顾逾尘那句“别太任性了”,深深扎进了温晚的耳膜,余音不断回荡,刺得她脑瓜疼。
她几乎是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KTV走廊,躲进了昏暗的女洗手间。背靠着冰冷的隔间门板,外面喧嚣的音乐变得模糊不清,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在耳边放大。
“任性”?她到底哪里任性了?
是因为她无法接受周屿和别的女生界限模糊?还是因为……她坚守着那个在周屿看来“不合时宜”的原则?
混乱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一周前那个同样让人心冷的夜晚。
那天,周屿说在加班做项目风险评估,快十二点了还没回来。她给他打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是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但更清晰的,是游戏技能音效和队友的喊话。
“还不回来吗?”她问。
“还早。”他的声音带着心不在焉的敷衍,像是还在处理未完成的工作,又像是被打扰了娱乐的不耐。
“你……难道又要通宵?”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不是抱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他用一种混合着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烦躁语气说:“不然呢?回去干嘛?”
温晚愣住了:“……什么回去干嘛?回家啊。”
“回家?”周屿似乎轻笑了一下,“回来和你天天共处一室?看得见,却碰不得?温晚,我是个正常男人,你觉得这样对我来说,是不是一种煎熬?”
“……”
温晚握着手机,心突然咯噔了一下。
她从未如此直接地听他提起过这件事。她以为,最初和他在一起时,就说的很清楚了,“想把第一次留在结婚当晚”。当时他表现出理解并接受,如同审慎评估后接受一项合作条款。
可是现在听他这话,不是接受,而是压抑!这份压抑,成了他日渐冷淡、夜不归宿的理由,甚至成了他口中她施加于他的“煎熬”?
温晚还是有点不死心,又问了一句,“难道非要做那种事情,你才会回来?”
“你同意了吗?”周屿连忙问。
“我还是不能接受。”温晚回答得很诚恳。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好好休息吧。”周屿挂断了电话,有些烦躁的把手机扔到一旁。
他或许自己也想不明白,如果女朋友真的喜欢他,为什么不能情到深处时自然地发生关系。他也有男人的**需要排解,最重要的是,天天和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在一起,却只能牵牵手,抱一抱,甚至连接吻她都显得生涩而被动,他只能蜻蜓点水,然后拼命压制自己内心的躁动。
那天晚上,温晚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客厅里,想了很久。是不是她真的太固执了?母亲从小教导的“自爱”,在成年人的恋爱关系里,真的显得如此迂腐和不近人情?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对于“第一次”的坚持,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才导致了这段关系的扭曲?
她找不到答案,只觉得迷茫又无助,也不敢将这些羞耻的事拿去问任何人,只是独自一人消化。
之后的几天,他们陷入了更深的冷战。周屿几乎把她当成了空气,回家也只是埋头处理邮件,或者对着电脑上的数据模型沉默。
直到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回来了,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玩了很久手机,屏幕上是不断跳动的K线图。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正在厨房倒水的她,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项目结论:
“温晚,你不觉得吗?我们之间……连最基本的男女吸引都没有了。”
水杯里的水晃了一下。温晚转过身,看着他。
他避开她的视线,停顿了一下,“所以……我不想当那个坏人。由你来提吧。”
他瞥了眼温晚瞬间苍白的脸,心中并无快意,只剩深沉的疲惫。他无数次试图靠近,却总像撞上一堵温柔却坚定的墙。既然她给不了他想要的,那么,由她来结束这场煎熬,对彼此都算一种体面。
温晚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提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眼神看着她。
那眼神,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她。思索片刻后,她似乎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觉得又荒谬,又刺痛。
“你不想当那个坏人?”她重复着这句话,几乎要气笑了,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意思是……你想分手,但却要我做那个提分手的坏人?”
