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病弱质子圈套》 第1章 谁是谁的猎物 “哇——昭华郡主又猜中了!” “再来一局!” 长乐大街人潮如织,中央却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 飞檐之下,琉璃作瓦,在日光中流转着珠光宝气,熠熠生辉。 说是酒楼,其中所营却远非酒馔之事。 楼中飘出的仙音,并非丝竹所奏,而是歌姬的清喉曼吟,婉转缭绕。 行人每每经过此楼,皆不由得加快脚步,屏息低首。 生怕楼中突然掷出个人来。 更怕不慎,冲撞了里头的贵人。 可世上总有天性好奇又不怕死的人。 他们总爱在对街徘徊,目光灼灼地捕捉着楼外的一举一动,好将这楼中秘事传遍京城,这不,京城里的风流谈资,倒有一大半是从这座酒楼里流出去的。 而此时整座楼宇中最为喧哗之处,当属三楼临窗的那一席。 众多华服子弟簇拥在侧,金叶子与明珠散落满桌,映着窗外天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恰逢此时,三楼又传来一阵喝彩:“昭华郡主当真厉害!” 只见三楼窗边探出一截如玉皓腕,腕上翡翠玉镯随意磕在雕花木栏上,发出清脆一响。 那纤长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绛丝团扇,扇柄缀着的流苏在风中轻颤,仿佛下一刻就要从指间滑落。 楼下行人呼吸一窒,纷纷加快脚步,低头匆匆离去。 “段公子,今日怎的运气不佳呀~” 在满堂喧哗之中,这声音如清酒般甘醇,又如春水般轻柔,恰似拨云见月,在众人心头轻轻一漾。 对面的段公子正单手支额,指节焦躁地叩着桌面,支额的手胡乱抓散了鬓发。 可就在抬眼的刹那,他眸中的不甘竟骤然化作一簇灼灼火光。 他忽地直起身,将桌面上的纸牌推到一旁,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襟褶皱,嘴角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得意道: “郡主乃是贵人,自然不是我等能够比拟的。” 段岩话音甫落,众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投向窗边那抹秾丽的橙红。 只见昭华郡主宋昭蘅斜倚软榻,姿态慵懒间自有雍容气度。 她梳着简约的单螺髻,惟独簪一朵点翠牡丹纹头花,金丝叠瓣,翠羽流光,顿令乌鬟艳色灼灼,贵气逼人。 那双微垂的桃花眼徐徐抬起,长睫如蝶翼般掀开,露出底下澹澹流转的眼波——只一瞬,便摄去了满座心神。 她未点朱红的唇轻轻一启,声如碎玉: “段公子,五年来你输我何止一回,怎的今日格外沉不住气?” 语毕,她垂首莞尔,唇边逸出一缕若有似无的轻笑。 围坐的公子们早已被她那一眼一笑勾去了魂,一个个目眩神迷,哪还听得清她话里藏着的淡淡讥讽。 段岩一把将围拢的众人向后推去,面上仍强作从容:“郡主,在下的话还未说完。” “哦?”宋昭蘅眼波微转。 “我们许久未玩些大的了。郡主可还记得,上回赌的是我能否在半年内求得陈家二小姐芳心,可惜,我输了。” 宋昭蘅将倚在窗边的手缓缓收回,团扇在指尖轻摇。 二月天里本不该有暑气,只是这人群簇拥,男子们聚在一处的浊重气息,实在令她心生厌烦。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段岩不等她继续,急忙抢道:“这回,不如请郡主亲自下场玩一局?” 段岩脑中已掠过种种画面,他盯着眼前女子,脸上再度堆起诡异的笑意。 却见她团扇轻摇,淡然应道:“乐意之至。” 这回应太过于轻松,反叫段岩心头火起。