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玉手纤纤扈三娘》 第1章 第一回 寒意,是透骨的,并非腊月里能冻裂土坯房的朔风,那风还被锦绣帐幔、严丝合缝的雕花窗棂尽职地阻挡在外头。这冷,是从骨头缝里,从心尖儿上,一丝丝、一缕缕,无声无息地渗出来的,带着一种灵魂被强行剥离又塞入陌生容器后的战栗与虚无。 扈三娘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视线所及,是暗沉沉的拔步床顶,上好的紫檀木雕刻着繁复到令人眼晕的缠枝莲并蒂芙蓉花纹,在透过纱帐渗入的、黎明前最浓重的靛蓝色微光里,影影绰绰,如同无数蛰伏的、沉默的兽。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淡淡的、冷冽的香气,是原主惯用的,据说是用冬日初绽的绿萼梅蕊混合了少许冰片调制而成的熏香,清雅是极清雅的,此刻却压不住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这个时代、这间深闺的、陈旧而压抑的气息。 不,不是她的时代。 她是林晓。就在昨天,不,或许仅仅是几个时辰前,她还在灯火通明、充斥着咖啡因和纸张油墨味道的大学图书馆里,对着那本厚重得能砸晕人的《水浒传》百二十回本,为了其中区区数百字描述的一个女子的命运而愤懑难平。扈三娘,扈家庄的千金,貌美英武,一身好武艺,结果呢?家破人亡,被逼上梁山,最后竟被宋江那个道貌岸然的“义士”当作政治筹码和人情,随手赏给了无论品貌、武艺、品行都堪称下下之选的矮脚虎王英!一朵灼灼耀眼的红莲,硬生生被插在了污浊不堪的泥淖里。 她当时还气得拍了下桌子,引得邻座的同学侧目,低声嘟囔了一句:“女英雄不该配个矮挫丑,简直是暴殄天物!” 然后呢? 然后似乎是熬夜太晚,头脑一阵晕眩,伏在桌上便失去了意识。 再然后……就是现在。 灵魂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个并不完全契合的壳子里,四肢百骸传递来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这具身体年轻的、充满活力的心跳,肺部舒张吸入的清冷空气,指尖划过锦被时那细腻滑凉的触感……无不提醒着她一个荒诞至极的事实—— 她,林晓,成了扈三娘。 不是书页间几行冰冷的文字,不是评话里一段令人唏嘘的传奇,而是活生生的、脉搏在跳动的、即将亲历那一切惨烈与不公的扈三娘! “姑娘?您醒了吗?” 帐外传来丫鬟细碎而轻柔的脚步声,伴随着略带惺忪的询问,“时辰还早呢,您再眯会儿?庄主昨日吩咐了,今早让您过去一同用朝食,说是祝家庄的彪少爷过来了,有要紧事相商呢。” 祝家庄!彪少爷!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裹挟着血腥气的惊雷,在她本就混乱不堪的脑海里轰然炸响。那字里行间描绘的惨状——李逵那双嗜血的板斧如何不分老幼地挥向扈家庄的族人,冲天的大火如何吞噬掉祖辈积累的家业,父亲扈太公那儒雅而惊恐的面容如何倒在血泊之中……还有她自己,被如鹰犬般擒拿上梁山时的屈辱,以及日后面对王英那猥琐嘴脸时的恶心与绝望…… 种种画面,此刻无比清晰、无比残酷地在她眼前翻腾、放大,几乎要撑裂她的颅骨! 不!绝不!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抗拒,让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动作之大,带动了床帐一阵剧烈的晃动。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薄的寝衣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 她下意识地攥紧手心,触感是上好的杭绸,细腻柔滑,却冰凉得如同她此刻的心。她低头,有些茫然又有些惊悸地看向这双手——十指纤纤,莹白如玉,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可在那细腻的肌肤之下,指腹、虎口处,却清晰地覆盖着一层因常年习武磨砺出的、薄而坚韧的茧子。 这不是她那双因为熬夜敲代码、翻阅厚重书籍而略带粗糙的手。这是“一丈青”扈三娘的手,是能稳稳握住沉重日月双刀、在万军从中挥舞出凛冽寒光的手,是能精准抛出红棉套索、于电光火石间擒敌上将的手!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与巨大的恐慌交织在一起,像无数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姑娘?” 丫鬟听帐内动静不对,语气带上了几分担忧,轻轻掀开床帐的一角,露出一张稚气未脱、满是关切的脸庞,是原身的贴身丫鬟,似乎叫……秋雁? 扈三娘,不,此刻占据这具身体主导意识的林晓,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冷梅的香气混着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稍稍压下了翻涌的气血。她必须冷静下来。惊慌失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她更快地走向那个已知的、悲惨的结局。 从现在起,她就是扈三娘。她必须是扈三娘。 她努力模仿着记忆中、书卷里描绘的那份属于将门虎女的清冷与沉稳,尽管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无妨……醒了就起吧。伺候我更衣。” 秋雁见她神色虽比平日苍白些,但眼神却有种说不出的沉静(或者说,是死寂般的冷静),不敢多问,连忙应了声“是”,手脚麻利地准备起来。 站在那面模糊的、带着些许涟漪状铜绿的等身镜前,扈三娘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镜中人,年纪不过二八韶华,身量已然高挑,几乎不输寻常男子。穿着一袭素雅的鹅黄绫裙,外罩一件浅碧色缠枝纹的比甲,更衬得腰肢不盈一握,身姿挺拔如兰。目光上移,落在镜中的脸庞上——眉眼是极好的,真正当得起“远山含黛,秋水为神”这八个字。一双眸子原本应是清澈明亮,带着少女不谙世事的娇憨与灵动,但此刻,那点娇憨被彻底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锐利的、与年龄绝不相符的冷冽与审视,仿佛一夜之间,看透了红尘万丈,洞悉了命运无常。 这张脸,美丽得惊心动魄,却也脆弱得如同琉璃。在即将到来的、名为“梁山好汉”的钢铁洪流与血腥屠戮面前,这份美丽与脆弱,不堪一击。 秋雁灵巧地为她梳理着那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碧玉簪子松松绾了个髻,嘴里依旧絮絮叨叨,试图驱散这清晨突如其来的凝重气氛:“姑娘今日气色似有些不足,定是昨夜未曾安睡好的缘故。奴婢待会儿去厨下让人炖碗安神汤来……听闻那祝彪少爷此次前来,阵仗不小,带着好些礼物,是想与咱们庄主商议共同操练庄客、加固防御,以应对那日益猖獗的梁山贼寇呢。庄主对此事很是看重,说三庄联盟,唇齿相依……” 抵御梁山?三庄联盟? 扈三娘心中冷笑,那冷笑如同冰锥,刺得她五脏六腑都疼。按照原著,正是这看似牢不可破的联盟,将扈家庄彻底绑上了祝家庄那艘注定沉没的战船!祝彪的狂妄自大,栾廷玉的独木难支,祝朝奉的昏聩短视……最终引来的,是梁山泊倾巢而出的疯狂报复,是李逵那不分青红皂白的血腥板斧! 她知道一切。她知道故事的起点,知道过程的惨烈,知道结局的荒唐。 可她无力阻止。 她甚至不能对任何人言说。难道要她抓住父亲的手,告诉他“爹爹,不久后梁山贼寇会打来,李逵会杀光我们全庄,我会被逼嫁给一个丑鬼”?只怕话未说完,便会被当作失心疯关起来,或者,更糟的是,打草惊蛇,让命运以另一种更不可控的方式加速降临。 这种先知般的、孤绝的绝望,比一无所知地走向毁灭,更令人窒息百倍。 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螳臂当车,哪怕只是徒劳挣扎。 用罢那顿食不知味的朝食——席间,父亲扈太公与那位意气风发、眉宇间带着几分骄矜之色的祝彪谈论着联合布防、交换人质(以示信任)等事宜,她只是垂眸静坐,偶尔附和一两句,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扈三娘寻了个“要去校场看看庄客操练”的由头,离开了气氛热烈的花厅。 她没有立刻去校场,而是径直转向了父亲扈太公日常处理庄务的书房。此刻扈太公还在陪客,书房里空无一人。 阳光从雕花木窗棂间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房内陈设典雅,书架上垒着不少线装书,墙上悬挂着一幅详细的独龙岗及周边地域图,旁边还挂着一柄装饰用的宝剑。 扈三娘的目光牢牢锁在那幅地图上。扈家庄、祝家庄、李家庄,三庄鼎立,互为犄角。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原著中梁山是如何利用三庄之间的矛盾,分化瓦解,最终逐个击破的。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她在书房里踱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知道信息差就是最大的优势。她或许无法改变梁山即将来袭的大势,但她可以在细节上着手,尽可能地增加扈家庄的生存筹码。 约莫一炷香后,估摸着父亲该回来了,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和表情,静立在书房中央。 果然,不多时,扈太公便带着一身淡淡的酒气走了进来,见到她,略显诧异:“三娘?你怎在此处?未曾去校场么?” “爹爹,”扈三娘敛衽一礼,姿态恭谨,目光却沉静地迎向父亲,“女儿方才去校场看了一圈,庄客们操练还算勤勉。只是……” 她刻意顿了顿,引着扈太公的视线也投向墙上的地图,才继续用那种努力模仿的、符合年龄的、带着些许“忧心”的语气说道:“女儿近日习读兵书,如《孙子》、《吴子》,偶有所得。我扈家庄虽墙高壕深,庄客勇健,然兵法云‘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那梁山泊如今声势日盛,宋江、吴用等人又颇通韬略,绝非寻常流寇可比。若其真个倾力来犯,仅凭三庄联盟,女儿恐仍有疏漏。” 扈太公年近五旬,面容儒雅,向来以读书人自居,见女儿忽然谈起兵法,虽觉意外,但也颇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抚须笑道:“哦?我儿如今也知操心这些军旅之事了?好,好。说说看,你有何见解?” “女儿以为,庄墙防御固是根本,然庄外亦不可不防。”扈三娘伸手指向地图上庄外那片茂密的林地,“譬如这片林子,紧邻庄墙,若贼寇潜行其中,借以掩护,猝然发难,恐令我庄墙守军措手不及。当遣得力人手,于林中隐秘处多设陷坑、绊马索、铁蒺藜等物,并安排暗哨,日夜监视。” 她又指向标注着粮仓、水井的位置:“此处,乃我庄命脉所在,更需加派绝对忠诚可靠之心腹,日夜轮班巡守,人数需增,班次需密,出入需严加盘查,谨防奸细混入,投毒或纵火。” 她条理清晰,所言虽非什么惊天之策,却句句切中防守要害,都是原著中梁山可能利用或者确实利用了薄弱环节。 扈太公听着, initially 的笑容渐渐收敛,脸上多了几分郑重。他沉吟片刻,道:“我儿所虑,不无道理。只是……那梁山泊距此尚有数百里之遥,宋江等辈虽有些声势,也未必就敢来撩拨我独龙岗三庄联盟。况且,增设防御,耗费钱粮人力不菲,庄中几位族老恐怕……” 又是这套说辞!轻视、侥幸、以及内部可能的阻力! 扈三娘心中焦急,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强压着情绪,坚持道:“爹爹,有备方能无患。钱粮人力耗费,总比庄破家亡要好。女儿愿从自己的月例份例中节省出一部分,以作增设防御之用。还请爹爹三思!”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决绝,让扈太公不由得一怔,重新打量了几眼这个似乎一夜间成熟了许多的女儿。他最终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罢了,你的心意,为父知晓了。此事……容我细细思量,与几位族老商议后再定。” 这基本就是推脱之词了。扈三娘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想要凭借几句话就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难如登天。 “女儿明白了。”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深的无力与失望,行了一礼,“女儿告退。” 从书房出来,那股郁结之气几乎堵得她喘不过气。她需要空间,需要冷静。 信步走上高高的庄墙,冰冷的青砖传递着亘古的凉意。她扶着垛口,极力向远方眺望。初升的朝阳已然跃出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慷慨地洒满大地,给田野、林木、远处的村庄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充满生机的光晕。庄户们早已开始一天的劳作,田埂上有农人扛着锄头行走,溪边有妇人捶洗衣物,院子里有垂髫小儿追逐打闹,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交织成一派宁静祥和的田园画卷。 这是她的家。 虽然在《水浒传》中,扈家庄只是“三打祝家庄”这个故事里一个几乎被一笔带过的背景板,是主角们建功立业的垫脚石。但此刻,站在这里,她能感受到脚下庄墙的坚实,能闻到空气中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能看到那些忙碌的、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面孔……他们都不是书页上那些冰冷的、可以随意抹去的符号。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父母子女,有喜怒哀乐,有着对明日最朴素的期盼。 而她,知道他们大多数人即将到来的、血腥的结局。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无力感,混合着一种更为强烈的、源自灵魂本能的保护欲,在她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激荡。她恨!恨这该死的、早已被书写好的命运!恨那本决定了无数人生死的书!更恨那个将她无情抛入此等绝境的、无形无质的存在! 风,不知何时变得急促起来,带着北地深秋的凛冽,呼啸着卷过庄墙,吹得她鹅黄色的裙裾与碧色的比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身形,猎猎作响,仿佛随时欲乘风而去。几缕未被玉簪绾住的青丝挣脱束缚,在她眼前、颊边狂乱地飞舞,带来丝丝缕缕的痒意。 她闭上眼,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凉意和草木清香的空气,努力感受着这具年轻身体里蕴含的、远超她前世的那份力量。那双被誉为“玉手纤纤”的手,再次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握成了拳,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在朝阳下闪烁着玉石般冷硬的光泽。 既然来了,既然无处可逃,那就只能面对。 就算历史的车轮沉重无比,难以阻挡,她也要拼尽这“一丈青”的全部力气,用自己的方式,去试一试这命运的锋芒!去争一争那看似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 她不爱王英,女英雄不该配个矮挫丑,这信念,从未如此刻般坚定。 她要在这看似注定的死局绝境中,为自己,也为身后这片土地上这些鲜活的生命,杀出一条血路! 只是此刻的扈三娘,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与已知命运抗争的决绝与悲壮中,尚且不知,那既定的命运轨迹之外,一场属于她的、截然不同的、交织着刀光剑影与似水柔情的邂逅,正在遥远的北方,悄然酝酿。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她紧了紧衣襟,睁开眼,眸中最后一丝迷茫与脆弱被尽数压下,只余下冰雪般的冷静与磐石般的坚定。转身,步下庄墙,向着校场的方向走去。步履沉稳,踏在古老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 路,还很长。而她的战斗,从这一刻,已经开始了。 第2章 第二回 校场位于扈家庄北侧,是一片以黄土夯实、以木栅围起的宽阔场地。此时,朝阳已完全跃出地平线,金辉遍洒,将场中矗立的兵器架、箭垛以及那些正在操练的汉子们的身影都拉得老长。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以及一种粗犷的、属于武力与秩序的气息。呼喝声、兵刃破空声、脚步踏地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阳刚力量的节奏。 扈三娘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庄客们对于这位武艺高强、性子却有些清冷的千金小姐时常来校场,早已习以为常。他们只是稍稍收敛了些许喧哗,动作更加卖力了几分,目光却忍不住偷偷瞥向那道窈窕而挺拔的身影。 负责日常操练的教头,是一位姓陈的中年汉子,面庞黝黑,身材魁梧,此刻快步迎了上来,抱拳行礼,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三娘子今日来得早。” 扈三娘微微颔首,目光如秋日寒潭般扫过整个校场。她看到庄客们演练的,多是些基础的枪棒套路,阵型变化也颇为简单。对付寻常毛贼或可,但若面对梁山泊那些久经战阵、手段狠辣的头领,恐怕…… “陈教头,”她开口,声音清越,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场中的嘈杂,“近日庄中多有传闻,梁山贼寇势大,恐来侵扰。我观庄客操练,勤勉有余,然临敌机变,似有不足。” 陈教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浸淫武艺、操练庄客多年,自有一套章程,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子当众质疑,心中自然有些不快。但他深知这位小姐在庄主心中的分量,以及她那身据说连祝家庄顶尖教头栾廷玉都称赞过的武艺,只得按捺住性子,道:“三娘子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扈三娘步履从容,走向兵器架,纤长的手指拂过冰冷的兵刃,“只是觉得,操练当更近实战。譬如,可增设两队人马,一扮攻庄贼寇,一为守庄庄客,模拟攻防。贼寇一方,可无所不用其极,攀爬、纵火、诈降;守庄一方,则需随机应变,协同防御。如此,方能真正提升战力,而非纸上谈兵。” 她随手提起一杆白蜡木长枪,在手中掂了掂分量。这具身体的本能立刻被唤醒,一种如臂使指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她手腕一抖,枪尖挽出个碗大的枪花,破空声尖锐刺耳。 陈教头尚未答话,队列中却传来一声略带不服的嘟囔:“说得轻巧……真刀真枪的,哪是演练能会的……”声音虽低,但在略显安静的此刻,却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是一个身材高壮、脸上带疤的年轻庄客,名叫石勇,性子向来有些桀骜。 陈教头脸色一沉,正要呵斥,扈三娘却摆了摆手。她目光平静地看向石勇:“这位兄弟说得不错,真刀真枪的生死搏杀,心境与演练自是不同。”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锋锐:“但若连演练都畏首畏尾,只知墨守成规,真到了刀剑加身之时,恐怕连平日所学的三成本事都发挥不出。届时,死的,可就是自己,以及你身后需要保护的父母妻儿。” 她的话语如同冰锥,刺入每个庄客的心头,让不少人神色为之一凛。 石勇被她说得面皮发红,梗着脖子道:“三娘子武艺高强,自然说得在理!可咱们这些粗笨汉子,哪懂得那些弯弯绕绕!” 扈三娘看着他,忽然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你不懂,可以学。怕的,是不敢学,不愿变。”她目光扫视全场,“我扈家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真有贼寇来袭,诸位是愿做待宰羔羊,还是退敌猛虎?” 场中一片寂静,只有风吹旗幡的猎猎作响。 扈三娘不再多言,她知道,观念的转变非一日之功。她转向陈教头:“陈教头,从明日起,操练内容稍作调整。每日抽出一个时辰,进行我方才所说的攻防演练。具体细则,稍后我再与你详谈。若有不服管教、懈怠偷懒者,”她顿了顿,声音微冷,“按庄规,严惩不贷。” 她的话语中自然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威势,那是源于现代灵魂的见识与“一丈青”本身气场的融合。陈教头心中虽仍有疑虑,但在这种气势下,竟生不出反驳之意,只得抱拳应道:“是,谨遵三娘子之命。” 扈三娘点了点头,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校场。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而且是最容易的一步。真正的难题,在于如何说服父亲和族老们,投入更多的资源进行实质性的战备,以及……如何应对那个即将到来的、名为“梁山”的巨兽。 接下来的几日,扈三娘过得异常忙碌。 白日里,她除了雷打不动地去校场监督新式操练,便是带着秋雁,以“巡视庄务、熟悉产业”为名,走遍了扈家庄的每一个角落。她仔细查看了庄墙的每一段,记下哪些地段需要加固,哪些垛口视野不佳;她暗中观察粮仓、水井的守卫情况,果然发现了一些疏漏之处;她甚至借口骑马散心,到庄外那片密林中实地勘察,在心中默默规划着设置陷阱和暗哨的最佳位置。 她就像一个即将面临大考的考生,疯狂地汲取着一切可能与“生存”相关的信息。 而到了夜晚,则是她独自面对内心焦灼与谋划未来的时刻。 书房里,烛火摇曳。扈三娘屏退了秋雁,独自坐在书案后。案上,摊开着几张她亲手绘制的、略显粗糙的庄堡防御图,上面用细笔标注了许多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注释。 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强迫自己冷静分析。 已知的威胁:梁山泊。核心人物:宋江、吴用。目标:吞并三庄,获取钱粮,树立威信。时间:不确定,但应在祝家庄与梁山矛盾彻底激化之后。 己方优势:她对剧情(至少是大部分)的了解;扈三娘本身的武艺;扈家庄一定的财力物力;以及……她这个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拥有不同思维方式的灵魂。 己方劣势:绝对武力的巨大差距;父亲和族老们的轻敌与侥幸心理;三庄联盟内部的裂痕(尤其是祝彪的狂妄);以及那该死的、似乎难以改变的“剧情惯性”。 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两个词:“避” 与 “战”。 避?携家带口,提前逃离?且不说父亲绝不会同意放弃祖业,茫茫乱世,离开了庄园的庇护,他们这一大家子人,又能逃到哪里去?恐怕死得更快。此路难通。 战?正面硬撼梁山?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便她能凭借先知,取得一两场小胜,也根本无法扭转整体战局。最终依旧是庄毁人亡的结局。 那么,只剩下一条路——“巧战”与“谋生”。 她的目光落在“巧战”二字上。不能力敌,便需智取。她要做的,不是击败梁山,那不现实。她要做的,是最大限度地增加扈家庄在这场劫难中的生存几率,是尽可能地保全更多族人的性命,是为自己争取到……一个不同于原著结局的可能。 比如,在梁山攻破祝家庄,兵锋直指扈家庄时,能否展现出足够的抵抗意志和实力,让宋江觉得强攻代价过大?能否利用某种方式,与梁山达成一个不那么屈辱的“协议”?或者,在最坏的情况下,能否为自己和部分核心族人,谋划出一条隐秘的退路?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离间计?缓兵之计?暗通款曲?假意投诚?每一个想法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还有那个王英……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就一阵生理性的厌恶。必须彻底杜绝这种可能!如果最终还是无法避免被擒上梁山的命运,那她也必须在上去之前,就营造出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势,或者……找一个足够强大、足够合理的理由,让宋江无法、也不敢将她许配给王英。 什么理由?身患隐疾?心有所属?还是……展现出让宋江都不得不忌惮的价值或威胁? 思绪纷乱如麻。 她推开窗,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涌入,吹得案上纸张哗哗作响。夜空深邃,繁星点点,亘古不变地俯瞰着人间悲欢。 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将她包裹。无人可以倾诉,无人可以依靠。所有的压力、恐惧、谋划,都只能由她一个人扛着。 她低头,再次看向自己的双手。烛光下,这双玉手愈发显得白皙纤长,仿佛最适合抚琴弄画,而非执刀握剑,沾染血腥。 可是,命运没有给她选择。 她缓缓握紧拳头,感受着指尖陷入掌心的微痛。这痛楚,让她更加清醒。 “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坐以待毙。”她对着清冷的夜空,无声地宣誓,“扈三娘的命运,该由我自己来写。” 她回到书案前,吹熄了烛火,将自己隐没在浓郁的黑暗里。唯有那双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坚定而冰冷的光芒,如同暗夜里最亮的星辰,指引着她在这条布满荆棘的未知之路上,艰难前行。 第3章 第三回 校场的新规推行得并不顺畅。 陈教头虽碍于扈三娘的威势应承下来,心底却存着几分敷衍。那些操练了半辈子的庄客,更觉这“攻防演练”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扮贼寇的一方觉得憋屈,攻庄不得法度;守庄的一方又嫌麻烦,应对漫不经心。几日下来,场面混乱多于实效,反倒惹得怨声载道。 这日演练,石勇被分在“贼寇”一方。他仗着气力,扛着根包了布头的木棍,呼喝着就往庄门模型冲,全然不讲章法,被几个“守庄”的庄客轻易用叉竿抵住,推了个趔趄。 “直娘贼!这劳什子演练,有个鸟用!”石勇摔了一身土,臊得面皮紫涨,将木棍往地上一掼,怒道,“真刀真枪干便是,学那娘们儿绣花般扭捏作态!” 这话含沙射影,场中霎时一静,所有目光都悄悄瞟向了场边负手而立的扈三娘。 她今日未着裙衫,只穿了一身利落的青色箭袖,头发用一根银簪高高束起,更显得脖颈修长,身姿如松。面对石勇的公然挑衅,她脸上不见半分怒色,只淡淡道:“所以,你觉得战场上,只凭一股蛮力便能取胜?” 石勇梗着脖子:“总好过这般耍弄!” “好。”扈三娘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那我便与你‘真刀真枪’地试一次。” 她说着,缓步走向兵器架,却不是取她惯用的日月双刀,而是提起了一杆训练用的白蜡木长枪,枪头同样以厚布包裹。她随手挽了个枪花,指向石勇:“你,尽全力攻来。若能碰到我衣角,便算你赢,此后校场操练,悉听尊便。”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石勇是庄上有名的力士,拳脚功夫扎实,三娘子虽武艺高强,毕竟是女子,气力上先天吃亏,竟敢如此托大? 石勇也是一怔,随即眼中涌起被轻视的怒火,低吼一声:“三娘子小心了!”便如蛮牛般冲了过来,碗口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直捣扈三娘面门。 扈三娘却不硬接,脚下步伐一错,身形如风中弱柳,轻盈地避过拳锋。石勇一击落空,变拳为掌,横削她脖颈。扈三娘腰肢后仰,几乎与地面平行,手中长枪却如毒蛇出洞,悄无声息地点向石勇肋下空门。 石勇大惊,慌忙回防,扈三娘的枪尖却已收回,仿佛从未动过。她步法灵动,绕着石勇游走,长枪或点、或刺、或扫,每每攻其必救,角度刁钻。石勇空有一身力气,却如同巨熊拍打蜂鸟,连她的衣角都摸不到,反而被那神出鬼没的枪杆连连点中手臂、肩胛,虽不致命,却阵阵酸麻。 不过十来个回合,石勇已是气喘吁吁,破绽百出。扈三娘瞅准一个机会,枪杆闪电般探出,在他脚踝处轻轻一绊。石勇下盘不稳,“噗通”一声,再次摔倒在地,比方才更加狼狈。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看得分明,三娘子根本未用全力,甚至可说闲庭信步,便将庄上最强的力士玩弄于股掌之间。那精妙的步法,那精准的时机把握,那四两拨千斤的巧劲,绝非他们平日所练的粗浅功夫可比。 扈三娘收枪而立,气息匀停,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面露惊愕的庄客:“现在,还有人觉得这‘耍弄’无用吗?沙场搏命,力强者胜,不假。但若力不如人,便只能引颈就戮?智、巧、变,有时比蛮力更重要。今日我若枪头是铁,他已死了三次。” 她声音清冷,却字字砸在众人心头:“我让你们演练,不是让你们耍弄,是让你们在贼寇刀砍过来时,能多一分活命的机会!是让你们身后的父母妻儿,能因你们今日多流的一滴汗,他日少流一滴血!” 石勇趴在地上,面如死灰,半晌,挣扎着爬起来,对着扈三娘深深一揖,哑声道:“三娘子……是小人鼠目寸光!小人……服了!” 陈教头脸上也是火辣辣的,此刻再无半分轻视,上前一步,抱拳躬身:“三娘子武艺高强,见识非凡,陈某……心服口服!此后操练,但凭三娘子吩咐!” 经此一役,校场风气为之一肃。庄客们再不敢懈怠,对扈三娘更是敬畏有加。那攻防演练虽依旧生涩,却多了几分认真与思索。 校场立威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扈太公耳中。他听闻女儿竟与庄客动手,初时有些不满,觉得有失体统,但得知结果后,又颇感惊讶与一丝隐忧。女儿近日的变化,实在太大。 这日午后,扈三娘正在房中对照着地图勾画陷阱布置点,秋雁捧着一个锦盒走了进来,面色有些古怪。 “姑娘,祝家庄的彪少爷派人送来的。” 扈三娘头也未抬:“什么东西?” “是……几匹上好的苏杭彩缎,还有一对赤金缠丝镯子。”秋雁低声道,“送礼的人说,彪少爷感念前几日姑娘在庄主面前为三庄联盟进言,特备薄礼,以表谢意。” 扈三娘执笔的手一顿。为联盟进言?她当时不过是陈述利害,何曾为祝彪说过话?这纨绔子,分明是借机试探,或者,存了别样心思。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知道了,收入库房吧。” 秋雁迟疑了一下,又道:“姑娘……不看看吗?那彩缎颜色极正,衬您……” “不必了。”扈三娘打断她,语气淡漠,“告诉来人,他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庄中正值多事之秋,爹爹与我皆无心于此等奢华之物,还请彪少爷收回。” 她必须从一开始,就断绝任何可能让祝彪产生误会的苗头。这彩缎金镯,看似好意,实则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沾上一点,后患无穷。 秋雁应声退下。扈三娘却再无心思勾画地图。祝彪的举动,提醒了她另一重危机——三庄联盟内部的人心鬼蜮。 她走到妆台前,铜镜中映出那张清丽却冷峻的面容。她伸手,缓缓抽下发间的银簪,如云青丝披泻而下。镜中人,眉眼间少了少女的娇柔,多了将领的锐气。 她拿起妆台上的剪刀,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没有丝毫犹豫,她抓住一缕鬓边的长发,剪刀合拢,一缕青丝悄然飘落。她手法极巧,只将过长不便的碎发修剪,从正面看,依旧是未出阁的女儿发式,但鬓角耳后,却已利落无比,再无一丝能影响她执刃挥戈的牵绊。 断发,即是断去那些不必要的柔弱与牵绊。 她看着镜中愈发显得干净利落的自己,眼神锐利如刀。祝彪的纠缠,梁山的威胁,家族的命运……这一切,都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她必须更快,更谨慎。 接下来的日子,扈三娘更加忙碌。她以“演练所需”为由,动用自己名下的一部分私产,暗中采购了一批铁蒺藜、鹿角木、以及制作陷阱所需的绳索铁钉等物。她亲自挑选了十余名机警可靠的庄客,由她亲自带领,避开旁人耳目,于深夜潜入庄外密林,开始秘密布设第一道预警与阻滞防线。 每一个陷阱的位置,她都反复推敲;每一处暗哨的视角,她都亲自确认。月光下,那双本该调弄脂粉的玉手,沾满了泥土,磨出了新的红痕,她却毫不在意。 她知道,这些准备,或许在真正的风暴来临时,依旧微不足道。 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抗争。 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站在窗前,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是梁山的方向,也是……未来那个她此刻尚不知晓的、名为答里孛的公主所在的方向。 命运的丝线,正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悄然编织。 她握紧了拳,感受着掌心因连日劳作而结出的薄茧。 风暴将至,她已剪断青丝,藏起玉手的柔软,只待霜刃出鞘,搏那一线生机。 第4章 第四回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唯有初冬的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如同孤魂野鬼的哭泣。 扈三娘一身紧束的黑色夜行衣,青丝尽数挽在帽巾之内,整个人仿佛融入了浓稠的黑暗里。她身后,跟着同样装扮的十二名精干庄客,都是她这几日暗中观察、反复甄选出来的,家世清白,性情沉稳,且对扈家庄忠心耿耿。为首的是个叫扈成的远房堂兄,性格木讷寡言,但臂力惊人,尤擅布置机关。 一行人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出庄墙角门,没入庄外那片广袤而幽深的杂木林。 林中比外面更显漆黑,月光被层层叠叠的枝案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勉强视物。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每一步都必须极其小心,才能不发出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枯枝腐叶和泥土的混合气息,冰冷而潮湿。 “此处,”扈三娘在一处略显狭窄的兽径旁停下,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一片看似平坦的落叶地,“挖一个深约五尺,径宽三尺的陷坑,坑底倒插削尖的竹签,坑面用细木支起,覆以落叶伪装。” 扈成默默点头,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两名庄客上前,用包裹了布头的短锹开始挖掘,动作迅捷而专业,泥土被小心地堆在一旁,以备回填。 扈三娘则走到另一侧,指着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垂下的粗壮气根:“在此处,离地一尺,设一道绊索,用浸过油的牛皮绳,不易察觉,且坚韧难断。绳索两端连接机括,可触发悬挂在树上的警铃。”她亲自示范,将一枚小巧的铜铃用细线系在隐蔽的枝杈上,线头巧妙地与绊索相连。 庄客们屏息凝神,看着这位平日里娇贵的三娘子,手法熟练地布置着这些阴狠致命的机关,眼神中充满了惊异与敬畏。她似乎对这片林子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哪里适合设伏,哪里易于潜行,判断精准得令人心惊。 “三娘子,您……怎会懂得这些?”一个年轻些的庄客忍不住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扈三娘手上动作不停,将一枚铁蒺藜小心地埋在落叶下的松软土里,头也不抬,声音平静无波:“书上看来的。《武经总要》、《守城录》,皆有记载。平日多读些书,总无坏处。” 她将林晓在现代社会从军事论坛、历史纪录片乃至网络小说中汲取的那些零散知识,轻描淡写地推给了这个时代女子本不该涉猎的兵书。无人敢质疑,唯有信服。 月光偶尔穿过枝叶的缝隙,照亮她专注的侧脸。那双玉手在冰冷的铁器和粗糙的绳索间动作,稳定而精准,仿佛天生就该执掌杀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被她随意用手背擦去,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泥痕。 她不仅仅是在布设陷阱,更像是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网,一张试图兜住扈家庄即将倾覆命运的安全网。每一个陷坑,每一根绊索,每一枚铁蒺藜,都倾注着她与命运抗争的决绝。 直到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林中布置才初步完成。一道以陷坑、绊索、铁蒺藜、警铃组成的,纵深约半里的预警阻滞带,如同一条潜伏的毒蛇,悄然横亘在密林深处。 “今日之事,若有半分泄露,”扈三娘目光扫过疲惫但眼神晶亮的庄客们,语气森然,“按通敌论处,祸及家小。” 众人心中一凛,齐齐低声道:“誓死效忠三娘子!” --- 清晨,用罢朝食,扈太公便将扈三娘唤至书房。他眉头微锁,手中捻着一封书信。 “三娘,祝家庄又派人送信来了。”扈太公将信递给她,语气带着几分困扰,“祝彪那孩子,言辞恳切,再次提及前番所赠之礼,说你坚辞不受,他心中甚是不安。信中又言,为表三庄同心,欲不日亲自登门,与你……与你商讨联合操演细节。” 扈三娘展开信笺,快速浏览一遍。祝彪的文笔还算通顺,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志在必得的狎昵之意,将一场本该严肃的军事商讨,硬生生染上了几分私相授受的味道。 她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却不动声色,将信轻轻放回案上:“爹爹,联合操演自是应当。只是,祝彪少爷亲自前来与女儿商讨,于礼不合吧?三庄联盟,乃是庄主与庄主、教头与教头之间的大事,女儿一介女流,岂能越俎代庖,私下与祝彪少爷商议此等军机?” 她几句话,便将祝彪的私心戳破,抬到了“礼法”和“军机”的高度。 扈太公一怔,他并非愚钝之人,只是先前被三庄联盟的大义和祝彪表面的热情所蒙蔽,未曾深想。此刻被女儿点破,再回味信中语气,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这个祝彪……确是有些孟浪了。”扈太公沉吟道,“只是,如今梁山贼寇虎视眈眈,三庄联盟至关重要,也不便过于驳他的面子……” “爹爹,”扈三娘打断他,目光清亮,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锐利,“正因梁山势大,我扈家庄才更需自强,而非将安危系于他人之念,尤其是……心存妄念之人。联盟是互利,非是依附。我扈家庄墙高粮足,庄客用命,只要应对得法,未必就怕了那梁山草寇!何必自降身份,去迎合那等轻浮之举?” 她顿了顿,声音放缓,却更显沉重:“女儿近日遍览兵书史册,深知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若因小隙而致联盟生变,固是灾难;但若因一味迁就,让人看轻了我扈家庄,以为可随意拿捏,甚至……存了兼并之心,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祸!祝彪今日可借商讨军务之名行纠缠之实,他日是否就能以联盟之谊,行吞并之举?”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扈太公心上。他猛地抬头,看向女儿。烛光下,女儿的身影依旧纤细,但那挺直的脊梁,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眼神,竟让他感到一丝陌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女儿,不知何时,已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在羽翼下的娇娇女。她的见识,她的决断,她的……杀气,都已远超他的想象。 “你……”扈太公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你所言,不无道理。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梁山,终究是心腹大患。” “女儿明白。”扈三娘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那抹对“已知”命运的冰冷,“所以,我们更要早做准备,外紧内松,既联盟,亦自固。爹爹,庄外林中,女儿已命心腹之人,依兵书所载,暗中布下了一些预警机关。此事机密,除爹爹与女儿,及执行庄客外,无人知晓。还望爹爹暂时保密,即便对族老,也勿要提及,以防人多口杂。” 扈太公彻底震惊了。他没想到女儿不仅看得远,行动更是如此果决隐秘!他张了张嘴,想问问她是如何懂得这些,想责备她擅自行动,但最终,所有话语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罢了,罢了……你……放手去做吧。一切,小心为上。”他挥了挥手,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几分,也释然了几分。或许,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有这样一位女儿,是扈家庄之幸。 扈三娘退出书房,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寒风卷过庭院,吹动她额前几缕碎发。 说服父亲,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考验,尚未到来。 她紧了紧衣襟,感受着怀中那枚从林中带回的、边缘锋利的铁蒺藜传来的冰冷触感。 杀阵已布下,心防亦筑起。 现在,只等那场注定要来的风暴了。 第5章 第五回 日子在一种表面的平静与内里的紧绷中悄然滑过,转眼已入初冬。北风愈发凛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枯黄的田野和光秃的枝桠。天空总是阴沉着脸,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雪。 扈家庄内的气氛,也如同这天气一般,压抑而沉闷。庄客们在扈三娘的严令与新式操练下,精气神倒是提振了不少,队列更显齐整,攻防演练也渐渐有了模样,至少不再如最初那般混乱。陈教头如今对扈三娘已是心服口服,凡事必先请示,校场令行禁止,俨然成了她最得力的臂助之一。 然而,扈三娘眉宇间的凝重却一日深过一日。 她知道,这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 这日午后,她正在校场观看庄客们演练一套新教的合击阵势,一骑快马却如旋风般冲入庄门,马上骑士浑身尘土,脸色惶急,几乎是滚鞍落马,嘶声高喊:“庄主!三娘子!大事不好!” 校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信使身上。 扈三娘心脏猛地一缩,面上却沉静如水,快步上前:“何事惊慌?” 那信喘着粗气,语无伦次:“祝家庄……祝家庄和梁山泊……打起来了!就在独龙岗前!梁山来了好多兵马,领头的……是那个豹子头林冲!祝家庄……祝家庄怕是顶不住了!彪少爷派人杀出重围,四处求援!”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扈三娘依旧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厉声问道:“李家庄那边有何动静?梁山来了多少人马?主将是何人?细细报来!” 她的冷静感染了信使,也镇住了周围有些骚动的庄客。信使定了定神,回道:“李家庄……李应庄主似乎还在观望,未曾出兵。梁山人马,黑压压一片,起码数千之众!除了林冲,似乎还有那个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攻势极猛!祝家庄凭借盘陀路和强弓硬弩,暂时抵挡,但……但栾廷玉教头也受了伤!” 林冲!鲁智深!武松! 这些在原著中如雷贯耳的名字,此刻化作了实实在在的、携着雷霆万钧之势压来的强敌!扈三娘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面对历史洪流时的巨大压力。 “爹爹何在?”她转头问向闻讯赶来的扈成。 “庄主已在前厅,召集各位族老议事!” 扈三娘不再迟疑,对陈教头快速下令:“陈教头,即刻起,全庄戒备!所有庄客按预定方案各就各位,弓弩上弦,滚木礌石准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不得开启庄门!” “是!”陈教头抱拳领命,转身大声呼喝,校场上顿时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沸腾起来,却忙而不乱。 扈三娘则带着扈成,快步走向前厅。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激烈的争吵声。 “必须救!唇亡齿寒啊!祝家庄若破,下一个就是我扈家庄!”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喊道,是族中一位辈分极高的叔公。 “救?怎么救?梁山势大,连祝家庄都抵挡不住,我们这点人马出去,不是以卵击石吗?不如紧守庄门,凭借墙高壕深,或可抵挡!”另一个较为谨慎的声音反驳。 “扈成呢?让他带一支精兵,出庄袭扰梁山侧翼,或可解祝家庄之围!”这是祝彪派来的使者,声音尖利而焦急。 “不可!”扈太公的声音带着疲惫与挣扎,“我庄兵力本就不足,若分兵外出,庄内空虚,万一……” “爹爹!”