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来自答里孛的西域玉壶,被扈三娘置于枕边。它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远未平息。白日里那英姿飒爽的身影,夜晚那不由分说的赠予,还有那句“这梁山……配不上你”,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她看不透那位辽国公主。对方的举动超出了她所有的预料和认知。是别有用心,还是草原儿女纯粹的率性而为?无论是哪一种,都让她本能地感到一种危险的吸引。
几日来,梁山泊表面依旧风平浪静。宋江与吴用似乎正与辽使进行着紧密的磋商,具体内容非扈三娘所能知晓。她依旧保持着深居简出的状态,只是心境,已与往日不同。
这日午后,她正在院中擦拭日月双刀,一名陌生的、穿着辽人服饰的侍女悄然来到院外,递上一张折叠的羊皮纸,用生硬的汉语低声道:“公主给三娘子的。”
扈三娘心中微凛,接过羊皮纸展开,上面并无文字,只用木炭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幅简图——一条蜿蜒小径,通向水泊深处一处标记着奇怪符号的幽静山谷。图的下方,画着一只小巧的玉壶。
意思不言而喻。
邀约?而且是如此隐秘的邀约。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她,这极其冒险。对方身份敏感,自己处境微妙,私下会面若被察觉,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她对答里孛一无所知。
但心底深处,却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在蠢蠢欲动。那是被困囚笼太久后,对未知、对变数、对那一丝与众不同光芒的本能渴望。答里孛,是她落入梁山后,遇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她感觉“不同”的人。
她摩挲着枕边那枚玉壶,冰凉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赠予者指尖残留的力度与温度。
最终,渴望压倒了谨慎。
是夜,月隐星稀,正是秘密行事的好时机。扈三娘换上一身深色便装,将双刀贴身藏好,凭着过人的记忆与那羊皮地图的指引,避开巡夜的喽啰,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出后寨,沿着水泊边缘,向那地图标示的幽谷行去。
越往深处,路径越是崎岖难行,人迹罕至。水声潺潺,虫鸣唧唧,更显幽深寂静。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被群山环抱的小小谷地,中间有一湾清澈的潭水,映着稀疏的星光。
潭边空无一人。
扈三娘停下脚步,凝神戒备。是对方未至,还是……另有陷阱?
就在她心生警惕之际,身后密林中,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枯枝被踩断的声响!并非野兽,而是人!
有人跟踪!
扈三娘心头一紧,瞬间转身,双刀已滑入掌中,目光锐利如鹰,盯向声音来处的黑暗。“谁?!”她低声喝道,声音在寂静的谷中带着回音。
黑暗中,传来一声猥琐而熟悉的低笑:“嘿嘿,三娘子,真是好雅兴啊,这大半夜的,独自一人来这荒郊野地……莫非,是在等什么人?”
随着话音,王英那矮壮的身影,带着两个心腹喽啰,从树影后转了出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淫邪与得意。他显然是一路尾随而来!
扈三娘心中怒火陡升,更有一种计划被撞破的冰冷。她强压着杀意,冷声道:“王英,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王英搓着手,一步步逼近,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俺对三娘子的心意,天地可鉴!宋哥哥虽说了容后再议,可俺实在等不及了!今夜良辰美景,正好与三娘子成就好事,生米煮成熟饭,想必哥哥也不会再说什么……”
他身后的两个喽啰也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
扈三娘眼神彻底冰冷下来,握紧了双刀。她知道,今夜无法善了。即便能杀了王英,动静闹大,自己私自外出与辽使秘密会面(即便未成)的事情也会暴露,后果不堪设想。但若要她受此屈辱,宁可玉碎!
就在她准备拼死一搏,王英也狞笑着扑上来的瞬间——
“咻——!”
一道尖锐至极的破空之声,如同死神的叹息,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夜的宁静!
一道黑影快如闪电,从斜刺里的高崖上激射而下!“噗”的一声闷响,精准无比地钉入了王英脚下不到半尺的地面!那是一支黑色的雕翎箭,箭羽还在微微颤抖,箭杆没入地面足有数寸,显示出发箭者惊人的臂力与准头!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吓得王英怪叫一声,猛地向后跳开,脸色瞬间煞白。他身后的喽啰也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抽出兵刃,惊恐地望向箭矢来处。
扈三娘也是心中剧震,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高崖上,月光勉强勾勒出一道挺拔矫健的身影。那人手持长弓,姿态从容,虽看不清面容,但那独特的身形与轮廓,扈三娘一眼便认出——是答里孛!
她竟然一直在那里?还是刚刚赶到?
“哪……哪里来的鼠辈,敢暗箭伤人!”王英又惊又怒,色厉内荏地吼道。
高崖上的人没有回答。回应他的,是弓弦再次被拉开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第二支箭,已然搭上弓弦,箭头在微弱的星光下,闪烁着一点寒芒,遥遥锁定王英的咽喉。
无需言语,那冰冷的杀意,已说明一切。
王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所有的酒意和色心瞬间化为乌有。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敢妄动一步,下一箭,绝对会洞穿他的喉咙!
“走……走走走!”他吓得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什么美人什么好事,连滚爬爬,带着两个同样面无人色的喽啰,仓皇无比地逃离了山谷,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谷中重归寂静,只剩下微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那支深深钉入地面的箭矢,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险。
扈三娘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看着王英等人消失的方向,又抬头望向高崖。
那道身影收起了长弓,并未立刻下来,只是静静地立于崖边,仿佛在确认危险是否彻底解除。
月光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清辉如水银泻地,照亮了山谷,也照亮了崖上之人的面容。
答里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浅褐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丝戏谑,一丝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
“现在,”她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清晰而平稳,“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么,扈三娘?”
扈三娘仰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是后怕,是庆幸,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看穿与被保护的复杂情绪。她精心维持的、拒人千里的冰冷外壳,在这接连的意外与对方强势的介入下,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收起双刀,对着崖上的身影,第一次,主动地,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