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情为篇》 第1章 群友面基,惨遇前男友 可能年年都一样,初秋和夏末总差不了多少,暑气儿一点也消不下去——起码平城是这样的。 也不怪人家不消暑,这小地方一来雨水少,赶上下雨的话可真是算得上难得,二来秋风也还在路上,合计着是半点凉也指望不上。 更可气的是,眼看都入秋了,指望不上凉意就算了,窗户上的蝉照样还要叫,像是宣扬着这场迟退的夏天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和天气一样,让人觉得燥。 不过对于徐照月这种宅家分子来说,一年四季都一样,除了冬天要多交个暖气费,她这个四体不勤的榆木脑袋实在是想不到到底有什么分别——课本节气、秋收冬藏什么的就免了,只是她不常出门,工作也是居家的全职小说作者,天冷天热,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差别。 话虽这么说,但起码晴天下雨还是有区别的,尤其是此刻—— “我已经到机场了,就在三号门这里。” 徐照月随手拍了一张3号门的照片,顺手将伞倒放在了自己的脚前一点,在群聊里发了照片和消息,抱着胳膊百无聊赖。 应该是由于雨天,航班延迟了。 干巴巴站着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徐照月还是将地上的伞收了起来,伞骨架发出咔嗒一声闷响,霎时都收了回去,刚刚还撑着的伞面自然垂落在收起的骨架间隙之间。 群聊里面仍然没有一个人回话。 “姑娘,你是刚下飞机还是在等朋友啊?” 说话的人坐在离徐照月不远的石墩子上,黄色的草帽软塌塌的捏在手上,手指和虎口紧紧钳着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还真是下雨也热啊。” 这话不错,或许是天气的缘故,或许是机场人太多,即便下了雨,空气里的一呼一吸都含着湿雾雾的热气。 徐照月笑了笑:“等朋友呢,我们不打车。” 搭话的大叔不紧不慢:“不坐车啊,行吧,那你这是朋友来找你玩?” “是啊。” 徐照月实在不擅长与人交际,总觉得开口也是错,不开口也是错,只能强笑着简单答了话,便仓皇低头看起手机,生怕再被大叔多问两个问题。 大叔也有眼力见儿,屁股地儿的朝向一挪,二郎腿一翘,马上就去问别人去了,只留给了徐照月的余光一个后脑勺。 外面还在下雨,应该多拿两把雨伞过来的…… 葡萄籽很快在群里回了消息: “我们都汇合完毕下飞机了,这会儿准备去拿行李箱。” “行啊,我还在三号门这里,上身白色短袖,下身黑色工装裤,低马尾,别找错人。” 发完这句话还不够,徐照月很快又追发了一个胖胖小猫亮着眼睛的表情包。 表情包的名称在返回列表时明晃晃写着: 抹茶绵绵冰:〔动画表情〕期待。 徐照月罪恶的手还是终于忍不住点进了不让尘的聊天框里。 抹茶绵绵冰:“好期待和大家见面!” 抹茶绵绵冰:“到时候咱们可以一起码字!” 抹茶绵绵冰:“我给你们带了些小面包什么的,嘿嘿,终于可以线下约字了!” 徐照月的作者昵称就叫:“抹茶绵绵冰”,别看她现在一口一个约字码字,实际上,是个网文界出了名的拖延症鸽子。 不让尘的昵称突然显示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不让尘:“行,如果你不放鸽子的话。” 不让尘长摁回复〔抹茶绵绵冰:好期待和大家见面〕:“我也期待。” 徐照月才不管那么多,尤其是回复的第一句,她好像只看见了前半句的行,至于后半句鸽子不鸽子的话……大概是没看见的。 “绵绵冰!” 徐照月才刚给不让尘发了一个“嘿嘿”的表情包,就听见了一道脆亮的女声,闻声间一抬头,就看见了一群乌泱泱的人。 好吧,是她夸张了,但那也有不少人了,可惜她只能勉勉强强靠着七百度的近视眼认出一个酥鱼,酥鱼是她们这个码字小群里的百合文作家,每天在群里干的就三件事: 一、心血来潮式的不稳定码字。 有时候三天憋不出一个字,有时候两小时怒敲五千字,以防拖更,开书之前都会先攒个七八章。 二、口无遮拦式的稳定叫老婆。 这个小群一共也才六个人,除了她自己以外,其中三个人都被她叫过老婆,另外两个痛失老婆昵称权益的理由如下: 周义之是群里唯一一个实名上网的男作家,介于界限感,从没当过别人老婆,酥鱼也不乐意叫人家老婆。 不让尘平时除了勤勤恳恳码字,就是提醒大家天冷天热,加衣减衣,和手机自带的天气系统一样人机,所以失去了做老婆的机会。 三、走大运式的随机分享今日妆造。 随机是因为并不是天天分享,可能某天心血来潮就在群里发一回,有时候发发自己的妆,有时候发发自己今天的穿搭,走大运是因为发了总是秒撤,能看见需要莫大的缘分。 徐照月一天到晚几乎都抱着手机不离手,所以几乎都没错过几张照片,酥鱼有时候的妆造美得她大饱眼福,在群里恨不得一口一个“老婆”,连连感叹美人如果扇来巴掌,都会是香味在先,想想都是一种奖励。 只是……原来群里有帅帅高高的女生吗?不让尘不会真的是御姐吧?那么高! 徐照月将手机扔进了自己的斜挎包里,虽然她看不清脸,甚至连人和人的轮廓都不能太清晰的分开,但凭着群里五女一男的固有认知,还是安心地相信了自己所猜测的上述内容。 几个人不是提着行李箱,就是背着包,嘀里咕噜地走到了徐照月的眼前,直到人都走近了,她这才终于定了定神,从兜里掏出眼镜重新架在鼻梁上,刚刚来的路上毕竟在下雨,而且也到达了目的地,没什么必要再戴眼镜了,就索性摘了。 这会儿戴上了眼镜,可算把每一张人脸都看清了。 最前面那个白皮肤的姑娘看见徐照月这举动,便先笑出了声:“绵绵冰,你眼睛真这么差啊?” “我还以为,你之前在群里分享的把黑色垃圾袋看成狗,是因为你大晚上扔垃圾看错了,原来是基操啊。” 抹茶绵绵冰同志抹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是啊,你是葡萄籽吧!” 葡萄籽是她们这个群的群主,平时的口头禅就是那句“是基操啦。” 字里行间云淡风轻处处基本操作,一看字数绞尽脑汁反复推敲五天爆更一千五。 “你是酥鱼!” 绵绵冰目光一偏,挨个把马甲都报了出来:“那你就是亭台一寸,天哪,你长得简直像你古言笔下的小将军!” 亭台一寸对于这话显然很受用,整个人笑得豪爽:“绵绵冰反而让我有点意外,文字张力那么强,和你本人简直两模两样。” 这位绵绵冰显然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一边含蓄着“哪有哪有”,一边稍稍仰起了头,看向了个子更高的两位之一,片刻间,只觉得目光一怔,嘴里的话显然没过脑子:“那你就是周义……” 不让尘:…… 旁边戴眼镜的寸头男嘴角一抽:“绵绵冰啊,我才是周义之。” 抹茶绵绵冰同志显然还是没有回神,定了半天的眼神,后知后觉间,一下子竟不知道到底该看向哪里。 方秉尘正了正身形,浓黑的眉毛稍稍往上一挑,漫不经心的板正劲儿一下子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徐照月反应过来两人的对视交汇后,忙得下巴脖子不知道究竟该看哪个,最后捋了捋耳边的头发,勉勉强强地勾起了极其客服式的笑。 不让尘是方秉尘? 所以码字搭子是前男友? 自己不仅放了前男友……不对,码字搭子的鸽子好几回,还每次都好意思觍着脸乐不颠地说: “亲爱的,今天没有灵感。” “宝贝,看完这部番,我马上开写。” 马上:等猴年马月再上手写。 甚至即便是连续放鸽子三天这种最不好意思的情况下,也最多只是: “亲爱的尘,当你看到这条消息时,我已经在北冰洋游泳,在月球上种菜,在地球的角落做一个籍籍无名的认真生活的人,所以,为了生活,为了奋斗,为了让今天不留遗憾——今天就先不码字了,下次一定猛写一万字。 ——爱你的绵绵冰。” 是的,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最多也只是多打两个字,把摸鱼和放鸽子说的格外激昂,然后继续瘫在床上做咸鱼。 不让尘显然已经习惯了,回复的内容基本上只有: “好。” “好,希望下次做到。” “好,上次你没做到。” 方秉尘显然不准备把两个人的关系公之于众,很快又恢复了极其正人君子的模样,同样回了徐照月一个微笑。 此笑一点也不客服,但非常人机。 “你好,绵绵冰,我是不让尘。” 绵绵冰同志惊颤不已:“啊,你好,你好……” 葡萄籽等人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但看这个反应,或多或少都有了些猜测,几个人之间来回挤眉弄眼。 从白月光带球跑,三年后终于回国想到了阔别数年久别重逢,你我俱是爱在心口难开,真是好感人。 当然了,这些都是小说家的畅想,他们心里只有一个笃定的答案—— “没想到吧,不让尘居然是男生,我们之前也以为他是女生来着,读者不也都说吗?不让尘是高智大御姐。” 酥鱼说得嘻嘻哈哈,周义之扶了扶鼻梁上的黑色方框眼镜:“我要没记错的话,绵绵冰好像很喜欢不让尘,之前不让尘没进群的时候,她还让我和葡萄籽帮忙抢亲签。” 抹茶绵绵冰听了这话,越发手忙脚乱,连自己的背包扣都不知道该怎么开了,好吧,可能连智商也占领了高地,毕竟顺着大家几人的目光,这个抹茶绵绵冰好像是在从一个旋转纽扣即可打开的背包上寻找拉链。 周义之很显然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黑框眼镜被机场的灯光晃出了白条: “所以!抹茶绵绵冰不能够接受自己眼前女人变男人的事实,所以震惊不已!除此之外,我推测还有另一种原因——你们知道的,一个人见到自己喜欢多年的人,无论是发于心还是发于情,或者是身体的本能反应,都会让这个人原地僵住的!” 可惜了,这番话似乎对不让尘起不到一丁点效果,开口就是一副面面俱到的意思表达:“能喜欢我的书,是我的莫大荣幸,绵绵冰的书我还没看过,只看过之前她在群里分享的一些章节,等我回头找来好好拜读。” “不!不用了!” 徐照月终于把自己的包打开了,将包里面的一大堆小面包乱分一气,包装袋之间都彼此挤着,叽哩嘎啦的响。 “啊哈哈哈,没想到不让尘太太这么好,不是御姐也好,文字和人一样,不错不错……非常具有追求性,啊不,我是说,文字和人一样,很具有喜爱性,啊不是,我是说值得人喜爱……” 徐照月的嘴像是织围巾时钩错的针,半晌,才终于找回了说人话的感觉:“那个,不是,我作为东家,怎么还把这茬给忘了!我来叫车!我看看酒店位置啊……” 天已经不下雨了。 第2章 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 几个人先前就在网上沟通过了,都定了同一家酒店,要不然说葡萄籽是群主,直接灵机一动,定了两个家庭房,男生住一间,女生住一间,两个房间彼此紧邻着,面积够大,阳光也够好。 ——虽然这后者不敢保证,起码网上吹的天花乱坠。 抹茶绵绵冰将人都送到了地方,跟大家打了声招呼,让都先洗漱洗漱,自己是本地人,执意要趁这段时间下楼绕一绕路,说有一家自己很喜欢吃的餐馆,要打包些吃的回来。 大家基本上也都没有忌口,除了周义之和葡萄籽的口味稍稍偏辣些,要求多放点红油辣子,其他的都没什么说法。 “那你们先洗着,我下楼买饭,去去就回!” 徐照月把门一闭,逃也似地离开了酒店,她觉得今天一整天都有些过于魔幻了,先是难得的下了一场雨,然后自己这个宅女居然会出来和大家约字——好吧,她一定会这样做的,就算不为了约字,是为了尽尽地主之谊,她也会这么做。 然后……不让尘居然还是她的前男友。 这是她一整天下来,觉得最意外的事情了,毕竟像这样子的事情,她觉得和中彩票的概率是极为相像的,巧合到她恨不得怀疑现在是不是还在睡梦里,把群里的大家伙儿全放了鸽子。 不过,虽然她经常放码字对象的鸽子,但除此之外,她保证!自己再没放过什么鸽子了。 至于码字……她有她的苦衷。 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写多久,那就写一天算一天吧。 一阵胡思乱想之下,包子蒸笼里飘出的香气就已经把人勾了魂,食物总是能治愈人的,有什么胡思乱想的烦恼,只要看见食物,只要还有想吃食物的**,就自然而然全都散了。 “老板,拿五个酱肉包,五个土豆咖喱包,还有五个鲜肉包,然后……” “然后还有两份黑米粥,两份豆浆,一份馄饨和麻辣烫,馄饨和麻辣烫要加辣。” 徐照月正戴着眼镜,使劲眯眼睛看上面的菜单,她平时常来这家店,但吃的无非也就是那老两样:土豆咖喱包和黑米粥。 有时候换换口味,吃吃别的包子,但黑米粥基本没变过,所以一时之间,她居然没想到还有什么别的主食,只能仰着头使劲眯眼,看到底还有什么可挑的。 方秉尘帮着点完了其他的主食菜品,菜单的服务员只感觉手上的笔都要飞起来了,粉色的单条上用几乎断墨的蓝油笔潦潦草草写着: 酱土肉五,黑二,豆二,馄一,麻辣烫一。 草率记完还不忘多问一句:“你们两个是一块的?” 倒也是怪细致的。 “对,我们要打包,不在这儿吃。” 方秉尘自然的冲记菜单的大婶儿笑了笑,唇角微微抿了上去,目光显得越发柔和,整个人站得笔挺:“辛苦了,麻烦多套个袋子。” 点了菜,两个人一同坐在了最边缘的那张桌子上,绿漆的凳子因为时间长了,露出了一块一块的银色铁皮,本来这凳子就该圆圆正正的,也因为生意上人多,时常磕碰而难免有的就变了形。 徐照月绞了绞手指,尴尬的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你怎么来了?” 方秉尘没有答她的话,精干的胳膊松弛地撑靠在桌子上:“没想到你还喜欢吃这家店,我也就是想着来碰碰运气,现在天也快黑了,买的东西又多,我过来帮衬着点。” “没事啊!不多的,我自己一个人能拿回去,不过喜欢吃这家店很正常吧,应该开了有十几年了,怎么说也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老店了,而且老板人真好,还做了新口味的包子,这些年,也怪与时俱进的,就刚刚点的土豆咖喱包,我觉得还挺好吃的。不过我总是抢不到,有时候就算赶着早上八点去买,也十有**买不到,只能认命,等到中午或者晚上蒸新的,或者把希望放在下次。” 徐照月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东张西望过后,便用目光直直看那红色的老塑料桌去了,这种老塑料桌的边缘总会特意另包一圈皮,即便不去拎包一圈,边缘处也总要有一圈的棱。 大部分这种店收拾整理的时候,经常顾及不到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拿湿巾一擦就是一个黑糊糊印子,甚至有的哪怕你不拿湿巾,只是用干纸巾硬擦,都能擦出几层黑来,而且这些黑还会顺着纸巾的印子显得明明白白。 如果你硬要去把指甲抵在纸张后面,磨着那条棱擦一遍,那恐怕就更惨不忍睹了,不过这种早晚餐的店很难有这种充满闲心的人,除非是上菜太慢,实在无事可做,或者极少数像徐照月这样的奇葩。 “原来是这样,如果我一直留在这里的话,我想我应该也会三天两头来买饭吃,而且你运气很好,不是吗?这次买到了土豆咖喱包,五个都有货,看样子还都是新蒸的。” 徐照月有些红了眼眶,她有太多事情不能说,本来以为分手时间都两年多了,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有交集了,没想到终究还是又见面了。 她或许并不是一个擅长等待的人,也不是什么值得别人去等待的人,更不是值得任何人去朝她走过来的人。 之前也好,现在也好,她始终都想着:如果以后真的没有交集也好,最好这辈子都再别有任何一点交集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方秉尘,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自己,她把这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迷茫——或者说,她其实知道该怎么面对,只是这一切都太无力了,与其纠结来纠结去,还不如把任何无力的事情,无能的事态,全都交给时间。 不过如她所见,可能还是两年太短了,又或者是她太笨了,一切还是和往常一样,就好像所有的时间都停顿在了那段时候,又或者,好像只有她被卡住了。 而且她有私心,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不承认,眼睛一霎时的亮和反复的回避,也都会被明眼人一览无余的。 方秉尘见徐照月半晌不说话,脑袋下垂着,乌亮亮的头发整整齐齐的码在脑后,被一根黑色皮绳扎起来,纤长的两对儿睫毛眨得飞快。 “你眼睛眨的次数再多,也比不上朝着刘海吹一口气凉快。” 徐照月整个人一愣,木讷地抬起了头,方秉尘的手心自然地朝向着她,手指之间,掌心之上,两张纸巾也相当随意的铺展着,可谓是相当及时了。 “谢谢啊。” 徐照月接过了纸巾,将纸巾折了又折,捏了又捏,直到成了一块不厚的小方片,才用回折的那一边贴着自己的上睫毛根部擦了擦。 这可是她为了见群友难得化的妆! 虽然她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前男友居然也是群友中的一员。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妆可不能花,家里人自她小的时候就教她了,连自己的外貌都收拾不好的话,别说接待别人了,收拾收拾回家得了。 ——在家也不能那么随意。 不说好看漂亮,起码也要干净得体。 对了,说到回家……楼下的垃圾桶就不错,她干脆卷个被褥,直接缩进去得了。 既不随意,还非常具有归宿感。 “诶!你们的餐好了,核对一下,这三样包子是各五个,黑米粥和豆浆都是各装两份,麻辣烫和馄饨全加辣,都在这个袋子里了。” 那个服务员婶婶快步过来了,方秉尘忙站起身去接,将东西全都拎在了自己手里,这会儿才刚傍晚不久,人还不算特别多,服务员也自然不是很忙,还有闲情逸致说话: “诶,这姑娘刚刚不是好好的吗?看样子是恼了,哭了?诶呦——”婶婶说着,把手里的帕子一抖:“刚刚我就觉得你们不对劲,哪有让姑娘先来的道理?我一猜就知道,保准是你们吵架了,人家姑娘不高兴,气冲冲埋头先走一步了,去哄哄,再把话说开,你们小年轻嘛,还是要多磨合,我看你也不是那种心高气傲的,别舍不得张嘴……” 方秉尘脸上一副标准的人机微笑,眼下薄薄的卧蚕反而显出了一副桃花相,才有了些人情味,再加上他时不时还要点头,对大婶的话表示赞同,倘若真的是什么人工智能,那群顶尖儿的准要给他按照通过图灵测试的标准评定。 “说真的,小伙子,别光顾着点头,去把话说开,婶儿年轻时跟自己男人也这样,能懂你们。” 方秉尘连连答好,还非常老老实实地补了一句:“我们……不是男女朋友。” 虽然听着语气,明显是格外不乐意承认的,大婶一听更来了兴致:“欧呦!难道是你在追人家?” “也没有,最多可能就算普通朋友吧。” 方秉尘不是那种将就的人,尤其是面对这种关乎到别人名誉清誉的问题,就更不能随便应了,还是实诚点好。 尤其是关于徐照月的问题,不仅要诚实,还要疏远,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大婶心下还思忖着:不应该啊,两个人看着那么熟,那会店里没什么人,打包餐食的时间里,她也盯了他俩好半天了。 只是可惜还没有来得及给方秉尘好好儿分析一场,重操自己当年全村最强红娘的职业素养与能力,就接二连三有新客人让她打包包子去了。 徐照月刚擦完了还没流出去的眼泪,就急得从凳子上一跃而起,要将东西接到自己手上,着实是刚刚没注意到,毕竟——高度近视的人,如果把眼镜摘了的话,可能和半聋也没什么区别,况且,在不擦花妆的情况下把眼泪擦干净,还是很需要集中精神的,自然也没听见那大婶究竟在说些什么。 方秉尘先自己一步到了餐馆门口,徐照月紧跟在后就要扫码付钱,却又被老板乐呵呵告知“刚刚那个男生已经给过了。” 于是只能溜出了店门,理直气壮得通情达理道:“你把东西给我吧,或者咱俩一人提一点儿。” 方秉尘将左手的包子递了出去,包子袋打包系住时候的结套钩在他分明的手指节儿里,印下去一条淡淡的青白痕。 递过去时,包子袋里水雾雾的,还在半空中晃了晃,那些水珠子慢慢就滑了下去,将方秉尘和他身上新换的那件白短袖衬衫都显得随性多了。 “要不你还是给我提那个吧,这个也太轻了。” “不用,那些东西在我右手上,给你的话,还要抬手朝你那边伸,麻烦,再走会儿酒店就到了,累不死。” 徐照月这下是彻底没话了,只能提着包子低头慢慢走。 两个人之间静默了好一会儿,方秉尘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没有点解释吗?徐照月。” ……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 徐照月嘴角干巴巴抽了两下,她几乎都能感觉到自己右眼皮狠狠跳了几下,哦不,那可不单单是跳了几下那么简单,恐怕都能跳四小天鹅或者恰恰舞了。 局促间,连徐照月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心跳猛漏了半拍,不过是话音刚落的片刻时间里,身上背上便全都毛毛的连脚步都顿了一下。 “你想听什么?” 方秉尘倒是自然,走出了一副闲庭赏夜景之势:“想听听分手的原因,为什么分的那么仓促。” 徐照月故做了好一会儿深思的样子: “嗯……你很好,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所以不爱了呗。” 方秉尘听得出来这些话都是徐照月打的马虎眼儿,她嘛,就像她自己前些年和自己说的:不想答的问题呢,就满嘴跑火车,反正别人又听不出来是真是假,人际交往贵在明哲保身。 而且这话,他是万万极其不可能相信的,徐照月爱人的宗旨他都快倒背如流了: 除了最关键,也最该爱自己之外,要爱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首先爱喜欢的人,最好是两情相悦,其次爱合适的人,最好可以日久生情,最后希望天意顺心,起码日子不苦。 那个时候徐照月就是这样和自己表白的,满嘴跑火车,说得处处天花乱坠,自己当时还受宠若惊,正好也赶上自己的计划安排,便也趁热打铁表了白。 没记错的话,表白的时候还正赶上了飞雪冬天,两个人在徐照月的小区楼底下,额头抵着额头,可谓冰凉一片,但呼出的热气却暖暖的,满心满眼的笃定这就是两情相悦。 到底还是当初年轻了。 方秉尘冷笑一声,但说话的音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腔调什么的也都稀松平常:“这是你明哲保身的关键吗?” “等我穿到宫斗小说里面再说吧,起码现在用不着。” “和我说话都要考虑那么多吗?抱歉……我是说,不要太累了。” 方秉尘早就明白的,徐照月这个人向来都有点过于谨慎,总觉得多说多错,少说少错,最好不说,不说才不错,不过人总爱挑刺,有时候不说也是一种错。 她怎么会不考虑呢?又怎么可能不考虑? 再者,人家凭什么毫无遮拦,事无巨细的告诉你?两年了,如果不是这次的……“意外”,或许人家早就把你忘干了,你又能算哪门子? 不,徐照月不是随意忘记的人,当年的事情也一定是有苦衷。 方秉尘清了清嗓子:“太累了对身体不好,还是应该好好休息。” “你也是,今天又是坐飞机,又是跑出来给大家伙儿买饭,你才应该好好休息,别太累了,而且我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没考虑多少,不讲究什么明哲保身。” 方秉尘哑了声,这段路其实也不算是很远,走到酒店楼下也没用多长时间——应该没用多长时间,毕竟和徐照月也没有说了几句话。 可惜有时候客观之外,主观意识才是更重要的,比如此刻的另一个人:别人都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半用,徐照月只觉得自己好像一分钟用成了十分钟。 或许这就是自己虚度光阴,假装努力的惩罚吧,假一赔十,也挺好的。 “等等!” 徐照月终于开了口,方秉尘下意识便接话道:“怎么了?”字里行间,居然还吐露出了一种关切,甚至于急不可耐的意味。 他等徐照月开口很久了,不单单等了这回来的十几、几十分钟。 “别和他们说,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酒店的楼下草坪处并没有路灯,两个人就这样堪堪隐没进去。 方秉尘突然越发觉得可笑,和刚刚打马虎眼的那种没逻辑、没道理,简直没差多少,所谓因为你很好,所以不爱了,这种话,说出去谁信啊?好人卡也不带这样颁的吧? “你是不想让他们知道什么?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谈过?” 方秉尘讽刺的问话才刚说出口,那双明亮亮的眼睛就消失了下去——徐照月恐怕是自认为羞愧难当,低下了头。 “他们不知道,我和他们说我下楼看看,想着雨后空气应该不错,今天闷了一天,也该透透气儿了。” 方秉尘僵持了半晌,终于还是松了口,松口的一瞬间,他似乎还深叹了一口气,这口长叹在安静处里更是清晰可闻,刺得徐照月脑子发懵。 徐照月的声音越发显得唯唯诺诺的,整个人耷拉着个肩,脑袋低得恨不得直接钻地里去,本来一只手提着的包子袋被她用两只手的手指反复勾缠着,发出一阵一阵的呲呲声:“谢谢啊……” 道了谢以后似乎还不够,那阵难听的呲呲声终于停下了: “那你把饭给我吧,你晚点再上来,或者我晚点再上去也行,这样间错开来……” 方秉尘这下越发咬牙切齿了,一副皮笑肉不笑::“不用了,抹茶绵绵冰,真没想到能偶遇你买饭回来,快上楼吧,免得把饭凉了。” 第3章 戏精聚一窝,演吧演吧 经过大家的一致商议决定,绵绵冰同志干脆一起住在家庭房里就好了,毕竟这么晚了,夜路难免会惹人害怕,平时大家伙聚在一起,做事说话也都更方便些。 最主要的还是房里的床也够,一张放得下三个人的大床,还有两张单人床,怎么说都是绰绰有余。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抹茶绵绵冰抱拳冲着大家作揖,男作家毕竟也就两个,况且大家都还不睡,与其回房间大眼瞪小眼,倒还不如全都留在这里,等困了再回去,反而更热闹些。 只是六个人聚在一起,能干嘛呢? 周义之再度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镜,刚想张口之际,亭台一寸就学着他的样子,细长的指节稍稍屈起,在鼻梁侧和眼眶下虚扶了一把:“周义之,你平时是关音菩萨吗?” 周义之显然还在状况之外,着实没有搞明白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瞪着个小眼在那问:“什么?” 葡萄籽将抱枕半搂在自己怀里,整个人不标准的盘腿坐着,这人笑点实在太低了,笑得前仰后合的:“这是亭台一寸的基操,她梗挺密的,说你平时说话前要开麦呢。” 周义之还是没听明白,这究竟是说的什么意思?什么开麦,什么梗,这都哪跟哪啊?于是刚刚瞪着的那双小眼,越发把他这个人显得呆呆的。 他这人本来长得就像个聪明的直男,鼻梁挺阔,还直,跟他的脑回路一样,都是一条线,既不打拐,也不走弯路,吃准的一个想法就绝容不下其他想法,想要去做某件事,必须当下马上动起来。 对了,他的眼睛其实也算不上小,就是细长些,眼尾稍稍向上挑着,左眉毛里还藏了一颗浅浅的痣。 一看就是一副聪明相,甚至还多了一份狡黠,戴着眼镜儿还好说,起码隔着镜片也不能把人看得太仔细,但倘若把眼镜儿摘了,没有了黑色粗镜框去遮眉毛遮眼睛,整个人都难免有一些若有似无的狐狸气。 绵绵冰笑道,眯着眼睛直言不讳,算是把这个磨人的哑迷给揭穿了:“人家说你说话前都要抬一抬眼镜,眼镜是不是你的麦啊?平时不抬眼镜就不说话,就跟静音了一样。” “这!” 周义之耳根子泛了红,黑溜的眼珠子悄然向下方看去了,紧接着像是要证明什么一样,用右手捏着右边的眼镜腿儿,一下子就显露出了那点儿狐狸气。 “听得到我说话吗?” 周义之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葡萄籽就先笑嗔道:“说话声音那么小,你想让谁做兔子?” 酥鱼嘴里的薯条才刚咽下去,率先摆了手:“首先不是我,我可是酥鱼。” 亭台一寸笑得爽朗:“看来就更不能是我了,毕竟亭台可做不了兔子,也建不了草场,更种不了蒲公英。” 不让尘的眼睛笑得弯弯:“人家周义之把麦摘了,你们听得着说话吗?” 绵绵冰猝然抬起了头,她和不让尘刚好就在彼此的斜对面,这一抬头正正好儿就对上了眼。 不让尘好像也有痣的。 对面的男人很显然感觉到了这股目光的热流,眼睛往上眯了眯,但不像是在笑,反倒像是锁定了什么人,眼下浅薄的卧蚕反倒因为这一标准锁定而更显了一些。 抹茶绵绵冰赶紧将头低了下去,但是心虚的人总是会很忙,所以此刻她的脑袋自然也很忙:一会儿低头,一会儿左瞧右瞧。 终于才想起了刚刚聊的什么兔子不兔子的,于是,半红着耳朵将手握拳,轻置于嘴边稍下些的位置:“那看来,我要上举民意,向我们的群主大人提出驳回,没人要当兔子的,请保留我们做人的权利。” 只见葡萄籽一个横眉,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显得好权威,“嗖”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绕着大家围成的圈走了一圈半,每一个脚步都落得扎扎实实,还非常有腔调,先是后脚跟先着地,将脚前足抬得高高的,紧接着再缓缓放下,直着腿慢慢向前走,真可谓好一个不紧不慢。 一圈半后,她的脚步猝然停下了,刚刚好就站在了绵绵冰的身后,圆润匀称的手指坐着剑指的样子,看着连手上的皮肤都越发紧了紧,连同着胳膊,都笔得和窗帘杆子一样直:“你这小妮子,放着我们好好的兔子精不当,居然一心想着修成那些凡人,你究竟是何居心?莫不是……” 说话间,还要学着戏台子上的那些角儿的样子,将眼睛定了定,居然还真透出了一股风韵:“莫不是不识好歹不成!” 绵绵冰也是个戏多的,非跟着一起装腔作调,愣是没把话掉地上:“兔子精?呵!阿梓,你休想再提!我修炼了五百年,好不容易才修出人身来,况且你明知道,我和那群老兔子曾经有些过节,你现在跟我说什么兔子精,难道你是想压我一头?” 绵绵冰说着便做了一个扭身,也站了起来:“你甘愿就这么一直做兔子精?现在这天下可不比以往,什么精怪妖怪的,早就没活路了!那千年的狐族,多少年了都一手遮天,现如今还不是不肯抛头露面了,你说……我们……” 抹茶绵绵冰说到这里,用手虚掩着自己的嘴,浅笑了一声,笑声的尾调往上走着,看不起的挑衅意味几乎都快要溢出去了:“啊不,你们这兔子精又能张狂到几时?且不说外患,光说那群唯萝卜白菜至上的老兔子,哼!它们昨日打压我,明日就敢打压你!” 亭台一寸和酥鱼一边看戏,一边同分食了一包薯条,此刻,番茄薯片都已经在嘴里咬的嘎吱响了。 周义之瞧见突然没人接话了,正准备起身,摆出一副老实人豁出去了的样子,哪知葡萄籽蔑笑一声:“诶,你区区一个小辈,竟敢妄议长辈?而且依我看呐,小绵,你还是在族里生活得太自在了,连抓住时机都不知道……那狐族既然不敢抛头露面,就说明他们大不如以前,即便是他们心思深沉又如何?安安分分守着那一隅之地,我就不信千百年后,还能是一块气候!” 抹茶绵绵冰稍稍伸手,不动声色地挡开了自己与葡萄籽之间的距离,葡萄籽却向前更进一步,直接伸手抓住了抹茶绵绵冰的手腕,两人都在暗暗的较真使力。 哪知,这两个活宝直接省掉了中间大段的内容,不过这好像也是很多作家的通病了——都会义无反顾的爱上一切的**部分,甚至有的作家还会为了这一碟醋包,一大盘饺子。 抹茶绵绵冰整个人被连连向后逼退而去,不让尘也跟着把自己的位置往后面挪了挪,生怕再一不小心挡了人家的路。 葡萄籽步步紧逼,脚底下像是生了利剑,直往前刺,动作快而猛,只听此人大喝一声:“呔——!” 抹茶绵绵冰整个人顺势便要往地上倒去,不让尘的眼皮子都全然掀帘子了,眼皮一抬,眼睛一亮一怔,连双眼皮都显得越发清晰,周义之就坐在他旁边,他可实在看得太清楚了: 不让尘几乎就在绵绵冰往地上倒的那一瞬躬身而起,健步飞冲。 酥鱼在不让尘的另外一边坐着,正聚精会神的看两人合着唱戏,不让尘可以起身的动态,更让她抓得清晰不已: 此男眼睛瞪大的那一刻,连上眼睑内侧才可见的睫毛根部都是那样清晰,眼珠子呈现出网络上经常用来表达震撼的状态:瞳孔地震。 然后,还没来得及她反应,一口咬下薯片时候的脆响都还没响完,抹茶绵绵冰就已经脊背靠在不让尘的腿,堪堪倒在那人臂弯里了。 葡萄籽显然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绵绵冰!快呀,下一场戏了!” “上一场戏你已经被我打入凡间,你的好相公……啊不是,你的好运气,让你遇见了个心善的小郎君,他照顾你,日日夜夜——” 亭台一寸清了清嗓子,担起了旁白的角色:“只是,瞒得了一时,又怎能瞒得了一世呢?抹茶绵绵兔也知道精怪不被人喜爱,甚至人们都避之不及,倘若真有一天,真身暴露在了这人眼前,且不说别的什么,只恐怕一来会令他惶恐,二来也会在周遭惹起是非争议。” 酥鱼接道:“然而,时间也不过转瞬,伤口终究还是好了,但在这些相处的日子里,你居然对一个凡人动了情,在这一刻,你又一次重新审视起了自己兔子精的身份,倘若只是自己只身一人,浮游于天地,寄情于山水,你别说把自己称之为人了,你就是说自己是个会点小法术的半仙,都没人管得着你,起码你不会连带任何人,你也不会欺骗到任何人。” 场面又一次尴尬了下去,周义之赶紧接了话茬: “欺骗!你又开始审视这个词,欺骗就是谎言,只是谎言是发起人的说辞,欺骗是发起人的发心又或者对象性的体现,是啊,那怎么能叫欺骗呢?这只是一个谎言,人类要比精怪狡猾得多,他们把谎言还做了一个区分叫善意的谎言,这是一种为你好,所以你……你为了你面前这个郎君好,撒一个善意的小谎,说自己是个‘天生秉异’的奇女子又如何?” 葡萄籽的脸上红扑扑的,显然是格外尽兴,马上应话道:“又安平过了几年,可这天下向来都是纸包不住火的,你的身份终究还是败露了,那群白菜萝卜至上的老兔子让你不要被尘世乱了眼,只有兔子窝才是最好的!你不愿听,更不愿照做,只见霎时,万箭穿心——你从高处远坠下去,摔到了那个郎君的怀里。” 抹茶绵绵冰听到这里,将脑袋朝不让尘的怀里靠了靠,内侧的胳膊几乎贴在了不让尘的衣料侧,不让尘的臂弯半揽着抹茶绵绵冰的脑袋,让抹茶绵绵冰的上半身倾靠在自己的怀抱胸膛里。 抹茶绵绵冰的头发才洗过吹过,昏黄灯色下显得发着浅浅的棕,越发蓬松,不让尘的手指忍不住多摩挲了几下。 其余几个人全都排坐一起,地上不知不觉间就堆满了零食,可惜连一点吃零食的声音都听不着—— “尘郎……其实我本是那传闻中的兔子精,压根就不是什么人类,我们说到底也都是稀罕物,这两天风雨大,房屋的瓦总是破,你不如将我的兔丹挖了卖去,换些钱来,起码日子能好过些,把房子修葺一下,把……咳咳!” 抹茶绵绵冰一副柔弱的样子,不让尘的手将她的手指扣在自己的指间里,酥鱼非常有眼力见的以一种阴暗爬行的姿态慢慢爬了过去,将手心里挤满了番茄酱的纸片往抹茶绵绵冰的嘴边一抹。 这一抹还抹歪了,好一个吐血吐的血呼啦擦。 酥鱼再度阴暗地爬走了。 不让尘气息霎时紊乱起来,抬起了那两只十指相扣的手,一点一点细细密密的吻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房子有什么好修葺的!你、你不要说话!一定有法子可以治你的!