他此刻如同饿犬见骨,对宋昭蘅既爱又恨的情绪翻涌而上,恨不得将她咬碎在齿间,吞入腹中。 “就以半年为期!”他急不可耐地高声道,“郡主若能俘获西越质子谢云朔的心,段某愿赌服输!” 话音方落,整座酒楼竟霎时寂静。 连一贯懒散从容的宋昭蘅也微微一怔。 谢云朔——西越国二皇子,十二岁因国战败,被送往宁宸国为质。约定十年之期,如今已是第九年。再过一年,他便将返回西越。 宋昭蘅还未开口,身旁的公子们已纷纷为她抱不平。 一位青衫公子率先出声:“段兄莫不是在说笑?那谢云朔何等身份?怎配与郡主相提并论?” 三连诘问却未能平息众人不满。 书院学子紧接着道:“况且谢云朔常年遭三皇子他们欺辱,心中怕是早已埋下怨恨。郡主接近他,岂非自陷险境?” “正是!瞧他那病弱模样,万一过了病气给郡主可如何是好?” 突然“砰”的一声,段岩猛地拍案而起。他实在厌烦这群人对宋昭蘅的过度关切,他们与自己一样,既爱又恨这女子。 恨意可以,但爱慕却令他难以容忍! 她那摄人心魄的容貌令他沉沦,而那蛇蝎般的心肠又让他望尘莫及。 “不止如此!”段岩完全不听那群人的话,死死盯住宋昭蘅,“待郡主得手后,请肆意折辱他、践踏他,郡主不是最擅长这个吗?” 他灼热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她每一分神情,无论是轻蔑,还是恨意。 宋昭蘅神色未变,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直教段岩恨得牙根发痒。 忽然间,所有人的目光随着那抹橙红身影缓缓上移。 一缕清雅的香气,借由窗外微风,悄然沁入每个人的呼吸。 她在侍女褚儿的搀扶下徐徐起身,眼睫低垂,那目光宛若在看一只挣扎的蝼蚁,带着三分怜悯,七分漠然。 “这赌约,我应了。”她声调平缓,“不过最终的赌注,我想留在赌约期限最后一日再告诉你。” 话音落下,她轻移莲步。人群如潮水般自然分开,为她让出一条通路。 段岩猛地起身,急不可耐地追问:“那何时开始?” 直至那抹身影即将隐没在楼梯转角,才有一道清泠的声音随风传来: “明日吧,天气正好。” 段岩对着众人厉声警告:“今日赌约,谁若传出去,休怪我不客气!” 远处几个看客低声议论:“他这个西越国的叛徒,若不是郡主带着,哪能在宁城如此嚣张?” 马车内,宋昭蘅随手放下团扇,周身那副纨绔懒散的气韵霎时消散。她整个人如释重负般倚向车壁,眉眼间浮起倦意。 褚儿从柜中取出香包递给她,又转身点燃香饼。清雅的烟气袅袅升起,萦绕在车厢之间。 待一切妥帖,她见宋昭蘅面色渐缓,才轻声问道:“小姐若不喜,又何苦勉强自己?” 宋昭蘅将香包搁下,眸光投向窗外流转的街景,轻轻一叹: “何来勉强?不过是……借一场荒唐,消磨这漫长年岁罢了。” 宋昭蘅闭上双眼,任由窗外市井喧嚣涌入耳中,人声、车马、叫卖,种种嘈杂交织成网,她唯有将自己沉溺其间,才能勉强驱散心底那阵蚀骨的思念。 褚儿静静坐在一旁,不敢出声。 她不是怕宋昭蘅责怪,而是怕任何一丝打扰,都会惊扰这份刻意营造的喧嚣,让那份被压抑的哀伤再度决堤。 九年了。 光阴如水般流过,可小姐对大世子的思念,却未曾被岁月冲淡分毫,反而在年复一年的沉默中,愈加深沉。 第二日果如宋昭蘅所言,天气正好。春光洒落宫墙,连青石板都映着暖意。 “昭华郡主。” 宫道两旁的太监宫女见她行来,无不垂首退避。 今日她特意选了身杏色外衫,将那身惯有的张扬暂且收敛,生怕惊了那位久居深宫的病弱质子。 乾花园的亭台中,几位华服公子正围着一局棋。 对弈二人,一着墨色蟒纹锦袍,金线绣就的蛟龙盘踞周身,狐裘雍容,气度凌人。 另一人虽坐姿端正,身形却略显清瘦。肩上那件濑兔毛斗篷已显旧色,墨发披散间,将毛领压出几道深痕。 那道清瘦身影似有所感,微微侧首,视线无声投向宋昭蘅的方向。 