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风雪比傍晚时更烈,卷着梧桐巷的碎冰,狠狠砸在苏晓工作室的玻璃窗上,发出“哐当”的闷响,像谁在窗外抡着拳头,把空气里的压抑都砸得沉甸甸的。工作室里的暖光灯明明亮着,却像被一层无形的雾裹着,照不进角落里的紧张——程知坐在沙发边缘,指尖反复摩挲着手机壳,屏幕上是警方十分钟前发来的消息,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喙的严肃;苏晓靠在工作台边,手里捏着块早就凉透的草莓饼干,牙印咬在边缘却没再往下嚼,眼神总不由自主地往里屋的门缝飘,像在确认什么。
只有眠月,独自站在照片墙前,像被钉在了原地。她的目光死死锁在中间那张最大的合照上——那是去年深冬,她和听夏在雪山主峰的观景台拍的。那天风特别大,听夏裹着米白色的厚围巾,只露出双弯成月牙的眼睛,左手紧紧攥着她的袖口,怕被风吹散,右手还举着相机,非要给她拍“雪山里最温柔的侧脸”;眠月站在她身侧,悄悄把右手护在她腰后,替她挡着斜来的风雪,镜头里没拍到她的手,却拍到了她嘴角没藏住的、极浅的笑意。照片的右下角,还留着听夏用马克笔写的小字:“和眠月一起看的雪山,要存一辈子”,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藏不住的欢喜。
眠月的指尖轻轻碰在照片上听夏的围巾处,指腹能摸到相纸被反复摩挲后留下的软痕——这张照片听夏带在身边很久,后来才贴到工作室的照片墙上,每次来都要擦一遍,说“不能让雪的颜色变灰”。她想起听夏擦照片时的样子,踮着脚,眉头皱着,认真得像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任务,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深黑色的长发散在肩后,几缕碎发贴在颊边,沾着点从外面带进来的雪粒,融化后变成小水珠,凉得她打了个轻颤。她今天从公司过来时,特意绕了趟听夏以前住的老房子,那里已经换了新主人,窗台上摆着陌生的花盆,再也没有听夏养的多肉——她突然意识到,听夏已经把很多东西搬到了她的公寓,却唯独没把这张合照带走,好像早就知道,总有一天,她们会一起站在这里,再看一次这张照片。
“江总,张警官又发消息来了。”
程知的声音打破了工作室的寂静,带着点她惯有的严谨,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犹豫。她站起身,手机屏幕亮着,上面的消息清晰可见:“明日上午九点,需沈听夏到市局配合调查伪造数据案,补充笔录细节,需携带当日不在场证明及相关证据,警方将派车前往接应。”
眠月的身体猛地僵住,指尖从照片上滑开,落在冰凉的木质相框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没回头,声音轻得像要被窗外的风雪吹散:“不能……能不能跟张警官商量一下?我们已经找到了沈建国伪造视频的原始文件,还有他的操作日志,这些证据不够吗?为什么一定要听夏去?”
“江总,我已经跟张警官沟通过了。”程知的声音里带着点无奈,还有被苏晓点醒后的坚定,她往前迈了一步,目光落在眠月的背影上,语气软了却没退让,“张警官说,这是案件调查的必要流程——沈建国虽然松口承认伪造,但需要听夏作为关联人确认细节,比如‘从未接触过公司数据室’‘当日不在场’等,这些都需要她本人签字确认,不能由他人代劳。而且……”
程知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藏在心里的话:“而且这次不能再瞒了,沈小姐有权利知道全部真相——包括沈建国最初的威胁、你私下见他的原因、我们找到的所有证据,还有警方的调查进度。你不能再替她做决定,也不能再把她挡在身后,让她像个局外人一样,等着别人告诉她‘事情解决了’。”
眠月的肩膀轻轻颤了一下,终于缓缓转过身。暖光灯的光落在她脸上,能清晰看到眼底的红血丝,还有眼下淡淡的青黑——这几天她几乎没睡,晚上回公寓就对着听夏没带走的雪山画册发呆,白天在公司处理事务时,也总走神想起听夏跑开时的背影。她张了张嘴,想说“我只是怕她害怕”,想说“她上次去警局做笔录时哭了好久”,可话到嘴边,却被程知的眼神堵了回去——程知的眼神里没有指责,只有理解,还有“你该醒了”的提醒,让她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指尖死死攥着沙发的棉麻扶手,布料被她捏出深深的褶皱。桌上的热水杯还冒着热气,是苏晓刚才给她倒的,杯壁印着浅灰的相机图案,现在却没了半分喝的心思。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前几天的画面:咖啡厅外,听夏看到她给沈建国钱时的震惊,跑开时的决绝,还有那句带着哭腔的“你别跟着我”,每一个画面都像冰锥,扎在她心上,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如果告诉听夏要去警局,她会不会更害怕?会不会觉得自己又给她惹了麻烦?会不会……再也不想见她了?
