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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回

作者:荀霂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梁山泊的日子,如同一潭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汹涌的死水。


    扈三娘被安置在后寨一座僻静小院,每日有固定的喽啰送来饭食,行动虽未受明令限制,但无论她走到何处,总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视线。美其名曰保护,实为软禁。扈太公被安排在另一处院落,有医者照料,身体渐好,但精神颓唐,父女相见,往往相对无言,唯有叹息。


    几日下来,扈三娘对这梁山泊的格局也有了粗浅了解。山寨以忠义堂为核心,前后左右各有寨栅,分由不同头领管辖。水泊环绕,港汊复杂,若无引路,极易迷失。她暗中观察,记下山路水道,心中明白,若想脱身,难如登天。


    这日傍晚,忽有宋江亲兵前来传话,言道公明哥哥在忠义堂设下宴席,为新上山的几位头领接风,请三娘子务必赏光。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扈三娘心知这绝非简单的接风宴。自己与父亲,还有一同被俘的几位扈家庄头面人物,恐怕就是这“新头领”的一部分。这场宴席,是安抚,是展示梁山气度,更是要将他们彻底绑上梁山的战车,再无回头路。


    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稍事梳洗,她依旧选了那身素净的青色箭袖,未施粉黛,只用一根银簪将青丝松松绾起。镜中人,眉目清冷,不见半分喜色,倒像是去赴一场鸿门宴。


    忠义堂内,早已是觥筹交错,喧闹非凡。数十张桌子摆开,鸡鸭鱼肉,酒坛林立。众头领猜拳行令,呼喝畅饮,一派草莽豪气。当扈三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堂内的喧嚣不由得为之一静。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惊艳,也有如王英那般,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的贪婪。


    扈三娘面色不变,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对那诸般视线恍若未觉。引路的喽啰将她引到靠近上首的一桌,这一桌,坐着扈太公、以及几位同样面色不太自然的原扈家庄头目,显然都是今日的“主角”。


    “三娘子来了,快请入座。”宋江在上首笑道,语气亲切,“今日山寨添了诸位英雄,实乃大喜,不必拘礼,尽情欢饮便是。”


    扈三娘微微颔首,在扈太公身旁坐下,姿态优雅,与周遭的粗豪格格不入。她面前也摆上了酒盏碗筷,但她并未动箸,只是安静地坐着,如同一尊玉雕,与这喧闹的宴席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不少头领已是酒意上涌,言行更加放浪形骸。李逵哇呀呀地叫着,要与人比拼酒量;鲁智深撸起袖子,大声讲着拳打镇关西的旧事;王英那双眼睛,更是几乎黏在了扈三娘身上,借着酒意,对身旁的矮脚虎伙伴嘀嘀咕咕,发出猥琐的低笑。


    扈三娘垂着眼眸,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粗陶酒盏边缘。堂内的喧嚣、酒气、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都让她感到窒息。她仿佛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这场与自己命运休戚相关、却无比荒谬的闹剧。


    她能感觉到父亲在身边微微颤抖,那是屈辱与恐惧。她能感觉到原扈家庄头目们强颜欢笑下的不安。而她自己,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却在不断扩大。


    这就是她如今栖身的地方。这就是她未来可能要与之“同生共死”的“兄弟”。


    一股深沉的悲哀与疏离感,攫住了她。


    “三娘子,”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带着几分文绉绉的客气。扈三娘抬眼,是吴用。他端着酒杯,面带微笑,“山寨简陋,比不得扈家庄富贵,招待不周,还望海涵。我敬三娘子一杯,日后同聚大义,共图前程。”


    话说得漂亮,眼神却带着审视与算计。


    扈三娘端起面前那盏未曾动过的酒,淡淡道:“吴先生客气。”并未多言,只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如同火烧,却暖不了她冰冷的心肠。


    吴用笑了笑,也不再纠缠,转身去与其他头领应酬。


    宴席还在继续,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扈三娘却觉得那些声音越来越远,她仿佛独自一人,坐在孤岛上,四周是茫茫的、令人不安的黑暗。


    她忽然无比想念那个昏迷中一闪而过的幻影。那个模糊的、属于女性的、强大而温柔的轮廓。若“她”在此,定不会让她置身于这等令人作呕的境地吧?定能懂得她此刻的孤独与坚守吧?


    这念头一起,便如同藤蔓般疯长。


    她悄悄起身,并未惊动任何人,悄然离开了喧嚣的忠义堂。


    夜风带着水泊的湿气,吹在脸上,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些许堂内带来的浊气。她没有回那个囚笼般的小院,而是信步走到水边一处无人的礁石旁。


    远处忠义堂的灯火与喧闹依稀可辨,更衬得此处寂静清冷。天上疏星点点,残月如钩,清辉洒在墨色的水面上,漾开细碎的银光。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白玉壶。这是她贴身藏着的、唯一从扈家庄带出的旧物,里面装着的,是庄内自酿的、最后一囊清淡的梅子酒。原本,是预备着与父亲小酌,或是年节时浅尝的。


    拔开塞子,一股清冽微酸的酒香逸出,与梁山那烈性的烧刀子截然不同。她对着冷月孤星,缓缓饮了一口。酒液温润,带着记忆中家园的味道,勾起的,却是更深的怅惘与无力。


    玉壶光转,映照着她清冷的侧颜。这一刻,她不再是阵前浴血的女将,不再是冷对群煞的囚徒,只是一个失去了家园、前途未卜、内心充满了无人可诉的疲惫与脆弱的普通女子。


    那双执刀稳如磐石的玉手,此刻捧着小小的玉壶,指尖微微颤抖。


    “敬……不知在何方的‘你’……”她对着虚空,对着北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若你知晓世间有我这般困守孤垒的女子,可会……觉得可笑?”


    无人应答。唯有水波轻拍礁石,如同叹息。


    她知道,这或许只是绝望中的自我安慰。但那又如何?在这虎狼环伺之地,她必须守住内心最后一点清明,守住那份只为懂得之人展露的柔软。


    将壶中残酒饮尽,扈三娘收起玉壶,重新挺直了脊梁,脸上的脆弱如同水痕般迅速消失,恢复了一贯的冷冽。


    她转身,向着那灯火通明、充斥着**与算计的忠义堂方向走去。


    宴未散,戏还在唱。


    而她,不能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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