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知眼前这位并非寻常郡主,她性情娇纵,却深得太后宠爱。
令他奇怪的是这九年来,以她的性子,但她从不曾欺辱谢云朔,甚至鲜少与他接触。若说唯一一次,便是九年前那场旧事。
宋昭蘅原以为那声道谢是给自己的,却见谢云朔微侧过身,朝着宋子灿的方向低语:
“多谢三皇子。”
她不由垂眸轻笑,向前缓移半步。
微凉的指尖倏地触上谢云朔下颌,轻轻一抬,便将他整张脸迎向自己。她语声慵懒,尾音里绕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戏谑:
“谢公子……怎不谢我?”
她目光流转,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
他眼睫低垂,辨不出情绪,只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两道浅影。鼻梁挺拔如峰,再往下,那双薄唇似笑非笑。
倒真是一副……难得的好皮囊。
谢云朔眼睫纹丝未动,低垂的视线却凝在她纤白的手指上,那指尖细腻如玉,正轻轻抵着他的下颌。
宋昭蘅敛起笑意,又向前凑近半分。未及迎上他的目光,先嗅到了一缕清苦的药香,幽幽萦绕在呼吸之间。
她忽然觉得,这般逗弄一个病弱的质子,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了。
她刚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触碰他下颌的微烫。男子却在这时微微一动,宋昭蘅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多谢昭华郡主。”
她蜷起隐隐发烫的指尖,移开视线,转而望向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语气轻缓:“三皇兄,没想到今日小妹来找大皇姐,还能瞧见这样一出好戏。”
垂眸间,她的指尖已轻轻抚上棋盘,语带困惑:“小妹愚钝,不知这一局是谁输谁赢?”
宋子灿迎上她看似无辜的目光,一股羞耻感骤然涌上心头。四下一片寂静,旁人皆垂首屏息,无人敢将那句胜负说与她听。
“是三皇子赢了。”
说话之人正是谢云朔。宋子灿的脸色由红转作黑红,比起坦荡认输,被这等“下等人”故作姿态地维护,更令他怒火中烧。
“那三皇兄又在气什么?”宋昭蘅语声轻软,“莫非是觉得谢公子有意相让?”
她的话如石入寒潭,明明荡开了涟漪,却听不见落响。
唯有她身后那道身影,在无人留意处极轻地勾了勾唇。仿若枯木逢春,死物复苏。
“噗嗤——”宋昭蘅忽又轻笑,“三皇兄还是这般爱较真。小妹虽不通棋道,却也知每局对弈皆当全神贯注、运筹帷幄,岂是儿戏?”
她执起一枚黑子,似在端详,却又轻轻将其置于宋子灿眼前,莞尔道:“皇兄赢得坦荡,何必动怒呢?”
宋子灿双拳紧握,那股无处宣泄的怒气在胸腔中冲撞翻腾,几欲破体而出。
“蘅儿妹妹说笑了,你不是来寻皇妹的么?可莫让她等急了。”
这话虽是对宋昭蘅说的,目光却始终钉在谢云朔身上。
宋昭蘅慵懒地将棋子搁下,再次转身,恍若未闻宋子灿的话,只对谢云朔浅笑:“今日突觉棋道其中趣味无穷。不知谢公子可否愿教我一二?”
比起当事人谢云朔的沉静,一旁众子弟的脸色却是精彩纷呈。
昭华郡主方才虽赞三皇子棋艺佳,转眼却向谢云朔请教,这其中的意味,再明白不过。
宋昭蘅的话音散在风里,而谢云朔只是静立原地。
不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典”惊住了,抑或根本未曾听清。
池中残荷下的游鱼咕噜声在雪中响了又歇,却始终未等到他的回应。
宋子灿见谢云朔竟敢无视宋昭蘅,怒火更炽:“耳朵聋了吗!”说着便大步冲来,欲再动手。
宋昭蘅眼波流转间瞥见亭后那池春水,再看向冲来的宋子灿。
水寒刺骨。
却恰是良机。
她悄然伸足一绊,宋子灿收势不及,直朝她扑来。宋昭蘅迅捷侧身避开,撞到身后的凉亭栏杆,整个人朝着池中倒去。
褚儿下意识伸手欲扶,又猛地攥紧自己的衣角,努力压制想要去拉宋昭蘅的冲动。
混乱间,谢云朔只觉臂上一紧,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一股力道带着坠向池中。
春光明媚,映着亭台飞檐。
“哗啦——”
两道人影先后没入冰冷的池水,溅起碎玉万千,涟漪层层荡开。
在坠入池中的前一瞬,宋昭蘅望向近在咫尺的谢云朔,他眼中既无惊惶,亦无恼怒。
分明他处在背光的位置,面容笼在阴影里,可那一瞬间,宋昭蘅却觉得他的轮廓格外清晰明亮,一瞬间让自己恍了神。
水花四溅,寒意瞬间裹挟全身。
直到这时,褚儿才松开一直紧攥的衣角,扑到池边连声惊呼:“郡主!郡主!”
宋子灿望着翻涌的水面,虽未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却很快将这份慌乱转化为对谢云朔的怨怼,若不是因为这个质子,怎会闹出这般局面?
二月的池水浸着未散的寒意,阳光碎落水面,却化不开那刺骨的冷。
宋昭蘅松开攥着谢云朔衣袖的手,十指在冰冷的水中已有些僵硬。
她不得不先解开自己那件吸饱了水的狐裘斗篷,厚重的皮毛缠在身上,正拖着她往下沉。
水波晃动间,她勉强睁开一道眼缝。
隔着摇曳的水光,她看见谢云朔也在解他的斗篷。他的动作有些乱,修长的手指在系带间摸索,却迟迟未能解开。
而且整个人呈现着慌张无措的样子。
一个念头猛地划过心头。
他不识水性?
