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约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散去,一层无形的隔膜却已在扈三娘与梁山核心之间悄然竖起。那日宴席上公然拒绝王英,虽借“大局”暂时逼退了对方,却也让她“不识抬举”、“性情乖张”的名声更甚,连带着宋江看她时,那和煦笑容下的审视也多了几分深沉。
这日深夜,扈三娘正对灯独坐,摩挲着那枚已空的玉壶,心中反复思量着答里孛的话语与那幅啄链鹰图。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随即是扈成压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三娘子!不好了!李逵……李逵那厮带着一队心腹,往后山囚牢方向去了!听闻……听闻是要提审日前抓获的几名官军细作,只怕……只怕又要行那滥杀之事!”
扈三娘心头猛地一沉!血洗扈家庄那夜的惨状瞬间浮现眼前,李逵那挥舞板斧、不分老幼的疯狂模样如同梦魇!新仇旧恨夹杂着对滥杀本能的厌恶,让她霍然起身。
她深知李逵在宋江心中地位特殊,其嗜杀性子更是梁山一块甩不掉的污名。往日她人微言轻,自身难保,只能将恨意深埋。但如今,答里孛的话言犹在耳——“持刀的人才是关键”、“被仇恨蒙蔽双眼的狼会掉进陷阱”。若只知恨李逵这把刀,而不敢直面纵容这把刀的宋江,仇恨永远无解!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不是基于私怨,而是基于“道义”与“山寨名声”,向宋江进言,试探其底线,同时也……为自己争取些许主动的机会?
风险巨大。很可能触怒宋江,坐实“桀骜”之名。
但胸腔中那股被答里孛点燃的、不甘永远沉默的火焰,驱使着她。
“更衣!”她沉声对闻声进来的秋雁道,换上了那身墨蓝骑射服,将玉壶小心藏入怀中,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勇气与冷静。她未带双刀,只身一人,快步向着宋江所在院落行去。
夜色深沉,宋江的书房却依旧亮着灯。听闻扈三娘深夜求见,宋江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宣了她进去。
书房内,只有宋江与吴用二人。宋江坐在案后,吴用立于一旁摇扇,见扈三娘进来,两人目光皆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
“三娘子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宋江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扈三娘敛衽一礼,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恳切:“启禀宋头领,三娘方才听闻,李逵头领带人前往后山囚牢,欲提审官军细作。三娘斗胆,恳请头领下令,约束李逵头领,莫要……莫要再行滥杀之举。”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如今我梁山已与辽邦结盟,声势不同往日。若再纵容滥杀,恐寒了天下豪杰投效之心,亦损我梁山‘替天行道’之声誉。俘虏细作,或可审讯,或可关押,若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屠戮,与……与寻常草寇何异?还请头领三思!”
这番话,她字斟句酌,撇开了个人恩怨,完全从梁山大局出发,可谓有理有据。
然而,宋江闻言,脸上那惯有的和煦笑容渐渐淡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并未立刻回答。
一旁的吴用却是轻笑一声,羽扇摇动,慢条斯理地开口:“三娘子心怀仁义,体恤人命,吴某佩服。只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李逵兄弟性子是直了些,但对山寨忠心耿耿,杀伐果断,亦能震慑宵小。些许官军细作,杀了便杀了,难道还能指望他们感念我梁山恩德不成?三娘子未免……有些妇人之仁了。”
“军师所言极是。”宋江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铁牛虽莽撞,却是我梁山一把利刃。如今朝廷围剿在即,盟约初定,正需以此等手段,彰显我梁山手段,令敌人胆寒。三娘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山寨事务,我自有分寸。”
自有分寸?便是默许甚至纵容李逵的滥杀!
扈三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知道自己这番谏言大概率无用,却没想到对方连表面上的敷衍都如此吝啬,直接以“妇人之仁”和“自有分寸”将她堵了回来。
一种巨大的无力与悲凉攫住了她。在这梁山之上,所谓的“替天行道”,终究抵不过现实的利益与权术吗?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李逵那特有的、如同破锣般的嗓门:“哥哥!哥哥!那几个鸟细作骨头倒硬,吃俺几斧头,便什么都招了!哈哈……”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猛地推开,满身血腥气的李逵大步闯入,看到屋内的扈三娘,他先是一愣,随即那双牛眼中射出毫不掩饰的凶光与恨意(显然已知晓扈三娘方才的谏言),狞笑道:“哟!这不是扈三娘子吗?怎么,心疼那几个官狗了?俺告诉你,俺李逵杀得便是官狗!你们扈家庄……”
“铁牛!”宋江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止,“休得胡言!滚出去!”
李逵被宋江一吼,虽仍不服,却也不敢再放肆,狠狠瞪了扈三娘一眼,悻悻退了出去,但那眼神中的威胁与杀意,毫不掩饰。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吴用摇扇的手也停了下来,目光在扈三娘与宋江之间逡巡。
宋江看着扈三娘,眼神复杂,失望、疑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三娘子,你今日之言,我记下了。夜已深,回去歇息吧。”
逐客令已下。
扈三娘知道,再多言无益。她默默行了一礼,转身退出书房。脚步沉重,如同灌了铅。
走在清冷的回廊下,夜风拂面,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冰冷与窒息。她仿佛能看到后山囚牢方向隐约的血光,能听到那绝望的惨嚎。
失败了。不仅未能阻止杀戮,反而可能引起了宋江更深的猜忌。
她独自回到小院,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绝望将她淹没。在这虎狼环伺之地,她试图发出一点不同的声音,却如此微弱,如此不堪一击。
她下意识地伸手入怀,紧紧握住那枚冰冷的玉壶。壶身那细腻的触感,此刻是她唯一的慰藉。
忽然,她感到玉壶似乎……微微发烫?
她惊讶地取出玉壶,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去。只见那原本光滑的壶身,此刻竟隐隐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的、如同星辰般闪烁的银色纹路!那纹路构成一个极其简约的图案——一只俯瞰的眼眸!
是答里孛!她竟然在这玉壶上做了如此精巧的机关?这眼眸,是在告诉她,“我看到了”?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石子落地的声响。
扈三娘猛地抬头,握紧玉壶,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下,院墙的阴影里,立着一道高挑熟悉的身影。答里孛竟去而复返(或是根本未曾离开远)?她未着锦袍,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如同暗夜中的精灵。她并未看向扈三娘的窗口,而是微微侧头,目光锐利地扫向小院外侧某个阴暗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道更模糊的人影一闪而逝!
是监视者!宋江果然派了人来!
答里孛似乎只是随意一瞥,便收回了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现。她抬起头,望向扈三娘窗口的方向,尽管隔着窗户与黑暗,扈三娘却仿佛能感受到那双浅褐色眸子投射过来的、带着了然与抚慰的目光。
她没有停留,也没有任何手势,只是那么静静地望了一眼,随即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夜色般消失不见。
扈三娘紧紧握着那枚重新恢复冰凉、但星辰纹路已深印脑海的玉壶,靠着窗棂,久久不动。
挫败感依旧存在,孤独也未曾消减。
但那双于黑暗中默默注视、无声守护的星眸,却像是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浓重黑暗。
寒刃虽冷,终不及人心之寒。
但至少,在这无边的寒夜里,她并非全然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