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照月早已经跑到厨房里面洗刀子去了,隔着大老远扯着嗓子叫道:“方秉尘,桃子你还吃吗?拿到客厅来吧!”
方秉尘应着声音将桃子端到了客厅的茶几上,茶几终究还是太矮了,方秉尘看了看手机上更新的物流消息,揣摩着应该这两天就能到了。
徐照月洗了刀子,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将手在衣服两侧抹了两下,方秉尘看着此人衣服上的水印子,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徐照月顺着对方的目光瞧见了自己的衣服,矢口道:“这件衣服今天晚上就要洗了,所以我才抹在衣服上,而且都是干净的清水……”
方秉尘点了点头。
徐照月又照着自己刚刚想起的那个话,直接开口问道:“你过几天要回北京吗?”
方秉尘低低的“嗯”了一声:“应该是后天回北京,不过赶着后天,你的东西基本全回来了,我给你安顿好再走,剩下一些可能晚一点的也都是些小东西,只不过是一些零食或者摆件,自己能拿得上来吧?”
“可以,我也给你买点东西吧,反正钱你也不要。”
徐照月脑子里面照旧还想着什么两清的事情,但方秉尘这次却难得没有拒绝:“你要买什么?对了,分手费我还你了。”
徐照月正摩挲着下巴想:“我还不知道送什么,你家好像也什么都不缺……啊?为什么?”
方秉尘看她的样子,顿时觉得多少有些好笑:“我本来就没打算收。”
徐照月想要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怏怏把钱收下来了,心里还颇有打算,既然你不收钱,那我给你送东西好了,也可以给书投点礼物,不过应该也不差那点。
方秉尘自顾自的又说道:“这几天我应该会来得勤快一点,今天晚上可能也会走得晚一点,我先给你做两个星期的饭,放冰箱里面冻着了,你回头自己拿着热就行。”
徐照月听闻此言,险些大跪,整个人惊慌失措,仿佛风中凌乱那般:“不用!我能自己做饭!你千万不要给我留饭,我自己做饭就行,我没有真的打算聘你为家政保姆!”
方秉尘低头思索了一下:“每天吃你的清水挂面吗?”
徐照月嘴上信口开河:“既然吃了你的手艺,还怎么吃得下那些东西?那自然是不会了。”
方秉尘的嘴角轻轻向上勾了勾,只是不太容易被人察觉,但眼下的卧蚕和弯起的眉目却出卖了他。
徐照月大概真的是这两天日子太好了,眨了两下眼:“方秉尘,今天好天气。”
方秉尘目光瞬间幽怨了下来,看了看窗外的乌云,那些云大片大片的压下来,像是饱积了一缸的水,把窗户都映得沉沉的。
连茶几的颜色都灰了下去。
徐照月这下闭了嘴,方秉尘看着对方的憨厚样,接了话:“你不用我留饭,也不吃挂面,那你每天都吃什么?”
此男还没有等到徐照月开口说答案,便率先将话语权抢了过去,真就好像两人共用了一个脑电波一般:“经常吃外卖也不好,楼下的绿化树虽然结果了,但是都让鸟吃了。”
徐照月嘴角抽了抽,将到了嘴边的那节轨道又咽了下去,另找了一条出路:“谁要吃楼下的酸苹果了?我也不点外卖,我自己能做着吃。”
方秉尘姑且不去计较所谓酸苹果的评论,他领教过徐照月的厨艺,色香味俱不全,最多也就是打打下手的功夫,于是,将信将疑地眯起了眼睛:“你要自己做饭?”
徐照月对自己的厨艺很是自信:“那是自然,我绝对不吃挂面。”
方秉尘紧盯着眼前的人,似乎想要把对方看透,但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又道:“我怎么放心得下你?”
徐照月此人,也不知究竟是真耳背还是假耳背,将手做碗状放到了耳朵附近,一副挤眉弄眼的样子:“你的心怎么放得下我?”
