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会见室总像泡在冰水里。铁窗蒙着层薄雾,把窗外的雪光滤得发灰,落在桌面的划痕上,像一道冻硬的伤口。听夏坐在塑料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股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藏青色囚服的袖口被她攥得发皱,指尖反复摩挲着布料上的纹路,仿佛要把那粗糙的纤维捻碎。这是她被关进来的第三天,除了必要的应答,她没说过一句多余的话,连护工送来的温水,都在桌角放凉成了冰碴。
脑子里反复转着的,始终是工作室里眠月那句“我不认识她”。五个字像生锈的钉子,钉进心里最软的地方,拔不出来,也化不掉。她甚至开始怀疑,之前在雪山的拥抱、深夜一起改展签的默契、眠月说“你拍的东西里有光”时的温柔,是不是都是自己的错觉——就像小时候,父亲说“会带妈妈回来”,最后只留下空荡荡的屋子。
“吱呀——”
外侧的门轴发出干涩的声响,冷意裹着雪粒扑进来。听夏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抬头。直到一双擦得干净的黑色皮鞋停在对面,鞋边沾着的雪没化,在地面洇出一小圈湿痕,她才缓缓抬眼。
程知的样子比平时憔悴。深灰色西装的领口没系紧,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手里攥着个透明文件袋,指节泛白——袋子里的东西看得很清楚:一支银色录音笔,还有个贴着迷你雪豹贴纸的U盘,那是三天前她亲手交给程知的“秘密武器”。
“听夏。”程知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被风雪磨过的沙哑。她拉开椅子时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透明袋,里面装着几颗草莓硬糖,糖纸是听夏最爱的粉色,“我问了看守,说你这两天只喝了半杯水。这个……你含一颗,甜的能压一压胃里的空。”
糖袋从铁窗的缝隙递进来,悬在半空。听夏的目光落在糖纸上,指尖在袖口下蜷得更紧了。她想起以前在工作室,程知总笑她“多大了还揣着糖”,当时她还反驳“甜的能让人不想哭”。可现在,那抹粉色却像根细针,扎得她眼眶发紧——连程知都记得她的习惯,眠月为什么能说出“不认识她”?
“我不吃。”她别开眼,声音哑得像蒙了层灰,“如果是来劝我认罪的,程知姐,你可以走了。”
程知的手顿在半空,文件袋差点从另一只手里滑出去。她看着听夏眼底的麻木,像蒙了层霜,心里揪得疼——这不是那个会抱着相机追着雪豹跑、会因为拍到一张好照片雀跃半天的女孩,现在的她,像把自己关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壳里,连光都不肯让进来。
“不是劝你认罪。”程知把糖袋放在桌上,推到听夏手边,声音放得更柔,“是给你看些东西。一些……江总没让你知道的事。”
她打开文件袋,拿出录音笔,按下开关前,又看了听夏一眼,眼神里有小心翼翼的试探:“这是你被带走后,工作室监控备份里的录音。江总和沈建国的对话,你……要不要听听?”
听夏的呼吸猛地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桌上的糖袋,塑料纸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想拒绝,怕听到更伤人的话——比如眠月承认“早就想摆脱她”,可心底又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万一呢?万一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
她没说话,只是垂着眼,轻轻点了点头。
电流声“滋滋”响过,沈建国嚣张的笑声先传了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江眠月,算你识相!早说不认识沈听夏不就好了?等她判了,你再给我五十万,高利贷的事就算了!”
听夏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陷进掌心。她盯着桌面的划痕,连呼吸都忘了。
接着是眠月的声音。和在工作室时的冷静不同,录音里的她带着浓浓的疲惫,还有一丝压抑到极致的愤怒:“钱可以给你,但你必须保证,以后再也不准找听夏,不准靠近摄影展,不准碰她的相机和照片。”
“哟,还护着她呢?”沈建国嗤笑,“你不是说不认识她吗?现在装什么好人?江眠月,我告诉你,别跟我谈条件——要么给钱,要么我就去法院告你包庇,让你们俩一起完蛋!”
录音里静了几秒,只有眠月轻轻的呼吸声,像在压抑着什么。然后,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坚定:“别找她。你欠的高利贷,我一笔一笔还。但你要是敢再动听夏一根手指头,我就算砸了江氏科技,也会让你蹲一辈子牢。”
“啪!”
程知按下暂停键。
会见室里瞬间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飘来的风雪声。听夏僵在椅子上,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囚服的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之前一直觉得心里堵着的那块冰,好像被这句话砸开了一道缝,暖意在缝隙里钻出来,带着刺痛。
“这……是真的?”她的声音带着哽咽,连话都说不完整,“她不是……不是想推开我?她是为了……为了帮我还高利贷?”
程知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却又更疼了——听夏明明那么聪明,却因为一次“背叛”,把自己困进了自我怀疑的牢笼里。她拿起那个贴着雪豹贴纸的U盘,从铁窗缝里递进去:“这里还有东西。是我后来补的监控视频,沈建国上周二在公司楼下堵江总的时候拍的。”
听夏颤抖着接过U盘。指尖碰到雪豹贴纸的瞬间,她突然想起三天前的场景——那天她把U盘交给程知时,还笑着说“这里面有我拍的沈建国偷拍公司的照片,万一我出事,就能帮眠月了”。当时她以为这只是自己的小心思,却没想到,眠月早就为她做了更多。
程知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连接好U盘,把屏幕转向听夏。视频里的画面有些模糊,却能清晰看到沈建国指着眠月的鼻子,唾沫星子溅在她的西装上:“你要是不给钱,我就去摄影展上把沈听夏的照片都撕了!我还要告诉媒体,她是个偷数据的小偷,让她永远抬不起头!”
