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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回

作者:荀霂芷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意识是在颠簸与晃动中逐渐回归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硬木板的触感,以及车轮碾过不平路面的辘辘声响。鼻腔里萦绕的不再是熟悉的冷梅香或庄内的烟火气,而是一种混杂着汗味、皮革、尘土以及淡淡血腥的、属于行军路途的粗粝气息。


    扈三娘倏然睁开眼。


    入目是晃动的车篷顶,简陋,蒙着一层灰。她正躺在一辆运送辎重的大车里,身下垫着些干草。试图移动身体,一阵剧烈的酸痛立刻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双臂和胸口被林冲震伤之处,更是闷痛难当。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声。


    “三娘子,您醒了?” 车旁传来一个压低了的、带着惊喜与忧虑的声音,是扈成。他骑着马跟在车旁,脸上满是疲惫与关切,还有一丝未能护主周全的愧疚。


    “我们……在何处?” 扈三娘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干涩如同火烧。


    “已在前往梁山泊的路上,走了大半日了。” 扈成连忙递过一个水囊,“您昏睡了一天一夜,庄主……庄主他无恙,被安置在另一辆车上,有医者看顾。只是……”他声音低沉下去,“庄子,没了。”


    最后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扈三娘心上。她沉默地接过水囊,灌了几口冰冷的清水,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却无法浇灭胸中那团灼烧的悲愤与无力。


    她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天色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将周遭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凄艳的橘红。长长的队伍蜿蜒前行,尽是梁山兵马的车马旗号。那些曾经在庄墙下与她生死相搏的贼寇,此刻大多神情松懈,甚至带着胜利者的洋洋得意,大声谈笑着,目光偶尔扫过这辆囚车般的辎重车,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审视,乃至……几分让她极其不适的、属于男性对女性的打量。


    她猛地放下车帘,隔绝了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背靠着冰冷的车壁,缓缓闭上眼。


    败军之将,阶下之囚。这便是她如今的处境。


    父亲暂时无恙,庄客妇孺得以保全,不嫁王英的条件也被应允……这已是她在绝境中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可这结果,依旧带着刻骨的屈辱。


    车队又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直到天色完全黑透,才在一片连绵的水泊前停下。但见港汊交错数千条,四方周围八百里,蓼儿洼前,旌旗招展,一座雄峻山寨依山傍水而建,灯火通明,映照着水面粼粼波光,气象森严。


    这便是梁山泊了。


    扈三娘被扈成搀扶着下了车,脚踩在陌生的土地上,一阵虚浮。她强撑着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衫,尽管狼狈,却依旧挺直了脊梁。她看到父亲扈太公也被扶下车,父女目光相触,皆是复杂难言,千言万语,化作无声的沉重。


    早有头目上前引路,带着他们父女以及一些被俘的扈家庄头面人物,穿过层层寨栅,往那聚义厅——如今已改名“忠义堂”的方向走去。


    一路行来,但见关隘重重,寨门坚固,喽啰兵甲鲜明,巡逻严密,果然是一处龙潭虎穴,易守难攻。想到自己曾试图凭一庄之力抗衡此地,不免生出几分螳臂当车的荒谬感。


    忠义堂前,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两排彪形大汉手持明晃晃的刀斧,肃立两旁,目光如炬,煞气逼人。堂内,黑压压坐满了百余名头领,形貌各异,或凶恶,或豪迈,或阴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走进来的扈三娘等人。


    那一道道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好奇、审视、轻蔑、欣赏……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压得人喘不过气。扈三娘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几道格外灼热、甚至带着淫邪意味的视线,她不用看也知道,其中一道,必定来自那个矮挫丑的王英。她目不斜视,只是将下颌微微抬起,玉面之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将内心所有的情绪死死压住。


    堂上正中央,摆着三把交椅。居中者,面黑身矮,眼如丹凤,正是“及时雨”宋江。左手边一人,羽扇纶巾,秀才打扮,是“智多星”吴用。右手边一人,星眉剑目,气质不凡,乃是“玉麒麟”卢俊义。


    “扈太公,三娘子,一路辛苦。”宋江起身,面带和煦笑容,语气温和,仿佛招待的不是俘虏,而是远来的宾客,“前番阵前多有得罪,实乃各为其主,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既入我梁山,便是一家人,过往恩怨,就此揭过,还请宽心。”


    他话语客气,姿态也放得颇低,但堂内那肃杀的气氛,以及两旁虎视眈眈的头领,无不提醒着扈三娘,这所谓的“一家人”,是建立在扈家庄废墟之上的。


    扈太公面色灰败,勉强拱了拱手,说不出话。


    扈三娘上前一步,敛衽一礼,动作依旧保持着大家风范,声音清冷如故:“败军之将,不敢言辛苦。多谢宋头领信守承诺,保全我父及庄人性命。”


    她态度不卑不亢,既承认失败,也点出宋江的承诺,将自己放在一个相对平等的位置,而非摇尾乞怜的俘虏。


    宋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容更盛:“三娘子巾帼不让须眉,武艺高强,性情刚烈,宋某佩服。我梁山泊聚义,替天行道,专一扶危济困,最是敬重英雄。三娘子与扈太公且先在山上安心住下,日后自有安排。”


    他绝口不提如何安排,尤其是对扈三娘的安排,显然是要先将人稳住。


    这时,坐在下首的一个声音阴阳怪气地响起:“哥哥,这扈三娘杀了俺们许多弟兄,难道就这么算了?依俺看,就该……”


    扈三娘不用回头,也听出那是“黑旋风”李逵的声音,那屠灭她扈家庄满门的血海仇人!她袖中的手瞬间握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质问与杀意。


    “铁牛休得胡言!”宋江面色一沉,呵斥道,“既入我寨,便是兄弟!前事休要再提!”


    李逵悻悻闭嘴,但仍瞪着一双牛眼,恶狠狠地盯着扈三娘的背影。


    宋江又安抚了扈太公几句,便命人引他们去后寨安置。自有喽啰上前,准备带路。


    就在扈三娘转身欲走之际,一道灼热、贪婪,几乎不加掩饰的目光,如同黏腻的毒蛇,牢牢锁在她身上。她不用看,也知道来自那个方向——王英。


    她脚步未停,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扫过去,仿佛那令人作呕的视线根本不存在。但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带着势在必得的占有欲,让她背脊发寒。


    她知道,宋江的承诺或许能暂时约束王英,但在这满是豺狼虎豹的山寨中,那所谓的“容后再议”,恐怕也拖不了太久。王英的妄念,李逵的仇视,以及其他头领各异的心思……这忠义堂看似堂皇,其下却暗埋着无数荆棘,步步惊心。


    她被引到后寨一处单独的小院,虽不算奢华,倒也干净整洁,显然宋江在面子上做足了功夫。扈成被安排在外围守卫,实际上也是监视。


    屏退了伺候的喽啰,关上房门,扈三娘独自站在空荡的房间里,窗外是梁山泊陌生的夜景与巡夜喽啰的脚步声。


    她走到盆架前,就着冰冷的清水,慢慢洗净脸上、手上的尘土与干涸的血迹。水中倒映出的容颜,依旧美丽,却写满了疲惫与挥之不去的冷冽。


    玉手抚上胸口,那被林冲震伤之处依旧隐隐作痛。这痛楚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也提醒着她那深埋的、连在昏迷中都不自觉寻求寄托的脆弱。


    梁山泊,是她囚笼,或许,也将是她下一场抗争的起点。


    而那个曾在意识模糊时给予她一丝虚幻安心的、属于“她”的影子,此刻又在何方?


    北地风霜,可曾吹到一位公主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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