宋昭蘅在褚儿的搀扶下,步履轻缓地走向亭台。 许是她的脚步太轻,又或是亭中众人对这局棋太过专注,竟无人察觉她的到来。 就在她即将步入亭中时,那身着狐裘的男子猛然起身,一把攥住对面清瘦男子的衣襟。 “谢云朔,你不识好歹!” 被扼住的人微微仰首,露出一张苍白清瘦的脸。日光下,他的面容如覆薄雪,不见半分血色,却也寻不着一丝情绪。 他像一件被积压多年的旧物,已经毫无生机。 即便在此刻被人抓住衣襟,他依然垂着眼眸,目光静静落在那胜负已定的棋盘上。 只是用耳朵去感受那来者轻缓又带着一些急切的脚步声。 周围无人上前阻拦,只纷纷劝解: “三皇子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他不过是今日运气好,侥幸赢了一局。平日是什么水准,咱们谁不清楚?” “正是,正是。” 直到余光瞥见一双绣鞋悄然停在不远处。 谢云朔唇角极轻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 他缓缓抬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顺语气说道: “臣不过是胡乱落子,碰巧走对了步,棋艺自然远不及三皇子。” 这话非但未能平息宋子灿的怒气,他反倒听出了弦外之音。 我随手乱下,也能赢你。 宋子灿指节猛地收紧,将谢云朔的衣襟攥得更紧,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碾磨而出: “让你说话了吗?你、也、配?” “三皇兄~” 那声音分明甜润,入耳却透着一丝清寒。 随着宋昭蘅款步走近,亭中霎时被一缕清甜却缠绵的香气笼罩。 白狐毛领衬得她小脸莹润,唇边笑意嫣然,眼底却凝着冬日里的薄霜。 她伸出纤指,轻轻搭在宋子灿的手背上。 全然没注意到谢云朔眸色忽的一沉,死死盯着接触的双手。 “三皇兄,谢公子说到底也是我宁宸国的客宾,这般对待,有失体统。” 宋子灿对上宋昭蘅那双美目,手上力道不由得一松,手臂自然垂落在身侧。 第2章 我本无心伤你……对不住。 他心知眼前这位并非寻常郡主,她性情娇纵,却深得太后宠爱。 令他奇怪的是这九年来,以她的性子,但她从不曾欺辱谢云朔,甚至鲜少与他接触。若说唯一一次,便是九年前那场旧事。 宋昭蘅原以为那声道谢是给自己的,却见谢云朔微侧过身,朝着宋子灿的方向低语: “多谢三皇子。” 她不由垂眸轻笑,向前缓移半步。 微凉的指尖倏地触上谢云朔下颌,轻轻一抬,便将他整张脸迎向自己。她语声慵懒,尾音里绕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戏谑: “谢公子……怎不谢我?” 她目光流转,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 他眼睫低垂,辨不出情绪,只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两道浅影。鼻梁挺拔如峰,再往下,那双薄唇似笑非笑。 倒真是一副……难得的好皮囊。 谢云朔眼睫纹丝未动,低垂的视线却凝在她纤白的手指上,那指尖细腻如玉,正轻轻抵着他的下颌。 宋昭蘅敛起笑意,又向前凑近半分。未及迎上他的目光,先嗅到了一缕清苦的药香,幽幽萦绕在呼吸之间。 她忽然觉得,这般逗弄一个病弱的质子,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了。 她刚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触碰他下颌的微烫。