这些念头像藤蔓一样,在心里越缠越紧,把她刚冒出来的“要坦诚”的念头,又压了回去。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扶手,指甲缝里嵌了点布料的纤维——从公司危机到听夏被牵连,她早已习惯了独扛,习惯了把所有麻烦藏起来,再笑着告诉别人“没事,我能解决”,却忘了,听夏要的从来不是这种“被保护”,而是“一起面对”。
里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细得像根线。
听夏靠在门后,指尖攥着衣角,纯棉的布料被她捏得发皱,甚至能摸到纤维被扯出来的毛边。她刚才在里屋整理照片,把最近洗好的雪山幼崽图分类放进相册,没关严门,外面的对话断断续续飘进来,“警方”“明天去市局”“配合调查”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砸在她心上。
最初的慌是本能的——上次被警方请到公司做笔录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冰冷的会议室,严肃的警察,还有眠月当时站在旁边,却没第一时间说“我信你”的样子,都让她怕得发抖。她下意识地想躲,想让眠月再替她挡一次,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着事情结束。
可转念一想,她又冷静了下来。眠月现在肯定又在挣扎,肯定又想自己去跟警方沟通,肯定不想让她知道这些——就像之前瞒着她见沈建国,瞒着她谈钱,瞒着她沈建国威胁要去摄影展闹一样。
听夏的指尖慢慢松开衣角,眼神里的慌乱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她转身,走到自己的黑色背包边,蹲下身,拉开最里面的夹层拉链——那里藏着一个小小的黑色U盘,外壳上还贴着张迷你的雪豹贴纸,是她上次买文具时顺手贴的。
这个U盘里,存着无人机数据的双重备份。上次帮眠月整理公司无人机飞行参数时,眠月反复叮嘱“这些数据很重要,不能丢,也不能被别人看到”,她当时就多留了个心眼,偷偷做了备份,想着“万一哪天数据出问题,还能帮眠月救急”。后来发现沈建国偷偷拍公司数据室的照片(是她去公司送文件时,偶然看到沈建国在数据室门口鬼鬼祟祟,用手机偷拍),也一并存进了U盘,想着“说不定以后能当证据”。
现在看来,这份备份,真的能派上用场了。
听夏攥着U盘,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外屋。苏晓最先看到她,眼神里闪过惊讶,刚想开口提醒眠月,就被听夏用眼神制止了——听夏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然后悄悄绕过程知,走到苏晓身边,把U盘塞进她手里。
苏晓的指尖碰到U盘时,能清晰感受到冰凉的金属外壳,还有听夏掌心残留的温度。她低头,看到听夏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带着点没压下去的颤音,却异常清晰:“苏晓姐,这个U盘里……是无人机数据的双重备份,还有我上次拍到的、沈建国在公司数据室门口偷拍的照片,都存进去了。”
听夏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眠月的背影,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又接着说:“万一……万一我明天去警局出什么事,或者沈建国又乱说话,你就把这个给眠月。这里面的东西,能证明我没偷数据,也能帮她彻底钉死沈建国的罪证——这是她一直想要的证据,不能丢。”
苏晓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暖。她看着听夏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脆弱和胆怯,反而透着股韧劲——像雪山里的小草,就算被暴风雪压弯了腰,也能慢慢站起来,还想着要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她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把U盘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羽绒服内袋,又轻轻拍了拍,用眼神告诉听夏“我会收好,绝不会丢”。
听夏笑了笑,那笑容很轻,却像一缕微光,暂时驱散了空气里的压抑。她抬头,飞快地看了眠月一眼——眠月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她,肩膀还绷得很紧,显然还在和自己的“独扛本能”作斗争。听夏的指尖攥了攥,想说“我不怕去警局,我们一起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眠月需要的不是她主动妥协,而是自己想通,主动迈出那一步,否则就算这次和好了,下次还会有同样的问题。
她转身,轻轻走回里屋,把门重新关上,却特意留了条比刚才宽一点的缝——能看到外屋暖黄色的灯光,能看到眠月垂在膝盖上的手,还能听到程知和苏晓小声说话的声音。她靠在门后,慢慢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膝盖抱着胸口,把脸埋在臂弯里——心里反复念着:眠月,你要快点想通,我不怕面对沈建国,不怕去警局做笔录,我只怕你还像以前一样,把所有的累都自己扛着,连一句“我需要你”都不肯跟我说。
外屋的氛围,因为听夏的出现和离开,变得更加沉重。苏晓走到程知身边,悄悄指了指自己的内袋,用口型说“东西拿到了”,程知点了点头,眼神里的担忧少了点,多了点对听夏的佩服——那个以前连打雷都要躲在被子里的女孩,现在已经能自己藏好证据,想着保护别人了。
眠月坐在沙发上,其实早就听到了里屋的动静,也知道听夏出来过。她的指尖在膝盖上反复攥紧又松开,心里的挣扎像被风雪撕扯的藤蔓,一边是“怕听夏受伤害”的本能,一边是程知和苏晓的提醒,还有听夏刚才那句没说出口的“我能行”,每一方都在拉扯着她,让她快要喘不过气。
她抬起头,看着苏晓,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刚才是不是都听到了?”