“放不下就不放啊,左心房,右心房,血液循环满当当。”
方秉尘彻底没招了:“我说,不如这样,咱们两个每天相互打卡吧。”
徐照月以为是将话题糊弄过去了,想也不想,就先答应下来了:“行啊,没问题!”
“一天写五千字,还是一天写一万字?”
可惜这后半句还没来得及全说出口,方秉尘便一本正经道:“每天三顿饭,还有六杯水。”
徐照月嬉皮笑脸的神色僵在了脸上,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几顿饭,几杯水?”
方秉尘眯着眼睛,皮笑肉不笑:“三顿饭,八杯水。”
徐照月撇了撇嘴:“你怎么这么不讲理?怎么还加价呢?”
方秉尘点了点头:“原来你听见了啊,我还以为你没听见。”
徐照月颓唐地往沙发上一倒:“每天吃那么多饭,喝那么多水,迟早有一天会累死我的。”
“万一我早上没起来呢?万一我睡到下午才起床呢?一天有一顿就谢天谢地了,喝那么多水,肯定要半夜起来,我怂。”
方秉尘没有及时答话,抱着胳膊沉思了一会——毕竟抑郁症也好,精神分裂也好,都有一些丧失行动力,而且他虽然没有怎么接触过这两种病症,也已经从网上查过了,尤其是后者,可能还会伴随着严重的幻觉,幻听,甚至幻嗅幻感,一个人在家,害怕也正常。
更别说因为丧失行动力而导致很多事情都有心无力,或者不愿意去做了,如果他过度干预,反而有些剥夺了徐照月的主体权,可能未必是一件好事。
徐照月半天没听见方秉尘答话,马上从沙发上弹跳了起来:“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啊?”
方秉尘望了望徐照月。
“你不是说累吗?你平时都几点起?”
徐照月怔了怔:“拿不准的,我作息不规律。”
方秉尘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总觉得还是自己太过急切了,于是只得再退一步:“那这样,你每天起床给我发个消息,吃饭也给我发个消息,我有空就发消息提醒你喝水,你自己也操心着些。”
徐照月想都没想,张口就直接果断否决了:“干嘛?小情侣才报备这些吧?可能关系近一点的朋友也会分享,这……”
方秉尘目光灼灼,但徐照月显然比他更会泼冷水:“我收一收信口开河的坏性子,你也不用抱这个希望。”
“我们不合适。”
至少现在不合适。
方秉尘掩了掩目光中的失落:“那我可以给你发吗?”
徐照月又想了想:“算了吧,我的病也没好,而且我知道你查过了,我也知道你会查的,你应该知道这些病是多难治,那天的话确实是我说的,但你又何必把它当真呢?”
徐照月的声音出奇的坚定:
“你把一个精神病的话当真,何必呢?”
方秉尘眉头一下子就皱深了,双手扣住了面前人的肩膀,迫使着对方用目光看向自己:“我们也可以去治啊!你只是感知或者思维这些出了问题,我们可以去治,只要有治好的心态和信念,总有一天会好的,而且你也在吃药啊!”