上天有好生之德,一定有法子可以治你的……” 抹茶绵绵冰缓缓摇了摇头:“世间总有难医的病、难医的疾、难医的苦……你等此月十五,晚上子时,往后山那片走去,能看到那些人类的珍宝场,你穿得颜色暗些,再带个面具,现在精怪基本都不不世了,你拿着我的兔丹去卖,准能有个好价钱,保你富……” “不要!我不要富贵!我去给你求神仙!我给你求神仙管不管用?你们有没有什么信奉的?我去求、我去带上房里身上,所有的瓜果,所有的铜钱去求,我一命换一命去求行不行!” 不让尘捧上了抹茶绵绵冰的脸,将她的脑袋抵在自己的下巴下方:“照……我只求我们可以照如往常那般,你字字句句让我挖了你的丹去图自己从没有的那点**,你……你是亵渎我的心啊!” 抹茶绵绵冰属实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是在亵渎我的心啊。 好像分手的仓促也是这样的…… 抹茶绵绵冰的胳膊,呼吸,一切的一切都极不易察觉地颤着抖着,好像是真真切切的一副情志受损的样子。 那只胳膊缓缓向上抬去,却怎么都摸不到不让尘的面颊,既然摸不到面颊,那就去点点胸膛吧,可那好像也是极其不易的事情。 那就勉勉强强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不让尘的两只胳膊都紧紧搂着怀里的人,抹茶绵绵冰点了点自己的胸膛,稍稍向里一靠,手指尖就划上了不让尘的衣料。 那根手指点过去时,经脉里的最后一缕气和她的生命一起缓缓流逝了去,指尖越来越轻,慢慢脱力垂了下去。 不让尘确确实实没听到那句话,究竟说的是什么,急切地将身子弯下去,堵在嗓子眼的泪水和酸涩让他切实有些耳鸣了。 刚刚手指划下衣料的时候—— 她说什么? 她说什么? 她说什么? “尘郎,换我心,为你心……” 一场闹剧就这么结束了,几个人都有些意犹未尽,抹茶绵绵冰这才回了神,惊直起了身子,不让尘也有些尴尬的抽了抽手指。 抚了一把鼻尖,流畅骨感的关节轻贴在嘴唇上之一顺,好在他自己的头发安静垂在耳侧,甚至因为他的身体稍稍向前倾,脑袋稍稍向下低的缘故而显得更乖巧,更随意。 遮蔽了那一点的耳尖红。 抹茶绵绵冰的眼睛亮丝丝的,兴奋得瞳孔都像比白天更大了一圈,实不相瞒,她一向戏多,早就很想这样过过瘾了。 “虽然剧情有些俗套,而且都是随机性的,肯定有些地方不符合逻辑,有的情节情绪没拉扯到位,啊哈哈——” 亭台一寸笑得直抿嘴:“不会不会,真的很棒,很有意思。” 葡萄籽和酥鱼都有一点欲哭不哭的,周义之说到底还是一个老实人,摸了一把自己满头的寸毛:“虽然中间跳过了很多剧情,但真的很不错,这次就算是完结撒花了,对了——下次还对吗?” 答案自然不得而知,几个人都玩的不亦乐乎,男女各自道了别,或许这天对于任何人来说都相当的魔幻。 但总之尽兴是好事。 徐照月安心躺在了靠墙的那张单人床上,缩在被子里玩手机。 叮咚—— 不让尘:“今天,你高兴吗?” 徐照月自不然间,手也摸上了自己的发梢,半皱着眉头想了好几个不让尘这么问的原因。 他这么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她即兴对词的能力不好? 难道是觉得这个走向太俗套了? 或者……是因为……算了,徐照月决定干脆问什么答什么吧,想来想去只会徒添烦恼,而且如果是这个理由的话,倒还不如前面三个。 抹茶绵绵冰:“高兴啊。” 不让尘:“今天抱歉啊,冒昧问了你一些分手什么的问题,冒犯了。” 徐照月眼睛霎时又瞪大了,怎么两年不见,说话越来越直,还真是有什么就说什么,问的时候也这么干脆,现在来道歉也这么干脆。 而且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呢?本来就是她欠他一个交代,毫无征兆的就向下达指令一样,跟人家轻飘飘落下一句:“分手吧”,然后就马上搬了家,换了号,把一切都删得干干净净,让自己好像无影无踪。 是她的错。 抹茶绵绵冰很显然半天没有回复消息。 不让尘:“抱歉,你果然生气了吗?” 方秉尘心里明明明镜似的,他知道徐照月没有生气。 果不其然,徐照月马上回复了消息: 抹茶绵绵冰:“没有。” 不让尘都可以想象到,如果此刻是用面对面的方式来沟通,那徐照月肯定会沉默半晌,磕磕绊绊的说这个“没有”,之后就又要开始满嘴跑火车,说什么“生气也不是坏事,生气勃勃,多好。” 来一手偷换概念,把人哄得团团转。 她想的总是太多了。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门儿清,退一步讲,把自己的理由说的冠冕堂皇些,他压根也不是为了和徐照月复合,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往年的平城,太阳天很多,本以为今年也是的,没想到却刚好赶上了片刻的太阳雨。 方秉尘掖了掖自己的被子,在手机熄屏前终于回复了最后两句话: 不让尘:“那就好,有你这句话,今夜我算是能安然入睡了。” 不让尘:“晚安。” 第4章 平城古城(一) 今天的平城好天气。 一行人睡到几乎日上三竿才全起来,不让尘一早上就出去买的早餐除了他和周义之的早已经消灭空空,另外几份都已经有些凉了,尤其是那袋土豆咖喱包子,由于袋子没拆开过,等到女生那边过来敲门的时候,打开一看,皮都湿软了几处。 “……我可以去买新的,主要想着不吃打开凉得更快,就一直放着没动。” 不让尘看着桌上的那个袋子,袋子里面的那几个咖喱包圆圆胖胖的,皱了皮的地方其实也不多,但总归看着没那么圆乎了,光溜的线条突然塌下去一小块皮,对于强迫症来说,那可谓相当不友好了。 好在不怎么影响口感,无伤大雅。 亭台一寸等几个人都连连摆手:“没事没事!好吃的!” 酥鱼往嘴里喷了清新剂以后又对着手机照了半天,开口道:“是啊,不过我还是觉得酱肉那个更好吃,趁温热着来一口,真的是唇齿留香……诶,不让尘,你怎么不说早上敲门送到房里里或者群里发个消息?” 葡萄籽咽下去一口叫酒店重新复热过的米汤。 平城的米汤熬得久,小米也是上好的,喝着汤醇,颜色也亮,里面的小米就更不用说,粒粒分明,煮得软香,即便咽下去了,人的口腔里还能有那种余香热气等着人在一呼一吸里面的,慢慢儿回过味而来:“是啊,今天好像亭台一寸和绵绵冰都起的挺早的,你可以让她们拿一下的。” 周义之的眼镜再度被他本人轻轻扶了一把:“我也这样和他说了,他说怕敲门或者进进出出的,反而把大家吵醒,就没那么着。” 不让尘振振有词:“是啊,进进出出的开门关门声,还有这些早餐,那塑料袋的吱呀声估计也容易把人吵醒。” 徐照月起得早,五点多就睁眼了,静音刷了半天的视频,就透着墙听见隔壁的关门声,想来方秉尘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出去买饭的。 “难怪呢,你还真是心细,怪不得写的文逻辑性那么强,读着也连贯丝滑。” 葡萄籽自然的接了话头,把徐照月神游的心也拉了回来:“我那会儿读的你的第一本书,还是《明夜月》,那个时候绵绵冰提前好几天就跟我说‘哎呀,你千万要帮我抢一下,我请你喝奶茶!’,我记得那个时候酥鱼也抢了。” 抹茶绵绵冰此时此刻,恨不得穿越回当初那个时候,在抢到书的第一时间,把她们的记忆通通抹除! 酥鱼早上吃得少,小半碗黑米粥过了个嘴瘾就去漱口了,这会儿出来,刚好赶上提她:“是啊,绵绵冰那个时候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一天能说两次,吓得我提早三天,连家里的筋膜枪都翻出来了,生怕到那时候抢不上。” 说话间,酥鱼已经走到了众人之中。 “好在是双向奔赴,最后好歹抢到了一本。” 绵绵冰说到底还是高知家庭出来的,笑得一副官腔样子,身子骨坐得更板正了些,但这种气场撑不了多久,很快,又呈现了一副逗闷子的样儿: “是啊,下次有别的书我也找你们啊,本人平生没啥大爱好,也就喜欢区区九百九十九点九个大作家。” 亭台一寸闻言,悄然笑笑不说话。 周义之说到底还是个老实人,当机立断,开了自己的眼镜麦:“不过,这两年都没听过绵绵冰提起别的什么网文作家,我自从进群和她加上微信,聊天记录都超不过六十条——” 老实人老老实实地掏出了手机,黑色镜框中的透明镜片再度映出了白光,气氛萦绕着像是快要揭开真相的紧张感,周义之甚至还非常贴心的压低了声音,透露出了一种暗号接头的味道: “抹茶绵绵冰,可读吗?” 抹茶绵绵冰脸上的笑容僵僵的,苹果肌尤其不自然的鼓起,不让尘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绵绵冰的心思是瞒不过他的。 但还是没有充当这个和事佬。 原因理由也十分充分: 一方面,对当下气氛的推进不友好。 另一方面,他只不过是一个第一次面基的网友罢了,还不太了解绵绵冰,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还是不要拆这个台为妙。 当然了,归根结底,最主要的还是私心:他很想知道徐照月平时都说了些什么,说了些谁,喜欢些谁。 只是想多了解一点,居然没有半分别的心思。 抹茶绵绵冰一副行得正,坐得端,结果气氛都到了这个点上,也跟着将声音慢慢压低了,警惕的意味越发充足: “可读,读重点的!” 周义之果断领悟了如此指示:抹茶绵绵冰喜欢不让尘这个作者,所以关于不让尘的都要读! 周义之如此想着,便将聊天记录翻到了最顶端,结果又凭着他的死板性子,总觉得没头没尾不好,于是轻咳两声: “抹茶绵绵冰通过了您的朋友验证请求,以上是打招呼的内容。” 抹茶绵绵冰本人两眼一黑,硬着头皮继续听: 周义之:“你好。” 抹茶绵绵冰:“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周义之:“看群里消息,你很喜欢不让尘的书?” 抹茶绵绵冰:“是啊,他的每一本书我都看,而且不让尘本人也很有意思,有时候会在文末写一些寄语碎碎念,基本都很温柔,还很有力量!” 周义之:“挺好的,有一个自己喜欢的作者。” 抹茶绵绵冰:“不让尘简直就是超级顶顶顶尖的浪漫乌托邦类型作者,或者说充满了奉献精神、追求精神的作者,她超级擅长一些什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自由毋宁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精神表达!文章逻辑缜密,剧情跌宕,人设立体!” 抹茶绵绵冰:“总之,了解这个作者和她的书以后,我义无反顾的爱上了!” 抹茶绵绵冰:“对啊,你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作者吗?” 周义之:“好高的评价,我回头也去找来看看。” 周义之:“鲁迅。” 抹茶绵绵冰:“好啊好啊,《明夜月》、《天阙》、《生杀门》这些都好看,等你看完了,我再给你推荐别的。” 周义之:“《浮世录》也是她写的,对吧?我觉得那本也挺好看的。” 抹茶绵绵冰:“是啊,那是她早期的书,那个时候她的微博还算活跃,完结的时候还发了致谢,配图是她烧的菜,好像是上汤娃娃菜,不过现在姐姐的微博三天可见了,呜呜。” 抹茶绵绵冰:“喜欢鲁迅好啊!我也喜欢他!啊啊,我好喜欢他的《热风》,对了对了,你应该也会很喜欢蔡元培的《中国人的修养》。” 方秉尘的目光扫过了徐照月抿着的嘴唇和垂下去的眉眼,那份小心谨慎的珍重,将他自己内心里的受宠若惊,全都遮拦起来,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原来徐照月……啊不,原来抹茶绵绵冰同志一直都觉得不让尘是个姑娘啊。 周义之的手指把屏幕向下滑了滑,百度咳了咳嗓子: 抹茶绵绵冰:“我买的书回来了!就这样义无反顾爱上了瞿赦棠!” 周义之:“你又义无反顾了?” 抹茶绵绵冰:“是啊!不让尘的《逐杳客》出实体书了,瞿赦棠就是里面的主角,太有人格魅力了,事事周全紧密,简直男妈妈级别的,我真的强推你去看啊!尤其是瞿赦棠捞月醉桃源那个部分,我嘞个超绝繁华大景,我嘞个痴情人断肠天涯,看的我都要掉眼泪了!” 抹茶绵绵冰:“[落泪三连表情]”。 葡萄籽等人霎时恍然大悟: “我买的书回来了!就这样义无反顾爱上了瞿赦棠!” 这句话实在是耳熟到再不能耳熟了,抹茶绵绵冰也给她们几个私发过,在她朋友圈里也刷过,好一个恨不得昭告天下。 周义之再度扶了扶眼镜: “在咱们面基的前一天,我记得绵绵冰还给我发了一段长话。” 葡萄籽等人又懂了:“是那段话,对吧?她给我发了!她还发了朋友圈!” 不让尘蒙圈了: 什么朋友圈? 甚至在这个问题还没有在脑中构想出来时,他就已经掏出了手机,点进了抹茶绵绵冰的朋友圈: 对方仅展示三天可见。 抹茶绵绵冰小心翼翼看着不让尘的眉目神色,酥鱼是个没心眼的,打开手机就开始放声朗读,甚至于为了凸显正式而格外的字正腔圆: “啊——!马上就可以见到不让尘太太了,我现在已经激动得睡不着了,恨不得直接原地就是一个跪倒滑铲,你相信我,我真的可以直接凭着双膝斩完三千里绿草,再犁十亩地,方圆三百头牛都不用干活的,明天就可以见到太太了,我现在真的觉得心跳加速、心律不齐、原地咕蛹、阴暗爬行!” “啊——!等到太阳升起,明日来临,我将会一眼在人群中认出我的老婆,我的亲亲不让尘老婆,她的神之一手!她的奇崛妙想!她是天才!她怎么能够写出这么无与伦比的书?生活在当代,真是太好了,上网就能看到神迹啊!明天我将见到我的女神,我心心念念的女神!” “我会化身成扭曲阴湿的女鬼,爱上她、缠着她、处处盯着她、我将对她说出我是不让尘至上主义者!我将会在她吃饭时递纸,码字时捏肩,就算她推开我!” “我也只会说出那句——” 酥鱼的声音猝然加大了,带着夸张朗诵时的神情,将胳膊高高向上举起,流畅修长的颈线昂扬着,舒展着,像是捧了生命中的光辉太阳: “老婆——你手好香!” 抹茶绵绵冰此刻恨不得原地爬进地缝里,或者恨不得任由村里地上的蚂蚁将自己抬进蚂蚁洞,就这样就好了,其实人生很短的,没事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不过是社死而已,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能算大事呢?除了生死之外,没有大事的,社死不也是一种死吗?怎么就不是大事了呢? 方秉尘的眼睛瞟了瞟徐照月,像是对上述的内容格外有所思忖。 怎么没给他发? 所以这条朋友圈把他屏蔽了。 “原来是这样,应该是把我屏蔽了,好诚挚,好阴湿,好潮湿。” 众人哄笑一堂,这下好了,舞到正主面前,得了人家亲口御封的一句“好诚挚,好阴暗,好潮湿。” 抹茶绵绵冰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感?抛开社死不谈,她觉得朋友之间就这样嬉笑打闹,也挺有意思的,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教条,而且……说实话,她不讨厌这种感觉。 因为她确确实实很喜欢不让尘的文字。 也很喜欢方秉尘这个人。 再说了,像这样嬉笑打闹之下的话,可信度又能有多少呢?或许这样子,反而才会更合适,既不会相见显得过分尴尬生疏,以至于处处僵硬,也不会好像强学说话一样,说说错错,与其说是错,不说也是错,倒也不如像这样,大家伙一起笑一笑。 毕竟人和人相处又能有几天?又能有几年?说不定今天笑了,明天就散了,说不定今天聚了,明天就分了。 当下能有个值得笑一笑的,反倒是好事。 徐照月和大家伙一起笑着,牙齿也露的整齐,嘴唇的弧度在唇角聚合成小点,太阳光把她的发丝和脸颊线条都显得越发柔和,方秉尘有些看呆了。 他没有少来过平城,没分手的时候,就和徐照月在这里住了好一段的时间,每天早上看别人遛狗逗鸟,去给徐照月买菜做饭,下午的时候呢,就充当徐照月的专属闹钟,催着她码字,这个时候呢,他就给徐照月切切果盘,收拾一下家里,上外面转一转,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搜罗回去的好玩儿东西。 有时候可能是花鸟市场的石头盆栽,有时候可能买个金银耳饰,再有时候呢,就带一些路上听见看见的有趣故事回去。 小到像什么路上碰到小孩两手握拳,两前臂相交叠于额前,卯足力而后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出惊人怒吼低鸣,“额啊”一声就达成了黑化,最后还没来得及完成黑化组织的破坏指标,就先让正义使者拽着耳朵,拎着脖子,骂骂咧咧拎回了家。 苦手于明天就是周一:“作业不写完,你就出来玩?作业是给谁留着呢?给我留着呢!”的隐忍疲态里。 大到像什么鸡蛋涨价了,谁谁谁发新书了,哪哪哪上新品试吃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小之分,方秉尘的标准一直都很简单:徐照月在意的、紧张的、感兴趣的就是大事,徐照月不在意,但是能逗她一笑,让她宽心的就是小事。 剩下的都不是事。 后来,即便分了手,他也基本三个月就要回来一次平城,好在工作也是全职作家,不会受到地域方面的影响,也算是个好处。 起初他找过徐照月,去过他们之前住的房子,也去过徐照月的家,念过的学校,常去的店。 可惜,人就像蒸发了一样,无论他怎么找都找不见,却又偏偏让他觉得徐照月一定就在身边,一定就在人群里。 可能他转头时,徐照月刚刚好从他的身后路过,可能他出那个店面时,徐照月恰巧准备进去吃饭,可能只是时机不太巧妙,可能只是一些擦肩。 分手可能也一样,或许只是说。 方秉尘自己一天比一天更爱徐照月,而徐照月只是一天比一天淡了下去,或许只是缺少一些气运,或许只是缺少一些时机,可能就是颗粒度没对齐,可能就是时间没对好。 可能是自己的爱一天天的带上负担的成分,可能是在相处的过程中,有一些他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小摩擦,小问题。 可能是他自己在这份感情里面没有尽到一种更深层的责任,可能是他在什么时候忽略了徐照月的什么感受。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连一个理由都没有?就那么仓促的分手了! 仓促到他上一刻还高高兴兴的提着买给徐照月的蛋糕店当季新品,下一刻就要不得不去接受那张便利签上的话语: “我们分手吧,方秉尘,有些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这一接受就是两年。 众人吃饱喝足,本着消食的打算,索性就跟着向导抹茶绵绵冰同志,准备大游一场平城。 说是大游呢,六个人里起码有四个都是懒蛋,俗称低精力人群,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前脚刚出了酒店的门,后脚就决定把大游一场平城改成大游一场平城的古城。 这对于亭台一寸还有葡萄籽来说,都是一件大好的事情,亭台一寸是非常典型的古言作家,葡萄籽又钟爱于写一些**小说,尤其是古风**。 太阳把石板路晒得直烫鞋底,鞋底的热和鞋面上打到的阳光,全都让人从脚到脑袋暖得发麻。 徐照月等人两三个一组,并排走在一起,路边上那些摆地摊的打眼瞧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个个儿也都神气欣喜,才总算是吆喝了起来: “诶!这些古董小书,老旧小碗,你们看看不?” “卖糖人了啊——童叟无欺,价格低廉,都是非遗的本事!” “儿童玩具,没有成了家的呀?这个数,三件,实惠着呢。” 这个老板娘手指比这个三,冲着大家斜眼歪嘴笑,脸颊上红扑扑的:“三十块钱,三件呢!” “汉服体验馆,妆造照片一套包揽——” 第5章 平城古城(二) 葡萄籽一眼就看明了酥鱼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咬了一口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烤肠:“想试试就进去看看呗,不过我觉得晚上再试会更好。” 抹茶绵绵冰应下的话:“是啊,晚上这里有灯,穿着应该会很好看,再往里面走一点,会有油纸伞墙,墙对面就是一串儿的红灯笼,拍照应该都不错。” 平城的古城里基本都是些私宅民户,而且这地方小,也不太容易发展,喜欢清静点的人可能会来这边。 酥鱼想了想这些话,说的也有理,还没等到夜幕爬上来,就先期待起晚上了。 周义之突然鼻子一拱,像只小狗似的往前嗅了嗅,抹茶绵绵冰道:“哦,这边是酒坊,我们这边酒比较有名,你闻到的应该是酒气香。” 不让尘很自然的接了话:“对,这边的酒度数高低都有,品类也多。玫瑰酒,养生酒什么的,适当喝喝也算有好处,基本男女老少能喝的都有。” 葡萄籽和周义之慧眼如炬,小眼一眯,很快嗅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不让尘,你来过这里啊?” 抹茶绵绵冰在那一瞬间,竟然比不让尘还要紧张,脑袋急速地转到了不让尘那边,似乎是担忧,又似乎像是着急,简直就像想要遮瞒些什么一样。 不让尘不紧不慢的对上了抹茶绵绵冰的眼神,眉毛稍稍一挑,那股不正经的劲儿又若有若无的引了出来:“我没来过,不过之前家里有人带过。” 抹茶绵绵冰咧了咧嘴:“是你爸妈吗?真好啊,我还以为平城这个小地方,没什么人会来呢。” 葡萄籽赶忙站出来:“怎么会?我觉得我老了,以后肯定会考虑来这边养老,不吵不闹也不商业化,安静,生活节奏还慢。” 周义之推了推眼镜,也跟着附和:“是啊,地广物博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特色,一个人就有一个人的选择,要是我的话,等到我功成名就……咳咳,我是说,等到我的书畅销全国的时候,我应该也会考虑来这个地方,好好休养生息。” 酥鱼跨进去酒坊的门坎儿,用手将这些酒气往自己的鼻息间扇了扇:“我应该会考虑去北京,等什么时候和不让尘一样,登上作家榜前十,我就去北京买套房,变咸鱼。” 不让尘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过奖的话,你能行的,都能行的,我也希望以后能更高一步吧,先把手头上的书完结了,剩下的都等着剩下再说。” 亭台一寸抚了抚自己的下巴:“我现在就住北京,感觉对于北漂的人来说,压力还是大,后面应该会回老家,诶——不让尘就住北京是吧?” 绵绵冰往前走的脚步突然就停了下来,一本正经的回看着亭台一寸:“那倒也是,说起来,你老家在哪?啊!对了,好像还不知道大家的真名诶,方便说吗?” 葡萄籽洞察一切的目光已经在阴凉的酒坊中放出懂得格外睿智了。 亭台一寸显然没想到这一下子停顿的,整个人一愣神,干干巴巴的才回答道:“啊?哦,我老家啊,我老家在荆州,湖北荆州,我是不介意真名啦,你们也可以叫我叙一庭。” “好雅气的名字!”酥鱼靠着一个大酒坛坐了下来,这里说是酒坊,里面就是酒多,制作工艺全都拍照贴墙上,没有一点观摩价值。 胜在酒香,还凉快。 “毕竟是老一辈给起的,我从小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奶奶一直都觉得小辈都该争气一点,况且现在还赶上了好时代,尤其是女孩子,就更该争气了,争气了,才能站到高处去,站到高处去就有话语权了。” 亭台一寸说话时轻轻晃着身体,左手的轻揽着右胳膊,身上浅紫色防晒衣的拉链拉到了最上面。 徐照月的眼眸垂了垂,睫毛半遮住了自己的瞳孔,心中笃定着一件事:亭台一寸是自由的。 于是马上扬起了笑:“你的书我看过,经常写些古言,一部分的品类是女尊,另一部分则是常态意义下的设定,但是都很讲究让女主去大展拳脚,我还记得你写的《别枝惊鹊》。” 葡萄籽也接了话:“哦!我记得!是一篇穿越文,好像还登过新人作者的榜一,评论区都说亭台是一个特别爱女的作者,说惊鹊果断和实用的人格魅力很招人爱。” 亭台一寸是有些意外的,居然羞得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徐照月是先读过她的书,才在群里认识的亭台一寸,一开始读她的书,还是因为她的名字,觉得这名字好,有一种沉浸在自我世界,塑造自我而不去过多理会他人的意味。 现在看来,远不止她当初想的那么简单,亭台可能在叙一庭本人眼里,包括她的奶奶眼里,象征的是一种权力地位,这种要人先争气,先出色后,才能拼命企及到的那一点高度,一点平台。 而一寸,可能指的就是寸方寸地,企及到那么一点点也好,只要有一个人企及到那么一点点,就有一个人站在那个位置上,有机会拥有那么一些的话语权,这不单单是自我的一种塑造,可能也包括着背后那些企图在偌大权治之下去攀高的,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去摸黑找灯的弱势群体。 或者说,是“没有话语权的群体”,“声音没有被看见”的群体。 酥鱼和葡萄籽各自说了自己的名字,一个叫谭素,一个是甜梓,倒也没什么特殊含义,酥和素算是勉强同音,而且据谭素自己本人所说,她从小到大都有一个非常美好的梦想: 当咸鱼,当躺平的咸鱼。 如果一条闲鱼,可以日复一日的躺平的话,怎么不能算是一种坚持呢? 甜梓则是因为爱吃葡萄,本来想叫甜葡萄的,结果没想到这个名字注册晚了,已经被占用了,系统提示可以在后面加一串数字,甜梓同学怎么可能接受如此憋屈的提议? 于是当机立断,改成了葡萄籽,其实葡萄籽这个名字也挺好的,任何东西都要先有籽,有籽才能长出小苗,才能慢慢长高,才能有机会结果,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接受了这个名字。 周义之再度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大家都知道,我是实名上网用户,名字就是周义之,姓周,家里人都说仁义是中华传统美德,本来想给我起名叫周仁之的,后来我姥爷觉得男生不能太慈悲为怀,太仁义就太优柔寡断了,就给我起了个周义之,上学那会同学们都叫我周易。” 甜梓若有所思:“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周易》嘛,再难读也会有人情愿翻开,名字好听啊。” 周义之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很快就把话锋转到了别人身上:“你们呢?叫什么?” 葡萄籽瞬间竖起了耳朵,还自主排上了序:“对对对,要不绵绵冰先说,女士优先嘛。” 抹茶绵绵冰同志也不推脱:“行啊,那就我先说。” “我的名字是徐照月,我的家住在翻斗大街……” 不让尘在听见“我到家”三个字后整个人都精神专注了不少,紧接着又听到后面的几个字,率先没绷住,噗嗤笑出了声,嗔怪道: “老实点,好不正经的介绍。” 周义之对甜梓小声蛐蛐道:“看看,这才是真的老古板。” 甜梓同志洞悉一切的眼神,早已经将万物都看穿了,用更低的声音凑在周义之的耳边:“会不会是他没得到想要的信息?” 周义之耳后搭着的眼镜框颜色随着甜梓逐渐凑过去的距离,而缓缓暗了下去。 两个心黑到了一块的人对视一笑,原来是那么回事! 抹茶绵绵冰撇了撇嘴,佯装着一副不高兴的样儿:“哼!” 叙一庭打了圆场,带头鼓起了掌:“哄着你,哄着你——这会儿可以介绍了吧?” 几个人的掌声稀稀拉拉,不让尘更是显得像要表彰抹茶绵绵冰同志一样,鼓掌鼓出了一副“值得表扬,值得夸奖”的意思。 “你们叫我徐照月就行,名字是家里人起的,但意思分两层,爸妈他们是希望我不要‘不知天地有清霜’,让我谦卑点,知道一下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不要看低任何看上去不如自己的,轻视一个人,懈怠一分钟,都可能会摔得很惨。” “不过外婆不一样,她希望我可以多看看,多走走,看待事情问题,也多转换转换思路,而且月亮从古至今都是很美的意象。” 谭素拍了拍徐照月的肩:“没事的,孩子,望子成龙,望女成凤都这样,隔代亲好像也都这样,你自己平衡好。” “是啊,感觉你家好有书香门第的感觉!父母都是做老师的吗?” 徐照月向甜梓回了话:“是啊,不过他们其实都很好说话的。” 像是说到了什么伤心处,需要赶紧回避转思,徐照月瞬间变了一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的玩味神情,眼睛亮莹莹的望向了不让尘。 “我吗?” “是啊,我们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徐照月此话一出,众人又纷纷应答。 不让尘整了整自己的衣摆:“方秉尘,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方,秉烛夜游的秉,山不让尘,川不辞盈的尘。” 谭素眼睛一亮:“嚯!你们家都好会起名字,我把你们的名字稍改一个字就拿去用行不行啊?” 果然不愧是咸鱼。 叙一庭索性打了一手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谁给你起的?好名字啊,能不能让多起两个,搬来给我们用用?” 方秉尘抿唇笑了笑:“家里人起的,大家下次可以去北京玩啊,我小时候在外求学,家里人还愁我会不会没朋友,现在做了作家,也不受地域影响,家里人还是会问天天泡电脑前面,是不是没朋友,正好你们到时候过去,也能给我撑撑场子。” 也不知道周义之究竟是真的太憨了,太钝了,还是归根结底太敏锐了,马上就接了话:“行啊!到时候咱可以一块去,照月可是千万要去的吧?” 不让尘一时不知道究竟是该做个体面人,扬脸笑笑,还是应该把脸上的笑霎时收回去。 他……当然也希望她过去。 但很快就找到了更好的解法,继续维持着体面人的功夫:“是啊,义之、甜梓、谭素、一庭还有照月都可以来我家看看,地方也大,方便的。” 周义之已经跟着甜梓摸透了这两人的小心思,压着声音和甜梓勾肩搭背:“诶,你说这是不是一见钟情?” “有可能。” “他这么大费周章报名字,是因为想报一个人的名字,对吧?” “有道理,多亏了你刚刚叫照月,对了,我这有瓜子,你嗑不嗑?” 甜梓把兜里的瓜子摸出一把来,从周义之起,一人一把分了过去。 “来啊,不用客气,给你一把。” “也给你一把,接好了啊。” 叙一庭看着那一把满的几乎流出去的瓜子,连忙伸了两只手去接,嘴里不断念叨着“谢谢谢谢。” 谭素早开始磕上了,一手是瓜子,一手是瓜子皮,鼻息里面还有酒香,笑嗔道:“得亏甜梓兜里装的不是花生米,不然干脆就做下酒菜吧。” 这话刚落,酒坊的最里间出来了个老人,老人是个大秃头,最显眼的还是酒糟鼻,鼻头肥大圆润,脸上油亮亮的,鼻子上也一样,不仅油亮亮的,还红彤彤的。 行动间算不上快,但步步都很扎实:“诶呦,我这刚刚在睡觉,没想来人了,酒坊今天不开工,你们能喝不?外地来的吧?要来两杯不?啥的都有,想喝啥有啥。” 众人一句话没答,老人就先说了一大堆,几个人急得前言后语,听取了叽里呱啦一片。 “是外地的,算能喝吧。” “来旅游的,不太能喝酒。” “是,早就就听说平城好风光,还真是人也好客。” “是啊是啊,哎!能喝的不多,来两杯也行。” 几个人七嘴八舌,压根儿听不清到底是谁在说什么话。 甜梓趁着当下人多而乱时,从自己兜里也摸出了一把瓜子:“小月月啊,你吃瓜子不吃?” 徐照月情不自禁竟弯下了腰,将手放得低低的,像是在暗中接物,暗度陈仓。 方秉尘就在徐照月前面站着,将后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老人在平城活这么多年,少见有外人到访,一个高兴,将家里的老木方桌搬了出来,那个木方桌上还有着龙凤的图绘,边边角角都起了皮,看着越发古朴。 “诶,平时我都不请人喝的,你们是来这儿耍的,咱就喝个畅快!”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倒了几大碗的酒:“先给这两个小子倒,这是白的,度数不高,嘴里砸吧个味儿!” “你们这群巾帼,有没有能喝的啊?没有的话,我就给你们倒点玫瑰酒来,美容养颜,好着呢。” 几个人围着方桌坐得满满当当,徐照月把腿一岔,一派东道主的气势:“就倒一碗!——倒小半碗吧,我这几个朋友是外地的,我陪您喝。” 换作方秉尘以前,就伸手帮忙挡酒了,刚刚也险些没坐住,坐在凳子上的身子稍稍往上起了一下,又像是后知后觉,怏怏坐了回去。 老人家将酒倒了满碗,桌子上还有不少的酒渍,也是岔这个腿,膝盖骨头突了出去,紧贴着这古朴的桌子。 今年的秋天,竟然又起了一些凉意,周义之顺着老人家的腿往下看,一腿的全是汗毛,又长又杂,像是把腿脚伸进了密密麻麻的荆棘丛。 老人家给人人都倒了酒,端着那个有些磕了边缘的绿碗豪饮一口,享受似的咂巴了一下嘴,紫红色的嘴唇往里一抿,接着两牙一碰,嘴巴一张,发出舒爽过瘾的嘶哈声。 众人跟着一起抿了酒喝,方秉尘一同豪饮一口,他勉强算是能喝的,毕竟之前和徐照月谈的时候,陪着徐照月的爸爸喝过一轮,回去也偷偷摸摸的简单练过一段时间的酒胆。 周义之最多喝点啤酒,算是他头一次喝白的,但怎么说也不能推脱,于是双手捧着碗,两眼一闭,赫然是一副鼓足勇气赴沙场的气势,——下肚了小半口。 好吧,看来不是英勇鼓足勇气赴沙场,倒像是在壮着胆子饮下毒酒显忠心,不过这一小半口也够他刺激的,口腔里面又麻又辣的。 老人家乐颠颠得大笑,从房里端出了一盘子的花生米和藕盒子来:“吃点吃点,这是我家婆姨今天才做才买的。” 甜梓抿了一口玫瑰酒,居然是意想不到的酸甜,和早上的小米粥一样,都有一种余香,在口腔里回荡:“是您老婆吗?” “诶对对对,不然说推广普通话呢,我们这顶多算平普。” 徐照月没来得及回答,只得豪迈大笑:“平普怎么不好啦?说话总讲究平仄,有地方味儿!” 方秉尘耳朵尖,他非常明显的听出来徐照月这话的时候,果然将整体的发声腔调都往后放了。 又是家里教的吧。 或者说徐照月自己摸索出来的。 不得不说,这样说话,声音确实端正多了,整体都透露着一股豪爽耿直,没心眼子还靠得上的意思。 老人家听了高兴,一碗酒就下了肚,一些的酒水顺着他的下巴直接淋到了驼背坐在凳子上时,分了层的肚子上。 放下酒碗时的声音,更是一个咣当作响。 徐照月自然也不让着,举着酒碗就往嘴里灌,接着也是一个落在桌上咣当作响的酒碗声。 冲着老人家和众人,将右手稍稍举起,屈起着胳膊,快而直的从左往右滑了过去:“诶——不用担心我,我们平城的姑娘,多少都能喝点!” 说话间,还傻笑了起来,不过气氛都在这儿了,大家最多也就觉得是喝的尽兴。 老人家那叫一个高兴:“我是实在没想到我们平城居然还会有人来玩,这儿可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那个谁……哎呀,我也忘了是谁了!” 老人家一拍脑袋,愣是没想起来:“反正就你们背的那唐诗三百首,里面有那么多的诗人,全是我们这的!咱不说城,就说省,我告诉你——全是这儿的!” 老人家打了一个震天响的酒嗝儿,好话胡话全都交错在一起,众人全都动声色的屏了气,或者低了头,或者朝四处看。 徐照月却照样在那愣笑着,由着老人家给自己满上了酒。 “喝!家乡会好的!” 又是一杯下肚,老人家高兴啊,哈哈笑着说:“这姑娘能成大器!” 酒液倒进碗里的声音又是一回,周义之都觉得不会喝的有点多了,别再等会难回去,即便想挡这个酒,也有心无力,他自己那碗酒喝了小小小半碗,偷偷摸摸洒了大大大半碗。 其余几个人就更别说了,即便想要硬这个头皮,自身也没那个打铁的功夫。 徐照月端起了第三大碗的酒:“干了!” 主要徐照月这个人吧,喝酒不上头,而且样子也还正正经经的,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也没人看得出她醉了。 