谢云朔原本尚在她上方,此刻却缓缓下沉,渐渐与她并肩。
宋昭蘅心下一紧,将斗篷迅速解掉,奋力向他靠近。
水波推着两人渐渐并行,她伸手探向他脖前的系带,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能感受到他微微一颤。
她利落地扯开那个死结,厚重的斗篷瞬间散开。
就在这一瞬,她忽然对上他的目光,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此刻正望着她,水光潋滟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未及细辨,谢云朔已向着更深处缓缓沉去。
谢云朔不识水性,宋昭蘅却是会的。
眼见那道身影缓缓下沉,而池岸上始终不见救援的动静。
宋昭蘅奋力向他游去。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指尖时,她立即紧紧握住,将两人拉近。
幽绿的池水下,她看见谢云朔双目紧闭,竟已失去意识。
宋昭蘅心中懊悔,不该让褚儿故意延迟救援,如今反倒将自己陷入这般境地。
即便褪去了厚重的斗篷,浸透的衣衫依旧沉甸甸地缠在身上。独自上浮已是勉强,何况还要带着一个昏迷的成年男子……
顾不得许多了。
宋昭蘅抬手捧住谢云朔的脸颊。
好瘦,瘦得硌手。
宋昭蘅缓缓闭上眼,低头将唇贴了上去。
冰冷,池水里的一切都是冰冷的。
他的唇如刚刚凉亭上闻到的一样,清苦的味道弥漫到宋昭蘅的嘴里。
她将口中仅存的气息缓缓渡了过去,随着这口气的流逝,自己的意识也开始模糊,浑身的力气正一点点抽离。
她已无力去确认谢云朔的状况如何,只在心底默念:
我本无心伤你……对不住。
池边的混乱与池下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两人落水的那一刻,宋子灿刚站稳便朝亭外厉声喝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救人!”
褚儿紧记宋昭蘅的嘱咐,必须等到谢云朔将她救起,才能让旁人插手。
她一咬牙,在侍卫冲进亭子的瞬间,作势就要翻过栏杆跃入池中。
宋子灿见状顿时慌了神。这丫头是陪着宋昭蘅长大的,打狗尚要看主人,若她有个闪失,说不定要到太后面前闹个不停
“快!快把她拦下来!”
几名侍卫急忙上前拉住褚儿,另几人正要跳水施救。褚儿却猛地挣脱,扑到池边挡住众人去路。
有人忍不住低语:“她究竟想不想救昭华郡主?”
这话正好问进了宋子灿的心坎里。
褚儿见池中久久没有动静,心头忽的一紧,顺势软软跌坐在地,不再阻拦。
侍卫们再无阻碍,纷纷跃入池中。
池底,宋昭蘅捧着谢云朔脸颊的手正缓缓滑落。
就在这时,那双始终紧闭的眼睫微颤,在幽绿的水光中徐徐睁开。
他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女子,面色苍白,连那总是嫣红的唇,此刻也失了血色。
谢云朔的手臂环上她的腰际,带着她向上游去。当瞥见侍卫们下潜的身影时,他毫不犹豫地将宋昭蘅往上一推。
自己却反身向下沉去。
他的指尖仍朝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身影,在水中徒劳地伸展。
阳光温柔地落在那抹杏色身影上,恍惚间,仿佛又将谢云朔带回了九年前的长乐主街。
“恭迎镇国公凯旋而归——”
“恭迎镇国公凯旋而归——”
百姓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队伍最前方并辔而行的两骑,正是身形魁梧的镇国公与年仅十四的世子,英姿勃发,风光无限。
而队伍末尾那辆华贵马车中的人,却远没有这般待遇。
烂菜叶与碎石不断砸在车壁上,噼啪作响。前方的镇国公并未阻拦,默许着这场宣泄。
既是战败之国送来的质子,受些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年仅十二岁的谢云朔猛地掀开车帘。他要将每一张充满鄙夷与恐惧的脸都刻进心底——终有一日,他要让这一切付出代价。
那些投向他的目光,有老人的麻木,孩童的懵懂,却同样带着排斥与畏惧。
那么矛盾,又那么一致。
突然,一道目光灼得他心头发烫。
人群里,一个少年紧紧护着怀中的少女。她双眼通红,死死盯住谢云朔,那汹涌的恨意几乎要将他吞噬,可她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向他扔来任何东西。
隔着喧嚣的人潮,谢云朔只能从她颤抖的唇形中勉强辨认出那几个字:
“还我大哥!”
“还我大哥!”
谢云朔漠然收回视线。
不知你大哥是谁……我青阳城千万百姓的性命,又该向谁讨还?
再次见到那个少女,是在半年后的乾花园。
他被三皇子与一众世家子弟围在亭中,寒风如刀,他身上那袭看似华贵的衣袍实则单薄如纸。
冷掉的茶水、碾碎的糕点,尽数泼洒在他身上。
谢云朔闭了闭眼,将父皇临别时的话在心底重复:
“云朔,众皇子中,唯你的聪明才智才能在那吃人的牢笼里活下去,并能等到反击之日。忍住。待朕接你归来。”
他睁开眼,任由那些污言秽语与折辱继续。
十年……很快便会过去。
他一睁开眼,便撞入一片张扬的朱红色里。明明那天是个阴天,但那抹红,却灼得他眼底生疼。
是她的衣裳。
而她的眼睛,和长乐主街上他曾见过的那双一样,淬着冰冷的恨意,却又比那时多了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作为男子,被如此欺辱,实在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