扈三娘一步踏入厅中,声音清越,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只见她一身利落箭袖,鬓发丝毫不乱,面容冷静得不像个二八少女,那双眸子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三娘,你来得正好。”扈太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道,“如今局势,你看该如何是好?” 扈三娘先对那祝家庄使者道:“援兵之事,我扈家庄自有主张,还请使者稍安勿躁。”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压力,让那使者一时噤声。 她这才转向厅中诸位族老,目光沉静:“诸位叔公,伯父。祝家庄被围,我扈家庄同气连枝,自然不能坐视。” 此言一出,主战派族老面色稍霁,而那主守派则面露忧色。 但扈三娘话锋随即一转:“然而,如何救,却需斟酌。贸然出兵,正如方才这位伯父所言,恐是羊入虎口,非但救不了祝家庄,反而葬送自身,令亲者痛,仇者快!” “那依你之见?”那位激动的叔公追问。 “固守待援,同时示敌以强!”扈三娘斩钉截铁道,“我庄墙高厚,粮草充足,庄客经过操练,士气可用。当此时,更应稳守庄堡,让梁山知我扈家庄并非可随意轻侮之辈!同时,可多派哨探,密切关注战局,若真有可趁之机,再以精锐小股出击,袭扰敌军,方为上策!”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带着一股决绝的杀气:“再者,我扈家庄,也并非全无准备!” 她目光转向扈成。扈成会意,上前一步,沉声道:“禀庄主,各位族老。三娘子月前便已命小的在庄外林中布下三道预警陷坑,数十处绊索警铃,庄墙之上,亦暗藏了不少应对攀爬的钩刺与滚油。只要梁山贼寇敢来,定叫他们先脱层皮!”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厅中众人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位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三娘子,竟早已暗中做了如此周密的准备! 那位主战的叔公怔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好!好!三娘深谋远虑,老夫……老夫佩服!”主守派也面面相觑,再无反对之言。 扈太公看着女儿,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长叹:“既如此,便依三娘之意。全庄……备战!” --- 是夜,无星无月,乌云密布,寒风呼啸,正是杀人放火天。 扈家庄内外,灯火通明,巡逻的庄客脚步声声,刀剑在火把映照下闪烁着寒光。庄墙之上,扈三娘亲自巡守,她未着铠甲,只一身劲装,外罩一件墨色斗篷,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庄外漆黑的旷野与那片如同巨兽般沉默的密林。 她知道,祝家庄撑不了多久。梁山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扈家庄。 她也能感觉到,庄内弥漫的那种混合着恐惧、紧张,以及被她强行提振起来的些许斗志的情绪。 时间一点点流逝,仿佛被冻结。远处,隐约似乎传来喊杀声,又或许只是风声。 突然—— “叮铃铃——!” 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铜铃声,猛地从庄外密林深处传来,打破了死寂的夜空! “警铃!东南方向,第三道绊索被触发了!”墙垛上,负责监听的一名庄客嘶声高喊,声音带着颤抖。 来了! 扈三娘瞳孔骤缩,猛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玉手冰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硝烟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传令!弓弩手准备!滚木礌石就位!没有我的号令,不许放箭,不许出声!”她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开,清晰而稳定,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抚平了墙头些许的骚动。 所有目光都死死盯向警铃传来的方向。那片黑暗的林子,此刻仿佛活了过来,隐藏着无尽的杀机。 黑暗中,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晃动,伴随着几声压抑的闷哼和重物落地的声音——那是陷坑和铁蒺藜开始发挥作用了。 扈三娘微微眯起眼,玉手轻轻抬起,仿佛即将按下命运的琴弦。 她的“网”,已经捕到了第一只猎物。 而真正的厮杀,才刚刚开始。 第6章 第六回 那警铃声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点燃了扈家庄紧绷的神经。 墙头火把猎猎作响,映照着一张张或紧张、或恐惧、或决绝的脸庞。弓弦被缓缓拉开,发出细微的“吱嘎”声,滚木礌石旁的庄客握紧了撬棍,指节发白。 扈三娘矗立墙头,墨色斗篷在夜风中翻飞,身形挺拔如松,唯有那双紧握刀柄的玉手,透露出她内心并非表面那般平静。她死死盯着东南方向的密林,耳中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丝异响。 陷坑被触发时的闷响,铁蒺藜刺入脚底时的短促惨呼,绊索拉倒人体时的沉重落地声……黑暗中,梁山先锋的混乱与伤亡,如同无声的戏剧,在她脑海中清晰上演。 她的“网”,正在消耗敌人的锐气与生命。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梁山泊能纵横山东,绝非易与之辈。 果然,林中的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几声短促有力的呼喝之后,窸窣声变得更有章法,前进的速度虽然慢了下来,却更加沉稳。显然,对方的头领已经反应过来,开始指挥人手小心排险,稳步推进。 “弓箭手!”扈三娘清叱一声,声音穿透夜幕,“听我号令!三轮齐射,覆盖林缘五十步!” “风!” 墙头弓弦震响,如同骤雨敲打芭蕉。密集的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划破黑暗,没入林缘那片区域。顿时,林中传来几声压抑的痛吼,以及箭簇钉入树木的“夺夺”声。 三轮箭雨过后,林缘陷入死寂。对方显然被这精准而凶狠的迎头痛击打懵了,暂时停止了推进。 但这寂静,比之前的混乱更令人窒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扈太公在家丁的簇拥下登上庄墙,看到女儿冷静指挥若定的侧影,以及庄外黑暗中传来的隐隐血腥气,他脸色苍白,嘴唇翕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将庄防指挥权彻底交托。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风刺骨,不少庄客的手脚都已冻得麻木,却无人敢松懈。 突然,庄墙正前方,远离密林的空旷地带,亮起了数十支火把!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百余名黑衣劲装的汉子,簇拥着几架简陋的木梯,沉默而迅疾地向庄墙扑来!与此同时,东南方向的密林中,也再次响起了喊杀声,显然是想牵制墙头守军! 声东击西!标准的梁山战法! “爹爹,此处交由您坐镇,谨防林中贼寇!”扈三娘语速极快,对扈太公交代一句,随即对扈成及一队精锐庄客喝道:“随我来!” 她身形一展,如同暗夜中的灵雀,沿着墙头向正门方向疾奔。扈成等人紧随其后。 正门方向的梁山人马已然迫近墙根,木梯重重靠上墙垛,身手矫健的贼寇口衔利刃,开始向上攀爬! “滚木!放!”扈三娘人未至,声先到。 守在此处的庄客如梦初醒,奋力将早已准备好的滚木推下。沉重的圆木沿着墙面轰然砸落,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将数架木梯连同上面的贼寇一同砸翻下去。 但仍有悍勇之徒,凭借敏捷的身手,避开滚木,已然跃上墙头! “杀!”一名满脸虬髯的贼寇,挥舞着鬼头刀,狞笑着砍向最近的庄客。 那庄客吓得魂飞魄散,眼看就要毙命刀下—— 一道青影如电闪过! “铮!” 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火星四溅! 那虬髯贼寇只觉一股巨力从刀上传来,虎口迸裂,鬼头刀几乎脱手!他骇然抬头,只见一名绝色女子不知何时已挡在面前,手中一对短柄日月刀闪烁着冰冷的光华,那双眸子,比刀锋更冷! “扈三娘?!”贼寇失声惊呼。 回应他的,是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日月双刀化作两团光轮,或劈或砍,或撩或抹,招式狠辣刁钻,速度快得惊人!那贼寇也算好手,却只在扈三娘手下支撑了五六招,便被一刀削断了手腕,另一刀紧随其后,抹过了他的咽喉! 热血喷溅,有几滴落在扈三娘白皙的脸颊上,温热而腥腻。她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反手一刀,又将一名刚刚冒头的贼寇劈落墙下。 “扈家庄扈三娘在此!不怕死的,尽管上来!”她清冷的声音在喊杀声中清晰可闻,日月双刀斜指地面,血珠顺着刀槽缓缓滴落。火光照耀下,她身姿挺拔,玉面染血,宛如战神临凡,又似罗刹降世! 这份悍勇与杀气,不仅震慑了墙外的梁山贼寇,更是极大地鼓舞了庄客们的士气! “保护三娘子!杀贼!”扈成怒吼一声,挥舞铁棍,将一个探头贼寇的脑袋砸得粉碎。 “杀!”庄客们红着眼睛,挺起刀枪,将攀上墙头的贼寇一个个捅落、砍翻!滚木礌石如同雨点般落下,间或泼下烧得滚沸的金汁,墙下顿时响起一片非人的惨嚎。 正门攻势为之一滞! 然而,东南方向的压力却骤然增大。显然,梁山主力认定此处防御较弱,加大了攻击力度。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响成一片,火光下可见人影憧憧,墙头防线已是岌岌可危。 “扈成!带一半人,支援东南!”扈三娘毫不犹豫下令,自己则率领剩余人马,死死钉在正门,双刀挥舞,如同绞肉机般收割着敢于攀爬上来的贼寇性命。她深知,此刻绝不能自乱阵脚,必须顶住这最凶猛的第一波攻击! 她的日月双刀,此刻不再是闺阁中的玩物,而是真正饮血的杀器。刀光闪烁间,必有一名贼寇殒命。她的动作简洁、高效,没有任何花哨,每一招都直奔要害。这具身体的本能被彻底激发,与现代灵魂的冷静算计完美融合,展现出的战斗力,远超寻常头领。 不知厮杀了多久,扈三娘只觉得双臂渐渐沉重,呼吸也变得急促。汗水混合着血水,浸湿了她的鬓发和衣襟。玉手早已被刀柄磨破,火辣辣地疼,但她握刀的手,依旧稳定。 就在正门压力稍减,她得以喘息片刻之际,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冲天的火光,猛地从庄内传来! “不好!粮仓方向!”有庄客惊惶大喊。 扈三娘心头猛地一沉!内奸?!还是梁山高手潜入? 她来不及细想,对身旁庄客厉声道:“守住这里!一步不退!”说罢,身形一纵,竟直接从数丈高的庄墙上跃下,双足在墙面轻点卸力,落地一个翻滚,便如离弦之箭般向粮仓方向冲去! 粮仓附近已是一片混乱。一座堆放草料的偏仓燃起熊熊大火,火光映照下,十余名黑衣人与庄内护卫混战在一起。这些黑衣人武功明显高出普通贼寇一截,出手狠辣,庄内护卫已是死伤惨重。 扈三娘目光一扫,瞬间锁定了一个身形矮壮、动作却异常灵敏的黑衣人,他正挥舞着一对短叉,逼得两名护卫连连后退,眼看就要突破防线,冲向主粮仓! 王英! 虽然蒙着面,但那标志性的身形和兵器,以及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受到的、充满淫邪与贪婪的眼睛,让扈三娘瞬间认出了他!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厌恶与杀意,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 “狗贼!受死!” 扈三娘娇叱一声,日月双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取王英后心! 王英听得脑后风响,骇然转身,短叉交叉上架! “锵!” 巨力传来,王英“蹬蹬蹬”连退三步,手臂酸麻,心中骇然:“这娘们好大的力气!” 他定睛一看,见是扈三娘,眼中贪婪之色更盛,嘿嘿怪笑:“小娘子!何必动刀动枪?跟了俺王英,保你吃香喝辣……” 话音未落,扈三娘的刀光已然再次笼罩了他!刀势如狂风暴雨,带着一股不惜同归于尽的惨烈杀气!她将所有的愤怒、不甘、以及对命运的抗拒,都倾注在了这双刀之上! 王英被打得手忙脚乱,他武艺本就不如扈三娘,此刻更是被这股杀气所慑,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身上瞬间多了好几道血口子。 “弟兄们!并肩上!拿下这娘们!”王英狼狈地躲过抹向咽喉的一刀,尖声叫道。 周围几名黑衣人闻言,立刻抛下对手,向扈三娘围拢过来。 形势瞬间危急! 扈三娘眼神一冷,正欲拼命,忽听得一声怒吼:“休伤我主!” 却是扈成带着支援人马赶到!铁棍挥舞,顿时将两名黑衣人砸飞出去! 得到援手,扈三娘精神大振,刀法更见狠辣。她心知必须速战速决,庄墙还在危急之中! 她瞅准王英一个破绽,左手刀格开短叉,右手刀如同毒蛇出洞,直刺其心窝! 王英亡魂大冒,拼命扭身躲避! “噗嗤!” 刀锋虽未中心脏,却深深扎入了他的左肩!鲜血飙射! “啊!”王英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手中短叉几乎脱手。 扈三娘正要补刀,结果了这前世今生的噩梦,王英却已吓得魂飞魄散,不顾肩头剧痛,猛地向后翻滚,嘶喊道:“风紧!扯呼!” 残余的黑衣人见头领重伤,不敢恋战,扶起王英,如同丧家之犬般,借着夜色与混乱,向庄外仓皇逃去。 扈三娘没有追击。她拄着双刀,微微喘息,看着王英逃遁的方向,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 这一次,没能杀了他。 但,她砍下了他一块肉!打破了心中对他的某种阴影! 她抬起手,用染血的袖口,轻轻擦去脸颊上的血污。玉手之上,伤痕与血渍交错,却更添几分凛然不可犯的煞气。 “救火!清点伤亡!加固防御!”她深吸一口带着焦糊与血腥气的空气,声音沙哑却依旧坚定地下令。 庄内的混乱渐渐平息,庄墙上的喊杀声也渐渐稀疏。梁山的第一次猛攻,似乎暂时退去了。 但扈三娘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她抬头望向依旧漆黑的夜空,乌云缝隙中,偶然露出一弯冷月,清辉洒落,映照着庄墙上下斑驳的血迹与尸骸。 罗网已张,雀鸟虽暂退,却并未远遁。 而她这只被迫卷入风暴的玉爪,已然染血,再无回头之路。 第7章 第七回 喧嚣与喊杀声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只余下燃烧未尽处的噼啪作响,以及伤者压抑的呻吟在寒冷的夜风中飘荡。扈家庄内外,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气味,混杂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与更深沉的恐惧。 庄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扈成带着一队精干庄客,手持火把与兵刃,小心翼翼地向外探查。火光掠过之处,尽是狼藉。陷坑中倒插着竹签,上面穿着已然气绝的黑衣尸首;绊索旁躺着扭断脖子的倒霉鬼;更多的,是倒在箭雨、滚木、金汁之下的残缺躯体,暗红的血液浸透了庄墙下的土地,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冰。 墙头之上,扈三娘依旧矗立。墨色斗篷沾染了血污与烟尘,变得沉重。她手中的日月双刀已然归鞘,但那冰冷的触感仿佛仍烙印在掌心。玉面之上的几点血痕已然干涸,如同雪地中绽开的红梅,刺目而妖异。她沉默地俯瞰着墙下的修罗场,目光扫过那些曾经鲜活、如今却已冰冷的生命,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冰凉。 这就是乱世。这就是她必须面对,必须浸染其中的血腥。 “三娘子,”陈教头拖着疲惫的步伐走来,甲胄上满是刀痕与血污,脸上带着一丝后怕与庆幸,“贼寇暂退,清点过了,庄内弟兄……阵亡三十七人,重伤十九,轻伤无算。歼敌……约摸百余人。” 三十七条人命。扈三娘闭了闭眼,这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她或许叫不出名字,却曾在校场上挥汗如雨,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的庄户子弟。他们本不该死在这里。 “厚葬阵亡弟兄,抚恤家眷,银钱从我私库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重伤者全力救治,不惜代价。” “是。”陈教头躬身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三娘子,贼寇虽退,但并未远遁,恐怕……不久便会卷土重来。而且,祝家庄那边……方才哨探回报,似乎……已经破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极其艰难。 扈三娘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尽管早有预料,但当噩耗真的传来,依旧如同重锤击胸。祝家庄一破,扈家庄便彻底成了孤岛,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这里。时间,不多了。 “知道了。加强警戒,轮番休息,谨防夜袭。”她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陈教头退下后,扈三娘又在墙头站立了许久,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青光,才缓缓步下庄墙。 庄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收敛尸首的,搬运守城器械的,救治伤员的……一片忙乱。空气中除了血腥,更多了几分悲怆与压抑。看到她走来,忙碌的庄客和妇孺们纷纷停下动作,目光复杂地望来,有敬畏,有感激,也有深深的忧虑。 她径直走向临时充作伤兵营的一处大屋。浓烈的草药与血腥味扑面而来,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她看到扈太公正指挥着仆役帮忙,这位向来儒雅的庄主,此刻仿佛一夜苍老,鬓角多了许多刺眼的白发,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悲悯。 “三娘,”见到女儿,扈太公声音干涩,“你……无恙吧?” “女儿无事。”扈三娘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屋内惨状,心中刺痛,“爹爹,此处有我,您先去歇息吧。” 扈太公看着女儿染血的衣襟和冰冷坚定的眼神,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叹,拍了拍她的肩膀,蹒跚着离去。 扈三娘挽起袖子,露出那双本该调弄丝竹的玉手,此刻却毫不避讳地沾染血污,亲自为一名腹部重伤的年轻庄客按压止血。那庄客意识模糊,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与稳定,竟奇迹般地平静了些许。 “三……三娘子……”他喃喃道,“俺……俺没给庄子丢人吧……” 扈三娘动作一顿,看着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年轻面庞,心中酸涩,声音却放得异常柔和:“没有,你是扈家庄的英雄。” 那庄客嘴角费力地扯出一丝笑容,昏死过去。 忙碌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色大亮,伤者的情形才暂时稳定下来。扈三娘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院落,秋雁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物。 褪去染血的劲装,浸泡在微烫的热水中,扈三娘才感到一阵彻骨的疲惫席卷而来。手臂酸痛难当,掌心被刀柄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看着水中自己倒影,那张清丽依旧的脸庞,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洗不去的风霜与煞气。 “姑娘,”秋雁一边为她梳理纠结的长发,一边红着眼圈低声道,“方才前厅……祝家庄那个使者,又来了……” 扈三娘猛地睁开眼,水中倒影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他来做什么?” “说……说祝家庄已破,彪少爷他……他生死不明,”秋雁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带来了一些残兵,想投靠我们庄子,还说……还说彪少爷若在,定会记得姑娘您的恩情,若……若不在,也希望姑娘看在往日情分上,收留他们,日后……日后……” “日后什么?”扈三娘声音冰冷。 “日后……奉姑娘为主,助姑娘重振旗鼓……”秋雁的声音低若蚊蚋。 扈三娘嗤笑一声,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好一个“往日情分”!好一个“奉为主上”!不过是走投无路下的托词,甚至可能包藏着借此机会渗透、乃至掌控扈家庄的祸心!那祝彪若真活着,以此人秉性,岂会甘居人下? 这妄念,必须彻底斩断! 她霍然从水中站起,水花四溅。也顾不上擦拭,直接抓过干净的里衣和中衣迅速穿上,语气森寒:“更衣!我去见他!” 前厅之中,气氛凝重。那祝家庄使者衣衫褴褛,满面烟尘,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狼狈的汉子,正对着坐在主位、面色疲惫的扈太公苦苦哀求。 “……太公!三庄联盟,同气连枝啊!如今祝家庄遭此大难,您不能见死不救啊!彪少爷他对三娘子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他的真心,还是留着自己消受吧。” 清冷的声音自门口传来,众人回头,只见扈三娘一身素白箭袖,未施粉黛,长发仅用一根银簪束起,缓步而入。她刚刚沐浴,身上还带着淡淡水汽,但那双眸子却冰寒刺骨,周身散发出的气势,竟比昨夜血战之时更令人心悸。 那使者见到她,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忙上前:“三娘子!您……” “闭嘴。”扈三娘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过去,打断了他的话,“祝家庄破,我亦悲痛。收留残兵,并非不可。” 使者闻言一喜。 但扈三娘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但,需依我三条规矩。” “第一,入我扈家庄,便需守我扈家庄规矩,听我扈家庄号令!若有半分异心,或敢提及往日所谓‘情分’,试图挟恩图报者——杀无赦!” “第二,你等需打散编入庄客队伍,由陈教头统一管辖,不得自成体系,不得私下串联!” “第三,”她目光扫过那几个残兵,最终落在那使者脸上,一字一顿道,“若祝彪生还,请他自行离去,我扈家庄庙小,容不下他那尊大佛。我扈三娘的命运,更无需他来‘记挂’或‘安排’!” 三条规矩,条条如刀,彻底斩断了祝彪及其势力伸向扈家庄的任何可能,也彻底粉碎了那使者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那使者脸色煞白,指着扈三娘,嘴唇哆嗦:“你……你竟如此绝情!彪少爷他……” “锵!” 一声轻吟,扈三娘腰间佩刀出鞘半寸,寒光映亮她冰冷的眼眸:“再多言半句,便视同挑衅,立斩于此!” 森然杀气弥漫开来,那使者连同他身后的残兵,俱是浑身一颤,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们毫不怀疑,这位昨夜手刃数十贼寇、煞气盈身的女子,真的会当场杀人! 扈太公看着女儿,眼神复杂,最终挥了挥手,疲惫道:“便……便依三娘之意。带他们下去,依规矩安置。” 待那几人面如死灰地被带下去,厅中只剩下父女二人。 “三娘,”扈太公叹了口气,“是否……太过决绝了些?毕竟联盟一场……” “爹爹,”扈三娘还刀入鞘,声音低沉却坚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祝彪其人,骄狂自大,绝非良配,更非可托付之人。收留其残兵,已是仁至义尽。若再存妄念,引狼入室,我扈家庄离覆灭不远矣!” 她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堆积的、准备安葬的阵亡庄客棺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绝:“如今的扈家庄,再也经不起任何内耗与动荡了。我们必须……也只能靠自己。” 冷硬的刀柄硌在掌心,那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昨夜的血腥与未来的残酷。 妄丝已断,前路唯有血与火。 而她,必须在这条路上,走得比任何人都坚定。 第8章 第八回 祝家庄残兵被强行打散编入队伍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疲惫而惶恐的扈家庄内漾开了一圈微妙的涟漪。有人暗赞三娘子手段果决,免除了后患;也有人私下非议,觉得她过于凉薄,不念旧情。但这些声音,很快便被更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 梁山的兵马并未如预想中那般立刻发动更猛烈的攻击,他们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在撕开猎物的第一道防线后,选择了围而不攻,只是将扈家庄围得水泄不通。游骑哨探如同幽灵般在庄外旷野游弋,切断了一切对外的联系。庄内派出的几波求援信使,皆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绝望的气氛,如同冬日里无孔不入的寒气,一点点渗透进庄内每一个角落。 更令人心悸的是,每当夜幕降临,庄外便会传来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哭泣声,时而凄厉,时而哀婉,夹杂着风声,如同枉死鬼魂的索命之音,搅得守夜的庄客们毛骨悚然,心神不宁。 “是……是祝家庄那些枉死的人在哭……”有胆小的庄客面色惨白地低语,“他们怨气不散,来找替身了……” 流言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庄内的士气,在血战的疲惫与这无形的精神折磨下,不可避免地滑向低谷。 扈三娘站在冰冷的庄墙上,听着风中那诡异的“鬼哭”,秀眉紧蹙。她自然不信什么鬼神索命,这分明是梁山贼寇的攻心之计!利用祝家庄新破、人心惶惶的时机,以诡秘手段制造恐慌,动摇军心。 “陈教头,”她唤来值守的陈教头,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传令下去,此乃梁山贼人装神弄鬼,惑乱人心之举!再有敢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斩!” “是!”陈教头领命,但脸上忧色未褪,“三娘子,道理虽如此,可这声音……着实瘆人,弟兄们心里发毛啊。” 扈三娘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墙头那些在寒风中缩着脖子、眼神闪烁的庄客,心中了然。光靠严令,无法驱散恐惧。 是夜,她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命人在庄墙之上,正对那“鬼哭”传来方向最显眼处,支起一口大锅,架起柴火。又让人搬来几坛庄内珍藏的、本是预备庆功或年节所用的烈酒。 熊熊火光燃起,驱散了周遭的黑暗与寒意,也吸引了许多惊疑不定的目光。 扈三娘亲自拍开酒坛泥封,将那清冽如泉的烈酒,“汩汩”地倾入锅中。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空气中的血腥与焦糊气。 她舀起一瓢滚烫的酒液,注入一个粗陶大碗,双手捧起,面向墙外漆黑的夜空,朗声道:“扈家庄的弟兄们!”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庄客耳中。 “我知道,大家累了,怕了!外面是杀人不眨眼的梁山草寇,还有这不知是人是鬼的哭嚎!”她目光如炬,扫过众人,“我们被困在这里,援兵无望,前途未卜!” 她的话,直接戳中了每个人心中最深的恐惧,墙头一片死寂,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中美酒翻滚的微响。 “但是!”扈三娘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铿锵,“我们身后,是什么?!” 她伸手指向庄内那片在夜色中沉寂的屋舍:“是我们的父母妻儿!是我们的祖宗基业!是我们扈家庄数百口人安身立命的所在!” “梁山贼寇要夺我们的家!杀我们的人!毁我们的一切!那装神弄鬼的鼠辈,想让我们未战先怯,自乱阵脚!” “你们告诉我!”她将手中酒碗高高举起,滚烫的酒气氤氲了她冰冷而坚定的面容,“我们是引颈就戮的羔羊,还是护家卫土的丈夫、儿子、父亲?!” 这一声喝问,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心头!许多庄客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这碗酒,”扈三娘目光灼灼,声音里带着一种感染人心的力量,“敬昨夜战死的英魂!他们用血告诉我们,退一步,就是家破人亡!” 她将碗中烈酒,缓缓洒在墙头冰冷的地面上,酒液渗入青砖,如同血誓。 她又舀起一瓢,注入碗中,再次举起:“这一碗,敬此刻仍站在这里,没有退缩的每一位弟兄!孤堡寒宵,肝胆相照!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扈家庄的旗,就不能倒!” 说完,她仰起头,“咕咚咕咚”将碗中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酒液如火线般滚入喉中,烧起一股豪气,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与疲惫,苍白的脸颊也泛起一丝红晕。 “拿碗来!”她将空碗往地上一掷,摔得粉碎! 早已被这番话语和举动激得热血沸腾的扈成,立刻抱着一摞粗陶碗上前分发。陈教头率先接过一碗,学着扈三娘的样子,仰头灌下,抹了把嘴,吼道:“誓与庄子共存亡!” “誓与庄子共存亡!” “跟三娘子干了!” 墙头上,无论是老兵还是新编入的祝家庄残兵,此刻都被这同仇敌忾的气氛所感染,纷纷接过酒碗,将那滚烫的烈酒灌入喉中。辛辣的滋味刺激着味蕾,更点燃了胸中那股被恐惧压抑已久的血性! 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因酒精和激动而泛红的脸庞,眼神中的恐惧与迷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玉壶光转,映照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寒夜中凝聚的肝胆! 那庄外的“鬼哭”声,不知何时,似乎也变得微弱、遥远,不再那么令人心悸。 扈三娘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庄客,心中稍稍一松。但这还不够。她知道,梁山不会给他们太多喘息之机。 果然,次日黎明,天色未亮,庄外便响起了沉闷的战鼓声! 这一次,梁山不再试探,也不再玩弄诡计。黑压压的兵马如同潮水般涌来,当先一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手持丈八蛇矛,正是那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 而在林冲身侧,还有数条气势不凡的好汉,其中一人,身形魁梧如铁塔,手持禅杖,正是花和尚鲁智深!另一人,身躯凛凛,眼射寒星,乃是行者武松! 梁山主力,终于要动真格的了! 庄墙之上,刚刚被烈酒点燃的热血,在看到这阵势时,也不由得为之一窒。林冲、鲁智深、武松……这些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威慑! 扈三娘深吸一口气,拔刀出鞘,冰凉的刀锋贴着她因饮酒而微微发热的脸颊,带来一丝清醒。 她知道,决定扈家庄命运的时刻,到了。 “弓箭手!上火箭!”她厉声下令,“目标,敌军后队辎重!” “扈成!带人检查所有陷坑、警铃,确保万无一失!” “陈教头!组织敢死队,备好火油,听我号令!” 一道道命令迅速下达,庄墙之上再次忙碌起来,只是这一次,少了几分慌乱,多了几分悲壮的秩序。 她目光越过潮水般涌来的敌军,望向那杆“替天行道”的大旗,以及旗下那个面沉如水的黑矮汉子——宋江。 就是这个人,将决定她,以及这庄内数百人的命运。 不。 扈三娘握紧了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命运,该由自己来争! 她转头,对身后一名亲信庄客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庄客面露惊愕,随即重重点头,迅速消失在墙下。 那是她最后的布置,一步险棋,关乎她个人能否挣脱那既定的、屈辱的结局。 战鼓声越来越急,如同催命的符咒。 林冲的蛇矛,已然指向庄门。 扈三娘玉手扬起,声音穿透云霄: “迎敌!” 第9章 第九回 战鼓声震天动地,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一个守庄者的心头。梁山兵马不再是之前的散兵游勇,而是结成了严整的阵势,刀盾手在前,长枪手继后,弓箭手压住阵脚,更有数十架简陋却实用的云梯、撞木夹杂其间,缓缓推进。那股肃杀之气,远非前次夜袭可比。 当先一道身影,如同出闸猛虎,正是豹子头林冲!他并未骑马,只徒步持矛,步伐沉稳如山,目光如电,直射庄墙之上的扈三娘。丈八蛇矛的矛尖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烁着一点摄人心魄的寒芒。 “扈三娘!”林冲声若洪钟,远远传来,“尔庄负隅顽抗,徒增伤亡!若肯开庄纳降,宋公明哥哥仁义,必不伤尔等性命!” 扈三娘立于墙头,墨色斗篷在凛冽的晨风中狂舞。她并未回答林冲的劝降,只是缓缓举起右手,清叱一声:“放箭!” 墙头弓弦齐鸣,早已备好的、缠裹了油布的箭矢被点燃,化作一道道流星火雨,越过前排的刀盾手,直扑梁山军阵后方的辎重与人员密集处! 这一下出乎梁山预料,后阵顿时一阵骚乱,几架云梯被火箭引燃,冒起滚滚黑烟。 “好个刁滑的女子!”林冲眉头一拧,不再多言,蛇矛向前一挥,“攻城!” “杀——!” 梁山阵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潮水般的贼寇顶着盾牌,冒着零星落下的滚木礌石,疯狂地向庄墙涌来!云梯重重靠上墙垛,悍不畏死的头目们口衔利刃,手脚并用,向上攀爬! “顶住!”扈三娘日月双刀已然出鞘,身先士卒,守在压力最大的一段墙垛后。刀光闪处,血光迸现,一名刚刚冒头的梁山小头目便被削飞了半个脑袋,尸体栽落下去。 陈教头、扈成等人也各率精锐,分头堵截,与攀上墙头的梁山贼寇殊死搏杀。墙头瞬间变成了血腥的绞肉场,兵刃撞击声、怒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不断有人中刀跌落,鲜血染红了斑驳的墙砖。 然而,梁山此次攻势之猛,远超以往。林冲并未亲自攀城,只在外围压阵指挥,但他麾下那些百战余生的老卒,战斗力极其强悍,加之人数远超守军,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有数处防线被突破,越来越多的贼寇跃上墙头,守军节节败退,形势岌岌可危! 扈三娘双刀舞动如风,已然砍翻了七八名贼寇,但更多的敌人如同蝗虫般涌来。她臂膀酸麻,气息急促,玉手虎口早已崩裂,鲜血染红了刀柄。她眼角余光瞥见侧翼一段城墙已被梁山彻底占据,守军死伤殆尽,一名手持戒刀的头目正狞笑着带人向庄内杀去! 是武松! 不能再等了! “扈成!点火!”她嘶声高喊,声音带着一丝决绝的沙哑。 早已埋伏在庄墙内侧特定位置的扈成,闻令猛地挥刀砍断数根绳索!只听“轰隆”几声巨响,几处看似坚固的墙体内侧,预埋的火油罐被引燃,烈焰猛地窜起,瞬间形成数道火墙,暂时阻断了武松等人向内冲击的道路,也将一小股冲得最前的梁山贼寇隔绝在了火墙之外! 这壮士断腕之举,虽暂缓了内线崩溃,却也使得墙头守军压力倍增! 就在此时,一直静立观战的林冲,动了! 他身形一展,竟如大鹏般掠地而起,足尖在几架云梯上轻点借力,几个起落,便已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扈三娘所在的墙段! “你的对手,是我。”林冲声音平淡,手中蛇矛却已如毒龙出洞,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惨烈气势,直刺扈三娘胸前!这一矛,快!准!狠!仿佛凝聚了他半生的郁愤与武学精华,空气都被撕裂,发出刺耳的尖啸! 扈三娘瞳孔骤缩!她深知林冲之能,绝非王英之流可比!不敢硬接,双刀交叉于胸前,脚下步伐急错,欲以巧劲卸开这石破天惊的一刺! “锵——!” 矛尖精准无比地点在双刀交叉之处!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如同山洪暴发般涌来!扈三娘只觉双臂剧震,日月双刀几乎脱手,胸口一阵烦闷,喉头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喷出!她身形不受控制地“蹬蹬蹬”连退七八步,直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垛上,才勉强稳住,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差距太大了!这根本不是同一个层级的较量!林冲甚至未尽全力,只是随手一矛,便已让她受了内伤! 林冲一击逼退扈三娘,并未追击,只是持矛而立,目光中带着一丝欣赏,更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还要打吗?徒增死伤而已。” 扈三娘以刀拄地,剧烈地喘息着,玉手颤抖,几乎握不住刀柄。她看着周围仍在浴血奋战,却不断倒下的庄客,看着庄内燃起的火光,听着妇孺惊恐的哭喊,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悲凉涌上心头。 她知道,扈家庄,守不住了。 个人的勇武,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历史的滚滚洪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谋划,所有的玉碎之志,终究还是敌不过这既定的结局吗? 不!就算败,就算死,她也绝不能再落入那既定的、屈辱的轨迹! 她猛地抬头,看向林冲,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林教头!扈三娘可以降!” 此言一出,周围残存的守军和攻上墙头的梁山头目皆是一愣。 扈三娘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传遍战场:“但我有三个条件!若宋头领不允,三娘唯有一死,扈家庄上下,亦玉石俱焚,绝不苟活!” 林冲眉头微皱:“讲。” “第一!我父年迈,需保其性命,不得加害!庄内妇孺,不得屠戮!” “第二!扈家庄庄客,愿降者收编,不得肆意杀害!不愿降者,发放路费,任其离去!” “第三!”她死死盯着林冲,一字一顿,用尽全身力气吼道,“我扈三娘,宁死不嫁王英!若宋江强逼,我即刻自戕于此!此身此命,可由尔等取去,但休想辱我!”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与尊严,震得墙头众人心神摇曳! 那“宁死不嫁王英”的决绝,更是让不少知悉内情的梁山头目面露异色。 林冲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这个女子,武艺高强,性情刚烈,更难得的是这份临危不乱的气度与宁折不弯的尊严。 “你在此稍候。”林冲说完,转身跃下墙头,向中军方向而去。 墙头的厮杀,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渐渐停歇下来。所有人都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扈三娘拄着刀,靠坐在冰冷的墙垛下,微微闭上了眼睛。她能感受到体内气血的翻涌,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方才与林冲对的那一招,已让她受了不轻的内伤。 她不知道宋江是否会答应。她只是在赌,赌宋江要的是收服扈家庄的人心,而不是一具尸体,赌他不敢逼死一个如此刚烈、在阵前公然提出条件的女将,以免寒了其他可能归附者的心。 时间,在死寂与焦灼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林冲去而复返,再次跃上墙头。他手中拿着一支令箭。 “宋公明哥哥有令,”林冲声音沉浑,传遍四方,“应你三事!扈太公及庄内妇孺,一概不伤!庄客愿降者编入步军,不愿者发放盘缠!至于你……”他目光落在扈三娘身上,“公明哥哥敬你是条巾帼好汉,婚姻之事,绝不强求,容后再议!” “现在,开庄门吧。” 赢了。至少,暂时赢下了最关乎她个人命运的一条。 扈三娘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疲惫与虚脱感席卷而来,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倒。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她感到一双沉稳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下滑的身形,避免了她在万千目光下彻底瘫倒的狼狈。是林冲。他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或许是同为高手的一丝敬意,或许是对她这份刚烈与脆弱的些许怜悯。 然而,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与冰冷即将吞噬她之际,在这片充斥着血腥、硝烟与陌生男子气息的绝望战场上,一个毫无由来、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猛地划过她混乱的心神: ‘若他在……不,若是‘她’……定不会让我落到如此境地……定能懂得,这身铠甲之下,我也……会痛,会怕……’ 这念头模糊而荒谬,甚至没有一个清晰的面容,只有一个朦胧的、属于女性的、强大而温柔的轮廓。它来得突兀,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仿佛在无边黑暗中,为她指向了一个遥远却唯一可能获得理解与庇护的方向。 随即,意识彻底沉沦。 她精心编织的罗网,终究未能网住倾覆的命运,反而将自己困于其中。那刚强的玉碎之志,在现实的重压下,终于露出了深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过的裂痕。 玉碎星沉,扈家庄,陷落了。 而她的抗争,似乎也随着这庄门的洞开,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只是那“宁死不嫁王英”的誓言,如同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入了某些人的心中,也为她在这龙潭虎穴般的梁山泊,埋下了一线不可知的变数。 第10章 第十回 意识是在颠簸与晃动中逐渐回归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硬木板的触感,以及车轮碾过不平路面的辘辘声响。鼻腔里萦绕的不再是熟悉的冷梅香或庄内的烟火气,而是一种混杂着汗味、皮革、尘土以及淡淡血腥的、属于行军路途的粗粝气息。 扈三娘倏然睁开眼。 入目是晃动的车篷顶,简陋,蒙着一层灰。她正躺在一辆运送辎重的大车里,身下垫着些干草。试图移动身体,一阵剧烈的酸痛立刻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双臂和胸口被林冲震伤之处,更是闷痛难当。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声。 “三娘子,您醒了?” 车旁传来一个压低了的、带着惊喜与忧虑的声音,是扈成。他骑着马跟在车旁,脸上满是疲惫与关切,还有一丝未能护主周全的愧疚。 “我们……在何处?” 扈三娘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干涩如同火烧。 “已在前往梁山泊的路上,走了大半日了。” 扈成连忙递过一个水囊,“您昏睡了一天一夜,庄主……庄主他无恙,被安置在另一辆车上,有医者看顾。只是……”他声音低沉下去,“庄子,没了。” 最后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扈三娘心上。她沉默地接过水囊,灌了几口冰冷的清水,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却无法浇灭胸中那团灼烧的悲愤与无力。 她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天色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将周遭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凄艳的橘红。长长的队伍蜿蜒前行,尽是梁山兵马的车马旗号。那些曾经在庄墙下与她生死相搏的贼寇,此刻大多神情松懈,甚至带着胜利者的洋洋得意,大声谈笑着,目光偶尔扫过这辆囚车般的辎重车,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审视,乃至……几分让她极其不适的、属于男性对女性的打量。 她猛地放下车帘,隔绝了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背靠着冰冷的车壁,缓缓闭上眼。 败军之将,阶下之囚。这便是她如今的处境。 父亲暂时无恙,庄客妇孺得以保全,不嫁王英的条件也被应允……这已是她在绝境中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可这结果,依旧带着刻骨的屈辱。 