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的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大部分喧嚣。走廊灯光昏黄,空气里残留着消毒水和烟酒混合的滞闷气味。
温晚背靠着冰凉的墙壁,那杯急酒的虚浮感在胃里翻涌。小腹传来熟悉的坠痛——她这才想起,今天不仅是生理期第一天,还在店里站了一整天。疲惫、恶心与经期不适层层叠加,让她再难支撑,顺着墙壁缓缓滑蹲了下去。
几分钟前,周屿正和他的学妹李星儿并肩坐着唱情歌。他还穿着下午去见客户时的那件挺括白衬衫,只是领口开着几颗扣子。
屏幕上歌词暧昧,周屿侧耳倾听李星儿说话时,嘴角那抹温和笑意,此刻显得无比刺眼。
她整理了下心情,慢慢走到他跟前,声音温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周屿,太晚了,明天你不是还要早起参加风控会议吗?我们回去吧。”
周屿抬眼看她,脸上那抹笑意瞬间淡去,换上一种略带疲惫的敷衍:“晚晚,大家正高兴呢,再等会儿。” 他语气平和,却让温晚听不出一丝属于男友的关切。
“我有点不舒服。”她补充了一句。
周屿却像是没听见,反而对李星儿笑了笑,语气轻松:“没事,她就是有点累了。我们继续。”
李星儿闻言,飞快地瞟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温晚,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垂下眼,乖巧地点了点头“嗯”。
片刻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拿起酒杯,转身对温晚平静地安排道,“那你先坐下歇会儿?或者我叫个车,你先回去?” 随即,他又投入了下一首情歌的对唱中。
那一刻,温晚清晰地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需要被安排的物品。
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白天同事刘美发来的那张照片——周屿和学妹李星儿坐在一家高级咖啡厅里,李星儿几乎贴着他的手臂说话,两人姿态亲昵……耳边还有刘美的吐槽:“晚晚姐,这学妹看周屿哥的眼神,都快拉丝了,你可得上点心!”
而此刻,周屿对李星儿的耐心周到和对她的忽视,成了最残忍的印证。积压了数日的委屈和冷遇,瞬间冲垮了她。
“周屿!”她的声音因为压抑而尖锐,
“你一定要这样吗?”
不等周屿开口,坐在他身边的李星儿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慌乱和委屈,轻轻拉了拉周屿的衣袖:“学长,你们都别吵了,都怪我……是不是我在这里,让晚晚姐不高兴了?对不起,我……我还是先走吧。”
她说着,眼眶微微泛红,作势就要拿起自己的包。
一旁喝酒的王杰循声望了过来,嘴角微撇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手机。
周屿却眉头一皱,抬手拦了一下李星儿:“不关你的事,你坐下。”
他放下酒杯,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他分析项目风险时常有的冷静:“温晚,只是正常的朋友交际,和工作应酬,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敏感?”
周围另外几个朋友也瞬间安静下来,有人低头抿酒,有人假装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歌词,只剩下伴奏音乐在尴尬地回响。
“我敏感?还是你心里有鬼?”
“我们之间的问题,你真的觉得是因为别人吗?”周屿看着她,眼神带着近乎怜悯的失望,目光扫过她紧攥挎包的手指,“是你,一直在把我推开。”
而周屿的这句话瞬间打开了温晚所有自我怀疑的锁。她的退缩,她的不够热情,是不是真的成了他日渐冷淡的原因?
周屿选择了最擅长的方式——沉默的对抗。他不再看她,将她彻底晾在一边,仿佛她所有的情绪,都只是一场不值得回应的歇斯底里。
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让她快要崩溃。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跌撞着冲出那个包间的,只记得五彩的旋转灯球像无数双嘲讽的眼睛,刮过她模糊的视线。
她蹲在走廊边上,脑子嗡嗡作响,按着不适的肚子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起身,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滑落。她捡起,倚在墙边,随意翻看了两眼,竟然发现周屿更新了一条动态。
是一张包厢角落的孤寂照片,配文:「女朋友又闹脾气了,唉」
温晚看着这条动态,一阵反胃。似乎他才是那个被误解、被辜负的角色。
而周屿的这条消息,连同下方的定位信息,被一直关注着他们的那个男人看到了。
顾逾尘刚结束一场越洋视频会议,揉着酸胀的眉心刷到他的抱怨,眼神瞬间沉了下去。他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该死的相思病,明明告诫自己要放下,眼睛却还是不争气地追随着她和她男朋友的消息。
温晚刚准备收起手机,不想再看任何关于周屿的消息。而手机却突然震动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不敢相信——
顾逾尘?!
