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昭华郡主又猜中了!”
“再来一局!”
长乐大街人潮如织,中央却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
飞檐之下,琉璃作瓦,在日光中流转着珠光宝气,熠熠生辉。
说是酒楼,其中所营却远非酒馔之事。
楼中飘出的仙音,并非丝竹所奏,而是歌姬的清喉曼吟,婉转缭绕。
行人每每经过此楼,皆不由得加快脚步,屏息低首。
生怕楼中突然掷出个人来。
更怕不慎,冲撞了里头的贵人。
可世上总有天性好奇又不怕死的人。
他们总爱在对街徘徊,目光灼灼地捕捉着楼外的一举一动,好将这楼中秘事传遍京城,这不,京城里的风流谈资,倒有一大半是从这座酒楼里流出去的。
而此时整座楼宇中最为喧哗之处,当属三楼临窗的那一席。
众多华服子弟簇拥在侧,金叶子与明珠散落满桌,映着窗外天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恰逢此时,三楼又传来一阵喝彩:“昭华郡主当真厉害!”
只见三楼窗边探出一截如玉皓腕,腕上翡翠玉镯随意磕在雕花木栏上,发出清脆一响。
那纤长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绛丝团扇,扇柄缀着的流苏在风中轻颤,仿佛下一刻就要从指间滑落。
楼下行人呼吸一窒,纷纷加快脚步,低头匆匆离去。
“段公子,今日怎的运气不佳呀~”
在满堂喧哗之中,这声音如清酒般甘醇,又如春水般轻柔,恰似拨云见月,在众人心头轻轻一漾。
对面的段公子正单手支额,指节焦躁地叩着桌面,支额的手胡乱抓散了鬓发。
可就在抬眼的刹那,他眸中的不甘竟骤然化作一簇灼灼火光。
他忽地直起身,将桌面上的纸牌推到一旁,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襟褶皱,嘴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得意道:
“郡主乃是贵人,自然不是我等能够比拟的。”
段岩话音甫落,众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投向窗边那抹秾丽的橙红。
只见昭华郡主宋昭蘅斜倚软榻,姿态慵懒间自有雍容气度。
她梳着简约的单螺髻,惟独簪一朵点翠牡丹纹头花,金丝叠瓣,翠羽流光,顿令乌鬟艳色灼灼,贵气逼人。
那双微垂的桃花眼徐徐抬起,长睫如蝶翼般掀开,露出底下澹澹流转的眼波——只一瞬,便摄去了满座心神。
她未点朱红的唇轻轻一启,声如碎玉:
“段公子,五年来你输我何止一回,怎的今日格外沉不住气?”
语毕,她垂首莞尔,唇边逸出一缕若有似无的轻笑。
围坐的公子们早已被她那一眼一笑勾去了魂,一个个目眩神迷,哪还听得清她话里藏着的淡淡讥讽。
段岩一把将围拢的众人向后推去,面上仍强作从容:“郡主,在下的话还未说完。”
“哦?”宋昭蘅眼波微转。
“我们许久未玩些大的了。郡主可还记得,上回赌的是我能否在半年内求得陈家二小姐芳心,可惜,我输了。”
宋昭蘅将倚在窗边的手缓缓收回,团扇在指尖轻摇。
二月天里本不该有暑气,只是这人群簇拥,男子们聚在一处的浊重气息,实在令她心生厌烦。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段岩不等她继续,急忙抢道:“这回,不如请郡主亲自下场玩一局?”
段岩脑中已掠过种种画面,他盯着眼前女子,脸上再度堆起诡异的笑意。
却见她团扇轻摇,淡然应道:“乐意之至。”
这回应太过于轻松,反叫段岩心头火起。他此刻如同饿犬见骨,对宋昭蘅既爱又恨的情绪翻涌而上,恨不得将她咬碎在齿间,吞入腹中。
“就以半年为期!”他急不可耐地高声道,“郡主若能俘获西越质子谢云朔的心,段某愿赌服输!”
话音方落,整座酒楼竟霎时寂静。
连一贯懒散从容的宋昭蘅也微微一怔。
谢云朔——西越国二皇子,十二岁因国战败,被送往宁宸国为质。约定十年之期,如今已是第九年。再过一年,他便将返回西越。
宋昭蘅还未开口,身旁的公子们已纷纷为她抱不平。
一位青衫公子率先出声:“段兄莫不是在说笑?那谢云朔何等身份?怎配与郡主相提并论?”
三连诘问却未能平息众人不满。
书院学子紧接着道:“况且谢云朔常年遭三皇子他们欺辱,心中怕是早已埋下怨恨。郡主接近他,岂非自陷险境?”
“正是!瞧他那病弱模样,万一过了病气给郡主可如何是好?”
突然“砰”的一声,段岩猛地拍案而起。他实在厌烦这群人对宋昭蘅的过度关切,他们与自己一样,既爱又恨这女子。
恨意可以,但爱慕却令他难以容忍!
她那摄人心魄的容貌令他沉沦,而那蛇蝎般的心肠又让他望尘莫及。
“不止如此!”段岩完全不听那群人的话,死死盯住宋昭蘅,“待郡主得手后,请肆意折辱他、践踏他,郡主不是最擅长这个吗?”