车队又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直到天色完全黑透,才在一片连绵的水泊前停下。但见港汊交错数千条,四方周围八百里,蓼儿洼前,旌旗招展,一座雄峻山寨依山傍水而建,灯火通明,映照着水面粼粼波光,气象森严。 这便是梁山泊了。 扈三娘被扈成搀扶着下了车,脚踩在陌生的土地上,一阵虚浮。她强撑着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衫,尽管狼狈,却依旧挺直了脊梁。她看到父亲扈太公也被扶下车,父女目光相触,皆是复杂难言,千言万语,化作无声的沉重。 早有头目上前引路,带着他们父女以及一些被俘的扈家庄头面人物,穿过层层寨栅,往那聚义厅——如今已改名“忠义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行来,但见关隘重重,寨门坚固,喽啰兵甲鲜明,巡逻严密,果然是一处龙潭虎穴,易守难攻。想到自己曾试图凭一庄之力抗衡此地,不免生出几分螳臂当车的荒谬感。 忠义堂前,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两排彪形大汉手持明晃晃的刀斧,肃立两旁,目光如炬,煞气逼人。堂内,黑压压坐满了百余名头领,形貌各异,或凶恶,或豪迈,或阴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走进来的扈三娘等人。 那一道道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好奇、审视、轻蔑、欣赏……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压得人喘不过气。扈三娘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几道格外灼热、甚至带着淫邪意味的视线,她不用看也知道,其中一道,必定来自那个矮挫丑的王英。她目不斜视,只是将下颌微微抬起,玉面之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将内心所有的情绪死死压住。 堂上正中央,摆着三把交椅。居中者,面黑身矮,眼如丹凤,正是“及时雨”宋江。左手边一人,羽扇纶巾,秀才打扮,是“智多星”吴用。右手边一人,星眉剑目,气质不凡,乃是“玉麒麟”卢俊义。 “扈太公,三娘子,一路辛苦。”宋江起身,面带和煦笑容,语气温和,仿佛招待的不是俘虏,而是远来的宾客,“前番阵前多有得罪,实乃各为其主,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既入我梁山,便是一家人,过往恩怨,就此揭过,还请宽心。” 他话语客气,姿态也放得颇低,但堂内那肃杀的气氛,以及两旁虎视眈眈的头领,无不提醒着扈三娘,这所谓的“一家人”,是建立在扈家庄废墟之上的。 扈太公面色灰败,勉强拱了拱手,说不出话。 扈三娘上前一步,敛衽一礼,动作依旧保持着大家风范,声音清冷如故:“败军之将,不敢言辛苦。多谢宋头领信守承诺,保全我父及庄人性命。” 她态度不卑不亢,既承认失败,也点出宋江的承诺,将自己放在一个相对平等的位置,而非摇尾乞怜的俘虏。 宋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容更盛:“三娘子巾帼不让须眉,武艺高强,性情刚烈,宋某佩服。我梁山泊聚义,替天行道,专一扶危济困,最是敬重英雄。三娘子与扈太公且先在山上安心住下,日后自有安排。” 他绝口不提如何安排,尤其是对扈三娘的安排,显然是要先将人稳住。 这时,坐在下首的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响起:“哥哥,这扈三娘杀了俺们许多弟兄,难道就这么算了?依俺看,就该……” 扈三娘不用回头,也听出那是“黑旋风”李逵的声音,那屠灭她扈家庄满门的血海仇人!她袖中的手瞬间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质问与杀意。 “铁牛休得胡言!”宋江面色一沉,呵斥道,“既入我寨,便是兄弟!前事休要再提!” 李逵悻悻闭嘴,但仍瞪着一双牛眼,恶狠狠地盯着扈三娘的背影。 宋江又安抚了扈太公几句,便命人引他们去后寨安置。自有喽啰上前,准备带路。 就在扈三娘转身欲走之际,一道灼热、贪婪,几乎不加掩饰的目光,如同黏腻的毒蛇,牢牢锁在她身上。她不用看,也知道来自那个方向——王英。 她脚步未停,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扫过去,仿佛那令人作呕的视线根本不存在。但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带着势在必得的占有欲,让她背脊发寒。 她知道,宋江的承诺或许能暂时约束王英,但在这满是豺狼虎豹的山寨中,那所谓的“容后再议”,恐怕也拖不了太久。王英的妄念,李逵的仇视,以及其他头领各异的心思……这忠义堂看似堂皇,其下却暗埋着无数荆棘,步步惊心。 她被引到后寨一处单独的小院,虽不算奢华,倒也干净整洁,显然宋江在面子上做足了功夫。扈成被安排在外围守卫,实际上也是监视。 屏退了伺候的喽啰,关上房门,扈三娘独自站在空荡的房间里,窗外是梁山泊陌生的夜景与巡夜喽啰的脚步声。 她走到盆架前,就着冰冷的清水,慢慢洗净脸上、手上的尘土与干涸的血迹。水中倒映出的容颜,依旧美丽,却写满了疲惫与挥之不去的冷冽。 玉手抚上胸口,那被林冲震伤之处依旧隐隐作痛。这痛楚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也提醒着她那深埋的、连在昏迷中都不自觉寻求寄托的脆弱。 梁山泊,是她囚笼,或许,也将是她下一场抗争的起点。 而那个曾在意识模糊时给予她一丝虚幻安心的、属于“她”的影子,此刻又在何方? 北地风霜,可曾吹到一位公主的耳中? 第11章 第十一回 梁山泊的日子,如同一潭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死水。 扈三娘被安置在后寨一座僻静小院,每日有固定的喽啰送来饭食,行动虽未受明令限制,但无论她走到何处,总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美其名曰保护,实为软禁。扈太公被安排在另一处院落,有医者照料,身体渐好,但精神颓唐,父女相见,往往相对无言,唯有叹息。 几日下来,扈三娘对这梁山泊的格局也有了粗浅了解。山寨以忠义堂为核心,前后左右各有寨栅,分由不同头领管辖。水泊环绕,港汊复杂,若无引路,极易迷失。她暗中观察,记下山路水道,心中明白,若想脱身,难如登天。 这日傍晚,忽有宋江亲兵前来传话,言道公明哥哥在忠义堂设下宴席,为新上山的几位头领接风,请三娘子务必赏光。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扈三娘心知这绝非简单的接风宴。自己与父亲,还有一同被俘的几位扈家庄头面人物,恐怕就是这“新头领”的一部分。这场宴席,是安抚,是展示梁山气度,更是要将他们彻底绑上梁山的战车,再无回头路。 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稍事梳洗,她依旧选了那身素净的青色箭袖,未施粉黛,只用一根银簪将青丝松松绾起。镜中人,眉目清冷,不见半分喜色,倒像是去赴一场鸿门宴。 忠义堂内,早已是觥筹交错,喧闹非凡。数十张桌子摆开,鸡鸭鱼肉,酒坛林立。众头领猜拳行令,呼喝畅饮,一派草莽豪气。当扈三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堂内的喧嚣不由得为之一静。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惊艳,也有如王英那般,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的贪婪。 扈三娘面色不变,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对那诸般视线恍若未觉。引路的喽啰将她引到靠近上首的一桌,这一桌,坐着扈太公、以及几位同样面色不太自然的原扈家庄头目,显然都是今日的“主角”。 “三娘子来了,快请入座。”宋江在上首笑道,语气亲切,“今日山寨添了诸位英雄,实乃大喜,不必拘礼,尽情欢饮便是。” 扈三娘微微颔首,在扈太公身旁坐下,姿态优雅,与周遭的粗豪格格不入。她面前也摆上了酒盏碗筷,但她并未动箸,只是安静地坐着,如同一尊玉雕,与这喧闹的宴席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不少头领已是酒意上涌,言行更加放浪形骸。李逵哇呀呀地叫着,要与人比拼酒量;鲁智深撸起袖子,大声讲着拳打镇关西的旧事;王英那双眼睛,更是几乎黏在了扈三娘身上,借着酒意,对身旁的矮脚虎伙伴嘀嘀咕咕,发出猥琐的低笑。 扈三娘垂着眼眸,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粗陶酒盏边缘。堂内的喧嚣、酒气、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都让她感到窒息。她仿佛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这场与自己命运休戚相关、却无比荒谬的闹剧。 她能感觉到父亲在身边微微颤抖,那是屈辱与恐惧。她能感觉到原扈家庄头目们强颜欢笑下的不安。而她自己,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却在不断扩大。 这就是她如今栖身的地方。这就是她未来可能要与之“同生共死”的“兄弟”。 一股深沉的悲哀与疏离感,攫住了她。 “三娘子,”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几分文绉绉的客气。扈三娘抬眼,是吴用。他端着酒杯,面带微笑,“山寨简陋,比不得扈家庄富贵,招待不周,还望海涵。我敬三娘子一杯,日后同聚大义,共图前程。” 话说得漂亮,眼神却带着审视与算计。 扈三娘端起面前那盏未曾动过的酒,淡淡道:“吴先生客气。”并未多言,只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如同火烧,却暖不了她冰冷的心肠。 吴用笑了笑,也不再纠缠,转身去与其他头领应酬。 宴席还在继续,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扈三娘却觉得那些声音越来越远,她仿佛独自一人,坐在孤岛上,四周是茫茫的、令人不安的黑暗。 她忽然无比想念那个昏迷中一闪而过的幻影。那个模糊的、属于女性的、强大而温柔的轮廓。若“她”在此,定不会让她置身于这等令人作呕的境地吧?定能懂得她此刻的孤独与坚守吧? 这念头一起,便如同藤蔓般疯长。 她悄悄起身,并未惊动任何人,悄然离开了喧嚣的忠义堂。 夜风带着水泊的湿气,吹在脸上,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些许堂内带来的浊气。她没有回那个囚笼般的小院,而是信步走到水边一处无人的礁石旁。 远处忠义堂的灯火与喧闹依稀可辨,更衬得此处寂静清冷。天上疏星点点,残月如钩,清辉洒在墨色的水面上,漾开细碎的银光。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白玉壶。这是她贴身藏着的、唯一从扈家庄带出的旧物,里面装着的,是庄内自酿的、最后一囊清淡的梅子酒。原本,是预备着与父亲小酌,或是年节时浅尝的。 拔开塞子,一股清冽微酸的酒香逸出,与梁山那烈性的烧刀子截然不同。她对着冷月孤星,缓缓饮了一口。酒液温润,带着记忆中家园的味道,勾起的,却是更深的怅惘与无力。 玉壶光转,映照着她清冷的侧颜。这一刻,她不再是阵前浴血的女将,不再是冷对群煞的囚徒,只是一个失去了家园、前途未卜、内心充满了无人可诉的疲惫与脆弱的普通女子。 那双执刀稳如磐石的玉手,此刻捧着小小的玉壶,指尖微微颤抖。 “敬……不知在何方的‘你’……”她对着虚空,对着北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若你知晓世间有我这般困守孤垒的女子,可会……觉得可笑?” 无人应答。唯有水波轻拍礁石,如同叹息。 她知道,这或许只是绝望中的自我安慰。但那又如何?在这虎狼环伺之地,她必须守住内心最后一点清明,守住那份只为懂得之人展露的柔软。 将壶中残酒饮尽,扈三娘收起玉壶,重新挺直了脊梁,脸上的脆弱如同水痕般迅速消失,恢复了一贯的冷冽。 她转身,向着那灯火通明、充斥着**与算计的忠义堂方向走去。 宴未散,戏还在唱。 而她,不能缺席。 第12章 第十二回 梁山泊的日子在一种紧绷的平衡中缓缓流逝。扈三娘深居简出,除了每日固定的晨练——在她那小院中默默挥舞日月双刀,以保持身体状态和内心的锐气——她极少在外走动。偶有头领夫人或女眷前来探视,如顾大嫂、孙二娘,她也只是客气应对,不冷不热,保持着距离。 她像一块被投入沸水中的寒冰,外表看似被同化,内里却始终坚守着一方冻土。 这日清晨,她正在院中练刀,刀光霍霍,卷起地上几片落叶。忽然,院外传来一阵不同于往日的喧嚣,夹杂着马蹄声、号令声,似乎有大队人马调动。 “三娘子,”扈成从院外快步走进,低声道,“寨中有令,今日聚义厅前演武,所有头领皆需到场观礼。” “演武?”扈三娘收刀而立,气息匀停。 “是,听闻是宋头领之意,要检阅各营操练,提振士气。另外……”扈成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有辽邦的使者到了山寨,也要一同观礼。” 辽邦使者? 扈三娘心中微微一动。梁山泊虽纵横山东,但与北地辽国素无往来,此时有辽使前来,所为何事?她隐约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变数。 聚义厅前的演武场,此刻已是人声鼎沸。梁山各营头领率领麾下精锐喽啰,列队整齐,旌旗招展,刀枪如林,倒也颇有几分强军气象。忠义堂前的高台上,设了数把交椅,宋江、吴用、卢俊义等核心头领赫然在座,旁边还设了几个位置,坐着几个身着皮裘、髡发左衽的辽人,想必就是那辽邦使者了。 扈三娘被引到女眷和文职头领所在的观礼区域,与顾大嫂等人站在一起。她能感觉到,自她一出现,便有数道目光投射过来,其中一道,依旧来自王英那个方向,炽热而令人不适。她目不斜视,只将目光投向演武场中。 演武开始。先是步卒方阵操演,进退有序,吼声震天;接着是马军冲突,往来驰骋,烟尘滚滚;又有水鬼下水表演泅渡、凿船……各项演练,倒也显示出了梁山泊不俗的战力。台上宋江等人面露得色,不时与身旁的辽使交谈几句,那几位辽使虽也点头,神色间却带着几分草原贵族的倨傲,似乎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扈三娘冷眼看着,心中评估。梁山兵马,悍勇有余,纪律与章法,比之正规官军仍有差距,更遑论与传闻中辽国的精锐宫帐军相比。宋江此举,恐怕不乏在辽使面前炫耀武力,以增谈判筹码的意图。 就在这时,演武场上情况突变。 马军演练冲锋战术时,不知是操控不当还是意外,一匹受惊的战马猛地脱离了队伍,嘶鸣着冲向观礼台侧方!那里正聚集着一些负责杂役的妇孺和文弱头领,顿时一片惊叫,慌乱失措! 事发突然,台上宋江等人也是脸色一变,护卫急忙上前,但距离稍远,眼看那惊马就要冲入人群—— 一道青影,如同离弦之箭,自观礼区电射而出! 正是扈三娘! 她本就站在靠近事发点的位置,眼见情况危急,几乎是本能反应,身形一展,便已掠过数丈距离!她没有选择硬拦惊马,那非人力可及。而是侧身避开马头冲撞的正面,纤腰一拧,玉手疾探,精准无比地抓住了惊马缰绳的末端,同时足下发力,身体借势旋转,利用巧劲猛地向侧后方一拉! 这一拉,时机、角度、力道,妙到毫巅! 那匹狂奔的惊马吃痛,加上缰绳被这股巧劲一带,前冲之势猛地一偏,硕大的马头被带得扭转过去,前蹄扬起,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嘶,整个庞大的身躯竟被带得踉跄几步,轰然侧倒在地,溅起一片尘土! 危机瞬间解除。 整个过程,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直到那惊马被赶上的马夫制住,场中才爆发出阵阵惊呼与喝彩! “好!” “三娘子好身手!” 不少梁山头领也是面露惊容。他们自问在那种情况下,或许能自保,但像扈三娘这般,以女子之身,用如此巧妙迅捷的手法化解危机,救下众人,却是难以做到。 扈三娘松开缰绳,气息微喘,面色因方才的发力而略显红润,但眼神依旧平静。她整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衣袖,对周围投来的目光恍若未觉,转身便欲回到观礼区。 “且慢。” 一个略显生硬、却带着独特韵律的汉语声音响起。 扈三娘脚步一顿,回头望去。只见那辽邦使者中,居中的一人站了起来。此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形高挑,虽穿着厚重的皮裘,依旧能看出其挺拔的身姿。与周围髡发的同伴不同,她并未剃发,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数条发辫,以银环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张轮廓分明、带着几分英气与野性的脸庞。眉峰锐利,鼻梁高挺,一双眸子竟是罕见的浅褐色,此刻正目光灼灼地看向扈三娘,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探究。 竟是一位女使! “这位女将军,好俊的身手!”那女使走上前几步,她的汉语虽带口音,却字正腔圆,“不知如何称呼?”她的目光大胆而直接,带着草原儿女的洒脱,与中原女子的含蓄迥然不同。 高台之上,宋江、吴用等人也是面露讶异,显然没料到这位女使会突然发问。 扈三娘迎着那双浅褐色的、仿佛能直视人心的眸子,心中莫名一动。这目光,与她这些日在梁山所见的任何目光都不同,没有贪婪,没有审视,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对强者(或者说,对有趣之人)的欣赏与好奇。 她微微敛衽,保持着礼节,声音清越:“扈三娘。不敢当将军之称,败军之将而已。” “扈三娘……”那女使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发音有些奇异,却别有一种韵味。她嘴角微扬,露出一丝带着野性的笑意,“败不败军,我不知。但我看你方才那一下,比场上许多男儿都强得多。我叫答里孛,来自辽国。” 答里孛。 这个名字,如同一声悠远的钟鸣,毫无征兆地撞入了扈三娘的心湖,荡开一圈圈涟漪。她忽然想起昏迷中那个模糊的幻影,那个给予她一丝安心的轮廓……难道…… 不,不可能。只是巧合。 她压下心中的异样,神色依旧淡然:“答里孛使者,过奖了。” 答里孛却似乎对她很感兴趣,又问道:“我观你身手,似是中原正统武学,又夹杂了些沙场搏杀的狠厉,不知师承何处?” 这话问得有些唐突,但由她说来,却显得自然而不令人反感。 扈三娘不欲多言,只简略道:“家传武艺,粗浅得很,让使者见笑了。” 答里孛见她不愿多谈,也不纠缠,只是那双浅褐色的眸子依旧饶有兴致地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这才转身对宋江道:“宋头领,梁山果然藏龙卧虎,连女流之辈也如此了得,令人佩服。” 宋江哈哈一笑,连忙谦逊几句,心中却是念头急转,这辽国公主(他已从旁人口中知晓答里孛身份)对扈三娘的兴趣,似乎有些出乎意料。 演武继续,但众人的心思,或多或少都被方才那惊险一幕以及辽国女使对扈三娘突如其来的关注所吸引。 扈三娘回到观礼区,能感觉到更多复杂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惊讶,有佩服,也有如王英那般,因被抢了风头(尽管他并无风头可抢)以及被那辽国女使无视而产生的愈发阴沉的嫉恨。 她端然而立,面色平静。唯有袖中微微蜷缩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答里孛…… 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 北来的风,似乎真的带来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第13章 第十三回 演武场上的风波,如同投入梁山泊这潭深水的一块石头,涟漪扩散,久久未平。扈三娘那惊艳一救,以及辽国公主答里孛毫不掩饰的赞赏,让她再次成为了众多目光的焦点。 当夜,宋江再度于忠义堂设宴,一来为白日的演武顺利(尽管有些小插曲)庆功,二来,更是为款待远道而来的辽邦使者,尤其是那位身份尊贵的天寿公主答里孛。 宴席的规格比前次更高,气氛也更为微妙。灯火通明的大堂内,弥漫着酒肉香气与一种无形的、关乎未来走向的紧张感。 扈三娘依旧被安排在靠近上首的位置,与扈太公同席。她能感觉到,自她一入场,便有数道目光黏着而来。除了王英那令人作呕的视线,还多了几道来自辽使方向的目光——答里孛并未像其他辽使那样身着正式皮裘,而是换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缀着银饰的墨蓝色骑射服,长发依旧编辫束于脑后,在一群粗豪的梁山头领和拘谨的辽邦男使中,显得格外出挑。她浅褐色的眸子偶尔扫过全场,带着审视与好奇,最终,总会若有若无地落在扈三娘身上。 那目光,坦荡、直接,带着上位者的审视,却又奇异地不含恶意,反而像在欣赏一件稀世的兵器,或是一匹难得的烈马。 扈三娘垂眸,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杯盏,仿佛那粗陶的纹理是世上最值得研究的物事。她不想与那目光对视,那会让她想起白日里心头那莫名的悸动。 酒宴的气氛在宋江、吴用与辽使首领(一位名叫萧哒濑的官员)的互相敬酒与机锋试探中,逐渐升温。双方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线与诚意,言语间关乎宋辽局势、梁山定位,暗流涌动。 觥筹交错间,不少头领已是酒酣耳热。王英更是喝得满面油光,一双醉眼几乎要钉在扈三娘身上,借着酒意,对身旁的燕顺、郑天寿等人嘀嘀咕咕,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邻近几桌听见: “……嘿嘿,这般标致又辣手的娘们,才是够味!比那窑子里的粉头强多了……宋哥哥既应了容后再议,总不能一直晾着俺……待俺立下大功,定要求哥哥做主……” 污言秽语,夹杂着猥琐的低笑,如同毒蛇吐信,钻进扈三娘的耳中。她握着筷子的指节微微泛白,胸中翻涌着杀意与恶心,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冰雪般的平静。她知道,在此地,此刻,发作不得。 然而,她身边的扈太公却听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手中的酒杯几乎拿捏不住。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而带着奇异韵律的声音响起,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那一片嘈杂: “宋头领。” 众人望去,只见答里孛端坐在席位上,手中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精致银刀——那是她用来切割羊肉的餐刀。她并未看王英那边,目光落在宋江身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傲慢的笑意。 “久闻梁山好汉聚义,替天行道,最是讲究英雄气概,兄弟义气。”她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却不知,在梁山,‘英雄’二字,是如何定义的?是只会躲在人后,以污言秽语议论女子,逞那口舌之快的……也算英雄么?” 她这话并未指名道姓,但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王英那一桌,其中的讥讽与轻蔑,毫不掩饰。 满堂霎时一静! 王英那桌人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王英更是涨红了脸,想要发作,却被身旁尚有理智的燕死死拉住。对方是辽国公主,身份尊贵,此刻又是梁山力图结交的对象,岂容他一个头领放肆? 宋江脸色也是微微一变,随即打了个哈哈,圆场道:“公主说笑了,我梁山兄弟皆是直肠子的好汉,有时酒后失言,也是有的,并无恶意,并无恶意。”他目光警告地瞪了王英一眼。 答里孛却并不接话,只是将那柄银刀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一圈,刀锋在灯火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轻轻巧巧地插回面前的烤羊腿上,仿佛只是随手为之。她转而与身旁的萧哒濑用契丹语低语了几句,不再看那边,仿佛刚才只是随口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然而,这轻描淡写的一句问话,连同那随意把玩利刃的姿态,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了王英等人脸上,更是在所有梁山头领心中投下了一颗石子。 这位辽国公主,并非仅仅是个观光的客人。她敏锐,直接,而且……似乎对某些事情,看不过眼。 扈三娘垂着的眼帘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没想到,出面制止那污言秽语的,竟会是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异国公主。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出于一种对“英雄”定义的、近乎洁癖的挑剔?还是……别的什么? 她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有一点解气,有一点意外,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悸动。 宴席的后半段,便在一种略显诡异的气氛中进行。王英那桌人彻底蔫了下去,闷头喝酒。其他头领言谈也谨慎了许多。答里孛则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偶尔与宋江、吴用交谈几句,目光依旧会不经意地扫过扈三娘。 待到宴席散场,众人各自离去。扈三娘扶着心神不宁的扈太公,走在返回住处的路上。夜色深沉,梁山泊的灯火在身后渐远。 “三娘……”扈太公声音颤抖,“那辽国公主……她为何……” “爹爹不必多想,”扈三娘轻声打断,语气平静,“或许,只是看不惯罢了。” 将父亲送回院落安顿好,扈三娘独自走向自己的小院。月光清冷,将她孤单的身影拉得老长。走到院门口,她脚步一顿。 院门旁的阴影里,立着一道高挑的身影,正是答里孛。她似乎已在此等候片刻,身上带着夜风的微凉。 “扈三娘。”答里孛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扈三娘心中微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公主殿下有何指教?” 答里孛向前走了两步,月光照亮了她英气勃勃的脸庞和那双浅褐色的、此刻显得格外专注的眸子。她没有回答,反而伸出手,掌心托着一个小小的、白玉雕成的葫芦形酒壶,与扈三娘那日独酌时所用,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做工更为精致,玉质也更温润。 “这玉壶,是我随身之物,产自西域,盛酒可保其醇。”答里孛将玉壶递过来,动作自然,仿佛理所应当,“我看你,似乎不喜梁山烈酒。这个,送你。” 扈三娘愣住了。她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在此等候,更没料到会送上这样一份……算是礼物的东西。 “公主厚意,三娘心领。只是如此贵重之物,不敢承受。”她下意识地拒绝。 答里孛却不由分说,将玉壶塞入她手中,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扈三娘的手腕,带着北地特有的凉意,却让扈三娘感到一种奇异的灼热。 “好东西,当配能欣赏它的人。”答里孛看着她,目光深邃,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白日救人的身手,很像我们草原上驯服烈马的女子,看着纤细,骨子里却藏着风暴。这梁山……呵,配不上你。” 说完,她不等扈三娘回应,转身便走,墨蓝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夜色,消失在不远处辽使下榻的院落方向。 扈三娘独自站在月光下,手中握着那枚犹带对方体温的玉壶,冰凉与温热交织。壶身细腻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那人指尖的力度。 她低头,看着掌中的玉壶,又抬头望向答里孛消失的方向,心中一片混乱。 这算是什么?同情?赏识?还是……一种她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心悸的……靠近? 北国来的明珠,为何独独将光芒,照在她这片已然冰封的孤影之上? 夜风吹过,带来远山模糊的轮廓和水泊潮湿的气息。 扈三娘握紧了手中的玉壶,第一次觉得,这梁山泊的夜,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令人窒息。 第14章 第十四回 那枚来自答里孛的西域玉壶,被扈三娘置于枕边。它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未平息。白日里那英姿飒爽的身影,夜晚那不由分说的赠予,还有那句“这梁山……配不上你”,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她看不透那位辽国公主。对方的举动超出了她所有的预料和认知。是别有用心,还是草原儿女纯粹的率性而为?无论是哪一种,都让她本能地感到一种危险的吸引。 几日来,梁山泊表面依旧风平浪静。宋江与吴用似乎正与辽使进行着紧密的磋商,具体内容非扈三娘所能知晓。她依旧保持着深居简出的状态,只是心境,已与往日不同。 这日午后,她正在院中擦拭日月双刀,一名陌生的、穿着辽人服饰的侍女悄然来到院外,递上一张折叠的羊皮纸,用生硬的汉语低声道:“公主给三娘子的。” 扈三娘心中微凛,接过羊皮纸展开,上面并无文字,只用木炭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幅简图——一条蜿蜒小径,通向水泊深处一处标记着奇怪符号的幽静山谷。图的下方,画着一只小巧的玉壶。 意思不言而喻。 邀约?而且是如此隐秘的邀约。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她,这极其冒险。对方身份敏感,自己处境微妙,私下会面若被察觉,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她对答里孛一无所知。 但心底深处,却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在蠢蠢欲动。那是被困囚笼太久后,对未知、对变数、对那一丝与众不同光芒的本能渴望。答里孛,是她落入梁山后,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她感觉“不同”的人。 她摩挲着枕边那枚玉壶,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赠予者指尖残留的力度与温度。 最终,渴望压倒了谨慎。 是夜,月隐星稀,正是秘密行事的好时机。扈三娘换上一身深色便装,将双刀贴身藏好,凭着过人的记忆与那羊皮地图的指引,避开巡夜的喽啰,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出后寨,沿着水泊边缘,向那地图标示的幽谷行去。 越往深处,路径越是崎岖难行,人迹罕至。水声潺潺,虫鸣唧唧,更显幽深寂静。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被群山环抱的小小谷地,中间有一湾清澈的潭水,映着稀疏的星光。 潭边空无一人。 扈三娘停下脚步,凝神戒备。是对方未至,还是……另有陷阱? 就在她心生警惕之际,身后密林中,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枯枝被踩断的声响!并非野兽,而是人! 有人跟踪! 扈三娘心头一紧,瞬间转身,双刀已滑入掌中,目光锐利如鹰,盯向声音来处的黑暗。“谁?!”她低声喝道,声音在寂静的谷中带着回音。 黑暗中,传来一声猥琐而熟悉的低笑:“嘿嘿,三娘子,真是好雅兴啊,这大半夜的,独自一人来这荒郊野地……莫非,是在等什么人?” 随着话音,王英那矮壮的身影,带着两个心腹喽啰,从树影后转了出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淫邪与得意。他显然是一路尾随而来! 扈三娘心中怒火陡升,更有一种计划被撞破的冰冷。她强压着杀意,冷声道:“王英,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王英搓着手,一步步逼近,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俺对三娘子的心意,天地可鉴!宋哥哥虽说了容后再议,可俺实在等不及了!今夜良辰美景,正好与三娘子成就好事,生米煮成熟饭,想必哥哥也不会再说什么……” 他身后的两个喽啰也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 扈三娘眼神彻底冰冷下来,握紧了双刀。她知道,今夜无法善了。即便能杀了王英,动静闹大,自己私自外出与辽使秘密会面(即便未成)的事情也会暴露,后果不堪设想。但若要她受此屈辱,宁可玉碎! 就在她准备拼死一搏,王英也狞笑着扑上来的瞬间—— “咻——!” 一道尖锐至极的破空之声,如同死神的叹息,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夜的宁静! 一道黑影快如闪电,从斜刺里的高崖上激射而下!“噗”的一声闷响,精准无比地钉入了王英脚下不到半尺的地面!那是一支黑色的雕翎箭,箭羽还在微微颤抖,箭杆没入地面足有数寸,显示出发箭者惊人的臂力与准头!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吓得王英怪叫一声,猛地向后跳开,脸色瞬间煞白。他身后的喽啰也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抽出兵刃,惊恐地望向箭矢来处。 扈三娘也是心中剧震,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高崖上,月光勉强勾勒出一道挺拔矫健的身影。那人手持长弓,姿态从容,虽看不清面容,但那独特的身形与轮廓,扈三娘一眼便认出——是答里孛! 她竟然一直在那里?还是刚刚赶到? “哪……哪里来的鼠辈,敢暗箭伤人!”王英又惊又怒,色厉内荏地吼道。 高崖上的人没有回答。回应他的,是弓弦再次被拉开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第二支箭,已然搭上弓弦,箭头在微弱的星光下,闪烁着一点寒芒,遥遥锁定王英的咽喉。 无需言语,那冰冷的杀意,已说明一切。 王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所有的酒意和色心瞬间化为乌有。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敢妄动一步,下一箭,绝对会洞穿他的喉咙! “走……走走走!”他吓得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什么美人什么好事,连滚爬爬,带着两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喽啰,仓皇无比地逃离了山谷,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谷中重归寂静,只剩下微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那支深深钉入地面的箭矢,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险。 扈三娘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看着王英等人消失的方向,又抬头望向高崖。 那道身影收起了长弓,并未立刻下来,只是静静地立于崖边,仿佛在确认危险是否彻底解除。 月光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清辉如水银泻地,照亮了山谷,也照亮了崖上之人的面容。 答里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浅褐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丝戏谑,一丝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 “现在,”她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清晰而平稳,“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么,扈三娘?” 扈三娘仰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是后怕,是庆幸,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看穿与被保护的复杂情绪。她精心维持的、拒人千里的冰冷外壳,在这接连的意外与对方强势的介入下,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收起双刀,对着崖上的身影,第一次,主动地,微微颔首。 第15章 第十五回 月光清冷,洒在幽静的山谷中,将那湾潭水映得如同破碎的银镜。高崖上,答里孛的身影动了,她并未沿着陡峭的崖壁下来,而是转身消失在崖后。不多时,便从谷地另一侧较为平缓的坡道上,步履稳健地走了出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墨蓝色的骑射服,只是未持长弓,双手空空,步履间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洒脱与力量感。月光勾勒着她英挺的侧影和编束整齐的发辫,银环偶尔反射出一点冷冽的光芒。 扈三娘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近。没有了白日演武场和夜晚宴席的距离感,此刻在这无人幽谷,四目相对,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的真实感弥漫在两人之间。 答里孛在扈三娘面前几步远处停下,浅褐色的眸子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我原以为,你会带些更厉害的‘尾巴’,没想到只是这等货色。”语气轻松,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箭,不过是随手赶走了只烦人的苍蝇。 扈三娘抿了抿唇,对方的态度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习惯了警惕、算计与冰冷的对峙,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近乎熟稔的调侃。“多谢公主出手解围。”她最终还是依照礼节,微微敛衽,声音却比平日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些不易察觉的干涩。 “答里孛。”对方纠正道,往前走了一步,距离拉近,扈三娘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青草与某种冷冽香料的气息,“在这里,没有公主,只有答里孛。” 她的目光落在扈三娘依旧紧握刀柄、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眉梢微挑:“怎么,还在防备我?若我想对你不利,方才那一箭,大可以射偏几分。” 扈三娘下意识地松开了握刀的手,但身体的紧绷并未完全放松。她抬起眼,迎上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眸子,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为何会在这里?又为何……要帮我?” “为何在这里?”答里孛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谷中显得格外清晰,“这地方,是我白日里纵马探路时发现的,清静。给你地图,自然是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里,比待在那乌烟瘴气的山寨里强。”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了些,“至于帮你……” 她向前又逼近一步,两人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答里孛比扈三娘略高些许,此刻微微低头,目光如同实质,落在扈三娘强自镇定的脸上。 “我看不惯。”她直言不讳,声音低沉而带着某种磁性,“我看不惯那等腌臜货色,用那种眼神看你。更看不惯你明明一身本事,却要困在这水洼子里,与这些虫豸为伍,还要忍受这等骚扰。”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气,“我们草原上的鹰,就算折了翅膀,也不该被土鼠欺辱。” “鹰?”扈三娘喃喃重复,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从未有人……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她。在扈家庄,她是需要庇护的千金;在梁山,她是可供分配的战利品,是“女将”,是“美人”,却从未是……鹰。 “难道不是?”答里孛反问,目光灼灼,“你那日救人的身手,阵前宁死不屈的刚烈,还有此刻……明明心里害怕(扈三娘下意识地想反驳,却被对方的目光钉住),却依旧挺直的脊梁。这不是鹰,是什么?” 她伸出手,并非触碰扈三娘,而是指向山谷外,梁山泊灯火隐约的方向,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那里,配不上你。宋江的‘忠义’,吴用的‘算计’,还有那些所谓‘好汉’的嘴脸……不过是群占山为王的草寇,格局太小。你留在这里,可惜了。” 这番话,如同重锤,一字字敲在扈三娘心上。她何尝不知?只是家破人亡,身陷囹圄,除了此地,她又能去往何方?这隐忍的悲凉与无奈,从未与人言说,此刻却被一个初见不久的异国女子,如此直白、甚至残酷地揭开。 一种混合着委屈、认同、以及被看穿的悸动,猛地冲上鼻尖,让她眼眶微微发热。她慌忙垂下眼帘,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不去此地,又能如何?天下虽大,已无我立锥之处。” “天下很大。”答里孛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人心的力量,“比你想的要大得多。南方宋廷,西北夏国,西域诸邦,草原大漠……还有我大辽。”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扈三娘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招揽之意,“以你之能,何处不可翱翔?何必在此自缚羽翼?” 扈三娘猛地抬头,撞入那双浅褐色的、仿佛燃烧着野火与星辰的眸子里。对方的话,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心中那扇紧闭的、名为“可能”的门。离开梁山?去往更广阔的天地?这个念头,如同野草,一旦生出,便疯狂滋长。 但她随即冷静下来。谈何容易?父亲年迈,身处监视之下,梁山岂会轻易放人?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答里孛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并未紧逼,只是淡淡道:“不急。路要一步步走。至少今夜,你知道了,这梁山泊里,并非所有人都觉得你该认命,并非所有人都眼瞎。” 她后退一步,拉开了些许距离,仿佛刚才那番近乎耳语的对话从未发生。她从怀中取出那个与扈三娘枕边一模一样的西域玉壶,拔开塞子,仰头饮了一口,然后递给扈三娘:“尝尝,真正的草原奶酒,比你们中原的酒,更烈,也更暖。” 扈三娘看着递到面前的玉壶,微微迟疑。共用一壶酒,这在中原礼法看来,过于亲密逾越。 答里孛却只是举着,目光坦然地看着她,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最终,扈三娘伸出手,接过了玉壶。指尖相触的瞬间,那北地特有的凉意再次传来,却奇异地不再让她感到寒冷。她学着答里孛的样子,仰头饮了一口。 辛辣!一股极其猛烈、带着浓郁奶香和独特发酵气息的灼热感,如同火烧般滚过喉咙,直冲肺腑!与她平日所饮的清淡梅子酒或梁山烈酒截然不同!她被呛得轻轻咳嗽了一声,脸颊瞬间染上绯红。 答里孛看着她有些狼狈的样子,发出一阵爽朗的低笑,笑声在谷中回荡,惊起了几只夜栖的飞鸟。 扈三娘抚着胸口,感受着那烈酒带来的、从内而外的暖意,看着眼前笑得毫无顾忌的女子,心中那层坚冰,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又融化了一角。 北风拂过,带着山谷的凉意,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那缕由玉壶、雕弓与直白话语编织出的、微妙而炽热的气息。 第16章 第十六回 自那夜幽谷密谈归来,扈三娘的心境已悄然不同。答里孛的话语,如同在她沉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是对未来的重新审视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那双浅褐色的、燃烧着野火与星辰的眸子,时常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 然而,梁山泊的日子依旧在固有的轨道上运行。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愈发汹涌。宋江与辽使的谈判似乎进入了关键阶段,山寨内的气氛也日渐微妙。 