他怎么会这时候给她打电话?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这个名字触碰到了她心底那从未愈合的旧伤——她还清楚的记得自己的留言板里,几年前顾逾尘那条被她认定为“婉拒”的关于爱情的深奥哲理。
她迟疑地接通,声音带着未褪尽的哽咽:“……喂?”
“温晚。”他低沉熟悉的声音传来,“你在哪?”
他的问题如此直接,让她愣了一下。
“我……在外面。怎么了?”
“地址。发给我。原地等我。”他语气不容置疑,说完便挂断。
温晚握着手机,大脑一片空白。顾逾尘——那个她青春里最盛大的遗憾。现在却在她最狼狈的时刻,毫无征兆地重新闯了进来。
几分钟后,一道挺拔的身影步履疾速地出现在走廊尽头。
他穿着简单的深色T恤,外面套着件休闲夹克,身上似乎还带着室外夜风的微凉。几年时光将他轮廓打磨得更加硬朗,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倦色,却更添深沉。
然而,当他目光锁定那个靠在墙上的熟悉身影时,脚步不由得一顿。
温晚。
这个名字在他心底盘桓了无数个日夜。几年了?三年,还是四年?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将那些翻涌的思念压制得很好,可就在看到她的这一瞬,似乎所有构建好的心理防线都土崩瓦解。
她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却更瘦了些,眉眼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脆弱和疲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微微抬起了双手,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却似乎才想起,她现在是周屿的女朋友,又把手缓缓放下,只是紧紧地注视着她。
就在他目光投来的瞬间,温晚抬头看他,心跳骤然失序。
她以为自己早已将那段未能圆满的过往妥善封存。
可当那个她努力戒断了三年、才在记忆中模糊的轮廓,此刻真真切切地重现眼前时,一阵强烈的酸涩猛地袭上鼻腔——她竟然还是想哭。
这不合时宜的心动,在她刚刚与男友争执后的狼狈时刻,显得如此荒唐,令她倍感羞耻。
可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包间门“咔哒”一声被推开。
周屿走了出来,看到顾逾尘,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化为熟稔的笑意,十分自然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臂膀:“好久不见啊!逾尘,电话里还说在路上,你这飞过来的?”
这一声招呼,将顾逾尘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情绪瞬间打住。他看向周屿,目光几经变幻,最后沉淀为一种复杂的平静。他嘴角牵起一个算不上笑意的弧度,“是啊,回国一阵子了。正好……路过,来看看‘老朋友’。”
这一刻,温晚彻底怔住了。她看着周屿如此自然熟稔地与顾逾尘打招呼,一个让她心慌的念头猛地窜起。
周屿叹了口气,语气疲惫又带着些抱怨:“你来得正好,帮我劝劝温晚。她对我有些误会,情绪有点激动……我最近项目压力大,可能有些疏忽……” 他无奈地摊摊手。
温晚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震惊压过了之前的悲伤和愤怒。她猛地看向顾逾尘,声音因难以置信而微微拔高:“你们……认识?”
顾逾尘的目光与她对上,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在保持微笑,又似乎有些自嘲。
“认识?”他重复着这个词,声音低沉,“何止是认识。初中时虽不同班,但却住同一个寝室,一起爬过窗,一起打过架,关系好得像亲兄弟,对吧!?”他看向周屿,嘴角笑意更浓。
随后又将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像是在质问她,“你竟然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周屿从未提起,顾逾尘也从未透露。如果他们曾有如此深的交集,那她和周屿在一起,在顾逾尘眼里,算什么?而周屿,他明知他们相识,却对此绝口不提,他究竟是怎么看待她和顾逾尘的过去的?
周屿在一旁,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很快被无奈取代:“都是过去的事了,提这个干嘛。逾尘,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快帮我劝劝她……”
顾逾尘的视线重新回到温晚身上。那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太多她此刻才隐约读懂的情绪——被兄弟和曾心动过的女孩双重“背叛”的痛?亦或是,对她竟然一无所知的嘲笑?