大家都只当这地方确实是个干脆地儿。 方秉尘随着徐照月那句话的落下,跟着一同站了起来,将那个酒碗不由分说的拿到了自己手中。 甚至有一种拽着抢着的意思。 老人家越发乐不颠儿: “诶呦!我看你俩能成!” 方秉尘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又缓缓坐回了木凳上,将酒碗慢慢放到了桌上,声音极细极小。 眼周边隐约挂上了特别薄的红。 其实他酒量不错的,只是喝得急的话,总难免会挂点红。 “老爷子,对不住,这第三碗,还请您给我赏个脸。” 老人家这一下更是乐不思蜀了,嗷嗷狂喝了两大碗,可惜高兴劲还没散下去,只听酒坊的一进门处传来了一阵自行车的叮铃咣啷声。 “老李!又喝酒!还拉着人家小孩们喝!你——” “我看你是找打了!” 第6章 离群对雁 李老太太红着脸跟大家道了歉,说自己家老头子真是不学好,逮住一个人就想着喝点儿,着实是添了麻烦。 徐照月摆了摆手:“没事儿!小酌怡情,那我们就先不陪了啊!喝了你们不少酒,要多少钱,我补过去吧?” 老太太听了这话,可真是吓得险些原地折煞了:“这哪能啊?千万不要给!”这口气简直就和让熊孩子别在人家汽车后面瞎点炮仗有得一拼,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几个人都推搡了出去:“正好晚上了,古城里也起灯了,你们去看灯吧啊,千万不能给钱,哎呀——” 方秉尘紧贴在徐照月的身后走着,居然就这么擅自做了决定:“你们先玩吧,这边晚上除了会亮灯,应该还会有些节目,我刚刚看见有拿着乐器的人往后面走,你们正好可以去看看,我就先带她回去了。” 叙一庭还是有些不放心,却在张口的那一刻被甜梓捂了嘴:“行啊,那你去呗,去吧啊!” 徐照月肉眼可见的不乐意了:“为什么?咱们不是约好一起出来玩吗?我也没喝多,晚上的表演我也还没看。” 说话的语气蒙上了一层轻飘飘的意味,周义之再度扶了扶眼镜:“我们几个想着自己转转,晚点就回去了,你刚刚喝了那么多酒,这会儿毕竟天气下来了,把你吹感冒了就不好了。” 谭素也点头表示附议,并且很快就拉着一群人跑远了——她惦记那个汉服体验馆很久了。 只留下方秉尘和徐照月两个人在原地继续呆着,配着入秋后带了少许发凉意的风,居然还有些相互依偎的意思。 方秉尘见没了人,索性装都不装了,一把就抓住了徐照月的手腕,从巷子走了条没多少人知道的小路,很快就出了古城,一脑袋钻进了出租车上。 “这是和女朋友出来玩?” 司机大哥长着一张国字脸,下巴方正就算了,头也平,可能连方向盘的弧度圆润都没有,一看就是让人安心的好司机。 “不是女朋友,就是听说朋友喝多了,过来接一下。” 徐照月大概是不想说话,一上车就闭着眼睛在那里假寐,方秉尘见过她假寐的样子,眼皮浅浅的闭着,故意的放轻自己的呼吸,甚至会因为放轻呼吸有些打乱节奏,而突然忘记怎么呼吸,然后莫名来一个深呼吸,去调整自己的呼吸状态。 每次深呼吸的时候,还要稍稍带点动作,不是翻个身就是偏个头,好像真的是睡熟了一样。 司机师傅人倒是也好,乐呵呵一笑:“车后面有毯子,拿过来给你朋友披上也行,入秋还是凉了哈,咱去哪儿啊?” “去海晏小区。” 方秉尘报完了小区名,便反手从后面将那张叠得整齐的毯子掏了过来,这条毯子的一面毛茸茸的,另一面则是红白菱形交错的样式:“不好意思啊,叔,借用一下。” 司机大叔倒也乐意:“没事没事,你给人披上,这地方不远,马上就到啊。” 方秉尘没在应司机的话,将那毯子稍稍铺展了开,先把毯子的一角压在了徐照月肩膀的后面,接着便稍稍把身子往前探,把另一边回折了过去。 回折过去还不够,又把下面的毯子往展了铺了铺,用手背轻轻扫了扫已经铺好的毯面。 徐照月没睡,当然知道这些,她都可以想象到自己此刻一定就像一个等着理发的姑娘,毕竟这种从脖子上开始围的系法,应该就属理发店多了。 方秉尘的动作仔细,但不显得暧昧或拘谨,徐照月刚刚趁着身旁这个人探头整理毯子时,用眼睛眯了一条极小极细的缝来看,说到底还是她自己想多了。 方秉尘能这样做,只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当初是自己对不起他在先,现在再多想些什么就太对不起人家了。 徐照月自知惭愧,佯装了一个打瞌睡到极致,于是前仰后合的样子——先是将自己的脑袋往左边猛的一磕,再是格外仔细的,就像蚂蚁搬家一样,悄然在毯子底下挪着屁股。 方秉尘抱着胳膊,身体也往后靠着,要说实话,他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生气还是高兴。 有什么可高兴的呢?高兴自己大费周章终于找到了这个人?可是找到这个人又能怎么样?当初欠自己的交代,她不也照样没开口提吗? 方秉尘又想起了那张便利签,除了那张便利签之外,甚至徐照月还在他的床头抽屉里面留了几张现金,还有一张银行卡。 这就要从他一开始发现那张分手便签开始说起了,发现那张分手便签后,他就开始满屋子找人,各个房间都绕了一圈,发现连个人影都没有。 后来打开衣柜,除了衣架和自己的衣服还在整整齐齐放着,徐照月的衣服早已经被收拾走了,乳白色的衣柜内壁光滑而干净,仿佛都能透出所谓新家具那让人一言难尽的味道。 就在他以为山穷水尽时,他猛然发现抽屉上还有一张便签,本来还以为能有什么线索的,毕竟明晃晃就能瞧见那张便签上写着不少的字,结果把那张黄色便利贴撕下来,粘在手心上面看时,才发现上面写的是: “不用找我,你也知道我算不明白账,我只粗略估计了个数,一部分是还给你的,还有一部分是给你的损失费。” 方秉尘将便签翻了个面,他真的很难把这两种行为联想到一起:一边把一张便签抠搜着两面用,一边又大手一挥,活脱脱一个散财童子。 便签的反面写着: “我不是很想看见你,也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方秉尘那一瞬间,都觉得这短短一行字里的愧疚感快溢出来了,一霎时,脑袋里的弦就像崩断了,不过片刻的功夫就构想了千万种可能,不过这些可能里,绝大多数在他看来都是极为不可能的事情,好吧,他自己都分不清楚,究竟是觉得不可能,还是觉得不能面对。 是因为他自己本身,已经不再是她心里面那个十分符合“很好的人”,这个标准的人了吗? 不能吧?往花哨了说呢:他十分致力于践行人文主义的推广,人本主义的提倡,并始终怀揣着愿世界和平的伟大愿景,往俗套了说呢:他好好生活,积极向上,三观五观都长了一副人样儿,无论是从个人出发,还是从生活出发,都紧紧围绕徐照月一个中心。 是因为有了新的追求对象,有了新的所谓本身就很好的人? 不可能的,徐照月不是那么随意的人,而且她的性子,认定一头就是一头,想明白一件就是一件,没那么轻易动摇,自己居然会这样想,真是过分不合理。 难道是自己最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 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方秉尘快把自己这小半年的光阴都想干涸了,好像并没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而且如果他们直接有什么问题,徐照月是一定会抽时间就行一场漫漫长谈的。 想来想去,这也不对,那也不对,还能怎么样? 方秉尘终于想到了那些狗血剧—— 出轨了? 不可能,徐照月不是这种人,归根结底,她压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她一向都主张不随便,要自爱,要对得住自己和任何一个应该对得起的人,这种事情她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了,就算出轨了,又能怎么样?或许是自己有什么地方没做好,或许是生活的轨道和两人的重心都有所偏移,那反倒对她来说是一种好的选择。 不对,这件事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们分手的原因到现在方秉尘都一无所知。 方秉尘甚至都怀疑过,是不是真的就像那些公众号推文中说的,当两个人真正走到一起的时候,随着时间的过渡,一定会有一方慢慢发现自己越爱越深,越陷越出不来,也一定会有一方慢慢发现自己越爱越淡,感情说没就没了。 恋爱恋到最后,靠的全是责任感。 感情在时间的长河里,往往是新鲜做船帆,责任做船体,沟通交流相互磨合,不断的迭代或发现新鲜感,以及维持自己所具备的责任感,这些是划船的桨。 造船和挂帆都要相对更容易一些,毕竟即便是只有一时半刻的情爱,又或者是心血来潮的“我要负责”,你都不好否认这些从没存在过,况且即便船翻了,情海也溺不死无心人——但是船桨往往是很容易脱手的,所以心是否在船上,就决定了桨是否在手上。 到底是徐照月的心不在自己这里了? 不可能的。 方秉尘当机立断就决定去找徐照月,只可惜哪都找不到,自己的各个联系方式还都被拉黑了。 等了小一周,好不容易等来了门铃,还以为是徐照月回来了,结果没想到,方秉尘还没来得及将面前的人紧紧拥入怀里,好好看看这些日子究竟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门外的女士就保持着一眼五星好评的微笑,举了举手上的衣架,好几件衣服都在衣架上整齐挂着。 方秉尘每件衣服都记得很清楚,红色的复古连衣裙是他送给徐照月的第一件衣服,黑色的短款风衣和他的那件长款的是一个牌子的,别人一看就能知道他俩是一对儿。 方秉尘咧了咧尴尬的笑,将那些衣服接过后搂在怀里,就闭上了门,他的脸紧紧贴在几件厚重的衣服上,却突然觉得扎人。 一下子恍然:肯定是衣服面料不行,所以徐照月才会离开! 其实在方秉尘这里,徐照月穿衣打扮从来不需要讲究得不得体,反正关上门都是一家人,爱穿什么穿什么,就算你身上什么都不穿,就那么大咧咧的在房里走来走去,方秉尘都要拍着手夸你一句:“女朋友,很会找童年的感觉啊”。 方秉尘将那些衣服难都一股脑的扔在了床上,扯着料子要看看究竟是哪儿跑了线,可却偏偏一处都没找见。 那一定是下面那件—— 方秉尘将那件连衣裙重新挂到了徐照月的衣柜里,又将脸贴在了那件风衣上,还是扎人。 方秉尘觉得,肯定是自己眼神恍惚了,所以没找到料子的问题究竟在哪,于是就在青天白日之下,打着手电探料子。 很快,风衣也被方秉尘重新收回了衣柜。 方秉尘看着下面这件荷叶袖衬衫,竟然十分眼怪,一眼就抓住了问题:颜色不均匀了,有几处颜色深一些。 方秉尘探着手去摸,才发现湿答答一片,这下终于是忍不住了,整个脑袋都埋在衬衫里,发出了极低的呜咽,一开始还算能忍得住的低低啜泣,就在嗅到这件常穿的荷叶袖衬衫上没有了熟悉味道的那一刻嚎啕不已。 到底是因为没有了熟悉的味道而哭? 还是为了没有了熟悉的人而哭? 司机师傅很快就停了车,方秉尘扶着徐照月上了楼,像是心里堵着一口气,房门被“嘭”的一声关上。 方秉尘将徐照月紧紧搂在了自己的怀里,低着头,将面颊半隐在徐照月的肩上颈侧。 徐照月没有睁眼,缓慢地抬起胳膊,将自己的手腕稍稍向内扣去,却在触碰到方秉尘脊背处的衣料时,如同触了电一样想要收手。 方秉尘的声音闷闷的,掩盖在徐照月的发间,她闻得到自己脸侧的发香像是由于沾了水而沉了尘。 “你又想收回手吗?” 徐照月犹豫了,但也不过是片刻的时间,终究还是收回了手,甚至于将方秉尘往外推了一把。 她不想这样的,但是她总不能耽误别人。 不,或许她应该说:自己总不能耽误人,毕竟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哪里还有你我之分,要剩估计也只剩下祸害和人类的差别。 那个人是怎么评价自己的来着? 好像是老鼠,好像是…… 徐照月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还是不要再想了。 方秉尘本能够定得住腿脚,却又像是心生一计,故意地连连后退几步,这几步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一声闷撞,徐照月惊得本能的摸着黑往前试探:“你……你怎么不开灯?” 方秉尘躲了躲徐照月探过来的手,语气听着伤心,却又有十分的诚挚:“你不是不想看见我吗?” “我……” 徐照月自知理亏,只是低下了头,将自己向前探的胳膊也垂了下去。 ——真想逃离这里。 方秉尘倚着门,口气冷淡: “你是准备回去吗?前女友。” 冷淡到让徐照月觉得,刚刚那个人根本不是他。 其实这样也好,冷冷淡淡的,缘分就了了,把缘分了了,就没有过多的牵缠,没有过多的牵缠,就不会为彼此浪费时间,更不会被彼此左右心情。 更何况自己这么糟糕,这样反倒是好事,人的目光总不能企及在一棵树上,这种究拮归根结底是会把人害了的。 徐照月吸了吸鼻子,在吸足了气的那一刻,空气可真是稀薄。 “是,应该是吧。” 徐照月的酒在路上就醒的差不多了,但这个模棱两可,或者说丝毫不坚定的回答,可能还是在宣告着:“我还没醒”。 方秉尘冷笑一声,让徐照月离自己近一些。 徐照月心里打着小算盘,只要离那里近一点,然后趁其不备,一边搂住方秉尘的腰背,一边把门把手打开就好了。 这样自己也能出去,也可以免得方秉尘被往外推的门带倒。 那就过去吧。 只可惜她没走两步,就被方秉尘一只呈浅碗状的手阖上了眼,耳朵灵敏捕捉到了格外响亮的“咔嗒”声。 “我开灯了,你适应光线了吗?” 方秉尘的语气并不算特别好,却悄悄将自己的手指开了一小道的细缝,徐照月刚好可以从这一小条细缝里看得见方秉尘侧偏过去的面部线条和微动的嘴唇。 这种感觉很神奇,像是一种被允许的窥视。 徐照月眨眼时的睫毛扫得方秉尘忍不住又问了一次:“你适应了没?” 好像要比上一次不耐烦一点。 是啊,你都这样对人家了,还指望着人家和你好声好气,好言好语?就算是马戏团里耍猴都不能这样玩。 徐照月回了神:“好、好了!我已经适应了。” 徐照月四处看了看,才发现根本不是他们之前住过的那栋房子,方秉尘看着她好奇打量的眼神,也不过多理会,从兜里摸出了手机,噼里啪啦打了几个字,便去拿杯子接水。 徐照月这次学乖了,她是绝不会开这个口的,反正方秉尘人本来就很好,总不能把自己卖了。 “水。” “谢谢。” “饿了冰箱有吃的,柜子里有零食。” “好的。” “上厕所往那边,酒喝多了利尿。” “行呢。” “洗漱去浴室,一身酒气。” …… 徐照月恨不得原地露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来,小声嘟囔道:“你不也是?” 方秉尘权当此话没听见:“今晚你不用想着回去,我怕你喝多了失态,也怕我一个急眼说了咱们俩的关系,和她们说另外订了两个房间,明天再回去。” 徐照月总算是起了身,智商再度占据了高地: “你说得对,我去开个房,今晚谢谢你了,打车费我发你吧,十六是吗?” 第7章 离群对雁(二) “不用了,你给我的分手费够打几千上万次车了。” …… 徐照月挺了挺腰板,撑着自己的腿站起了身,决心大步迈出这个让她无颜面对父老乡亲的地界。 方秉尘冷冰冰的声音将徐照月从背往前凉了个透,自上而下地打了个丝毫掩饰不了的寒颤:“你可以出这个门试试。” 徐照月才不在意那么多呢,一来是已经分手了,二来也没什么好多说的,毕竟自己本身就是个问题户,说来说去也是白搭。 可能放在一年前,她还是会揣摩着到底该怎么交代才合适,放在现在,她可是学聪明了,不交代就已经是最好的交代了。 刚分手那会,她还有点良心,会寻思着到底是自己一开始对不起人家,万一后面再见了面,也要体面些,主打一切好商量。 说实话,徐照月,你太自私了。 况且现在,方秉尘又凭什么管她? 徐照月没有答话,昏黄的灯光在房里主要起到一个雨露均沾的作用,把她的胳膊和手映成了暖色,那只手就那么抓在金色的门把上。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方秉尘站起了身,关门时的那股子气,彻底积压了满满一胸腔,一个深呼吸下来,扣到最上面那颗扣子的白色衬衫被他紧绷在了身上,却也还是一副正人君子的面相。 徐照月推开了门,楼道里的风把她的发丝吹得有少许的杂乱,电梯楼层显示的红色数字停在十三楼不肯下,这里是七楼,干等着还不如直接溜了,徐照月看了看没有灯光的楼梯口,咬了咬牙就往下冲。 方秉尘觉得自己越来越搞不懂她了,从那张便签开始。他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徐照月。 “别走!” 方秉尘的脚步要比徐照月快得多,一双白色运动鞋踢踢踏踏在楼梯上,徐照月觉得自己此刻简直就是在躲狼,紧抓着楼道里不锈钢的扶手,不管手心里堆积了多少的灰尘土絮,也不管脚下到底是不是一个台阶,更不管仓皇一步的中间隔了几个台阶,撒开腿就往楼下连飞带蹦。 可惜了,方秉尘直接将人逼进了六楼往五楼去的平台死角。 这个小区本来就是老小区,之前徐照月说,喜欢老旧一点的氛围,喜欢和老头老太太们一起住,看着那群老头老太太一早上打太极,舞剑,就觉得心里高兴,呼吸畅快,而且这群老头老太太睡得早,老房子用料也扎实,本来就不吵吵嚷嚷,隔音还好,自己住着自然也舒心。 他们当时共同居住的小区就是这个,毕竟这是在不影响生活设施安排的情况下,最贴合于徐照月想要的环境的了,所以也就并不意外为什么在车上,方秉尘和司机报了地址,她还能心安理得的装睡下去。 方秉尘的手紧紧钳着徐照月的手腕,手腕凸起的骨骼处紧贴着方秉尘绷直而有力的虎口。 “徐照月,你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 徐照月对上了方秉尘的眼睛——两个人挨得很近,即便没有灯光,她也能一眼看出方秉尘的不高兴,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愤恨。 眉毛压得极低,眉头低蹙,眉尾高起,连眼神的线条似乎都要比平时更显得吊稍,更细长些,眼白里有些许水津津的意味,连下眼睑上薄薄的卧蚕,都由于过于用力地盯着而显出了那么一两条眼下的薄纹。 是啊,毕竟瞳仁里面可是徐照月这一个一声不吭,拍拍屁股就能走人的眼中钉,怎么会不愤恨呢? 徐照月偏了头:“我没逃避什么。” 方秉尘的目光往下一游走,就看见了她因为紧绷着背身而突出的两块肩颈连接处的薄肌,没敢再继续往下游移目光,语气里的酸涩让他们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没逃避为什么要写便签?为什么不给我留一个当面探讨的机会?为什么要留下那笔分手费?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 “你没逃避,你既然没逃避,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除?还把我哄你高兴的那些东西全都丢回来?那些首饰、那些衣服,你就连蔫儿了的花儿都要紧着一模一样的赔回来!” “你没逃避,你刚刚又为什么要下楼梯?情愿两眼一摸黑地往下跑,也不顾自己会不会摔倒,会不会从楼梯上栽下去!想没想过,摔下去了我怎么和自……算了,只是因为你不愿意见我,是吗?单单只是看一眼,都会让你很痛苦?是吗!” 方秉尘说话的声音越压越低,但是情绪却越发高涨,几乎算得上是咬牙切齿,徐照月的手腕也跟着一点点发疼,她终于是正了神色,还没来得及对上那双眼,就先看见了滚落的泪。 这个场景对于徐照月来说,并不意外,尤其是要数刚分手的那几天,自己一个人躲躲藏藏进了外婆家,也不知道究竟是房子陌生了的缘故,还是因为没有一个正儿八经能休息的地方,没有一个堂堂正正依赖得上的人,只能躲在储物间,每天提心吊胆的、像老鼠一样生活缘故,她梦到过很多次这种场景。 所以这一刻,她都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冷漠,几下都犟不开自己的手腕只好作罢:“方秉尘,我们回去说。” 两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拖拽着谁,都不算很好过的推搡拉扯着回了房里。 徐照月把门慢慢关上,缓缓回了头,方秉尘的手就一把护在了她的脑袋后面,紧接着整个人向前一靠。 徐照月由着方秉尘往自己这边栽,偷摸摸从下面腾出了自己的一只右手,贴着木色的门儿,把胳膊可了劲儿往直了伸,往前面够,将这昏黄的灯色重新给“啪嗒”一声关上了。 方秉尘的手指不由分说的扣住了徐照月的指缝,紧紧卡在手指间儿里,迫使着徐照月不得不将手指弯曲,好和他十指相扣。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这么不想看见我?” 黑咕隆咚里面,方秉尘的吐字轻轻的,仿佛已经先入为主的肯定了自己一定做错了什么,至少,徐照月是不想见他的。 此刻的方秉尘再没有了刚刚楼梯间的那股子狠劲儿,说话的字里行间都可怜兮兮的,温热的鼻息贴着徐照月的颈侧散到她的头发丝里。 他们先前都喝过了酒,那种淡淡的酒气牵引在他们的方寸之间。 其实徐照月关灯,只是她更不想看见自己,不想让方秉尘看见一点长进也没有的自己,不过话都走到了这一步,她也只能强装着不好说话的样子:“随你来来去去。” 方秉尘再度深深深嗅了嗅她的脖颈,就着黑抬起了手,手掌心稍稍拱起来,从刚刚护着后脑勺的动作,顺着耳后,攀到了前面来。 似乎格外虔诚地捧上了徐照月的脸,无名指和小指卡在下颌线的后面一块,其余三指都在脸上细细密密摩挲着。 连同着方秉尘平整的额头,都是那么仔细地贴着徐照月的脸。 额头上有碎发几缕搭着,右边的眉毛上面似乎起了一颗小痘痘。 鼻梁骨照旧是柔和的线条,熟悉地在鼻尖处往起走了走。 眼眶的皮肤是这样的薄…… 徐照月胆怯地不敢动一下自己的眼珠子,生怕蓄足了的眼泪一个不争气,把她藏了两年的小心思全都漏了馅儿。 是不舍?自负?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其实也不只是那两年的事情。 方秉尘摸出了徐照月眼眶里面藏着的无形泪,将自己的嘴唇薄而点水一样地触上了徐照月忍不住闭了眼的眼角。 眼泪没有顺着面颊淌下去,方秉尘将那点心酸全都嫁接在了自己的心口上,由着泪珠子在他的唇间顷刻化开。 用额头紧紧贴着额头,两只手一并捧着徐照月的脸,鼻尖对着鼻尖——徐照月的鼻尖湿润润的。 “徐照月,你是为我哭了么?” “你不要哭。” 两个人几乎都在同一时刻吐露了字迹心声,方秉尘这才后知后觉,是自己不知何时也落了眼泪。 他的声音越发的轻,像是迫不及待翻开下一页,想要马上看见、听见那个未知答案,又生怕结果不忍卒读,或者——面前的人不肯说。 “徐照月,你也舍不得,对不对?” 徐照月觉得是酒香散开了,弥漫了。 伸直胳膊勾上了方秉尘的脖子,反手摸得到他顺滑而带着些许干燥毛绒的发。 方秉尘不知道究竟该是悲是喜。 只能屏着呼吸等眼前人的答案。 徐照月终于开了口: “人生没那么多舍不得。” 方秉尘习惯了她的这种釜底抽薪一样的答法,索性吻上了惦念了两年的唇。 等到他回过神时,齿贝碰在一起的麻意还有带着些许血腥气的酒意早把两个人都醉倒了。 方秉尘实在是过于固执—— “徐照月,我想知道你舍不舍得‘我’,还有‘我们’。” 徐照月见上一招没有用成,便又开始满嘴跑火车,就是不愿意正视一下这个问题,或者说,或许是她太重视这个问题了,所以束手无策了。 她是问题的本源,对自己束手无策了,才是真的。 “我想知道这有什么意义,方秉尘,你已经特别好了,既然本身就已经足够好了,你还管别人舍不舍得干什么呢?把自身的价值或者什么强压在别人身上,有什么意思?你也知道没必要的——过去的时间虽然也好,但逝水东流也没人能拦着。” “方秉尘,你还不知道吗?都是命。” 显然方秉尘是不吃这套千帆过尽之:人生哲理火车战术的。 “徐照月,你知道为什么水长东么?” 方秉尘自顾自地接了话: “徐照月,都说人生长恨水长东,因为人生遗憾多,不如意多,无能为力多,人总被推着,或者不知道哪个时候,哪个瞬间就变了——你这样嗟磨我的心,看我在你这里徘徊兜圈,你高兴吗?” “我不愿意多打扰你,偏偏命运让我又遇见了你,徐照月,这也是命,对吧?我想知道你舍不舍得是因为我为你动过心。” “你没有给我留一点的机会,把我所有能找你的路子全都堵得死死的,你一边说我特别好,一边逃也似的离开我,为什么?” “可是在我看来,你也特别好,所以我忍不住亲近你,你说的‘我好’究竟是图好听朴实,还是你真的有情?” 徐照月愣了神,之前方秉尘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一向都是实践大于言论的人,如今看来也确实不一样了。 ——也对,他是不让尘。 一时之间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 “我……” “答不上来也没关系,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我过得不好?” 徐照月的头快要埋进胸脯里面去了。 方秉尘不准备罢休:“我迫切的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想知道你说的解决不了的问题是什么,想知道我能不能帮到你什么,哪怕就一点点。” “够了!” 徐照月的情绪太过激动,开口的一时之间连声音都拐了弯、分了叉。 方秉尘的声音更干练,一时之间像是怒喝一样:“不够!” “徐照月,我不信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会牵肠挂肚,就不会渴望这个人是你的,即便你的理性层面再怎么喧嚣:人是独立的个体,你的心也会捱不住!” “你写那个便签,归根结底就是不能面对我,就像我看见你时,再怎么克制都会忍不住问出那句为什么要分手!” “你是怕你走不了吗?看着我!” 方秉尘掐住了徐照月的脸,迫使着她不得不回头望向自己:“你怕那个时候的你看见我,就会像这些天一样逃跑是吗?” 徐照月似乎对这一套很适用,起码眼睛直直盯着眼前的人,盯着方秉尘脖颈侧泛上来红的青筋。 徐照月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有没有一分的窃喜,毕竟像她这么病态心理的人。 轻飘飘来了一句:“你怎么变成这样?” 听着又好像格外痛心疾首。 方秉尘扯着手腕,摸着黑将人带进了自己的房里。 太过于轻车熟路了。 房间门关上的那一刻,灯亮了。 方秉尘似乎在向徐照月炫耀什么: 紧紧合着的窗帘上牵了两条红色长绳,上一面有不少的燕尾夹,每一夹子都夹着一大摞的信,信纸铺展开来,一张堆叠着一张,一夹连带着一夹。 墙上几乎都是她的照片,重复的、不重复的、面部的局部照片、整张脸颊面容的照片。 方秉尘示意徐照月到里面看看去,书桌上都是形形色色拍好后洗出来的的月相图,从新月到满月,每个日期都标注的明明白白。 “你不在,我就只能看看月亮。” 书柜上密密麻麻全是抹茶绵绵冰的书,有出版社出版后购买的,有自己打印或者抄写下来收藏的,甚至还有一个长长的贴条,记录着她哪一年写了什么书,每天更新了多少个字,花费了多长时间,每本书不同的成绩和受众分析。 其实徐照月没有写几本书,满打满算,也就是个四五本,方秉尘的书架上有不少都是重复的,只是有的封皮不一样,出版社不一样而已。 甚至除了这些所谓写作工作上的事情,还包括生活和个人的种种,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说话的语气分析,动作和微表情的特点。 徐照月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惊愕还是惊喜,站在书桌前面,连连向后退去。 方秉尘是笃定她喜欢的。 于是明知故问道: “这不是你期待的吗?徐照月。” “你不喜欢这些吗?你不渴望着有人非常理性地爱着你、记录你、窥视你吗?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你不承认吗?” 徐照月的巴掌很快就落在了方秉尘的脸上。 她是喜欢这些没有错,但是一方面,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方秉尘为了她去变成任何什么别的样子,没有谁应该为了谁去过度的牺牲自己。 另一方面,她喜欢又有什么用?讨她欢心又不能当饭吃,她连自己都顾不明白,还要想着去回应任何一个别人吗? 虽然方秉尘不是别人。 从来也不是。 倘若真的是别人,那倒好了,随便那所谓的别人来来去去,可偏偏这个人是方秉尘,他是那么重要,又让她该怎么适当回应? 难道要等着“那天”的到来?等着“那些时候”的反反复复吗? 她自己如果真的有一天疯了,那也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就算死了,她那么不惜命,不在意这些,也只是一抔土盖上的功夫。 她真的再想不到还有什么是值得她在意的了,除了方秉尘。 但是方秉尘又做错了什么?人家凭什么要跟着你一起吃苦头?你有一天被那些所谓人生长恨水长东的事情折磨疯了,难道还想要殃及池鱼吗? 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吧。 方秉尘或许是料想到了这一巴掌,毕竟徐照月的道德底线那么高,这些这样子,无异于是把自己那些小九九全都显露无遗,而且还要寸步不让,逼着赶着地和她说: “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你不愿意承认吗?” 方秉尘脸上的巴掌印不是太显赫,徐照月终究还是在落下的时候收了力。 方秉尘一点一点逼近了徐照月,心计的步调在运动鞋落在木地板上时,发出来一声声仿佛一点点撕裂了什么的沙沙的声。 徐照月自然也连连往后一退再退。 惶恐快速到几乎是不住用鞋底擦蹭着地而后退。 “前女友,你不喜欢吗?” 方秉尘将人逼到了死角,仗着身躯高大,把人半包围在其中,徐照月却品出了一种至情至恨的意味。 她果然不正常,到了这个节骨眼,居然反而开始肖想,期待着什么,但徐照月这人是典型的身心不一致,开口反而是一句羞恼的怒斥: “方秉尘!” 方秉尘阴笑着扣了她的手,小心吻着每一根手指,每一寸指节,像是想要泯去,舔舐去徐照月手上的火辣。 尽管这种火辣只是方秉尘自己心中的猜想。 又或者他或许什么都不在意,只是出于私心。 这会儿他低了头,更是把光线挡去了大半,徐照月还是对着那道自己打上去的巴掌印皱了眉。 光线暗了,方秉尘脸上的巴掌印反而才明显了许多: “那些人不在,你都不愿意承认我们的关系,是吗?” “徐照月。” 我知道你的。 第8章 离群对雁(三) “方秉尘,我们已经分手了。” 方秉尘笑得轻蔑,用一种极为戏谑的眼神看着徐照月,徐照月说话还真是冠冕堂皇极了。 “分手?” 方秉尘的眼神阴了下去,那种锁定式的目光又一下子投射在了徐照月的身上。 徐照月将自己的目光瞪了回去,瞳孔的脆弱和干净让方秉尘想到了暑气最盛时候的冰块,而且还是玻璃杯中盛满了透明气泡水后,丢进去已经化了好一会儿的冰块。 化到边角钝开,藏在水和气泡里的冰块。 “我同意分手了吗?” 方秉尘的语气听上去像一种嘲笑,只是不知道究竟在嘲笑什么,或许是在嘲笑他自己,或许是在嘲笑徐照月这个人。 徐照月愣了,但很快就从无理中找回了自己的气势:“你既然读了那个便签,还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这种话属实是太好笑了,太过于蛮不讲理。 “好啊,那你现在站在这里,我心里想的那些全都给你看了,你是同意复合了吗?还是你想说,其实我们根本就没有分过?” 徐照月的头发有些散乱了,方秉尘这才终于放了手,将那圈黑色发绳依着徐照月的头发往发梢顺了下去。 接着,用自己的手指拨起了额前的那些头发,以一种极为眷恋的姿态勾到了徐照月的耳后。 指甲齐整而干净,拨发时,腕间指腹还有着若有若无的香。 徐照月的发丝被轻捻在方秉尘的指纹轨迹里面,方秉尘又问了一次: “你是要复合,还是要承认我们没有分手过。” 徐照月两个都不想回答,方秉尘这个人实在是太过狡猾了,在这样重大的问题面前,用这种几乎封闭式的思维引导表述,像是非吃准了她必须从中选一个。 “方秉尘,我们分手两年了,我也不可能复合。” 方秉尘脸上挂笑,牵着徐照月的手坐到了房里唯一的一张床上,床榻不算太柔软,坐下时,徐照月的脚后跟只要稍微往后一退,就可以挨得到结结实实的木头家具。 “既然这样,你告诉我分手的理由。” 方秉尘说着,不由分说地将徐照月的掌心翻了上去,先是用自己的一只手与那只手十指相扣,紧接着,徐照月果然如他所料,将手背面朝了上方,面朝着他目光所能一下观览的地方。 方秉尘盘算着时机,整个人半倾着坐在床上,用另一只手合着那只十指相扣的手,完完全全地裹住了徐照月的右手。 徐照月的目光看得发怔。 “分手理由我说过了。” “你能保证是真话吗?” 徐照月的嘴属实是过于硬得发邪,邪得发正:“方秉尘,如果你有什么特别想听的理由可以直接和我说,我来给你复述就好了。分手以后执着于理由,我可以理解你,但是说了你又不愿意相信,我有什么说话的必要吗?” 方秉尘权当这些话说得在理,于是在自己脑子里过了一遍后向徐照月发起了极其诚恳的订正:“你是说,你马上就要说一些令我期待的话,并且理解我因为太爱你而显得多疑的心,是吗?” 方秉尘说话的片刻时间里,透着皮肤,在徐照月手指的骨骼上打了好几个圈儿。 徐照月觉得这十分像一种给树画年轮的方式,品出了丝丝缕缕的把时间交付在这个人手上的意思,可却还是铁了心开口:“自欺欺人。” 方秉尘捕捉住了徐照月说这句话时,眼球向下游走的一顺:“你自欺欺人了什么?” “我……” 徐照月险些把答案脱口而出,好在及时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方秉尘的耐心还有很多,他等得了两年,就不会急于这一晚上能消磨的时间。 徐照月没了辙,思来想去下定了决心: 那就说一半,留一半吧,把话说开,然后再等着过了这段时间,就把那个群聊删掉,就是有一点不好:不能马上放弃抹茶绵绵冰这个马甲——或者说,她还不想放弃写作。 “分手的原因有几件事吧,主要就是腻了,你太正人君子了,谈着没劲,另外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家里出了点乱七八糟的事情,自己玻璃心,接受不了别人的犀利言辞。” 徐照月将手抽了出来,接着道:“分手我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目前我也没有恋爱的打算,所以……” “所以你什么时候打算一下?” 方秉尘的耿直杀得徐照月措手不及。 她话还没说完,她本来想说点什么听上去体面人的话,比如说类似于:“那些日子,谢谢你的陪伴了,人生的缘分就是这样,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我觉得认识你已经是很幸福的事情了,故事点到为止就好了。” 方秉尘看出了徐照月的窘迫,便又将话题马上收了回来:“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徐照月摇了摇头:“已经解决掉了。” “为什么说自己玻璃心?” 徐照月有些嘻嘻哈哈:“其实玻璃心也没什么不好的,可能只是内核有些不坚定,但是玻璃心可能也是一种敏锐吧,但是太敏锐也不好——” “太敏锐的话,那就是一种敏感了。” 方秉尘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说自己敏锐呢?有谁说你敏感了吗,既然你也知道敏感有可能是更深层次的敏锐,为什么又要把自己贬得那么低?” “没有啊,接受不了别人犀利的批评言辞,难道是一种贬低吗?” 