这日清晨,扈三娘刚练完刀,便有宋江身边的亲兵头目宋清前来,言道公明哥哥请三娘子前往忠义堂偏厅一叙。 该来的,终究会来。扈三娘心知,无论是关于她的“安置”,还是与辽邦的协议,宋江都不会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忠义堂偏厅,不似正堂那般喧闹,布置得颇为雅致,更像是一处书房。宋江与吴用已在座,见扈三娘进来,皆是面带和煦笑容。 “三娘子来了,快请坐。”宋江亲自起身相迎,态度亲切得近乎刻意。 扈三娘依言坐下,神色平静,静待下文。 “三娘子上山已有些时日,住得可还习惯?”宋江寒暄道。 “尚可,有劳宋头领挂心。”扈三娘语气平淡。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宋江抚须笑道,“今日请三娘子来,是有两件事。这一来嘛,是我梁山泊即将与辽邦结盟,共图大业,此乃山寨幸事。辽邦使者,尤其是那位答里孛公主,对三娘子你颇为赏识啊。” 他话语一顿,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扈三娘。 扈三娘心中微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公主殿下抬爱,三娘愧不敢当。” “诶,三娘子过谦了。”吴用插话道,羽扇轻摇,“公主慧眼识珠。这第二件事,便与三娘子相关。如今山寨正是用人之际,三娘子武艺超群,若就此埋没,岂不可惜?公明哥哥有意,请三娘子正式入伙,坐一把交椅,日后同为山寨效力,也不负你一身本事。” 终于图穷匕见。 正式入伙,坐上梁山交椅,便意味着彻底与过去切割,成为名副其实的“草寇”,再无回头路。这与她被迫栖身于此,性质截然不同。 扈三娘沉默片刻,方才抬头,目光清亮地看向宋江:“宋头领厚意,三娘心领。只是,家父年迈,经此变故,心神俱损,三娘需尽孝膝前,恐难担当重任。且三娘乃败军之将,资历浅薄,骤登高位,恐难以服众。” 她的话,委婉,却态度明确。以尽孝和资历为由,拒绝了正式入伙的提议。 宋江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与吴用交换了一个眼神。 吴用呵呵一笑,打圆场道:“三娘子孝心可嘉,令人感动。至于资历,更是无需多虑,我梁山论功行赏,不拘一格。既然三娘子暂无此意,此事容后再议亦可。”他话锋一转,“不过,既在山寨,便需有个章程。如今辽使在寨,三娘子与答里孛公主又颇为投缘,公明哥哥之意,是想请三娘子这段时间,多与公主走动,一尽地主之谊,二来,也可彰显我梁山与辽邦结盟的诚意。” 这才是真正的目的。让她去维系与答里孛的关系,充当梁山与辽邦之间的一个特殊纽带,或者说,一枚棋子。 扈三娘心中冷笑。她与答里孛的接触,果然未能瞒过宋江的眼线。如今,反倒被他们利用起来。 她无法拒绝。无论是出于自身处境,还是内心深处那一点不愿承认的、想要再次见到答里孛的念头。 “三娘遵命。”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思绪。 宋江见她应下,笑容又热络起来:“好!如此甚好!另外,我观三娘子日常衣着,未免简素。既代表我梁山与辽邦交往,不可失了体面。”他拍了拍手。 两名亲兵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走了进来,放在地上打开。只见箱内赫然是一套做工极其精美的女子铠甲!并非中原制式,而是带着明显的异域风格,以银丝锁子为底,衬着玄色软革,甲片被打磨成莲瓣形状,边缘缀以暗红色纹路,护心镜是一块打磨光滑的黑曜石,在偏厅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幽深的光泽。旁边还放着一顶同色的飞凤兜鍪,缨穗亦是暗红。 这套铠甲,华美、精致,却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气与异样的美感,与梁山粗犷的风格格格不入。 “此甲乃偶然所得,名为‘玄莲’,据说出自西域巧匠之手,轻便坚固,正合三娘子使用。”宋江笑道,“便赠与三娘子,聊表心意。” 这份“礼物”,太重,也太突兀。 扈三娘看着箱中那套华美得近乎妖异的铠甲,心中警铃大作。这绝非“偶然所得”那么简单!其制式风格,与答里孛那日所穿的骑射服,隐隐有呼应之处!是巧合,还是宋江、吴用更深层的试探与安排? 她若接受,便等于默认了某种角色,身上将被打上更深的、属于梁山的烙印。 “如此重礼,三娘愧不敢受。”她再次拒绝。 “三娘子何必推辞?”吴用摇扇道,“宝甲赠英雄,红粉赠佳人。三娘子乃是巾帼英雄,此甲正该为你所有。日后与辽使往来,身着此甲,亦显我梁山气度。” 话语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 扈三娘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她知道,在这梁山之上,有些“恩赐”,是无法拒绝的。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屈辱与警惕,缓缓道:“既如此……三娘,谢过宋头领厚赐。” “哈哈,好!快人快语!”宋江大笑,显得十分满意,“宋清,将甲胄送至三娘子院中。” 退出偏厅,扈三娘走在回廊下,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那套名为“玄莲”的铠甲,如同一个华丽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回到小院,那箱甲胄已被安置在房中。扈成看着那华美却透着诡异的铠甲,面露忧色:“三娘子,这……” 扈三娘挥手打断他,独自走到箱前,伸出玉手,轻轻抚过那冰凉的黑曜石护心镜。镜面光滑,映出她此刻复杂难言的面容。 这甲,是恩赐,也是警示。是工具,也是囚笼。 宋江和吴用,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的位置,并试图将她牢牢绑在梁山的战车上,甚至可能……利用她与答里孛那微妙的关系。 而答里孛……她送玉壶,赠烈酒,邀密谈,言语间尽是招揽与欣赏。可在这背后,是否也藏着辽国与梁山博弈的算计? 自己在这漩涡之中,究竟算什么?一件精美的礼物?一枚好用的棋子?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她。即便看到了更广阔天空的可能,想要挣脱这现实的泥沼,却依旧如此艰难。 她的目光落在那玄色甲胄暗红色的纹路上,那颜色,像极了干涸的血,也像极了……那夜答里孛饮过的奶酒残留在玉壶上的色泽。 玉手纤纤,能否承得住这故园尽毁后的恩威并施?又能否,抓住那北风带来的一线微光? 她不知道。 只知道,脚下的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了。 第17章 第十七回 那套名为“玄莲”的铠甲,如同一个沉默而华丽的监视者,被安置在扈三娘房中最显眼的位置。它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身处的境地与宋江、吴用那不容拒绝的“好意”。 扈三娘并未立刻穿上它,只是每日擦拭双刀时,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那冰冷的甲片,心中权衡着利弊,以及背后可能隐藏的更深意图。 这日傍晚,辽使下榻的院落方向,再次派来了那名契丹侍女。这次,她送来的是一个以火漆封缄的狭长锦盒。 扈三娘心中微动,屏退左右,独自在房中打开了锦盒。里面并无书信,只有一支通体黝黑、唯有箭镞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特制箭矢。箭杆比寻常箭矢更粗,入手沉甸甸的,上面用细如发丝的金线,缠绕出繁复而陌生的图腾纹路,箭羽则是某种猛禽的翎毛,坚硬而挺括。 箭矢之下,压着一小片裁剪整齐的、带着暗红纹路的玄色软革——正是那“玄莲”铠甲的衬里材质。 依旧是无字的邀约,却比上一次,更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默契,与一种近乎挑衅的试探。 她送来箭,是回应那日的雕弓?还是暗示着某种需要武力为后盾的下一步? 而那一片软革……她知道了铠甲的事?她是在告诉扈三娘,她知晓梁山高层的举动,甚至……在鼓励她穿上它? 扈三娘握着那支沉甸甸的箭矢,指尖感受着金线图腾的凹凸与箭镞的冰冷锋利。答里孛的行事,总是如此出人意料,大胆直接,将一切算计与试探,都摆在明面上,却又让人捉摸不透其最终目的。 夜色渐深,月光如水。 扈三娘站在那套“玄莲”甲前,沉默良久。终于,她伸出手,开始一件件将它穿戴起来。 锁子甲贴身而冰凉,带着异域金属特有的韧性与重量。莲瓣状的甲片覆盖肩臂、腰腹,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撞声。玄色软革衬里摩擦着肌肤,那暗红的纹路在灯光下如同流动的血管。最后,她戴上那顶飞凤兜鍪,缨穗垂落,遮住了部分视线,也让她整个人的气质为之一变。 不再是那个素衣清冷的囚徒,也不是阵前浴血的女将,而更像一个来自异域、神秘而危险的战士。铠甲完美地贴合了她的身形,既凸显了女子的纤细,又赋予了凛然的煞气。尤其是那块黑曜石护心镜,映照着跳动的烛火和她冷静的双眸,幽深得仿佛能吞噬光线。 她提起日月双刀,走到院中。月光洒在玄甲之上,流转着暗沉而华丽的光泽,与手中雪亮的刀锋形成鲜明对比。 她没有演练复杂的招式,只是静静地站立,感受着这套陌生铠甲带来的束缚与力量。它很重,比扈家庄的制式铠甲更重,但分布均匀,并未过分影响活动。甲片的设计似乎也暗含玄机,在某些角度能更好地卸力、引导攻击。 这确实是一套宝甲。宋江为了笼络(或者说控制)她,也算是下了本钱。 只是,穿着这身由宋江所赐、似乎又与答里孛有着某种隐秘关联的铠甲,扈三娘心中并无半分喜悦,只有一种置身于巨大棋局中的冰冷与警醒。 她舞动双刀,试着做了几个劈砍格挡的动作。刀锋破空,与甲片摩擦,发出不同于以往的、更加沉闷而锐利的声响。适应着新的重心与触感。 就在这时,院墙外,隐约传来一声极轻的、如同夜枭鸣叫般的唿哨。 扈三娘动作一顿,收刀而立,侧耳倾听。 唿哨声再次响起,方向正是通往那处幽谷的小径。 她来了。 扈三娘没有丝毫犹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身形一展,便如一道玄色魅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向着唿哨声指引的方向疾行而去。玄甲在月光下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偶尔掠过月光时,才会泛起一道幽冷的微光。 再次来到那处幽谷,潭水依旧,月光更明。 答里孛早已等在潭边。她今夜未着骑射服,而是换了一身更加利落的黑色劲装,未戴任何首饰,长发高高束成一束,显得脖颈修长,英气逼人。她手中把玩着的,正是扈三娘日间收到的那支金线黑箭。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目光落在扈三娘身上的“玄莲”甲上时,浅褐色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与赞赏,如同猎人看到了完美契合心意的猎物。 “果然,”她嘴角扬起,带着满意的弧度,“这套甲,天生就该穿在你身上。”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细细扫过铠甲的每一处细节,最后定格在那块黑曜石护心镜上,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石头,看到其下扈三娘微微加速的心跳。 “比宋江那些粗糙的铁片,更适合你。”她补充道,语气带着惯有的傲然与对梁山的轻蔑。 扈三娘在她灼热的目光下,竟有些微的不自在,仿佛这身铠甲成了某种束缚,让她无所遁形。她强行镇定下来,将手中的日月双刀微微抬起:“公主深夜相召,不知有何指教?这支箭,又是何意?” 答里孛轻笑一声,将手中的黑箭随意抛了抛:“指教谈不上。只是觉得,你既得了新甲,总该试试是否合手。光在院子里比划,有什么趣味?”她目光扫过扈三娘手中的双刀,又看了看自己空着的双手,“我不用兵刃。你穿着这‘玄莲’,若能碰到我衣角,便算你赢。” 竟是邀战! 扈三娘眸光一凝。答里孛的武艺,她虽未亲见,但那日崖上一箭,已显其功底深厚,此刻又如此托大…… “公主殿下身份尊贵,三娘不敢冒犯。”她按捺住好胜之心,谨慎道。 “我说了,在这里,只有答里孛。”她向前踏出一步,气势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弯刀,“还是说,你怕了?怕输给我这个‘异邦蛮女’?” 激将法,简单,却有效。 扈三娘骨子里的傲气被激起,她不再多言,双刀一摆,摆开了架势:“既如此,请!” “来!” 话音未落,答里孛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她的身法并非中原武学的轻灵飘逸,而是带着草原搏克手的沉稳与爆发力,每一步都踏得坚实,速度却快得惊人,瞬间便到了扈三娘面前,一记手刀直劈她持刀的右腕! 扈三娘早有防备,左手刀上撩格挡,右手刀顺势斜削对方肋下!刀光如匹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答里孛不闪不避,只是腰肢如同无骨般猛地一扭,竟以毫厘之差避开了刀锋,同时另一只手如同毒蛇出洞,直取扈三娘戴着兜鍪的侧面!指风凌厉! 扈三娘心中微凛,脚下步伐急转,玄甲莲瓣摩擦,发出细响,险险避开这一击,双刀舞动,化作一团光轮,将答里孛笼罩其中。 答里孛的身法却诡异莫测,时而如苍鹰搏兔,刚猛暴烈;时而如灵狐踏雪,轻盈刁钻。她似乎对扈三娘的刀路有着某种预判,总能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锋芒,那双空着的手,指、掌、拳、爪,变幻无穷,每一击都直奔扈三娘甲胄的连接处或视线死角,逼得她不得不全力应对。 月光下,两道身影在潭边快速闪转腾挪。玄甲反射着幽光,双刀划出雪亮弧线,而答里孛的黑色身影则如同融入夜色的暗影,飘忽不定。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拳脚到肉的闷响与急促的喘息。 扈三娘越打越是心惊。她已全力施为,双刀攻势如水银泻地,再加上“玄莲”宝甲的防护,竟依旧奈何不了空手的答里孛!对方的力量、速度、反应,以及对战机的把握,都远超她的预料!这绝不仅仅是草原功夫,其中似乎还融合了其他极为高明的武学精髓。 更让她心神微乱的是,答里孛在激烈的交锋中,那双浅褐色的眸子始终灼灼地盯着她,带着一种近乎炽热的欣赏与……探究,仿佛不是在生死相搏,而是在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交流。 数十招转瞬即过。扈三娘久攻不下,气息已有些紊乱,额角渗出细汗。答里孛却依旧气定神闲,仿佛未尽全力。 忽然,答里孛卖了个破绽,门户大开。扈三娘不疑有他,双刀并进,直刺中宫! 就在刀尖即将及体的瞬间,答里孛身形如同没有重量般向后飘飞,同时足尖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借力腾空,一个灵巧无比的空翻,竟从扈三娘头顶掠过! 扈三娘一刀刺空,心知不妙,急忙回身,却已慢了半拍! 答里孛落地无声,如同灵猫,右手并指如剑,在扈三娘因转身而微微露出的、玄甲未能完全覆盖的颈侧轻轻一划! 指尖冰凉而带着薄茧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窜过扈三娘的肌肤,让她浑身一僵,动作瞬间停滞。 “你输了。”答里孛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扈三娘僵立在原地,手中双刀缓缓垂下。败了。穿着宝甲,手持利刃,却败给了空手的她。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有挫败,有不甘,更有一种……被绝对实力碾压后,奇异的心悸。 答里孛绕到她面前,看着她因激斗和羞赧而泛红的脸颊,以及那双强自镇定、却难掩波澜的眸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她伸出手,并非触碰扈三娘,而是轻轻拂过“玄莲”甲肩头一片沾上的草屑,动作自然,仿佛理所应当。 “甲是好甲,刀也是好刀。”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扈三娘脸上,语气变得低沉而认真,“但你心里,还有枷锁。这枷锁,比任何甲胄都沉重。” 她指了指扈三娘的心口,那里,黑曜石护心镜冰冷依旧。 “什么时候,你真正为自己而战,而不是为了所谓的责任、仇恨,或者别人的期望……”答里孛的指尖几乎要触到那冰冷的石头,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你才能真正发挥出这身铠甲,和你这身武艺的力量。” 说完,她收回手,后退几步,再次深深看了扈三娘一眼,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谷地的阴影之中。 留下扈三娘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月光下,穿着华丽的玄甲,握着冰冷的双刀,心中却如同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滚烫,灼人。 为自己而战? 她抚上颈侧那被指尖划过、依旧残留着奇异触感的地方,又低头看向胸前的黑曜石。 镜中映出的,是她迷茫而动摇的眼。 锦书无字,箭矢为凭。 这一夜,答里孛未曾多言,却用一场酣畅淋漓的败绩,在她心中,刻下了比任何言语都更深的印记。 第18章 第十八回 自那夜幽谷败绩归来,扈三娘的心境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震荡。答里孛那句“为你自己而战”,如同魔咒,日夜在她脑中回响。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过往的一切——为家族而活,为复仇而忍,如今又为何困守于此?那属于“扈三娘”本身的意志与渴望,究竟在何处? 她依旧每日擦拭双刀,依旧深居简出,但眼神深处,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那套“玄莲”甲,她不再视其为纯粹的枷锁,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穿上,在院中默默适应,感受着力量在甲胄下流动,思考着答里孛所说的“枷锁”与“力量”。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那名契丹侍女再次到来,这次带来的是一套折叠整齐的、与答里孛所穿类似的墨蓝色骑射服,以及一张新的羊皮地图,标记的不再是幽谷,而是水泊边缘一处更为开阔、适合纵马的河滩。 没有箭矢,没有软革,只有一身便于行动的衣物和一个明确的地点。 扈三娘抚摸着那质地坚韧、带着风霜气息的骑射服,几乎没有犹豫。她换下裙钗,穿上这身异邦服饰,长发利落束起,竟觉得浑身一轻,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重负。 当她按照地图指引,策马(宋江为示笼络,也给她配了一匹不错的马)来到那处河滩时,答里孛早已等在那里。她正闲适地靠在自己的坐骑——一匹神骏异常的黑色契丹马旁,看到扈三娘这身打扮,眼中再次闪过毫不掩饰的赞赏。 “很好,”她直起身,拍了拍手,“这才像点样子。整日困在院子里,再好的鹰也会废了翅膀。” 她牵过另一匹备好的、性子温顺些的褐色骏马,将缰绳递给扈三娘:“今日不比武。教你点别的。” 答里孛要教的,是骑射。 “你们中原人,马战多靠长兵重甲,冲锋陷阵是够了,但少了灵动。”答里孛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草原上的狼群猎食,靠的是速度、耐心与精准的致命一击。骑射,便是将马术与箭术融为一体,化身狼群,来去如风。” 她示范着如何在奔驰的骏马上稳定身形,如何借助马匹的起伏节奏开弓放箭,如何预判风向与目标移动。她的动作充满了力量与美感,人与马仿佛合为一体,每一次弓弦响动,箭矢都如同长了眼睛般钉在百步外的草靶红心之上。 扈三娘自幼也习马术,但多是平原冲杀,何曾见过这般将机动与远程打击结合得如此精妙的战法?她看得心驰神往,依言尝试,起初自是歪歪斜斜,箭矢不知飞往何处。 答里孛并不急躁,驱马靠近,亲自纠正她的姿势。她的手握住扈三娘拉弦的手腕,调整着角度;她的声音在扈三娘耳边响起,指导着呼吸与发力的配合。那带着青草与冷冽香料的气息萦绕四周,那沉稳有力的触碰透过薄薄的骑射服传来,让扈三娘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脸颊微热。 “放松,你不是在砍人,是在引导箭。”答里孛低语,气息拂过扈三娘耳畔,“相信你的马,相信你的弓,更要相信你自己。” 相信自己…… 扈三娘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摒弃杂念,只感受着身下马匹的律动,手中弓弦的张力。再次开弓,瞄准,松弦! “咻——!” 箭矢破空,虽未中红心,却稳稳扎在了靶子边缘! “有进步!”答里孛赞道,眼中带着笑意,“记住这种感觉。” 整个下午,两人便在河滩上纵马驰骋,箭矢破空之声不绝。扈三娘天资聪颖,进步神速,渐渐掌握了其中诀窍,虽远不及答里孛精准,却已能箭箭上靶。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骑射服也沾上了尘土,但她却感到一种久违的、酣畅淋漓的快意。仿佛那些积压在心中的郁气,都随着奔驰的骏马和离弦的箭矢,被抛在了身后。 休息时,两人并辔立于水边,看着夕阳将水面染成金红。 “你的枷锁,”答里孛忽然开口,目光望着远方,语气平淡,“除了梁山,除了王英那等货色,还有别的,对吧?” 扈三娘心中一紧,没有回答。 答里孛转过头,那双浅褐色的眸子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你心里,还装着很多人。你的父亲,那些死去的庄客,甚至……那个屠庄的李逵。仇恨、责任、愧疚,这些东西,像藤蔓一样缠着你。” 她的话语,精准地刺中了扈三娘内心最隐秘的痛处。她确实无法放下!每当夜深人静,扈家庄冲天的火光、族人临死前的惨呼、李逵那狰狞的面孔……都会如同噩梦般重现。这份血海深仇,这份未能守护家园的愧疚,是她无法挣脱的梦魇。 “放下,不是忘记。”答里孛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与她平日傲然不同的、近乎冷酷的清醒,“而是不要让它们成为你前进的唯一动力,甚至……阻碍。真正的战士,铭记过去,但目光永远向前。被仇恨蒙蔽双眼的狼,会掉进猎人的陷阱。” 她顿了顿,看向扈三娘,目光锐利如鹰:“李逵,不过是一把刀。持刀的人,才是关键。你若只盯着那把刀,永远也伤不到持刀的人,甚至可能被其他暗处的刀所伤。” 持刀的人……宋江?吴用?还是这整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世道? 扈三娘如遭雷击,怔在当场。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一直以来,她都将所有的恨意倾注在李逵身上,却忽略了背后那更深沉的、操纵命运的黑手。 答里孛不再多言,任由她消化这番话。她拿起水囊,仰头喝水,喉颈拉出优美而有力的线条。 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 “该回去了。”答里孛勒转马头,“记住我今天说的话,还有……骑射的感觉。” 回程的路上,扈三娘沉默不语。答里孛的话语,如同在她封闭的心房中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她看到了截然不同的风景。那些沉重的枷锁,似乎……并非全然无法撼动。 然而,就在她们的马蹄即将踏入梁山寨门巡逻范围时,答里孛突然猛地一勒缰绳,目光如电,射向侧前方一片茂密的芦苇荡! “什么人?鬼鬼祟祟!”她厉声喝道,同时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弯刀。 扈三娘也瞬间警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芦苇微微晃动,一道矮壮的人影慌慌张张地从中钻出,正是王英!他脸上带着被发现的惊慌与不甘,眼神怨毒地瞪了扈三娘一眼,又畏惧地看了看手持弯刀、煞气凛然的答里孛,不敢多言,扭头便跑,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他竟然一路跟踪至此! 扈三娘心中后怕,若非答里孛警觉…… 答里孛看着王英消失的方向,冷哼一声,收回按刀的手,对扈三娘道:“看到了吗?暗处的土鼠,永远不会死心。光有力量不够,还需有鹰的眼睛。” 她调转马头,面向扈三娘,在渐浓的夜色中,她的目光亮得惊人:“你的枷锁,我帮你看到了。接下来的路,看你敢不敢,愿不愿,自己挥刀斩断。” 说完,她一夹马腹,黑色骏马如同一道离弦之箭,率先向山寨方向驰去。 扈三娘望着她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王英遁走的方向,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缰绳。 心枷,似乎在一次次撞击下,已现裂痕。 而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眸子,已然为她照亮了前路上,潜藏的荆棘与方向。 第19章 第十九回 河滩骑射归来,王英那怨毒而仓皇的背影,如同投入扈三娘心湖的一颗石子,提醒着她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从未停歇。然而,与以往单纯的警惕与憎恶不同,这一次,她心中更多了几分冷静的审视。答里孛那句“持刀的人”,让她开始跳出单纯的仇恨,思考更深层的因果与自身的处境。 梁山泊与辽邦的盟约,便在这样一种表面热烈、内里各怀心思的氛围中,悄然缔结。忠义堂前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宋江与辽使萧哒濑歃血为盟,互换文书,誓言共图大业。酒宴的规模远超以往,整个山寨都沉浸在一种膨胀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之中。 扈三娘作为“与辽使交好”的代表人物,也被要求盛装出席。她依旧选择了那身墨蓝色骑射服,并未穿戴那套华丽的“玄莲”甲,只在发间簪了一根素银簪子,在这满堂喧嚣与锦绣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清冷。 答里孛作为辽邦公主,自然是宴会的焦点之一。她换上了一身更加正式的、绣着金狼图腾的绯色锦袍,长发依旧编辫,却戴上了一顶缀着珍珠与羽毛的姑姑冠,华贵中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她与宋江、吴用等人周旋应酬,言谈举止滴水不漏,那份属于草原贵族的骄傲与从容,令不少梁山头领暗自折服。 席间,两人的目光有过数次短暂的交汇。答里孛的眼神依旧直接而富有深意,似乎在询问她是否消化了那日的谈话,又似乎在提醒她注意这繁华背后的危机。扈三娘则回以更加沉静的目光,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这种无声的交流,在喧闹的宴席中,构筑起一个只有她们二人能懂的、隐秘而默契的空间。 然而,这和谐的表象之下,汹涌的暗流很快便露出了獠牙。 酒至半酣,气氛愈加热烈。王英似乎为了挽回前几日跟踪被发现的颜面,或是仗着盟约已定、山寨气势正盛,又灌多了几碗黄汤,胆气复壮。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着一碗酒,径直走到扈三娘席前,粗声粗气道: “三娘子!如今咱们梁山与辽邦结盟,大事可期!往日些许不快,就此揭过!来,俺王英敬你一碗,喝了这碗酒,往后便是真正的自家兄弟……不,自家夫妻!哈哈!”他话语粗鄙,将“夫妻”二字咬得极重,引得周围一些与他交好的头领发出暧昧的哄笑。 满堂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宋江微微蹙眉,却并未立刻出声制止。吴用摇着羽扇,眼神闪烁,不知在算计什么。 扈三娘面色冰寒,看着递到面前的、晃动着浑浊酒液的大碗,以及王英那志在必得的猥琐笑容,胃里一阵翻涌。她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指甲陷入掌心。 若在以往,她或许会强忍恶心,虚与委蛇,或是冷言拒绝,独自承受压力。但此刻,她脑海中闪过答里孛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想起那句“为你自己而战”。 她缓缓站起身,并未去接那碗酒,目光平静地扫过王英,又看向高台上的宋江,声音清越,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王头领的好意,三娘心领。只是三娘早已有言在先,宁死不嫁。此志,天地可鉴,绝非儿戏。今日盟约乃山寨大事,还望王头领以大局为重,莫要因私废公,徒惹辽邦友邦笑话。” 她这番话,既重申了自己的立场,又将问题提升到了“山寨大局”和“友邦观感”的高度,直接将皮球踢回给了宋江和王英。 王英没想到她竟敢在如此场合再次公然拒绝,且言辞如此犀利,顿时气得满脸通红,指着扈三娘:“你……你……” “王英兄弟!”宋江终于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三娘子所言有理。今日乃我梁山与辽邦结盟大喜之日,个人私事,容后再议!休得胡闹,退下!” 王英被宋江当众呵斥,颜面尽失,却又不敢违逆,只得狠狠瞪了扈三娘一眼,悻悻退回座位,将那碗酒狠狠掼在桌上,酒水四溅。 这场风波,虽被宋江强行压下,但席间气氛已变得有些微妙。不少头领看向扈三娘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惊异与审视。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女将,似乎比他们想象中更加刚烈难驯。 扈三娘坦然承受着那些目光,重新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她能感觉到,来自辽使席位方向,那道带着赞赏与鼓励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 宴席在一种略显怪异的气氛中继续。待到曲终人散,扈三娘回到自己冷清的小院,关上房门,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疲惫。 刚刚坐定,窗外便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叩击声。 她心中一动,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窗外无人,只有夜风吹拂。窗台上,安静地放着一枚熟悉的、扁平的西域玉壶。 她拿起玉壶,入手微沉,里面似乎盛满了液体。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药草气息的酒香逸出,并非那日烈性的奶酒,也非中原的米酒,而是一种从未闻过的、令人心神宁静的香气。 壶身之下,压着一小卷极其纤薄的羊皮纸。展开,上面依旧没有文字,只用朱砂画着一幅简笔图——一只被锁链缠绕的鹰,利喙正狠狠啄向那锁链的关键处!笔触凌厉,充满力量感。 扈三娘握着玉壶,看着那幅图,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答里孛在用她的方式,告诉她:我看到了你的抗争,很好。这壶酒,助你安神。斩断锁链,需要力量,也需要时机与决心。 她将壶中那带着药草清香的酒液缓缓饮尽。一股温和的暖意从喉间流向四肢百骸,仿佛真的抚平了些许紧绷的神经与疲惫。 将空了的玉壶紧紧握在手中,扈三娘走到窗边,望向辽使院落的方向。那里灯火已熄,一片寂静。 盟约已成,梁山与辽邦这艘看似坚固的大船已然起航。而她自己,在这艘船上,究竟该何去何从? 是继续做一枚被捆绑的、华丽的装饰,还是……伺机挣脱,成为那只啄断锁链的鹰? 玉壶无声,却仿佛传递着千言万语。 心湖已乱,波澜骤起。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却也隐隐透出了一丝……名为“可能”的微光。 第20章 第二十回 盟约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散去,一层无形的隔膜却已在扈三娘与梁山核心之间悄然竖起。那日宴席上公然拒绝王英,虽借“大局”暂时逼退了对方,却也让她“不识抬举”、“性情乖张”的名声更甚,连带着宋江看她时,那和煦笑容下的审视也多了几分深沉。 这日深夜,扈三娘正对灯独坐,摩挲着那枚已空的玉壶,心中反复思量着答里孛的话语与那幅啄链鹰图。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随即是扈成压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三娘子!不好了!李逵……李逵那厮带着一队心腹,往后山囚牢方向去了!听闻……听闻是要提审日前抓获的几名官军细作,只怕……只怕又要行那滥杀之事!” 扈三娘心头猛地一沉!血洗扈家庄那夜的惨状瞬间浮现眼前,李逵那挥舞板斧、不分老幼的疯狂模样如同梦魇!新仇旧恨夹杂着对滥杀本能的厌恶,让她霍然起身。 她深知李逵在宋江心中地位特殊,其嗜杀性子更是梁山一块甩不掉的污名。往日她人微言轻,自身难保,只能将恨意深埋。但如今,答里孛的话言犹在耳——“持刀的人才是关键”、“被仇恨蒙蔽双眼的狼会掉进陷阱”。若只知恨李逵这把刀,而不敢直面纵容这把刀的宋江,仇恨永远无解!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不是基于私怨,而是基于“道义”与“山寨名声”,向宋江进言,试探其底线,同时也……为自己争取些许主动的机会? 风险巨大。很可能触怒宋江,坐实“桀骜”之名。 但胸腔中那股被答里孛点燃的、不甘永远沉默的火焰,驱使着她。 “更衣!”她沉声对闻声进来的秋雁道,换上了那身墨蓝骑射服,将玉壶小心藏入怀中,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勇气与冷静。她未带双刀,只身一人,快步向着宋江所在院落行去。 夜色深沉,宋江的书房却依旧亮着灯。听闻扈三娘深夜求见,宋江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宣了她进去。 书房内,只有宋江与吴用二人。宋江坐在案后,吴用立于一旁摇扇,见扈三娘进来,两人目光皆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 “三娘子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宋江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扈三娘敛衽一礼,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恳切:“启禀宋头领,三娘方才听闻,李逵头领带人前往后山囚牢,欲提审官军细作。三娘斗胆,恳请头领下令,约束李逵头领,莫要……莫要再行滥杀之举。”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如今我梁山已与辽邦结盟,声势不同往日。若再纵容滥杀,恐寒了天下豪杰投效之心,亦损我梁山‘替天行道’之声誉。俘虏细作,或可审讯,或可关押,若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屠戮,与……与寻常草寇何异?还请头领三思!” 这番话,她字斟句酌,撇开了个人恩怨,完全从梁山大局出发,可谓有理有据。 然而,宋江闻言,脸上那惯有的和煦笑容渐渐淡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并未立刻回答。 一旁的吴用却是轻笑一声,羽扇摇动,慢条斯理地开口:“三娘子心怀仁义,体恤人命,吴某佩服。只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李逵兄弟性子是直了些,但对山寨忠心耿耿,杀伐果断,亦能震慑宵小。些许官军细作,杀了便杀了,难道还能指望他们感念我梁山恩德不成?三娘子未免……有些妇人之仁了。” “军师所言极是。”宋江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铁牛虽莽撞,却是我梁山一把利刃。如今朝廷围剿在即,盟约初定,正需以此等手段,彰显我梁山手段,令敌人胆寒。三娘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山寨事务,我自有分寸。” 自有分寸?便是默许甚至纵容李逵的滥杀! 扈三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知道自己这番谏言大概率无用,却没想到对方连表面上的敷衍都如此吝啬,直接以“妇人之仁”和“自有分寸”将她堵了回来。 一种巨大的无力与悲凉攫住了她。在这梁山之上,所谓的“替天行道”,终究抵不过现实的利益与权术吗?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李逵那特有的、如同破锣般的嗓门:“哥哥!哥哥!那几个鸟细作骨头倒硬,吃俺几斧头,便什么都招了!哈哈……” 话音未落,书房门被猛地推开,满身血腥气的李逵大步闯入,看到屋内的扈三娘,他先是一愣,随即那双牛眼中射出毫不掩饰的凶光与恨意(显然已知晓扈三娘方才的谏言),狞笑道:“哟!这不是扈三娘子吗?怎么,心疼那几个官狗了?俺告诉你,俺李逵杀得便是官狗!你们扈家庄……” “铁牛!”宋江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止,“休得胡言!滚出去!” 李逵被宋江一吼,虽仍不服,却也不敢再放肆,狠狠瞪了扈三娘一眼,悻悻退了出去,但那眼神中的威胁与杀意,毫不掩饰。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吴用摇扇的手也停了下来,目光在扈三娘与宋江之间逡巡。 宋江看着扈三娘,眼神复杂,失望、疑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三娘子,你今日之言,我记下了。夜已深,回去歇息吧。” 逐客令已下。 扈三娘知道,再多言无益。她默默行了一礼,转身退出书房。脚步沉重,如同灌了铅。 走在清冷的回廊下,夜风拂面,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冰冷与窒息。她仿佛能看到后山囚牢方向隐约的血光,能听到那绝望的惨嚎。 失败了。不仅未能阻止杀戮,反而可能引起了宋江更深的猜忌。 她独自回到小院,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绝望将她淹没。在这虎狼环伺之地,她试图发出一点不同的声音,却如此微弱,如此不堪一击。 她下意识地伸手入怀,紧紧握住那枚冰冷的玉壶。壶身那细腻的触感,此刻是她唯一的慰藉。 忽然,她感到玉壶似乎……微微发烫? 她惊讶地取出玉壶,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去。只见那原本光滑的壶身,此刻竟隐隐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的、如同星辰般闪烁的银色纹路!那纹路构成一个极其简约的图案——一只俯瞰的眼眸! 是答里孛!她竟然在这玉壶上做了如此精巧的机关?这眼眸,是在告诉她,“我看到了”?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石子落地的声响。 扈三娘猛地抬头,握紧玉壶,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下,院墙的阴影里,立着一道高挑熟悉的身影。答里孛竟去而复返(或是根本未曾离开远)?她未着锦袍,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如同暗夜中的精灵。她并未看向扈三娘的窗口,而是微微侧头,目光锐利地扫向小院外侧某个阴暗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道更模糊的人影一闪而逝! 是监视者!宋江果然派了人来! 答里孛似乎只是随意一瞥,便收回了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现。她抬起头,望向扈三娘窗口的方向,尽管隔着窗户与黑暗,扈三娘却仿佛能感受到那双浅褐色眸子投射过来的、带着了然与抚慰的目光。 她没有停留,也没有任何手势,只是那么静静地望了一眼,随即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夜色般消失不见。 扈三娘紧紧握着那枚重新恢复冰凉、但星辰纹路已深印脑海的玉壶,靠着窗棂,久久不动。 挫败感依旧存在,孤独也未曾消减。 但那双于黑暗中默默注视、无声守护的星眸,却像是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浓重黑暗。 寒刃虽冷,终不及人心之寒。 但至少,在这无边的寒夜里,她并非全然孤身一人。 第21章 第二十一回 夜谏的余波如同水底暗礁,表面不显,却让扈三娘在梁山泊的处境愈发微妙。宋江虽未明面责罚,但那份若有若无的疏离与审视,比直接的怒火更令人窒息。李逵见了她,更是毫不掩饰眼中的凶光,若非宋江弹压,恐怕早已发作。王英则躲在暗处,那怨毒的眼神如跗骨之蛆。 然而,扈三娘的心境,却在经历了那夜挫败与答里孛无声的守护后,奇异地沉淀下来。恐惧与彷徨依旧存在,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冷静,逐渐成为主导。她不再被动等待,而是开始更仔细地观察,更缜密地思考。 这日,聚义厅前再响聚将鼓。并非庆功,也非宴饮,而是宋江与吴用要点将派兵,应对朝廷日益紧迫的围剿压力,同时,似乎也要借盟约之势,主动出击,扩大地盘。 忠义堂前,旌旗招展,众头领按序站立,气氛肃杀。宋江端坐帅位,吴用立于身侧,手持令旗。辽邦使团亦受邀观礼,答里孛依旧穿着那身绯色锦袍,坐在客位,神色平静,唯有目光扫过点将台下的扈三娘时,微微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扈三娘今日,出人意料地穿上了那套“玄莲”甲。 玄色锁子衬着墨蓝骑射服的内衬,莲瓣甲片在晨光下流转着幽冷光泽,飞凤兜鍪遮住了她部分容颜,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和紧抿的唇线。黑曜石护心镜如同一只深邃的眼,漠然映照着周遭的一切。她按刀而立,身姿挺拔,在这满是彪形大汉的队列中,非但不显突兀,反而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孤高与煞气。 这套甲胄的首次正式亮相,便吸引了所有目光。惊羡、嫉妒、探究、贪婪……种种视线交织在她身上。 点将开始。宋江一一分派任务,拨调人马。攻打州府,劫掠粮道,驻守关隘……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为了梁山扩张与生存。轮到安排扈三娘时,宋江略作沉吟,目光与吴用交流一瞬。 吴用上前一步,羽扇轻摇,朗声道:“扈三娘听令!” “在。”扈三娘抱拳,声音透过兜鍪,带着一丝金属的嗡鸣。 “命你率领原扈家庄部曲,并拨付二百新附士卒,为大军先锋,三日后,兵发东平府!不得有误!” 先锋!而且是攻打东平府这等重镇! 此令一出,满场皆惊!先锋之职,凶险异常,九死一生。更关键的是,扈三娘麾下虽有其旧部,但多为新败之兵,士气低落,再掺入二百互不熟悉的新附士卒,指挥不畅,这分明是借刀杀人之计!即便侥幸不死,也极易被抓住错处,严加惩治! 不少头领面露异色,却无人出声。王英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李逵更是毫不掩饰地咧开大嘴,仿佛已看到扈三娘兵败身死的惨状。 高台之上,答里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浅褐色的眸子看向扈三娘,带着一丝担忧。 所有人都等待着扈三娘的反应。是惶恐拒绝?是悲愤控诉?还是忍气吞声? 扈三娘沉默着。兜鍪下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唯有按在刀柄上的玉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能感受到那来自四面八方的、如同实质的压力,也能感受到高台上那道带着担忧的目光。 时间仿佛凝固。 片刻后,她抬起头,目光穿透兜鍪的阴影,直射点将台上的宋江与吴用,声音清晰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扈三娘,领命。” 没有质疑,没有畏惧,只有简单的三个字。 这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宋江和吴用都微微一怔。 然而,这并未结束。 扈三娘上前一步,玄甲叶片摩擦,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她目光扫过台下众头领,尤其是在王英、李逵等人脸上停留一瞬,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金铁交鸣般的铿锵: “既为先锋,当有先锋之权!三娘麾下,无论旧部新附,皆需令行禁止,赏罚分明!若有临阵畏缩、不听号令、滋扰百姓、滥杀无辜者——” 她“锵啷”一声拔出腰间日月双刀!雪亮的刀锋在晨光下划出两道刺目的寒芒,交叉于胸前,映照着玄甲幽光与她那双冰封般的眸子: “——无论他是何等资历,何等身份,皆以此刀为证,军法处置,定斩不饶!” 话音落下,满场死寂! 阳光照在玄甲与双刀之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光芒。她那挺拔的身姿,冰冷的语调,以及那毫不掩饰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形成一股强大的气场,竟让不少久经沙场的头领都感到心头一凛! 这已不仅仅是领命,这是公然在立威!在挑战梁山固有的、某些不成文的规矩!她在告诉所有人,即便身为先锋,陷入死地,她扈三娘,也绝非可以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王英脸上的笑容僵住,李逵的狞笑也凝固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疑不定。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扈三娘,仿佛那身“玄莲”甲,真的赋予了她某种脱胎换骨的力量。 吴用摇扇的手停了下来,眼神闪烁不定。 