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碎冰,径直砸向一旁的三皇子宋子灿,“三皇兄若再这般顽劣,休怪我在太后娘娘面前,好好为你‘美言’几句。”
那份警告为他争得了一丝喘息之机。然而她并不住在宫中,她转身离去后,那堵无形的墙便消失了,他周遭的世界依旧灰暗,欺凌依旧如影随形。
自那日后,她再未同他说过一句话。所有汹涌的恨意仿佛都被她深深埋藏,收敛得无影无踪。
只是在每一次宴会,每一回猎场上,她那道张扬的身影,永远是人群中最夺目的焦点,也永远与他无关。
后来,她的传闻愈发恣意地生长。
她生就一副倾国祸水的模样,尤其那双桃花眼,看狗都深情。
当她红衣纵马过长乐街,墨发飞扬,笑颜灼目,便是宁城最张扬的春色,没有哪个少年郎能逃过她不经意的一瞥,继而陷入一场盛大的单相思。
可她对此不屑一顾,并总能精准刺中爱慕者最痛的软肋。
讥讽承祖荫却无作为的追求者,她笑:“徒承余晖,身似朽木空心,也配立于玉阶之前?”
鄙薄流连烟花的纨绔,她掩鼻:“且洗净一身风尘,再近前说话。”
回敬贵女的暗讽,她当面抚掌:“本郡主最爱看你这般,缺什么便跳脚的模样,好看极了。”
宁城娇纵纨绔之首,除她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后来他才知晓,她的大哥究竟是谁。
当年那个屹立于风沙中的少年,背影所向,是敌是友?
“启禀太后,昭华郡主求见。”正在殿中看着外面大雪纷飞的太后一听太监的话,连忙对着一旁的沈嬷嬷催促着:“赶紧的,把她带进来,明明落水了还跑来干嘛,”
沈嬷嬷没有听完便朝着殿外小跑而去。
半个时辰前,宋昭蘅刚醒来,就听到宋子灿将所有的问题推到谢云朔身上。
谢云朔正在华霄殿殿前跪罚,她不顾康王妃的阻拦便跑进宫里来。
褚儿原以为宋昭蘅这么急急忙忙从府里赶来,定会直奔华霄殿面圣,却不料轿辇竟朝着太后娘娘的慈合宫方向行去。
“小姐,我们怎么来这儿了?”褚儿忍不住轻声问道。
“这原本,也算不得什么朝政大事。”宋昭蘅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带着几分清冷的了然。
她心中明镜似的,谢云朔今日处境,岂止是三皇子的故意为之?若无胤洪帝多年默许,这般折辱又怎会屡屡发生。
今日之事,一未详查缘由,全凭三皇子一面之词;二不顾谢云朔身份,罚他跪于华霄殿前,无非是要昭告众人:
败军之子,合该俯首称臣。
思绪间,轿辇已停。褚儿上前一步,对守门太监温声道:“劳烦公公通传,昭华郡主特来向太后娘娘请安。”
太监接过名帖,匆匆入内。不过片刻,太后身边的沈嬷嬷便撑着伞急步迎来,人未至声先到:
“哎哟我的郡主!这样冷的天,您这身子怎么还过来?”
沈嬷嬷仔细端详着宋昭蘅,方才康王府已派人禀报过宋昭蘅身子的事,此刻见这小人儿真站在眼前,不免忧心忡忡。
她连忙上前扶住宋昭蘅的手,絮絮念叨:“听说您来了,太后娘娘急得什么似的,连连催老奴出来接您呢。”
“不过是场意外落水,太后娘娘和嬷嬷不必过于挂心。”此时的宋昭蘅褪去了平日那副纨绔模样,眉眼间透着难得的乖巧温顺。
“夏日里落水都要病一场,何况是这般天寒地冻的时候!”
说话间,三人已步入殿内。太后正翘首望着缓缓走来的宋昭蘅,一见她身影,立刻放下手中的念珠,心疼地唤道:“我的蘅儿啊!”
宋昭蘅目光掠过殿内正在添炭的宫女,炉火噼啪作响,暖意融融,直熨帖到心底去。
脚步不由得轻快了几分,还未走到太后跟前,太后便已伸手将宋昭蘅拉至身边。
温热却略带薄茧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太后语气里满是心疼:“瞧瞧,这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宋昭蘅顺势依偎进太后怀中,嗓音里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沙哑:“蘅儿刚醒,就听说救命恩人正在这大雪天里跪在殿前,心里实在难受。”
太后闻言一怔,眼中掠过一丝不解,但立刻明白她所说何人,可怎么会和子灿说法不一致呢?
“他不是害你落水之人吗?怎地……倒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宋昭蘅依旧将脸埋在太后怀中,声音闷闷地传来:“今日我进宫来找大皇姐,路过乾花园时,正巧遇见三皇兄与谢公子在争执。我一时好奇便上前去看,谁知脚下一滑,竟直直往池中跌去,当时害怕极了,慌乱间顺手就抓住了身旁的谢公子。”
她抬起头,一双桃花眼里泛着因风寒而生的血丝,更带着几分委屈:“三皇兄定是远远看见我拉扯谢公子,便误以为是他推我入水。其实当时我在水中几乎喘不过气来,若不是谢公子及时将我推上来,恐怕都见不到太后娘娘您呢。”
一刻前,马车上。
“当时我们落水后,究竟是怎样被救上来的?”她轻声问褚儿。
褚儿凝神回想:“奴婢见您和谢公子许久没有动静,实在心慌,便任侍卫下水去寻。谁知侍卫刚跳下去,您就缓缓浮了上来。”
“浮上来?”宋昭蘅微微一怔。
“是,”褚儿点头,“像是被水推上来似的。”
“那……他呢?”