而眠月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左手悄悄护在身后——那是她每次想保护别人时的小动作。听夏突然想起去年在昆仑河谷,雪下得特别大,她差点摔进雪沟,是眠月用这只手紧紧抓住她,说“别怕,我拉着你”。
“还有这个。”程知点开另一个音频文件,“沈建国跟高利贷打电话的录音,说‘等拿到江眠月的钱,就把沈听夏送进去,省得她碍事’。”
电话里的电流声混着沈建国的恶语,像针一样扎进听夏的耳朵。可这一次,她没有再掉眼泪,反而慢慢抬起头,眼神里的麻木渐渐褪去,多了些清明——她终于明白,眠月在工作室说的那些话,不是背叛,是绝境里的保护。眠月怕沈建国狗急跳墙,怕她真的受到伤害,所以才用最伤人的方式,把她“推开”在风暴之外。
“我真傻。”听夏轻轻说,声音里带着愧疚,“我明明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却还是……还是相信了自己的猜测。我甚至想,是不是我太麻烦了,所以她才想躲开我。”
程知看着她眼底慢慢亮起的光,心里的疼缓解了些:“你不傻,听夏。换作任何人,被最信任的人那样说,都会难过,都会怀疑。但江总她……只是太习惯自己扛事了。她小时候,她妈妈就是为了保护她,跟她爸爸妥协,最后离开了她。所以她总怕,怕自己保护不好在乎的人,怕重蹈覆辙。”
听夏的身体猛地一震。她想起上次在眠月的公寓,看到她抽屉里放着一张旧照片——年轻的女人抱着小女孩,背后是空荡荡的火车站。眠月当时说“我妈走的时候,我才八岁,她跟我说,以后要自己保护自己”。原来从那时候起,眠月就把“独扛”当成了保护别人的唯一方式。
就在这时,会见室的门又被推开了。苏晓裹着件米白色羽绒服,脖子上围着那条听夏送她的红色围巾,手里拎着个保温桶,头发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一看就是赶过来的。
“听夏!”苏晓看到她,眼睛亮了亮,快步走到程知身边坐下,把保温桶从铁窗缝里递进去,“我跟看守磨了半天,才让我进来。这里面是小米粥,我放了红枣和桂圆,你这几天没好好吃饭,先喝点暖暖胃。”
保温桶的盖子打开,小米粥的香气混着红枣的甜味飘出来,驱散了不少会见室的冷意。听夏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吹了吹——粥的温度刚好,滑进喉咙时,暖意从胃里慢慢扩散到四肢百骸,像小时候妈妈抱着她时的温度。
“苏晓姐,”她喝着粥,声音比刚才平静了些,“我之前……是不是很懦弱?遇到事就想躲,连问都不敢问眠月一句。”
苏晓看着她,摇了摇头,眼神却很认真:“不是懦弱,是怕。你怕听到不好的答案,怕自己的信任被辜负,这很正常。但听夏,你要记得,躲是躲不过去的——你以前躲着你爸,躲了那么多年,最后还是要面对;现在你躲着眠月,躲着真相,最后只会让误会越来越深。”
她顿了顿,伸手擦了擦听夏嘴角的粥渍,动作像姐姐对妹妹一样温柔:“你以前总说,想拍一张‘雪山共生’的照片,说雪豹和牧民虽然不一样,却能在同一片雪山上好好活着。其实你和眠月也是这样——她习惯独扛,你习惯回避,但你们都想保护对方。这次,你不能再回避了,你要跟她把话说开,告诉她,你也想跟她一起扛。”
听夏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她看着苏晓眼底的期待,又想起程知递来的录音笔和U盘,想起眠月在视频里护在身后的手,心里的某个角落,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亮了——那是勇气,是不再回避的勇气,是主动走向对方的勇气。
她把粥喝完,把保温桶放在桌上,然后拿起那个贴着雪豹贴纸的U盘,紧紧攥在手里。U盘的边缘硌着掌心,却让她觉得无比踏实。
“我知道了,苏晓姐。”她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胆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等我出去,我会去找眠月。我会告诉她,我知道她的苦衷,我知道她是为了保护我;我还会告诉她,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再也不一个人扛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还要跟她一起把摄影展办好,把我们在雪山拍的照片都放进去,告诉大家,‘共生’不是说要变成一样的人,而是说,就算有不一样的害怕,也能一起面对。”
苏晓看着她眼里的光,笑着点了点头,眼眶却红了——那个以前连打雷都要缩在被子里、连跟父亲说话都要鼓足勇气的女孩,终于在一次次的伤害和误解里,长出了属于自己的铠甲,也学会了温柔地拥抱别人的软肋。
程知也笑了,她把录音笔和U盘的备份文件递给听夏:“张警官已经看过这些证据了,他们会重新调查,最多三天,就能还你清白。江总那边,我会跟她说,让她别担心。”
听夏接过备份文件,小心地放进囚服的内袋里。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缕阳光透过铁窗的冰雾照进来,落在她的手上,像一层薄薄的金纱。她抬起手,看着那缕阳光,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
她知道,这场漫长的黑夜快要结束了。而她和眠月,会在长夜后的微光里,重新牵起彼此的手,一起走向那片他们还没拍完的雪山,一起把“共生”的故事,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