宋江面色沉静,目光深邃地看着台下那道玄甲红妆、持刀而立的身影,久久不语。 高台上,答里孛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欣赏与了然的弧度。她看着扈三娘,看着她在绝境中挺直的脊梁,看着她在压迫下绽放的锋芒,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光芒流转。 扈三娘收刀入鞘,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再次对宋江抱拳:“若无事,三娘告退,即刻整军备战!”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玄甲的背影在阳光下,拉出一道孤绝而耀眼的影子。 点将台前的风波,以这样一种谁都未曾预料的方式,暂时落下帷幕。 玄甲红妆,双刀慑人。 扈三娘用她的方式,向整个梁山宣告—— 即便身为棋子,落入死局,她也要在棋盘上,划下属于自己的、最惨烈的一道痕迹。 而这道痕迹,最终会指向何方? 无人知晓。 唯有北来的风,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与期待。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点将台前立下的军令状,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冷水,瞬间在梁山上下炸开了锅。惊愕、质疑、嘲讽、乃至隐隐的期待,各种声音交织。谁都看得出,这是一步死棋,宋江、吴用欲借刀杀人,而扈三娘竟悍然接下,还摆出了不惜玉石俱焚的姿态。 扈三娘对此充耳不闻。领命回到分配给她的偏营,她立刻召见了麾下所有头目——包括原扈家庄的旧部扈成、陈教头,以及那二百新附士卒的临时头领,一个名叫赵莽的前官军降卒。 营帐内气氛凝重。旧部面带忧色,新附者则眼神闪烁,带着明显的不服与轻视。尤其是那赵莽,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抱着膀子,斜眼看着扈三娘,毫不掩饰其倨傲。 扈三娘端坐主位,玄甲未卸,兜鍪放在一旁,露出清冷的面容。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开门见山: “军令已下,三日后兵发东平府。我等为先锋,凶险自知。废话不多说,我只立三条规矩。”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第一,令行禁止。我的军令,便是铁律,违者,斩。” “第二,不得滋扰百姓,不得滥杀无辜。违者,斩。” “第三,临阵脱逃,动摇军心者,斩。” 三个“斩”字,如同三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帐内一片寂静,连赵莽都收敛了些许散漫。 “陈教头。”扈三娘点名。 “末将在!”陈教头连忙出列。 “你负责操练阵型,尤其是新旧士卒的配合,我要他们在三日内,至少学会最基本的协同防御。” “扈成。” “在!” “你负责清点粮草器械,查验军马,确保无误。”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赵莽身上:“赵头领。” 赵莽撇了撇嘴,勉强拱了拱手:“在。” “你麾下二百人,打散编入各队,由陈教头统一调度操练。你的人,若有不服管教者,你自行处置。若你处置不了,或纵容包庇,我便按军法,连你一并处置!” 赵莽脸色一变,梗着脖子道:“三娘子!俺这些兄弟都是刀头舔血过来的,自有章法,打散了还怎么打仗?再说,让他们听一个庄客教头的,只怕……” “只怕什么?”扈三娘打断他,眸光陡然锐利如刀,身微微前倾,一股沙场淬炼出的煞气混合着玄甲的冰冷,瞬间弥漫开来,“是只怕不好管,还是只怕……没了你赵莽,他们就指挥不动了?” 赵莽被说中心事,又慑于那股气势,脸涨得通红,一时语塞。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扈三娘坐直身体,语气恢复平淡,却更显森寒,“这是军令。遵,则生。违,则死。你自己选。” 赵莽看着扈三娘那双毫无波澜、却仿佛能冻结血液的眸子,又瞥见她手边那对寒气森森的日月双刀,最终咬了咬牙,低下头:“末将……遵令!” “很好。”扈三娘站起身,“各自去准备。明日卯时,校场点兵操练,迟到者,杖二十。” 众人凛然应诺,退出营帐。 接下来的三日,这支拼凑而成的先锋营,经历了前所未有的严苛整训。扈三娘每日身着玄甲,亲临校场监督。她话不多,但目光所及,无人敢懈怠。陈教头依令行事,将新旧士卒混编,反复演练基础的攻防阵型与旗号配合。起初自是混乱不堪,冲突摩擦时有发生。 一次,两名新附士卒因口角动手,波及数人,几乎引发营啸。扈三娘闻讯赶到,二话不说,下令将为首闹事者当场拿下,依军法重责八十军棍,直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赵莽求情,被扈三娘冰冷的目光逼退。 “再有下次,无论缘由,闹事者皆斩!直属头目同罪!”她的声音传遍校场,带着血腥的肃杀。 雷霆手段之下,军营风气为之一肃。无论是心存侥幸的旧部,还是桀骜不驯的新附,都真正意识到,这位女统领,绝非虚张声势。她或许无法带来胜利,但绝对有能力在执行军法时,让他们先一步去见阎王。 训练间隙,扈三娘也会亲自指导骑射。她将答里孛所授的草原骑射技巧,结合中原战法,简化后传授给麾下骑兵。虽时日尚短,难成精锐,却也让他们看到了不同于以往的战法,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别样的期待。 是夜,月明星稀。连续三日的高压整训,让扈三娘身心俱疲。她卸下玄甲,只着单衣,独自在营帐后的僻静处踱步。明日便要开拔,前路凶吉未卜,沉重的压力如同巨石压在心头。 她下意识地取出怀中那枚玉壶。月光下,壶身那星辰般的银色纹路再次隐隐浮现,比前次更为清晰。那俯瞰的眼眸图案旁,似乎还多了几道细线,蜿蜒指向某个方向,构成一幅极其简约的……星图? 这是……答里孛在向她暗示什么?东平府的方向?还是……生机所在? 就在她凝神细看之时,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扈三娘瞬间警觉,将玉壶收回怀中,倏然转身,手已按在刀柄之上。 月光下,答里孛的身影悄然出现。她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如同暗夜中的魅影。 “是你?”扈三娘松了口气,按刀的手并未松开,眼中带着疑问。此处虽僻静,但仍是梁山军营,她竟能来去自如? “来看看你。”答里孛走近,目光落在扈三娘难掩疲惫的脸上,语气听不出情绪,“三日整军,手段不差。看来那身甲,没白穿。” 扈三娘默然。她知道,自己的一切举动,恐怕都未逃过这双眼睛。 “东平府守将,姓董,名平,人称‘双枪将’,骁勇善战,且……性好色。”答里孛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此人并非铁板一块,与上司素有嫌隙。破敌,未必只有强攻一途。” 扈三娘心中剧震!答里孛这是在向她透露至关重要的军情!甚至……指出了破局的可能方向!这已远超普通“交好”的范畴! “为何告诉我这些?”扈三娘直视着她,试图从那浅褐色的眸子里看出端倪。 答里孛与她对视,嘴角微扬,那笑容在月光下带着几分神秘与不羁:“我说过,我看不得明珠蒙尘,更看不得鹰隼折翼。给你地图,是让你看清路。至于敢不敢走,能不能走到……”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扈三娘紧握的拳,“看你自己的本事。”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扈三娘因紧握刀柄而有些发白的指节,动作快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那触感冰凉,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记住那幅星图。”她最后说道,深深看了扈三娘一眼,不再多言,转身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扈三娘独自站在原地,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凉的触感。她再次拿出玉壶,对着月光,仔细辨认那幅简约的星图,心中翻江倒海。 答里孛,你究竟是谁?是北国公主,是神秘的盟友,还是……搅动命运的那只无形之手? 前路依旧凶险,但手中似乎多了一份模糊的指引,心中那簇不甘熄灭的火苗,也因这月夜下的星图与触碰,燃烧得更加炽烈。 明日,大军开拔。 第23章 第二十三回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黎明时分,薄雾未散,梁山先锋营已拔寨起行。旌旗猎猎,刀枪映着微熹的晨光,透出一股悲壮的肃杀。扈三娘一身玄甲,兜鍪下的面容冷峻如冰,日月双刀交叉负于身后,策马行于队首。身后是勉强整合、士气复杂的千余兵马。 队伍沉默前行,只闻马蹄踏地与甲胄摩擦之声。扈三娘能感受到身后投来的各种目光——旧部的忧虑,新附士卒的怀疑,甚至可能隐藏着宋江、吴用安排的、等着看她笑话或收集罪证的眼线。她紧握缰绳,目光直视前方起伏的山峦,心中反复推演着答里孛透露的信息与那幅星图。 东平府,双枪将董平,性好色,与上司不睦……星图指向城西……那里似乎是…… 一连行军两日,并未遭遇大的阻击,只有零星官军哨探远远窥视后便迅速退去。气氛愈发紧绷,所有人都知道,风暴正在前方酝酿。 第三日午后,东平府高大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城头旌旗招展,守军林立,刀枪如林,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一股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 扈三娘下令在城外十里处择险要地势下寨,深沟高垒,做出长期围困的姿态。她亲自巡视营防,检查岗哨,一丝不苟。夜幕降临,营地点起篝火,映照着士卒们紧张而疲惫的脸庞。 中军帐内,扈三娘屏退左右,再次取出玉壶。月光透过帐帘缝隙,壶身星图清晰可见。那蜿蜒的线条,明确指向城西偏南方向。她铺开东平府周边的粗略地图,对照星图,手指最终落在城西一片标注着“落雁泽”的沼泽林地边缘。 那里并非主攻方向,也非粮道要害,只是一片易守难攻、大军难以展开的险地。董平为何要在此处布防?还是说……这里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通道,或是其私密的别馆? 答里孛的暗示,绝非无的放矢。 “来人!”扈三娘沉声道。 扈成应声入帐。 “挑选二十名最机警、熟悉水性与林地行动的弟兄,要绝对可靠。”扈三娘下令,声音低沉而果断,“你亲自带领,连夜出发,潜往城西‘落雁泽’一带,仔细探查,尤其注意有无隐秘路径、房舍,或异常调动。记住,隐匿行踪,不得打草惊蛇,明日卯时之前,无论有无发现,必须返回禀报!” “是!”扈成虽不明所以,但见扈三娘神色凝重,毫不迟疑地领命而去。 扈成带人离去后,帐内重归寂静。扈三娘卸下沉重的兜鍪,揉了揉眉心。这是一步险棋,若探查无功而返,或暴露行踪,都会让她本就不利的处境雪上加霜。但她别无选择,正面强攻,凭她这点兵马,无异于以卵击石。答里孛给的,是唯一可能破局的方向。 她握紧玉壶,感受着其冰凉的触感,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来自远方的力量。 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扈成带着一身露水与疲惫,悄然回营,脸上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三娘子!果然有发现!”扈成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落雁泽边缘,有一处极为隐蔽的庄园,外围有暗哨,防守严密,不似普通民宅。弟兄们潜伏观察,后半夜有马车悄悄驶入,护卫皆着便装,但行动举止,分明是军中好手!而且……我们抓到一名出来方便的暗哨,逼问之下,他招认那庄园是董平私下购置,时常……时常带掳来的女子前去享乐!” 果然!答里孛的信息精准无误!董平的弱点,就在那里! 扈三娘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脑海中成型。 “很好!”她深吸一口气,“让弟兄们抓紧休息。今日,依计行事!” 辰时刚过,太阳升起,雾气散尽。扈三娘点起五百兵马,大张旗鼓,列阵于东平府东门之外,擂鼓挑战! 城头之上,一员大将现身,身高八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手持双枪,正是双枪将董平。他见城下梁山军马不过数百,领兵者竟是一员女将,虽身着玄甲,气势不凡,但终究是女子,不由心生轻视,傲然道: “兀那婆娘!梁山无人否?竟派你个女子前来送死!速速退去,唤宋江前来答话!” 扈三娘勒马阵前,声音清越,透过兜鍪传出:“董平!尔助纣为虐,为害一方!今日我扈三娘特来取你项上人头,以谢天下!” “狂妄!”董平大怒,他自恃武勇,何曾受过如此轻视,尤其还是来自一名女子,“既然你找死,本将军便成全你!” 说罢,竟不顾副将劝阻,亲自提双枪,引数百精骑,开门出战! 两阵对圆。董平催马直取扈三娘,双枪舞动,如同梨花纷飞,笼罩扈三娘周身要害!他确实武艺高强,枪法迅疾凌厉,力量沉猛。 扈三娘早有准备,知不可力敌。她施展轻灵身法,日月双刀化作两道银光,并不与董平硬碰,只是见招拆招,游斗缠斗。刀光枪影交织在一起,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她依仗玄甲防护与精妙刀法,竟与董平斗了二十余合不分胜负! 城上城下,两军看得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这女将竟有如此本事,能与双枪将董平抗衡! 董平久战不下,心中焦躁,更是恼怒。他枪法愈发狠辣,恨不得一枪将扈三娘刺于马下。 然而,扈三娘的目的并非取胜。她一边与董平周旋,一边暗暗观察战场形势。见董平带来的骑兵与自己的兵马混战在一起,城头守军注意力也被吸引,她知道,时机到了! 她虚晃一刀,逼退董平半步,拨马便走,高声喝道:“董平厉害!暂退!” 梁山兵马依令且战且退,向营寨方向撤去。 董平正杀得性起,岂容她走脱?又见对方败退,阵型散乱,更是觉得胜券在握,大笑一声:“哪里走!”率领骑兵,紧追不舍! 他全然不知,就在他与扈三娘在东门激战之时,另一支由陈教头率领的、仅有百人的精锐小队,人人衔枚,马裹蹄,借着清晨薄雾和战场喧嚣的掩护,如同鬼魅般,沿着扈成探明的隐秘小径,直扑城西落雁泽的那处庄园! 星图所指,暗度陈仓。 真正的胜负手,不在东门的正面战场,而在那处藏匿着董平秘密与弱点的幽静庄园。 第24章 第二十四回 东门外的战局,看似是梁山先锋营的溃败。扈三娘引军“败退”,董平率骑兵紧追不舍,喊杀声震天,尘土飞扬,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与此同时,城西落雁泽,那片静谧而危险的沼泽林地边缘,陈教头率领的百人精锐,已如同潜行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那座被暗哨守卫的庄园。 庄园外墙高耸,但正如扈成探查所言,防卫重心似乎更侧重于隐蔽而非坚固野战。几名外围暗哨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扈成带领的尖兵以弩箭和短刃迅速清除。 陈教头打了个手势,小队分为两组。一组借助飞爪绳索,灵巧地翻越高墙;另一组则由他亲自带领,寻找庄园防卫的薄弱处,准备强攻。 墙内果然别有洞天。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布置得极为雅致,与外围的险恶环境格格不入。然而,此刻园内却隐隐传来女子的哭泣与男子的呵斥声。 “动作快!将军快回来了!把这些女人都看管好!”一个管家的声音焦急地催促着。 翻墙而入的尖兵立刻判断出声音来源,如同阴影般扑向主楼。守卫庄园的私兵虽也是好手,但事发突然,又被东门大战吸引了大部分心神,猝不及防之下,瞬间被放倒数人。 “敌袭!有贼人!”警报终于凄厉地响起。 但为时已晚!陈教头率领的另一组人马也已撞开侧门,如同猛虎下山般冲入庄园!内外夹击,庄园内的抵抗迅速土崩瓦解。 主楼内,几名被掳来的女子瑟缩在角落,惊恐地看着冲进来的梁山士卒。那管家面如土色,被扈成一把揪住衣领。 “说!董平掳来的人,都关在何处?可有账册、信件?”扈成厉声喝问。 管家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地指向内室:“在……在书房暗格里……还有……后院地窖……还关着两个刚送来的……” 陈教头立刻带人搜查,果然在书房暗格中找到了董平与上司往来不睦的信件,以及他贪墨军饷、强掳民女的诸多证据!更重要的是,在后院地窖中,救出了两名刚刚被掳来、尚未遭毒手的士绅家眷! “撤!”拿到关键证据和人证,陈教头毫不恋战,立刻下令。众人带着缴获的信件与救出的女子,迅速撤离庄园,沿着原路返回,消失在茂密的林地之中。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从发动攻击到撤离,不到半个时辰。 另一边,扈三娘且战且退,已将董平引离东平府近二十里。估摸陈教头那边应该已经得手,她突然勒住战马,玄甲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 “董平!你看看这是何地!”她清叱一声。 董平追击正酣,闻言四下一看,心中猛地一沉!此处地势狭窄,不利于骑兵展开,而两侧山坡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数百梁山伏兵,张弓搭箭,封住了退路! 中计了! 董平又惊又怒,他这才明白,扈三娘之前的败退完全是诱敌之计! “卑鄙小人!”董平怒吼,挺枪便欲拼命。 “卑鄙?”扈三娘冷笑,声音透过兜鍪,带着讥讽,“比之你董平强掳民女,私设别馆,贪墨军饷,构陷上官,又如何?” 她每说一句,董平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隐秘之事,她如何得知?! “你……你血口喷人!”董平色厉内荏。 “是否血口喷人,你心中清楚。”扈三娘不再多言,日月双刀一举,“放箭!” 两侧山坡上箭如雨下!董平骑兵顿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董平挥舞双枪拨打箭矢,虽勇猛,却也左支右绌。 扈三娘看准时机,一拍战马,如同玄色闪电,直冲入乱军之中,目标直指董平!双刀化作两道死亡旋风,专攻其必救! 董平心神已乱,又身处绝地,武艺大打折扣。勉强抵挡了十余合,被扈三娘一刀削中手臂,鲜血直流,另一刀紧跟而至,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绑了!”扈三娘冷声下令。 主将被擒,残存骑兵再无战意,纷纷投降。 扈三娘押着被捆成粽子、面如死灰的董平,收拢降兵,得胜返回大营。此时,陈教头也已带着缴获的信件与救出的女子安全返回。 消息传回东平府,守军顿时大乱!主将被擒,罪证确凿,军心彻底瓦解。未等扈三娘下令攻城,城内忠于董平的上司一派的将领便趁机发难,控制了局势,旋即派人出城,表示愿意献城投降,只求梁山放过城中百姓,并严惩董平。 兵不血刃,东平府竟就此拿下! 捷报传回梁山本寨,举寨皆惊! 谁也没想到,扈三娘竟真能以弱势兵力,拿下东平府这等重镇,而且是以如此奇诡的方式!生擒董平,获取其罪证,利用其内部矛盾,逼降守军!这已不仅仅是武勇,更是谋略与胆识的极致展现! 宋江接到捷报,沉默了许久,方才对吴用叹道:“此女……竟有如此手段!” 吴用摇扇的手也停顿了片刻,眼神复杂:“确是出人意料。看来,我等先前,倒是小觑了她。” 而此刻,东平府原太守府内,已暂作扈三娘的行辕。她卸去玄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便服,独自坐在灯下,看着桌上那叠从董平别馆搜出的信件,以及那枚静静躺在一旁的玉壶。 壶身上的星图纹路已然淡去,恢复光滑。 若无答里孛的精准情报与那幅星图指引,她绝无可能如此顺利破局。这份恩情,太重。 她拿起玉壶,摩挲着冰凉的壶身,心中思绪万千。答里孛的身影,那双浅褐色的眸子,月夜下的星图,危急时的援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自己在这位辽国公主的心中,究竟占据着怎样的位置?一枚值得投资的棋子?一个有趣的消遣?还是……别的什么? 她看不透,也想不明。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经此一役,她在梁山的地位将截然不同。她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甚至准备牺牲的败军之将,而是立下奇功、手握精兵(虽然仍是拼凑)的实力派头领。 这固然带来了更多的自主与话语权,但也意味着,她将更深地卷入梁山内部的权力漩涡,以及未来与辽邦那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中。 前路,似乎开阔了些,却也更加错综复杂。 她将玉壶小心收起,贴肉存放。无论答里孛目的为何,这份在绝境中伸出的援手,她记下了。 窗外,传来东平府百姓劫后余生的嘈杂与梁山士卒接管城防的号令声。 新的棋局,已然开始。 而她,不再是那颗只能被动等待的棋子。 第25章 第二十五回 东平府大捷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山东,也震动了整个梁山泊。以弱势兵力,生擒双枪将,智取重镇,这份功劳,足以让任何质疑扈三娘的声音暂时偃旗息鼓。 当扈三娘押解着垂头丧气的董平,率领得胜之师返回梁山时,受到的待遇与离去时已是天壤之别。山寨大门洞开,锣鼓喧天,不少头领亲自出迎,脸上堆着或真或假的笑容。即便是王英、李逵之流,也不得不暂时压下嫉恨,躲在人群后面,用阴鸷的目光注视着那道玄甲未卸、英姿飒爽的身影。 宋江更是亲自在聚义厅前相迎,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热情与赞赏:“三娘子真乃巾帼英雄,智勇双全,立此奇功,壮我梁山声威,宋某与有荣焉!快,厅内已备下酒宴,为三娘子及众位有功将士接风洗尘!” 盛大的庆功宴在忠义堂举行,规模甚至超过了前次与辽邦结盟。酒肉丰盛,觥筹交错,气氛热烈。扈三娘作为主角,被安排在宋江下首不远的重要位置,那套华丽的“玄莲”甲在灯火下熠熠生辉,吸引着无数或羡慕或忌惮的目光。 酒过三巡,宋江起身,高举酒碗,面向众人:“诸位兄弟!今日我等在此,为扈三娘子智取东平府庆功!三娘子以女子之身,行此壮举,扬我梁山威名,当浮一大白!” “贺三娘子!” “干!” 众人轰然应和,纷纷举杯。 扈三娘起身,端起面前酒碗,神色平静,并未因这盛誉而显出得意,只是淡淡道:“全仗公明哥哥运筹帷幄,众位兄弟协力,三娘不敢居功。”说罢,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 这番不卑不亢的表现,更让一些老成持重的头领暗暗点头。 然而,盛宴之下,暗流从未止息。 坐在客位的辽邦使团,尤其是答里孛,自然是众人瞩目的另一焦点。她今日依旧穿着那身象征身份的绯色锦袍,姿态优雅地小口啜着酒,浅褐色的眸子偶尔扫过全场,最后总会落在扈三娘身上,带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混合着欣赏与玩味的笑意。 酒酣耳热之际,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出自掌管钱粮的头领“神算子”蒋敬: “三娘子立此大功,实乃山寨之幸。不过,听闻三娘子在东平府,将董平私藏的钱粮,部分散给了城中贫苦百姓?此举虽显仁义,但如今山寨用度紧张,各处都要钱粮支撑,是否……稍欠考量?” 这话看似询问,实则带着责难,瞬间让热闹的宴席安静了几分。许多目光再次聚焦在扈三娘身上。 扈三娘放下酒碗,目光迎向蒋敬,声音清晰:“蒋头领所言极是。山寨用度,三娘岂能不知?然董平所敛之财,多为不义,取自民脂民膏。我等梁山聚义,号称‘替天行道’,若将这些沾染血泪的财帛尽数纳入山寨,与董平之流何异?散部分于百姓,既可收民心,彰显我梁山仁义,亦可令东平府百姓知我梁山非是寻常劫掠之寇,利于日后长久经营。此乃攻心为上,望蒋头领明察。” 她这番话,有理有据,既点出了“替天行道”的大义名分,又阐述了实际利益,将蒋敬的责难轻轻化解。 蒋敬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三娘子高见!”吴用适时出声,摇扇笑道,“收取人心,有时比收取钱粮更为重要。此乃长远之计,蒋敬兄弟,你掌钱粮,也需有此眼光啊。” 蒋敬只得讪讪坐下。 就在这时,答里孛忽然放下酒杯,用她那带着独特韵律的汉语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宋头领,吴军师。我观扈将军,不仅武艺超群,用兵如神,更难得的是胸有韬略,心怀仁义。如此人才,在我大辽,亦足可独当一面,封侯拜将亦非难事。” 她这话一出,满堂皆静! 这话听着是赞誉,但其潜台词,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这是在公然为扈三娘张目,甚至隐隐流露出招揽之意!尤其是在这庆功宴上,当着梁山所有头领的面! 宋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吴用摇扇的手也顿了顿。 扈三娘心中也是猛地一跳,看向答里孛。对方也正看着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挑衅的笑意。 答里孛这是要做什么?将她架在火上烤吗? 王英、李逵等人更是面露怒色,却又不敢对辽国公主发作。 宋江毕竟是宋江,瞬间便恢复了常态,哈哈一笑:“公主殿下过誉了!三娘子乃我梁山栋梁,自然是非同一般。我梁山虽比不得大辽疆域万里,但兄弟同心,亦有一番作为。三娘子,你说是不是?” 他将问题抛回给了扈三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扈三娘身上,等待着她的回答。这已不仅仅是应对蒋敬的责难,更是要在梁山与辽邦之间,表明她的立场! 扈三娘感受到那一道道目光,尤其是答里孛那带着审视与期待的目光。她缓缓站起身,先对宋江拱手:“公明哥哥谬赞,三娘愧不敢当。梁山便是三娘立足之地,自当为山寨效力。” 随即,她转向答里孛,目光平静与之对视,语气不卑不亢:“公主殿下厚爱,三娘感激不尽。然大辽虽好,终是异国。三娘根在中原,志在梁山。唯有在此地,方不负所学,不负……初心。” 她这番话,明确拒绝了答里孛隐含的招揽,重申了对梁山的归属,但也留下了“初心”这意味深长的二字。 答里孛听着她的回答,脸上的笑容未减,反而更深了些,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光芒流转,仿佛扈三娘的回答正在她意料之中,甚至……更合她心意。 “好一个‘不负初心’。”答里孛轻轻拍掌,“扈将军志节,令人钦佩。本王只是惜才,随口一言,宋头领与扈将军不必介怀。”她轻描淡写地将方才那剑拔弩张的一幕揭过。 宴席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但某些东西,已然不同。 经此一番暗藏机锋的对话,扈三娘在梁山的地位无形中再次提升,同时也将她与辽邦、尤其是与答里孛之间那微妙的关系,摆到了明处。 玉阶之前,双姝初竞。 一方是立足梁山、崭露头角的巾帼枭雄。 一方是代表强辽、意图未明的北国公主。 未来的波澜,已可预见。 第26章 第二十六回 庆功宴的喧嚣终如潮水般退去,忠义堂内灯火渐熄,只余下杯盘狼藉与弥漫不散的酒气。扈三娘推说酒力不胜,婉拒了后续的喧闹,独自一人离开了那片充斥着赞美、试探与暗流的地方。 夜风带着水泊的湿气,吹拂在她因酒意而微烫的脸颊上,带来一丝凉意,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明。她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院落,而是信步走向山寨地势较高的一处观景玉阶。这里视野开阔,可以望见山下连绵的营火与远处墨色的水面。 月光如水,洒在冰冷的石阶上。她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卸下了象征荣耀与束缚的“玄莲”甲兜鍪,任由夜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白日里的风光无限,众人瞩目的焦点,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蒋敬的责难,宋江的审视,王英李逵等人毫不掩饰的嫉恨,还有……答里孛那看似赞誉、实则将她推向风口浪尖的话语。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置身于巨大漩涡中心的无力感。即便立下大功,她依旧无法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依旧是各方势力博弈中的一枚棋子。 只是,这枚棋子,如今似乎有了些不同。 她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握住了那枚贴身收藏的西域玉壶。冰凉的触感传来,让她躁动的心稍稍安定。壶身光滑,那夜浮现的星图纹路并未再次出现,仿佛那只是一场幻觉。 “独自一人在此对月抒怀?胜仗之后的英雄,似乎不该如此落寞。” 一个带着独特韵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 扈三娘没有回头,心中却是一紧。她听出了那是谁。 答里孛缓步走上玉阶,在她身旁不远处坐下。她换下了那身华丽的锦袍,只着一件简单的墨色长衫,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在月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她没有看扈三娘,目光投向山下星星点点的灯火,语气带着一丝慵懒。 “公主殿下不也未曾安歇?”扈三娘没有转头,声音平淡。 “热闹是他们的,我向来不喜。”答里孛轻笑一声,“况且,看一出好戏的余韵,有时比戏本身更有趣。” 扈三娘沉默片刻,终于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女子。月光勾勒着她英挺的侧脸和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深邃的浅褐色眸子。“今日宴上,公主为何要那样说?” “哪样说?”答里孛故作不知,嘴角却噙着一丝玩味的笑。 “公主明知故问。”扈三娘语气微沉,“那般赞誉,又提及大辽封侯拜将,岂非将我置于炭火之上?” 答里孛终于转过头,与扈三娘对视。她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炭火?你扈三娘,难道是怕火炼的真金吗?”她微微前倾,距离拉近,带着青草与冷冽香料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过来,“我是在告诉所有人,包括宋江,你扈三娘的价值,远不止一个梁山头领。你有更广阔的天地,何必困于这水洼之地,与那些虫豸争食?” 她的言语依旧直接而大胆,带着草原公主特有的傲慢与强势。 “更广阔的天地?”扈三娘迎着她的目光,没有退缩,“公主指的是大辽?三娘早已说过,根在中原。” “中原?”答里孛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赵宋官家?还是这遍布豺狼、各自为政的所谓‘义军’?扈三娘,你是个聪明人,难道看不出这所谓的‘替天行道’,不过是另一场权力的游戏?宋江需要你时,可以给你荣耀,一旦你失去价值,或者威胁到他,下场不会比董平好多少。”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刀子,剖开了梁山那层“忠义”的华丽外衣,露出底下**裸的现实。 扈三娘心中震动,她知道答里孛说的是事实。今日宴上蒋敬的发难,便是明证。 “即便如此,这也是我的选择。”扈三娘握紧了手中的玉壶,指节微微发白。 “选择?”答里孛的目光落在她紧握的手上,眼神微动,“还是……无可奈何下的唯一路径?”她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我给你的,从来不是唯一的选择,而是……更多的可能。你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选择离开。但至少,你应该知道,自己拥有选择的权力,而非只能被动接受。” 选择的权力…… 扈三娘怔住了。从小到大,她似乎一直在被动接受——接受家族的安排,接受命运的捉弄,接受梁山的“恩赐”与压迫。她奋力抗争,也不过是在既定的牢笼里挣扎。从未有人告诉她,她可以拥有“选择”的权力。 答里孛看着她眼中闪过的迷茫与震动,不再紧逼。她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语气变得有些飘忽:“我们草原上有一种鹰,生于悬崖,长于风暴。它可以选择留在巢中,安稳度日,也可以选择振翅高飞,搏击长空。无论哪种选择,都源于它自身的意志,而非悬崖的束缚。”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扈三娘,我希望你,是那只知道自己能飞,也敢于去飞的鹰。” 说完,她站起身,墨色长衫在夜风中轻轻摆动。她没有再看扈三娘,只是留下最后一句话: “玉壶收好。或许有一天,你会用得上它。” 然后,她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下玉阶,身影融入沉沉的夜色,消失在扈三娘的视线里。 扈三娘独自坐在冰冷的玉阶上,久久未动。夜风吹拂,带来远方的更鼓声。 答里孛的话语,如同在她封闭的心湖中投入了一颗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是惊涛骇浪。选择的权力……更广阔的天地……知道自己能飞,也敢于去飞的鹰…… 这些念头,疯狂地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与坚守。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玉壶。它不再仅仅是一个信物,更像是一把钥匙,一把可能打开通往未知世界大门的钥匙。 心旌摇曳,再难平静。 夜未央,前路漫漫。 而这一次,她似乎真的看到了,除了眼前这条看似唯一的路之外,还有其他路径隐约的微光。 第27章 第二十七回 玉阶夜谈之后,扈三娘的心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再难恢复以往的平静。答里孛的话语,如同种子,在她心中悄然生根发芽。她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梁山的一切,审视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忠义”与“规矩”,也重新衡量自身的价值与未来的可能。 东平府之功,虽提升了她的地位,却也带来了更多的关注与无形的束缚。宋江与吴用对她的态度愈发微妙,赏赐丰厚,却也在军务安排上多了几分制衡,显然不愿见她势力坐大。王英、李逵之流虽暂时不敢明面挑衅,但那暗处的嫉恨如同毒蛇,伺机而动。 这日深夜,万籁俱寂。扈三娘正在灯下翻阅兵书,窗外再次传来那熟悉的、极轻微的叩击声。 她心中一动,放下书卷,悄然开窗。窗外无人,只有夜风。窗台上,放着一枚与之前样式迥异的信物——一枚以玄铁打造、形似狼首的令牌,触手冰冷沉重,狼眼处镶嵌着两点幽绿的宝石,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 令牌之下,压着一小卷素帛,上面以朱砂写着一个地点与时辰,字迹狷狂有力,与答里孛平日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地点是后山一处废弃的樵夫木屋,时辰是子时三刻。 这一次,不再是星图指引的幽谷,也不再是月色下的玉阶,而是一处更为隐秘、甚至带着几分危险的所在。那枚狼首令牌,更是透着一股肃杀与决绝的气息。 扈三娘握着那冰冷的令牌,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与决心。她知道,这一次会面,将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答里孛,似乎终于要揭开部分底牌。 去,还是不去? 风险显而易见。深夜密会辽国公主,若被察觉,便是通敌大罪,万劫不复。 但内心深处那股被点燃的、对“可能”的渴望,以及对答里孛那复杂难言的信赖(或者说,好奇),最终压倒了对风险的考量。 子时三刻,月黑风高。扈三娘一身夜行衣,未着玄甲,只贴身藏了日月双刀与那枚狼首令牌,如同暗夜中的幽灵,避开所有明岗暗哨,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后山那处废弃的木屋。 木屋破败,蛛网遍布,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木材的气息。唯有角落一处,被人简单清理过,点着一盏昏黄的羊角风灯。答里孛早已等在那里。 她今夜未着华服,也未穿劲装,而是一身利于夜间行动的墨色软革猎装,长发紧紧束在脑后,脸上甚至用炭灰做了简单的伪装,唯有那双浅褐色的眸子,在灯光下亮得惊人,如同蛰伏的猛兽。 见到扈三娘,她并未寒暄,直接指了指地上的两个蒲团:“坐。” 扈三娘在她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那盏摇曳的灯火,光影在她们脸上明灭不定。 “令牌收到了?”答里孛开门见山。 “嗯。”扈三娘将令牌取出,放在地上。 “这是我兀颜光兄长麾下‘苍狼卫’的调兵信物,见令如见人。”答里孛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金铁之音,“持此令,可在北地某些特定之处,调动不超过百人的精锐骑兵,或获取必要协助。” 扈三娘心中剧震!调兵信物!答里孛竟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她?这已不仅仅是暗示招揽,而是近乎托付后路! “公主……这是何意?”扈三娘声音有些干涩。 “给你一条退路,或者说……一个选择。”答里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梁山非你久留之地,这一点,你我都清楚。宋江或许暂时需要你的能力,但他绝不会真正信任一个能力超群、且难以完全掌控的女子。一旦外部压力稍减,或者你失去利用价值,今日之董平,未必不是他日之你。” 她的话语冰冷而残酷,却直指核心。 “我可以帮你离开。”答里孛继续道,“不是现在。现在你目标太大,一动便会被察觉。但将来,若时机合适,凭此令牌,我可安排你安全北上。大辽幅员万里,自有你扈三娘施展才华的天地。我兄长求贤若渴,以你之能,封爵领兵,并非虚言。” 她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丰厚。一条看得见的、通往权力与自由的生路。 扈三娘沉默着,心跳如鼓。她知道,答里孛所言非虚。梁山确实危机四伏。北上辽国,看似是一条摆脱眼前困境的捷径。但是…… “公主为何要如此帮我?”扈三娘抬起眼,直视对方,“仅仅是因为惜才?” 昏黄的灯光下,答里孛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复杂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傲然,几分欣赏,甚至还有一丝……扈三娘看不懂的深沉。 “惜才,是其一。”她缓缓道,目光如同实质,流连在扈三娘的脸上,“其二,我看重你的‘心’。你心中有枷锁,但也有不屈的火焰。你不甘命运,敢于抗争,这份心性,比单纯的武艺和谋略更难得。我大辽,需要这样的血液。”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其三……或许,我只是不想看到,一颗本该在苍穹翱翔的星辰,最终陨落在这污浊的泥沼之中。这个理由,够吗?” 最后一个理由,让扈三娘的心猛地一跳。她在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超越利益算计的、近乎纯粹的光芒。 木屋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扈三娘才深吸一口气,没有直接回答去或不去,而是问了一个问题:“若我北上,公主希望我做什么?仅仅是为大辽效力?” 答里孛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从怀中取出一卷略显陈旧的羊皮地图,在两人之间铺开。地图绘制精细,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标注清晰,但范围却远超宋辽边境,涵盖了部分草原、西域乃至更遥远的西方。 “你看这里,”答里孛的手指落在燕云十六州以南、梁山泊以北的一片广阔区域,“宋廷羸弱,边防空虚。未来数年,此地必生大变。我不需要你立刻为大辽冲锋陷阵。我只希望,若真有那么一天,当命运的洪流席卷而至时,你能站在……能够真正施展你抱负、守护你在意之事的一方。” 她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划过,最终停在梁山泊的位置,指尖轻点。 “而这里,或许将成为一切的关键节点之一。你需要做的,是活下去,积蓄力量,看清时局。这枚令牌,是给你的保障,也是……我对你的一份期待。” 她没有明说“在意之事”是什么,也没有指定扈三娘必须效忠大辽,话语间留有余地,却又将未来的宏大图景与扈三娘个人的命运紧密相连。 扈三娘看着地图上那纵横交错的线条,看着答里孛指尖点过的位置,心中波澜壮阔。她仿佛看到了一场即将席卷天下的巨大风暴,而自己,似乎被推到了风暴眼的位置。 她抬起头,看向答里孛。灯光下,这位北国公主的容颜显得既熟悉又陌生,英气中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与深沉。 “地图,我能留下细看吗?”扈三娘最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答里孛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将地图卷起,递给她:“当然。连同令牌,一起收好。” 扈三娘接过地图和令牌,触手沉重,仿佛接下了未来的千钧重担,也接下了……一份来自北国公主的、复杂难言的盟约与期待。 “夜已深,我该回去了。”答里孛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记住我的话,活下去,看清路。” 她深深看了扈三娘一眼,不再多言,转身推开木门,身影迅速融入外面的黑暗,消失不见。 扈三娘独自坐在破败的木屋中,手中紧握着那卷羊皮地图和冰冷的狼首令牌,久久未动。 灯火摇曳,在她眼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与机遇,已然在她面前,铺开了一角。 第28章 第二十八回 木屋密谈的余波尚未平复,一场突如其来的军事行动,便将所有的谋划与思绪都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朝廷并未因东平府之失而退缩,反而调集了更多兵马,由名将“大刀”关胜统领,兵分两路,一路直逼梁山本寨,另一路则扑向扈三娘驻守的东平府方向,意图明显,要拔除这颗楔入腹地的钉子。 军情如火,聚将鼓再次响彻梁山。忠义堂内,气氛凝重。宋江与吴用迅速做出部署,主力由宋江亲自率领,依托水泊天险,迎击关胜本部。而东平府方向的压力,则再次落在了扈三娘及其麾下兵马肩上。 “三娘子,”宋江目光沉凝地看着她,“东平府乃我梁山门户,至关重要。关胜派其副将‘井木犴’郝思文率五千精兵前来,来势汹汹。你部新经整编,兵力不过一千五百,此战……极为凶险。若事不可为,当以保全实力为上,可弃城退回本寨。” 话语虽有关切,但其中蕴含的意味,扈三娘如何听不出来?胜了,自然是她力挽狂澜;败了,或死战殉城,或弃城而回,皆可接受,只要消耗了官军兵力即可。她依旧是那枚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 扈三娘心中冷笑,面上却一片肃然:“三娘明白。定当竭尽全力,守住东平府,不负哥哥重托!”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平静的承诺,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心。 点将已毕,众头领各自领命而去。扈三娘正欲离开,答里孛却在一名辽使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扈将军,”答里孛神色如常,仿佛那夜的密谈从未发生,“军情紧急,本王在此预祝将军旗开得胜。”她说着客套话,目光却与扈三娘有一瞬的交汇,其中带着唯有两人能懂的深意。 “借公主吉言。”扈三娘微微颔首。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答里孛的袖袍似乎无意地拂过扈三娘的手腕,一个极小的、硬物悄然滑入了扈三娘的袖袋之中。 扈三娘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快步离去。 回到东平府,敌军的先锋斥候已然出现在视野尽头。黑压压的官军阵容严整,杀气腾腾,远非董平之流可比。郝思文用兵稳健,并不急于攻城,而是步步为营,砍伐树木,制造攻城器械,显然打算以绝对优势兵力,稳扎稳打地吃掉这颗钉子。 扈三娘站在城头,看着城外连绵的营寨与忙碌的官军,心情沉重。敌我兵力悬殊,硬守,绝非良策。弃城?且不说宋江那“保全实力”的暗示背后是何用意,单就东平府的战略位置及其象征意义,一旦放弃,对梁山士气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她必须守住,而且要赢得漂亮,才能在这乱局中真正站稳脚跟。 是夜,她屏退左右,在太守府书房内,取出了答里孛悄然塞入她袖中的物事。那并非狼首令牌,而是一枚以火漆封缄的细小铜管。捏碎火漆,从中倒出一卷极薄的丝绢。 展开丝绢,上面以细如发丝的墨线,绘制着一幅郝思文所部营寨的详细布防图!包括粮草囤积位置、中军大帐、各营兵力分布,甚至还有几条隐秘的巡逻路线间隙! 除此之外,丝绢角落还有一行小字:“郝性谨慎,然其麾下先锋索超,性如烈火,贪功冒进。西侧林密,可设伏。” 这已不仅仅是情报,而是近乎手把手的战术指导! 扈三娘握着这卷轻若无物、却重逾千钧的丝绢,心中翻腾。答里孛的情报网络,竟已渗透至此?她对自己的支持,已然到了不惜暴露暗桩的地步? 这份情谊,太重,也太令人心惊。 但此刻,她无暇深思其中深意。军情如火,这份情报,无疑是雪中送炭! 她立刻召集扈成、陈教头、赵莽等心腹将领,依据丝绢所绘,重新部署防御,并定下诱敌深入、设伏歼敌之策。 次日,郝思文果然稳扎稳打,并未急于进攻。然而其麾下先锋“急先锋”索超,却按捺不住,几次率小股骑兵到城下挑战,言语极其嚣张。 