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的梧桐巷像被冻住的默片。阳光落在积雪上,反射出冷得发疼的白光,把每一寸屋檐、每一道墙缝都裹进一层薄冰里。眠月的车缓缓停在工作室门口,引擎熄灭的瞬间,周围的寂静猛地涌上来,压得她胸口发闷——她看着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脸色苍白,眼底的青黑像晕开的墨,连平时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都有几缕垂在颊边,没了往日的利落。
她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握着方向盘,指腹反复摩挲着真皮表面的纹路,直到指尖泛热,也没敢推开车门。工作室的玻璃窗蒙着层薄霜,隐约能看到里面散落的照片,像被打翻的记忆碎片——那是听夏被带走那天,慌慌张张没来得及收拾的。她甚至能想起听夏蹲在地上捡照片的样子,指尖捏着相纸的边角,抬头时眼里还带着点笑,说“眠月你看,这张雪豹脚印拍得好清楚”。
可现在,那片地上只剩空荡荡的光斑,连听夏常放的那盆多肉,都蔫头耷脑地靠在窗台上,叶片皱巴巴的,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呼——”
眠月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钻进喉咙,带着刺痛感。她推开车门,大衣下摆扫过积雪,发出“簌簌”的轻响。走到工作室门口,她掏出钥匙,指尖却在碰到锁孔时顿住了——这把钥匙,还是上次听夏说“我总忘带钥匙,你也留一把吧”,硬塞给她的。当时听夏的指尖带着点温度,蹭过她的掌心,说“这样我们都能随时进来收拾照片了”。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咔哒”声,像在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咖啡冷香、药水味和淡淡甜意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听夏总吃的草莓硬糖的味道,还残留在空气里,却没了主人。
工作室里没开灯,只有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光斑里浮动的尘埃,像凝固的时光。地上的照片散得满地都是,有雪山的远景,有被雪覆盖的草甸,还有一张是听夏蹲在雪地里,对着镜头比耶的样子——她的围巾歪在肩上,嘴角沾着点雪粒,眼睛亮得像星星。眠月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这张照片,指尖碰到相纸时,还能想起当时的场景:昆仑河谷的雪下得很大,听夏冻得鼻尖发红,却非要拉着她拍“纪念照”,说“以后看照片就能想起今天了”。
那时她笑着骂她“幼稚”,可现在,照片上的人笑得越灿烂,她心里的疼就越尖锐。
她把照片放在工作台上,目光扫过整个空间——听夏的分类盒还在桌角,盒身上贴着“展备选·暖调”的便签,字迹歪歪扭扭,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毛;她的相机包挂在椅背上,拉链没拉严,露出一截黑色的相机背带,上面还沾着点雪山的泥土;窗台上的多肉,土壤已经干裂,叶片边缘发褐,显然是这几天没人浇水。
眠月走过去,拿起那盆多肉。陶瓷花盆的触感冰凉,她想起小时候母亲也养过一盆多肉,放在阳台的窗台上,母亲总说“多肉要少浇水,像人一样,要耐得住性子”。后来母亲离开那天,那盆多肉还摆在原地,她每天都浇水,却还是看着它慢慢枯萎,最后变成一捧干土。现在手里的这盆,像极了当年的样子,让她的眼眶莫名发紧。
她走到水龙头边,接了点温水,指尖捏着杯沿,慢慢把水浇在土壤里。水流过干裂的土块,发出“滋滋”的轻响,她看着多肉的叶片慢慢舒展了一点,心里却空得厉害——听夏那么宝贝这盆多肉,每次浇水都要念叨“小多肉要好好长,等摄影展结束我们就带它回家”,要是知道它现在变成这样,肯定会红着眼眶跟她撒娇。
“咔哒——”
门锁转动的声音突然响起,眠月的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水杯差点掉在地上。她以为是听夏回来了,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猛地回头,却只看到程知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透明文件袋,脸上带着点复杂的神色。
“江总。”程知走进来,把文件袋放在工作台上,目光扫过地上的照片和桌上的多肉,声音放得很轻,“我刚从看守所回来,听夏……她吃了苏晓煮的小米粥,还让我把这个给你。”
程知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透明袋,里面装着三颗草莓味的硬糖——糖纸是听夏最爱的粉色,边缘有点磨损,显然是在口袋里揣了很久。还有一张折得整齐的纸条,上面是听夏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很用力:“眠月,糖是甜的,别总皱着眉,会变老的。”
眠月的指尖颤抖着,接过那个透明袋。糖纸的粉色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她想起听夏以前总把糖塞进她手里,说“你总喝咖啡,嘴里苦,含颗糖就好了”,当时她还嫌甜,偷偷放在抽屉里,现在那些糖还在,可送糖的人却不在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糖纸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她攥着糖袋,指节泛白,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听夏……她还说什么了?”