周屿默认了。他甚至没有一丝愧疚,就那么理所当然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执行这个早已写好的,能将自身损失降到最低的脚本。
温晚站在那里,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抱着谈恋爱就直到结婚的目的,从未想过会被分手,而且还是如此荒唐的局面。
分手,竟然还能以这样一种方式被提出——他亲手将刀递到她手里,逼她来做那个刽子手,仿佛这样,他就能在道德上立于不败之地,依旧是那个“无奈”、“被迫”的“好人”?
那股强烈屈辱淹没了她,可即使她现在心灰意冷巴不得立刻分手,但她还是觉得不甘心,凭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你这样对待?
“你要提你提啊!”她终究没能忍住,声音拔高,带着被逼到绝境的尖锐,“凭什么要我来当这个恶人?!”
周屿没有说话,只是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机屏幕,用沉默筑起一道更高、更冷的墙。
那之后,他们便维持着这种诡异而煎熬的关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在人前勉强维持着“恋人”的体面,关上门便形同陌路。谁也没有再提分手,默契地将这场戏无限期拖延。
……
回忆像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冰冷的现实。温晚抬起眼,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湿意,顾逾尘的话依旧在脑海回响。
「任性?」
「坚持自己的原则,是任性吗?」
「不愿配合他扮演“体面分手”的戏码,是任性吗?」
「在他和别的女生暧昧时表达不满,依然是我的任性吗?」
顾逾尘,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那样说我?!
一股混合着委屈、愤怒和被误解的酸楚直冲鼻腔,她猛地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用力拍打脸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心底那个被顾逾尘亲手划开的伤口,却在汩汩地冒着血水,比周屿所有的冷暴力,都更让她痛彻心扉。
她从洗手间出来径直离开。
出租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像一幕幕快速闪过的、与她无关的电影。她靠在后座,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脑海里反复播放着KTV走廊里的一幕——周屿那伪善的无奈,李星儿看戏的眼神,以及……顾逾尘那句冰冷的话语。
每一个画面,都像对她的凌迟。
温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所谓的“家”的。
她掏出钥匙,开门,按亮了客厅的灯。骤然的亮光刺得她眼睛发酸,室内空荡寂静。她甩掉高跟鞋,像被抽空了力气般跌进沙发,蜷缩起来。巨大的疲惫和委屈像潮水将她淹没,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
不知在沙发上蜷了多久,直到四肢都有些僵硬。她起身,慢悠悠地晃进浴室,拧开热水。氤氲的热气包裹住她,才让她冰凉的四肢找回一丝知觉。
洗漱完毕,她关掉所有的灯,重新陷回沙发的黑暗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今天所有的难堪与伤害消化殆尽。
就在她被这几乎窒息的情绪完全吞没时,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震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的心跳再次失控——顾逾尘。
他怎么还会发消息来?在说了那样伤她的话之后?
她的手指微微发颤,点开了消息。
屏幕上只有一行字,在她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显得格外刺眼:
「看到你和他闹矛盾,我心里既难过,又开心。」
没有下文,没有解释。
可正是这戛然而止又意味不明的话,猛地攥紧了她的心。
难过……又开心?
为什么难过?是因为看到她受委屈了吗?
又为什么……开心?
一个不敢深想的念头悄然滋生,让她心头泛起一阵酸涩。
这暧昧不清的几个字,像一把钥匙,触不及防地打开了她严防死守的记忆闸门,将她猛地拖拽回几年前那个让她彻底心死的春天。
刚开始,是她按捺不住心里的懵懂,千回百转地,终于要到了他的联系方式。那个暑假他还未出国,他们见过几次面。那几天朦胧而悸动的相处,像裹着糖衣的梦,甜蜜却短暂。她始终不敢确认他那若有似无的心意,更何况他本就顶着“花花公子”的名声,身边从不缺漂亮女生,说话也总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调侃——这让她每次以为捕捉到他一丝心动时,都立刻告诫自己,那或许只是他一时兴起的逗弄。于是,她将这份心动偷偷藏起。很快假期结束,他便一如预期地飞回了海外。
他们之间,便只剩下了冰冷的时差和脆弱的网络信号。
那是几年前的情人节,她看着身边的情侣朋友们甜蜜秀恩爱,忍不住对他的思念,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在线上给他分享了一首情歌——《爱丫爱丫》。
发送成功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心跳过速的慌乱。那些直白追问心意的歌词(多喜欢你从来不会说,多在乎你到底懂不懂,你有没有对我一点点心动……),此刻像帮她喊出了所有不敢声张的隐秘愿望。她死死盯着对话窗口,连呼吸都放轻了。
随后,他回了一个:“?”