扈三娘依计行事,只令弓弩手射住阵脚,并不出战,示敌以弱。同时,暗中派扈成率领数百最精锐的士卒,携带引火之物,趁夜潜出城外,依据丝绢所示路线,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官军粮草囤积处附近密林之中埋伏。 又过一日,索超挑战无果,焦躁更甚。郝思文虽严令不得妄动,但索超自恃勇武,又见梁山守军“怯战”,竟在傍晚时分,私自率领千余骑兵,绕至城西,试图寻找防御薄弱处进行突袭! 而他选择的突袭路线,正是西侧那片林木茂密、利于隐蔽,却也极易设伏的区域! 一切,皆在答里孛的预料之中! 当索超骑兵一头扎入密林深处,早已等候多时的扈成立刻发动攻击!滚木礌石从两侧山坡轰然砸落,火箭如同飞蝗般射向林中干燥的草木与索超的骑兵! 霎时间,林中火光冲天,人喊马嘶,乱作一团!索超虽勇,但身处绝地,兵力无法展开,顿时陷入重围! 城头之上,扈三娘见林中火起,知道扈成已然得手,立刻下令升起信号火把! 早已在东门内准备多时的陈教头、赵莽,率领主力骑兵,突然打开城门,如同决堤洪水般杀出,直扑因索超被围而阵脚稍乱的官军主阵! 郝思文没料到梁山守军竟敢主动出击,更没料到索超会私自行动陷入重围,仓促迎战,阵型已乱。而梁山军马憋屈数日,此刻如同出柙猛虎,悍不畏死,尤其是赵莽所率的新附士卒,为挣表现,更是奋勇当先! 混战之中,扈三娘亲率一队玄甲精骑,如同利刃般直插郝思文中军!日月双刀挥舞如轮,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她目标明确,直取郝思文帅旗! 郝思文见帅旗摇摇欲坠,军心已乱,又见索超部几乎全军覆没,知事不可为,长叹一声,只得下令撤军。 官军溃败,丢盔弃甲,伤亡惨重。郝思文仅以身免,狼狈退回大营。 东平府再次转危为安!而且是以一场漂亮的防守反击战,重创了兵力远胜于己的官军! 捷报传回,梁山本寨再次震动! 然而,没有人知道,在那烽火连天、生死一线的战场上,决定胜负关键的,除了将士用命,还有那一卷来自北国公主的丝绢,以及那枚始终贴肉收藏、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的玉壶。 扈三娘独自站在满是硝烟与血迹的城头,望着官军溃退的方向,手中紧紧握着袖中那枚空了的铜管。 玉壶温热,烽烟未散。 她与答里孛之间,那看不见的丝线,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战火中,似乎缠绕得更加紧密,也更加……难以分割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回 东平府二次大捷的凯歌尚未消散,扈三娘的名字已如燎原之火,灼灼燃烧在山东绿林与朝堂的瞩目之下。“扈三娘,赛木兰”的俚谣不胫而走,其声威之盛,一时无两。梁山泊内,更是将她奉若神明,寻常士卒见她经过,无不肃然起敬,目光中充满了近乎狂热的崇拜。 然而,在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况之下,冰冷的暗流正在忠义堂深处悄然涌动。 凯旋盛宴依旧设在忠义堂,珍馐美馔,觥筹交错,喧嚣震天。宋江端坐主位,满面红光,亲自执壶为扈三娘斟酒,言辞恳切,赞誉之词滔滔不绝。吴用在一旁摇扇附和,妙语连珠,将扈三娘的智勇双全描绘得淋漓尽致。众头领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也都堆起笑容,纷纷举杯向这位风头正劲的女英雄致意。 扈三娘身着那套象征荣耀与功勋的“玄莲”甲,兜鍪置于手边,露出清丽而冷峻的面容。她端坐席间,应对得体,举止从容,并未因这泼天的赞誉而显出半分得意忘形。酒至唇边,浅尝辄止,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将那些或真诚、或羡慕、或嫉恨、或审视的眼神尽收眼底。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看似热烈的气氛下,潜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尤其是来自上首宋江与吴用的目光,那和煦笑容的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探究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果然,酒过数巡,喧嚣稍歇,宋江放下手中玉箸,状似随意地抚须笑道:“三娘子此番再度立下奇功,以寡击众,大败郝思文,扬我梁山声威,实乃山寨之幸。说起来,那郝思文并非庸才,用兵稳健,三娘子却能精准把握其先锋索超的动向,甚至对其营寨布局、粮草位置了如指掌,这份洞察先机之能,便是吴学究,恐怕也要自叹弗如啊,哈哈!” 他笑声爽朗,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话语中的机锋,却如同出鞘的利刃,瞬间让周遭的喧闹为之一静!所有目光,或明或暗,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扈三娘身上。 吴用适时接口,羽扇轻摇,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赞叹:“公明哥哥所言极是。用兵之道,在于知己知彼。三娘子对敌情把握之精准,时机拿捏之巧妙,确非常人所能及。却不知三娘子是派了何等精锐的哨探,方能在这短短时日内,探得如此详尽的军情?也好让山寨其他弟兄借鉴一二。” 来了。这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实则是步步紧逼的试探与审查!他们不信,仅凭扈三娘麾下那些拼凑的兵马,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获取到足以决定战局的、近乎完美的情报。这背后,定然隐藏着他们未知的渠道或力量。而这未知,对于掌控欲极强的宋江与吴用而言,是绝不能容忍的。 堂内落针可闻。王英、李逵等人虽不敢言,眼中却流露出幸灾乐祸的光芒。一些原本中立的头领,也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扈三娘端坐不动,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她深知,此刻的回答至关重要,一字之差,便可能万劫不复。她不能提及答里孛,那将是通敌铁证。但若解释不清,这“功高震主”的猜忌便会如同毒藤,瞬间缠死她的前路。 她缓缓放下酒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冰雪般的镇定。目光迎向宋江与吴用,声音清越,不疾不徐: “公明哥哥,军师,过誉了。三娘岂敢与军师相比。此番侥幸获胜,实乃多方因素促成,并非三娘一人之功。” 她略微停顿,组织着语言,既要合情合理,又需淡化自身“神机妙算”的形象。 “那索超性情暴烈,绰号‘急先锋’,连日挑战不成,必然心浮气躁,此其一。我确实派出了麾下所有机警哨探,日夜监视其营寨动向,尤其是其先锋营。发现其西侧林地因地形复杂,巡逻确有间隙,此其二。” 她将情报来源归结于对敌将性格的判断和常规的、艰苦的哨探工作,合情合理。 “至于粮草位置,”扈三娘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侥幸”与“冒险”,“并非哨探探得详情。只是观测其运输车队往来频繁之方向,结合地势,大胆推测其可能囤积于那片林后洼地。当时形势危急,敌众我寡,唯有行险一搏,故命扈成带队潜伏,见机行事。幸而天佑梁山,赌对了这一着,火攻方能奏效。若其粮草不在彼处,或守卫更加森严,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巧妙地将最关键的情报来源,归结于自己的“推测”和“行险赌博”,并强调了其中的运气成分,极大地削弱了其“料事如神”的光环,将自己置于一个“胆大心细、敢于冒险”的将领位置,而非运筹帷幄、掌控一切的谋士。 这番解释,既回答了疑问,又未暴露答里孛,更将自己从“智近乎妖”的神坛上稍稍拉下,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宋江和吴用的疑虑。 宋江与吴用对视一眼,眼神中锐利的探究稍稍缓和。吴用呵呵一笑,摇扇道:“原来如此。三娘子胆大心细,善于捕捉战机,更兼有决断之勇,实乃良将本色!看来是我等多虑了。” 宋江也顺势笑道:“不错!三娘子不必过谦,你的功劳,山寨上下有目共睹!来,诸位,再满饮此杯,为三娘子贺!” 危机似乎暂时化解,宴席气氛重新活络起来。但扈三娘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她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阴暗处悄然生长。今日他们信了这番说辞,来日若再有类似情况,或者自己稍有行差踏错,这猜忌便会疯狂滋生,直至将她吞噬。 她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寒意,仿佛独自置身于群狼环伺的雪原,周围的喧嚣与热酒,都无法温暖她冰冷的心。 盛宴终散,扈三娘推辞了后续的喧闹,独自回到住处。屏退左右,她卸下沉重的玄甲,只着单衣,坐在孤灯下。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庞。 她取出怀中那枚贴身收藏的西域玉壶,冰凉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手指反复摩挲着光滑的壶身,白日里忠义堂上那无形的压力、那些探究猜忌的目光、宋江吴用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话语,再次浮现脑海。 留下,还有路吗? 答案似乎清晰而残酷。 就在这时,窗棂上传来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叩击声,笃,笃笃。节奏独特,带着某种约定好的韵律。 扈三娘心脏猛地一跳,瞬间移至窗边,悄然推开一道缝隙。 窗外夜色浓重,空无一人。窗台上,安静地躺着一枚以黑蜡密封的细长芦管。 她迅速取回,关紧窗户,回到灯下。指尖微颤地捏碎硬蜡,从中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帛。 展开,上面只有寥寥八个字,笔迹狷狂凌厉,力透纸背,正是答里孛的手笔: “树大招风,巢倾卵危。三日,子时,旧地。”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解释,只有最直接的警告与最明确的指令。 树大招风,巢倾卵危——直指她如今功高震主、危如累卵的处境! 三日,子时,旧地——给出了最后的选择时限与逃离的路径! 扈三娘握着这轻飘飘的素帛,却觉得重如山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最后的选择时刻,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是继续留在这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杀机四伏的梁山,等待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还是相信那个神秘莫测、却屡次伸出援手的北国公主,踏上那条吉凶未卜、通往未知的北行之路? 她的目光落在桌角的狼首令牌上,那冰冷的玄铁闪烁着幽光。她想起那卷描绘着广阔天地的舆图,想起答里孛那双仿佛能燃尽一切阴霾的浅褐色眸子,想起她说“希望你成为知道自己能飞,也敢于去飞的鹰”。 留下,是温水煮蛙,慢性死亡。 离开,是破釜沉舟,向死而生。 心跳如擂鼓,血液在血管中奔涌。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不甘、对自由的渴望、对命运的反抗,在这一刻,如同积压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她不再犹豫。 将素帛就着跳动的灯火点燃,看着那八个决定命运的字迹化为灰烬,飘散在空气中。 然后,她拿起那枚狼首令牌,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她沸腾的热血稍稍冷静,目光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清澈。 三日后,子时,后山木屋。 她的路,不在梁山,而在那北风来的方向。 第30章 第三十回 三日之期,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扈三娘表面依旧如常,巡视营防,处理军务,甚至亲自指点骑射,神色平静得看不出丝毫端倪。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根弦已然绷紧到了极致,每一次聚将鼓响,每一次宋江传唤,都让她心惊肉跳,唯恐是图穷匕见的时刻。 她利用这三日,不动声色地做着最后的准备。以“清点东平府缴获,需送回山寨入库”为由,将部分不易携带的金银细软打包,混杂在送往梁山的辎重车队中,实则暗中吩咐扈成,在途经预定路线时,将这批财物隐匿于后山一处只有他们几人知晓的隐秘山洞。她又以“犒赏有功将士,抚恤伤亡”为名,支取了一批现银,分发给麾下心腹,既是安顿,也是酬谢他们往日忠心。 这些动作皆在职权范围内,做得滴水不漏,并未引起旁人怀疑。唯有扈成与陈教头等寥寥数人,隐约察觉到三娘子平静外表下暗藏的决绝,但他们选择沉默,并暗中协助。 第三日,夜幕终于如期降临。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浓云蔽空,星子隐匿,正是潜行匿迹的绝佳时机。梁山本寨灯火阑珊,巡夜的喽啰脚步声在远处规律地响起,更衬得扈三娘所处偏营一片死寂。 子时将近。 扈三娘褪下了那身华丽而沉重的“玄莲”甲,仿佛卸下了一层无形的枷锁。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墨色夜行衣,将长发紧紧束起,以黑布包覆。日月双刀贴身而藏,那枚狼首令牌与已然空了的西域玉壶,被她小心地塞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她最后环顾了一眼这间居住日久的房间,目光掠过冰冷的铠甲,掠过桌案上未曾读完的兵书,没有半分留恋。 推开后窗,一股带着水汽的凉风涌入。她如同灵巧的夜枭,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身形融入浓重的黑暗里,沿着早已勘察好的、避开主要哨岗的隐秘路径,向后山那处废弃的樵夫木屋疾行。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每一次远处火把的光影晃动,都让她心脏骤停。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能感受到掌心因紧握刀柄而渗出的冷汗。这条路,比她以往任何一场冲锋陷阵都要凶险。 终于,那处破败的木屋轮廓在黑暗中显现。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不知名的虫豸在草间低鸣。 她屏住呼吸,贴近木屋,按照约定的暗号,在门板上极轻地叩击了三长两短。 木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一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浅褐色眸子,在门后闪现。 是答里孛。 她同样一身黑色劲装,未戴任何饰物,长发束在脑后,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星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迅速侧身,让扈三娘闪入屋内,随即轻轻合上门扉。 木屋内没有点火,只有微弱的天光从破败的窗棂缝隙渗入,勉强勾勒出对方的轮廓。 “跟我走,路线已安排妥当。”答里孛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她没有询问扈三娘是否后悔,也没有任何寒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扈三娘点了点头,同样没有言语。此刻,任何多余的话语都是累赘。 答里孛转身,引领着扈三娘从木屋的另一侧缺口钻出,没入屋后更加茂密阴暗的山林。她对这片地形似乎极为熟悉,脚步轻盈而迅捷,如同林间灵狐,总能精准地避开荆棘与可能发出声响的枯枝。 两人一前一后,在漆黑的山林中沉默疾行。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脚下偶尔踩碎落叶的微响,打破这死寂。扈三娘能感觉到答里孛身上传来的、一种混合着青草、冷冽香料与淡淡汗意的气息,这气息奇异地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一片极其茂密的灌木丛后,眼前豁然开朗。一条隐蔽的山涧出现在眼前,涧水潺潺,水汽氤氲。涧边拴着两匹神骏的契丹马,马鞍辔头一应俱全,马背上还驮着两个不小的行囊。 “上马。”答里孛简短下令,自己率先利落地翻身上了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 扈三娘也不犹豫,飞身跃上另一匹枣红马。马匹训练有素,并未发出嘶鸣。 答里孛一抖缰绳,黑马如同离弦之箭,沿着山涧边缘一条几不可辨的小径,向上游方向奔去。扈三娘策马紧随其后。 两骑快马,如同挣脱了牢笼的猛兽,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刮得脸颊生疼,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疼痛的自由感。 她们沿着山涧疾驰,绕过数道山梁,彻底将梁山泊的灯火甩在身后无边的黑暗之中。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答里孛才在一处地势较高、可俯瞰来路的山崖上勒住了马。 她调转马头,望向梁山泊的方向。晨光熹微中,那片巨大的水泊和依山而建的山寨,只剩下一个模糊而沉默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扈三娘也停下马,随她一同回望。那个她曾浴血奋战、也曾屈辱求生、承载了她太多复杂情感的地方,正在视野中渐渐远去,最终将化为记忆中的一个符号。 心中没有预想中的剧烈波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以及……对新路途的茫然与隐约的期待。 “至此,梁山泊与你,再无瓜葛。”答里孛的声音在清晨的寒风中响起,清晰而冷静,“前路或有风霜,但天地广阔,任你驰骋。” 她转过头,看向扈三娘,晨光勾勒着她英气勃勃的侧脸,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映照着天边初现的曙光,也映照着扈三娘的身影。 “准备好了吗?”她问。 扈三娘深吸一口凛冽而自由的空气,握紧了手中的缰绳,目光从远去的梁山轮廓收回,投向北方那更加苍茫、未知的天地。 “走吧。”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却蕴含着她与过去决裂、奔赴未来的全部决心。 答里孛嘴角微扬,露出一抹真正畅快而傲然的笑容。她不再多言,一夹马腹,黑色骏马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向着北方,奋蹄而去。 扈三娘深深看了一眼那已成过去的梁山剪影,随即调转马头,策动枣红马,紧紧跟上前面那道如同指引明灯般的黑色身影。 两骑绝尘,冲破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沿着蜿蜒北上的古道,消失在苍茫的群山与渐亮的天光之中。 梁山泊的传奇里,“一丈青”扈三娘的故事,或许就此戛然而止。 但属于扈三娘的全新篇章,才刚刚在北风的呼啸中,悍然掀开第一页。 第31章 第三十一回 两骑快马,踏碎北地深秋的晨霜,沿着蜿蜒的古道一路向北。风声在耳畔呼啸,卷起枯黄的草屑与尘土,带着刺骨的寒意,却也吹散了身后梁山泊的阴影与桎梏。 初离险境的紧张与亢奋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长途奔波的疲惫与对前路的茫然。扈三娘紧握着缰绳,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周遭环境——荒芜的田野,凋零的树林,远处起伏的山峦线。这一切对她而言,陌生而辽阔。她不再是那个困守一庄、或效力一寨的扈三娘,而是真正踏入了这广袤而未知的天地。 答里孛始终策马在前,她的骑术精湛绝伦,人与马仿佛融为一体,即便在崎岖不平的古道上,依旧保持着稳定的速度。她的背影挺拔,墨色劲装衬得她肩背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又或许,是在给予扈三娘消化巨变、适应新环境的时间。 直到日头偏西,人困马乏,答里孛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勒住马匹。这里有一小片尚未完全封冻的溪流,岸边生长着些耐寒的灌木。 “在此歇息一个时辰,饮马,进食。”她利落地翻身下马,声音因长途跋涉而略带沙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扈三娘也下了马,双腿因长时间骑行而有些酸麻。她默默地将两匹马牵到溪边饮水,又从答里孛马背的行囊中取出豆料喂马。答里孛则熟练地收集枯枝,在一处岩石后生起一小堆篝火,驱散着四周的寒意。 火光跳跃,映照着两人沉默的脸庞。扈三娘坐在火堆旁,接过答里孛递来的一块硬邦邦的肉干和皮囊装的马奶酒。肉干咸涩,马奶酒辛辣,与梁山精致的饮食截然不同,却别有一种粗犷的、支撑人活下去的力量。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扈三娘终于打破了沉默,问出了离开梁山后的第一个问题。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中显得有些微弱。 答里孛正用小刀削着一根树枝,闻言动作未停,头也不抬地回答:“先去析津府。” 析津府!辽国的南京,燕云十六州的核心之地!扈三娘心中一震。虽然早有预料会北上,但亲耳听到这个目的地,依旧感到一阵心悸。那是一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国度,充满了未知与不确定性。 “然后呢?”她追问。 “然后?”答里孛终于抬起头,火光在她浅褐色的眸子里跳跃,让人看不清情绪,“那要看你了。” “看我?” “不错。”答里孛将削尖的树枝插在火堆旁,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我给你的是离开牢笼的机会,是通往更广阔世界的路。但路要如何走,走到哪里,是你自己的选择。到了析津府,你可以选择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也可以选择凭借你的本事,在我兄长麾下谋个前程;甚至……如果你厌倦了,想要去看看更远的地方,西域,草原,我也可以为你安排。” 她的话语平静,却再次将选择的权力交还到扈三娘手中。没有强迫,没有安排,只有铺陈开的、多种可能的未来。 扈三娘怔住了。她本以为答里孛会要求她效忠大辽,如同招揽一名将领般,给予官职和使命。却没想到,对方给予的,竟是如此……自由的选择。 “你……为何要为我做这么多?”这个问题,她曾在心中问过无数次,此刻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仅仅因为“惜才”和“不想看到星辰陨落”吗?这理由,似乎不足以支撑答里孛如此冒险、如此费心费力。 答里孛凝视着跳动的火焰,沉默了片刻。篝火噼啪作响,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 “我小时候,”她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回忆的飘忽,“养过一只海东青。那是我费了好大力气,从极北的悬崖上得到的雏鸟。它很骄傲,也很脆弱。我亲手喂养它,训练它,看着它的羽毛日渐丰满,眼神日渐锐利。” 扈三娘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很多人都说,鹰就该被锁在金架上,作为权力和勇武的象征。但我觉得不对。”答里孛的目光从火焰上移开,看向扈三娘,那眼神深邃如同夜空,“鹰的天性,是翱翔苍穹,搏击风雨。将它锁起来,哪怕用黄金的锁链,也是扼杀了它的灵魂。” “后来呢?”扈三娘轻声问。 “后来?”答里孛嘴角扯出一抹复杂的笑意,“它长大了,羽翼彻底丰满。在一个清晨,我解开了它脚上的皮绳。它在我的手臂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振翅高飞,再也没有回来。” 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但扈三娘却能感受到那平淡之下,隐藏着的某种深沉的情感。 “有人说我傻,放走了珍贵的猎鹰。但我从不后悔。”答里孛继续说道,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我看到它飞向天空的那一刻,就知道那才是它应有的样子。它的灵魂属于风暴和自由,而不是我的手臂。”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有力:“扈三娘,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同样的骄傲,同样的不屈,同样的……被束缚的灵魂。梁山泊对你而言,就是那条黄金的锁链。我做的,不过是替你,也替我自己当年未能完全释然的心结,解开那条锁链而已。” “至于你飞向何方,”她最后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那是你的自由。我只需知道,你终于得以翱翔,便足够了。” 篝火的光芒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扈三娘看着这张英气逼人、却又在此刻流露出罕见柔软的脸庞,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酸涩,震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涌过。 原来如此。 并非全然是利益的考量,也并非纯粹的欣赏,其中还夹杂着答里孛自身一份未竟的执念与投射。她将扈三娘,视为了那只她曾经放飞的海东青的某种延续。 这份情谊,比单纯的赏识或利用,更加复杂,也更加……沉重而真实。 扈三娘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囊辛辣的马奶酒,久久无言。北风穿过山坳,吹得篝火摇曳不定,也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 心扉,在这一刻,因这篝火旁的前尘诉说,悄然开启了一道缝隙。 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她知道了引领她走上这条路的人,怀揣着怎样一份初衷。 这就够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回 北地的风愈发凛冽,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如同刀割。连续数日的疾驰,人困马乏,饶是扈三娘与答里孛皆非寻常女子,也渐感不支。眼见天色将晚,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一场大雪似乎随时可能降临。 “前方似有村落,今夜在此借宿。”答里孛勒马,眯眼望向远处山脚下几缕稀薄的炊烟。那村落看起来极小,不过十几户人家,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两人策马近前,但见土坯茅屋低矮破败,村口歪斜的木桩上挂着一面褪色的酒旗,表明这里或许兼营着一处简陋的客栈。答里孛率先下马,将缰绳丢给闻声出来的、一个穿着臃肿破皮袄、满脸冻疮的店家,丢过去一小块碎银。 “两间上房,热水,草料,要快。”她的语气带着惯有的命令式口吻,虽已尽量收敛,但那久居人上的气势依旧让那店家缩了缩脖子,连连称是。 所谓的“上房”,也不过是稍微干净些、多了张破旧木桌的土炕房间。扈三娘与答里孛各自安顿,简单梳洗了连日奔波的风尘。店家送来的饭食粗糙不堪,黑乎乎的杂粮饼子,一盆寡淡的菜汤,但对于饥肠辘辘的旅人而言,已是难得的热食。 两人在答里孛房内默默用饭,窗外风声呜咽,卷着雪粒敲打着窗纸。气氛有些沉闷,白日里篝火旁那番交心之谈带来的微妙触动,在现实的疲惫与这荒村野店的孤寂中,似乎又被冻结了起来。 就在饭毕,店家收拾碗筷离去不久,村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与喧哗,间或夹杂着粗野的呵斥与哭喊。 答里孛眉头一皱,起身至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向外望去。只见七八个穿着杂乱皮袄、手持弯刀弓箭的彪形大汉,正骑着马在村中唯一的土路上耀武扬威,为首的独眼汉子正用马鞭抽打着一个跪地求饶的老者,嘴里骂骂咧咧: “老不死的!这个月的例钱还敢拖欠?我看你是活腻了!” “大爷饶命,饶命啊!实在是今年收成不好,娃又病了……” “少废话!拿不出钱,就拿你孙女抵债!” 一群马匪!看其装束口音,似是活跃在宋辽边境的流寇,专事劫掠弱小村落。 答里孛眼中寒光一闪,手已按上了腰间的弯刀刀柄。她回头看了扈三娘一眼,扈三娘也已起身,目光冷冽,微微颔首。两人虽未言语,却已明了对方心意——这群败类,不能不管。 然而,未等她们动作,那独眼马匪已一脚踹开老者,狞笑着走向旁边一个吓得瑟瑟发抖、衣衫褴褛的少女。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村口阴影里,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窜出,手中一根乌黑的铁笛带着凄厉的风声,直点那独眼马匪持鞭的手腕! “噗!”一声闷响,伴随着骨裂之声! 独眼马匪猝不及防,惨叫一声,马鞭脱手!他惊怒交加,回头望去,只见袭击者是个身形矮小、面色蜡黄、仿佛大病初愈的年轻男子,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股狠戾与决绝。 “直娘贼!哪里来的痨病鬼,敢管爷爷的闲事!”独眼马匪怒吼,剩余的马匪也纷纷拔刀围了上来。 那瘦小男子却不答话,只是将铁笛横在胸前,摆出一个古怪的起手式,眼神死死盯住众马匪,竟无半分惧色。 窗内,答里孛按刀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身手……似是江湖路数,却又有些不同。” 而扈三娘,在看到那瘦小男子侧脸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尽管对方形容大变,面色蜡黄,身形也比记忆中消瘦佝偻了许多,但那眉宇间的轮廓,那决绝的眼神…… 是他?!那个本该死在祝家庄破灭之夜,她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扈家庄远房堂兄,扈成?!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变成了这副模样?那根铁笛又是怎么回事? 就在扈三娘心神剧震之际,外面的战斗已然爆发!那瘦小男子(扈成)身法诡异,铁笛招式刁钻狠辣,专攻关节要害,竟凭借一人之力,与七八名马匪周旋起来,虽落下风,却一时未露败象。 然而,马匪人多,且悍不畏死。久战之下,扈成气力不济,身法渐滞,一个不慎,被一名马匪从侧后方偷袭,刀锋直劈其后心!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嗖——!” 一道乌光,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从客栈窗口激射而出!速度快得肉眼难辨! “锵!”的一声脆响! 那偷袭马匪的弯刀竟被一枚小巧的、边缘锋利的燕尾镖精准地击中刀身,巨力传来,弯刀瞬间脱手飞出!那马匪虎口崩裂,骇然倒退。 与此同时,另一道玄色身影已如大鹏般从窗口掠出,日月双刀出鞘,在昏暗的暮色中划出两道雪亮的光弧,直取那独眼马匪! 是扈三娘!她终究没能忍住,在看到扈成遇险的瞬间,身体已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答里孛在窗口看着扈三娘扑出的身影,眉头微蹙,但并未阻止。她目光扫过战场,手指间不知何时又扣住了两枚燕尾镖,如同蛰伏的毒蛇,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扈三娘的加入,瞬间扭转了战局!她的双刀远比扈成的铁笛更加凌厉霸道,刀光闪烁间,已有两名马匪惨叫倒地!那独眼马匪见来了硬茬子,又惊又怒,挥舞着另一柄备用弯刀拼命抵挡,却被扈三娘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扈成看到扈三娘,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激动得嘴唇哆嗦,想要呼喊,却被眼前的厮杀堵了回去,只能更加拼命地挥舞铁笛,配合扈三娘对敌。 剩下的马匪见头领被压制,同伴瞬间折损,又见窗口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女子(答里孛)气度不凡,手中似乎还扣着暗器,顿时心生怯意,发一声喊,竟抛下独眼头领,四散逃窜。 那独眼马匪见大势已去,虚晃一刀,逼开扈三娘半步,转身就想上马逃命。 然而,他刚抓住马鞍,一枚燕尾镖已无声无息地钉入了他脚下的冻土,离他的脚踝只有寸许距离!冰冷的杀意瞬间笼罩了他,让他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答里孛不知何时已站在客栈门口,手中把玩着另一枚燕尾镖,目光淡漠地看着他:“滚。再让我看到你,死。” 独眼马匪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上了马,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了。 战斗骤然开始,又骤然结束。荒村恢复了死寂,只余下满地狼藉和淡淡的血腥气。 扈三娘收刀而立,微微喘息,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拄着铁笛、同样气喘吁吁的瘦小男子。 “成……哥?”她试探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男子(扈成)猛地抬起头,蜡黄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他丢开铁笛,踉跄着上前几步,看着扈三娘,嘴唇翕动,最终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 “三……三娘子!真的是你!我……我还以为……以为你也……” 话未说完,他已哽咽难言,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淌下。 故人重逢,却是在这北地荒村,如此境况之下。扈三娘心中亦是百感交集,酸涩难言。她上前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扈成,目光落在他那根奇特的铁笛和明显受过重创、至今未愈的身体上,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答里孛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打扰。她目光扫过扈成,又落在扈三娘搀扶着他的手上,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北风卷着雪沫,掠过破败的村落,也掠过这三位于乱世中意外重逢、各自心怀故事的男女。 夜色,愈发深沉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回 破败的客栈房间内,油灯如豆,火光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扈成裹着店家找来的破旧棉被,蜷缩在炕角,依旧止不住地微微发抖,蜡黄的脸上惊魂未定,唯有看向扈三娘时,眼中才有一丝活气。 答里孛靠窗而立,抱着双臂,目光落在窗外无尽的黑暗与偶尔飘落的雪沫上,仿佛对屋内的悲喜并不关心,只留一个沉默而警惕的背影。 扈三娘坐在炕沿,看着眼前形销骨立、与记忆中那个憨厚木讷的堂兄判若两人的扈成,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她倒了碗热水递过去,声音尽量放得平缓:“成哥,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祝家庄破那日之后,你……你怎么会流落至此?还有你这身子,这铁笛……” 扈成双手颤抖地接过陶碗,温热的水汽氤氲了他浑浊的双眼。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了太久的痛苦与恐惧尽数吐出,声音嘶哑而断续地开始了讲述: “那日……庄破……李逵那恶贼……见人就杀……我带着几个庄客护着老弱往后山逃……被……被一队梁山贼寇追上……”他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显然那日的惨状依旧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混战中,我挨了一刀,从山崖上滚了下去……醒来时,已在乱葬岗……是附近一个采药的老丈救了我……”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重伤濒死,被采药人所救,藏匿在深山养伤数月。伤稍好后,得知扈家庄已不复存在,三娘子生死不明,他不敢回乡,又怕被梁山耳目发现,只得一路向北流浪,靠着乞讨、打短工,甚至与野狗争食,挣扎求生。 “这身子……便是那时落下的病根,内伤一直未愈,天气一变就咳得厉害……”扈成惨然一笑,蜡黄的脸上满是苦涩,“至于这铁笛……”他摩挲着那根乌黑冰冷的笛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是后来遇到的一个怪人给的。他见我有些根底,又走投无路,便传了我几手保命的功夫,还有这铁笛的用法……他说,这世道,想活下去,就得比恶人更狠。” 他没有细说那“怪人”是谁,也没有解释铁笛功夫的来历,但扈三娘能想象到,扈成这一路北来,经历了何等非人的磨难,才从那个憨厚的庄客头领,变成了如今这个出手狠辣、眼神决绝的“痨病鬼”。 “我一路打听,隐约听说三娘子你在梁山……我……我不敢去找你,怕连累你……只想走得远远的,找个地方了此残生……没想到,在这荒村野店,竟……”扈成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那压抑了太久的委屈、恐惧、孤独,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扈三娘默默听着,心中如同被无数根针反复穿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苟延残喘……扈成的遭遇,何尝不是这乱世中无数扈家庄子弟的缩影?而自己,虽也曾历经屈辱与艰险,但比起扈成,竟还算得上是“幸运”了。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扈成因哭泣而剧烈耸动的肩膀,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温情。“都过去了,成哥。”她低声道,“活着就好。” 这时,一直沉默的答里孛忽然转过身,目光落在扈成身上,语气平淡无波:“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扈成被她问得一怔,抬起泪眼,茫然地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能活一日是一日吧……” “跟我们走。”答里孛直接说道,不是商量,而是陈述。 扈成和扈三娘都愣住了。 答里孛走到桌边,指尖敲了敲桌面:“你身有暗疾,留在此地,不过是等死。北地虽寒,却有良医可治你的内伤。你既有些武艺根底,伤愈之后,亦可谋个出身,总好过在这边境之地,与流寇争食,朝不保夕。” 她的话依旧直接而现实,甚至有些冷酷,却点出了扈成最实际的困境。 扈成看向扈三娘,眼中带着询问与一丝微弱的希冀。 扈三娘沉吟片刻。带上扈成,无疑会增加行程的负担和风险。但无论如何,这是她在世上所剩无几的血亲,是扈家庄最后的痕迹之一。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在这荒原自生自灭。 “公主所言有理。”扈三娘看向答里孛,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只是……要劳烦公主了。” 答里孛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多一个人而已,无妨。他的伤势,到了析津府,自有办法。”她似乎早已将一切考量清楚。 决定已下,屋内的气氛稍稍缓和。扈成得知答里孛竟是辽国公主,更是惊得手足无措,又要挣扎着行礼,被扈三娘按住。 “你伤势未愈,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扈三娘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虽不熟练,却让扈成眼眶再次湿润。 吹熄了油灯,房间陷入黑暗。扈成很快因疲惫和心神松懈沉沉睡去,发出粗重而带着痰音的呼吸。 扈三娘和答里孛却并无睡意。两人隔着黑暗,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谢谢。”黑暗中,扈三娘轻声说道。她知道,答里孛答应带上扈成,绝非仅仅因为“多一个人而已”那么简单。这其中,有对她意愿的尊重。 答里孛没有回应这句感谢,只是淡淡地说道:“睡吧。前路还长。” 窗外,北风呼啸着掠过荒原,卷起千堆雪。在这破败的边境客栈里,三个命运迥异却因缘际会纠缠在一起的人,暂时找到了一个栖身之所。 残躯铁笛,诉尽离殇苦楚。 前路同归,共赴北疆风雪。 扈三娘闭上眼睛,听着身旁扈成安稳的呼吸声,以及窗外答里孛几乎微不可闻的、却让人安心的气息,心中那片漂泊无依的孤寂,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未来的路,或许依旧艰难,但至少,不再是独行。 第34章 第三十四回 连续十余日的顶风冒雪,跋山涉水,当那座雄踞于燕山山脉南麓、扼守南北通衢的巨城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饶是扈三娘心志坚韧,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析津府。辽国南京。 与梁山泊的险峻山寨、中原州府的方正格局截然不同,这座北国巨城带给扈三娘的第一印象,是粗犷、雄浑与一种异质的繁华。高大的城墙以巨大的青石垒砌,饱经风霜,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城头飘扬着绣有狼图腾的辽国旗帜,守军甲胄鲜明,髡发左衽,眼神锐利,带着草原武士特有的彪悍气息。 城门处车马辚辚,人流如织。除了髡发皮裘的契丹人、奚人,还有束发长衫的汉人商贾,甚至能看到高鼻深目、头缠白布的西域胡商。各种语言、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生机勃勃而又光怪陆离的景象。 答里孛亮出一面雕刻着繁复狼纹的玉牌,守城将领立刻肃然起敬,挥手放行,甚至未敢仔细查验扈三娘与扈成。穿过幽深宏阔的城门洞,眼前豁然开朗。街道宽阔,以碎石铺就,两侧店铺林立,旌旗招展。虽是冬日,依旧人来人往,叫卖声、驼铃声、马蹄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牛羊肉的腥膻、皮货的鞣制气味、以及某种不知名的香料味道。 扈成何曾见过这等景象,缩在马背上,紧张地四处张望,蜡黄的脸上满是惊惧与茫然。扈三娘虽也心中震撼,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只是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这一切,都与她熟悉的世界如此不同。 答里孛对这一切却习以为常,她策马走在最前,目不斜视,对周遭投来的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她径直穿过数条繁华的街市,来到城西一处守卫森严、高墙耸立的府邸前。 府门气象森严,门前矗立着两尊狰狞的石狼,匾额上以契丹文和汉文镌刻着“公主府”三个鎏金大字。早有管事模样的契丹老者带着一众仆役迎候在门前,见到答里孛,纷纷以手抚胸,躬身行礼,神色恭敬无比。 “腾格日,安排两间干净的客房,带这位扈成兄弟去休息,请府中医官为他诊治。”答里孛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仆役,对那老者(腾格日)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她用的是契丹语,但扈三娘依稀能听懂“客房”、“医官”等词。 腾格日恭敬应下,立刻有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下几乎虚脱的扈成,引着他向府内走去。 答里孛这才转向扈三娘,目光在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上扫过,淡淡道:“你也先去梳洗歇息,晚膳时分,我来寻你。”说完,便径直向府内深处走去,自有侍女上前为她引路。 扈三娘被一名懂些汉话的侍女引至一处独立的院落。房间陈设虽不似中原那般精致典雅,却宽敞暖和,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燃着味道清冽的炭盆,铜壶里咕嘟着热水。她屏退侍女,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覆雪的松柏,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宫殿式的飞檐,心中五味杂陈。 这就是辽国。这就是她未来可能要立足的地方。陌生,强大,充满了未知的挑战。 晚膳时分,答里孛果然来了。她换下了一路风尘的劲装,穿着一身绯色的契丹常服,领口袖缘镶着雪白的狐裘,长发编成数条发辫,以金环束在脑后,少了几分战场上的煞气,多了几分属于公主的雍容与威仪。 