徐照月用得真是好一招偷梁换柱。 方秉尘却一点情面都没有留:“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情,那既然你说接受不了别人犀利的言辞,我们就把问题回归到浅薄层面上去。” “什么?” 方秉尘似乎又回到了平日里的样子: “徐照月,对你发出犀利言辞的人是谁?那个人是否在指指点点的这方面行得正,坐得端,或者有所成就?言辞内容是完善和优化建议,还是单纯的批评指责,甚至上升到人身攻击?” 徐照月又想起了那段日子。 “她……我也不知道她是谁,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我恨她,但是或许人家也没做错什么,那些指指点点……” 徐照月有些委屈,那段日子的她几乎和疯子没什么两样,不过即便那样,也都是于事无补,做什么都是徒劳。 方秉尘看得出徐照月一瞬间就泛了红的眼眶,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勺。 声音几乎像是一种摇篮曲,和整个房间都极其不搭调:“你一定受了很大的委屈。” 方秉尘将徐照月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身上,温热的呼吸刚好可以铺洒在徐照月的发丝上: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谁说的这些话,又到底说了什么,但我知道我们徐照月啊,一定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一定是那些话太难听,或者那个人做人太难看了。” 方秉尘吻了吻徐照月的发间: “是那个人伤害到你了,对吗?” 徐照月突然有一种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当初她躲在外婆家住着的时候,和老鼠一样饿了偷吃,半夜搬东西的时候都没有这样难过过。 “呜呜……” 徐照月还是哭出了声,哭声一咳一咳的,像是实在忍不住了,嗓门儿和眼眶才终于给这些苦楚放行。 方秉尘捧着徐照月的脸,将眼泪一点一点擦净,可他越是这样小心翼翼,徐照月就越是嚎啕大哭。 眼泪越流越多,整张脸都变得黏糊糊的。 方秉尘想要起身,去桌上拿张纸来给徐照月擦擦脸,于是慢慢放了手准备起身,报备的话还没说出口,徐照月却罕见地蛮不讲理起来。 断断续续说了一大串的句子: “你要去哪?你不许走!你也要走是吧?你是不是也想把我丢掉?你是不是和那些人一样,都等着把我丢掉,都等着看我被人丢掉,然后看我的笑话!” 徐照月的话简直毫无逻辑章法。 方秉尘耐着性子弯下了腰,他想给徐照月拨一拨黏在脸上的发丝,然后告诉徐照月自己只是想去客厅拿一下纸巾,好给她擦干净脸。 徐照月眼睛哭得可怜巴巴,红通一片,方秉尘才准备说话,徐照月的眼神却突然一变,像是在提防着什么。 眼眶里的红简直不像是哭出来的,而是一种浓烈的恨意,眼睛死死的、直勾勾的盯着他,何况现在披散开的头发还有些散乱。 倘若此刻要是有个什么老头老太太过来瞧瞧,一定会第一时间把迷信占据上风,觉得肯定是闹鬼了,至于方秉尘房里的这些摆设陈设,那群老头老太太肯定也会大有说法,估计用不了两日,就能够传的沸沸扬扬: “哎呦,就咱们小区那个年轻人,好像在弄什么招鬼仪式……好像是人家喜欢的姑娘,当初没在一起,这不就乱弄呢吗?” 不过这也都是一些假想罢了,尽管徐照月此刻的眼神确实是有些招人害怕。 可方秉尘不这样想。 他甚至现在,都有些悔恨于自己为什么要执拗的想要知道分手的原因,理由,那段时间徐照月肯定不好过,现在哭的这样伤心也一定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他那样强迫着徐照月把那些话再说一次。 无异于人徐照月在脑子里把那些日子重新又过了一次,自己可真他妈混蛋。 徐照月两只手掐着方秉尘的脖子,左右手的两根大拇指都抵在方秉尘的下颌处,其余的四根手指紧贴着脖子两侧,摁在了脖子后面。 方秉尘从没想过徐照月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徐照月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来的蛮力,直着身子将方秉尘推倒在床,这床可是实木的,人肉砸下去那铁定是疼的。 徐照月勉强还算有点良心,学着刚刚方秉尘的样子,护住了他的后脑勺。 两人之间现在的样子,还真是让人有些不忍堪看: 徐照月贴在方秉尘的身上,方秉尘栽倒在床上。 “徐照月,好的前任应该和死了一样,也总不至于真把我弄死吧?” 这句话似乎不太中听,徐照月掩在方秉尘后脑发丝里的手轻扯了扯,饶是方秉尘也毫无防备的轻“嘶”一声。 吃了苦头,总要尝点甜头吧? 方秉尘将手顺着腿侧攀上了徐照月的腰际,把徐照月的头往自己这一面一摁一贴,鼻息交错,他甚至可以看得见徐照月因为眼泪而在尖端促成一簇的睫毛,看得见内眼角粉白色的泪阜。 方秉尘算是高兴了:“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徐照月冲着方秉尘毫不讲理地呲了呲牙: “方秉尘,你是想和那些人一起看我的笑话吗?你以为你能如愿吗?” 徐照月的手上不知道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方秉尘都能觉得自己脸上的酸胀,不过他不在意这些。 方秉尘的手轻柔抚了抚徐照月垂下的发丝:“没有人要看你的笑话,如果有谁活一辈子,唯一的兴致只有看别人笑话的话,那这个人就是可怜又可恶的。” 徐照月也不知道究竟是纠正还是强调,险些咬了舌头:“可恶的!” 方秉尘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顺一种小兽的毛发:“好,可恶的。” 徐照月似乎不太领情,眼神照旧还是那样恶狠狠:“你别以为一时之间好说话,我就会觉得你是什么好人!” 方秉尘依着徐照月的性子点了点头:“或许不是我一时之间好说话,我对你一向都有很多耐心,就像你对我一样,不是吗?” 方秉尘这个人太适合做一些自我攻略的事情了,到了这种境地,他居然第一反应还是觉得:徐照月现在心情不好,还能这样耐着性子跟我说这么一大通的话。 “说白了,你就是爱我。” 方秉尘说出这番话时,还要半眯着眼睛冲徐照月笑,何人看了不想打一顿? 但方秉尘心里其实另有打算。 这似乎并不是单纯的心情不好,反倒更像是一种应激或者创伤反应,有什么事情能让人几乎在一夜之间巨变?又在往后两年的时间里都反复回忆? 或许并不是一夜之间的巨变,在这其中一定有自己无意间忽视掉的东西,徐照月身上肯定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虽然空缺了整整两年的相处时光,但是直到今天,徐照月刚刚那些近乎疯狂的表现,比起说疯狂,不如说自然,好像这种情绪已经裹挟了她很久,好像她一直都没有走出来。 徐照月下意识想要开口反驳这句话,半天愣是没找到一个可以反驳的词,紧接着,脑子里面很快又想起来那件事。 说的话难听之至,起码徐照月是这样认为的: “爱?你把三五年的浪费就叫**,是吗?就算是两个人相处了三五十年,四五十年,甚至六七十年,都算不上吧?你是在自大吗?不过是弹指一瞬的时间,你都觉得那是一种爱?况且人心那么易变,就算是一百年一千年,只要心一变,什么都没了!” 方秉尘顺了顺徐照月的后背: “那你摸摸我的心。” 方秉尘引着徐照月松下了力,但一直放着自己脖颈间的手,将那细腻的掌心挪到了自己的胸口。 徐照月失去了支撑点,一下栽到了方秉尘的怀里,方秉尘将自己护着徐照月腰的那只手挡在了自己的面颊之前。 手背轻贴着自己的嘴唇,掌心和曲起的手指刚好将徐照月磕下来的脑袋接住。 徐照月即便是不想摸也抽不了手,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实在是过于的近了。 方秉尘将自己挡在唇前的那只手缓缓放到了徐照月的背后,好像是完完全全将她这个人护在了怀里一样。 “爱的衡量标准不是时间,我能够搂着你就很幸福,而我对你的爱会促使我忍不住去想,如果可以这样抱你很久,三年、五年、五十年……那该多好。” 方秉尘的声音随着呼出的气,全都溜进了徐照月的耳朵里: “我知道你也爱我,因为我知道我爱了一个很好的人,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也会这样想,然后我们都会止不住的去构想两个人的时间,从当下的一天,到往后的很多年。” “这就不单单是爱了,还因为我们对彼此负责,不是吗?我知道分手一定是你别有苦衷,这也是你想为这段关系负责的一种方式,只是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在我们徐照月看来,这个问题太大了,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了,让她想逃跑了,想回避了,想像一只小蜗牛一样躲进自己的壳子里,以此来抵抗外面的大雨,对不对?” 徐照月闷闷地应下声来:“嗯。” 方秉尘就像是呼噜小猫一样,挠了挠徐照月的下巴: “但或许我们可以一起面对?或者,你起码应该给我这个机会,对不对?你的处理方式也没错,那是你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也是当初的你能够想到最好的,可以去维护这段关系的方式,不要苛责自己,你是好孩子。 ” 方秉尘感觉得到徐照月又落了眼泪,其实这样也好,她性子细,面上表现的又很刚强,起码不愿意把这些说出来,更别提哭出来了。 如果能有一个人承接住她的眼泪的话,如果她愿意去落泪的话,那么就证明这段关系是对的。 甚至于,或许一段关系并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是说够不够在意,或者在意的程度又有多少,而且每个人处事待物的方法都不一样,磨合和引导都很重要。 方秉尘的声音再度响起: “论私心,我确实想把你重新追回来,起码能告诉你还有人可靠,不过无论你愿不愿意重新和我在一起,都希望你能知道,你还有一个我可以考虑,我是说,起码还有一个我能够派得上用场。” 徐照月开口说话时,还带着很重的鼻音,几度三番清了清嗓子,才终于说明白话: “可是我不能。” 方秉尘似乎叹了一口气,徐照月还是垂下了眼:那就叹气吧,她确实是一个只值得别人叹气,或者只会让别人失望的人。 方秉尘的声音就在她的脑袋上面: “外在条件齐全的情况下,能或不能都是可以从心的,只有你愿不愿意,我不就是那个唯一的外在因素吗?” “你说你不能,一定是因为你有你的顾虑,你有顾虑,我自然也不会强迫你什么,毕竟我们徐照月也不是一个轻易低头的人。” 方秉尘说话间,早已经将徐照月的发丝重新打理好了: “慢慢来,不要想着让自己一朝一夕就脱胎换骨,刚刚说的私心也只是我自己的**,如果真要论起来,只要你好就好了。” “就算不好也没关系,一切好的前提都是‘还不够好’。” 第9章 古玩城 直到第二天,两个人都回了酒店,彼此之间再没提起过昨晚的事情。 徐照月嘴唇上的伤也已经被冰袋敷过了,所以自然看不出什么来。 谭素一见徐照月回来,马上抓着手机,划着照片就过来了:“照月,你看!我们几个昨天去汉服馆借了衣服,拍了不少好照片,可惜了你没来。” 叙一庭跟着应下了话:“是啊,你昨天喝多了,方秉尘不知道到底把你带哪个酒店房间合适,就给我们发消息说另外开了两间单人房,没拍上就没拍上,咱可以留着下次再拍。” 周义之扶着眼镜和方秉尘勾肩搭背:“没事的,说不定这次没拍上,下次就拍上了。” 还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不过方秉尘也不是很在意这些。 徐照月实在是过于不好意思,好在赶着道歉的话说出口时,外卖点的几杯奶茶都送到了。 “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本来想着带大家一起逛逛的,结果没留神……” 甜梓将奶茶接到了手里,边用吸管往开扎,边笑着嗔怪说:“诶,破这个费干什么?出来玩当然要尽兴,你要是不高兴,哪能咧着嘴喝那么多?” ……也就区区两小碗而已。 方秉尘将奶茶的包装袋几乎全都铺展,连着包装的缝收平,斜到一边折了起来,只留了一个撑着立着放在了桌边:“垃圾可以扔进这里面,我看垃圾桶应该是不够用。” 周义之选了一杯最简单的柠檬水:“等会儿挂一下牌子,让保洁进来打扫一下。” 方秉尘本想起身去挂牌子的,却忽然想起来大家都才刚把奶茶扎开,这会儿挂了,等会儿还得挂,于是作罢,问道:“昨天大家都玩了点什么吗?我还没来这边玩过,留着下次来这边做参考。” 甜梓挠了挠脑袋:“昨天晚上和汉服馆借了汉服以后,我们几个四处找地方拍照,之后又看见古城里面有古玩城,幸好有周义之在,险些让那歹毒商家诈骗我五百大洋。” 徐照月像是嗅到了什么大瓜,一下便来了兴致,将奶茶杯里的珍珠吸了两颗:“什么?” 甜梓的目光越发坚定,口气里面,满满都是对那险些殒命于他人之手的五百大洋的宝贝之情:“好像是走到西街,诶,是西街吧?” 叙一庭和周义之纷纷点头:“是。” 甜梓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往前抛了抛根本不存在的下袄褂子,把奶茶“咣当”磕落到了桌上,幸好奶茶是厚纸筒的,下面还有一小节往回收的空心立圈儿,不然肯定要往出洒。 “说来可恶,本人昨夜兴致大发,漫无目的夜游古城,顺便协邀我的三两好友,只见道路横竖之间,像是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冥冥之中召唤着我,于是我毅然决然的踏上了西街之路。” 酥鱼听得入迷,吸管里的颜色就没下去过——毕竟吸管就没空过。 甜梓接着又道: “果不其然,我愿称此为血脉觉醒,终究是我对那些迷人的老祖宗爱得深沉,刚走进西街不久,向右一偏头,只瞧见一副黑板黄字的匾,上书‘古玩城’大字三个,可惜下面的霓虹灯实在不合格调,但没关系,如此之举,本人觉得还是理解,但不提倡的,而且灯不是最重要的,那红黄紫绿映色之上的三个大字太吸引我了!我能忍?” 众人很给面子,齐声应道:“不能——” 甜梓定了定眼神:“此话可真叫你们说对喽!那我必然是不能忍滴,随率领我的三五好友,进了那牌匾之下的大洞门之内,你还真别说,进了洞门,只见大院一间,里面月色如水,恍恍然,小女子噫吁嚱穿越到了宋朝。” 叙一庭点了点头:“对,虽然我们都是齐胸和坦领,周义之是墨色百蝶圆领袍,总之都是唐朝的。” 甜梓摆了摆手:“是啊!于是小女子掏出手机,怒拍了两张自拍以及同伴共拍,发给了我亲爱的母亲大人,随后便投入到了这种怀民亦未寝的沉浸式体验中。” 谭素将嘴里的草莓奶昔咽了下去:“说人话就是,半夜三更逛古玩城,还是大家伙儿一块去的,甜梓飘飘然觉得自己成苏轼了,有一堆怀民陪着她。” “哪有半夜三更?撑死也是两更多,行了行了,且听我继续分说。” 甜梓吸了两口椰果,再度用奶茶杯代替惊堂木:“诸位,请随我入梦来——” “只见如此庭院之中,忽瞧见两个现代小儿,虽然说小儿也挺大了,年纪怎么也得有个三四十,但那着实是小人心肠!” “我瞧见那两小儿的身前摆着一片儿的长摊地铺,感叹于属实是运气齐天,遂走上前去,问曰此地可有宝贝?两小儿相互争辩,答曰宝贝自然是有的,只是在我这里。” “两人争吵之下不可开交,着实令本小姐为难啊。” 甜梓说着,用食指和大拇指紧贴着扶了一把自己的额头:“但本小姐一向都相信是非评说,一看便知,于是一边逛着地摊上的那些裂了缝的碗、摔得只剩一片的青瓷、**十年代的小学毕业证、甚至还有二手手机、老玛瑙耳钉……咳咳,总之那可算个应有尽有,就这么一边逛着,一边等着双方取出宝贝来。” “甲乙二人先是打探问本小姐身上荷包多少,带了几吊钱,而后又问身后诸位的小姐和那位小爷有没有带钱,要不要看点什么,买点什么……啊不,购置点什么。” “我心想,坑我的钱就算了,你还想坑我朋友们的钱?那指定是不能的,如此基操,我早已经司空见惯了,于是我便强硬的替我的那群怀民们一口否决,答曰:这几位怀民都是居不可无竹之士,唯吾一人,食不可无肉,大雅大俗,大鱼大肉,想来应当一目了然,一闻便知。” 徐照月几人都被这种幽默给冷不丁颤了一下,周义之凑着方秉尘耳朵说:“没这回事儿,她就是说几个朋友都不是专门原来购置的,只有她一个是兴致勃勃,专程来此,其他人都是陪同而来。” 方秉尘凑近了徐照月的耳朵,话说得极轻:“人话就是几个人都是一块陪甜梓去的,该把宝贝给谁看,应该要有点眼力见了。” 徐照月拍了拍叙一庭的手背,也过去凑耳朵:“你们都陪她一块去,那两个老板把东西给她看了?” 甜梓哪由得这些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肆?于是便自发答了话:“那是自然,我们先说甲老板,只见此人掏出了一只银镯子来,本人眼睛雪亮,借着单薄月色一瞧,这只银镯子属实是三年没洗澡——皴大发了!深一处浅一处的,本人直言不讳!素来是不惯着的:你这银子当真吗?” “甲老板三指起誓:我甲某人对天发四,此物自然是真的再不能真了,你看着觉得颜色不透亮,那是因为这都是老物件,老银子颜色总归有沉淀,何况您瞧瞧这上面的做工呀,现在有几个金店银楼能做到这种地步?” 甜梓咳了咳嗓子: “这做工说的就是上面的图样,镯子上面是梅花簇簇,鸟雀声声,三五成朵,三五成群,我一看,这天底下怎有如此精细的做工?何况都是三五,这不巧了吗?瞬间就把不要被古玩城骗钱的原则忘之脑后,问曰:此物何价呀?” “甲老板咧得嘴,出一口老金牙来,此外,附赠绿色翡翠一缕,曰:我们这是老银呢,而且这都是工人匠心,錾刻的呢。” “我大喜,正欲掏钱之际,一庭此女众目睽睽之下踊跃谏言:‘甜梓君啊,汝何不如再多斟酌两个?’谭素巧言:这些都是给你锦上添花的,要不再看看?喜欢再买,小女子那叫一个从善如流,广纳贤士,遂问周义之,曰——” “爱卿所言如何啊?” “周真乃大丈夫,曰:吾直若板木,如何懂得海底针?我云:甚是伤心,甲老板真乃见缝插针一流上品之官,紧随其后开口:买了这个给自己置办置办,人靠衣装,有这等小物件给人眼前一亮,即便不给他人看去,只为自己赏心悦目,也让人高兴不是?” “此话在理,银镯不过片刻便绕在我的腕间,我抬头望月:美乎?恍然竟听见此物开口,曰:吾与城北徐公……笑得小女子噫吁嚱,唇齿豪放,桀桀不已,大象豌豆可有可比之说?” “然而,就在此间片刻,周大丈夫曰——” “等等,我看看你的手腕。” 甜梓不明,所以只是将胳膊伸了过去,周义之开口一句:“冒犯了”,便将甜梓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两人的肤色差极为显著,何况在薄月之下,叙一庭等人也纷纷围了过去,几个人七嘴八舌:“诶,咋了?” “不知道啊,不过周义之好纯正啊,这皮肤还真有点小黄,白天怎么没看出来?” 谭素似乎前面说了那么多,只为了铺垫后面这一句,顺势之间一鸣惊人: “我老婆就不一样了,瞧这小皮肤白的,哎呦,晒都晒不黑呢。” 甜梓忍不住抿了抿嘴:“家那边紫外线低,空气又湿,很难晒黑的,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去我家那边玩,正好我过段时间准备换个大点的房子租,回头可以上我那儿住着。” 甲老板见一群人围在那里,低声细语,不好直说,只能咧嘴陪笑:“买还是不买啊?哎呦,这天也这么晚了,不如就今晚买个高兴,买那个也没关系,我这边还有清代的书画,明朝的老虎枕头……” 周义之扶了扶自己的眼镜镜框,让围过来的一群人都往开散了散,盯着那个所谓的老银镯子看了半天:“甜梓,你把手腕动一动,或者你把手镯拨一拨,我再看看。” 甲老板不敢多说什么,紧抓着自己的衣角,一会儿拨一拨,一会儿扣一扣,透着外面的形,都能看得见大拇指的指甲没剪,隔着布料在里面扣。 周义之盯了半晌,示意甜梓耳朵凑过去,叙一庭与谭素对视一眼,嗅到了某中心的来电味道,于是默契的和老板扯起了皮,一会儿说看看这个书画,一会儿又说看看那个恢复高考第一年的古董试卷。 当然了,抓到手里,用自己的手好好感受了一把那纸张的书卷气,这纸那叫一个新,虽然在颜色上做旧了,纸肯定也揉过好多回了,但她们好歹也是打小就乐意读书写书的,一摸就知道,还是差点年代,况且在这地方能淘见什么好东西? 可能也有能淘得到的,但毕竟少数。 再借着月光一瞧: 妙哉,妙哉,从网上找了电子版下载后,打印时候指不定吃了什么卫龙辣条儿,油星子还在上面抹着。 甲老板难怪是甲老板,嘴里吐不出一句真的,居然信口胡邹说:“这个是我跑人家山上,在那农村的厕所筐里收来的,那家人不识货,多亏了我甩价这个数才拿到了手。” 谭素没心计:“七块钱?” 甲老板有一瞬间扶额苦笑,简直就像哑巴吃黄连,只能自己收拾心情,给自己搭了个台阶往上走:“七百块啊!” 几个人继续在那里拉皮扯条。 周义之将手做碗状,把自己的嘴巴和大半张脸以及甜梓的耳朵都隐藏到了后面:“你这个肯定是假的,没有老银的那股子气儿,而且一看就是机器压出来的,正儿八经錾刻的全都是小凿细凿出来的。” 甜梓摸了一把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佯装着昨夜的场景:“我当即便将银镯摘下了手,甲老板苦着脸说,还能再便宜,实在不行看看别的也行,可怜我甜梓,比那老板更苦,信口答曰:‘戴着久了感觉要掉色’。” “接下来再说乙老板,此人身上有诸多绷带与创可贴,年纪和甲老板相差无二,我们几个人一同上前问,那个找了半天的宝贝,找到了没有?先容我好好看看,待本姑娘觉得一切和眼缘再说。” 叙一庭将自己的嘴唇紧绷在两排牙齿之间,上下紧扣着,谭素也跟着将头偏了过去,半倚靠在叙一庭的肩头,没有敢再继续喝奶茶。 周义之更不必多说,强装严肃的将自己的嘴唇掩盖在了一手的虎口之下,身子半向前屈起。 只有徐照月与方秉尘两个还什么都不知道,能在众人的此等反应中面面相觑,甜梓几度张口,最终长叹一声:“周义之,不许笑!你跟他们说!” 周义之被点了名,笑得像是投降了:“甜老师啊,这个事情的主人公是你啊。” 甜梓的脸与耳朵都不知道到底哪个先红才合适,只能在那里乱叫一通,无能狂怒: “如此基操!诈骗!通通诈骗!我看都别叫古玩城了,叫诈骗城嘛!” 众人都没绷住,谭素笑出了狂放之态,哈哈之声不绝于耳,听着简直就像是什么哈字接连滚下了楼梯,并且在滚下楼梯以后撞到了树干,撞到树干后又非常丝滑地绕着圈儿掉进了一口不存在的井里。 谭素越笑越狂放,甚至还要时不时的大吸气,真怕一不小心就背过去了,叙一庭一边给她顺着背,一边也咯咯地把头往前栽,身子往下钻,用手撑着额头才勉强没笑到磕地板。 周义之一阵一阵的水开之声,从嗓子眼里不断往外冒,甜梓越发的又气又好笑。 周义之终于堪堪接了话:“我、我来说啊——” 说话间还揉了揉自己的脸,好像笑酸了一样。 “这个老板呢,身家可比上一个富庶多了,一下子就掏了两个出来,但我们还是被他身上的伤先吸引了,就问人家说身上咋了,怎么那么多伤口。” “那个老板说自己是个登山爱好者,而且喜欢探索这个城市,这个世界的一切周边角落,发现那些没什么人知道的遗世明珠。” “大自然里蛇虫多,而且地皮广阔,形式多样,自然危险,这些伤口都是他的勋章,我们就问人家去过哪里,人家说他去过的地方都没名字,像什么曾经专门修行的盆骨之地,简称盆地,还有什么藏了不少古文玩的山洞,还有那种住过熬硝佬的土洞屋子,那里面一看一个大坑。” “我们几个都听的挺入迷的,虽然说话简单吧,但这些都没去过,然后这个老板就是在这个时候掏了这两样东西出来。” “第一样东西是个青铜鸟兽瓦当,上面鸟兽也挺抽象的,笔画啥的都很简洁,就是青铜颜色,哎呀……感觉是不太正,不过当时月亮也不大,我们也没咋看清楚,而且老板挺宝贝的,给我们看了一眼,就放自己那个盒子里了。” 周义之再度扶了一把眼镜,这已经是数不清第多少次了,他像是终于也被无语到了,换了一种扶眼镜框的法子,不再是之前揪着眼镜腿儿往起抬了,而是将自己的食指稍稍屈起,用屈起的那个关节把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框顶了一下,并以此如此动作,扶了一把又一把。 很好,透明镜片之上的白光再度显现: “我们几个都觉得挺真的,而且这个老板还和我们说,如果不打算买的话,他就先走了,古玩生意不好做,全让有些渣滓败坏市场了,身上还有这么多伤,等着回家让老婆涂贴膏药呢。” “甜梓就说,那让她再看一下第二样东西,如果满意的话,就一起买了,这个老板也没见多高兴,完全看不出那种贪婪无度,或者急着出售骗人钱的样子,就是很谦卑地摆了摆手,说:‘哎呀,哪能让你们因为这些买东西呢?咱们就光看一下,如果合心意就买,不合心意,我就当交你们这个朋友,你们身上穿的是汉服吧?像你们这么热爱传统文化,还愿意来看看的,哎呦,真是让我看到希望了……’” “然后就从兜里掏了个珠子,而且那个珠子还不规则,你们知道吗?” 周义之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着手势,将自己的食指和大拇指几乎紧贴在一起,圈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就这点儿大。” “而且那珠子可白了,月亮底下还有点发亮,甜梓一下就看对眼了,说要看一下。” “乙老板那叫一个不情愿,最后实在拗不过,只能说:‘你可仔细点的,你要是把我这东西碎了,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要按你三倍收呢,本来就是些小生意’,甜梓还就怕这个,用双手把那东西捧过来。” 徐照月和方秉尘还是没搞清楚,究竟哪里好笑,一个几乎满眼好奇,另一个半挑着眉毛:“然后呢?” 第10章 古董珠子 “然后老板眼看着就把东西递到我们手上了,突然就反悔了,把那东西宝贝到自己手里,说‘哎呀,好不容易得来的,要不然你们再看看别的吧’?” 甜梓听到这里,彻底坐不住了,其他几个人更是笑到没眼看,估计门外的保洁都能听得见屋里边不知道开了几个锅,飞了几只鹅。 甜梓猛喝了一大口奶茶:“然后!我就寻思着,既然你这么宝贝,那我就一定要看看!就跟人家那个老板说,求他了,就看一眼。” “结果你猜怎么着?那自然是我锲而不舍的求了好半天,谭素她们几个后面实在是觉得求了半天也没用,劝我说不行就算了,我说那不行就算了吧,老板这才松了口,把那个东西小小心心地放在了我的手心上。” “哇塞,你是不知道我接过那个东西的时候有多细致,我双手捧着,生怕掉了,天老爷,我从兜里面掏红爷爷的时候,都是霸气一甩!小小玩意儿,居然还让我……” 周义之将自己的眼镜摘到了一边,双手在脸上从上至下的摸擦了一把:“那个……咳咳”。 周义之将眼镜重新戴到了自己的鼻梁之上,这世界一瞬间明晰的片刻,他终于找回了说话的感觉:“先说重点,那个玩意儿是什么。” 徐照月有些奇怪,两只眼睛大睁着,很快,就像是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非常笃定地开了口:“不会是假珠子的吧?咱们以前玩的那种玻璃珠?还是那种假珍珠呢?” 方秉尘的手指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应该都不是吧?这些东西很难那么亮吧?不是说白的发光吗?” 甜梓的脸越涨越红,一时之间气得简直不成样子,又是一回几次三番的张口,愣是没发出一个字的响声,叙一庭等人还没有笑够,甚至越笑越狂妄,颇有一种反派占领天下的味道。 难怪说笑都有感染力,徐照月虽然不知所云,但一时之间也跟着开始大笑不止,一边停停散散的笑,一边又断断续续的问:“所以到底是什么?” 甜梓彻底将奶茶喝完了,一下子抛到了桌上,空了的奶茶瞬间没了力,发出了几声毫无意义的半空中的叮铃咣啷,最后落在桌上,前后滚了两下,终于得以安宁。 “我说那个东西有点儿奇形怪状的,人家老板说那是因为天然形成的,问我见没见过钟乳石,那明显就是一种鬼斧神工的表现。” “那我肯定见过啊,马上就接受了这个设定,我说哇,真是给我震惊住了,能在这么一个小地方、小院落、小摊子,见到那么难能可贵的东西,真的是我的福气。” “那我肯定要好好看,对不对?我就把自己的眼睛凑得很近,还跟他们约好说,等我看完给他们看,一定要小心谨慎,大家伙儿应了话以后就开始各做各的,谭素当时在编辑她的朋友圈,叙一庭帮忙做参谋,周义之则是在抓紧时间码他的公众号投稿。” “只有我!我像个傻子一样,老老实实低牢牢盯着那个小东西,你知道那个东西小,所以看的时候肯定离得很近,但我又不敢离太近,我怕我一个呼吸就把东西给吹跑了。” 谭素自然的接过了话头,而且嘴上的笑居然还没有停下,几乎要上气不接下气,也是一个几次三番想要叙事的状态,结果因为笑到胃里直抽抽,只能紧紧薅着叙一庭的袖子,让她赶紧扶一把自己,帮忙顺顺气,别笑得真的背过去。 说是紧紧薅着呢,她实在是笑的有些过分了,手上面愣是一点力都没有,笑得手指都在发颤,半天揪不住衣服,也抓不了叙一庭的胳膊,只能一下一下地明明想抓却缓缓脱力滑下: “哈哈哈……啊哈哈哈……老婆,老婆你说……啊哈哈……” 叙一庭作为群里的老人,早已经习惯了谭素逢人就叫老婆的问候方式,于是深呼吸几次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然后我们突然听见甜梓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有点咸’,我们还纳闷是怎么了,抬头就看她嘛——” 只见甜梓将那颗所谓的珠子看了半晌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上手摸一摸,质感乍一摸起来还有些粗糙,后来想来想去,觉得一颗珠子应该也贵不到哪儿去,右手就伸了手指去捏,左手在下面接着生怕掉。 捏了一下那珠子,还挺硬的,就是老板的神色有点不太对,似乎非常且堪称极度的紧张这颗珠子:“你可慢点的,这珠子可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万一给我掉了、摔了、损坏了……” 甜梓见人家老板那么紧张,心里面儿就又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跟着一起神经兮兮的大气不敢喘,小气不敢呼,屏气凝神到了一种眼冒金星的地界。 “还你啊,老板。” 甜梓将那颗珠子重新放归到了老板手上,也不知究竟是哪股神秘的力量,迫使着她用刚刚捏过珠子的手指抹了一把人中。 可能就是所谓的那句好像有点咸啊。 不摸还不要紧,这一摸,一种油腻的恶心味,还有剧烈的咸味,甚至于还有人皮肤的那种不可名状的味道全都被她闻了个遍。 险些当场吐出来,虽说没吐出来,但也掩着嘴反胃了好一阵:“那个……这个……” 老板像是读出了甜梓有些不想要了的意思,于是准备将那珠子收进自己的宝贝盒子里,结果就在准备放的那一瞬。 老板非常坦诚地伸出了手。 “你刚刚是不是捏太用力了?我这珠子都裂了!” 甜梓两眼不明所以,周义之率先嗅到了一种不对劲的气场,赶忙将甜梓护到了身后,叙一庭的个子高一些,人相对也更壮一些,便跟着一起站到了最前面,谭素直到与甜梓排排站的时候,人还在状况之外。 老板不乐意呀,将自己的手心屈起着,给大家伙看了一眼那颗已经被一分为二的珠子,甚至都快流出泪来:“你们不要就说啊!把我的东西搞坏是怎么个事?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吗?不想买东西,也不能这样祸害我们小本生意吧?再不济,我拿着这个珠子给我老婆做个首饰又能怎么样呢?你们这样欺人太甚!” 叙一庭眼睛稍稍一眯,发现了事态的不对劲:“老板,你这手上的白颗粒是什么?” 老板将手虚握住了,哼哧哼哧喘着气,瞪着眼睛歪着嘴:“怎么?密度大,你懂不懂啊?你们不买东西就算了,把我的宝贝弄成这个样子,到底是几个意思?连句对不起都没有,真是好一群小青年!看着也都二十好几了,没有正经事做,没一个正经工作,半夜跑过来砸人摊子,算什么本事?” 周义之一推眼镜:“半夜摆摊子?那我还想问问,老板,你这摊子正不正规?” 气氛一时之间剑拔弩张,火药味直冲云天。 老板脸上皱下去的皮肤都要往上绷起来了,急得连一口家乡话都出来了:“你想怎么的?一群兔崽子们,半夜里面球迷日眼,我没和你们要钱就不错了!我不管!我这珠子可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 周义之再度扶了扶眼镜:“盐巴也能是珠子了?柴米油盐是贵,也确实值得宝贝,老板,见山不是山的境界,不是这么用的。” 甜梓将这些话逐字分析,逐字记录,所谓骂人的至高境界,无非就是以下三重: 不踏入他人设置的自证陷阱,并且让此人恼羞成怒。 立好自己的观点,要么就事论事,要么紧抓特点。 气势上不能太急,也不能太钝,应当有条不紊、不紧不慢、慢条斯理。 当然了,还有一个至上原则: 不和傻子计较。 老板直接原地气得能烧二壶水,前一个老板更是在那里大呼小叫:“来人呐!快看看!小年轻欺负人了!” 即便当时一个人都没有走出来,甚至连一只看热闹的野猫都没有。 这个甲老板仍然是非常尽职尽责的,挤了几滴眼泪出来:“虽然我和他是同行,但我们是有责任的人,做的是有温度的生意!你们今天毁了人家的宝贝,就该赔钱!” 乙老板瞬间像是有了人撑腰,两人明晃晃就是一伙儿的戏码,就算是个瞎子,都能看明白了。 大声嚷道:“赔钱!我看你们这些小孩年轻,眼看应该也三十的人了,还这么蛮不讲理,赔个五六百,这个事咱们就算过了!” 谭素撇了撇嘴:“你家宝贝就值五六百?你都干上古玩了,还不知道把价格报高点?怎么不在后面加个万呢?回头给你取一张总裁的黑卡来。” 好一份空头支票。 甜梓点了点头:“就是!我刚刚都闻到了,你的那什么宝贝,连我家小猫脚香都没有,又咸又臭。” 两个老板纷纷恼羞成怒,但好在从始至终目标明确,于是只是原地不住重复着赶紧给钱,问他们这些小年轻都是哪儿的,真该在地方上贴上告示,好让大家都认一认是什么样的货色。 周义之听得一头黑线:“意思就是那个东西不是盐,是吗?实在不行,老板啊,你去找口锅架上。” 周义之的眼镜再度放起白光: “放点芝麻葱花,放点菜叶子啥的,把你那个珠子分开,每顿吃点,也算是补补身体有滋味了。” 两个老板更是原地暴跳如雷,叙一庭掏出了手机,两位暴跳如雷的中年男子气的想要从叙一庭手上将手机夺下来。 可惜了,那两双手伸到前面的那一刻,周义之和谭素几乎是一同挡过去的,甜梓忙着在三个人的半包围的圈圈里拨键盘上的熟悉数字。 叙一庭皱了皱眉:“一颗盐巴值得了你寻衅滋事吗?” 甜梓没敢打电话,生怕把人激惹到了,到时候万一得不偿失就不好了,于是拨了键以后,便编辑了短信发了过去。 总之,这个事情到后面终究是以人情解决为主,毕竟看在相互并没有正儿八经的损失,并且也没有人为上的伤害。 最后算是得到了一个勉强妥善的解决。 一场解释下来,几个人都笑得只喘着气,发不出声音,就算是有什么声音,也是那种极低的,就像烧开了水,熬干了锅一样的声音。 方秉尘还是在繁杂吵闹的嬉笑声里看向了徐照月的眉眼。 眉头平展,并没有人们兴致勃勃,或者情绪高涨时候的张扬。 在愁些什么呢? 是在为甜梓她们的这件事情感到后怕吗? 