男子却在这时微微一动,宋昭蘅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多谢昭华郡主。” 她蜷起隐隐发烫的指尖,移开视线,转而望向身后神色各异的众人,语气轻缓:“三皇兄,没想到今日小妹来找大皇姐,还能瞧见这样一出好戏。” 垂眸间,她的指尖已轻轻抚上棋盘,语带困惑:“小妹愚钝,不知这一局是谁输谁赢?” 宋子灿迎上她看似无辜的目光,一股羞耻感骤然涌上心头。四下一片寂静,旁人皆垂首屏息,无人敢将那句胜负说与她听。 “是三皇子赢了。” 说话之人正是谢云朔。宋子灿的脸色由红转作黑红,比起坦荡认输,被这等“下等人”故作姿态地维护,更令他怒火中烧。 “那三皇兄又在气什么?”宋昭蘅语声轻软,“莫非是觉得谢公子有意相让?” 她的话如石入寒潭,明明荡开了涟漪,却听不见落响。 唯有她身后那道身影,在无人留意处极轻地勾了勾唇。仿若枯木逢春,死物复苏。 “噗嗤——”宋昭蘅忽又轻笑,“三皇兄还是这般爱较真。小妹虽不通棋道,却也知每局对弈皆当全神贯注、运筹帷幄,岂是儿戏?” 她执起一枚黑子,似在端详,却又轻轻将其置于宋子灿眼前,莞尔道:“皇兄赢得坦荡,何必动怒呢?” 宋子灿双拳紧握,那股无处宣泄的怒气在胸腔中冲撞翻腾,几欲破体而出。 “蘅儿妹妹说笑了,你不是来寻皇妹的么?可莫让她等急了。” 这话虽是对宋昭蘅说的,目光却始终钉在谢云朔身上。 宋昭蘅慵懒地将棋子搁下,再次转身,恍若未闻宋子灿的话,只对谢云朔浅笑:“今日突觉棋道其中趣味无穷。不知谢公子可否愿教我一二?” 比起当事人谢云朔的沉静,一旁众子弟的脸色却是精彩纷呈。 昭华郡主方才虽赞三皇子棋艺佳,转眼却向谢云朔请教,这其中的意味,再明白不过。 宋昭蘅的话音散在风里,而谢云朔只是静立原地。 不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典”惊住了,抑或根本未曾听清。 池中残荷下的游鱼咕噜声在雪中响了又歇,却始终未等到他的回应。 宋子灿见谢云朔竟敢无视宋昭蘅,怒火更炽:“耳朵聋了吗!”说着便大步冲来,欲再动手。 宋昭蘅眼波流转间瞥见亭后那池春水,再看向冲来的宋子灿。 水寒刺骨。 却恰是良机。 她悄然伸足一绊,宋子灿收势不及,直朝她扑来。宋昭蘅迅捷侧身避开,撞到身后的凉亭栏杆,整个人朝着池中倒去。 褚儿下意识伸手欲扶,又猛地攥紧自己的衣角,努力压制想要去拉宋昭蘅的冲动。 混乱间,谢云朔只觉臂上一紧,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一股力道带着坠向池中。 春光明媚,映着亭台飞檐。 “哗啦——” 两道人影先后没入冰冷的池水,溅起碎玉万千,涟漪层层荡开。 在坠入池中的前一瞬,宋昭蘅望向近在咫尺的谢云朔,他眼中既无惊惶,亦无恼怒。 分明他处在背光的位置,面容笼在阴影里,可那一瞬间,宋昭蘅却觉得他的轮廓格外清晰明亮,一瞬间让自己恍了神。 水花四溅,寒意瞬间裹挟全身。 直到这时,褚儿才松开一直紧攥的衣角,扑到池边连声惊呼:“郡主!郡主!” 宋子灿望着翻涌的水面,虽未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却很快将这份慌乱转化为对谢云朔的怨怼,若不是因为这个质子,怎会闹出这般局面? 二月的池水浸着未散的寒意,阳光碎落水面,却化不开那刺骨的冷。 宋昭蘅松开攥着谢云朔衣袖的手,十指在冰冷的水中已有些僵硬。 她不得不先解开自己那件吸饱了水的狐裘斗篷,厚重的皮毛缠在身上,正拖着她往下沉。 水波晃动间,她勉强睁开一道眼缝。 隔着摇曳的水光,她看见谢云朔也在解他的斗篷。他的动作有些乱,修长的手指在系带间摸索,却迟迟未能解开。 而且整个人呈现着慌张无措的样子。 一个念头猛地划过心头。 他不识水性? 