“听到了。”苏晓没隐瞒,也没添油加醋,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但她没怪你,反而跟我说,怕你又自己扛着所有事,累坏了身体。”她顿了顿,走到眠月身边,蹲下身,和她平视,语气软了下来,“眠月,你得承认,听夏已经长大了——她能面对沈建国的威胁,能自己藏好证据,甚至能想着保护你。你不能再用‘怕她受伤’当借口,把她挡在身后,这不是保护,是不信任,是在推开她。”
眠月的眼睛慢慢红了,她别过头,看着窗外的风雪,声音里带着点委屈,又有点茫然:“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她哭了。上次她被警方问话,晚上做噩梦,喊着‘我没偷数据’,我看着心疼……”
“心疼不是替她做决定的理由。”苏晓打断她,语气却依旧温柔,“她需要的不是你替她挡住所有风雨,而是你站在她身边,跟她说‘别怕,我陪你一起去’。你得让她知道,就算天塌下来,你们也是一起扛,而不是她一个人躲在后面,等着你告诉她‘没事了’。”
眠月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替她挡过公司的危机,替她接过沈建国的威胁,却唯独没在听夏最需要的时候,紧紧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我信你,我陪你”。她想起听夏攥着她袖口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的样子,想起听夏把合照贴在墙上说“要存一辈子”的样子,心里的藤蔓慢慢松了点。
或许,她真的该试试,把真相告诉听夏,问她一句“我们一起去警局,好不好”,而不是替她做决定。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里屋的门边,指尖停在冰凉的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推开。窗外的风雪还在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更响了,像在催促她,又像在警告她——明天会是一场硬仗,沈建国说不定还会翻供,媒体说不定还会追问,听夏说不定还会害怕,这些她都无法保证。
里屋的听夏,透过门缝看到了眠月停在门把手上的手,心脏猛地跳了起来,指尖死死攥着裤子的布料,连呼吸都放轻了——她在等,等眠月推开这扇门,等她说一句“我们一起面对”,哪怕只是简单的一句,她也愿意跟着去警局,去面对所有的麻烦。
可眠月的手,最终还是慢慢垂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回沙发边,重新坐下,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抓了抓——她还是没勇气推开那扇门,还是没勇气跟听夏说真话,还是怕自己给不了她足够的安全感,怕她看到自己的犹豫和胆怯。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把玻璃砸得“哐哐”响,像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在预告着明天的混乱。工作室里的暖光灯依旧亮着,却再也驱不散空气里的压抑,照片墙上的合照还挂在那里,听夏的笑脸依旧明亮,眠月的侧脸却显得格外落寞。
程知和苏晓对视一眼,没再说话——有些坎,只能自己跨过去;有些话,只能自己说出口,别人再怎么劝,也没用。
里屋的听夏,看到眠月垂下手,转身离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慢慢松开攥着布料的手,指尖冰凉。她靠在门后,眼泪无声地掉下来,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知道,明天的暴风雨,她可能要自己先面对了,至少在眠月想通之前,她得自己扛着。
夜越来越深,风雪越来越烈,工作室里的暖光灯亮了一夜,却没等到那场迟来的坦诚。所有人都知道,明天等待他们的,会是一场硬仗,一场关于真相、信任和守护的硬仗,而这场仗的第一步,需要眠月亲手迈出,需要她推开那扇门,对听夏说一句“我们一起去”。
只是现在,这扇门,还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