方秉尘的心里暂时还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徐照月再度向大家抱歉连连:“太不好意思了,本来是来玩的,都不知道你们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甜梓等人听了这话,简直觉得折寿:“不不不,千万不要这样想,可能哪哪都有这种人,是那些人的问题,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和这座城市这片儿地界也没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几个人总归是没有再出门玩了,一方面平城能玩的地方太少了,发展也不是很到位,另一方面昨天他们几个基本都光顾着玩了,一篇文章也没更新,有的人还记得请个假,有的人连请假条都忘了跟诸位读者打招呼,直到今天凌晨起夜时才后知后觉,瞬间眼神一亮,神志瞬时就清醒了。 大半夜眼睛还没清醒,脑子也还在睡,就开始对着手机小心用指腹点击着键盘,一点电脑都没掏出来使。 谭素睡得离叙一庭近,无论手机亮度调的再低,终究还是被那点光亮给晃醒了,于是半夜间揉着眼睛,哑着嗓音问:“怎么了?半夜不睡玩手机?” 叙一庭的脸囧得不能再囧了,眉毛耷拉着,丹凤眼都不太能看得出来了,觉没睡明白,眼皮先肿泡了,眼皮下面的两层青更是把谭素本人给半夜骇醒了。 “谭素……” 叙一庭的声音飘飘长长,总让人不禁想到半夜吹在阴面儿阳台上的白飘带,像是蕴含了极大的怨气。 谭素这下是彻底醒了: “你干什么!” 叙一庭一副劳苦功高的样子,笑得毫无血色: “嘿嘿……昨天没更新……我的全勤奖……凌晨五点半就要刷新了,我现在还能写……” 叙一庭心头盘算一通,时速两千的话,怎么着都能写完一章,问题是她卡文了,真是越想越烦,越烦越想。 谭素从包里摸出了自己的电脑,一副兄弟有苦一起吃,有难一起走,有泪一起咽的样子。 “没事,还有两个多小时啊。” 谭素就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所能照见的那一些光亮,去窗边把自己的电脑也摸了出来:“等我开个机,还有一个小时五十八分钟。” 谭素等人至今都不知道这期间的时间都去哪儿了,明明上一秒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怎么下一秒头位数就变了? 甜梓也被两处光亮给彻底打醒了,两眼眯得就像那个传统而经典的地铁老人表情包一样:“你们半夜干什么?” ……“你们半夜更文,怎么不带我!”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三位女士抱着也绝不能死队友的心在距离五点半刷新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五十五分钟,三人总计给周义之不下十条催更消息时,终于打开了自己酒店房间的门,疯狂拍打周义之的门。 可怜的周义之,还以为是酒店进了贼,回过神来,第一时间想到了隔壁的诸位女性,上衣也没来得及穿,腿上裹着一条花裤衩就出去了。 木门瞬间大开。 甜梓等人先是一愣,齐齐低声惊叫嘀咕,不知道到底在说些什么,总之,格外专心致志的瞧着各自的脚背鞋背往房间跑。 周义之也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回了自己房间,整个人惊愕到球瞳孔无限放大,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一种天然的呆感流露出来,好像就算是不戴眼镜,也能看清所有的一切。 白色短袖终于套在身上——还套反了之后,周义之终于进了这间隔壁的屋子,还没等说话,哈欠就先打出来了:“你们……怎么了?” 甜梓欲哭无泪:“周义之,你更新了吗?” …… 周义之几乎和前三个人同手同脚同步,也去搬来了自己的电脑,在等待开机后,干练,且丝毫不带有任何犹豫的摁下了那个发送键。 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太好了,有存稿啊!我已经发出去了,就等审核了!” 其余三个人此刻是极度后悔的,所谓分秒必争,虽然一分钟可能也拿不出几个字来,甚至可能根本码不出字来,但起码有那种必争的热血。 到头来终究是文也没写,朋友还不如不叫。 当然了,此话终究是开玩笑,那三位大女子也算是好人有好报,周义之的脑筋灵活一动:“要不你们就先写几个小剧场,拿小剧场拼一下字数?”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徐照月此刻竟无比庆幸昨天晚上有方秉尘在身边。 这就又要从昨晚开始说起了,昨天晚上徐照月的情绪终于消退下去后,两人前前后后完成了洗漱的重任,本以为可以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入睡,结果方秉尘倒好,独自一人倚靠在床上,手上还抓着鼓舞幼儿园小朋友表演节目会用到的彩虹手掌拍子,极其漠视的盯着徐照月。 徐照月背对此男,面朝蓝光,光源所向在于电脑。 方秉尘还当真是尽职尽责:“写吧孩子,你是天才,写得出天底下顶好的文。” 有这样的声音也就算了,此男还要时不时、冷不丁的发出一声噼噼啪啪。 这个可恶的彩虹儿童巴掌拍,不仅能发出这个充满怀旧的聒噪声响,这小孩儿的彩虹拍子终究还是随着年月的增长而先进了,手抓着的白色杆子上有一个红红的按钮,确切来说,内圈是红色的,圈外则是围了一圈的黄,好像生怕不积极似的,尽挑了一些高饱和的颜色。 方秉尘每次把抓着拍子的手前后一摆,那些五颜六色的手掌噼里啪啦拍完,方秉尘就要摁一次那个按钮。 噼里啪啦 你表演的太棒了! 噼里啪啦 你表演的太棒了! 如此声音不绝于耳,好像在直言不讳于徐照月的疾补文稿是一种很尽职尽责的表演。但好在趁着刷新前提交的文章,徐照月伸个懒腰,两眼熬成了熊猫,方秉尘笑她真是变成了个宝。 徐照月连打哈欠的劲都没了:“你怎么不写?给我也玩玩。” 方秉尘挑了挑眉:“玩什么?” 徐照月指了指方秉尘手里的那个儿童掌拍:“这个。” “明天再玩,我有存稿,每天凌晨准点发送。” 方秉尘照旧给徐照月掖了掖被角,此刻,房间里一切照片的主人公就在他身边躺着,割裂感与不现实的感觉被无限放大,不过他一向是一个珍惜当下的人,继续践行着自己的人生哲理之一: 想得多不如睡得好。 第11章 码字局 为了防止昨天的事情再度显现,此外,也向读者赔个不是——当然了,最主要还是回归本心,当初来平城,本来说好的就是一起约着码字,转眼只是疯玩了两天,好不容易码起字来,还是绞尽脑汁硬凑的或者磨刀功夫赶出来的。 可惜,直到几个人都抱着电脑坐在地上桌上,视频都刷了三个了,还没开始写一个字。 周义之扶了扶眼镜:“什么时候开写?” 甜梓将头发随意挽了起来,嘴上不住的念叨着:“马上马上了!我看完这个视频就开个房间。” 谭素空抹了一把脸:“没头绪、没逻辑、没剧情、没人设……” “我来开吧,之后我把码字房间的链接发群里。” 徐照月大手一挥,就在房间的字数设定上点满了——两万字,等叙一庭第一个秒进了房间发现后,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方秉尘倒是熟悉,一方面徐照月跟他约码字的时候……啊不对,徐照月和不让尘约码字的时候,总会把设定好的码字房间字数拉到最大,另一方面,之前徐照月也和别人码过字。 他还记得第一次听徐照月提及码字房间的事情,半夜三更,某躺平不起的零度女性突然励志奋发,要开个房间怒写三大篇。 方秉尘两眼昏花,摸着黑开了床头的小台灯:“什么?明天吧?” 徐照月一脸视死如归的神情,说自己已经做好了打算,此时不写,更待何时?等会儿过了这个劲头,她可就要继续没有存稿的日子了。 那个时候方秉尘还没有步入网文作家的行列,但听说过有的作家写书,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个人癖好。 比如有的人会非常注重仪式感,非要把笔削得够尖,让自己的手和脑子都有一个准备,还有的呢,则会在时间上有严格把控,比如写作的时间一定要尽可能维持在凌晨的四点多到六点之间。 那个时候两个人也还没分手,每天也算是如胶似漆,但方秉尘还是醒了醒神儿,把手机从床头柜摸了过来:“等着,我给你查一下啊……” 徐照月疯狂点头,直到方秉尘拿着手机,用调到最低亮度的手机问她: “你要哪个酒店啊?住几天啊?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也能过去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时,她才终于意识到两人思维的不对等性,他在查在哪个酒店开房闭门造车,她以为他在查有什么人是同样在这个点怀揣着理想抱负的,正好一起约着码点小字,期盼明日走上天才作家的路数。 起码先定个小目标,登上作家榜,并排在数一数二的位置——数五数六也可以,稿费嘛,要求也不多,年入百万就好了。 可惜后面发现,凌晨三点的码字房间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在写,软件上面已经开了的码字房不是回合制快轮完了,就是上了密码锁。 那是方秉尘第一次和徐照月一起码字,活像一个陪读书童。 说人话就是凌晨三点,实在没人一起码字,故而方秉尘自告奋勇,决心陪女朋友发展她的光辉事业。 虽然这光辉事业码到后面,显然已经在光荣上榜之前先光了头。 此时此地此刻,这种光头还真不少。 谭素把自己的头发挠了又挠,丝毫不知道该写点什么,值得讪讪翻回去看前一章节末段的内容,希望能在前一篇章里面看出点什么。 叙一庭则半天时间里,码字软件上动了两个字,百度搜索上倒是打得噼里啪啦,一会儿要查一下弓弩的发展,一会儿又问两嘴什么天工开物。 甜梓刷完了所谓的最后一个视频,鼠标往下一滑,就是另一个,美其名曰是最最后一个视频,周义之则一边和甜梓刷视频,一边在自己手机上翻着看书——说的高级点呢,就是找找感觉,找一找某种大雅大俗的平衡感。 方秉尘从自己的黑白条纹眼镜盒里也捞出了眼镜来,一副银丝框架在鼻梁上,反倒把人的气质柔和了下去。 “写吧?今天写多少?起码要有一个人写两万呢。” 徐照月就差头上绑一个红色绸缎,那条红色绸缎上最好再用黑墨水明晃晃的写上“努力”二字:“写啊,行了行了,都别玩了,你们明天就要回去了,再不写都枉费此次行程了。” 众人终于收心,齐刷刷地对着屏幕苦思冥想。 徐照月正了正自己的电脑,本以为她是在桌上调整位置,没想到最后却是抱着电脑直接躺在了床上,倚靠着枕头,洋洋得意自己占尽了好去处。 谭素也跟着躺了过去,还选了旁边那张更大的床,在众人的商讨之下,将空调开得极低,身上还裹着大厚被子,露着脑袋和胳膊,腿上斜支着便携小塑料桌,一副蓄势待睡……待发的样子。 甜梓自然也一样,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想躺着码字,那几步路走得慢腾腾,美言道:“这床就是不一样哈,一庭来吗?我给你空点位置,或者你也可以考虑考虑和谭素一起过去,她床大。” 几个人的位置变了又变,徐照月、谭素以及甜梓三人分别躺在床上,倚靠着墙或者床背,叙一庭则跪坐地上,电脑放在谭素所在的这张床的床边。 剩余的那两位男士则一位规规矩矩坐在茶几边儿上,一位缩在黑色沙发里。 缩在黑沙发里的那位,伸直了手将自己的寸头一捋:“好地方啊,开写开写!” 徐照月终于把开始码字的按钮给摁下来了,有人不慌不忙继续摆烂,有人着急忙慌打开自己的码字书架。 甜梓显然属于后者,只是她并非纯粹的后者,她着急忙慌地打开书架只是因为开创的书籍太多了,一时之间也挑不过来,到底该先写哪个。 所以手指摁着鼠标划过来划过去,等到她好不容易敲定时,作家字数公示榜上,倒数第二个人都已经码了五十六个字——毋庸置疑,她是倒数第一。 谭素这个倒数第二思来想去,手底下的键盘一声比一声迟疑,她这个人写作比较重感觉,没感觉的时候,蹦不出来一个字,咬咬牙也是清零的数。 周义之和叙一庭显然稳步上升,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房间里面除了安静就是打字的声音,不过在这迟疑声中,倒是有两道噼里啪啦的声响。 方秉尘和徐照月。 这两个人明显都不太发愁写作,方秉尘就不用多说了,群里面唯一一个勤奋而老实的人机,码字圣手,似乎在写作上十分任劳任怨,没有什么发愁的,也不知道脑子里面究竟是什么构造。 徐照月倒是也不发愁剧情或人物什么的,毕竟天生思路活跃,还容易胡思乱想,可能最大的发愁点就是在于打字上了,曾经多次在群里发表:“如果天底下有一个能够直接复制粘贴大脑里的故事的科技就好了,那样我保准分分钟写完一本书。” 或“能不能有个人和我协同一下?我说一句你打一句,打字怎么这么麻烦?到底有没有什么好用的语音输入?最好能在和人打电话的时候也能使用……” 诸如此类的逆天言论。 方秉尘对于这些言论可太过熟悉了,其他人当然也都一样,所以对于此刻徐照月突然打破宁静,苦喊:“能不能有个人和我搭一下啊!我说一句你写一句……”众人是丝毫不意外的。 甜梓用自己慈爱的目光隔空抚了抚徐照月的背,可怜道:“抹茶绵绵冰同志,记住尼采说的话!你怎么能这么天才?你怎么能写出那么好的书?” 此番言论在群里流传已久,取自尼采的《瞧,这个人》,这还是徐照月有一回趁着书店打折做活动,特意买回来的,想着要读点哲学,升华一下自己的大脑,洗涤一下自己的灵魂,认知一下自身的愚昧,以此来驳回一下“自己或许是一只快乐的猪”这种充满了自由调性的身份。 结果那本书还没看几页,光光是看了看目录,就先在群里以表情包的形式流传开来,那个表情包是这样的: 淳朴的泛白米黄书页上有着三行大字,这三行大字可谓是作家的人生哲理,相当具有哲学意味,相当具有升华意味,如此三行大字分别是: 我为什么如此智慧—— 我为什么如此聪明—— 我为什么能写出如此好书—— 这三行字整个群的格调都升华了,甚至群聊名称曾一再变为:我们都是尼采。 不过这种表情包以及这种鼓励形式很显然,只在娱乐时间经常出现,且起到相当正向的作用,如果真的说要让这些人写点什么的话,那么群里极有可能出现: “你是尼采啊。” “你采我不采。” 诸如此类的言论。 说白了就是做梦人人有责,追梦还是先睡了再说。 方秉尘手头上的这本书本来就快要结束了,只剩下最后几个段落,于是空闲之下,居然还真的大言不惭道:“正好我快写完了,等会儿我能帮你打字。” 徐照月是个典型的口嗨王者,嘴上说说也就算了,倒也不敢来真的,一听这话,居然就收了心,当真做出了一副专心码字的样子。 甜梓打得字也明显顺多了,字数蹭蹭往上涨,周义之一脸疑惑,这都没来得及抬眼镜,两手不离键盘,眼神稍稍一上瓢,瞧见了公告栏,甜梓同志一跃而上,超越自己成了第四名。 “你写什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快?” 甜梓吹的吹根本不存在的刘海,格外认真的清了清嗓子: “要说这个贾老板,你们知道龟甲吗?就是以前专门用来卜数的,我看啊,难怪姓贾呢,卖假货坑人不说,和乌龟也没什么两样,以前的人拿龟甲占卜天气,怎么不说直接把这个老板的壳给扒了……真真是王八死了!诶,甲鱼是乌龟吗?” “……” 周义之嘴角一抽:“原来你还记着这个事情呢?严格来说呢,王八是乌龟和甲鱼的统称,甲鱼指的是鳖,是味中药了,性味甘、平,归肝经。” “那就没错啊,就这么写。能写这么好,也是属于我的基本操作了,没办法,写作就是这么信手拈来,这是对于我们写作人来说,能够给出的最高的礼仪了——把你写进书里面去。” 甜梓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所谓大作,周义之答疑的时间里,谭素的名次倒是变成了第四,和叙一庭没差几个字。 叙一庭还没注意到公告栏上名次的变动,谭素自己就先露了馅儿:“叙老婆,我马上就要超过你了。” 叙一庭答得心不在焉,手指和键盘之间快摩擦起火了:“嗯嗯。” 谭素只能自认没趣,转头和徐照月等人说话:“我刚刚实在是写不出来,就换了一本儿,双开的好处应该就是这个吧。” 徐照月闻言,慢慢放缓了自己手上敲键盘的速度:“双开啊?” “是啊,我想着开一个美人鱼和水手的故事,就索性开始码字了。” 方秉尘毫不犹豫地给泼了冷水:“那你的负担不是更多吗?开新书,你起码要有高质量的前三章,你还要留一些存稿,起码要预留五章吧?你这本书又不会马上发,归根结底,你还是要把手头上的更新一篇,昨天你好像发的是小剧场,我看你写的书了,你的作者寄语栏里不是还说今天要爆更两章吗?” 徐照月听得几乎要目瞪口呆,干笑了两声:“谭素,你别听他的,写作当然首先紧着自己开心啊,今天实在写不出来就……” 就算了。 可惜这几个字她还是没有说的出口,只得放下自己的电脑,学着从群主那里习得来的招数,用一种慈悲为怀的眼神望了望谭素弱小无助的身影:“实在写不出来,就缓一缓,说不定等等就能写出来了,今天不是有一天的时间写吗?也别着急,大家都互相监督呢。” 方秉尘这个人说到底,还是个板板正正的老古板:“是这样的,如果你觉得爆更两章有点难的话,你可以先写一章,然后第二章同样发个小剧场,另外预推一下你的新书,记得把你的书籍简介也改一改,加一下新书的预推。” 谭素点了点头,任命似的又返回到了那个一时半会儿,不知道究竟从哪里下口好的骨头上:“方秉尘,你是每个人的文都会看吗?之前在群里也看你说的挺头头是道。” 徐照月听到这个问话,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耳朵就先竖起来了,眼神轻飘飘,偷摸摸的瞟了一眼方秉尘,打字的手又堪堪停下了。 “这个啊,都会看,不过也不能算头头是道吧,大家写的都挺好,平时没什么事情做,正好给大家刷刷点击量,顺便加一下收藏书架,送一下礼物或者金币什么的。” “啊?” 周义之直接原地跳起:“那你关注我公众号了吗?” “关注了啊,我还回回都给你留言。” 周义之的神色一时之间竟然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情况,红红绿绿的,紧接着又马上煞白:“你都看了?” 方秉尘点了点头:“嗯,写的挺好的,很有青春少男的古早风味,没想到你……你一届传统作家还有这一面。” 青春少男的古早风味。 这几个大字似乎已经在周义之的脸上牢牢贴条了,甜梓等人也纷纷停了手上的事情。 “说起来,我好像还没关注你的公众号。” 叙一庭一言不发,只是非常效率的将公众号的关注名片发到了群里。 谭素的电脑还登着软件的账号:“诶,一庭发了,甜儿你能关注了,我前段时间还看了一篇。” “等等!不要再说了!要说也不要在我面前说!” 周义之的脸像是泡在红茶里的卤蛋,而且还是泡在花里胡哨的玻璃杯里的卤蛋,毕竟众人瞧着那脸,简直是要变形。 “行了行了,不打趣你了,咱们说点正经的。” 叙一庭将自己的身子正了回去,一副严谨之至的样子,狭长的眼型透露出一丝不心计的精明,倒也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学习的机会,开口问道:“说起来,我写的文章太平了,矛盾不起来怎么办?” 甜梓擦了擦额头的汗:“啊哈哈……我好像也有点这个毛病,而且我不太会起名字,实在是帮不了你,不过想要有矛盾,一定要先有一个共同的利益吧?有一个能让两方产生冲突的东西,产生分歧的意见?” 谭素点点头:“是啊,而且还要有过程,有节奏,我比较犯愁的就是节奏啦,叙一庭好像也是,我之前看她的文,有时候就觉得节奏太慢了。” 徐照月听了这话,倒是一拍脑门:“是啊,叙一好像总想着要把哪个方面每个人物都介绍齐全,不太懂留白和埋线,总想着有个什么事情就先全说明白,有时候东西太明白,内容太清晰,也不太利于建立矛盾。” 叙一庭被说得似懂非懂:“所以就是,我要把话说太明白,然后在制造矛盾之前,先制造一个引发矛盾的点,人或者事物?” 方秉尘敲完自己键盘上的最后一个字,终于开了口:“我是男频的作家,所以我不太能确定自己的话能不能帮到你,你自己酌情参考。首先并不是说你不能把话说的太明白,而是说你不能一次性把信息都给全,或者你的信息条件不能太顺序了,有时候倒错一下也是好事,反而更容易有看点,或者更能够把读者的期待值拉上去,也更方便你知道自己的主线在哪里,让剧情跌宕起伏的点有哪些。” 第12章 相信文字 叙一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是不是好比倒叙?设置悬念,还有一些插叙手法,也可以拿去增加阅读性。” 方秉尘点了点头:“是这么一回事,目前咱们要先谈一谈关于矛盾。” 徐照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副眼镜,好像干作家这一行,或者所谓文字工作者的都脱不开对眼镜的使用,不过这样也好,起码能让人看着更专业,好比医院里那些医生的秃头,起码在医院,人们对地中海更具有依赖性和信任度。 怎么不算是一种约定俗成? 方秉尘瞥见了徐照月戴上眼镜的样子,那副金丝框倒是把人显得精神,外面雨还在淅沥的下,方秉尘忽而就心生出了一种缠绵悱恻的悸动来:既见君来,顿觉吾庐溪山美哉。 叙一庭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是啊,矛盾。” 方秉尘这才回了神:“对,一切的矛盾都是基于事件之中,而产生矛盾的关键要素则在于分歧或碰撞,这种分歧或碰撞,无非又分为几大类,分别是‘观念不同’、‘利益侵犯’、以及‘磁场不和’,其中这最后一点其实与前两点没什么大差不差,只是更倾向于从事件延伸而从事件脱离,更容易上升到人身之上,或者人格之上。” 方秉尘将自己的内容说得振振有词,还不忘补充一句:“不过我并不是专门学文学的,而且见识和写作能力有限,上述内容只是说我摸索出来的几大类,可能有我没点到的地方。” 徐照月接了话茬:“没关系啊,写作并不局限于只有学过文学的人才是写作的人,我一直都觉得写作是一种对文字的感觉,而对文字的感觉,一向都是发乎于情,发乎于理,人生而有情,并非草木,既然有情,就有对文字的感觉,有这种对文字的感觉,就注定了你这个人,只要肯写肯动笔就已经是一位作家了。” 方秉尘难得掀了掀眼皮:“是这么个道理。” 心里却想到了那件事情,只是今天并不是一个适宜的时机,只能等到来日再问。 甜梓对徐照月的话深表赞同:“是啊是啊!而且文字是宽容的,并不会有什么门槛儿,虽然我总是拖更,但我还是觉得自己能走上这条路是莫大的荣幸。” 方秉尘对于这些话已经过分熟悉了,其实只要是踏上写作这条路的人,对这些话都再熟悉不过了,似乎每一个心甘情愿踏上写作的人都始终保以这样的想法。 叙一庭没有说话,却硬生生品出了一分甘之如饴的味道来:“我也觉得,而且我觉得能走上这条路的人,应该都是自愿的。” 方秉尘点头表示了赞同,又将他们之间的话题翻了回去:“是的,接下来,我们再重新说回矛盾这件事,我们既然知道了矛盾的发乎,那我们就应该知道发乎矛盾的群体是人,或者说能够产生沟通的一切,就是具有那些冲突性,分歧性的生命。” 周义之显然知道方秉尘为什么要这样说,并没有一口敲定发乎矛盾的群体,就一定只会是人,毕竟写作是一件自由的事情,作者笔下的一切生命体也是自由的,不单单会存在于人和人之间,人和别的什么之间,可能是什么异化的虫子,可能会是什么神神鬼鬼,甚至妖妖魔魔,再猎奇一点,山水相逢都能吵一架,此山水为真山水,虽然有时候也会被拿去指代移情,但也没什么大问题。 甚至,除了各种所谓外在,所谓两方多方的生命体的争执以外,还包括什么天人交战,心中嗟磨,总之一口咬定,反而就把路子给走窄了。 好像也确实如此,所以,一切从事文学工作的人似乎都比常人更加具有包容性,或者最起码——文字充满了欺骗性。 方秉尘又把话接了下去:“比如说,巷口开了两家早餐店,王婶一家,李婶一家,王婶那家比李婶那家的生意要更好些,那么李婶就可能会为此伤心或者愤愤不平,乃至于去挑事,这个归根结底属于什么?” 谭素马上抢答到:“属于利益侵犯!” “对,王婶的生意比李婶生意好这件事情,对于李婶来说,这无非是抢走了她的招牌或者她的客流量,即便我们知道这其中可能还会有更多其他因素,如或许王婶家的饭更好吃、分量更多、价格更实惠,是对于事件之中的李婶来说,她在乎的只有一个点,那就是自己的生意被抢了,于是两个人之间就产生了矛盾,但这种矛盾会一下子激化吗?” 徐照月将自己的发丝往耳后捋了捋:“就需要分类讨论了吧?但是普遍来说,矛盾是很难一下子激化的,在巷口开,而且还认为是对方抢生意的,大概率也是老店,相对来说,人应该也更老实一些,不排除脾气会更燥一点,这个就属于后期添加的人设了,比如说李婶她虽然是一介粗人,但是好强,而且据说手艺是祖传的,现在跑出来一个半路学徒出家的王婶,害自己的生意一落千丈,那她肯定心中不服气,不过首先还是不会把王婶放在眼里——或者说,王婶虽然是她的眼中钉,但是王婶的饭在她的眼里也不过如此。” “那么在这个道理之下,李婶的第一反应应该是企图加大自己饭店的优惠,或者推出一些新的菜品,不过因为他们都是婶婶辈儿了,而且是在巷口,应该也只是小店,推出菜品反而更难,所以无非就是把价格下调的便宜一点或者举个例子,把两块五块钱一个的包子变成十块钱五个,就好比三元一根的烤肠,变成五元两根,把这种优惠设置得看得见。” 方秉尘与众人点了点头,甜梓太熟悉烤肠的这种售卖优惠了,凡她出行必然会买,尤其还要买淀粉肠,说这种烤肠更贴合中国小孩的胃,死不承认是自己看着流口水。 徐照月接着又说到:“是啊,但是如果在这种优惠之下,她的客流量仍然不见得有正向反馈,那么,无论是出于商家为了挣那点‘毛利’的原因,还是出于对于王婶生意不衰的嫉妒,或者是对于自己生活质量下降的发愁,李婶就不再单单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或者做一些措施,她可能就会做点别的什么,比如去王婶那里砸场子,口头的或者行动上的都有可能,而且有时候,无论是在文学层面中,还是在故事情节里,你要贴合于人的性格,而不要把自己的道德感放在人物叙述之前。” “如果这个李婶只是一个口上无德,形式乖张,但其实很胆怯的的泼妇,那么她就可以叉着腰,手上还沾着面浆,往自己围裙上一抹,用不干净的手直指着王婶的鼻子骂,甚至还可以冲着顾客的胡辣汤里吐口水,啐两口口水之后顾客自然也不乐意,言说再不会去李婶她们家店,自己店的生意不行,反倒跑人家这里来找事,同时我们又可以把王婶的性格设置得更宽厚,更有眼力见儿,会做事,请将顾客的胡辣汤撤下去,重新端上一碗来,再送个卤蛋或者油条之类的,顾客就会更觉得王婶这边会做人,这种明眼能够看得见,并且当下发生的‘站队’,更是能够将矛盾再度激化。” “既然都走到了这个步骤,那么李婶可以选择继续骂这家店,而且不要单单拘泥于做饭早餐,甚至可以上升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店怎么来的,谁知道你饭里是不是加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怎么?一把年纪了,想起来开店了?是为了治你那个瘸腿老公啊?’诸如此类的。” 周义之皱了皱眉:“会不会不太好啊?怎么还上升到人身攻击,撕人家苦难皮子了?” 方秉尘帮着徐照月答了话:“从文字的角度上来说,这并单单不是一种扒开人经历的苦难这么简单,而是李婶的性格只能支持她说出这样的话,只能支持她做出这样的事,刚刚不就说了吗?你要是想把一个人塑造好,你首先要贴合她的人格,贴合她的性格,而不是把自己的道德感放在这一切之前,你笔下的任何一个角色都不是你,虽然无论是哪一个角色,都会在无意中,以正面或侧面显露出你自己的情,你自己的志,你自己的思,表达出你自己的观念,你自己的想法,但是一切的前提都是:你笔下的人物,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 周义之算是明白了这么一回事,示意那两位继续往下说,徐照月又自然的将话头子顺了过去:“是的,而且一个不够理性,文化程度或者人文程度更低的人,情绪上头的时候一定会口不择言,但我们也不能单单靠文化程度去定夺一个人,还包括起冲突或者影响情绪的这件事情,对于被影响的这一方来说,是否足够重要,影响是否足够大,是否让她放弃了理智,甚至于不能说是放弃了理智,而是说情绪所裹挟。” “我们来继续说,那既然李婶都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心中的愤恨和不满是否会持续增加呢?那她是否会耍一些阴招呢?如果她足够大胆,她可能会去在大锅饭里下泻药,以此来败坏那家店的名声,如果她没有那么大胆,甚至于,无论是她自己心生一计,还是另有其人给她出招,是我们就可以让李婶假意要去王婶的店里好好尝尝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于是她在自己的饭里下了泻药或者她归根结底还是不忍心伤害自己,是个贪财霸道又惜命的人,她可以在饮食的过程中,或者吃完以后去装装昏倒,装一装腹痛不已的样子,你可能会觉得这些都太俗套了,就是你如果串联前后内容来看,你会发现你的情绪一定会被吊着往上走,甚至可能还会有一种被气笑了的感觉,而且有时候俗套并不是俗了,而是有一部分人或者在这种场景之下,普遍人们都会采取这样的措施,这样的行动。” “自然你就会觉得俗套了,这是一种生活之中,所谓的约定俗成,也是安全隐患上所对标的最大问题,这是基于常识所创造出来的故事情节,这也恰恰说明了食品安全以及饮食安全对于餐饮行业来说是一个非常致命的关键,我们暂且不提如何写才能不俗套,首先先要明确一个大点,那就是:不要害怕自己的剧情俗套化。” “在文学意义中,并没有绝对的俗套,一方面是文学,一定程度会对标生活,另一方面,文学发展至今已经足够浩大,足够广博,所以必然会有同质化的内容,相同化的情节,但这和抄袭或借鉴是两码事情,就好像在古诗文中,我们提到牧童总是能想到吹笛,我们提到莲花总是能想到清净,这些种种都在反映着这些所谓同质化的俗套内容无外乎有三大影响因素。” “一、生活经验或习惯的固定性。 二、文学广博所带来的难以绝对创新。 三、我们读的书虽然很难说足够多,一定在读书的过程中积累出了一种语感,这是一种文字的感觉,你的感觉会自动把这个空隙给补上,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意象美,也是一种,无数文人在千百年之中的碰撞。 ” 或者说,有情人。 当你模糊地触露到文字感情边缘的那一刻,你就注定了会和文字相伴一生,注定了你是个天底下难得的有情人。 叙一庭对于这些话有了自己的一些懵懂理解,心里思忖了一阵,再度将话题绕了回去:“所以节奏也是这个道理,对吗?比如我们继续说回李婶,几度三番不成,她可能就会走上极端的路子,哪怕她的行为上不极端,在言谈上也一定会有之扩大,比如起初她可能还在叫嚣着王婶的饭店不怎么好,并没有什么吃头,哪里比得上自己家的,接着后面可以造谣,说吃了那些饭容易肚子疼,甚至吃了对脑袋不好,然后再把话语上升到挣这些钱是为了补给王婶自家的苦难,嫁了个瘸腿的老公,也是断人财路的报应,甚至于到最后还可以去联合着一众早餐店的人,嚷着嚣张说都是因为有了王婶这个人,才害的大家都没生意,自己当然没什么事情,自己少挣一点就少挣一点了,但是千千万万个老板们总归都要吃饭的吧?那些顾客全都跑到王婶儿她们家去,难道是想着让大家全都在外面要饭吃?” 甜梓应道:“好一招借刀杀人!明眼的应该都能看出来吧?” “是啊,不是聋子的都能听出来,她这话到底什么意思,肯定也会有一部分商家被这些情绪所裹挟,场景就热闹起来了,从两个人之间的争执写到了整体的局面上,这样人物就不会单一了。” “而且一个好的人物是不能面具化的,这里的好并不是说这个人就一定是一个正派的、正向的人,”方秉尘又道:“而是说你要把这个人活起来,比如我们前面说王婶有一个瘸腿老公,我们还可以给李婶设置一个急着攒治病钱的人物设定,这些年来挣的钱,无非就是为了去给小孩治病,在这一层面上,乍听起来似乎有点道德绑架的成分,所以这就会再度把场面分成两大波,起码两大波。” “一部分人呢,动了恻隐之心,另一部分人呢?则是觉得那你不如好好做馒头,做早餐,只要饭香,食客自然会来,这里搅和别人的事情算什么?” 徐照月再度接了话:“是啊,那么,当这些意见无数次产生冲突的时候,这是笔下观客的想法,一定也会有着一部分读者的想法,虽然对于作者来说,有人会觉得简直就是左右脑互搏,但你既然想写好,你首先就要允许这一切的存在,而且平时的观察也是很重要的,写作想写得好,写得生动,写得巧,单单是读书那么简单,读书归根结底也是在读人,读笔下的这些人、读写出这本书的这个人,读那些情感、那些思考、至于是情怀或者意志。” “节奏自然也是这么慢慢拉上去的,把情感的拉扯提升上去,并不单单是要提升笔下人物的情感拉扯,更是要把读者的情绪给拉扯起来,刚刚举的例子虽然死板老套,但是结构清晰,一目了然。” 周义之点了点头,自己的黑色眼镜框扶了扶:“是这么一回事,而且节奏并没有绝对的快或者慢,可能同样一种节奏风格,对于不同的角色来说,适用程度也是不一样的,就好比一个急性子或者在某件事情上很着急的人,他可能并不会在家里面弯腰穿鞋,将鞋带仔细系好,衣服的下摆整理干净,然后慢悠悠走出门,身姿笔挺地站着等电梯,反而很可能只是一脚踩进鞋里去,耷拉着脚后板,冲进电梯以后,用手指抠着鞋子的脚后板,才勉强算是把鞋穿好,而且电梯的上下速度又没人能定得着,这个人可能还会在心里面不停的默念快下去了,怎么这么墨迹?甚至于联想能力大开,想一大堆有的没的的事情。” “节奏不单单是个人的节奏,还包括剧情的节奏,但剧情的发展都是基于人的,如果他们剧情发展到一定的**部分,两人之间有一定的共鸣性或者情感的张力,那么这个地方的节奏一定会高涨,一定会快,但平时的情况下,如果你硬要把节奏拉快的话,反而会让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对于节奏这方面……我觉得还是方秉尘他们说的,平时可以多观察,观察生活里的节奏,观察人和人之间交谈的节奏,然后再把握到笔里面去。” 谭素恍然大悟:“诶,照这么一说,写的太平,归根结底可能是因为没有把冲突的点拉起来,并没有一个绝对的详略,所以导致整篇文章如流水,是吧?” “可能如流水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甜梓眯了眯眼:“一个人有一篇文的习惯,而且慢慢来就好了,说不定今时不同彼时,来日不同往日。” 徐照月接下了甜梓的这句话:“是啊,而且我觉得你在写作之前,首先要先相信自己的笔,自己的能力,其次,要相信自己笔下的人物,或者说自己所建构出来的那个世界的人物,如果连你自己都不信任的话,那么人物就很难活起来了,首先是信任,其次写的时候,还是不要太在意他人的看法,一个人有一个口味,如果是有意义的建议,你当然可以去听,你自己揣摩出其中的味儿来,也是你自己无形中的改进和完善,创作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的事情,虽然创作本身很难脱离于人或者人群,又或者是某一种共同体式的命运,意志,但是在创作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左右你,在你足够相信自我的时候,也没有人能够妨碍你。” 第13章 文字禀赋 方秉尘暗了暗面上的神色,眼前这个人——徐照月,就是所谓非常典型的包容型作家,或者说,她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了包容性的人。 徐照月接下来说的话,仿佛印证了方秉尘本身想要表述的这种想法。 “而且,我觉得在人的思路或者写作的思维不够开放的时候,甚至于很可能,哪怕你已经足够开放,足够想要尝试更多新的东西,新的人设也好,剧情也罢,你都逃离不了文字就是第二个你的命运。” 徐照月神色竟显露出难得的严肃:“我一直都觉得,走上写作这条路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自愿的,写下的每一个字句,都是在向所有的读者,甚至于首先充当了读者的你去剖出了一部分的自己。” “如果你本身就是一个足够理性的人,除非你平时勤于察觉生活中争执的那些事情,情绪化的那些事件,你很难写出那种感觉,而且即便你把那种场景写下来,把那种场景的底层逻辑照下来,也会因为你足够理性而难免忍不住将情绪化背后的逻辑给大众剖析出来。” “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生活所处的周遭环境大体有什么样的风格,这些都会在你的文字中悄然显现,所以你要建立第二个你,所以你要在写作的时候知道你和你笔下的人物是两码事,不要总想着用自己的口吻把那些人的事情全都叙述清楚,在那个世界里没有人是上帝的视角。” “就像刚刚举的例子,所有的人都知道李婶家有一个生病的姑娘吗?而且,李婶家有一个生病的姑娘,这是我们后天加上去的,甚至我们还可以去说这个姑娘,并不是李婶的亲生女儿,而是她那个死去丈夫的前妻的孩子,或者哪怕在法律的薄弱地带,人性的高度之上,孩子是收养来的,是李婶瞧见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才养活下来的。” 叙一庭有些哑口无言,她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呢?她一向都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作者,或者说,她从小到大几乎和书呆子无异。 家里人从她小时候就一直在叮嘱着她要好好学习,好好进步,只有好好学习了才能有好工作,才能站上好平台,才能有好的话语权,只有这样才能活出个人样,才能有出息,才能不做所谓的狗熊。 家里人能说出这些话,倒是也能理解,毕竟她是跟着老一辈长大的,老一辈都没什么读书的机会,所以自然也会万分珍重,而且现在的教育普及已经很广泛了,迄今为止,她也十分感激于自己有机会触碰到受教育的门槛——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门槛了,读书是随心的事情,也是义务的事情。 但归根结底,她还是走不出那个心里面的结来,她不算是接触网络文学较早的那批人,但胜在接触的时候年纪较小,那个时候家里面不富裕,也没什么电脑手机,还不知道什么叫网络文学,只是在课余闲暇时间的时候,总会写点什么。 在她懂得人人都可以成为文学家之前,先毅然决然地爱上了文字。 谭素眼尖,瞬间察觉到了叙一庭轻轻叹下的那口气:“怎么了?怎么叹气了?” “没什么。” 叙一庭像个沙场失意的小将军:“不是什么大事。” 谭素马上从床上蹦了下去,将叙一庭搂在了怀里,明晃晃一副慈母的样子:“这是怎么了?你不会要哭鼻子了吧?你不会是在为书里面一个人冷心热的角色收养了一个没人要的小孩哭了吧?” 叙一庭这才笑出了声:“打趣我?” 甜梓紧忙接了话:“你倒说说,你叹什么气呀?你不说我们怎么充当智囊团啊?” “这个词也很古早了吧?” “什么?” “智囊团这个词啊,我记得我上次看见这个词还是在儿童文学里面,一大群人去四处冒险,这种团队或者其中的某个人,通常不是叫智多星,就是叫智囊团。” 叙一庭把话说得有板有眼,众人马上就理解到了是什么意思,纷纷附和,但很快,又把话题绕回到了你为什么叹气上? “是啊是啊,不过你为什么叹气呀?” 叙一庭犟了半天,可算是松了口:“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觉得……” “我很羡慕方秉尘和徐照月。” 其余几个人马上就理解到了其中的意思,甜梓再度率先接了话,周义之几乎与她异口同声:“我也觉得!” 谭素显然一副:原来大家都这样想的神色,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几乎都投放在了那两人的身上。 徐照月马上理解了其中的意思,其实她对自己并不是很满意,但是偏偏在这方面总有一股高傲的性子,就好像是上天赐予她的,赋予她的这种能力,让她珍贵又游刃有余,但偏偏这种游刃有余之下,随着见到的人越来越多,读到的书越来越多而萌生出一种空虚感来,甚至于是一种自负,一种悲观,一种不满。 这好像是一种慧极必伤的诅咒,很多悲观的文人总会透露出这种信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甚至于还有伤仲永的悲剧。 徐照月总会在心底里觉得自己恰似其人。 “你是觉得,自己是努力型的选手,我是天赋型的选手,对吗?” 甜梓这回要比叙一庭应得更快:“有时候也会这样想,比如我提到我觉得我写的片段不够张力,你好像总能发现问题,在除了语句的张力之外补足此刻声音的特性,人物的神情动态,或者只是精确与某一个具体的点,总能让人觉得身临其境或者如临眼前。” 周义之也接了话:“是啊,而且我觉得你的文字的感觉要比我强多了,因为你能读到的信息够多,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第六感,人的直觉也会和文学的感觉有关系,对吧?” 叙一庭没有说话,只是将脑袋埋得更低,沉默了好半晌,却在张口吐露出一个音之前,被谭素截了胡:“我觉得这些都不能体现一个人有天赋吧,我觉得真正的有天赋,应该是……” 谭素犹豫半晌,没说出一个具体的点来,好像有很多东西,很多方面都可以证明这个人有足够的天赋,但这些方面偏偏也是足够推翻这个人有足够天赋的点。 如果你要说是因为这个人的词句精巧,所以有天赋的话,那同样会又另有人说是堆叠辞藻,你难道就能说这人是错吗? 你如果说这个人因为朴实无华而凸显了文字的天赋,那另一个人说他的言语太过地道化,太过没有张力,太过踏实了,你又能说这个人是错吗? 这些还都是文笔上的事情,如果说是剧情上的?有人的剧情跌宕起伏,但同样的评价可能放在另一个人嘴里就是太过于急匆匆了,有的人的剧情主打的就是一个似水流年,你侬我侬,那还要有人评价说是纯纯流水账,或者再高级一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人设上也是一样的,难道一个人不把人物写的脸谱化,就是这个人有足够的天赋吗?那有的文章或者有的读者喜好,就是那种至善至恶,难道这种将善恶不纯粹化的矛盾体就是一种过错吗? 除了这些种种,还有什么呢? 叙一庭耳朵竖了半天,也没听见谭素的下半句,独自地把话接了出来,是说话时的语气有些飘飘然,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天赋嘛,谁知道呢,反正我没有。” 徐照月张了张嘴,想要反驳这句话,却没有及时吐露出字来,因为从那件事情过后,她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文学天赋,怀疑自己的文字的感觉。 不,不对,她从来不怀疑天赋、不怀疑文学,不怀疑文字,她只是质疑自己,刚的那些话说的有多么冠冕堂皇,她自己心里就有多么的乱。 多么的不自信,多么的不信任。 方秉尘本来想听听徐照月的看法,但此刻徐照月半垂着头,也不知道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不过这一切倒也符合方秉尘的另外一重推测。 方秉尘道:“就我个人而言,你说我有天赋,或者你们说我有天赋,我都会不加质疑的收下这种夸赞。” 叙一庭的头埋得更低了,手指抽搐了两下,只是暗暗攥紧了衣角。 “因为对我来说,我相信我自己天生就是一块写作的料子,我也相信我的笔,我的文字,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支撑这些,我想徐照月应该比我更明白。” 徐照月显然没有意料到方秉尘会突然说到自己的名字,而且还一副大言不惭的平静样子,好像只是在说今天吃了什么饭,昨天喝了什么粥。 “啊?我?” 周义之抿了抿下嘴唇,用牙齿将下嘴唇轻轻咬了几下,终于还是问出了那句:“你觉得你是个有天赋的人吗?” “这个啊……” 徐照月并不意外这样的问题,而且她也思考过很长时间这种问题,因为她曾经也陷入到过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天赋的难题中去。 不对,她过去从来没有陷入到这种难题中,只是她现在,或者说这两年,彻彻底底陷入到了这种难题里。 尤其是她的感性层面还有那份虚荣心。 “我觉得我有吧,不过比起天赋,我认为更恰当的词是禀赋,天赋是需要挖掘的,但禀赋不一样,禀赋是骨子里面与生俱来的,我觉得任何一个能踏上写作的人都是具有禀赋的人。” 叙一庭显然没想到自己能听到这句话,眼里的泪花闪了两下,在抬头的时候又躲回了眼眶里去:“为什么?你为什么能笃定任何一个人?你能代表谁?” 明明这番话这么尖锐,但是空气中似乎并没有那种擦枪走火的火药味,反而有着一种浓浓的悲情,一种难以名状的苦楚。 “没有为什么,因为文字自由且包容,人的情感和意志也始终具有着感染力,包括我们回归到人本身,人本身对于情感的捕捉能力、叙述能力,我觉得从来都不差,更何况,文字本身就是发乎于情的,我前面不也说了吗?我很笃定这个。” 徐照月声音更大了些:“我不能代表谁,没有谁会需要我来代表,我来代言,包括你,甚至包括我自己。” 方秉尘对于那个问题的答案越发明晰,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那天晚上,偶然翻见的徐照月的那句话。 徐照月接着将话说了下去:“难道你不明白吗?在文学的包容性之前,你一定要给自己的天赋设置一个标准吗?更何况我说了,这是一种禀赋,我觉得这要比天赋更加深刻,这也是我对于文字的敏锐,所以我从来都不质疑自己的文学能力,不质疑自己对文字的感官体验,而且文字的多样性你也应该知道,文字和情感的牵缠你也明白。” “因为我是一个有情的人,所以我爱上文字,我写下它,我不质疑它,并且信任它,以至于信任我自己,我把天赋这个词删减掉,咱们就以禀赋来说,你难道能说禀赋这个词有一个恒定的标准吗?” “一个生活在乡土烟火气里的人,他的文字更质朴,一个敏锐洞察的人,他的文字更犀利,是他骨子里面的禀赋到了一定时间,终于体现出来的结果,你以为一个人的禀赋真的是他的文字有多优美或者有多淳朴?我虽然不敢妄言,但我觉得真正的禀赋是一种文字的感觉,我也一直在强调这个。” “是把心中的那种情感的感觉付诸文字的行动,而不是说文字的体现,你觉得剧情跌宕起伏就是一种天赋了吗?你觉得细水长流就是一种天赋了吗?你觉得言谈更幽默,就是一种天赋了吗?难道严苛一点就是一种过错了吗?” “说白了,这些明明都是骨子里面的禀赋,是人心中对于情感,对于周遭环境所养出来的那种文字的感觉的体现,而且文字本身就是多样性,作家也必然是多样性,文字所创造出来的故事世界,本就是不受定、不受限的,你难道还要追求一个统一吗?” 周义之对于这些话,居然莫名生出了一种热血来,脊柱上的电流感,一阵一阵地涌向他的肩膀与胳膊,甚至于直冲他的后脑勺,让他整个人都为之一振,其实在场的很多人都一样,虽然徐照月表述的内容可能有些繁复了,但意思始终还是那个意思。 方秉尘自然把话接了过去:“我也觉得用禀赋代替天赋更好,而且且不单说形形色色不同的人,就有各式各样不同的文风,哪怕就是同一本书,同一个人来写,这个人都未必统一。” “走上文字这条道路,已经是禀赋的体现了,其次,最重要的就是恰当,或者前卫,我也会翻看群里每个人的书,我也不敢斗胆妄言,不过还是想大致说一说——” “比如叙一庭。” 方秉尘早察觉到了叙一庭情绪似乎带了些许的不对劲,这其实也很正常,每一个作家,尤其是更加心高气傲的作家,或多或少都会有这些忧虑,这是一种无形中的烦恼,但这未必是一件坏事,就是因为人太想写好了,就是因为她太想把文字、人物、故事讲好了,所以就缺乏了一些果断的勇气。 甚至于才有了诸多的苦愁苦绪。 人越在乎什么,好像就越容易对什么不满意,尤其是当这个人内核不够稳定,或者太过于青睐他人的评价,他人的信心给予的时候。 “你的书最关键的点就在于前卫,而且我看评论区很多人都说你是一个爱女的作者,这也是你本身的思想体现,或许你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具有反抗精神的人,本身就是一个能往前走的人。” “你的句子也总是过于理性,包括你总是急于把所有的信息都铺陈开来,所以这就导致你会觉得你的文章太平淡了,或者读者觉得你这个文章没有起伏上去,波折显然不够,这也说明了你本身的文字魅力,以及你作为一个具体的人,你是一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但你有没有想过?” “首先就像我们说的,一个人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或许也会和这个人有多多少少的关系,就好比几乎所有的作者写的第一本书,都难免会有一部分显露自己的嫌疑,或者借自己的第一本书来愈合伤口,探明痛苦,所以首先——你不要苛责自己,而且另外,评价一个人有没有天赋,有没有禀赋,除了你自己是否自信之外,也包括你的文章是否对读者的口感。” “你没发现吗?你的书完读率很高,而且其中有一大批的女性读者,或许有很多千千万万个像你一样的人,同样在追求着女性的解放,同样在追求着平权的体现,你看似写的是女尊,但你追求的背后仍然是人和人之间的平权和弱势群体的发声,这是你对于人性的洞察和对于自身意志的显露,你能说你是一个没有禀赋的人吗?” “难道要说自己是一个写不来文的人吗?你现在能张口说出自己不是一个写文的人,不是一块写文的料吗?你敢这样说吗?你会忍心对自己说出这种话吗?” 甜梓撇了撇嘴:“不能,虽然我也经常说写完这篇就不干了,或者说自己写文不怎么样,之前也有想过放弃啦,但我还是会忍不住重新拿起笔,我好像太爱文字了。” 我好像太爱文字了。 叙一庭仿佛福至心灵:“不能!不能!” 徐照月将自己的神色半掩在掌心之内,过去的她尚且能说出不能,至于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和文学之间是否存在过隔阂,他现在真的还能像她们那样,坚定不移的说出不能两个字吗? 她还真的爱文字吗?她还是一个能够体悟情感,书写情感的人吗?或许她已经丧失了写作的能力,只剩下了像叠麻花一样的编故事。 第14章 心事灵气 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徐照月只不过是将手心抚在脸上,半撑着脑袋,露出的半张神色里,让别人分不清到底是在思虑些什么,还是在欣赏些什么。 方秉尘也没见过她这个样子的神色,一时之间竟读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 谭素算是被鼓舞到了:“也对,先写着呗,网上不也流传吗?也不出二十万个字来,就不要质疑或者吹捧自己的能力,我能有什么可说的?还是先写吧……啊不对,我已经写了三四十万字了,战绩可查的!” 方秉尘摇了摇头:“说这句话的目的倒也不是为了让你把自己看的太平庸,或者不加以对自身的认知,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只是想告诉你,比起反复内耗和忧思,不如先动起来,先写点什么再说。” 徐照月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或许是收拾好了吧?也可能是把自己的情绪掩盖起来了:“是啊,不过我觉得忧思是正常现象,只要是付出过自己的时间,精力的内容,就一定会期盼着这个东西能有一些成果,能有一些成就,能有一个人喜爱,而且人都那么贪心,有一个人喜爱之后,就会渴望着有十个人喜爱,有十个人喜爱之后,又会渴望着有上百个人喜爱……” “而且都是第一次写作,本身能走上写作这条路的人,我觉得也一定会有一部分是天生成绩好的,我是说可能会有一部分在作文或者语文上的成绩比较拔尖的,既然长久的生活在所谓仰望的目光里面,肯定也会希望自己能够一展宏图,有内耗也很正常,人要有一股傲气,而且要足够关注、看重这个东西,才会为此耗费精神,不是很正常的吗?” 周义之点了点头:“是啊,我记得甜梓说,她的第一本书好像一年才写了几篇,而且随着时间的增长,以前的文字未必会让今天的你满意,今天的你可能也会追求过去的某种文字的感觉,可能还会觉得天塌了……” 这句话显然意有所指,甜梓曾经确实在朋友圈里发过类似的表述,周义之还记得那段话: “今年的我已经二十六岁了,依然还是一无所成,从小学五六年级开始走上写作的道路,结果到现在了,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成绩,翻到了以前写的书,感叹自己怎么没有在未成年的时候签约,如果那个时候签约就好了,这些文字都是那么有灵气。” 甜梓现在也已经签约了,但她有时候也会苦恼于好像找不到过去的那种感觉了,其实这也很正常,毕竟她已经二十六了。 这话倒也不能代表年纪就一定能说明什么,只是说人的心理和阅历都不一样了,以前哪里需要考虑那么多呢?想写什么就写点什么,少女心泛滥的私房话也好,情怀爆棚的励志言论也罢,甚至还可以强说愁的给自己盛两碗鸡汤喝,就像是一些画家会追求返璞归真的绘画技法,写作也难免会有这样的人。 甜梓恰恰就是其中之一,她时常觉得自己好像在倒退着生长,文字没有之前那么至情至性,不过她对此也有自己的一套说辞: “生活太忙了,压力太大了,考虑得太多了。” “工作太累了,工资太少了,恋爱上还是空窗期……好吧,空窗期都是抬举自己了,我就是一个纯纯粹粹的母胎单身。” “饭吃不上,觉睡不够,工作干不完,每天就指着每个月的三瓜俩枣度日,等着放了假,恨不得在被窝里睡个昏天黑地,不过也有些难啦……猫屎太臭了,睡着睡着就让熏醒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一套理由还是一些正儿八经的原因,毕竟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嘻嘻哈哈的,好像是在说别人家一样。 徐照月将想叹的那口气又重新咽回了肚子里,她看得见甜梓的神色,那种垂下睫毛后,就好像拉下帘子,遮蔽掉一切外物纷扰的神色。 犹豫再三,徐照月还是再度开了口:“或许你不是倒退了,只是心智不一样了,看待的角度不一样,可能你还是那个你,可能你已经不是那个你了,咱们不是说了吗?文字和人是必然挂钩的,不管是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感觉,还是你起初写作用的素材,一定是你有所经历、或者有所听闻、有所感触在先的。” 这种话听上去简直就像白马非马,彼时我非今时我,今时我非我。 方秉尘明白了这层的含义,想起了那天的那个问题,那是徐照月半夜里的一条朋友圈,像是要仅自己可见的,可惜那个时候他刚好在刷朋友圈,即便删除或者隐藏再快,也被他冥冥之中捕捉到了。 人们似乎都非常擅长青睐或者神话小概率的事件,好像只有这种小概率的事件才更能够体现你的独特性,或者体现你的经历有多么不凡,你的人生有多么可贵。 好像只有小概率的事件发生的那一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自己的生命才会被定夺上有意义的名号。 即便一个人再怎么不动心——我是说:不为外界所动心,在碰上自己真正所注重的那个人,那件事情甚至于那个领域的时候,依旧会陷入这样的圈套。 只是这真的是圈套吗?或许只是血管中的血液径流人生的一个过程,只要人还有一些追求,还有那么一点能够调动起心绪的东西,那这个人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恒存的。 谭素勉强能摸透这句话的意思,起码她自己觉得自己摸透了,于是对甜梓说:“就是啊,说不定明年你写的又不一样,说话还讲究个阶段呢,生了小孩养了孩子,那说话的内容肯定就以孩子居多,以夫妻生活的操劳居多了,我朋友圈就这样,以前那些同学都结婚了,每天一刷朋友圈,全是一堆小孩子……不是带这个出去玩儿,就是那个会翻身。” 谭素的声音低了下去,实在让人不好听清她究竟在嘟囔些什么。 叙一庭问了一句:“什么?” 谭素尴尬笑了笑:“还能有什么?也就那点儿事儿吧,你们也都知道,我是女同,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家里说,感觉在老一辈眼里……起码老爸老妈那一辈,出柜比出轨还要让人难以接受啊。” 话题究竟是怎么聊到这个上面来的,一时之间,几个人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徐照月用目光给了谭素一个爱的抚摸,马上将头埋的更低了。 方秉尘很快就捕捉到了这一动态,结合刚刚所说的那些话,心里马上就推测出了两个分析点: 要么,徐照月的敏感词在“出轨”。 要么,徐照月的敏感词在“出柜”。 无论哪一种,方秉尘都保有着不想去质疑的态度,但徐照月偏偏将头扭了过去,想是刻意避开自己,而且徐照月或许并不是一个藏得住事情的人。 只是或许。 方秉尘着实没忍住,清了清嗓子:“总之……大家的文章我都有看,回头我会把文评分析私发过去,我没什么大能耐,希望能帮到你们,那个……还不开始码字吗?” 经过了上述的交谈,几乎人人都重新饱含了信心,有时候可能也只是需要一些外界的督促或者鼓励,以及一些小成就所带来的勇气与信心,人不能总是受挫,或者一路无望,倘若心态好一点,还能自我安慰说是什么深造扎根,静待向上生长,倘若有什么时候情绪来匆匆,绷不住了,反而更容易被自己所伤害。 时间长了,很可能就所谓习得性无助了,慢慢下来,再也不能提起笔或者,对自己一向深爱的事物产生恐惧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众人噼里啪啦地码起字来,难得谁都没有拖沓或者到处找事做,也不知道甜梓究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是真的图对刚刚一番迷津指点的报恩,前脚才打趣了自己,说什么:“哎呀,上学读书那会儿写作业都要一分钟上十次厕所,十分钟去接二十次水,今天居然能老老实实坐在这里码字……” 周义之显然丝毫不惯着:“好像也没差多少,起码你现在嘴上还能说话,我以前也这样,嘴里老说说说,老师都说我长了一脸的嘴。” 说着,便爽朗笑了起来:“要真长一脸的嘴,感觉出门都可以不用见人了……哎,也不对,如果我真的瞧见这种人,害怕当然是首要,可能敬畏和可怜会占比更大一点吧。” 甜梓没想到周义之和自己一样,居然真的思考过这种问题,刚想要表达附和支持,就先做了一回人,这不?马上就是后脚: “照月,你不是想让人给你打字吗?方秉尘好像已经完结了,我看他一直在第一名没动了,要不你和他去隔壁房间,你说一句,他打一句?” 徐照月大惊失色:“不用!这种事情还是我来亲力亲为吧!我那个……我也快写完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发愁打字,打字对我来说信手拈来啊,小时候上过电脑课吗?我可是金山打字通的……菜鸟级选手。” 甜梓苦笑一声:“那就更应该让人家帮帮你,群友之间还是要互帮互助的,反正电脑上也不能语音输入。” 甜梓说到这里,又问道:“说起来,你现在还是语音输入吗?” 徐照月摇了摇头:“不了吧,语音输入这个,感觉还挺……” 徐照月还是没把自己真正的理由说出去,信手扯了一个谎,说什么:感觉把自己书里的句子念出来,挺不好意思的,羞耻感太重了。 方秉尘倒也知道徐照月的这个习惯,有时候打字打着打着嫌慢,徐照月就索性开始摁着语音输入的键,一个句子一个句子的往里录,有时候甚至能一口气说出一大段的话,好像跟别人写作不一样似的,别人写作好歹还要在脑子里面排一排句子,她倒好,嘴巴一张,分分钟八十个字。 不过后来,方秉尘也发现了,徐照月好像再也没有用过这种码字方式,只是非常踏实的勤恳打字,再加上眼睛不是很好,只能在打字的时候把眼镜戴上。 眼镜度数又高,电脑屏幕肯定晕眩,但是不戴眼镜又看不见键盘,徐照月倒是把那些字母的排列顺序给记下来了,但每次打字最初的碰键盘方式,却还是维持着典型小学生样式的虚握鸡蛋状。 实在是太过冲突,电脑的晕眩也好,又或者可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徐照月这两年好像懒散了许多,最起码每次和不让尘的约定码字,不是说自己突然没时间了,手头上有事情要去忙了,就是没一会儿,马上苦着脸说自己头晕眼花,写不动了。 方秉尘起初也起疑过,最后还是每次都能用一种极为平静的心态打出“好”这个字,仿佛有一股天崩地裂之前仍不折腰的淡定。 好吧,说人话就是习惯了。 后来他也想过,可能是人的惰性,或者人总归是善变的,就算能坚持下来一直做某件事情,但是质量或者数量也未必能保持得住,没有放弃就已经是很不容易了,难道还要想着多催两句吗? 而且那个时候的方秉尘已经在心里面儿打算盘了,所谓言多必失,还是先少说点,免得回头露了馅,后续什么故事都发展不成。 叙一庭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可算把她那副新买的竹子音键盘的威力给好好儿显现出来了,由衷感叹了一句:“啊!到底还是轻型的键盘好啊!打起来轻快多了……” 有时候可能确实是键盘重了,有时候可能只是脑袋不清楚,好在叙一庭这次两者都不差,故事也写得顺理成章。 谭素的第一章码完了一大半,几乎每个人的字数都在往上涨,徐照月的字数却一直在那里动也不动,还连掉了两个排名。 大家看着那个七千多的数字,基本都觉得是和方秉尘一样,差不多更新完了,不说更新完一本书,起码更新完这一篇了,只能彼此之间暗暗较劲,企图争个榜三。 方秉尘倒是神不知鬼不觉,将自己的椅子悄悄往后挪了两步,从他那个角度看向窗户,刚好可以勉强看得见徐照月电脑屏幕里的东西。 这实在是大罪过,但可惜方秉尘确实没忍住,借着窗户模糊的影像轮廓,正半眯着眼辨认,就被徐照月抓了包。 甜梓到底还是心不专,借着“做完作业的不许打扰自习室里的别人”的名义,将两个人连人带电脑全都轰了出去。 “啊去去去,写完了在这里等着让我们眼红,是不是?” 甜梓把门一关,顺道反锁一声,说话的声音闷闷的传了出去: “想都不用想!你们两个不许努力了,刷会视频算了,别让我看见你们榜上字数有变动啊——” 可怜徐照月和方秉尘站在门外面面相觑。 “那个……现在怎么办?” “你想回去吗?要不我敲敲门吧。” “不用了吧,她们都码字呢。” “那要不你来这边?” “不会不太好?” “不会,平时都在你们女生那边待着,这边房间最大的作用,应该也就只有晚上睡个觉了。” 徐照月几番推脱之下,终于还是进了隔壁的房间,周义之斜着身子躺的这个沙发离墙最近,听到隔壁开关门轻微的声响后,马上给甜梓发了消息。 周义之:“你觉得徐照月真的喜欢方秉尘?” 葡萄籽:“质疑我?” 周义之:“没有,不敢。” 周义之:“我就是觉得,如果人家不喜欢方秉尘的话,这样会不会有点冒昧了?” 葡萄籽:“不会不喜欢的,你看不出来吗?徐照月才是先动心的那一方吧,我昨天晚上还在想他们刚见面那个眼神。” 周义之:“那个眼神怎么了?” 葡萄籽:“没什么,跟我一起助攻就对了,别管那么多怎么了为什么,你就看着吧,以后肯定会在一起!” 葡萄籽:“到时候给我单独安排一桌。” 周义之:“那我呢?” 葡萄籽:“到时候你自己要求去。” 周义之头一次当这种助攻红娘,难免有点不习惯,甚至还觉得有点违心,只能尴尬的用虎口抹了一把脸,可惜虎口只能碰到他的鼻尖,像是要好好摸摸有没有长成匹诺曹的长鼻子。 万幸,没有! 徐照月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微微散着热的电脑放在她紧并的双腿上,面上的神色仿佛在警惕着下一秒很有可能会面临的所谓大敌。 此大敌从酒店的小冰柜里摸出了一瓶可乐,慢慢拧着瓶盖,将里边的气给放了些,这才递到了徐照月的眼前。 徐照月又想推脱,又属实不好意思,索性那就接过来好了,不想面前这人反倒将手一收。 …… “不给喝,你拿过来干什么?” “一会儿全洒电脑上,你先收了再说。” 徐照月把电脑放到了桌上,可算是如愿拿到了冰镇的可乐:“那个,我觉得我们就这样也挺好。” 不知道方秉尘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似乎一头雾水:“这样是什么样?” 徐照月咬了咬牙:“就……这样啊。” 方秉尘拉长音应下了声:“原来如此,你喜欢这样啊?” 这个问题算是将对面人难住了,喜欢也不是,不喜欢也不是,只能涨红着脸:“我是说,和平相处就挺好的。” “怎么和平相处?有没有什么可以供我参考的指导方案?” 方秉尘说话间,一屁股坐在了徐照月的对面:“不开你玩笑了,我没想着跟你有什么火药味,我说了,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徐照月没办法说服自己在这个人面前说自己过得好,但也没什么脸面说自己过的不好,语气骤然降到了北冰洋:“你是想说什么?” 方秉尘当真开门见山:“你那天半夜的话,我看见了。” 第15章 单独交谈 “看见什么?” 徐照月不甚在意这些,她半夜发的话数不胜数,大晚上正是夜深人静时,情绪低迷也正常,况且能看点什么?又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方秉尘没有顺着她的话回复,反而开口问道:“你现在不愿意写作,是和那个人有关系吗?” 徐照月有些心虚:“我?我好像没有不愿意写作吧?刚刚大家聚在一起,我不还码了足足七千多个字……” 方秉尘没有搭话,徐照月将身子往前一靠,两个手肘撑在自己的腿上,两手交叉可谓是做足了气势,回道:“你是来审我的?” “没有,我……” 方秉尘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对话的发起本身就很莫名其妙,或许连他想起那个问题,想起那些话都是一种没来由的胡思。 徐照月总算把刚刚咽下去的那口气叹了出去:“方秉尘,你是不是对我感到奇怪,纳闷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方秉尘“嗯”了一声:“不过什么样子的你都是你,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 你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热爱写作了。 这句话在方秉尘的嘴边绕了个弯,显然是有些烫嘴了,既说不出口,也咽不下去,于是只能反复张张嘴,吞进去两口冷空气,算是给自己一脑门子的热降降温,回回神儿。 徐照月怎么会看不明白呢?她将可乐的瓶盖重新拧紧,慢慢放在了桌子上,塑料瓶里的气泡几经往上后炸裂,徐照月也开诚布公道:“你的猜测没什么问题,可能就是年纪大了,人踏实了。” 徐照月还是把话留了一半,听上去像是一种谎言,尽管这似乎也确实是一种谎言。 “你年纪大了?” 方秉尘快要气笑了:“那……” 反驳的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方秉尘还是意识到了那个点,可能徐照月说的年纪大了并不是指她,或者是另有所指别的年龄,或许是徐照月自己认为自己的心老了。 方秉尘不想把话再继续往深了剖:“抱歉,是我冒昧了。” 徐照月无所谓这些:“不会啊,我自己也早就看淡了,没有了兴趣,谁知道能坚持走多久?” 方秉尘皱了皱眉,将声音放柔了下去,甚至带着一股乞怜的劲头:“可你不也知道吗?写作和别的不那么一样,不是单单只有兴趣就可以的,你明明也知道这一切的根本是在于所谓文字的感觉……” 是啊,文字的感觉。 这个概念还是他们恋爱时,徐照月和方秉尘提及到自己梦想时所提出的,她说自己好像一直都很多变,要别人在舞台上熠熠放彩的时候,渴望着如果自己也是一个舞者或者一个乐手就好了,后来又看见别人画画写生,不需要凭借摄像机就能把一切定格下来,就又觉得如果自己可以是一个画家就好了。 这些梦想变来变去,有的半途而废了,有的从未开始过,渴望着自己成为一名音乐家,最后成了一名白日梦想家,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一名画家,最后手上的笔却还是毅然决然的成了编织文字的针。 徐照月终于意识到自己或许并不是想要成为什么,或者看见什么风光,就想要做什么,而是她很快捕捉到了那一场面之下的春风得意,捕捉到了得意之人的神采,捕捉到了台上台下的功夫,从形到神,从他人到自我,甚至于从本体到移情,她好像更善于描摹和构建。 这么多年来的梦想变来变去,只有对各种情感、神色的感知与捕捉不会变,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敏锐的觉察,发乎于心的流露,还有适当到几乎随时随地就可以的白日梦的存在,所以她知道,自己天生—— 注定是一个作家。 她把这些感情的觉知称之为是文字的感觉,感觉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文字是将感觉实体化的横竖穿插,有时候她觉得,世界上存在字形本身就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更何况还有说话发声时的声调与音韵。 徐照月整个人往沙发背上一靠,像是什么都近不了她的身:“方秉尘,忘,一种自在而悲情的字,自在时心外无物,本自具足,悲情时呢,又无外乎:哀大莫过于心死,今时彼时,此去经年。” 方秉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度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把话题重新引回到了前面那个暂停的阶段里去:“有什么事情能让你放弃这个吗?或者你……” 你也可以和我说说,或许我真的可以帮上你些什么。 可惜后半句还是没机会说出口,方秉尘自己心里也门儿清楚,看着两个人好像相处的平平和和,那天晚上也仿佛经历了什么敞开心扉的彻夜长谈,实际上他连门把手在哪都还没摸清楚,别提门把手了,连门在哪儿都还不知道。 而且他自己也心急了。 徐照月像是为了强调什么,再度开口道:“我觉得我没说错什么,可能以前我确实对文学、文字很热爱,是有点傲气,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我现在确实没什么精力写了,写一天就算一天,反正千千万万个作者也不差我一个,文字工作者,热爱文字的人,这天底下也并不少见,我也不是那么唯一。” “可是你并不追求唯一啊,有谁说你心高气傲或者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吗?但我们退一步来说,难道有这种傲气是坏事吗?况且你不是坚持读书吗?你不是坚持观察吗?