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谏的余波如同水底暗礁,表面不显,却让扈三娘在梁山泊的处境愈发微妙。宋江虽未明面责罚,但那份若有若无的疏离与审视,比直接的怒火更令人窒息。李逵见了她,更是毫不掩饰眼中的凶光,若非宋江弹压,恐怕早已发作。王英则躲在暗处,那怨毒的眼神如跗骨之蛆。
然而,扈三娘的心境,却在经历了那夜挫败与答里孛无声的守护后,奇异地沉淀下来。恐惧与彷徨依旧存在,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冷静,逐渐成为主导。她不再被动等待,而是开始更仔细地观察,更缜密地思考。
这日,聚义厅前再响聚将鼓。并非庆功,也非宴饮,而是宋江与吴用要点将派兵,应对朝廷日益紧迫的围剿压力,同时,似乎也要借盟约之势,主动出击,扩大地盘。
忠义堂前,旌旗招展,众头领按序站立,气氛肃杀。宋江端坐帅位,吴用立于身侧,手持令旗。辽邦使团亦受邀观礼,答里孛依旧穿着那身绯色锦袍,坐在客位,神色平静,唯有目光扫过点将台下的扈三娘时,微微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扈三娘今日,出人意料地穿上了那套“玄莲”甲。
玄色锁子衬着墨蓝骑射服的内衬,莲瓣甲片在晨光下流转着幽冷光泽,飞凤兜鍪遮住了她部分容颜,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和紧抿的唇线。黑曜石护心镜如同一只深邃的眼,漠然映照着周遭的一切。她按刀而立,身姿挺拔,在这满是彪形大汉的队列中,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孤高与煞气。
这套甲胄的首次正式亮相,便吸引了所有目光。惊羡、嫉妒、探究、贪婪……种种视线交织在她身上。
点将开始。宋江一一分派任务,拨调人马。攻打州府,劫掠粮道,驻守关隘……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为了梁山扩张与生存。轮到安排扈三娘时,宋江略作沉吟,目光与吴用交流一瞬。
吴用上前一步,羽扇轻摇,朗声道:“扈三娘听令!”
“在。”扈三娘抱拳,声音透过兜鍪,带着一丝金属的嗡鸣。
“命你率领原扈家庄部曲,并拨付二百新附士卒,为大军先锋,三日后,兵发东平府!不得有误!”
先锋!而且是攻打东平府这等重镇!
此令一出,满场皆惊!先锋之职,凶险异常,九死一生。更关键的是,扈三娘麾下虽有其旧部,但多为新败之兵,士气低落,再掺入二百互不熟悉的新附士卒,指挥不畅,这分明是借刀杀人之计!即便侥幸不死,也极易被抓住错处,严加惩治!
不少头领面露异色,却无人出声。王英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李逵更是毫不掩饰地咧开大嘴,仿佛已看到扈三娘兵败身死的惨状。
高台之上,答里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浅褐色的眸子看向扈三娘,带着一丝担忧。
所有人都等待着扈三娘的反应。是惶恐拒绝?是悲愤控诉?还是忍气吞声?
扈三娘沉默着。兜鍪下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唯有按在刀柄上的玉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能感受到那来自四面八方的、如同实质的压力,也能感受到高台上那道带着担忧的目光。
时间仿佛凝固。
片刻后,她抬起头,目光穿透兜鍪的阴影,直射点将台上的宋江与吴用,声音清晰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扈三娘,领命。”
没有质疑,没有畏惧,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这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宋江和吴用都微微一怔。
然而,这并未结束。
扈三娘上前一步,玄甲叶片摩擦,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她目光扫过台下众头领,尤其是在王英、李逵等人脸上停留一瞬,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金铁交鸣般的铿锵:
“既为先锋,当有先锋之权!三娘麾下,无论旧部新附,皆需令行禁止,赏罚分明!若有临阵畏缩、不听号令、滋扰百姓、滥杀无辜者——”
她“锵啷”一声拔出腰间日月双刀!雪亮的刀锋在晨光下划出两道刺目的寒芒,交叉于胸前,映照着玄甲幽光与她那双冰封般的眸子:
“——无论他是何等资历,何等身份,皆以此刀为证,军法处置,定斩不饶!”
话音落下,满场死寂!
阳光照在玄甲与双刀之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光芒。她那挺拔的身姿,冰冷的语调,以及那毫不掩饰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形成一股强大的气场,竟让不少久经沙场的头领都感到心头一凛!
这已不仅仅是领命,这是公然在立威!在挑战梁山固有的、某些不成文的规矩!她在告诉所有人,即便身为先锋,陷入死地,她扈三娘,也绝非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王英脸上的笑容僵住,李逵的狞笑也凝固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不定。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扈三娘,仿佛那身“玄莲”甲,真的赋予了她某种脱胎换骨的力量。
吴用摇扇的手停了下来,眼神闪烁不定。
宋江面色沉静,目光深邃地看着台下那道玄甲红妆、持刀而立的身影,久久不语。
高台上,答里孛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欣赏与了然的弧度。她看着扈三娘,看着她在绝境中挺直的脊梁,看着她在压迫下绽放的锋芒,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光芒流转。
扈三娘收刀入鞘,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再次对宋江抱拳:“若无事,三娘告退,即刻整军备战!”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玄甲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出一道孤绝而耀眼的影子。
点将台前的风波,以这样一种谁都未曾预料的方式,暂时落下帷幕。
玄甲红妆,双刀慑人。
扈三娘用她的方式,向整个梁山宣告——
即便身为棋子,落入死局,她也要在棋盘上,划下属于自己的、最惨烈的一道痕迹。
而这道痕迹,最终会指向何方?
无人知晓。
唯有北来的风,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