他灼热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她每一分神情,无论是轻蔑,还是恨意。
宋昭蘅神色未变,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直教段岩恨得牙根发痒。
忽然间,所有人的目光随着那抹橙红身影缓缓上移。
一缕清雅的香气,借由窗外微风,悄然沁入每个人的呼吸。
她在侍女褚儿的搀扶下徐徐起身,眼睫低垂,那目光宛若在看一只挣扎的蝼蚁,带着三分怜悯,七分漠然。
“这赌约,我应了。”她声调平缓,“不过最终的赌注,我想留在赌约期限最后一日再告诉你。”
话音落下,她轻移莲步。人群如潮水般自然分开,为她让出一条通路。
段岩猛地起身,急不可耐地追问:“那何时开始?”
直至那抹身影即将隐没在楼梯转角,才有一道清泠的声音随风传来:
“明日吧,天气正好。”
段岩对着众人厉声警告:“今日赌约,谁若传出去,休怪我不客气!”
远处几个看客低声议论:“他这个西越国的叛徒,若不是郡主带着,哪能在宁城如此嚣张?”
马车内,宋昭蘅随手放下团扇,周身那副纨绔懒散的气韵霎时消散。她整个人如释重负般倚向车壁,眉眼间浮起倦意。
褚儿从柜中取出香包递给她,又转身点燃香饼。清雅的烟气袅袅升起,萦绕在车厢之间。
待一切妥帖,她见宋昭蘅面色渐缓,才轻声问道:“小姐若不喜,又何苦勉强自己?”
宋昭蘅将香包搁下,眸光投向窗外流转的街景,轻轻一叹:
“何来勉强?不过是……借一场荒唐,消磨这漫长年岁罢了。”
宋昭蘅闭上双眼,任由窗外市井喧嚣涌入耳中,人声、车马、叫卖,种种嘈杂交织成网,她唯有将自己沉溺其间,才能勉强驱散心底那阵蚀骨的思念。
褚儿静静坐在一旁,不敢出声。
她不是怕宋昭蘅责怪,而是怕任何一丝打扰,都会惊扰这份刻意营造的喧嚣,让那份被压抑的哀伤再度决堤。
九年了。
光阴如水般流过,可小姐对大世子的思念,却未曾被岁月冲淡分毫,反而在年复一年的沉默中,愈加深沉。
第二日果如宋昭蘅所言,天气正好。春光洒落宫墙,连青石板都映着暖意。
“昭华郡主。”
宫道两旁的太监宫女见她行来,无不垂首退避。
今日她特意选了身杏色外衫,将那身惯有的张扬暂且收敛,生怕惊了那位久居深宫的病弱质子。
乾花园的亭台中,几位华服公子正围着一局棋。
对弈二人,一着墨色蟒纹锦袍,金线绣就的蛟龙盘踞周身,狐裘雍容,气度凌人。
另一人虽坐姿端正,身形却略显清瘦。肩上那件濑兔毛斗篷已显旧色,墨发披散间,将毛领压出几道深痕。
那道清瘦身影似有所感,微微侧首,视线无声投向宋昭蘅的方向。
宋昭蘅在褚儿的搀扶下,步履轻缓地走向亭台。
许是她的脚步太轻,又或是亭中众人对这局棋太过专注,竟无人察觉她的到来。
就在她即将步入亭中时,那身着狐裘的男子猛然起身,一把攥住对面清瘦男子的衣襟。
“谢云朔,你不识好歹!”
被扼住的人微微仰首,露出一张苍白清瘦的脸。日光下,他的面容如覆薄雪,不见半分血色,却也寻不着一丝情绪。
他像一件被积压多年的旧物,已经毫无生机。
即便在此刻被人抓住衣襟,他依然垂着眼眸,目光静静落在那胜负已定的棋盘上。
只是用耳朵去感受那来者轻缓又带着一些急切的脚步声。
周围无人上前阻拦,只纷纷劝解:
“三皇子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他不过是今日运气好,侥幸赢了一局。平日是什么水准,咱们谁不清楚?”
“正是,正是。”
直到余光瞥见一双绣鞋悄然停在不远处。
谢云朔唇角极轻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
他缓缓抬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顺语气说道:
“臣不过是胡乱落子,碰巧走对了步,棋艺自然远不及三皇子。”
这话非但未能平息宋子灿的怒气,他反倒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随手乱下,也能赢你。
宋子灿指节猛地收紧,将谢云朔的衣襟攥得更紧,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碾磨而出:
“让你说话了吗?你、也、配?”
“三皇兄~”
那声音分明甜润,入耳却透着一丝清寒。
随着宋昭蘅款步走近,亭中霎时被一缕清甜却缠绵的香气笼罩。
白狐毛领衬得她小脸莹润,唇边笑意嫣然,眼底却凝着冬日里的薄霜。
她伸出纤指,轻轻搭在宋子灿的手背上。
全然没注意到谢云朔眸色忽的一沉,死死盯着接触的双手。
“三皇兄,谢公子说到底也是我宁宸国的客宾,这般对待,有失体统。”
宋子灿对上宋昭蘅那双美目,手上力道不由得一松,手臂自然垂落在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