徐照月刻意的回避掉了这个话题,她总是这样的反复,而且自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先给自己贴上了特殊化的标签。
这个标签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徐照月不知道。
方秉尘松了手,徐照月没有再看眼前的这个人,只是再度的重复了一句:“你会后悔的。”
我连自己的生命都看得极轻,又怎么会许下沉重的诺言呢?只有有心的话语才会沉重,如果只是无心逗闷的句子,又怎么谈得上沉重呢?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罢了。
方秉尘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白搭,可还是哑着嗓子发了声:“精神病是可以治好的,而且你还没有那么严重,如果真的有一天很严重了,那我就陪着你去治,我陪着你去住院,一年治不好就治两年,两年治不好就治三年,我们可以治一辈子……如果你真的不想治了,我就——”
方秉尘终于把他这些天斟酌了许久的话,说出了口:
“如果你真的不想治了,我就陪着你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如果你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我就带着你去找想做的事情,徐照月,你的生命还有价值,你的人生还有余地,啊,不——不是余地,你的人生还很广阔。”
徐照月没有张口反驳,方秉尘知道自己这些话说到了心坎上,便马上将话语继续了下去:“你有价值、你有能力、你是不可估量的,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就像你自己说的——”
徐照月马上想到了自己曾经写的那句话,讲到声音就这样重合在了一起,方秉尘读出了她心里的那句话,她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恰如新雪消山,我以身携春。”
徐照月一时竟有些不是滋味,当初写下的这句话,还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那个时候一切都好,仿佛世界、境遇,等等一切都在随心而动,一切才都往好的方向略微有所起色,虽然家里面严苛一些,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虽然外婆走了,但她至少还是个被蒙在鼓里的人,还不知道外公娶了新的媳妇,那个时候外婆家还叫外婆家。
那个时候她才签约,同一年就出版了纸质书籍,而且销量大好,被很多人吹捧着,说是一个很有灵气的作者。
好像刚刚和周义之聊天的时候,也提到了灵气。
徐照月现在已经不能说自己是个有灵气的人了,她甚至看着当初那句话都觉得只是辞藻的堆叠,一种恶心的厌恶感从胃里泛了上来。
徐照月整个人颓迷道:“你不必再说了。”
方秉尘看着对方的神色,大致也猜测出来些许,即便是如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究竟是该继续张口说话,还是应该老老实实闭嘴。
徐照月倒是自己说起话来:
“连刚刚谈话的时候,我都从来没有发愁过灵气这种东西,而且我知道写书不光要有灵气,在意一些东西,体悟一些东西,在意到的那个点,可能正是灵气的针指,体悟到的那个点,可能正是灵气的运发,读书偏好的那些风格,自身的心绪,心智,这些都会影响到所谓灵气的表达,其实灵气不单单是灵气的……而且灵气可能还要把五感调动,把第六感运用起来,甚至发掘到自身的第七感。”
方秉尘道:“什么?”
徐照月自嘲的笑了笑:“五感都是一些表面的感觉,而且人们可能会为此生贪,例如鼻好馨香、或者反过来说,五味令人口爽,第六感可能就是一些直觉,一些难以验证的东西,或感觉,好像也可以叫做一种心觉,不过,我知道你好奇的是第七感,对吧?”
方秉尘点了点头:“那是什么?”
“可能就是一些觉察力,共情力和整合力,归根结底,都有一个共同特性,就是连接,比如和生活的这个世界连接,比如和笔下的那个世界链接。”
“有时候我也在想——”
徐照月说话间就已经走到了窗前,雨水噼噼啪啪地打着窗子,斜斜的银丝触及到玻璃的那一刻,终于显露出了每一颗珠子的形状,贴合着玻璃坎坷落了下去,消失在了窗缝或者墙面里面,透过窗子的缝隙,都足以闻得清雨水的气息。
这个秋天的雨水好像格外的多。
方秉尘跟着走到了窗前,徐照月道:“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我没有生病,或许我只是连接到了那个世界。”
“哪个?”
方秉尘看着徐照月颓唐到近乎平静的眼神,仿佛觉知到了一种麻木,一种比麻木更加行尸走肉的精神头。
但这种行尸走肉之下,又蕴含着无数的惊恐,蕴含着诸多的渴望成疯,好像眼前的人已经非常平静的接受了自己给自己的预言定义:自己一定会成为一个疯子的。
现在只是在熟悉这种感觉罢了。
徐照月的眼睛酸而凉:“我不是一个作家,至少我现在不是了,我很难再做成一个作家了。”
“那些声音都说我应该放弃写作,你也会这样想,对不对?”