你不照样还是每天更新吗?什么叫以前对这些确实热爱?难道你现在不热爱了吗?你不热爱你刚刚怎么能说出那番话?” 方秉尘琢磨不透眼前的这个人,说来也真是可笑,本来他想着要借着那个问题把话问清楚,结果话还没有怎么问,自己就先在这里语无伦次上了。 徐照月并不打算发生过多的争执,没有再碰桌上的那瓶可乐,百无聊赖地翻着自己的电子书架,顺便浏览了一眼那个码字房间里的排名动态。 叙一庭一跃成为第三名。 徐照月敛了敛神色:“你应该也知道,文字是具有欺骗性的。” 方秉尘似乎不愿意面对这句话,但一瞬间的茫然之下,很快就被他找到了突破口: “文字可以骗人,骗得了别人,你骗得了自己的心吗?” 徐照月像是听进去了,方秉尘又趁热打铁道: “再说了,文字的欺骗性只能存在于对事件或者一些认知的美化,难道你能完全骗着自己写出自己不想写的文字吗?” “如果走到那一步的话,那是你骗了自己的心,那是你违背了自身,而不是文字欺骗了你,欺骗了谁,文字最多只能是恶劣事件的遮羞布,即便文字成了遮羞布的那一刻,那也并不是文字的过错,是书写文字的人的意志的过错。” 徐照月哑然了:“我觉得我刚刚说的很明白了,我说我曾经喜欢过文字,也确实义无反顾的走上了这条路,但那也只是曾经,我现在说出这番话,难道是违心的吗?既然是违心的,我为什么能说出来?难道我骗着自己说出了我不想说的话吗?” 方秉尘冷笑道:“这些话真的是你想说的吗?你不好奇我究竟看见什么吗?” “我看见你说:——”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能够去类比文字,如果硬说的话,或许是水,或许是生鸡蛋开了壳的胶体蛋清,可能后者相对更贴切吧?毕竟这种胶体将我保护的很好,出生前住在妈妈的女子胞里,充斥着羊水的那个地方的感觉,已经不是我所能记起来的了,而且出生后一天天长大,迄今为止,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吗?我应该是一个幸福的人吧?” 徐照月不再有什么防备姿态,像是在默许着方秉尘继续往下说。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我说文字就像蛋清,是因为文字可以把人包裹得很好,如果沉浸在文字里,或许也是一种回归地母的象征,这是一种符号化的抽象吗?文字究竟是抽象的还是具象的?为什么要这样强说愁?到底是感情把人包裹得好,还是文字把人包裹得好?” “应该是文字吧?文字是什么呢?文字的起源是一种感觉,传达的又是一种意志,或者一些情感,到底是情感包括了文字呢,还是文字包括了情感呢?这中间一定有我没想到的别的东西,比如在文字里可以打破规训,在那里好像没有什么是真正能伤害到你的。” “就算我选择在今夜把这些事情写下来,那那些事情对我而言也隔着无数横竖构成的坚墙,就算是千万支长刃银枪,也不会影响或刺伤到我,对吧?” 方秉尘那天晚上把这些话看了许久,又因为实在担心这样掏心掏肺的话,会不会是发错了,顺手还截了屏,反复看了好多回,记得居然比自己书里写的那些都清楚,他继续说着后篇的内容: “文字和羊水或者母乳这些……又能有什么区别呢?不过这是不是也不单单是文字的特权?当一个人足够爱一件事情的时候,或许都会情不自禁的把这些与那些挂上联系,而且似乎爱的越深,相挂钩的那个意象性质就会越接近于本体,甚至高于本体,回归到了本体的溯源上去,好像没有这样东西,就没有自我一样。” “对了,文字也会代表观念,代表着一种发展,就像婴儿的房,以前叫女子胞,现在的称谓变成了子宫,好像主体发生了莫大的改变,前者用所存在的地方命名,后者用它到了某一阶段时的功能命名,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让权?文字真的是自由的吗?还是书写文字的人才是自由的?” “应该是后者吧,不对,应该是前者吧?” 方秉尘没有再继续往下说,朝着面前人又问出了那句:“你觉得,到底是文字自由,还是书写文字的人自由?” 徐照月对上了方秉尘的目光:“都很自由吧,不过这个问题重要吗?你不知道基于不自由才能自由吗?” “……” 方秉尘感觉自己像是吃了一嘴的火药烟灰气儿:“我知道啊,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徐照月还是将桌上的可乐拿在了手里,冰镇可乐的瓶身已经化了不少的水,粘在手,心里凉凉湿湿的,无形中也把燥热的空气抚了下去: “我的看法?我是没想到你能把这些话记下来,毕竟大半夜说的那些东西,毫无章法不讲逻辑,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思维跳脱也快,能让你几乎一字不差背下来,也算是苦了你。” 徐照月这才终于将话题接回正轨: “我一开始觉得文字是自由的,因为这天底下的文字书籍太多,写什么的都有,上至所谓上得了台面的,下至所谓上不了台面的,上限不限于史记地方志,下线也不限于地摊文学流水账,而且想要成为一个作家,就必然要成为一个包容的人,就是你内心里面看不惯一些事情,愤恨一些现象,你也要允许那些事情的存在,而且你会发现这些你所看不惯的,甚至于过于卑劣的,你可以在文字拼凑的这些结构框架里找出背后的那些原因。” 徐照月不去和方秉尘对视,又接着往下讲:“但后来,我发现这并不是文字的自由,而是文字太包容了,人太自由了。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我刚刚说了,一些人或许是卑劣的,一些事情或许是难堪的,可能也有一部分人过于神圣崇高,一部分事情过于增添了神性色彩,真正可以论有没有上下限的只有人和人性。” 徐照月把话说得乱七八糟,方秉尘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这仿佛并不单单是一种思维跳脱了,而是一种思维崩裂,徐照月的那些担心好像并不是空穴来风的,口口声声说自己现在已经没有当时那么热爱文字了,这极有可能是一种她的退步,就好像当初分手时的逃跑。 徐照月慢慢后知后觉过来,一瞬间便又闭口不谈,方秉尘坐在徐照月的身边,给她顺了顺背: “我能明白你要说的意思,人性的上限和下限只是文字广度中的一部分,但是如果没有人性的上限和下限,以及普遍人群或独立个体对于上下限评定的情感或者形成的分析,多方的构建,这些就很难成为文字广度中的一部分,对吗?” “举个例子,在无数个人群里面,我们假定有一个霸凌者的出现,这个霸凌者拉帮结派,欺负了某个人,对于这件事情,有些人可能会把侧重点放在霸凌者背后的成因,放在每个生命都要有被原谅的机会,有些人则认为这个事情是非常恶劣的,是人性的极恶、极下限、极阴暗,甚至可能还会有漠不关心,置若罔闻的人,可能还会有我们没点到的那种形象。” “但是无论怎么样来说,这里面的任何一种人类群体将这件事情做出一份评析,或者对此发表自己的观点,都脱不开将自身意志表达出去,所以你觉得文字是不自由的,因为它被写文字的人所束缚,写文字的人是很难由衷写出自己心中不认可的那个点的,但同时你又会觉得文字是自由的,因为千千万万种人都可以去写它,认为这种事件是人性本身卑劣的人、认为这种事件的罪责应该问归霸凌者的监护人的、甚至在这些事情上去评定一个受害者是否是一个完美受害者的人,乃至于那些大肆宣扬着有没有被霸凌的视频开开眼界的。” “文字是没有一个绝对的定向,在这个基础上,文字大类中划分出来的教育和思辨就显得尤为重要了,所以人类又会被文字所裹挟,或者说,被汲取到的内容,或他人的意志所裹挟,包括人类成长的历程,好比人格形成之初,对于家庭和自我的探究,从学校开始假定社会与发展的成分,而这些都会在你生活经历的过程中形成具体的文字,即便是图像,也需要有文字来进行概述或拆解,所以你又觉得人才是自由的,因为一切文字的存在与拆解都基于你的意志,你的情怀,而你的意志或情怀,是你在成长中自由呈现的。” “最后,你就开始觉得人才是真正不自由的,因为你随着自身的成长和发展,你发现无论是自身的情怀还是自身的意志,都是一种看似是自由,但其实是线性的发展规律,比如你的家庭,你的环境,你的自身性格必然让你成为了现在的你,你做出的一些决定必然是你的性格促使你做出的那些决定,当你做出那些决定的时候,你以为你是不得已,或者自主站在那个位置的,但是回望的话,你又会觉得这一切种种,那些所谓的每一个人生节点都是牵缠的线,让你看似自由的走到了这个地方,连你以为的‘做个不一样的自己’,‘做个不一样的决定’,也都是情理之中,始终的你,必然的决定。” 徐照月没由来地说出了口: “是,所以我很痛苦,我发现人才是不自由的,但是提起笔的话,笔下想写什么故事就写什么故事,而且人被困缚到一个边缘线之上的时候,她就会成为世界的观察者,她好像就会允许一切的存在,她可以轻易代入到任何的情感中去,又能够轻易的去试图给任何人开脱,任何情感都归于平静。” “走到这一地步的话,写作就自由多了,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包容一切的话,什么都能写得出来,文字就不会那么受到自身的束缚了。” 方秉尘的问话有些犀利: “你觉得包容才是自由的一种吗?允许一切存在才是自由吗?为什么在你看来,肆意自在的动笔写作就不能是自由的一种呢?” “人的自由是什么?” “文字的自由又是什么?” 第16章 离开平城 “没有绝对的自由,只有主体化认知的自由。” 徐照月对于这样的问题并不陌生,她自己也曾经很多次的问过自己:“很多时候你认为自由是什么样,你认为你是否不自由就决定了你是否是真正的自由。” “对我而言,在我的浅薄看法里,人被人所深刻钳制,又在有限的意志认知里去依托文字……或者别的什么,去寻找自由。” 这些话语落下,还来不及方秉尘再细细回味思索,只听见敲门声猝然响起,房内的两人都收敛了正经的神色,仿佛刚刚只是谈论了某场电影,或者一起看了什么令人发笑的综艺——如果投影仪可以稍稍散点热的话,这样的说辞就会更加具有折服性。 徐照月紧随在方秉尘的身后,方秉尘开了门,门外的周义之浅笑着往房里面走了进来:“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话语间,方秉尘已经将门闭了过去。 徐照月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周义之道:“那就好,她们还在码字,我说我出来透透气,就过来了。” “那我把窗户打开?” 徐照月的问话才刚说出口,她人却早已经走到了窗户那里,素白里透着几缕青的手将白色的窗框稍稍往上一抬,凉风就透了进来:“开这么大行吗?” “行,没问题,主要是那个……” 方秉尘将水递了过去,两个人齐齐坐在沙发上,徐照月索性坐在窗台边的椅子上去了,方秉尘觉得她应该是有些不想看见自己的,便稍稍侧了过去身子:“怎么了?” 周义之挠了挠头,有些许不好意思:“甜梓把你们两个赶出来不是存心的,她就是觉得应该给你们俩一个彼此间的相处空间和时间,而且她的性格挺大方的,没什么心眼儿,也没有太多的盘算,是个敢说敢做又风风火火的,穆桂英一样。不知道你们会不会为被赶出来这件事内耗或者觉得她有什么不好,就想着还是过来和你们说一声,如果有什么冒犯到的,也千万不要在意。” “为了这个事情啊。” 方秉尘将纸杯子捧在手里,两只红白色的一次性纸杯叠叠在一起,瞥见徐照月没有说话,便暂且自己接了这个话题:“没有的事儿,甜梓人挺好的,很灵气活泼的姑娘,我和徐照月之间也没什么独处的必要,本来就是我想向她请教一些写作上的事情,大家都可以加入进来啊,你也心细……” 周义之慌慌张张地打断了话:“别,这事你可千万别跟她说,我自作主张过来的。” 方秉尘还没来得及将这番话应下来,周义之抿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凉温水:“照月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她啊,可能在走神吧。” 然而,这番话的话音刚落,徐照月便笑着朝他们走了过去:“没有,我刚刚开了窗户以后,图近,就没跟你们坐一块儿,还以为那个话是在和方秉尘说,索性就没接,这会儿正好说完了,看我这不是来了吗?” 周义之点了点头:“也是,诶,那你们刚刚都讨论了点什么?” 徐照月跑火车的功力可谓是信手拈来,双腿斜并着坐在了方秉尘和周义之对面的椅子上:“讨论的都不是什么大东西,只不过是说了说最近热门的题材,顺便聊了聊千禧年间的火星文,杀马特还有星星罐子什么的。” 周义之听前半句的时候,脸上还能挂着笑,甚至还准备脱口而出,问一问最近到底在流行些什么题材,他也找来看看,结果听到后半句,几乎就在与古早这个词出现的同步之间,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 借口说自己已经透气太晚了,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就闪身溜回了隔壁的房间,连房门都忘记了礼节,关上那一刻的声音大得仿佛是被风带起的——很难让人把这种巨大的闭门声与周义之的性子联想在一起。 这个房间又只剩了徐照月和方秉尘两个人,方秉尘再度发觉:自己真的有点认不出徐照月这个人了,她刚刚那一刻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什么样的一种态度呢?想打趣、想接话还是在含沙射影什么? 单论那些话来说,也不至于令他想这么多,可她的神情偏偏是那样的不屑,不对,与其说不屑,不如说无所谓,甚至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里,似乎还包含了一种暗暗的使坏的劲儿。 方秉尘回了神,从自己一团乱麻的思路里,终于揪出了一个话头子来:“你看了他的公众号?” “没有,我还没关注。” “那你怎么知道那些?” “不是你说的吗?说周义之的公众号有一股古早男青年的文艺味儿。” 徐照月回完了话,便又回头看自己的电脑去了,方秉尘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把杯子与桌上的另外两只套杯套在了一起,一同丢进了一边的垃圾桶里。 他想起来了,刚刚码字的时候,他好像有透过玻璃窗注意到徐照月的界面,其实他那个时候只是无意之间的扭头,却没想到,自己被玻璃窗里面隐约的文字给吸引住了。 思来想去,直接绕到徐照月身后去看人家在看什么,归根结底,这种行为太坏了,起码太没有分寸感了,但是他偏偏又十分好奇,实在是抓心挠肝,恨不得马上就知道那些长篇大论究竟在说些什么东西。 良久,方秉尘还是问出了声: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一些资料。” 方秉尘不好意思继续问下去了,于是又给徐照月接了一杯水,奉承似的放在了桌边上:“你渴不渴啊?” 徐照月摇了摇头,眼镜的透明镜片里映着电脑上所谓的长篇大论,轻轻摇头的这两下,倒像是什么书虫或者重点的波浪号划了两遍:“不用,我不渴,你忙你的。” 方秉尘又跑到一边翻箱倒柜去了,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了一包湿巾来:“擦擦眼镜吧,照月。” “不用,你叫我徐照月就行。” 徐照月这人在说话间,甚至如同挑衅一般,将鼻梁上的眼镜扶了一把,之后又把手指放在鼠标上轻轻滑动,镜框里面的模糊影像也跟着向下走了走。 方秉尘自认无聊的端坐在了徐照月对面,难得的把自己的眼镜也摸了出来,眼镜下的那双若点漆似的眼睛稍稍眯着,连同眉头都皱在一起,终于在徐照月的眼镜框里读出了什么精神……情感……。 徐照月察觉了许久,直到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变换位置,怎么样的将脑袋动来动去,对面人都可以以一副脸不红,心不跳的正经样子去企图读自己的眼镜,目的性实在是过于直白了。 于是,徐照月左看看,右看看,想着干脆把身子侧过去,但是一想到把身子侧过去,还要把腿并着,把电脑放腿上,长久不能动,那种满腿的雪花感着实是有些磨人,便又想着干脆背过身去,但背过身去不就如了他的愿? 几经纠结之下,徐照月索性将眼镜摘了下去,脸几乎要贴在屏幕上,屏幕光直直打在脸上,愣是显不出两个字来。 方秉尘几乎恨铁不成钢:…… 将鼻梁上的这副眼镜用屈起的指节往上一顶,决定先在自己的手机上搜搜那两个关键词。 刚搜出来就是一个大方框,框里的主任医师笑得一脸波澜不惊——俗称就是笑的像贴上去的,微卷的短发和坚毅的眼神,凸现着一副专业人干专业事,说专业话的样子。 医师旁边就是几个大字: “精神分裂症情感障碍的几大表现。” 方秉尘还没有点进视频里面去看,想着先把音量检查检查,免得露了馅儿,视频便自己放映开来了,只不过声音没打开,但好在有字幕,通篇大概就是讲了一些精神分裂病人的情感不协调性。 例如情感的淡漠,对于应该做出的情感反馈,或者应该察觉到的情感并没有及时的应对或发现,又比如情感的不适切性,就好比当人们在讲到一些创伤或者一些悲伤经历时,众人都会为之垂泪或者沉默,但这种病人极有可能做出一些所谓与众不同,甚至相反的情感表达。 视频下面跟着一行小字,大概就是说精神情感是人类的重要心理概念,一般用于表述复杂型的心理体验。 方秉尘一时之间有些错愕,幸好将屏幕接着往下滑,就是什么精神情感对于肠胃的蠕动刺激作用,常用针头刺激区域的定位总结,而且这些都是文档格式或者公众号的长篇大论,似乎在“徐照月在看什么”这个问题上,要比前面的那个视频更具有说服力。 徐照月简直就像是要钻进屏幕里面去,看到后面实在是眼睛发酸了,便没有再继续,她也没什么心思想知道方秉尘在看些什么,退一步来讲,就算是方秉尘隐约摸到了身上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毛病门路,又能怎么样呢? 方秉尘也将手机熄了屏,就算他现在看再多,也并没有一个切实的证据,看的太多,反而容易想的太多,总要有个能知道点什么的法子,其实就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样做,实在是并非君子所为,但他不得不这样做——徐照月曾经说的那句不知道自己还能写多长时间的书,还有这次见面的一些反常行为,又或者是刚刚的诡异神态,种种一系列的矛盾重合都让他觉得十分吊诡。 思来想去还是不如直接问出口,方秉尘也不是那种喜欢折磨自己的人,如果有什么事情,有什么话,他向来都不会过多犹豫,最多只是表述的柔和委婉一些,可这一刻,他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发问。 这还要让他怎么问呢? 难道他要说:“徐照月,你是精神分裂症吗?” 这好像也不是很好,丝毫不给对面的人留情面,而且刚刚随手翻的那些资料里,基本也都写着这种病的病人都带着深刻的病耻性,往往不愿意讲或者羞于启齿,如果他真的就这样发问了,那岂不是一种伤害?或者哪怕谈不上伤害,也足够让人发愣发怔,错愕不已。 还能怎么说呢?难道要说:“徐照月,你知道什么是精神分裂吗?” 这难道不更像是一种图穷匕见吗? 反复纠结之间,像是心生了一个妙计,方秉尘拧着的眉头终于松缓了下来,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也几乎尴尬到了冰点,徐照月刚刚就在观察方秉尘,见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便马上开了口:“没什么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方秉尘答得急匆匆:“等等!你要不要定个闹钟?谭素是今天晚上的飞机,甜梓和周义之是明天一点五十的高铁,叙一庭应该等等就去机场。” 徐照月木讷地点了点头:“我都有记备忘录,对了,那你呢?” 来的那会儿,几个人是一同来的,当时都在北京,这会儿回的时候倒是要各回各家了,徐照月忽然觉得其实也挺好的,这次见面或许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人和人又能相互陪伴多久呢?有一面的缘分,就只能见一面,再多可就强求不来了。 乱飘着强说愁思绪很快被方秉尘的声音拉了回来,不知道究竟是该说此男堪比肚里的蛔虫,还是该说自己真的神色藏不住,对方道:“我就住这里,你可以随时找我约码字。” 徐照月呆若木鸡,僵直在原地。 好在不出片刻,她一副那真是太好了,然而十分抱歉,本人实在有点无福消受的神情:“不用了,我家离海晏小区有点远。” “是吗?之前在车上看你没反驳,还以为你家也住那儿。” 毕竟他们之前共同住的那个早退租了。 徐照月失口到:“我那会儿睡着了。” 睿智如方秉尘:“所以你听见我报小区名字了?” …… “没有,只是看着周遭环境有点眼熟。” 方秉尘没有将话戳破,这两年,上面的对老年社区重视程度大有提高,海晏小区毕竟是很典型的老小区了,发展和改变也有不少,尤其是最近这小半年,绿化和广场几乎都搬进小区里了,新增了不少的健身器材和养眼的花花草草,而且还安贴了不少的荧光标和爱心扶手,免得老年人眼睛不好,腿脚不好,晚上走路伤到扭到。 跟之前的小区可几乎是两模两样,要谈眼熟,最眼熟的应该也就只有方秉尘他自己这个人了。 所以他才猜测徐照月应该还是住着那个小区,而那个小区周遭最近的医院就是平大一院,如果照着这个逻辑推下去的话,或许可以在哪个地方偶遇一下。 这两个人的对话总是没头没尾,没了后续,只是一前一后的回了那个房间。 甜梓看见两人回来,当即就暂停了刷视频的手:“你们两个都聊的怎么样?” “还行吧,也就聊了点小说上的事,一庭收拾好东西了吗?要不要帮忙?” 徐照月这番话问的属实是有些多余,叙一庭向来都是个有备无患的计划型人类,从刚刚到现在,东西都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就差最后一步:把行李箱的拉链拉上了。 方秉尘绕到了最里面的床边上,从那个纯黑布袋包里摸出了一些塑料和金属的冰箱贴来:“可以过来挑一挑,那天提早离开挺不好意思的,回去路上跟着徐照月买了点文创产品,昨天忘记拿出来了,这儿还有扇子什么的。” 徐照月两眼空空,脑子更是干净的光亮发白:她怎么不知道她和方秉尘买了东西? 于是咬了咬牙:“是啊,怪不好意思的,那天我是有点扫兴了。” 众人一拥而上,徐照月从兜里摸出了手机,仿佛像是做了贼一般,偷偷摸摸地打着字: 抹茶绵绵冰:“刚刚谢谢你啊,多少钱,我转给你。” 抹茶绵绵冰:“算了,你肯定不告诉我。” 抹茶绵绵冰:转账三百五十元。 抹茶绵绵冰:“不够和我说。” 方秉尘的手机贴着自己的腿侧嗡嗡作响,像是计谋达到了,又像是忍无可忍,终于把那手机也从兜里掏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打开和徐照月的聊天框,就先看见了跳出来的消息: 抹茶绵绵冰:“不够和我说。” 这种话,迄今为止,除了这次,撑死也就只有他爸妈给他发过,尤其是大学那会儿,每个月发赈灾粮的时候都会特意跟上这一句。 不让尘:“不用,分手费绰绰有余。” 抹茶绵绵冰:“……” 甜梓将酒坛子图样的扇子握在手里,对着自己又对着大家,使劲儿扇了两下:“我看这个就不错,要是扇两下就能闻见酒香,都不敢想会卖得多火!” 叙一庭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打理好了,总算有了闲工夫来打趣儿:“别再给你醉了,要醉回重庆醉去。” “那我不能一口酒兑一两水啊?小醉怡情懂不懂?不过也是个好主意,年底或者明年开春的时候,天气应该也还不错,咱们可以约着去我那里!” 谭素到现在还记得之前甜梓分享的白肤妙招,当初她可是信誓旦旦的跟自己说,根本用不着擦那么多的霜啊粉啊,来重庆待两个月,自然皮肤就白了,所以对于这个建议,此人几乎呈双手双脚赞同的态度。 叙一庭的衣服的左右两个兜儿里都塞了三四个冰箱贴,以至于正面看仿佛还能隐隐约约勾勒出古城的形状来。 “不用不用,够了,装不下了。” “别啊,你手上提一下,这个饼味道不赖的,你拿着。” 方秉尘等人纷纷跟着附和徐照月,生怕叙一庭路上累不死似的,来的时候还是几个人的行李箱才嘀哩咕噜的合奏着过来,回的时候还单单只是叙一庭一个人,又是走路时满当当的袋子敲到腿的噼啪声,又是鼓囊囊行李箱滚轮嘎啦嘎啦的声音。 像遗落在秋天里的蝉。 第17章 代价 所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几个人很快就各回各家,方秉尘借口说平城好风光,是个宜居的好地方,准备在这边多待个一周左右的时间,看看到底适不适合他生活,倘若适合的话,回头就要在这边租个房子,在苟且之外体验一下诗和远方。 徐照月看着面前的人,几乎蒙上了一层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在这里呆着干什么?” 方秉尘却毫不在意:“我家就在这边,你不是去过吗?在这儿呆着,当然是为了等会儿上楼回家。” 徐照月思来想去,人家说的好像确实也没错,一时之间,竟有些语塞住了,方秉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非要等着火上浇油:“对了,你家不是不在这个小区吗?” 徐照月几乎要满脸黑线:“……不在这个小区,我还不能来了吗?” 方秉尘一副恍然大悟,贫嘴贫口道:“那你这个前女友还挺称职,包护送啊。” “不过我已经到了,你请回吧,你家住哪儿?我来帮你打车。” 徐照月气得两眼快要冒出火星子来,看着眼前人,直觉得牙痒痒:“不用了!我自己能走,离这小区不远。” 方秉尘挥了挥手,袖口处没有扣着扣子,反折了下去,露出一小节有力的手腕与小臂来,留下一句“慢走,不送”转身就上了楼。 方秉尘觉得徐照月似乎并没有生气,倒像是某种巧装,比如刻意的把自己的眼睛瞪大,皱着眉,撇着嘴,然后再刻意的加快语速,如果再加个什么跺脚的成分,那表演的痕迹就会越发明显了。 他太熟悉徐照月的眼睛,但是自从重新见面,这双眼睛却又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一切都变了。神色里总有一些陌生的感觉。 是太平淡了吗?还是某种不合时宜? 方秉尘上到了二楼的平台处,透过窗户刚好可以看见徐照月转身走开的样子,后脖颈露得明晰,脚步快而僵直,好像有些急匆匆的意思。 可是她在急什么呢? 方秉尘按着方向推测,最终能想到的结果,无非就是徐照月走到小区后门,然后从后门重新进入小区,回她自己的家里面去,不过他又何必想这么多呢? 总不能把人逼得太紧,否则就是和那些人沆瀣一气。 起码徐照月一定会这样想。 方秉尘回了自己的家,他自己也拿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他觉得徐照月陌生,可他自己对徐照月来说呢?就像那天晚上在这个房间,徐照月问出的那句“你怎么变成这样”。 自己的回答是什么来着?好像是说自己是因为徐照月才变成这个样子,可事实上呢?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分明只是他自己的过错,是他自己在两年的时间里执念不堪,好像并没有发展新的生活,这是一种近乎于心一下子就空掉的感觉,是他自己把自己变成了那副样子。 如果没有纠缠,如果当初没有在一起,如果这些年尽早的走出来,或许也不会有那天晚上的争执,他该离开吗?徐照月似乎对他的存在确实感到过分困扰,可自己却总忍不住想要去讨个说法,或者做一做再续前缘的梦。 什么希望她好,都只是说的好听,尽管也确实是这层因素居多,但他好像确确实实不能够接受那场分手。 徐照月虽然没有察觉方秉尘的目光,但依照一贯的性格和之前相处那么长时间的习惯,也猜得出方秉尘必然在窗口看了她。 只是这种目光似乎有明显的差异,过去或许是关切居多,小日子平淡如水,能有个人守着望着也是好事,之前的那种目光,即便是她现在想起来,也会情不自禁想到满小区的老人,那种目光和老人看孙辈的目光很相像,简直过于慈祥。 可现在呢?徐照月不太愿意多想,她并不排斥这种目光,也从来没有讨厌过方秉尘,甚至于连现在这种似乎带有着侵略性、主导性的目光的存在,她也能才找到极加合适的理由。 无非就是她当初对不起人家,人家讨要个说法,理由也好,态度也好,都占上风,这都正常,要是有什么人被甩了以后还能够和前任——尤其是没有说明任何理由就分手,来也自由去也自由的前任好声好气,那这个人就属实有些过分没骨气了。 不过话好像也不能这么说,人有脾气是正常的,还能耐着性子说话也是正常的,遇到不平的事情,谁会没个脾气呢?能耐着性子,那也只是因为人家本身就是很好的人,素质和道德还有面子上的功夫,不允许他把自己的言行太过分了。 如果自己当初也是那样的人就好了。 徐照月想的东西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但好像又带着那么一些丝丝缕缕的关联,如果当初也可以把面子功夫做好的话,或许就不至于一边过着老鼠生活,一边把那儿的东西逐个儿搬空,最后还同那些人大吵一架,连再过去的资格也没有。 况且他们那一辈的事情,哪轮得着她来操心?中间那一辈的也不见得做什么,她自己都分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谁而自发自愿的,还是说在无形之中被谁当成了枪使,赶鸭子上架就只能硬着头皮做。 不过这些事情都已经很远了,现在把门一锁,谁都不知道她在哪里。 徐照月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卧室,将房门一锁,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好好睡一觉,把消耗过度的精气神补一补。 那只泛青的手拉开了木色书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抽屉里面只横放着个白色的塑料药瓶,药瓶随着抽屉往开拉的动作也跟着左右滚了滚,小短的蓝色横条时隐时现,时遮时掩。 哦,对,还没倒水。 徐照月又起身去客厅接水,没走几步路就先瘫在了地上,心里一片白茫茫,和她此刻的眼珠子一样空,但周围的声音不算宁静,环境也算热闹。 就当是在施工吧,施工的时候总是吵吵嚷嚷的。 可惜这些声音太繁多,小到类似于竹竿敲地的声音,甚至是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大到人们的吵闹声,以及一些嘶吼或者哭泣的声音,徐照月有时候也会分不清这些声音的存在,尤其实在闹市里,如果单单只有声音的话,也不至于总是出糗,幻觉也常常令人真假难辨。 比如说像色彩鲜艳的跳动的山,这种幻觉是最好辨认的,旋转而模糊的眼睛或者轮盘,这种幻觉也是轻易一下能分辨出的,但是最难熬的无非是两种,一种是几乎处处都充满了人脸,这些人脸有的真实一些,有的只是线条,这些线条抖动着,扭曲着,配合着那些声音而不断的忽远忽近,另一种则是形形色色的死相,有时还会从心底里萌生出一种编撰的故事来,笃定于这些死相之中的某一个或某一类是死于什么缘故,并且从死后到被徐照月看见的时间里,尸体或新鲜或腐臭,总之,除她以外,再没别人看得见。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是一种冤魂,但是他们是为什么感到冤呢?这些都不重要,医生说这是病。 徐照月在地上蠕动了两下,越发觉得自己是见不得人的,毕竟,在地上蠕动的可能只有蛆虫,外婆家翻新之前,厕所的地上常有这种虫子。 也不知道这种虫子是否会有什么烦恼,还是不要再细想了。 接了水,两粒药片送到了口中,徐照月将那药瓶在手里细细掂着,抖着手从药瓶里洒出别的药来,当初可能是为了图方便,可能是觉得这种药见不得人,她索性就把两种药都放到了这一个瓶子里,除了拿药的时候会麻烦些,那也没有什么别的坏处了。 两片浅蓝色的长药片和半片白药片就这水通通咽了下去,这种药还是应该赶紧往下咽的好,但凡犹豫一下,就会猝不及防粘住你的上牙膛,并且弥漫出一阵的苦味来,好像是你的人生已经把你彻底浸透了。 和人生一样,这种药片也不值得人多看两眼——不对,与其说和人生一样,不如说和度过这段人生的人一样。 徐照月有些静坐不能,皮肤下面好像有无数的虫子在攀爬,不仅要上上下下地爬,还要往皮肤的更深层去钻,直至钻到人的骨子里去,仿佛自己的脑子和骨头都已经快要被啃食殆尽,不过自己还有脑子,有骨头,有血肉吗?好像也太高看自己了。 徐照月烦躁地打开了手机,有时候吃完药反而更有利于码字,她常常认为,这种吃药是分离出了第二个自我,吃了这种药以后,她好像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过去的那些事情对她的作用就没有那么大了。 尽管仍然很糟糕就是了。 半小时前: 不让尘:“你回家了吗?” 不让尘:“到家了可以喝点温热水,天气降下来了。” 十分钟前: 不让尘:“到家以后可以报个平安。” 不让尘:“甜梓她们都上车了。” 徐照月看着手机上的消息,又往下滑了滑,可惜再没划出什么新的消息来了,手指在键盘上反复横跳了几次,终于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 抹茶绵绵冰:“我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方秉尘很快回了消息,像是一直抱着手机没离过手,专门等着什么时候可以有个回复。 不让尘:“现在吗?” 徐照月没有再打字,直接弹了一个电话过去,可能是她很想听到对面的声音,或者是因为这些病太过于见不得人,不愿意留下什么书面痕迹。 方秉尘几乎在听到电话铃声的那一瞬间,就将电话接了起来,徐照月还没有开口打招呼,他就先问了一连串: “喂?你喝水了吗?躺着了吗?感觉还好吗?” 徐照月吃了药,或许是因为静坐不能的缘故,所以整个人有些亢奋不已,答话应接得很快,快到像是汇报什么一样:“我喝过水了,温热的,小半杯,没躺着,我觉得我们需要谈一下,谈完以后对谁都好。” 方秉尘把嘴边想要缓和气氛的话咽了下去,也从沙发上直起了身子:“你说。” 徐照月展开了长长的自述: “我猜你也一定已经洞察到了什么,我那天察觉到你在看我的眼镜镜片了,但那个时候我觉得不太适合说出口,我也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我……总之我就把镜片摘了,不对,总之我就把眼镜摘了。” 方秉尘又想起来从零星两个词汇就查出来的那个结果:“所以呢?” 徐照月答:“但我觉得有话还是应该说开,之前没说开是我的问题,我有点不太愿意开口。” “不愿意开口,就等到你愿意开口的时候再说。” “不!你不要打断我!” 徐照月的声音变得尖锐,但语气却镇定很多,不过与其说语气镇定,倒不如说她对自己言谈的内容十分笃定: “我有病,所以我和你分手,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有精神病的疯子在一起,我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一个疯子,说不定我还会上大街去捡垃圾,然后因为怪叫被关进精神病院里面疗养!” 