谢云朔原本尚在她上方,此刻却缓缓下沉,渐渐与她并肩。 宋昭蘅心下一紧,将斗篷迅速解掉,奋力向他靠近。 水波推着两人渐渐并行,她伸手探向他脖前的系带,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能感受到他微微一颤。 她利落地扯开那个死结,厚重的斗篷瞬间散开。 就在这一瞬,她忽然对上他的目光,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此刻正望着她,水光潋滟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未及细辨,谢云朔已向着更深处缓缓沉去。 谢云朔不识水性,宋昭蘅却是会的。 眼见那道身影缓缓下沉,而池岸上始终不见救援的动静。 宋昭蘅奋力向他游去。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指尖时,她立即紧紧握住,将两人拉近。 幽绿的池水下,她看见谢云朔双目紧闭,竟已失去意识。 宋昭蘅心中懊悔,不该让褚儿故意延迟救援,如今反倒将自己陷入这般境地。 即便褪去了厚重的斗篷,浸透的衣衫依旧沉甸甸地缠在身上。独自上浮已是勉强,何况还要带着一个昏迷的成年男子…… 顾不得许多了。 宋昭蘅抬手捧住谢云朔的脸颊。 好瘦,瘦得硌手。 宋昭蘅缓缓闭上眼,低头将唇贴了上去。 冰冷,池水里的一切都是冰冷的。 他的唇如刚刚凉亭上闻到的一样,清苦的味道弥漫到宋昭蘅的嘴里。 她将口中仅存的气息缓缓渡了过去,随着这口气的流逝,自己的意识也开始模糊,浑身的力气正一点点抽离。 她已无力去确认谢云朔的状况如何,只在心底默念: 我本无心伤你……对不住。 池边的混乱与池下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两人落水的那一刻,宋子灿刚站稳便朝亭外厉声喝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救人!” 褚儿紧记宋昭蘅的嘱咐,必须等到谢云朔将她救起,才能让旁人插手。 她一咬牙,在侍卫冲进亭子的瞬间,作势就要翻过栏杆跃入池中。 宋子灿见状顿时慌了神。这丫头是陪着宋昭蘅长大的,打狗尚要看主人,若她有个闪失,说不定要到太后面前闹个不停 “快!快把她拦下来!” 几名侍卫急忙上前拉住褚儿,另几人正要跳水施救。褚儿却猛地挣脱,扑到池边挡住众人去路。 有人忍不住低语:“她究竟想不想救昭华郡主?” 这话正好问进了宋子灿的心坎里。 褚儿见池中久久没有动静,心头忽的一紧,顺势软软跌坐在地,不再阻拦。 侍卫们再无阻碍,纷纷跃入池中。 池底,宋昭蘅捧着谢云朔脸颊的手正缓缓滑落。 就在这时,那双始终紧闭的眼睫微颤,在幽绿的水光中徐徐睁开。 他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女子,面色苍白,连那总是嫣红的唇,此刻也失了血色。 谢云朔的手臂环上她的腰际,带着她向上游去。当瞥见侍卫们下潜的身影时,他毫不犹豫地将宋昭蘅往上一推。 自己却反身向下沉去。 他的指尖仍朝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身影,在水中徒劳地伸展。 阳光温柔地落在那抹杏色身影上,恍惚间,仿佛又将谢云朔带回了九年前的长乐主街。 “恭迎镇国公凯旋而归——” “恭迎镇国公凯旋而归——” 百姓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队伍最前方并辔而行的两骑,正是身形魁梧的镇国公与年仅十四的世子,英姿勃发,风光无限。 而队伍末尾那辆华贵马车中的人,却远没有这般待遇。 