方秉尘想要抱一抱眼前的人,但现在并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他觉得这个人是相当的割裂,就像雨夜里,霓虹灯与车灯闪烁之下的的车窗。
明明把一切都说的那么井井有条,似乎把一切都拨开来了。
那些所谓写作上灵性的东西都被她分饰成脉络,和着人生的五味与化不开的心迹烧进了她自己的骨子里,却偏偏还要说着自己是多么蠢笨,偏偏还要说着,甚至笃定着自己不是写作的料子。
可能她真的已经这样想了,否则她怎么可以轻易的说出来呢?
方秉尘将自己的脑袋凑近了徐照月的脑袋,两个人几乎面对着面,连彼此温热的呼吸都仿佛是一种交换,夹杂着窗外雨水的凉意悉数透了进来。
徐照月耳边实在是太吵了,但偏偏还是听见了那句话。
“你是天生的作家。”
方秉尘半弯着腰,说完这句话后便用自己的手轻轻捂上了徐照月的耳朵,徐照月本来以为自己要被秋寒抖擞一激灵,却没想到轻轻覆在耳朵上的手是那样的暖。
方秉尘这样直白的看着她,将睫毛垂下去,神情安然却又专注,瞳孔轻微的震颤和脉搏的跳动紧密相连着,似乎那样平和,又似乎那样不镇定。
徐照月咧了咧嘴,说话时甚至还能听到自己声音的瓮声瓮气,不粗旷,但沉闷,像是强颜欢笑的苦脸:“你捂上我的耳朵,我怎么听得见你说话?”
方秉尘没有回答他的这句话,或者说,他并没有用言谈回答他的这句话,而是贴近了面前人这张瓷一样的脸,徐照月这两年并不见得好好吃饭,皮肤里再怎么暗沉也比不上面色的苍白,想来,昨天应该也并没有睡得很好,眼下还有血丝。
方秉尘的额头紧紧贴着徐照月的额头,用一双笑眼望着她,徐照月有些失神,瞳孔来回游移之后,赶紧将自己的眼睛闭上了。
“干什么?我又没什么好看的。”
方秉尘没有说话,轻轻用大拇指揉了揉徐照月的耳门,将手放了下去:“刚刚有听到幻听吗?”
徐照月摇了摇头,心里却觉得纳闷,毕竟她也试过捂耳朵这种方式,但很显然,那个方式是没有用的,倘若真的有用的话,又怎么会是精神上的问题呢?
方秉尘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像是在洋洋自得:“看来你刚刚心思全在我这里。”
徐照月有些没读懂这句话,两只眼睛闪烁出睿智的光芒:“诶?”
“人在格外专注一件事情的时候,会自动屏蔽掉一些声音,或者一些外界的干扰。”
好像确实是这样的,雨水似乎更大了些,把窗户砸得直叫嚣,徐照月探头看了看楼下的人,楼下难免还会有几个没带伞的倒霉蛋,不过这种倒霉蛋不多,带伞的幸运儿也并不多。
他们这个地方还是有些偏的,老人多就算了,年轻人也基本不来,天色一下子沉了好几个度。
徐照月对此感到万分抱歉,但心里却没由来的想到了那句“你是天生的作家”。
迟疑或是喜悦的情绪就这样铺陈开来,和雨水积地上的水洼一起翻倒了整个世界。
方秉尘看着眼前人的情绪似乎又平了下来,也算是松了口气,从见面开始,她的情绪好像总是这样:没由来的,莫名的,没有任何说法的。
但这或许是件好事吧?至少她还愿意在自己眼前展露这些。
徐照月显然没有察觉到方秉尘此刻的心思,一种对雨水的欣慰之情油然而生,这种欣慰很快又被紧张和错愕代替了下去。
上次那把伞非常不合时宜的牺牲了。
她没有伞。
这种恐惧翻倒的情绪还没有收拾好,方秉尘就已经将外套披在身上了,在关门的声音落下之前,徐照月还是追了上去:
“等等!”
明明只有几步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