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上的风波,如同投入梁山泊这潭深水的一块石头,涟漪扩散,久久未平。扈三娘那惊艳一救,以及辽国公主答里孛毫不掩饰的赞赏,让她再次成为了众多目光的焦点。
当夜,宋江再度于忠义堂设宴,一来为白日的演武顺利(尽管有些小插曲)庆功,二来,更是为款待远道而来的辽邦使者,尤其是那位身份尊贵的天寿公主答里孛。
宴席的规格比前次更高,气氛也更为微妙。灯火通明的大堂内,弥漫着酒肉香气与一种无形的、关乎未来走向的紧张感。
扈三娘依旧被安排在靠近上首的位置,与扈太公同席。她能感觉到,自她一入场,便有数道目光黏着而来。除了王英那令人作呕的视线,还多了几道来自辽使方向的目光——答里孛并未像其他辽使那样身着正式皮裘,而是换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缀着银饰的墨蓝色骑射服,长发依旧编辫束于脑后,在一群粗豪的梁山头领和拘谨的辽邦男使中,显得格外出挑。她浅褐色的眸子偶尔扫过全场,带着审视与好奇,最终,总会若有若无地落在扈三娘身上。
那目光,坦荡、直接,带着上位者的审视,却又奇异地不含恶意,反而像在欣赏一件稀世的兵器,或是一匹难得的烈马。
扈三娘垂眸,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杯盏,仿佛那粗陶的纹理是世上最值得研究的物事。她不想与那目光对视,那会让她想起白日里心头那莫名的悸动。
酒宴的气氛在宋江、吴用与辽使首领(一位名叫萧哒濑的官员)的互相敬酒与机锋试探中,逐渐升温。双方都在试探对方的底线与诚意,言语间关乎宋辽局势、梁山定位,暗流涌动。
觥筹交错间,不少头领已是酒酣耳热。王英更是喝得满面油光,一双醉眼几乎要钉在扈三娘身上,借着酒意,对身旁的燕顺、郑天寿等人嘀嘀咕咕,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邻近几桌听见:
“……嘿嘿,这般标致又辣手的娘们,才是够味!比那窑子里的粉头强多了……宋哥哥既应了容后再议,总不能一直晾着俺……待俺立下大功,定要求哥哥做主……”
污言秽语,夹杂着猥琐的低笑,如同毒蛇吐信,钻进扈三娘的耳中。她握着筷子的指节微微泛白,胸中翻涌着杀意与恶心,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冰雪般的平静。她知道,在此地,此刻,发作不得。
然而,她身边的扈太公却听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手中的酒杯几乎拿捏不住。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而带着奇异韵律的声音响起,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那一片嘈杂:
“宋头领。”
众人望去,只见答里孛端坐在席位上,手中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精致银刀——那是她用来切割羊肉的餐刀。她并未看王英那边,目光落在宋江身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傲慢的笑意。
“久闻梁山好汉聚义,替天行道,最是讲究英雄气概,兄弟义气。”她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却不知,在梁山,‘英雄’二字,是如何定义的?是只会躲在人后,以污言秽语议论女子,逞那口舌之快的……也算英雄么?”
她这话并未指名道姓,但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王英那一桌,其中的讥讽与轻蔑,毫不掩饰。
满堂霎时一静!
王英那桌人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王英更是涨红了脸,想要发作,却被身旁尚有理智的燕死死拉住。对方是辽国公主,身份尊贵,此刻又是梁山力图结交的对象,岂容他一个头领放肆?
宋江脸色也是微微一变,随即打了个哈哈,圆场道:“公主说笑了,我梁山兄弟皆是直肠子的好汉,有时酒后失言,也是有的,并无恶意,并无恶意。”他目光警告地瞪了王英一眼。
答里孛却并不接话,只是将那柄银刀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一圈,刀锋在灯火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轻轻巧巧地插回面前的烤羊腿上,仿佛只是随手为之。她转而与身旁的萧哒濑用契丹语低语了几句,不再看那边,仿佛刚才只是随口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然而,这轻描淡写的一句问话,连同那随意把玩利刃的姿态,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了王英等人脸上,更是在所有梁山头领心中投下了一颗石子。
这位辽国公主,并非仅仅是个观光的客人。她敏锐,直接,而且……似乎对某些事情,看不过眼。
扈三娘垂着的眼帘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没想到,出面制止那污言秽语的,竟会是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异国公主。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出于一种对“英雄”定义的、近乎洁癖的挑剔?还是……别的什么?
她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有一点解气,有一点意外,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悸动。
宴席的后半段,便在一种略显诡异的气氛中进行。王英那桌人彻底蔫了下去,闷头喝酒。其他头领言谈也谨慎了许多。答里孛则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偶尔与宋江、吴用交谈几句,目光依旧会不经意地扫过扈三娘。
待到宴席散场,众人各自离去。扈三娘扶着心神不宁的扈太公,走在返回住处的路上。夜色深沉,梁山泊的灯火在身后渐远。
“三娘……”扈太公声音颤抖,“那辽国公主……她为何……”
“爹爹不必多想,”扈三娘轻声打断,语气平静,“或许,只是看不惯罢了。”
将父亲送回院落安顿好,扈三娘独自走向自己的小院。月光清冷,将她孤单的身影拉得老长。走到院门口,她脚步一顿。
院门旁的阴影里,立着一道高挑的身影,正是答里孛。她似乎已在此等候片刻,身上带着夜风的微凉。
“扈三娘。”答里孛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扈三娘心中微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公主殿下有何指教?”
答里孛向前走了两步,月光照亮了她英气勃勃的脸庞和那双浅褐色的、此刻显得格外专注的眸子。她没有回答,反而伸出手,掌心托着一个小小的、白玉雕成的葫芦形酒壶,与扈三娘那日独酌时所用,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做工更为精致,玉质也更温润。
“这玉壶,是我随身之物,产自西域,盛酒可保其醇。”答里孛将玉壶递过来,动作自然,仿佛理所应当,“我看你,似乎不喜梁山烈酒。这个,送你。”
扈三娘愣住了。她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在此等候,更没料到会送上这样一份……算是礼物的东西。
“公主厚意,三娘心领。只是如此贵重之物,不敢承受。”她下意识地拒绝。
答里孛却不由分说,将玉壶塞入她手中,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扈三娘的手腕,带着北地特有的凉意,却让扈三娘感到一种奇异的灼热。
“好东西,当配能欣赏它的人。”答里孛看着她,目光深邃,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白日救人的身手,很像我们草原上驯服烈马的女子,看着纤细,骨子里却藏着风暴。这梁山……呵,配不上你。”
说完,她不等扈三娘回应,转身便走,墨蓝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夜色,消失在不远处辽使下榻的院落方向。
扈三娘独自站在月光下,手中握着那枚犹带对方体温的玉壶,冰凉与温热交织。壶身细腻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那人指尖的力度。
她低头,看着掌中的玉壶,又抬头望向答里孛消失的方向,心中一片混乱。
这算是什么?同情?赏识?还是……一种她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心悸的……靠近?
北国来的明珠,为何独独将光芒,照在她这片已然冰封的孤影之上?
夜风吹过,带来远山模糊的轮廓和水泊潮湿的气息。
扈三娘握紧了手中的玉壶,第一次觉得,这梁山泊的夜,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