烂菜叶与碎石不断砸在车壁上,噼啪作响。前方的镇国公并未阻拦,默许着这场宣泄。 既是战败之国送来的质子,受些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年仅十二岁的谢云朔猛地掀开车帘。他要将每一张充满鄙夷与恐惧的脸都刻进心底——终有一日,他要让这一切付出代价。 那些投向他的目光,有老人的麻木,孩童的懵懂,却同样带着排斥与畏惧。 那么矛盾,又那么一致。 突然,一道目光灼得他心头发烫。 人群里,一个少年紧紧护着怀中的少女。她双眼通红,死死盯住谢云朔,那汹涌的恨意几乎要将他吞噬,可她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向他扔来任何东西。 隔着喧嚣的人潮,谢云朔只能从她颤抖的唇形中勉强辨认出那几个字: “还我大哥!” “还我大哥!” 谢云朔漠然收回视线。 不知你大哥是谁……我青阳城千万百姓的性命,又该向谁讨还? 再次见到那个少女,是在半年后的乾花园。 他被三皇子与一众世家子弟围在亭中,寒风如刀,他身上那袭看似华贵的衣袍实则单薄如纸。 冷掉的茶水、碾碎的糕点,尽数泼洒在他身上。 谢云朔闭了闭眼,将父皇临别时的话在心底重复: “云朔,众皇子中,唯你的聪明才智才能在那吃人的牢笼里活下去,并能等到反击之日。忍住。待朕接你归来。” 他睁开眼,任由那些污言秽语与折辱继续。 十年……很快便会过去。 他一睁开眼,便撞入一片张扬的朱红色里。明明那天是个阴天,但那抹红,却灼得他眼底生疼。 是她的衣裳。 而她的眼睛,和长乐主街上他曾见过的那双一样,淬着冰冷的恨意,却又比那时多了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作为男子,被如此欺辱,实在难看。” 第3章 谢什么?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碎冰,径直砸向一旁的三皇子宋子灿,“三皇兄若再这般顽劣,休怪我在太后娘娘面前,好好为你‘美言’几句。” 那份警告为他争得了一丝喘息之机。然而她并不住在宫中,她转身离去后,那堵无形的墙便消失了,他周遭的世界依旧灰暗,欺凌依旧如影随形。 自那日后,她再未同他说过一句话。所有汹涌的恨意仿佛都被她深深埋藏,收敛得无影无踪。 只是在每一次宴会,每一回猎场上,她那道张扬的身影,永远是人群中最夺目的焦点,也永远与他无关。 后来,她的传闻愈发恣意地生长。 她生就一副倾国祸水的模样,尤其那双桃花眼,看狗都深情。 当她红衣纵马过长乐街,墨发飞扬,笑颜灼目,便是宁城最张扬的春色,没有哪个少年郎能逃过她不经意的一瞥,继而陷入一场盛大的单相思。 可她对此不屑一顾,并总能精准刺中爱慕者最痛的软肋。 讥讽承祖荫却无作为的追求者,她笑:“徒承余晖,身似朽木空心,也配立于玉阶之前?” 鄙薄流连烟花的纨绔,她掩鼻:“且洗净一身风尘,再近前说话。” 回敬贵女的暗讽,她当面抚掌:“本郡主最爱看你这般,缺什么便跳脚的模样,好看极了。” 宁城娇纵纨绔之首,除她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后来他才知晓,她的大哥究竟是谁。 当年那个屹立于风沙中的少年,背影所向,是敌是友? “启禀太后,昭华郡主求见。”正在殿中看着外面大雪纷飞的太后一听太监的话,连忙对着一旁的沈嬷嬷催促着:“赶紧的,把她带进来,明明落水了还跑来干嘛,” 沈嬷嬷没有听完便朝着殿外小跑而去。 半个时辰前,宋昭蘅刚醒来,就听到宋子灿将所有的问题推到谢云朔身上。 谢云朔正在华霄殿殿前跪罚,她不顾康王妃的阻拦便跑进宫里来。 