程知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揪得疼。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江总,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那天听夏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她特意停下来,攥着我的手腕——她的手很凉,却攥得很紧,跟我说‘程知姐,上次我放你那的东西,里面有能说清的,别忘’。”
眠月的身体猛地一震,手里的糖袋“啪”地掉在工作台上。她想起三天前在工作室,程知说“听夏三天前就把证据交给我了”,可当时她满脑子都是“沈建国会伤害听夏”“不能让听夏受牵连”,根本没细想听夏为什么要提前准备证据,甚至没问过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她早就知道沈建国会搞鬼?”眠月的声音带着不敢相信,还有浓浓的愧疚,“她早就收集了证据,却没告诉我?”
“是。”程知点头,从文件袋里拿出那个贴着雪豹贴纸的U盘,放在眠月面前,“听夏说,她最近总觉得沈建国不对劲,每次打电话都要提‘跟你要钱’,她怕他害你,就偷偷收集了证据——里面有她上周三在书店的监控截图,有沈建国在公司楼下威胁你的视频,还有他跟高利贷借钱的录音。她怕你担心,没敢告诉你,只说‘等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别让眠月着急’。”
眠月的目光落在那个U盘上。雪豹贴纸是她上次陪听夏在文具店买的,听夏当时还笑着说“这个贴纸跟我的相机很配”,现在贴纸的边缘有点卷边,显然是听夏经常摩挲。她突然想起那天在工作室,沈建国拿出伪造的定位截图时,听夏看她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慌乱,只有信任,像在说“你会解释的,对不对”,可她却用“我不认识她”,把那份信任摔得粉碎。
“我……我真是个傻子。”眠月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工作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以为我是在保护她,却没想到,我才是最伤害她的人。我怕她像我妈一样离开我,所以用‘保护’当借口,把她推得远远的,却没问过她想不想要这样的保护。”
程知看着她崩溃的样子,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放在她面前:“江总,你看看这个。这是听夏存在云盘里的视频,我刚才从她的相机里找到的,加密密码是你的生日。”
眠月的身体猛地一僵。她颤抖着放下手,点开平板电脑。加密界面跳出来,她输入自己的生日,屏幕“咔”地一下解开,跳出来一个命名为“给眠月”的视频文件。
视频的背景是工作室的夜晚,只有一盏小台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打在听夏的脸上。她坐在工作台前,面前放着那台黑色相机,手里捏着一张雪山幼崽图,手指反复摩挲着相纸的边缘,看起来有点紧张。
“眠月,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看到这个视频。”听夏的声音有点轻,还带着点哽咽,“可能是我没事的时候,也可能……是我出事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镜头,眼睛里有点红:“我知道你不喜欢把事情说出来,总自己扛着。上次你跟我说你妈妈的事,说她为了保护你,跟你爸爸妥协,最后离开了你——我知道你怕,怕我也像你妈妈一样离开,怕你保护不好我。”
“可是眠月,我不是你妈妈,我也不会离开你。”听夏的声音慢慢坚定起来,她拿起桌上的U盘,对着镜头晃了晃,“沈建国最近总来找我,让我跟你要钱,还说要去公司闹。我怕他伤害你,就偷偷跟着他,拍了他跟高利贷打电话的视频,还去书店要了上周三的监控截图——我知道你肯定会担心我,所以没告诉你,我想等事情解决了,再跟你说。”
视频里的听夏低头,用指尖擦了擦眼角,然后抬头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眠月,要是你看到这个视频,说明我可能遇到麻烦了。但你别担心,我会等你,等你跟我说清楚,等我们一起把沈建国的事解决。还有,摄影展的展签我已经写了好几版,放在分类盒最下面的抽屉里,你要是有空,就帮我看看哪个好……”
“对了,”听夏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草莓硬糖,对着镜头晃了晃,“这个糖我给你留了很多,在你办公桌的第二个抽屉里,你记得吃,别总喝咖啡。还有,窗台上的多肉要记得浇水,它很怕干……”
视频的最后,听夏对着镜头挥了挥手,声音轻得像羽毛:“眠月,我相信你,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相信你。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拍雪山极光,好不好?”