膳食摆在她住处的外间,并非扈三娘想象中的大鱼大肉,反而颇为精致,有炙烤的鹿肉,奶制的糕点,清炖的菌汤,甚至还有一壶温热的、据说是西域来的葡萄美酒。 两人对坐,默默用餐。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一路上的生死相依与那夜篝火旁的交谈,似乎在这富丽堂皇的公主府内,被无形地隔开了。 用完膳,侍女撤去残席,奉上热腾腾的奶茶。答里孛挥退了所有侍从,房间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这里说话方便。”答里孛端起奶茶,吹了吹热气,目光落在扈三娘脸上,“现在,可以谈谈你的打算了。” 扈三娘握着温热的茶杯,感受着瓷器传来的暖意,沉吟片刻,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公主于三娘有救命之恩,更有指引前路之义。三娘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只是,效忠大辽,为将领军,非我本愿。” 答里孛眉梢微挑,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我离开梁山,是为挣脱枷锁,寻一處能自主呼吸的天地。”扈三娘继续道,声音平稳,“公主曾言,给我选择之权。三娘思前想后,愿凭自身所能,在此立足。或可效仿中原,经营些产业,安置扈成等可能流落至此的旧部;或可……凭借这身武艺,做些护卫、授艺之事,但求问心无愧,自力更生。” 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她不愿再将自己绑在任何一驾战车上,无论是梁山的还是辽国的。她想要一种相对独立、能够掌控自己命运的生活方式。 答里孛听完,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慢慢啜饮着奶茶。良久,她才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自力更生?问心无愧?”她重复着这两个词,浅褐色的眸子盯着扈三娘,“想法不错。但你可知道,在这析津府,在这大辽,一个无根无基、尤其是像你这般容貌武艺皆出众的汉人女子,想要‘自力更生’,会面临多少觊觎、多少麻烦?没有庇护,你所谓的‘产业’,不过是他人眼中的肥肉;你所谓的‘授艺’,也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灾祸。” 她的话语犀利而现实,如同冰水,泼醒了扈三娘一些过于理想化的念头。 “那依公主之见?”扈三娘蹙眉。 “我给你两个选择。”答里孛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第一,接受我的庇护,挂名公主府。我可以给你一个闲职,保你安稳,无人敢扰。你可以慢慢经营你想做的事,但需在一定程度上,听从我的安排。” “第二,”她顿了顿,语气加重,“凭借你自己的本事,去闯。我不会明面帮你,一切靠你自己。但若你真有能耐在这析津府站稳脚跟,打出名堂,我答里孛,敬你是条真正的豪杰,届时,你我或可平等论交。” 两个选择,一条是相对安稳却需依附的坦途,一条是充满风险却真正独立的险路。 扈三娘几乎没有犹豫。 “我选第二条。”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 答里孛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光芒,甚至带着几分欣赏。她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明日我便让人在城南给你寻一处合适的宅院,再给你备些初始的银钱,算是我借你的,日后需还。至于你能走到哪一步,看你自己的造化。” “多谢公主。”扈三娘真心实意地道谢。答里孛虽然言语直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但行事却颇有章法,给予了她最需要的起点和尊重。 “不必谢我。”答里孛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辽国都城特有的、清冷而辽阔的夜空,“我只是想看看,你这只挣脱了锁链的鹰,究竟能飞多高。” 她回过头,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那眼神复杂难辨,仿佛蕴含着某种期待,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夜深了,歇息吧。明日,便是你扈三娘,在析津府的第一日。” 第35章 第三十五回 答里孛行事雷厉风行,翌日一早,便有公主府的管事腾格日亲自前来,引着扈三娘前往城南。 与城西贵族聚居区的肃穆恢弘不同,城南是析津府的市井之地,鱼龙混杂,却也充满了蓬勃的生机。街道相对狭窄,两侧店铺鳞次栉比,贩夫走卒吆喝叫卖,胡汉杂处,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烤饼的焦香、牛羊肉的腥膻、药材的苦涩以及各种汗味尘土气息,混杂成一种独属于边城闹市的粗粝味道。 腾格日为扈三娘寻的宅院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弄深处,青砖灰瓦,门脸不大,却带着一个不小的院落,内有水井,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虽有些旧,但收拾得颇为干净整洁。最重要的是,这里闹中取静,进退皆宜。 “此处原是一汉人商贾的别业,家道中落,急于出手,价格还算公道。”腾格日操着生硬的汉话,将房契钥匙并一小袋金叶子交给扈三娘,“公主吩咐,这些金叶子是借与娘子的本钱,日后需还。府中医官已为扈成兄弟诊治过,开了方子,需静养些时日。” 扈三娘接过,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金叶子的重量,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期许。“有劳腾格日管事,请转告公主,三娘感激不尽,定不负所托。” 送走腾格日,扈三娘独自站在这座属于她的、在异国他乡的宅院中。冬日的阳光透过光秃的枝桠,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一种奇异的、混杂着陌生、茫然与一丝微弱兴奋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 新生,便从这里开始。 她首先安顿好依旧虚弱的扈成,让他住在最安静的东厢房养病。随后,她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色棉裙,未施粉黛,将长发简单绾起,便开始了在析津府的第一次“巡街”。 她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信步而行,目光锐利地扫过街边的各类店铺:粮行、布庄、铁匠铺、杂货铺、酒肆……留意着货物的种类、价格、客流,倾听着商贩与顾客的交谈,试图快速理解这座城市的运作规则与潜在的机遇。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她像一头初入新领地的母狼,谨慎地观察,默默地熟悉着一切。她发现,析津府作为辽国南京,商业繁盛,南来北往的客商极多,对各类货物需求旺盛。但相应的,竞争也异常激烈,各行各业背后,似乎都有着或明或暗的势力盘踞。 她带来的那点本钱,若想经营像样的店铺,无异于杯水车薪。而若去做些零散活计,又非她所愿。 这日傍晚,她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对着一堆记录着物价、行情的简陋笔记蹙眉沉思,忽听得隔壁院落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与摔打声,间或夹杂着女子凄楚的哭泣与孩童惊恐的尖叫。 扈三娘本不欲多管闲事,但那哭声愈发凄厉,伴随着男子粗暴的呵斥与似乎是皮鞭抽打在□□上的闷响。她眉头越皱越紧,终是起身,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只见隔壁院门大开,一个穿着绸缎、满面油光的矮胖汉子,正手持马鞭,对着蜷缩在地上一对母子骂骂咧咧,旁边还站着两个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家丁。那妇人衣衫被撕扯得有些凌乱,发髻散乱,脸上带着清晰的掌印,正死死护着怀中一个约莫七八岁、吓得瑟瑟发抖的男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男人死了,这债就得你来还!拿不出钱,就拿你这宅子抵债!再啰嗦,连你这小崽子一起卖到矿上去!”那胖汉子唾沫横飞,挥鞭欲再打。 “刘爷!求求您再宽限几日!这宅子是亡夫留下的唯一念想,孩子还小,离了这里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那妇人哀声哭求,声音绝望。 “宽限?老子宽限得还少吗?今日拿不出钱,就滚蛋!”胖汉子不为所动,对家丁使了个眼色,“把他们给我扔出去!” 两名家丁狞笑着上前,便要动手拉扯那对母子。 “住手。” 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那两名家丁动作一滞。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隔壁院门口,立着一位身着素净青裙的女子,身姿挺拔,面容清丽,一双眸子如同寒潭秋水,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那胖汉子(刘爷)先是一愣,待看清扈三娘只是个年轻女子,且穿着普通,顿时又恢复了嚣张气焰,嗤笑道:“哪里来的小娘皮,也敢管爷的闲事?滚开!” 扈三娘不为所动,目光扫过那对惊恐无助的母子,又落回刘爷身上:“他们欠你多少?” 刘爷眼珠一转,伸出三根手指:“三百两!怎么,你要替他们还?” 三百两,对于普通人家而言,无疑是天文数字。 那妇人闻言,眼中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破灭,绝望地摇头。 扈三娘却神色不变,从怀中取出那袋金叶子,掂了掂,倒出约莫三分之一,用一方帕子包了,走上前,递向刘爷:“这里是五十两金叶子,折合白银不下五百两。够了吗?” 金光灿灿,晃花了刘爷的眼。他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女子竟能随手拿出如此巨款,一时有些惊疑不定,接过金叶子仔细查验,成色十足。 “够……自然是够了……”刘爷语气软了下来,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没想到娘子还是位财神奶奶,失敬失敬。既然如此,这债便算两清了。”他揣好金叶子,带着家丁灰溜溜地走了,临走前还忍不住多看了扈三娘几眼,目光闪烁。 那妇人抱着孩子,挣扎着爬起身,对着扈三娘就要跪下磕头:“恩人!多谢恩人救命之恩!这钱……这钱我们母子一定想办法还给您……” 扈三娘伸手扶住她,触手只觉其臂膀瘦弱,衣衫单薄。“不必多礼。举手之劳而已。”她看了看破败的院子和妇人惊恐未定的神色,心中一动,“你们先进屋吧,外面冷。” 将母子二人让进自己院中,扈三娘倒了热水给他们压惊。交谈中得知,妇人姓柳,原是汉人,丈夫生前是个小行商,积攒了些家底买了这处宅院,不料去年丈夫染病身亡,留下巨额债务,债主便是刚才那刘爷,是城南一带有名的泼皮无赖,专放印子钱,逼得她走投无路。 “那刘爷……怕是还会再来。”柳氏忧心忡忡,她看得出那刘爷临走时的眼神不善。 扈三娘眸光微冷:“他若敢来,自有道理与他分说。”她看着柳氏灵巧但粗糙的双手,以及院内晾晒的一些绣品半成品,忽然问道:“柳娘子可擅长刺绣?” 柳氏愣了一下,点头道:“亡夫在时,妾身便常接些绣活补贴家用,对这苏绣、蜀绣都略知一二。” 扈三娘心中一个念头渐渐清晰。她缺一个可靠的、了解本地情况的帮手,也需要一个能掩人耳目、又能稳定产生收益的营生。这柳娘子性情柔韧,懂刺绣,又欠她一份天大的人情,或许是合适的人选。 “柳娘子,我初来析津府,欲寻一稳妥营生。我出本钱,你出手艺,我们合伙开一间绣坊,如何?”扈三娘直接道出想法,“所得利润,你我平分。既可还债,亦可安身立命。” 柳氏惊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简直是绝处逢生!她看着扈三娘清澈而坚定的目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再次便要下拜:“恩人……不,东家!妾身……妾身定当竭尽全力!” “不必叫东家,我姓扈,你唤我三娘即可。”扈三娘扶住她,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 乱麻需快刀。她以五十两金叶子,不仅解了邻人之困,更为自己在这陌生的析津府,找到了第一个可能的支点。 玉手纤纤,初理乱麻。 属于扈三娘的商业版图,便从这城南小巷、一间尚未挂牌的绣坊,悄然开始了第一笔。 第36章 第三十六回 柳娘子是个麻利人,得了扈三娘的首肯与资金,立刻便张罗起来。她本就有些相熟的绣娘,如今有了底气,很快便招揽了三四位手艺不错、家境也清白的妇人。扈三娘出资盘下了隔壁稍大一些的临街铺面,略作修葺,挂了块简单的“三柳绣坊”木牌,这生意便算开了张。 绣坊主营各类精致绣品,从帕子、香囊到屏风、帐幔,兼售些丝线布料。柳娘子负责手艺和日常经营,扈三娘则掌管账目和对外事宜。她虽不擅女红,但管理调度、审时度势却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她定下规矩,用料需精,工价需公,交货需准,不过半月,绣坊的口碑便在城南一带传开,订单渐渐多了起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析津府龙蛇混杂,城南更是各方势力交织之地。一间新开的绣坊,生意红火,东家又是个年轻貌美、来历不明的汉人女子,自然引来了不少觊觎的目光。 这日午后,扈三娘正在后院核对账目,前堂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她放下账本,缓步走出,只见三个穿着流里流气、腰挎弯刀的汉子正堵在门口,为首一个疤脸汉子,一脚踩在门槛上,斜眼看着正在柜台后算账的柳娘子。 “小娘子,生意不错嘛!”疤脸汉子嘿嘿笑着,目光淫邪地在柳娘子身上打转,“这城南地面上的规矩,懂不懂?每月十两银子的‘平安钱’,保你铺子安安稳稳。若是不懂……”他拍了拍腰间的刀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柳娘子吓得脸色发白,强自镇定道:“几位爷,我们小本经营,实在……实在拿不出这许多……” “拿不出?”疤脸汉子脸色一沉,“那就别怪爷们不客气了!兄弟们,看看有什么值钱的,先拿点抵债!” 他身后两个混混狞笑着就要往里闯。 “站住。”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三个混混回头,只见扈三娘不知何时已站在他们身后,青衣素颜,神色平静,唯有一双眸子,冷得如同腊月寒冰。 疤脸汉子见又是她,想起那日刘爷吃瘪的事,心中虽有些忌惮,但仗着人多,又看她是个女子,胆气复壮:“哟,又是你?怎么,还想多管闲事?告诉你,这平安钱,是整个城南的规矩,识相的就赶紧……” 话未说完,他只觉眼前一花,手腕传来一阵剧痛!扈三娘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已扣住他踩在门槛那只脚的脚踝,轻轻一扭一送! “哎哟!”疤脸汉子惨叫一声,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后摔去,狼狈地跌坐在街道中央。他又惊又怒,挣扎着爬起来,拔出弯刀:“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上!” 另外两名混混也拔出刀,面露凶光,向扈三娘扑来! 店铺内外顿时一片惊呼,柳娘子吓得闭上了眼。 扈三娘眼神一厉,不退反进!她身形灵动如穿花蝴蝶,避开劈来的刀锋,玉手疾探,或指或掌,精准地击打在两名混混的手腕、肘关节处! 只听“咔嚓”、“哎哟”两声,那两名混混只觉得手臂一阵酸麻剧痛,弯刀“哐当”落地,抱着胳膊惨嚎起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围观的众人甚至没看清扈三娘是如何出手的,三个凶神恶煞的混混便已倒地不起。 疤脸汉子看得目瞪口呆,握着刀的手微微发抖。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女子绝非寻常!那股子煞气,是真正见过血的! 扈三娘缓缓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三柳绣坊,按律纳税,合法经营。若再有人来生事,”她目光扫过地上哀嚎的混混,最后定格在疤脸汉子惊恐的脸上,“便不是脱臼这么简单了。滚。” 疤脸汉子被她目光所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再不敢多言,连滚爬爬地扶起同伴,仓皇逃窜,连地上的刀都顾不得捡了。 围观的街坊邻里爆发出阵阵喝彩,看向扈三娘的目光充满了敬佩与惊奇。柳娘子这才敢睁开眼,看着扈三娘毫发无伤地站在那里,激动得热泪盈眶。 风波暂平,但扈三娘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她露了身手,必然会引起更多势力的注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是夜,她独坐院中,对月沉思。析津府的水,比想象中更深。仅凭她一人之力,想要在此立足,恐怕艰难。 就在她凝神之际,院墙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夜枭般的唿哨。不是答里孛约定的信号。 扈三娘瞬间警觉,手握上了袖中暗藏的短刃。 “扈娘子不必惊慌。”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声用生硬的汉话响起,声音仿佛贴着墙根传来,“我等奉公主之命,暗中护卫娘子安全。白日里那几个泼皮,已有人去‘敲打’其背后主使。娘子日后若有难处,可于院中桂花树下埋信,自有人接应。” 话音落下,外面再无动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扈三娘心中震动。答里孛……她竟一直派人在暗中保护自己?是了,以她的心思缜密,怎会真的放任自己在这龙潭虎穴中独自挣扎。这所谓的“第二条路”,看似放任,实则仍在她的羽翼之下,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也更尊重她意愿的方式。 她走到院角的桂花树下,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心中五味杂陈,有被暗中保护的暖意,也有一丝不甘——自己终究还是未能完全脱离她的庇护吗? 但转念一想,答里孛并未干涉她的任何决定,只是在她可能遇到无法应对的危险时,提供了一层保障。这并非束缚,而是……底线。 她抬起头,望向公主府的方向。夜色深沉,看不清那府邸的轮廓,但她仿佛能感受到,有一双浅褐色的眸子,正穿越这重重屋宇,静静地关注着她。 也罢。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走下去。借助这份力量,站稳脚跟,发展壮大,直到有一天,能真正与她……平等论交。 扈三娘握紧了拳,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绣坊的灯火,在析津府的夜色中,微弱却顽强地亮着。而暗处,亦有狼卫的目光,如同星辰,无声守护。 第37章 第三十七回 绣坊的生意渐入佳境,柳娘子手艺精湛,管理得法,加之扈三娘暗中肃清了周边骚扰, “三柳绣坊”的名声渐渐传开,甚至开始接到一些城中富户和低级官吏的订单。那袋金叶子如活水般流动起来,不仅还清了答里孛的借款,还略有盈余。 然而,扈三娘深知,仅靠一间绣坊,在这权贵遍地的析津府,终究是浮萍无根。她需要更快的资本积累,更需要建立自己的信息和势力网络。目光,便投向了城南那鱼龙混杂、却也机遇暗藏的暗市。 暗市并非官方设立,而是自发形成于城墙根下一片废弃的货栈区。入夜后,这里便成了法外之地,三教九流汇聚,见不得光的交易在此进行。皮毛、药材、盐铁、乃至来历不明的珍宝、人口,皆可在此寻到买家卖家。 这夜,扈三娘换上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男装,以炭灰略微修饰了过于清丽的眉眼,将长发紧紧束在帽巾内,独自一人来到了暗市入口。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汗臭和某种紧张的气息。昏暗的灯火下,人影幢幢,交易在沉默或低语中进行,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她此行目标明确——寻找稳定的、优质的皮货来源。辽国皮货天下闻名,若能打通关节,运往南朝,利润丰厚。她在人群中穿行,目光锐利地扫过一个个摊位,评估着皮货的成色,倾听着只言片语的交谈。 很快,她锁定了一个被多人围住的摊位。摊主是个面色阴沉、脸颊带疤的契丹汉子,他面前的皮子油光水滑,质地明显高出周围一筹。但围着的几人似乎并非买家,而是面色不善,言语间带着威胁。 “巴图,上次的账该清了吧?拿这些皮子抵债可不够!”一个头目模样的汉人冷笑道。 那叫巴图的契丹汉子梗着脖子,用生硬的汉话回道:“再宽限几日!这批皮子卖了就有钱!” “宽限?老子宽限你几次了?今日拿不出钱,就拿你这双手抵债!”那头目眼神一狠,身后几名打手便欲上前。 巴图脸色涨红,手握上了腰间的匕首,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他的债,我接了。” 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紧张的气氛。众人愕然回头,只见一个身形瘦削、面容普通的“少年”走了过来,正是改扮后的扈三娘。 那头目上下打量她,见她衣着普通,年纪又轻,嗤笑道:“哪里来的小子,毛都没长齐,也敢学人出头?你知道他欠多少吗?” “多少?”扈三娘语气平淡。 “一百两!白银!”头目伸出根手指,故意夸大。 扈三娘从怀中取出钱袋,数出十枚金叶子,金光在昏暗的灯火下格外刺眼。“这里是百两,他的债,两清。”她将金叶子递过去,动作干脆利落。 那头目和打手们都愣住了,没想到这“少年”如此阔绰。那头目接过金叶子,掂了掂,确认无误,脸上露出贪婪又惊疑的神色,狠狠瞪了巴图一眼:“算你走运!”说罢,带着人悻悻离去。 巴图也怔怔地看着扈三娘,似乎没反应过来。 “现在,我们谈谈这批皮子。”扈三娘转向巴图,目光落在那堆优质的皮货上,“这些,我全要了。什么价?以后还有,有多少,我要多少。” 巴图这才回过神,看着扈三娘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中震撼。他在这暗市混迹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年轻、却又如此气度不凡、出手果决的。“少年”。 “你……你真全要?”巴图有些不敢置信,“这批皮子,值……值一百五十两!” “可以。”扈三娘毫不犹豫,又数出五枚金叶子,“这是定金。剩下的,货到付清。报个地方,以后你的货,直接送去。” 巴图接过金叶子,手都有些颤抖。他本是部落里最好的猎手和硝皮匠,只因得罪了头人,才流落至此,欠下高利贷,走投无路。没想到绝处逢生,遇到了大主顾。 “我叫巴图,来自乌隗部。以后……以后的皮子,我都给你!”巴图激动地说道,报了一个城外接头的地点。 交易达成,扈三娘正欲离开,方才那头目却去而复返,身边还多了几个气息更加彪悍、眼神狠戾的汉子,显然是他搬来的救兵,意图不言而喻——要黑吃黑。 “小子,胆子不小啊!把钱和皮子都留下,再磕三个头,爷爷们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那头目狞笑着,带着人围了上来,彻底撕下了伪装。 暗市众人见状,纷纷退避,无人敢管闲事。 扈三娘眼神一冷,知道今夜无法善了。她缓缓将手伸入怀中,并非去取钱袋,而是握住了那枚冰冷的狼首令牌。 就在冲突即将爆发的瞬间,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骤然响起: “苍狼卫办事,闲杂人等,滚!”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恐怖煞气,瞬间笼罩了全场!那几个围上来的汉子如同被冻住一般,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阴影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三名全身笼罩在黑色劲装中的男子,脸上戴着狰狞的狼首面具,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如同野兽般的眸子。他们腰间佩着统一的弯刀,气息凝练而危险,仿佛三柄出鞘一半的利刃。 “苍……苍狼卫!”那头目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在辽国,尤其是在这南京析津府,谁不知道兀颜光大将军麾下苍狼卫的凶名?那是真正杀人不眨眼的煞神,直属皇室,权力极大! 三名狼卫并未看那些混混一眼,目光齐刷刷落在扈三娘身上,微微颔首,算是行礼,随即又如同鬼魅般退入阴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过程不过数息,却让整个暗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惊恐、敬畏、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场中那个看似普通的“少年”。 那头目和打手们早已面如土色,连滚爬爬地逃离了现场,连头都不敢回。 巴图更是目瞪口呆,看着扈三娘,仿佛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存在。能调动苍狼卫暗中护卫,这位“少年”的身份,恐怕高得吓人! 扈三娘心中亦是波澜起伏。她没想到,答里孛给她的令牌,竟有如此威势。这已不仅仅是暗中保护,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震慑。 她收起心中的震动,面色恢复平静,对巴图道:“三日后,老地方,我等你的货。”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去,背影在昏暗的灯火下,竟显得有几分莫测高深。 经此一事,“城南来了个背景通天的汉人少年”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在析津府的底层江湖和暗市中传开。无人知其姓名来历,只知其手面阔绰,手段狠辣,更有苍狼卫暗中护持。 扈三娘借着这股东风,以“三柳绣坊”为明面掩护,以暗市皮货交易为资金和情报来源,开始悄无声息地编织着自己的网络。她深知,狼首令牌可借势,却不可依赖。真正的立足,终究要靠自身的实力和谋划。 公主府内,答里孛听着腾格日的禀报,得知暗市发生的一切,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看来,我这只鹰,不仅会飞,还知道如何借风了。” 她浅褐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满意与期待。 第38章 第三十八回 暗市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析津府的各個角落。“三柳绣坊”那位神秘的年轻东家,背景深不可测的传闻不胫而走。明面上,再无人敢轻易招惹绣坊,甚至连带着柳娘子出门采买,都多了几分旁人敬畏的目光。暗地里,各方势力的探子却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开始更加隐秘地窥探。 这日傍晚,公主府派人送来请柬,言公主设下私宴,请扈娘子过府一叙。 扈三娘接到请柬时,正在核对巴图新送来的一批上好貂皮的账目。她放下毛笔,看着那鎏金的请柬,心中明了。暗市之事,答里孛必然已知晓。这场私宴,恐怕不仅仅是“一叙”那么简单。 她并未刻意装扮,依旧是一身素净的青衣,发间只簪了根普通的银簪,便随着前来接引的侍女去了公主府。 宴设在后花园的暖阁中。与外间的严寒不同,暖阁内炭火烧得极旺,温暖如春。四周垂着厚厚的锦帘,隔绝了外界的窥探。阁内陈设雅致,不似契丹风格,反倒更近中原,琴棋书画,一应俱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答里孛已等在阁中。她今夜未着宫装华服,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宽袍大袖,更显得身姿修长,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多了几分慵懒与书卷气。她正临窗抚琴,琴音淙淙,如流水,如松涛,带着一种扈三娘从未听过的宁静与悠远。 见到扈三娘进来,答里孛指尖在琴弦上一按,余音袅袅而止。她抬起头,浅褐色的眸子在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 “来了?坐。”她指了指对面的席位,语气随意,仿佛招呼一位熟稔的老友。 席上菜肴精致,多以山珍野味为主,烹制手法却融合了南北风味,显然费了心思。侍女斟上琥珀色的葡萄美酒,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暖阁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暗市之事,你处理得不错。”答里孛端起酒杯,轻轻摇晃,目光透过杯壁看着扈三娘,“借势立威,快刀斩乱麻。看来,我这狼首令牌,倒是没有给错人。” 扈三娘也端起酒杯,并未饮用,只是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若非公主暗中护持,三娘未必能全身而退。” “护持是其一。”答里孛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了些,“但更重要的是,你抓住了机会,打出了自己的声势。如今这析津府,明里暗里,都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物了。这一步,走得险,却也走得漂亮。” 她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公主召三娘前来,不只是为了夸赞吧?”扈三娘迎着她的目光,直接问道。 答里孛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安静的暖阁中格外清晰。“你还是这般直接。”她顿了顿,神色稍稍郑重,“我得到消息,宋廷那边,似乎有人注意到了你的动向。梁山泊虽未明言,但宋江、吴用并非蠢人,你当日离去,他们未必真就甘心。此外,这析津府内,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人对你这突然崛起的‘汉人女子’,很感兴趣。” 她的话语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暖阁带来的些许温馨。危机,从未远离。 “三娘明白。”扈三娘神色不变,“树欲静而风不止。” “你明白就好。”答里孛凝视着她,“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我能为你挡去一些明枪,但更多的暗箭,需要你自己去应对。这析津府,乃至整个大辽,都不是温床。权力、财富、名声,你想要在这里真正立足,获取这些,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面对相应的风险。”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冷酷的真实。这是在提醒,也是在确认扈三娘的决心。 扈三娘沉默片刻,抬起头,目光坚定如磐石:“既然选择了翱翔,便无惧风雨雷霆。三娘想要的,从来不是温床里的安稳。” 四目相对,暖阁内一时间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某种无形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流淌,比琴音更缠绵,比美酒更醉人。 答里孛看着扈三娘那双清澈而倔强的眸子,看着她挺直的脊梁和毫不退缩的神情,心中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她见过太多人,或谄媚,或畏惧,或别有用心,却从未有人像眼前这个女子一样,明明需要倚仗,却始终保持着一份不卑不亢的骄傲;明明身处险境,眼中却始终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这种独特,让她欣赏,也让她……心生怜惜。 “你知道吗?”答里孛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罕见的柔和,“有时候,我看着你,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一样的不甘束缚,一样的想要挣脱枷锁,证明自己。” 扈三娘微微一怔,这是答里孛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的过去。 “生在皇家,看似尊荣,实则处处桎梏。”答里孛的目光有些飘远,仿佛陷入了回忆,“他们希望我成为一个合格的公主,一个用于联姻的筹码。但我不愿。我习武,学兵法,参与政事,甚至不惜与兄长争执,就是要告诉所有人,我答里孛,不仅仅是一个公主,我更是一个战士,一个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人。”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扈三娘却能感受到那份平淡之下,隐藏着多少艰辛与抗争。 “所以,”答里孛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扈三娘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光芒,“当我看到你,在梁山那般绝境中依旧不折傲骨,在析津府这陌生之地奋力挣扎,我便知道,你与我,是同一类人。我帮你,不仅仅是因为惜才,也不仅仅是因为那只海东青的执念,更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渴望成为,并最终成为的样子。”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扈三娘心中炸响!她一直以为答里孛的帮助源于欣赏、利用或某种未竟的情结,却从未想过,其中竟蕴含着如此深层次的共鸣与……认同。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看着答里孛那双仿佛燃烧着火焰的浅褐色眸子,看着她卸下公主威仪后流露出的真实与脆弱,扈三娘只觉得胸口发热,喉咙发紧。 暖阁内,香气氤氲,灯火朦胧。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近。 “公主……”扈三娘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 答里孛却忽然笑了,那笑容不再带有平日的傲然或戏谑,而是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今夜没有公主。”她轻轻说道,声音如同耳语,“只有答里孛,和扈三娘。” 她伸出手,越过小小的食案,轻轻覆在扈三娘放在膝上的手背上。 指尖微凉,触碰的瞬间,却仿佛带着电流,让扈三娘浑身一颤。她没有躲闪,也没有抽回手,只是感受着那冰涼之下,传递过来的、坚定而温暖的力量。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卷着雪花拍打着窗棂。 窗内,暖意融融,心迹在无声的凝视与交叠的指尖间,悄然互通。 第39章 第三十九回 答里孛的手并未停留太久,仿佛只是确认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联结,便自然地收了回去。但那短暂触碰留下的微凉与悸动,却如同烙印,深深留在了扈三娘的手背,更烙进了心里。 暖阁内一时寂静,炭火噼啪,酒香氤氲,某种无形却坚实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悄然筑成,无需言语,已然明了。 答里孛重新执起玉壶,为扈三娘斟满酒杯,动作从容,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触碰与倾诉从未发生。只是她眼底深处那抹冰雪初融般的柔和,却再也无法掩饰。 “宋廷与梁山的窥探,你无需过分忧心。”她将酒杯推至扈三娘面前,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掌控,“析津府不是他们可以肆意妄为之地。我已下令苍狼卫加强监控,若有异动,自会处置。你只需按你的步调行事即可。”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这辽国朝廷内部的暗流……有些是冲着我来的,或许会波及到你。但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稳住你在城南的根基,便是对我最大的助力。” 这是在交底,也是在托付。她将部分潜在的危机坦然相告,同时也赋予了扈三娘更重要的角色——不仅仅是受庇护者,更是可以相互倚仗的盟友,乃至……更亲密的存在。 扈三娘端起那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灯下荡漾。她看着答里孛,看着那双映着灯火与自己身影的浅褐色眸子,心中一片澄澈。 “我明白。”她轻声应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入喉管,带来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与力量。 无需誓言,无需承诺。这一刻的懂得与交付,胜过千言万语。 自那夜私宴后,一切似乎如常,却又截然不同。扈三娘依旧忙于绣坊与暗市的生意,借助巴图稳定的皮货来源和苍狼卫无形的威慑,她的资本积累速度加快,暗中也开始招募、训练一些可靠的人手,多是流落北地的汉人子弟或如巴图这般有本事却不得志的契丹、奚人。她给予他们安身立命之所,换取他们的忠诚与力量,一个以“三柳绣坊”和皮货商队为掩护的、初具雏形的信息与行动网络,在析津府的阴影下悄然编织。 而答里孛,依旧是她高高在上的辽国公主,处理着军政要务,周旋于朝堂势力之间。但公主府与城南那座小院之间的联系,却愈发紧密。腾格日往来传递消息的次数增多,有时是提醒某些需要注意的动向,有时是送来一些扈三娘需要的、市面上难寻的物资或书籍。更多的时候,是没有任何实质内容,仅仅是一封邀约,或是一壶新酿的奶酒。 扈三娘偶尔也会应约前往公主府。有时是商讨正事,有时只是对坐品茗,或是听答里孛抚上一曲。她们之间的话语或许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能明了对方的心意。那种默契,仿佛早已相识多年。 这日,大雪初霁,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答里孛忽然派人来请,言道城北梅园的寒梅开得正好。 扈三娘依言前往。梅园位于析津府北郊,是皇家园林,平日并不对外开放。此时园内寂静无人,唯有积雪压枝的簌簌声。红梅、白梅在冰雪中傲然绽放,冷香浮动,沁人心脾。 答里孛披着一件玄色狐裘,独立于一株老梅之下,仰头望着枝头最艳的那簇红梅,不知在想些什么。雪花偶尔飘落,沾在她乌黑的发间和狐裘上,宛如画中之人。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看到踏雪而来的扈三娘。扈三娘今日未做男装打扮,穿着一身柳娘子新制的月白绣梅花棉裙,外罩一件青缎斗篷,容颜清丽,在冰天雪地中,竟与这满园寒梅相得益彰。 答里孛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嘴角微微扬起。 “你来了。”她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静谧。 “嗯。”扈三娘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仰望着那虬枝劲节、繁花似锦的老梅。 “这株梅,据说是前朝遗种,历尽风霜,反倒开得愈发精神。”答里孛淡淡道,似有所指。 扈三娘看着那在严寒中肆意绽放的梅花,又看向身旁之人。答里孛的侧脸在雪光映照下,线条清晰而坚定,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映着冰雪与红梅,也映着她自己。 “或许,唯有历经风雪,才知何为真正的绽放。”扈三娘轻声回应。 答里孛转过头,与她对视。目光交织,无需言语,彼此的心意已在梅香雪影中交融。 她伸出手,轻轻拂去扈三娘斗篷肩头落下的一片雪花,动作自然而轻柔。指尖划过布料,带来细微的触感,却让扈三娘的心跳漏了一拍。 “冷吗?”答里孛问,声音低沉。 扈三娘摇了摇头。有你在,便不冷。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但眼神已然传递。 答里孛读懂了她眼中的含义,笑意更深,那笑意暖如春阳,瞬间融化了周遭的冰雪寒意。她极其自然地,握住了扈三娘未戴手套的、微凉的手。 这一次,不再是短暂的触碰。答里孛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紧紧包裹住扈三娘微凉的手指。一股暖流顺着相握的手,瞬间涌遍扈三娘全身,驱散了所有寒意。 没有羞涩,没有抗拒。扈三娘反手回握住她,指尖微微用力,仿佛要将这份温暖与坚定牢牢抓住。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梅树下,握着彼此的手,看着满园琼枝玉蕊,听着雪落无声。 风雪同途,此生共赴。 前路或许依旧漫长,或许仍有艰难险阻,但这一刻,手握彼此的温暖,心照彼此的志向,她们都知道,从此不再是孤身一人。 梅香凛冽,萦绕在两人周围,见证着这超越身份、超越性别、在乱世风雪中悄然盛放的情谊。 第40章 第四十回 梅园携手,心意互通,仿佛为扈三娘在析津府的生活注入了一股温润而坚定的暖流。她与答里孛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与平衡。明面上,她是城南日渐崛起的商贾“扈娘子”;暗地里,她是公主殿下隐秘的盟友与力量延伸。而私下里,她们是彼此可以交付后背、分享心事的知己,那份在冰雪寒梅下确认的情愫,如同窖藏的美酒,在时光中悄然发酵,愈加深沉。 然而,乱世之中,宁静永远是暂时的。树欲静而风不止,更何况她们本就是立于风口浪尖之人。 这日,扈三娘正在绣坊后院听巴图禀报一支新组建的商队前往西夏边境贸易的细节,腾格日却步履匆匆地直入后院,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扈娘子,公主急召,请即刻随我入府!”腾格日甚至来不及行礼,语气急促。 扈三娘心中一凛,能让腾格日如此失态,必是发生了大事。她立刻起身,对巴图简单交代几句,便随腾格日快步离去。 公主府书房内,气氛压抑。答里孛负手立于巨大的辽国舆图前,一身戎装未卸,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寒霜。几名心腹将领和文官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见扈三娘进来,答里孛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书房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宋廷,动手了。”答里孛转过身,声音冷得像冰,“童贯率十万大军,以收复燕云为名,已兵分两路,出雄州、霸州,直逼我南京道!” 尽管早有预料,但听到这个消息,扈三娘的心还是猛地一沉。战争,终究还是来了。而且规模远超她的想象。 “宋江梁山所部,被编为先锋,已过白沟,兵锋直指涿州!”答里孛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扈三娘瞳孔骤缩。 梁山!宋江!他们果然还是卷入了这场国战,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先锋?分明是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之计!宋廷既要利用梁山贼寇的悍勇,又想借此消耗其实力。 “我军主力由家兄兀颜光统率,已于檀州一线布防。但涿州方向……”答里孛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涿州的位置,“兵力相对薄弱,守将耶律大石虽是将才,但恐难久持。若涿州有失,析津府门户洞开!” 她的目光锐利地看向扈三娘:“我需要一支奇兵,一支熟悉梁山战法,能在敌后搅动风云,延缓其攻势,甚至……关键时刻给予其致命一击的奇兵!” 扈三娘瞬间明白了答里孛的意图。她是要自己,去对付梁山旧部!利用自己对梁山的了解,去对付那些曾经的同袍,甚至是……曾经的敌人!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王英、李逵之流,她杀之而后快。但林冲、鲁智深等人……还有那些普通的梁山士卒…… “我知你心中必有挣扎。”答里孛走到她面前,目光如炬,直视她的双眼,“但这是战争,无关个人恩怨。宋江既选择了为宋廷前驱,便是你我之敌!涿州若破,析津府危殆,届时战火蔓延,这满城百姓,包括你辛苦经营的基业,你安置的扈成、柳娘子等人,都将玉石俱焚!”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敲碎了扈三娘心中最后一丝犹豫。是啊,这是国战,是生存之争。没有退路。 “你需要我怎么做?”扈三娘抬起头,眼神已然恢复了冷静与坚定。 答里孛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她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你麾下如今能调动多少可靠人手?” “经数月经营,明暗之间,可得三百精锐,皆擅骑射,通晓小队袭扰之术。”扈三娘毫不犹豫地答道。这三百人,是她倾注心血,以商队护卫为名,暗中按照草原骑射与中原战法结合训练出的骨干。 “好!”答里孛一击掌,“我给你正式的番号——‘玄甲营’,隶苍狼卫序列,但由你独立统辖!