褚儿原以为宋昭蘅这么急急忙忙从府里赶来,定会直奔华霄殿面圣,却不料轿辇竟朝着太后娘娘的慈合宫方向行去。 “小姐,我们怎么来这儿了?”褚儿忍不住轻声问道。 “这原本,也算不得什么朝政大事。”宋昭蘅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带着几分清冷的了然。 她心中明镜似的,谢云朔今日处境,岂止是三皇子的故意为之?若无胤洪帝多年默许,这般折辱又怎会屡屡发生。 今日之事,一未详查缘由,全凭三皇子一面之词;二不顾谢云朔身份,罚他跪于华霄殿前,无非是要昭告众人: 败军之子,合该俯首称臣。 思绪间,轿辇已停。褚儿上前一步,对守门太监温声道:“劳烦公公通传,昭华郡主特来向太后娘娘请安。” 太监接过名帖,匆匆入内。不过片刻,太后身边的沈嬷嬷便撑着伞急步迎来,人未至声先到: “哎哟我的郡主!这样冷的天,您这身子怎么还过来?” 沈嬷嬷仔细端详着宋昭蘅,方才康王府已派人禀报过宋昭蘅身子的事,此刻见这小人儿真站在眼前,不免忧心忡忡。 她连忙上前扶住宋昭蘅的手,絮絮念叨:“听说您来了,太后娘娘急得什么似的,连连催老奴出来接您呢。” “不过是场意外落水,太后娘娘和嬷嬷不必过于挂心。”此时的宋昭蘅褪去了平日那副纨绔模样,眉眼间透着难得的乖巧温顺。 “夏日里落水都要病一场,何况是这般天寒地冻的时候!” 说话间,三人已步入殿内。太后正翘首望着缓缓走来的宋昭蘅,一见她身影,立刻放下手中的念珠,心疼地唤道:“我的蘅儿啊!” 宋昭蘅目光掠过殿内正在添炭的宫女,炉火噼啪作响,暖意融融,直熨帖到心底去。 脚步不由得轻快了几分,还未走到太后跟前,太后便已伸手将宋昭蘅拉至身边。 温热却略带薄茧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太后语气里满是心疼:“瞧瞧,这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宋昭蘅顺势依偎进太后怀中,嗓音里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沙哑:“蘅儿刚醒,就听说救命恩人正在这大雪天里跪在殿前,心里实在难受。” 太后闻言一怔,眼中掠过一丝不解,但立刻明白她所说何人,可怎么会和子灿说法不一致呢? “他不是害你落水之人吗?怎地……倒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宋昭蘅依旧将脸埋在太后怀中,声音闷闷地传来:“今日我进宫来找大皇姐,路过乾花园时,正巧遇见三皇兄与谢公子在争执。我一时好奇便上前去看,谁知脚下一滑,竟直直往池中跌去,当时害怕极了,慌乱间顺手就抓住了身旁的谢公子。” 她抬起头,一双桃花眼里泛着因风寒而生的血丝,更带着几分委屈:“三皇兄定是远远看见我拉扯谢公子,便误以为是他推我入水。其实当时我在水中几乎喘不过气来,若不是谢公子及时将我推上来,恐怕都见不到太后娘娘您呢。” 一刻前,马车上。 “当时我们落水后,究竟是怎样被救上来的?”她轻声问褚儿。 褚儿凝神回想:“奴婢见您和谢公子许久没有动静,实在心慌,便任侍卫下水去寻。谁知侍卫刚跳下去,您就缓缓浮了上来。” “浮上来?”宋昭蘅微微一怔。 “是,”褚儿点头,“像是被水推上来似的。” “那……他呢?” “谢公子是被侍卫从深水处捞起来的。” 回忆至此,宋昭蘅眼中突然湿润,她轻轻拉住太后的手,语带哽咽:“还连累谢公子为我险些丧命……蘅儿心中实在难安。” 池底情况谁也不知,谁能知道是不是他救的自己。 太后静静听完,沉吟片刻,忽然轻笑出声,指尖轻点宋昭蘅的鼻尖:“你这丫头,不去找你皇伯父说情,倒先来我这儿诉委屈,这小算盘,都打到哀家头上来了?” 