屏幕暗了下来,眠月却还盯着黑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在平板电脑的外壳上。她想起听夏在视频里说的每一句话,想起她红着眼眶却还在笑的样子,想起她偷偷收集证据时的小心翼翼,心里的愧疚和悔恨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离开的那天。也是一个下雪天,母亲把她抱在怀里,说“眠月要好好听话,妈妈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了就来找你”。她当时哭着拉着母亲的衣角,说“妈妈不要走,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可母亲还是走了,只留下一盆枯萎的多肉和满屋子的冷清。从那以后,她就告诉自己,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自己扛,不能再让在乎的人因为自己受伤害——可她现在才明白,她所谓的“保护”,不过是用过去的创伤,伤害了现在最在乎的人。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眠月抱着平板电脑,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哭声压抑而绝望,“听夏,对不起……我不该不相信你,不该把你推开,不该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
程知站在旁边,看着她崩溃的样子,没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知道,现在的眠月,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彻底的释放——释放那些压抑了十几年的恐惧,释放那些对母亲离开的愧疚,释放那些对听夏的亏欠。
不知过了多久,眠月的哭声渐渐小了下来。她慢慢站起身,擦了擦眼泪,目光落在听夏的相机包上。她走过去,轻轻拉开拉链,拿出那台黑色的相机——机身是她去年送给听夏的生日礼物,当时听夏抱着相机,红着眼眶说“眠月,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她按下开机键,相机屏幕亮了起来。首先跳出来的是相册界面,里面大多是雪山的照片:清晨的雪山被朝阳染成金色,雪豹的脚印印在洁白的雪地上,还有听夏自己对着镜头的自拍,每张照片都带着满满的生命力。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直到翻到最后一个文件夹——文件夹的名字是“我的月亮”,加密密码还是她的生日。
眠月的呼吸猛地顿了一下,手指悬在屏幕上,迟迟不敢点开。她以为里面是她们的合影,却没想到,点开之后,全是她的单人照——足足三百张。
第一张照片,是她在雪山帐篷里的样子。当时她在处理公司的紧急文件,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帐篷外的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像一层金色的纱。照片的备注是:“眠月认真工作的样子好好看,就是眉头皱得太紧啦,要记得放松。”
第二张,是她在工作室里讲摄影参数的样子。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手指指着屏幕上的光斑,侧脸对着镜头,嘴角带着浅淡的笑容。备注是:“眠月讲参数的时候好温柔,我要好好记下来,以后拍更多好看的照片给她看。”
第三张,是她在咖啡店里改展签草稿的样子。她面前放着一杯没喝完的黑咖啡,手里拿着笔,在纸上涂涂画画,眉头皱着,却一点都不凶。备注是:“眠月今天加班了,眼睛有点红,明天要提醒她带眼药水,别总忘了。”
第四张,是她靠在椅子上睡觉的样子。当时她们整理照片到深夜,她太累了,靠在椅背上就睡着了。听夏把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还拍了照片。备注是:“眠月睡觉的样子好乖,像个小孩子,以后要早点休息,别总熬夜。”
第五张,第六张,第七张……
三百张照片,记录了她的每一个瞬间:开会时的侧脸、喝咖啡时的表情、走路时的背影,甚至是她偶尔生气时皱着眉的样子。每张照片的备注,都带着听夏的小心思,带着她没说出口的关心——她记得自己的生日,记得自己喜欢喝黑咖啡,记得自己总忘带眼药水,记得自己怕黑,所以每次她加班,听夏都会留下来陪她。
可她呢?她只记得自己的恐惧,记得母亲的离开,却忘了听夏也在努力地靠近她,努力地想跟她一起面对。
眠月看着这些照片,眼泪又一次掉下来,砸在相机屏幕上,模糊了她的脸。她想起听夏总说“眠月,你是我的月亮”,当时她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她终于懂了——在听夏的世界里,她是照亮黑暗的光,可她却用自己的阴影,把那束光挡在了外面。
“听夏……”眠月抱着相机,眼泪滴在相机机身上,“我以前总怕失去,所以不敢拥有,可现在我才知道,我最害怕的,是失去你。”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个贴着雪豹贴纸的U盘,还有程知带来的证据。她拨通了《城市晚报》记者的电话,手指在拨号键上颤抖,却异常坚定——她以前总怕事情闹大,怕影响听夏,怕重蹈母亲的覆辙,可现在她知道,只有公开澄清,只有用法律的手段保护听夏,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
“喂,您好,我是江氏科技的江眠月。”她的声音虽然还有点沙哑,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我要公开澄清一件事:关于沈听夏涉嫌窃取我公司商业数据的传闻,是假的,是沈建国伪造证据、恶意陷害。我这里有完整的证据链,包括沈建国伪造的定位截图、威胁我的视频、以及他向高利贷借款的录音,我希望贵报能客观报道,还沈听夏一个清白。”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我会正式向法院提起诉讼,起诉沈建国伪造证据、敲诈勒索、恶意陷害。我会用法律的手段,维护沈听夏的合法权益,也会追究沈建国的全部法律责任。”
挂了电话,眠月看着屏幕上听夏的照片,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那是她这几天来,第一次真心地笑。她拿起听夏的相机,对着窗外的雪景,按下了快门——照片里的雪地上,有一串浅浅的脚印,延伸向远方,像在预示着,她们的故事,还没结束。
她走到窗台边,看着那盆慢慢恢复生机的多肉,轻声说:“听夏,等我。我会尽快把你接出来,我们一起给小多肉浇水,一起整理摄影展的照片,一起去拍雪山极光,一起把那些没来得及说的话,都补上。”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的身上,也照在那盆多肉上。积雪慢慢融化,露出下面的泥土,像在孕育着新的希望。眠月知道,她以前犯了错,用过去的创伤伤害了最在乎的人,但现在,她醒了——她会放下那些不必要的恐惧,放下那些自我折磨的“保护”,用正确的方式,去守护听夏,去守护她们的未来。
这场漫长的黑夜,快要结束了。而她和她的月亮,会在长夜后的微光里,重新牵起彼此的手,一起走向属于她们的,充满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