我再拔给你两百苍狼卫老兵,充作骨干。你即刻准备,三日后,秘密开赴涿州前线,听候耶律大石调遣,但拥有临机决断之权!” 她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枚崭新的、雕刻着狼首与玄莲纹路的黑色令牌,郑重地交给扈三娘:“此乃‘玄甲令’,见令如见我。凭此令,你可调动前线部分物资,亦可与耶律大石部协同。记住,你的任务不是正面决战,是游击、是骚扰、是断其粮道、是焚其营寨!不惜一切代价,拖住梁山先锋,为我军主力调动争取时间!” 令牌入手,冰冷沉重。这不仅仅是一支军队的指挥权,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信任。 扈三娘紧紧握住令牌,感受着那玄铁传来的寒意与力量。“三娘,领命!”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简单的四个字,却蕴含着决一死战的决心。 “还有这个,”答里孛又从怀中取出那枚扈三娘熟悉的西域玉壶,只是此刻,玉壶被系上了一条坚韧的牛皮绳,“带上它。里面是我让人特制的金疮药和解毒丹,或许能用得上。” 她亲手将玉壶挂在扈三娘的脖颈上,冰凉的玉璧贴着肌肤,却仿佛带着答里孛的体温与牵挂。 两人目光再次交汇,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担忧、不舍、叮嘱、鼓励……所有情绪,都融化在这深深的一瞥之中。 “活着回来。”最终,答里孛只低声说了这四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等我。”扈三娘回应,同样简短,却重若千钧。 三日后,一支约五百人的骑兵队伍,打着商队的旗号,悄然离开了析津府,冒着凛冽的寒风,向南疾驰而去。队伍中人人黑衣黑甲,马鞍旁挂着劲弓利刃,杀气内敛,如同一群沉默的幽灵。 为首一员女将,青丝束于玄盔之内,身披特制的玄色轻甲,肩甲处雕刻着莲瓣纹路,正是那“玄莲”甲的简化实战版。她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如鹰,腰间悬挂着日月双刀,脖颈处,一枚玉壶在颠簸中紧贴着肌肤。 正是扈三娘,与她新成立的“玄甲营”。 玉壶犹带佳人暖,金戈已指旧时山。 命运的齿轮再次疯狂转动,将她推向了与过往彻底决裂的战场。这一次,她不为梁山,不为宋廷,只为守护身后那座有她在的城,以及自己选择的、与她的共同前路。 征途漫漫,烽烟再起。 第41章 第四十一回 涿州地界,已是深冬。浑浊的涿水河面漂浮着碎冰,两岸枯草覆着薄雪,寒风卷着砂砾,刮在脸上生疼。远远望去,梁山联军的营寨连绵起伏,灯火如星,依着地势扎下,颇有章法,显然宋江、吴用用兵,确非董平、郝思文之流可比。 扈三娘率领的五百玄甲营,并未直接进入涿州城,而是在耶律大石派来的向导接应下,秘密潜行至涿水上游一处废弃的烽燧堡驻扎下来。此地地势较高,可俯瞰部分梁子营寨动向,又隐蔽于山峦之后,不易被发现。 堡内残破,难挡风寒,但玄甲营士卒皆默然忍受,迅速布设岗哨,清理出栖身之所。扈三娘与几名骨干——包括伤势已大半痊愈、坚持随军而来的扈成,以及两名苍狼卫老兵出身的队正——围着一张简陋的舆图,听取向导汇报敌情。 “梁山贼寇先锋约五千人,由‘豹子头’林冲、‘花和尚’鲁智深统领,驻扎于涿水南岸十里处的‘野狼峪’。其粮草辎重,每隔三日,便从后方经由‘落马坡’小道运来,押运者约五百人,领队似是‘矮脚虎’王英……”向导指着舆图上一处险要峡谷说道。 王英!听到这个名字,扈三娘眼中寒光一闪。真是冤家路窄。 “落马坡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也意味着一旦被截断,难以迅速救援。”一名苍狼卫队正沉声道。 扈三娘目光紧紧锁定落马坡,脑中飞速盘算。正面强攻,即便能胜,自身损失必大,且会立刻暴露行踪,不符合答里孛“游击扰敌”的方略。但若放任其粮道畅通,梁山先锋便能稳扎稳打,对涿州压力巨大。 “粮队下次何时经过?”她问。 “按惯例,应是明晚子时前后。”向导答道。 “好!”扈三娘一掌拍在舆图上,“就在落马坡,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她迅速下达命令:“扈成,你带五十名身手最好的弟兄,提前潜入落马坡两侧山林,多备火油、弓弩,听我号令行事。两位队正,各率一百五十人,埋伏于落马坡出口两端,待坡内火起,敌军混乱冲出时,以弓弩覆盖射击,不许放走一人!其余人马,随我堵住入口!” “是!”众人凛然领命,眼神中闪烁着兴奋与战意。这是玄甲营成立后的第一战,必须打出威风! 是夜,无月,北风呼号,正是杀人放火天。子时将至,落马坡如同一条沉睡的巨蟒,静卧在黑暗之中。扈三娘亲率两百精锐,牵着战马,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坡口,借助乱石灌木隐蔽起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唯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 时间一点点流逝。终于,远处传来了沉闷的车轮声与杂乱的脚步声,隐约可见一串火把如同蜿蜒的长蛇,正缓缓进入落马坡。 押运粮草的梁山士卒显然有些松懈,毕竟深入辽境已有一段距离,并未遇到像样的抵抗。王英骑在一匹矮马上,裹着抢来的皮袄,嘴里骂骂咧咧地催促着:“都快着点!这鬼天气,冻死爷爷了!等到了大营,非得找宋哥哥讨碗好酒……” 队伍渐渐完全进入了狭窄的坡道。 就是此刻! 扈三娘猛地站起身,张弓搭箭,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直射夜空! “放箭!” “放火!” 随着她一声令下,埋伏在两侧山坡上的扈成等人,立刻将点燃的火箭和浸满火油的柴捆,如同雨点般射向、抛向坡道中的粮车! 霎时间,落马坡内火光冲天!干燥的粮草遇火即燃,浓烟滚滚!拉车的骡马受惊,嘶鸣着四处乱窜,冲撞得队伍大乱! “敌袭!有埋伏!”梁山士卒惊慌失措,一片混乱。 王英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他挥舞着双刀,声嘶力竭地吼道:“不要乱!结阵!结阵!” 然而,狭窄的坡道根本施展不开,火光和浓烟更是遮蔽了视线。更要命的是,坡口被扈三娘率人死死堵住,箭矢如同飞蝗般射来,冲在前面的士卒纷纷倒地。 “冲出去!从出口冲!”王英见坡口受阻,又调头想从另一端突围。 可他刚带人冲到出口,两侧早已埋伏好的玄甲营弩手再次发难!密集的弩箭如同死神的镰刀,将试图冲出的梁山士卒成片射倒!出口处瞬间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王英吓得魂飞魄散,他从未经历过如此精准而狠辣的伏击!眼看身边亲信越来越少,火势越来越大,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粮草,什么军令,怪叫一声,拨转马头,就想冒着箭雨从坡口硬闯。 “王英!哪里走!” 一声清叱,如同惊雷,在混乱的战场上清晰传来! 王英骇然抬头,只见火光映照下,一道玄色身影如同神兵天降,手持日月双刀,已然拦在了他的马前!正是扈三娘! “扈……扈三娘?!”王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到这个他曾经觊觎、如今恨之入骨的女人!“你……你竟投了辽狗?!” “废话少说!纳命来!”扈三娘懒得与他废话,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双刀一摆,化作两道寒光,直取王英! 王英又惊又怒,举双刀相迎。但他武艺本就远逊扈三娘,此刻更是心胆俱裂,失了方寸。不过五六回合,便被扈三娘一刀削飞了头盔,另一刀紧跟而至,在他胸前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啊!”王英惨叫一声,翻身落马。 扈三娘正要上前结果了他的性命,王英却猛地抓起一把沙土向她脸上扬来,同时连滚带爬地向后逃去。 扈三娘侧头避开沙土,再看时,王英已混入乱军之中,借着火光和烟雾的掩护,竟被他找到一处陡坡,不顾一切地滚了下去,消失在黑暗里。 “便宜这厮了!”扈三娘冷哼一声,却也不去追赶。首要任务是摧毁粮草。 战斗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告结束。五百押运士卒,除王英等极少数侥幸逃脱外,几乎全军覆没。数十车粮草被焚毁殆尽,浓烟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撤!”扈三娘毫不恋战,立刻下令。 玄甲营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鬼魅般迅速撤离了落马坡,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冲天的火光。 远处野狼峪梁山大营,林冲、鲁智深等人望见落马坡方向火光,心知不妙,急忙派兵来援,却只看到一片焦土和累累尸骸。 “好狠的手段!好快的动作!”林冲看着眼前的惨状,面色凝重。他认出一些箭矢和伤口并非辽军制式,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却又难以置信。 鲁智深提着禅杖,怒目圆睁:“直娘贼!若是让佛爷知道是谁干的,定将他砸成肉泥!” 玄甲营的首次出击,便以一场干净利落的伏击,重创梁山粮道,烧毁大批粮草,更险些阵斩王英。消息传回涿州,耶律大石精神为之一振。而传回析津府,答里孛看着军报,嘴角露出了然的微笑,轻轻摩挲着手中另一枚相同的玉壶。 涿水寒夜,玄甲初啼,锋芒已现。 第42章 第四十二回 落马坡一把大火,烧得梁山先锋营人心惶惶,粮草紧缺,攻势为之一滞。耶律大石趁势稳固涿州城防,甚至组织了几次小规模反击,虽未取得大胜,却也挫了梁山锐气。 玄甲营首战告捷,士气大振。扈三娘却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她知道,宋江、吴用绝非易与之辈,一次粮道被袭,只会让他们更加警惕。她将营寨移至更隐秘的涿水支流峡谷中,派出更多哨探,密切关注梁山动向。 果然,数日后,哨探回报,梁山营寨防御明显加强,巡逻队次倍增,尤其是通往落马坡的方向,更是明哨暗卡层层布防。同时,一支约两千人的队伍离开主营,向西北方向运动,似有迂回包抄涿州侧翼的意图。 “领军者是谁?”扈三娘盯着舆图,沉声问道。 “看旗号,是‘大刀’关胜,还有……‘豹子头’林冲。”哨探答道。 林冲!扈三娘心中一紧。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她与林冲,虽在梁山时交集不多,但彼此武艺人品,皆有心照不宣的敬重。阵前相逢,各为其主,难免一场生死相搏。 “他们行军路线如何?” “沿涿水支流‘响水涧’北上,欲绕至涿州城西‘鹰嘴崖’。若被其占据鹰嘴崖,便可俯瞰涿州全城,架设砲石,则涿州危矣!” 形势紧迫!必须阻止关胜、林冲部占据鹰嘴崖! 扈三娘当机立断:“传令!全军轻装,急行军,务必在关胜部之前,抢占响水涧中段‘一线天’险隘!在那里阻击他们!” 玄甲营再次如同暗夜中的利刃,悄无声息地扑向预定战场。 一线天,名不虚传。两侧崖壁陡峭如削,中间通道仅容数骑并行,地势极为险要。扈三娘率军赶到时,关胜部前锋也已逼近。她立刻下令占据两侧高地,堆积滚木礌石,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不久,关胜、林冲率领的梁山兵马便出现在峡谷入口。看到前方险隘已被占据,关胜浓眉一皱,勒住战马。林冲则目光锐利地扫过崖顶那玄色的旗帜和严阵以待的士卒,当他看到那面陌生的、绣着狼首玄莲的旗帜下,那道挺拔熟悉的玄甲身影时,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前方何人拦路?速速让开,免伤和气!”关胜声如洪钟,试图劝降。 崖顶之上,扈三娘排众而出,声音清越,穿透风雪:“辽国玄甲营统领,扈三娘在此!此路不通!” “扈三娘?!”关胜与身后梁山士卒皆是一片哗然!他们大多听说过这位原梁山女将的名头,却万万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站在辽军阵营,阻挡他们的去路! 林冲深吸一口气,催马向前几步,仰头望着崖上那道身影,语气沉痛:“三娘子!你……你果真投了辽国?为何要助纣为虐,与我等为敌?” 风雪卷过峡谷,吹动着两人的衣甲。故人相见,却是刀兵相向。 扈三娘看着下方那张熟悉而刚毅的面孔,心中亦是波澜起伏。她沉默片刻,朗声答道:“林教头,别来无恙。三娘并非助纣为虐,只是选择了自己认为正确的路。梁山泊于我,是囚笼,是屈辱。辽国于我,是新生,是机遇。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各为其主,唯有手中兵刃,论个是非曲直!”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在峡谷中回荡。 林冲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更多的却是无奈与惋惜。他知道扈三娘在梁山的遭遇,理解她的选择,但阵营之别,如同天堑。 “既如此……林某得罪了!”林冲不再多言,挺起丈八蛇矛,便要下令强攻。 “林教头且慢!”关胜却拦住了他,低声道,“此地险要,强攻损失必大。不如我在此佯攻,你率一队精锐,从侧翼寻找小路攀爬上去,前后夹击!” 林冲看了看陡峭的崖壁,点了点头。 崖顶上,扈三娘见梁山军阵型变换,关胜率大部在正面鼓噪,却不见林冲身影,立刻猜到其意图。 “扈成!你带一队人,守住左翼那条采药小径,林冲必从那里上来!” “得令!”扈成立刻带人赶往左翼。 果然,不过一炷香功夫,左翼便传来了兵刃交击之声!林冲亲自率领数十名身手矫健的梁山头目,沿着险峻的小径攀援而上,与扈成等人激战在一起! 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在狭窄的崖壁上回荡,惊心动魄。林冲蛇矛如龙,势不可挡,接连挑翻数名玄甲营士卒。扈成挥舞铁笛,拼死抵挡,却也被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扈三娘在正面看得真切,心中焦急。她知道扈成绝非林冲对手。不能再等了! “两位队正,守住阵地,顶住关胜!”她厉声下令,随即一提缰绳,竟策马从陡峭的崖壁一侧,沿着一条几近垂直的碎石坡,悍然冲了下去! 玄色披风在风雪中猎猎作响,日月双刀映着雪光!她竟要以这种方式,直插左翼战团! 战马嘶鸣,碎石滚落!这近乎自杀式的冲锋,惊呆了交战双方! 眨眼间,扈三娘已连人带马冲入左翼战团!双刀如同旋风般卷向林冲! “林教头!你的对手是我!” 林冲刚将扈成逼退,忽觉脑后恶风不善,急忙回身,蛇矛疾点! “锵!” 刀矛相交,火星四溅!两人都是浑身一震,各自退开半步。 “三娘子,好胆色!”林冲赞了一声,眼神却更加凝重。他知道,今日之战,已无法留手。 两人不再多言,刀来矛往,战在一处!林冲蛇矛沉稳老辣,力大招沉;扈三娘双刀轻灵狠厉,变化多端。风雪之中,两道身影如同蛟龙闹海,杀得难分难解! 这是真正顶尖高手之间的对决!每一次兵刃碰撞,都震得周围士卒耳膜生疼。崖壁上的积雪被劲气激荡,簌簌落下。 扈成得以喘息,立刻组织人手,将其他攀爬上来的梁山头目死死挡住。 正面,关胜见林冲被扈三娘缠住,心急如焚,指挥兵马猛攻一线天隘口,却被两位苍狼卫队正凭借地利和强弓硬弩死死挡住,伤亡惨重,难以寸进。 战局,暂时陷入了胶着。 扈三娘与林冲已斗了近百回合,依旧不分胜负。她心知久战不利,玄甲营人数处于劣势,必须速战速决。她瞅准林冲一矛刺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机,双刀猛地交叉,锁住蛇矛,同时娇叱一声,腰肢发力,竟想将林冲连人带矛甩下悬崖! 林冲临危不乱,足下如同生根,借着扈三娘拉扯之力,蛇矛顺势一搅,反而将扈三娘带得一个趔趄! 机会!林冲眼中精光一闪,蛇矛如毒龙出洞,直刺扈三娘空门大开的胸口! 这一矛,快如闪电,狠辣无比! 眼看扈三娘就要香消玉殒! 千钧一发之际,她脖颈上悬挂的玉壶猛地从衣领中跳出,撞在矛尖之上! “啪!”一声脆响,玉壶竟被矛尖蕴含的巨力震得粉碎! 但也正是这微不足道的一阻,为扈三娘争取到了电光火石的一瞬!她猛地扭身,避开了心脏要害,蛇矛擦着她的肋侧划过,玄甲被划开一道深痕,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 剧痛传来,扈三娘闷哼一声,却借势向后飞退,与林冲拉开了距离。 林冲看着那碎裂的玉壶和扈三娘染血的肋部,动作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并非想取她性命,只是战场之上,容不得半分留情。 就在这时,峡谷外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耶律大石亲率涿州守军主力,从关胜部后方杀到! 前后夹击!梁山军顿时大乱! 关胜见大势已去,长叹一声,下令撤退。 林冲深深地看了扈三娘一眼,那眼神中有惋惜,有无奈,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他不再纠缠,虚晃一矛,逼退试图上前阻拦的扈成,随即率领残部,随着关胜向峡谷外退去。 风雪依旧,一线天峡谷渐渐恢复了寂静,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浓重的血腥气。 扈三娘捂着肋部的伤口,看着梁山军退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枚已然碎裂的玉壶,心中百感交集。玉壶虽碎,却替她挡了一劫。而答里孛的容颜,在她脑海中愈发清晰。 这一战,她守住了鹰嘴崖,挫败了梁山的迂回计划,却也与过往,彻底划清了界限。 忠义难两全,她选择了自己的道,无怨,亦无悔。 第43章 第四十三回 耶律大石的援军如同及时雨,击退了关胜林冲部,解了一线天之围。然而,战争的阴云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浓重。宋江吴用得知迂回计划失败,关胜林冲受挫,震怒之下,决定不再拖延,集结全部先锋兵力,准备对涿州城发动总攻。 鹰嘴崖,这座可以俯瞰涿州全城的制高点,成为了双方必争的战略要地。谁控制了鹰嘴崖,谁就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风雪愈发狂暴,天地间一片苍茫。扈三娘肋下的伤口经过简单包扎,依旧隐隐作痛,但她拒绝后撤。玄甲营与耶律大石派来的一部精锐合兵一处,共计千余人,冒着风雪,抢先一步登上了鹰嘴崖顶,抢修工事,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血战。 崖顶地势相对平坦,但四周陡峭,易守难攻。扈三娘将兵力分成三部,互为犄角,弩手居前,长枪兵次之,刀盾手压阵。滚木礌石堆积在崖边,冰冷的兵刃在风雪中闪烁着寒光。 “弟兄们!”扈三娘站在阵前,声音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入每个士卒耳中,“身后便是涿州城,是我们要守护的地方!梁山贼寇虽众,但我等据险而守,更有耶律将军援军在后!今日,便让这鹰嘴崖,成为贼寇的坟场!” “誓死守卫鹰嘴崖!”玄甲营与辽军士卒齐声怒吼,声震四野,压过了风雪的呼啸。 不多时,黑压压的梁山兵马便如同潮水般涌至崖下。宋江、吴用亲临阵前,望着崖顶严阵以待的守军,面色阴沉。 “擂鼓!进攻!”宋江手中令旗一挥。 战鼓隆隆,杀声震天!梁山士卒顶着风雪和从崖顶倾泻而下的箭矢滚石,如同蚂蚁般,沿着陡峭的山坡,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 战斗从一开始便进入了白热化! 箭矢如同飞蝗般在空中交织,滚木礌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落,每一次都能带走数条性命。鲜血染红了白雪,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风雪混合着血腥气,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梁山军仗着人多,一波接着一波,攻势如同惊涛骇浪, relentlessly 冲击着守军的阵地。守军凭借地利,拼死抵抗,但伤亡也在持续增加。 扈三娘身先士卒,日月双刀挥舞如风,如同磐石般钉在最前沿。哪里形势危急,她便出现在哪里。刀光闪处,必有梁山头目或悍卒殒命。玄甲在她身上留下了数道新的伤痕,鲜血浸透了内衬,她却恍若未觉,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与坚定的守护。 扈成护卫在她身侧,铁笛招式狠辣,专门点杀试图靠近扈三娘的敌军。两名苍狼卫队正也各自率领部下,死战不退。 然而,梁山军中亦不乏高手。“黑旋风”李逵挥舞着板斧,如同疯虎般冲杀,所向披靡,接连砍翻数名辽军士卒;“没羽箭”张清飞石连发,精准无比,多名守军弩手被其击伤。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崖顶的积雪早已被践踏成泥泞的血污。守军伤亡近半,箭矢滚木也消耗殆尽,形势岌岌可危。 “哥哥!让俺带人再冲一次!定能拿下这鸟崖顶!”李逵杀得性起,浑身浴血,瞪着通红的眼睛向宋江请命。 吴用摇着羽扇,眉头紧锁,看着崖顶那道依旧挺立的玄色身影,沉声道:“兄长,守军已是强弩之末,但扈三娘仍在,士气未堕。需得一鼓作气,派出最强战力,直取中军,斩将夺旗!” 宋江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身边众将,最终落在林冲和鲁智深身上:“林教头,鲁达兄弟,有劳二位了!务必拿下扈三娘!” 林冲与鲁智深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他们与扈三娘皆有旧谊,但军令如山。 “洒家去会会她!”鲁智深大吼一声,倒提禅杖,迈开大步,便向崖顶冲去!林冲叹了口气,挺起蛇矛,紧随其后。 两大高手加入战团,守军压力倍增!鲁智深禅杖势大力沉,一扫一片;林冲蛇矛神出鬼没,专挑守军薄弱处攻击。防线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 “拦住他们!”扈三娘厉喝,挥刀迎向鲁智深! “扈三娘!看杖!”鲁智深禅杖带着狂风,当头砸下! 扈三娘不敢硬接,侧身避开,双刀顺势削向鲁智深手腕。两人战在一处,刀来杖往,劲风四溢! 另一边,林冲蛇矛如龙,直取扈三娘中军帅旗所在!扈成与两名队正拼死阻拦,却被林冲一一逼退,眼看帅旗危在旦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崖壁一侧,一道黑色身影如同苍鹰般掠上崖顶,人未至,数点寒星已先射向林冲! 林冲听得暗器破空之声,急忙回矛格挡,“叮叮”几声,将射来的燕尾镖尽数击落。他抬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黑色狼首轻甲、面容冷峻的契丹武将,已持刀拦在帅旗之前。其身后,更有数十名同样装束、气息彪悍的武士紧随而上! “苍狼卫副统领,萧忽笃在此!休伤我主!”那契丹武将声如洪钟,目光如电,死死锁定林冲。 竟是答里孛派来了她最核心的护卫力量,苍狼卫的精锐! 与此同时,崖下传来更加震天的喊杀声!耶律大石亲率涿州所有能动用的骑兵,从侧翼悍然冲击梁山本阵! “不好!中计了!”吴用脸色大变,“他们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宋江也是心头一沉,眼看崖顶久攻不下,侧翼又遭突袭,军心已乱。 崖顶上,有了苍狼卫这支生力军的加入,形势瞬间逆转!萧忽笃武艺高强,与林冲斗得旗鼓相当。其余苍狼卫更是如同虎入羊群,将冲上崖顶的梁山精锐死死挡住。 扈三娘精神大振,日月双刀使得越发凌厉,竟将鲁智深逼得连连后退! 鲁智深见事不可为,又听得山下本阵大乱,虚晃一杖,逼开扈三娘,吼道:“林兄弟,风紧,扯呼!” 林冲也知大势已去,长叹一声,与萧忽笃对了一招,借力向后跃开,随着鲁智深向崖下退去。 主将一退,梁山军心彻底崩溃,如同潮水般败退下去。 鹰嘴崖保卫战,以守军的惨胜告终。 风雪渐渐停歇,残阳如血,映照着崖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幸存的守军相互搀扶着,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但声音中却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悲伤。 扈三娘拄着刀,站在崖边,望着如丧家之犬般溃退的梁山兵马,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苍凉。这一战,太过惨烈。 萧忽笃走到她身边,递上一个水囊和一枚崭新的、与之前一模一样的西域玉壶。 “公主命我带来的。”萧忽笃言简意赅,“公主还说,‘玉碎情犹在,盼君早归还’。” 扈三娘接过那枚温润的玉壶,紧紧攥在手心。看着崖下硝烟未散的战场,又想起那一线天碎裂的玉壶,以及答里孛那双仿佛能看透她内心的浅褐色眸子。 玉碎,情定。 历经生死,血火淬炼,她与答里孛之间那超越世俗的情谊,已然坚如磐石,再无疑虑。 她将新玉壶小心地挂在颈间,贴肉收藏,感受着那冰涼之下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我们……回家。” 她轻声说道,不知是对身后的将士,还是对远方那座有她在的城。 第44章 第四十四回 鹰嘴崖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但胯下战马踏上的,已是通往析津府的官道。风雪止歇,冬日稀薄的阳光洒在覆雪的原野上,反射着刺目的光。玄甲营残存的二百余骑,跟随着耶律大石派出的仪仗,沉默地行进着。虽然得胜,但失去同伴的伤痛与大战后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扈三娘骑在马上,肋下的伤口已被随军医官重新处理过,依旧隐隐作痛,但更让她心绪难平的,是怀中那枚崭新的玉壶,以及萧忽笃转达的那句话——“玉碎情犹在,盼君早归还”。 临近析津府,景象逐渐不同。道路两旁开始出现自发迎候的百姓,他们抛洒着彩色的纸屑,欢呼着“玄甲营”、“扈将军”的名号。鹰嘴崖血战的消息早已传回,扈三娘与她麾下这支神秘军队的悍勇,已在这座北国都城传为传奇。人们好奇、敬佩,甚至带着一丝畏惧,看着这支黑衣黑甲、煞气未散的队伍,以及队伍最前方那位玄甲染血、面容清冷的女将。 扈三娘对周围的喧闹恍若未闻,她的目光穿过人群,遥遥望向那座越来越近的雄城,望向城西那片巍峨的府邸。心中那份在战场上淬炼得冰冷坚硬的东西,似乎在一点点融化,被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柔软与期待所取代。 队伍在公主府前停下。府门大开,旌旗招展,护卫肃立。与以往不同,答里孛竟亲自站在府门外等候。她未着戎装,也未穿宫装,只是一身简洁的墨蓝色常服,外罩玄狐斗篷,长发以一根玉簪松松绾起,少了几分逼人的威仪,多了几分沉静的等待。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在刚刚下马的扈三娘身上。看到她玄甲上的破损与暗沉的血迹,看到她略显苍白的脸色,答里孛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翻涌着唯有她们二人才懂的情绪。 “恭迎扈将军凯旋。”答里孛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幸不辱命。”扈三娘抱拳行礼,声音因疲惫而低沉。 简单的对答,克制有礼,仿佛只是主帅迎接得胜归来的将领。但两人交汇的目光,却如同胶着,诉说着千言万语。 答里孛亲自引领扈三娘入府,屏退了所有侍从,径直走向她的寝殿。殿内温暖如春,熟悉的冷香弥漫。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直到此刻,那强撑着的镇定才轰然瓦解。 答里孛猛地转身,一把抓住扈三娘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扈三娘全身,最终落在她肋下那处包扎好的伤口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伤得重不重?医官怎么说?” “皮肉伤,无碍。”扈三娘任由她抓着,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微颤,心中那片柔软彻底决堤。 答里孛却不信,伸手便要解开她的甲胄亲自查看。扈三娘没有阻止。玄甲卸下,露出里面被血浸透又干涸的中衣。答里孛看着那狰狞的包扎,眼圈瞬间红了,她猛地将扈三娘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碎在自己骨血里。 “你可知……得知你被困鹰嘴崖,我……”她的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那一刻的恐惧与无力,比面对千军万马更甚。 扈三娘被她紧紧抱着,脸颊贴着她颈间温热的肌肤,能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她也伸出手,环抱住答里孛的腰,将全身的重量交付出去。“我知道。”她低声说,“我都知道。” 无需再多言语。担忧、后怕、思念、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都在这个紧紧的拥抱中宣泄、交融。她们在彼此怀中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情感太过汹涌,几乎承载不住。 许久,答里孛才稍稍松开她,却仍不肯放手,指尖轻轻抚过她肋下的伤处,眼中满是心疼。“这玉壶……”她看到扈三娘颈间挂着的新玉壶。 “萧忽笃带来了。”扈三娘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那里,玉壶紧贴着肌肤,带着她的体温,“旧的碎了,替我挡了林冲一矛。” 答里孛眸光一颤,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碎了便碎了,人回来就好。”她拉着扈三娘走到梳妆台前,按着她坐下,“让我看看你。” 她拿起玉梳,动作轻柔地,一点点梳理扈三娘因连日征战而略显凌乱、沾染尘灰的长发。水流温热,洗去发间的血污与风霜。答里孛的手指穿梭在青丝之间,小心翼翼,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扈三娘闭上眼,感受着这难得的安宁与温柔。战场上刀光剑影,生死一线,仿佛都已远去。此刻,只有身后之人轻柔的呼吸,梳齿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以及那萦绕不散的冷香。 青丝渐干,柔顺如瀑。答里孛放下玉梳,却并未停下。她拿起妆台上自己常用的一把小巧银剪,又拈起自己一缕垂落的发丝。 “你……”扈三娘似有所觉,睁开眼,从铜镜中看着她。 答里孛没有回答,只是用银剪,干脆利落地剪下了自己那缕头发。然后,她轻轻拢起扈三娘一缕同样乌黑顺滑的青丝,也剪下一缕。 两缕发丝在她掌心交汇,如同墨色的溪流。她取过一根早已备好的、编织着金线的红色丝绳,极其专注地,将两人的发丝小心翼翼地缠绕、打结,最终,结成了一个紧密相连、再也无法分开的同心结。 “汉人有结发为夫妻之说,此生不渝。”答里孛的声音低沉而庄重,她将那枚融合了两人青丝的同心结,轻轻放在扈三娘的掌心,“我契丹人崇信萨满,认为发肤承载灵魂。今日,我答里孛以发为誓,将魂与你相系,此生祸福与共,生死相依,永不背离。” 她抬起眼,透过铜镜,深深望入扈三娘眼中:“扈三娘,你可愿?” 扈三娘看着掌心中那枚轻飘飘、却重若山岳的同心结,看着镜中答里孛那双充满了郑重、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浅褐色眸子。心中所有的彷徨、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尽数化为乌有。 她拿起那枚同心结,贴在自己心口,紧挨着那枚温润的玉壶。然后,她转过身,仰起头,直视着答里孛,清晰而坚定地,一字一句道: “青山为凭,白发为证。扈三娘此生,愿与答里孛,结发同心,生死相随,永不相负。”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誓言,却蕴含着最坚定的力量。 答里孛笑了,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回大地,瞬间点亮了整个寝殿。她再次俯身,将扈三娘紧紧拥住,这一次,不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尘埃落定的圆满与归属。 “好。”她在她耳边低语,气息温热,“从今往后,你在处,便是吾乡。” 窗外,夕阳西下,将析津府的万千屋宇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寝殿内,灯火初上,映照着相拥的两人,以及梳妆台上,那枚象征着誓言与归宿的青色同心结。 凯旋归府,青丝缠绕。 她们的故事,于烽火中萌芽,于风雪中滋长,终于在这北国的冬日黄昏里,落定了最为郑重的承诺。 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执手之人已在身侧,便再无畏惧。 第45章 第四十五回 结发同心的誓言,如同在两人之间铸就了一道无形的坚城,将外界的纷扰与未来的不确定性都暂时隔绝在外。公主府内仿佛自成一方天地,温暖而安宁。扈三娘的伤势在答里孛亲自照料和府中良医诊治下,日渐好转。 然而,她们都清楚,这静谧只是暂时的。鹰嘴崖的战功、玄甲营的锋芒,以及扈三娘这个身份特殊的汉人女将,早已将她推到了辽国朝堂的风口浪尖。如何安置她,如何定义她与答里孛的关系,都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 这日,宫中传来旨意,皇帝召见扈三娘。 宣旨的宦官态度恭敬,但眼神中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探究。答里孛亲自为扈三娘挑选了衣装——并非女子裙钗,也非全副戎装,而是一身裁剪合体、纹饰简洁的深青色箭袖官服,腰束玉带,长发以金冠束起,既显英气,又不失庄重。 “不必紧张,”临行前,答里孛为她整理着衣领,语气平静,“你立下的军功,无人可以抹杀。兄长(指兀颜光)已在御前为你陈情。只需据实以对,坦然受之便可。”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扈三娘官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唯有彼此能懂的意味:“记住,你身后,永远有我。” 扈三娘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握,随即松开。“等我回来。” 皇宫巍峨,殿宇深沉。扈三娘跟在引路宦官身后,步履沉稳地行走在冰冷的金砖之上。两旁持戟武士目光如电,殿内文武百官分列,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忌惮地落在她身上。她能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 御座之上,辽帝耶律延禧正值盛年,面容带着草原帝王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兀颜光作为北院枢密使,手持兵权,地位尊崇,立于武将班首,见到扈三娘进来,微微颔首。 “臣,扈三娘,叩见陛下。”扈三娘依礼参拜,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平身。”耶律延禧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严,目光落在扈三娘身上,打量了片刻,“尔便是那位在鹰嘴崖力挫宋军,扬我大辽国威的扈三娘?” “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三娘不敢居功。” “呵呵,倒是谦逊。”耶律延禧笑了笑,目光转向兀颜光,“兀颜爱卿,依你之见,该如何封赏这位巾帼英雄?” 兀颜光出列,沉声道:“陛下,扈三娘虽为汉人,但忠勇可嘉,能力出众。于涿州之战,先袭粮道,后守险隘,居功至伟。更难得其所创‘玄甲营’,战法新颖,战力彪悍。臣以为,当委以重任,以示我大辽海纳百川,唯才是举。” 殿内响起一阵细微的议论声。委以重任?一个汉人女子? “哦?何等重任?”耶律延禧饶有兴趣地问。 “如今宋辽战事未歇,南京道防务尤为紧要。然境内汉民众多,管理不易,亦需能人安抚、整饬。臣提议,设立‘镇北司’,专司南京道汉民事务、边境贸易稽查及部分机动作战之责。扈三娘熟悉南北情势,勇谋兼备,可任镇北司指挥使,秩比三品,直属枢密院调遣。” 镇北司指挥使!秩比三品!这可是实权要职!不仅掌管汉民,还有稽查贸易和兵权!殿内顿时哗然! 有老臣出列反对:“陛下!扈三娘终究是汉人,授予如此重权,恐有不妥!若其心怀故国,岂非养虎为患?” 兀颜光立刻反驳:“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扈三娘若心怀故国,又何必在鹰嘴崖与宋军血战?其功其能,有目共睹!且镇北司直属枢密院,自有制衡,何来养虎为患之说?” 双方争论不休。耶律延禧听着,目光再次落到一直沉默的扈三娘身上:“扈三娘,朕若予你此职,你待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这是考校,也是最后的抉择。 扈三娘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上的帝王,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陛下,三娘既选择北上,便已将辽国视为安身立命之所。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镇北司之责,在于安民、戍边、通商。三娘必当竭尽全力,使南京道汉胡相安,商路畅通,边境宁谧,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亦不负公主殿下引路之义。” 她的话语坦荡而务实,没有空泛的忠诚口号,却更显真诚。尤其最后提及答里孛,更是巧妙地将个人忠诚与皇家权威联系在一起。 耶律延禧沉吟片刻,又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兀颜光,以及殿角那位虽未言语、却无人敢忽视的皇妹(答里孛并未上朝,但她的影响力无处不在),终于做出了决断。 “准奏!即日起,设立镇北司,扈三娘擢升镇北司指挥使,赐府邸,总揽南京道汉民、边贸及所属玄甲营一应事务!望尔恪尽职守,勿负朕望!” “臣,扈三娘,领旨谢恩!”扈三娘再次躬身,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不仅是对她战功的认可,更是对她身份和未来的正式定位。 退朝出来,阳光正好。扈三娘走出宫门,便看到答里孛的马车已等候在一旁。她登上马车,车内,答里孛正含笑看着她。 “恭喜扈指挥使。”答里孛语气带着一丝调侃,更多的是欣慰。 “若非公主……”扈三娘想说些什么。 答里孛却伸手止住了她的话头,从袖中取出一卷精心绘制的舆图,在两人面前铺开。不再是军用的战略舆图,而是更加详尽的南京道(燕云十六州)山川地貌、城镇村落、物产交通图。 “看,”答里孛的手指划过舆图,目光灼灼,“这是我们的疆域。镇北司,便是你施展抱负的舞台。安顿流民,发展商贸,整饬武备,调和胡汉……我们要让这片土地,不再是烽火连天的边陲,而是真正富庶安宁的家园。” 她的指尖最终停在析津府的位置,然后轻轻握住了扈三娘的手。 “你我携手,共绘此图。如何?” 扈三娘看着舆图上那片广袤的土地,又看向答里孛那双充满了雄心与柔情的眸子,反手握紧了她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马车缓缓启动,驶向那座象征着权力与新起点的镇北司府邸,也驶向她们共同选择的、充满挑战与希望的未来。 御前受封,携手绘图。 属于扈三娘与答里孛的传奇,才刚刚真正开始。 第46章 第四十六回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转眼间,五个春秋在燕云大地的风沙与炊烟中悄然流逝。 曾经的硝烟与血色,已渐渐被蓬勃的生机与日渐浓厚的烟火气所取代。镇北司的设立,如同在这片胡汉杂居的土地上投入了一块巨大的磁石,以其独特的包容与高效,吸引、安抚、整合着各方力量。 在扈三娘的主持下,一系列政令得以推行:招抚流亡的汉民,授田垦荒,减免赋税;整饬边境贸易,打击奸商,设立公平的市易之所;选拔汉胡子弟中有才干的,入镇北司或玄甲营效力;甚至开办了教授契丹人汉文、汉人契丹语的学堂……手段虽偶有强硬,但更多的是怀柔与务实。渐渐地,抱怨与冲突少了,往来商队多了,荒芜的田地重新长出庄稼,边境线上虽依旧戒备森严,但民间往来却呈现出多年来未有的融洽。 玄甲营也早已不是当初那支仅有数百人的孤军。它吸纳了各族勇士,规模扩至三千,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不仅承担着机动作战任务,更成了维护地方安定、清剿马匪流寇的重要力量。扈成因功升任副指挥使,独当一面;巴图则成了掌管皮货贸易、沟通草原部落的得力干将。柳娘子的“三柳绣坊”已开遍南京道主要州县,成了闻名遐迩的品牌,更成了镇北司一个隐秘而有效的信息节点。 这一切变化的背后,始终离不开那座位于析津府核心、守卫森严的镇北司府邸,以及府邸深处,那双始终注视着这一切的浅褐色眸子。 这日春和景明,镇北司后园,几株移栽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簇拥枝头,如云似霞。扈三娘难得偷闲,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素雅的常服,坐在亭中翻阅着各地送来的文书。阳光透过花枝,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眼神愈发沉静深邃,那份经年累月执掌权柄所养成的威仪,已内敛于一举一动之中。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扈三娘没有回头,只是唇角微微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答里孛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坐下,拿起石桌上另一杯微温的茶,呷了一口。她如今已是辽国朝堂举足轻重的人物,权势更胜往昔,眉宇间那份属于上位者的决断与威严也愈发明显,但只有在扈三娘面前,才会流露出这般毫无防备的松弛。 “看什么呢,这般入神?”答里孛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扈三娘手中的文书上。 “幽州来的奏报,今年春耕顺利,新开的荒田长势不错,流入的汉民也已基本安置妥当。”扈三娘将文书递过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答里孛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点了点头:“你做得好。”她放下文书,目光投向亭外烂漫的海棠,“还记得五年前,这里还是何等光景?烽火连天,人心惶惶。” “记得。”扈三娘也望向那片春色,“那时只想着活下去,守住想守的。” “现在呢?”答里孛转过头,看着她,眼神温柔。 扈三娘沉默片刻,迎上她的目光,缓缓道:“现在,想让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变得更好。想让生活在这里的人,无论胡汉,都能安居乐业。也想……”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更坚定,“与你一起,看尽这燕云四季,岁岁年年。” 答里孛笑了,那笑容如同春日暖阳,瞬间融化了所有威仪。她伸出手,覆在扈三娘放在石桌的手上。两人无名指上,戴着同款式的、镶嵌着青玉的指环,那是她们在某个不被外界打扰的纪念日,互赠的信物。 “会的。”答里孛轻声应道,指尖摩挲着扈三娘指间的微凉玉石,“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一阵微风拂过,吹落几片海棠花瓣,悠悠飘落在石桌上,两人的手边。 “南朝那边,近来似乎有些异动。”扈三娘忽然提起,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宋江梁山旧部,似有被边缘化之势。童贯等人,对燕云依旧贼心不死。” “跳梁小丑,何足挂齿。”答里孛语气淡然,带着一丝不屑,“如今南京道固若金汤,民心渐附,他们翻不起大浪。至于梁山旧人……各有缘法,强求不得。你已仁至义尽。” 是啊,仁至义尽。扈三娘心中轻叹。她与过往,早已在两军阵前、在鹰嘴崖顶,做了彻底的了断。如今,她的根,已深深扎在了这片北国的土地上,与身边之人血脉相连。 “听说,南朝那边,私下里都称你为‘北地胭脂虎’,又敬又畏。”答里孛忽然笑道,带着几分戏谑与骄傲。 扈三娘挑了挑眉:“那你呢?在我这儿,是什么?” 答里孛凑近了些,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是我的鹰,翱翔于我的苍穹之下;是我的刃,守护着我的一切;更是我的心,缺之不可。” 直白而滚烫的情话,让扈三娘耳根微热,心中却如同浸了蜜糖。她微微侧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容颜,看着那双倒映着自己身影的浅褐色眸子,轻声道:“你也是我的。” 不是依附,不是从属,而是彼此拥有,互为羽翼,互为铠甲。 阳光正好,春色正浓。亭中相依的两人,仿佛一幅定格的水墨丹青,宁静,隽永。 远处,隐隐传来市集的喧嚣,孩童的嬉笑,还有玄甲营操练的号角声。这一切的声音,交织成了她们守护的、充满生机的现在与未来。 青史如何书写,世人如何评说,于她们而言,早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们挣脱了各自的枷锁,在这广袤的天地间,找到了彼此,找到了归宿,并亲手描绘着属于她们的江山画卷。 燕云春暖,比翼双飞。 此生,足矣。 (正文完) 后记: 《玉手纤纤扈三娘》的故事,至此画上句点。从现代灵魂的惊魂甫定,到梁山泊的忍辱抗争,再到北地辽国的崭新立足,直至最终与答里孛携手并肩,共掌一方,扈三娘完成了一场跨越身份、性别与国别的壮阔旅程。 这个故事,不仅是关于爱情,更是关于一个女子在乱世中寻找自我、掌控命运的挣扎与成长。她不爱王英,挣脱了原著中那令人扼腕的悲剧;她爱答里孛,选择了能与自己灵魂共鸣、并肩翱翔的伴侣。 感谢您的一路陪伴,见证扈三娘从困守牢笼的“一丈青”,成长为威震北地的“镇北司指挥使”,也见证了她与答里孛之间那段超越世俗、炽烈而坚定的情感。 希望这个结局,能为您带来一丝圆满与慰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第四十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