那一刻她心慌意乱,生怕自己太过明显的试探被他看轻。
她连忙欲盖弥彰地补充:「嗯,就觉得这首歌挺好听的,分享给你,呵呵。」
对话,就停留在了那里。
她盯着那个孤零零的“?”,和自己那句掩饰般的解释,和他再也没有回复的空白。刚才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漏了气。她缓缓趴在桌上,将发烫的脸埋进臂弯,只剩失落。
时间在希望与失望的反复拉扯中变得扭曲而漫长。就在她的勇气几乎被磨尽时——距离她分享情歌整整三天后——他在她的留言板留下了两条信息。
一条是情绪混乱的留言,充满了“不能没有你”的炽烈,却又矛盾地表达着“承受不了”的痛苦。
而另一条,则是那条她最终认定是答复的、理智得近乎冷酷的爱情哲理:
「你最爱的,往往没有选择你;
最爱你的,往往不是你最爱的;
而最长久的,偏偏不是你最爱也不是最爱你的,只是在最适合的时间出现的那个人。」
她反复看着这两条留言。她不懂那条混乱的呢喃,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后面这条“哲理”,才是他真正想传递给她的信息。他用这段话,为他们之间所有的暧昧,画下了清晰的休止符。
他家境优渥,和她同窗一年以后,就去了海外,而她呢?不过是困在小城里,拥有着一份普通生活的女孩。他这段话,在她听来,无异于在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到此为止吧。”
巨大的落差和距离感,让她仅剩的一丝自信,瞬间被自卑和难堪淹没。
所以,她只能在那条“爱情哲理”的留言下,假装不懂的回复他:「你说的太深奥了」,来维持自己最后的体面。
她早已(自以为)将那段无望的暗恋彻底封存,把他藏成了心底一枚不敢触碰的白月光。
可现在,这枚白月光却在她现实生活最不堪的时候,投下了这样一道暧昧不清、搅乱人心的影子。
「看到你和他闹矛盾,我心里既难过又开心…」
她盯着这行字,似乎能感觉到他想说什么。
可是,太晚了,顾逾尘。
在你用那段“深奥”的话婉拒我之后,在你始终不敢直面我的心意之后,在我已经泥足深陷于另一段糟糕的关系之后……你现在发来这样一句话,又算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将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努力让理智回笼。
然后,她假装没有看懂他的深意,在回复框里敲下:
「你喝酒了?说的什么胡话?早点休息吧。」
然后似乎还带着点赌气的意味,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会和他好好的。」
发送。
她用这句近乎残忍的回复,将他还未完全伸出的触角,狠狠地推了回去。
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
「你不是知道我现在有男朋友了吗?你还说这样的话?合适吗?难道是觉得我们还能在一起?你不是早就用最委婉的方式拒绝我了吗?……」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你曾经的好兄弟的女朋友?!」
「我现在只想要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请你不要打乱我本就理不清的头绪。我再也经不起你的一时兴起了!」
她把手机随意扔在沙发上,重新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
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怎么会发来这样一句话?是在KTV里,周屿跟他说了什么吗?难道周屿把他们之间最私密、最难以启齿的矛盾——那些关于“性”的争执,也当作抱怨说给了顾逾尘听?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灭顶的羞耻。
顾逾尘,我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周屿?还有你那句“深奥”的预言,时空的距离,家世的差异,和我……再也鼓不起的勇气。
就在这无声的审判将她的灵魂彻底碾碎时,玄关处,突然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