宋昭蘅轻轻撅起嘴,小声辩解:“哪里是算计您呀,皇伯父素来严肃,我又是个不学无术的,他定不会信我。可谢公子确实冤屈,蘅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太后闻言低笑:“你既知自己平日胡闹,也不知收敛些。” 正说着,沈嬷嬷端着药碗进来。还未等她将碗搁稳,太后便吩咐:“去跟皇上说……” 见沈嬷嬷领命离去,宋昭蘅这才松了口气,仍赖在太后怀中不肯起身,实则是头晕得厉害,眼皮沉沉只想睡去。 她将发烫的脸颊埋在太后衣襟间,糯声呢喃:“多谢太后娘娘,蘅儿保证这些时日一定安分守己。” 太后指尖轻抚过她额前的碎发,语气里带着无奈与疼惜:“你这孩子,为了旁人,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褚儿,把姜枣茶端来。” 褚儿忙将温热的瓷碗奉上。太后抬手挡在宋昭蘅面前,亲自接过瓷碗,执起汤匙轻轻搅动。她舀起一勺递到宋昭蘅唇边,语带埋怨却动作轻柔:“快喝了暖暖身子。今晚就留在慈合宫歇下吧。” 宋昭蘅直起身子,凑上前抿了一小口,随即笑着摇头:“您知道我母妃的性子,若晚上见不到我,定要辗转难眠的。” 太后手上动作未停,眼底掠过一丝不悦:“她既担心你,又怎容你大雪天往宫里跑?” “谁让母妃和您一样,都把蘅儿放在心尖上疼呢。我可是磨了母妃好一会的呢。” 听她这般撒娇,太后心头那点恼意终究化成了柔软的涟漪,目光也不由温和了几分。 宋昭蘅刚喝完那碗姜茶,便被太后催着回去歇息。 她婉拒了太后派人相送的好意,主仆二人再次踏入漫天风雪之中。宫道上积雪未消,只留着几行浅浅足印,四下寂静,唯闻步履轻响。 宋昭蘅正低头望着被雪覆盖的地面出神,视线里忽然映入一双墨色长靴,几片雪花悄然落在靴面,又缓缓融成水痕。 就在她抬眼的刹那,褚儿手中的伞也微抬。 面前正是西越质子谢云朔。 他墨发未干,雪花落上肩头竟不融化,反而层层堆积,由轻盈的雪片凝作细碎冰凌。就连纤长的睫毛与失血的唇上,也缀着点点寒霜。 这模样瞧着令人心惊,却也无端惹人怜惜。 “多谢昭华郡主。” 宋昭蘅原以为他不会开口,甚至早该因这无妄之灾而心生怨怼。 话音未落,谢云朔已侧身欲走。 一只纤白的手却拦在他面前。雪花覆掩下,他眼底似有暗流翻涌,袖中冻得僵硬的指尖也悄然回暖。 “谢什么?”宋昭蘅这话任谁听来都是明知故问。 谢云朔却浑不在意此刻狼狈,声音经风雪洗过,愈发清寒:“谢郡主为臣求情,免去这跪罚之刑。” 褚儿随宋昭蘅上前一步,手中那柄原本只为主人遮挡风雪的伞,倾向了谢云朔,为他隔开漫天飞雪。 “谢公子当真是我见过胸怀最宽广之人,”宋昭蘅轻笑,“我累你落水,害你受罚,反倒承你一声谢。” 话音未落,她已抬手将怀中的手炉不由分说塞进他冻得僵硬的掌心里。 久违的暖意让他有些错愕,九年了。 谢云朔猛地抬起头,她的手已再次覆了上来,这回指间多了一方淡粉绢帕。 动作分明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什么,可落在他睫上、唇边的积雪,却在她指尖轻拂间悄然而落。 飞雪依旧簌簌,天光依旧昏沉。 可就在绢帕掠过的刹那,那张原本朦胧的面容,竟在他渐渐清晰的视野中,一寸寸明亮了起来。 宋昭蘅将他眉睫唇畔的残雪一一拭净,又将那方犹带温香的绢帕轻轻塞入他手中。 “你都谢了我,那这场因我而起的无妄之灾,我自然也该补偿。” 风愈紧,雪愈急,三人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的声音几乎要被呼啸的风雪吞没,却又清晰地撞入他耳中: “明日,我再来寻谢公子,奉上我的歉礼,也向你请教请教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