但最终,所有情绪都被他强行压下,凝固成一种近乎冷酷的疏离。
随后,他看着她,眼神变得冷漠,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温晚,别太任性了。”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她头顶浇下。
他顿了顿,视线在她和周屿之间来回扫了一眼,最终说出了那句将她所有期待和幻想都碾碎的话:
“好好跟周屿在一起,不行吗?”
那一刻,温晚的心彻底碎了。
原来,在他眼里,她的挣扎和痛苦,也只是不懂事的“任性”。原来,他和周屿才是同一个世界的“自己人”。
而她,是个被蒙在鼓里、需要被“规训”的傻瓜。
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个可怕的发现面前,失去了任何意义。
她没有再看他们任何人一眼,挺直脊背,转身,一步一步地朝着走廊尽头处走去。
周屿和顾逾尘还在背后说着什么,她听不清,也不想知道。
她脑海里只反复回响着顾逾尘那句冰冷的“别太任性了”、“好好跟周屿在一起,不行吗?”
刚才接到顾逾尘电话时,那颗不合时宜雀跃的心,此刻沉甸甸地坠了下去,变成了一种滚烫的羞耻。
“温晚,”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还不明白吗?他是来为他兄弟‘主持公道’的。”
那个很多年前就不要她的人,如今亲自来,为她的牢狱钉上了最后一颗钉子。
她控制不住那份因顾逾尘而起的欣喜和委屈,这让她感到无比的狼狈与自我厌弃。
她抬手,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加快脚步,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她彻底看清自己有多可笑的地方。
而在她身后,看着她决绝而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顾逾尘下意识就想抬步跟上去。那句他亲口对她说出的“别太任性了”言犹在耳,此刻却像一根针,反刺在他自己心上。他怕自己刚才为了维持“兄弟立场”而说出的重话,真的将她伤得太深。
“逾尘!真是好久没见了!”周屿的手却适时地搭上了他的肩膀,热情地将他往包厢里带,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熟稔:“正好,王杰也在里面,刚才还提起你,从你转学出国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了,今天必须得一起喝几杯,唱一首!”
顾逾尘的脚步被绊住,目光却仍不由自主地投向温晚离开的方向。他心底烦躁得厉害,那股想要解释、想要追上去的冲动,与“兄弟情面”剧烈地撕扯着。
他被周屿拉着进了喧嚣的包厢。沙发上,周屿的几个朋友——包括他们共同的好友王杰,正闹作一团。王杰见到他,惊喜地招手:“逾尘!这边!”
顾逾尘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走过去。王杰笑着递来一杯酒,他接过后便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压不住那份莫名的焦灼。
“来来,逾尘,给你介绍一下,”周屿仿佛已将刚才的不快翻篇,笑着拉过一旁的李星儿,“这是李星儿,我大学的学妹,人挺不错的。”
李星儿脸上立刻绽开恰到好处的甜美笑容,礼貌地向他伸出手:“逾尘哥好,常听周屿学长提起你。”
顾逾尘目光淡淡地扫过她,对她伸出的手视若无睹,仿佛那只是一团空气。他转而看向周屿,声音低沉:“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慢慢玩儿。”
说完,他不等周屿回应,甚至没再多看王杰等人一眼,径直转身,再度推门而出,将一室的喧嚣与错愕甩在身后。
他有事?什么事?
离开包间后,他快步穿过走廊,冲下楼梯,奔出KTV大门。夜风拂面,他急切地四下张望,终于在马路对面,看到了那个刚刚拦下一辆出租车的纤瘦身影。
他看着她上车,看着出租车汇入车流。几乎没有犹豫,快步走向自己的车,发动引擎,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后面。
他看着她在那栋熟悉的、属于周屿的公寓楼下下车,看着她脚步虚浮地走进单元门。他将车远远地停在路边,熄了火,沉默地望着公寓楼,直到那扇熟悉的窗户亮起温暖的灯光,确认她安全到家,他的心才放下了。
他在车上又静坐了片刻,最终,只是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扇窗户,然后利落地倒车,驶离。
车窗外是流光溢彩的城市,他的脸色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只有那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