“谢公子是被侍卫从深水处捞起来的。”
回忆至此,宋昭蘅眼中突然湿润,她轻轻拉住太后的手,语带哽咽:“还连累谢公子为我险些丧命……蘅儿心中实在难安。”
池底情况谁也不知,谁能知道是不是他救的自己。
太后静静听完,沉吟片刻,忽然轻笑出声,指尖轻点宋昭蘅的鼻尖:“你这丫头,不去找你皇伯父说情,倒先来我这儿诉委屈,这小算盘,都打到哀家头上来了?”
宋昭蘅轻轻撅起嘴,小声辩解:“哪里是算计您呀,皇伯父素来严肃,我又是个不学无术的,他定不会信我。可谢公子确实冤屈,蘅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太后闻言低笑:“你既知自己平日胡闹,也不知收敛些。”
正说着,沈嬷嬷端着药碗进来。还未等她将碗搁稳,太后便吩咐:“去跟皇上说……”
见沈嬷嬷领命离去,宋昭蘅这才松了口气,仍赖在太后怀中不肯起身,实则是头晕得厉害,眼皮沉沉只想睡去。
她将发烫的脸颊埋在太后衣襟间,糯声呢喃:“多谢太后娘娘,蘅儿保证这些时日一定安分守己。”
太后指尖轻抚过她额前的碎发,语气里带着无奈与疼惜:“你这孩子,为了旁人,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褚儿,把姜枣茶端来。”
褚儿忙将温热的瓷碗奉上。太后抬手挡在宋昭蘅面前,亲自接过瓷碗,执起汤匙轻轻搅动。她舀起一勺递到宋昭蘅唇边,语带埋怨却动作轻柔:“快喝了暖暖身子。今晚就留在慈合宫歇下吧。”
宋昭蘅直起身子,凑上前抿了一小口,随即笑着摇头:“您知道我母妃的性子,若晚上见不到我,定要辗转难眠的。”
太后手上动作未停,眼底掠过一丝不悦:“她既担心你,又怎容你大雪天往宫里跑?”
“谁让母妃和您一样,都把蘅儿放在心尖上疼呢。我可是磨了母妃好一会的呢。”
听她这般撒娇,太后心头那点恼意终究化成了柔软的涟漪,目光也不由温和了几分。
宋昭蘅刚喝完那碗姜茶,便被太后催着回去歇息。
她婉拒了太后派人相送的好意,主仆二人再次踏入漫天风雪之中。宫道上积雪未消,只留着几行浅浅足印,四下寂静,唯闻步履轻响。
宋昭蘅正低头望着被雪覆盖的地面出神,视线里忽然映入一双墨色长靴,几片雪花悄然落在靴面,又缓缓融成水痕。
就在她抬眼的刹那,褚儿手中的伞也微抬。
面前正是西越质子谢云朔。
他墨发未干,雪花落上肩头竟不融化,反而层层堆积,由轻盈的雪片凝作细碎冰凌。就连纤长的睫毛与失血的唇上,也缀着点点寒霜。
这模样瞧着令人心惊,却也无端惹人怜惜。
“多谢昭华郡主。”
宋昭蘅原以为他不会开口,甚至早该因这无妄之灾而心生怨怼。
话音未落,谢云朔已侧身欲走。
一只纤白的手却拦在他面前。雪花覆掩下,他眼底似有暗流翻涌,袖中冻得僵硬的指尖也悄然回暖。
“谢什么?”宋昭蘅这话任谁听来都是明知故问。
谢云朔却浑不在意此刻狼狈,声音经风雪洗过,愈发清寒:“谢郡主为臣求情,免去这跪罚之刑。”
褚儿随宋昭蘅上前一步,手中那柄原本只为主人遮挡风雪的伞,倾向了谢云朔,为他隔开漫天飞雪。
“谢公子当真是我见过胸怀最宽广之人,”宋昭蘅轻笑,“我累你落水,害你受罚,反倒承你一声谢。”
话音未落,她已抬手将怀中的手炉不由分说塞进他冻得僵硬的掌心里。
久违的暖意让他有些错愕,九年了。
谢云朔猛地抬起头,她的手已再次覆了上来,这回指间多了一方淡粉绢帕。
动作分明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什么,可落在他睫上、唇边的积雪,却在她指尖轻拂间悄然而落。
飞雪依旧簌簌,天光依旧昏沉。
可就在绢帕掠过的刹那,那张原本朦胧的面容,竟在他渐渐清晰的视野中,一寸寸明亮了起来。
宋昭蘅将他眉睫唇畔的残雪一一拭净,又将那方犹带温香的绢帕轻轻塞入他手中。
“你都谢了我,那这场因我而起的无妄之灾,我自然也该补偿。”
风愈紧,雪愈急,三人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的声音几乎要被呼啸的风雪吞没,却又清晰地撞入他耳中:
“明日,我再来寻谢公子,奉上我的歉礼,也向你请教请教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