方秉尘听着这番话,眉头皱的越来越深,却没有开口说一个字,这正如徐照月的意,她现在只想一口气赶紧把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全都说干净,说完以后就把所有的人都删干净,到那时她就当没说过,况且现在吃了药,她觉得自己的勇气和夏天肥大的草丛绿叶一样蓬勃。 “我知道你觉得,我当初给出的理由是满嘴跑火车,是我在那里胡说八道,连费尽心思编个原因都不能够了,但我没骗你,确实是因为你很好,所以我才分手的,就是你知道——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的存在,对于一个很不好的人来说,是一种痛苦,我知道,其实不是你给我带来的痛苦,是病,是我有病所以我痛苦。” “你有什么病?”方秉尘的声音淡淡的,但同样的口气,传到不同的人耳朵里,就有会不一样的想法,方秉尘只是觉得:无论是任何一种病,只要能治,又没什么大事,就算不能治也没关系,只要活着,就总能熬到能治的那一天,而且天底下,不治自愈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徐照月却觉得这种淡淡的口气像是一种嘲讽,于是开口骂道:“我去你的吧!我有病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死了,埋土里面化成灰也和你没关系,你是不是觉得好前任应该和死了一样?我会便宜你?死了就死了,那我死了也是因为我活不下去,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方秉尘有些云里雾里的,实在没想到究竟是哪句话或者哪个口气不对,但还是耐着性子道:“先喝口水吧,死不死的这种问题,润润嗓子再讲也不迟。” 徐照月对“你有什么病?”这个问题的回答,对于方秉尘来说,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一方面,他做出了推测,觉得无非就是精神分裂和抑郁症,另一方面,既然事态已经到了这一步,与其再接着问你有什么没什么,还不如想想后面该怎么办。 徐照月的情绪心态几乎收放自如,刚刚还在吵着闹着说什么死不死的,死了也和你没关系,这会儿就先捋了捋头发,全然一副新面貌的样子:“不好意思,刚刚属实是我失态了,你刚刚说的话,我有点没听清……这边有点吵。” 方秉尘顺理成章道:“你在哪个小区?附近在修路吗?” “是啊,修路烦啊。” “咱们这个小区没有修路吧?” …… 徐照月像是胳膊突然被虫子咬了一样,整个人又开始暴跳起来:“有没有修路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说过了!海晏小区在修路!戳破我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你是觉得我在撒谎吗?你听不见我觉得很吵吗?我真的很烦,你难道不知道吗!” 方秉尘深呼吸了一口气,起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果真和自己猜测的没错:“那就是有修路吧,你……” 徐照月着实是有些神经质了:“对,我有精神分裂,我觉得修路是因为我在给我的幻听找理由,你不能觉得我的这个理由不合理,你是不是觉得有病很好玩?但我已经吃过药了,我等一下马上就会睡着,你有什么意见,可以在我睡着以后再说,到时候你想骂我什么我都听不见,随便你们任何一个人怎么说我,你们说我都是你们的事情,只要我听不见你们说的话,就全然不作数都没有用!” “我外婆的死是不是跟你们有关?是你们把她逼死的,对不对?是不是你不让她去医院治病?你们都是渣滓!” 方秉尘将外套的拉链拉到了脖颈处:“你在几号楼几单元哪个门?” 徐照月冷笑:“怎么?是为了嘲讽我?嘲讽我没人爱,没人疼是吗?你们是觉得我外婆死了以后,我就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了吗?” “哦,你不觉得我是个人,对吧?” “徐照月!” 方秉尘突然的怒喝像是给徐照月回了神,所有的情绪突然就静止住了:“你家在哪?” 徐照月木讷着开了口:“三号楼,三单元,二零二。” 透过电话的声音,徐照月听得见方秉尘下楼梯的脚步声,那种脚步声很快,几乎让她看见了后脚跟落在楼梯的最边缘处,马上前脚掌就着地在了下面那层楼梯之上,几乎算是滑下去的迫切样子。 刚刚她说了些什么? 好像是说了什么外婆,什么害死人之类的话,还说了要埋进土里面去,可是什么人会这样说话呢?好像只有神经病会这样说话。 是自己的过错, 是私自停药三天的代价。 第18章 打开那扇门 方秉尘几乎转眼就去敲响了徐照月的门,但徐照月却退缩了,缩在门后面,怎么都不愿意开门,苦恼于刚刚的精神状态如同骤雨,太过于疯癫。 最终想出了用钱解决的办法:“方秉尘,你回去吧,白让你跑一趟,我可以给你钱。” 门外的方秉尘气得将上下间的牙齿紧紧挨着,似乎马上要笑出声来,稳了稳一路狂奔过来的气息:“徐照月,把门打开。” 两个人之间的电话还没挂,方秉尘的这句近乎命令式的句子在她耳边重复了两次,她也听见了自己的窝囊话:“不用了,我给你加钱也行,你回去吧。” 方秉尘再度用手敲了敲门,屈起的关节硬朗有力:“你把门打开,我们有话好说,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靠钱解决的,分手费我也没动过一分。” 是啊,分手。 徐照月像是抓住了能够给自己扳回理由的救命稻草,在门里挺直了腰杆儿:“我们已经分手了,你还是回去吧。” 方秉尘的声音越发冷了下去:“开门,你不开门我就……” 方秉尘自己也没想好,如果不开门的话,究竟能做些什么,而且他怎么擅长威胁别人,只是徐照月心里有鬼,自己就将后半句给补上了: “什么?你想干什么?你需要上报给社区吗?还是你想让他们来抓我?让我去那精神病院里面呆着!” 方秉尘是个聪明人:“如果你开门,我们好说话,没有人能抓得走你。” 门内的人将电话挂断了,方秉尘还以为是彻底没了希望,正灰心准备想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时,门开了。 徐照月的头发蓬松而乱,打眼看过去像是掉尽了叶片之后的灌木丛 ,不过这种比喻似乎也不太得当,毕竟如果是那样的话,反而显得光秃秃,哦,应该说,像深秋的灌木丛。 方秉尘说着:“打扰了”,一边迈腿进了这门,深色的门被他反手轻轻关上,徐照月幽魂一般站着他的面前动也不动。 随后又后知后觉到自己这会实在是有点看不出什么人样,用手指分着叉抓了抓脑袋上的头发,好在头发虽然乱,但是顺,抓两下就梳理开了,头发刚梳理开,她就将手腕上的黑色皮绳扎了上去,顺便理了理进门都没来得及换的衣物还有脸上的表情,尽力维持着做人的样子。 “不好意思,开门久等了。” 方秉尘看着眼前人的一会儿一个样,只觉得对方现在一定很不好受,自己也不知道能为之干点什么:“没事,你没事吧?你家需要换鞋吗?” “不用。” 徐照月顺着这句话,不由自主地也看了看自己的脚,居然连她自己都没换,整个人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你先到里面坐会儿吧,我那个……我换一下鞋。” 怎么会有人在客人来自己家做客的时候,客人不换鞋,自己换鞋的。 徐照月对这件事情有些过分的感到羞耻,还有些怨恨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马上把鞋换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居然也没换,真不知道从到家到现在这么长时间里都做了点什么,时间全都浪费掉了,还让别人大老远跑过来——虽然只是隔了两个单元。 方秉尘坐到了徐照月客厅的沙发上,房子里面阴沉沉,灰暗暗的,客厅的窗帘紧紧拉着,这个时候四处看看,发现屋子里每个房间的窗帘都拉着,不仅是拉着,还是紧紧拉着。 这些窗帘像是后面特意换的,都是纯粹而厚重的白色,料子一点都不轻盈,也丝毫都不透光。 下午的太阳光虽然没有中午的亮堂,但无论怎么说,好歹也暖洋洋的,就算不暖,有点光亮透进来,也总比这样沉闷着好。 徐照月顺着方秉尘的目光四处又看了看,忙不颠儿地跑去拉开了窗帘,嘴上连连道歉:“抱歉啊,忘记把窗户……不是,忘记把窗帘拉开了。” 方秉尘这才看清楚家里的陈设,客厅只有一张披着繁杂格子熊布料的沙发和矮平的长白茶几,靠近厨房的那个位置放着一台灰色的老式饮水机,地板上亮得能反光,把这些都印在了地板里面去。 像是淡墨画的宣纸画儿。 徐照月接了水,规规矩矩地坐在方秉尘对面:“刚刚不好意思,我……” 方秉尘摆了摆手:“没事,我看你状态挺不好的,担心你会不会因为想到不好的事情而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就擅自过来了,冒昧打扰,我才该抱歉。” 徐照月连连摇头:“不不不……” 方秉尘没有在这种话题上纠结太久,单刀直入道:“你除了精神分裂还有别的病吗?有多久了?吃的什么药?” “抑郁症,确诊有快两年了,吃的鲁拉西酮和舍曲林。” “这些药有副作用吗?刚刚是怎么了?每次吃完都会那样吗?” 徐照月的头快要埋到自己的胸腔里面去,方秉尘几乎能看见她的发缝和发顶的每一缕发丝。 “有时候吃完会静坐不能,就容易亢奋,在家里面到处走,或者擦擦地板窗户什么的,过会儿就睡了,没什么别的副作用,过量使用可能会呼吸不上来,需要张嘴深呼吸换气,然后会震颤发抖,刚刚可能就是抽风了吧,写书的不正常也很正常。” 方秉尘十指交叉,搭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面去:“前几天有吃吗?” “没有,不方便吃。” “你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 “我不想辜负你,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我觉得你应该还是喜欢我,但我觉得应该把事实告诉你,所以……” 方秉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些就是全部的事实了吗?” “对,你了解完就可以走了,我只是想把事实告诉你,亡羊补牢也是一种补救办法,总比撞南墙的好,你还是离我这种人远一点吧。” 徐照月话里话外都下了逐客令。 方秉尘却巍峨如山,是丝毫都不打算动一下:“你是什么人?你是哪种人?” “我?” 徐照月大脑一片空白,一时半会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倒也不是她评价不出,而是她太了解自己了——她太不是人了。 方秉尘像是看出了她心里面对自己的这层评价,发问道:“你违背道德了吗?你做什么伤天害理?触及底线的事情了吗?” 徐照月很想张口反驳,却想到了那段时间,于是双眼游移不定,淡淡开口道:“或许吧……” 方秉尘示意她说说看。 徐照月觉得既然两个人都已经说到这个层面了,那就不如全盘托出好了,反正丢人的只有她自己,而且等把话说开,把方秉尘一删除,人家远走高飞也好,还是继续留在这里也好,这儿都是一群老头老太太,对这些八卦也没什么兴趣,远走高飞就更好了,正好眼不见为净——她是说,如果方秉尘看不见她的话,倒是能图个干净。 “两年前,外婆去世了,这个事情你也知道,那几天都拜托了你接送我,但是我听信了一些流言蜚语,说外婆的死,是因为外公不愿意给外婆治病,病发的那天晚上没有把外婆送到医院。” “我恨,但我也不能说什么,因为第二天的时候,外婆确实已经在医院插上管子了,但是外婆死了还没三个月,他就娶了新的媳妇儿。” 方秉尘勾手让徐照月坐到自己的身边,顺了顺徐照月的背,悄然将发绳从头发上顺了下去,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一点一点捋着旁边人的头发丝儿。 “那个新老婆的事情,我其实一开始也不知道,你也知道,我和爸妈关系不好,不过外婆去世以后,有时候我还能和妈妈一块去给那个人送送吃喝。” 方秉尘知道,“那个人”指的就是徐照月的外公。只是徐照月太痛苦,所以不愿意再叫这个称呼,能勉强提及说是“那个人”。 “他爱吃猪头肉,有时候我就和妈送过去点,妈烙的饼子也给他送过去点儿,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段时间,你回回都要提醒我多披一件外套,但他不出三个月就娶了新老婆!” 徐照月越说越愤恨,这些事情其实都淡淡的,只是有个人死了,有个人成立了新的家庭,并且宣扬自己找到了幸福而已,但说出口反而觉得酸涩,眼泪就已经止不住了。 “我恨他,外婆活着的时候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好日子,做饭用灶炉,晚上睡觉都要扇风扇扇子,拿着塑料苍蝇拍到处打——那个苍蝇拍就是个木杆子上面挂着个塑料,杆子还是断的,贴了红色胶带,但刚把那个女人娶回家,他就安了空调,把外婆的床拆了,买了新的被褥床套,买了驱虫的电器,新打了厨房。” 徐照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他还特意通了下水,安了马桶,你也知道,我外婆身体不好,其实那两年,走两步都要喘一下,卫生间还是蹲坑——都不能叫卫生间,只是放木材的角落房子前面空了一小片,挖了个坑而已,一年四季都臭烘烘的,低头就能看见爬着的蛆,抬头就能看见树上那些叫吊死鬼的虫子,连个隔挡的门都没有,只有个蓝色的网状透明帘。” 方秉尘将人揽在自己的臂弯里,一下一下,用自己的大拇指摩梭着这人的发丝。 徐照月的情绪几近崩溃:“他都他妈的没给我外婆办过婚礼,办过酒席,倒是和那个新老婆站在街上,到处发喜糖!” “那个新老婆还把喜糖递到我手上,我没参加他们的那个,我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已经是他们结过婚以后了,家里那些都置办好了,我过去的时候,你知道那个新老婆说什么吗?” 徐照月整个人一副欲哭无泪,仿佛天地顷刻俱崩塌:“她说——”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你外婆。” “我当时真的愤恨不平,我恨不得自己有天大的力气,我真想一拳砸在她的丑脸上!那个新老婆那段时间口疮重,上火重,说话都是臭的,人中那块都是烂的,我觉得她简直不单单是人中烂,她人都是烂的!” “我他妈恨不得一拳头抡死她!” 方秉尘从来没见过徐照月这样事情,气到额头都冒着红,说话都仿佛是从嗓子眼里面挤出来的,只能一下一下的顺着臂弯里面人的皮肤骨骼。 徐照月又道:“但我不能,我不能那样做,我反复告诫着自己,你是给外婆讨公道去了,不是给外婆惹是生非去了。” “那个女人让我喊她外婆,我不乐意,骂了她一把年纪不学好,她说:‘你去问问你外公,我是不是他的老婆,他老婆是不是你的外婆。’” 徐照月觉得自己鼻腔处都是疼的,牙齿颤到连方秉尘听得见根本止不住的格愣格愣的声音。 徐照月道:“那个人说新老婆是他的真爱,他既然不爱外婆,当初又为什么要让外婆跟了他,给他生下孩子?我甚至都不能说他既然不爱外婆,为什么要把外婆娶回家,什么婚礼酒席都没有!” “外婆活着的时候,从没有见他下过一次厨房,哦,不对,是下过一次厨房的,我去找那个人理论,那个人说我不懂礼节,不知道什么才叫爱情,说我外婆都死了,还要半路杀出一个我来阻挡他追求幸福,我问他这个女人是怎么来的。” “他没有告诉我,还是我和别人家打听,才打听到,原来是他的二哥给他介绍的,那个二哥,你还记得吗?外婆生前对他可好了,就是个老光棍,据说不干净,外婆根本不计较这些,还要时不时给他送点吃的喝的,外婆身子还算可以的时候,还能帮着那个王八蛋跑到药店里买买药,当初怎么没药死他!” 徐照月越说越气愤,越说越上头:“我看那些街坊邻居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还能和那个新老婆挽着手逛街,不过也对,年纪都老了,总需要有个人陪,但和我外婆当初的情谊又算什么呢?全都是良心不安、不安好心的东西!” “那段时间我前前后后跑过几次,吃了好几回闭门羹。我知道人就在里面,但他们不给我开门,路过的那些外婆的旧友也都说‘呀,人家都娶新老婆了,你一个大姑娘在这像什么样子?’我真的恨不得问问她们,她们又像什么样子!” …… 徐照月泄了气:“不过这话也没问题,他们两个想结婚,谁又能拦得住呢?但我好为我外婆感到不值!” “我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小时候去外婆家,有时候就算外婆不在,我也能到屋子里面去,毕竟大门下面有一道空隙,那会儿人小,还瘦,也不会怎么在意这些尘啊土啊的。” “我就可以先躺倒在地上,脑袋和上半身一起穿过门的空隙,到里面去,然后用手推住那个掉了漆的黑色木门,最好是推住里面,如果推外面的话,外面毕竟风吹日晒的,刺多,容易扎伤手,推住那个门的里面,然后把身子往里挪,腿脚也就从门外缩到里面去了。” 方秉尘好像看见了那个时候的徐照月,神色不禁望向了她的后背,后背上的白衣服虽然也有些许的褶皱,但是干净,不见一点的尘土,而且也绝非是能躺着穿过门隙的年纪了。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徐照月想到这里,反而笑出声来,笑出声就笑出了眼泪珠子来:“外婆和她的那些旧友们打牌聊天回来,拨开门锁一看,里面居然藏了个小姑娘,抱着我连连问到底是怎么进去的,还给了我一把家里的钥匙……可惜那个时候我已经不能了,钥匙也打不开那个门了,外婆也走了。” “但是我气不过啊,外婆的那些瓶瓶罐罐、花花草草,还有外婆和家里人拍的那些相册照片,外婆生前没吃完的药,我小时候外婆怕我被蚊虫咬伤,叮起红包来特意给我做的蝎子酒,还有好多好多外婆的东西……那些都还在房子里面放着。” “所以我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我在他们家……其实那本来是外婆家,但他们都不让我叫‘外婆家’,爸妈不让,街坊邻居不让,一听见外婆就好像见到了恶鬼,其实我也可以理解,毕竟人们都害怕阴阳两隔的一切,但是我……我外婆生前明明那么好……” 徐照月又呜咽起来。 方秉尘抚了抚徐照月的手,外婆生前也总这样做,用自己油光水滑的老手把徐照月粗糙的小手包裹起来,一下一下摸着掌心,——用手,用眼。 然后感叹说真是小小年纪心思太多,希望我们小照月啊,心思不用那么剔透,想的少一点,想外婆倒可以多一点,一想外婆就到村里来,外婆一直都在家等着呢。 “我在他们家躲着住着,因为他们家里有一个空房间,就是之前那个地上有很多蛆的房间,那个房间本来就像多余出去的,在水泥墙后面,斜前面还有树遮着,而且那个房间臭,没人愿意过去。” 徐照月像是有些自嘲: “我过得像个老鼠,又像是偷东西的贼,但外婆在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这样,偌大的院子,我想到哪去就到哪去,那些东西我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想要什么的话,外婆也都会给我买,可我那段时间里只能躲到那个房间去,等到他们都上班出去了——哦,我还没和你说,那个女人让那个……让他每个月给自己上交三千块钱,十多万的积蓄也都在翻新的时候用完了,所以不得不出去工作。” 徐照月把话接了下去: “等到他们都上班去,我就去收拾打点自己,再把一切都恢复原状,顺便到处找外婆走的时候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要把那些东西全都收拾好,决心一点也不给那些人留。” “一点东西都不能给他们留!” 第19章 给我一些时间 徐照月这些话说出来之后,心里反而好受多了,胸腔里堵着的气,好像也下去了,总比之前自己一个人闷着要强许多。 方秉尘问徐照月找来了发梳,将那一头乌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把手腕上的发绳又重新套了上去。 徐照月低着头:“这两年大概就是这样吧,也不算很好,也不算很坏,分手确实是因为你很好才分的,除此之外就是……我发现我还是接受不了外婆的死,还有那个人娶了新媳妇,我觉得我的心好像很难在你这边了,似乎只剩下了一些仇恨和不满,如果我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要与你在一起的话,我觉得是我对你的不负责。” 方秉尘轻轻“嗯”了一声,徐照月紧接着那话头就说道:“你肯定找过我,以你的性子,你肯定找过,但我觉得那个时候的我和之前的我已经不一样了,就好像现在的我和那个时候的我好像也不那么相同,其实你也有更好的选择,你没找到我是因为我在那个屋子里面呆着,不过你找不到我也是好事,免得臭烘烘的把你熏跑。” 徐照月说到这里,又好像要给自己驳回面子:“我……其实也没那么臭,那个房子打理过了,只是阴暗了些,然后因为臭的时间太长了,毕竟外婆和那个人在一起好多年了,好几十年了吧,都已经臭到地板里去了,我洗再多次地,打再多的肥皂也散不去那种隐约的臭味,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我看不惯那对人,所以才觉得臭吧。” 方秉尘摇了摇头:“这两年一定苦了你了,如果当时你愿意和我说,或许我们有更好的办法,哪怕有个人陪同……不过也怪我,那么长时间里,居然都没有察觉出你的情绪。” “也没什么吧。” 徐照月接话接得有些仓皇:“这些情绪没什么好察觉的,而且都已经过去了,你也有你的事情要忙,不过你把你的太多时间都给了我,我也总不好意思把这些更负面的能量传递给你。” 方秉尘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拍了拍徐照月的后背,接着又沿着后背与脊梁骨往下顺了顺手:“说起来,我记得你之前好像提过和那些人吵架了,这个是怎么回事?” 徐照月叹了口气:“这个啊,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我把外婆的那些东西全都一笔一笔的拿走,还都是半夜偷出去的,一次两次可能也不会察觉,时间长了,人家肯定要知道的,不过——” 徐照月活脱脱一个侦探的样子:“我其实觉得和次数也没太大关系,因为他们不在乎外婆,所以我拿外婆的相册,拿外婆的瓶瓶罐罐,他们都不会在意什么,更不会察觉什么,我觉得察觉起来的真正原因是我把外婆的那个假的金手串拿走了。” “假的?” 方秉尘有些诧异。 徐照月点了点头:“嗯,村里面那些老太太都觉得买金好啊,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跟着外婆在外面的凉亭里坐着,那些老太太就说外婆怎么手腕上没戴个金串子,没戴个玉镯子,外婆不愿意说那个人的短,只是说舍不得去戴,毕竟一把年纪了,回头传给儿女就算了。” “但是那次之后,外婆从她的兜里整理出了二十多块钱,我问外婆,这是干嘛的,外婆说等等就知道了,之后外婆又打开了她的衣柜,几乎把她衣柜里的每件衣服都掏了一遍,倒也不是每件衣服里面都有钱,但几毛钱几块钱的,总是能从三三两两件里面找出来,我还记得一共是五十块二毛六,外婆说带着我去买零食,再买个金。” “我知道什么是金,我妈还有我舅妈她们也都想着给外婆买一个的,但是那个时候生活条件不好啊,金价那会儿不算高,两家都凑不出来那个钱,只凑出了一对金耳钉,我真是万幸,那对耳钉被外婆带到坟里去了,只是一对耳钉而已,我却松了一口气……” “外婆带我去买金,我们两个走了好几里的地,你不知道吧?我以前其实和外婆关系没有那么好,是我小学快要毕业那年才终于好起来的,也不能说不好,只是说在那之前,和外婆的关系没有那么近,后来小学快毕业,也就相对独立了,自己一个人就能到处跑,从城里到村里,一个人顶着大太阳走上五里地,都不叫害怕的,每每快到外婆家时,先扯着嗓子大喊‘外婆——外婆——’” “那会儿,外婆可给心疼坏了,而且那个时候外婆的身子还不错,还能在门口的斜板上坐一会,一点儿都不怕凉屁股,听见我扯着嗓子喊,就忙站起身,问我怎么来的,怎么是走着来的?那个时候我可自豪了,仰着个头,脖子伸得有隔壁家大鹅那么长,洋洋得意说自己是走过来的。” “外婆一听这话,又是惊喜又是惊吓的,连忙拉着我的手说,‘哎呦,怎么是走过来的?这么大的太阳,万一中了暑怎么办?怎么不坐三轮车过来?外婆虽然穷,但也不差那五块钱啊’,说着总要给我一笔钱,不过那笔钱都被我攒下来,净买了一堆的零食,等到下次去外婆家的时候,照样还要走过去。” “怎么不骑自行车?” 方秉尘摸了摸徐照月的后脑勺。 “没有钱,买不起自行车,而且我知道外婆是高兴的,我大老远走过去,我自己也高兴,那时候年纪小啊,为自己能吃到西瓜零食高兴,而且我听见过外婆和那些人说话,张口就说我们家照月,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的,迈着小腿儿就到我这儿来了,那些老人家都笑着把眼睛笑弯了,笑迷了,连连称赞着说‘一看你们家照月就和你最亲了’,要是我在场的话,那些人还都会忍不住打趣我说,‘你到底是不是和你外婆最亲?’那个时候隐约懂一些亲的概念,无非就是你是不是最爱外婆了,但那时候不懂外婆的好啊,不懂外婆在身边的好啊——” “于是心里面兜着弯子,想着那些西瓜、薯片、想着冬天的暖炉还有外婆熬的小米粥,煎的菜饼子,嘴上就巧妙的漏了后半句,甜滋滋的说‘当然是和外婆最亲了!’,不过这句话放到现在来看,反而是最贴切的,只不过那个时候的全话应该是‘当然是和外婆给我买的西瓜零食,熬的粥煎的饼最亲了!’” 方秉尘听着也不禁笑出声来,之前还从没听过徐照月讲到过这些东西。 徐照月这才不好意思道:“哦,哎呀,不好意思,跑题了,刚刚咱们说买金来着,外婆带着我去城里买金,我见过那些金店,所以我指着那些气派的金店说‘外婆!咱们到了!’不过外婆居然没有停下脚步,乐呵呵道:‘没有呢,咱们买传统的。’” 徐照月的声音湿漉漉的,像是积了一些雨水的阴云:“所以我们去了两元店,去两元店里买了个金链子,因为镯子的那款我们买不起,倒也不是钱不够,镯子的那款好像要二十一块钱,外婆觉得不如买成链条的那一种,虽然样子不那么好看,但足足便宜了六块钱,而且谁看得出这些真真假假?” “剩下的那些钱,倒也没剩到兜里去,一部分给我买了零食,一部分让我自己装了起来,另外又掏了五块钱坐车回去——那个时候还是太小,太不懂事了,只知道吵着嚷着说要坐车回,外婆连一分钱都没留下,现在回想起来,倒真觉得自己是个白眼狼。” “哦,对了,金的真真假假,当然是能分辨出来的,那些假的金颜色更暗沉,看着也没什么质感,现在我就不知道了,那个时候工艺说到底还是有限,和村头那些有真金的老太太们一比,外婆的金链子看上去就像我的玩具。” 徐照月叹了口气:“连我这么小的人都能看得出来,那外婆就更不用说了,那也只是在人前露过一两眼,嘻嘻笑笑着说‘我们家那个给我买的,之前都舍不得拿出来,今天就给你们看一眼。’” “我以为外婆给她们看了那一两眼之后,就该把那金链子收起来了,却没成想那个金链子在一年四季长袖衣服的遮盖下,戴了一年又一年。” “二十岁,我的第一本小说发行,拿到了第一笔稿费,我就想着如果能拿这笔稿费给外婆买一个真正儿八经的金,让外婆好好给那些人看看,这就是我们家那位给我买的——我们家照月给我买的,那该多好。” “结果我兴冲冲的去金店,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耀武扬威劲儿和身上土土的衣服着实是有些不符合格调,更别提金店里面那些人都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我当然也干净,但那些人更得体,而且气质都那么的好。” “那买到了吗?” 方秉尘见过许多书,那些书里向来都不会刻在每一个努力去达到某些事情的人,只可惜徐照月的答案还是令人始料未及。 “没有,我那点稿费怎么够买一个镯子呢?其实也可以吧,但十几二十克的镯子,那些人都说很快就会瘪掉,因为是空心儿的,就算做得再漂亮,里面也是没东西的,没有什么好买的。” “我咬了咬牙,决定那就等下次再攒攒,再攒一攒,攒得钱再多一点、再多一点——最好后面跟好多好多个零,给外婆买一个最贵最重的手镯。” “可惜了,外婆走了,我也怎么都买不到那个最贵最重的手镯,可能我连写书都写不成了,你最懂我了,我现在的思维并不那么好,有时候写作也不太能静得下心,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你还记得大学快毕业那会儿,教授给我的批语是什么吗?” 徐照月笑得有些发傻,仿佛带着她初闯文学这条路时的稚气:“慧极必伤,教授说我是个早慧的人,早慧和聪明可完全不一样,这不是一种荣幸,反而是一种痛苦,但那个时候我蠢啊,我甚至都没有在意到后面两个字,我只注意着前面的‘慧极’”。 “我明白。” 方秉尘声音依旧轻轻的,但似乎却非常诚挚。 “是啊,后来我才发现,这像是一种预言,好像这个词确实很贴切我,而且早慧可能确实不是一件好事,以前的我可能算得上是早慧,现在的我,我觉得反倒像是什么小孩,我当然也没有矮化幼化自己,我是说自己并没有进入社会的好能力。” “而且,好像在任何一个文人或者文学之中,慧极必伤也经常会与情深不寿这样的词去连用,比如我最近看的那本书,大庭叶藏是这样的,或许是这样的吧?” “不过我也是这样的,起码我一定是这样的,咱们两个分了手,而且分得那么仓促,我也得了病,这辈子治不好的人也大有其数,算得上是数不胜数,但我也没有再想过如果能治好就怎么样了,治不治得好都是我的命。” 方秉尘将自己的手指穿插在徐照月的手指之间,轻轻贴着她的耳朵,哀求道:“不要这样说,会好的,我陪你一起去治,你会好的。” 徐照月难得的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反倒将手指往回扣了扣:“也无所谓吧,活着对我来说好像只剩下写作了,能写一天的文字,我就高兴一天,虽然现在写的可能确实不如以前了,又或者……哈哈。” 徐照月突然将话题一转: “我能见到你,我很高兴,这好像写作是写一篇少一篇,写出一点东西,或许就少一些墨水,见面也一样,见一面少一面,我看你一眼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 方秉尘想要反驳些什么,那些话却都哽在了嗓子里面,愣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徐照月像是在自我安慰,又像是在安慰他,用脑袋轻轻蹭了蹭方秉尘的脸颊:“你不要难过,我只是把话那样说说而已,毕竟肚子里的墨水可不是吐一些就少一些,写东西也不是单看肚子里的东西。” “想要写好一本书,可能要先留意,我其实之前一直都以为观察是最重要的,比如观察生活中的一缕阳光,一朵花开,观察不同气温里风吹过来的感受,观察手指尖打转的那些远方的东西,想着只要观察的够多,就会言之有物,但后来我发现不完全是这样,要先留意,这才是最重要的,留意花怎样的开,留意一个人的神情怎样的变,留意生命中的那些生命外的东西,生命里的东西,眼眶里的东西,心里面的东西。” “留意一个人的经年岁月,才发现原来苍老是不问年纪的,我好像还没有步入社会,就已经先老了。” 方秉尘的瞳孔拂过徐照月的肌肤,两个人挨得很近,几乎看得见面颊上面极细的毛孔与短而细腻的绒毛。 瓷白色的肌肤被窗外的阳光和他的影子稍稍映射又稍稍遮挡,居然有了勉强的血色和隐约的沉。 人的瞳孔应该是宇宙大爆炸以来最神奇的产物了,尤其是当人的瞳孔看向喜欢的人时,看向在意的事情时,无论是何种颜色的瞳仁,都会折射出一种既带有人性又带有神性的光辉来,所谓人性,正是因为珍惜或者怜爱,或者是实在不忍忘却,所以始终都死咬着这个人,死死锁定着这个人,好像把人的贪婪全都写在了瞳孔之外,可所谓神性呢? 有时候人也分不清究竟是当自己看向某个人时,那种不关于任何**或者**的眼神是神性的,还是说所看向的那个人是神性的,总之,人总会擅长以自己的眼睛去写他人的眼睛。 可当我描摹你的那一刹那,我才发现能够企及已经是我的荣幸,我不再去描摹你,我只盼着你好,未必盼你早登青云,只求着能日日是好日,日日如今日。 人的瞳孔似乎都无需日月星光的折射,自己就能辨认并流露出那些难以名状,甚至连潜意识都来不及发掘的情绪情感,人这辈子的酸甜苦辣,阴晴圆缺,分分合合,全都在睁眼闭眼的一瞬之间。 而且这种瞳孔,又往往既看得见他人,也映得出自己,就像徐照月的眼睛——方秉尘垂着睫毛,看得见徐照月对回忆的缱倦,也看见了一种浸透在了骨子里的苦。 方秉尘柔声道:“你老了的话,皮肤就会烙上时间的柔软,你是时间铸成的书,如果你情愿让我去读一辈子。” 徐照月怔了怔,却刻意回避开了这个问题,接着又继续自己刚刚的说辞:“其实,我觉得我已经很幸福了,我也并没有那么恨自己的病,但归根结底,我还是要感谢文字的存在,如果不是文字,我想我会时刻如今天下午那样歇斯底里,至少还有文字。” “至少还有文字,能让我去写,我的意志,我的胸腔,我的血脉和我的手,我的骨骼和我的皮肉,是啊,至少还有文字,起码我现在还能写。” 方秉尘点了点头:“你会写很久,你会如你所愿的写,你没有辜负任何人,而且你写的书也一定会开启某一个新的时代。” 徐照月有些分不清真真假假,她倒是设想过这些,似乎每个作家都曾设想过这些,就算不敢想这么大,最起码也一定想过在书店,尤其是热门区的位置,看见自己的书高高摆在那里。 徐照月沉默了良久,说话时的声音还带着,几乎就像蛋壳皮退下时的那层鸡蛋上薄膜的感觉,又或者是熬了什么牛奶或粥之后上面的一层薄腻: “方秉尘,你得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治治病。” 第20章 整顿生活 两个人的对话说到最后,就也没有提到那场争执,那些难听的言谈,还有那次难堪的经历,方秉尘也不愿意再继续追问下去,如果徐照月想说,那她自然会开口,倘若他继续追问,恐怕只会是弄巧成拙。 徐照月的那句所谓给她一些时间,对于方秉尘来说,已经是相当意料之外的惊喜了,毕竟,这还意味着有机会,不是吗? 不过机会也并不是最重要的,至少单单从那句话上来说,徐照月是愿意去治病的,一个人,无论是生理上的病还是心理上的病,只要还能去治,只要心态上还有着“愿意”的感觉,那这个人的病就一定算不上是什么天塌了的事。 徐照月自觉起了身,犹豫再三后,还是从房间的那个抽屉里拿出了那瓶药来,抽屉开开合合的声音,伴随着药片在瓶子里滚动的声音。 方秉尘也不急,只是抱着自己的胳膊坐在沙发上,身子向后仰着,仿佛舒了一口气,整个人自在得像是在自己家里,目光定定看着前面的茶几,总觉得茶几上太过干净,像是缺乏了一些人气。 只是什么是人气呢?是生活的气息吗?或许是吧,可能是缺乏了一些琐碎的东西,无论是出于烦恼还是出于爱,方秉尘当即便从兜里翻出了手机,增添人气还不简单吗? 烦恼的东西倒也不必那么多,有些爱就够了,如果把琐碎的爱放在茶几上,可以是些什么呢? 徐照月现在还爱吃哪些乱七八糟的零嘴吗?或者,有没有一些酸奶是合她口味的? 方秉尘等待着,百无聊赖翻着手机,乱七八糟,不自觉的就买了许多东西,各色零食也好,花哨的桌布也好,桌面上能摆放的小摆件也都随手买了些。 快递的归属地选择终究还是换了一个常用地址,变成了徐照月现在的家。 徐照月像是下定了决心,没再扭捏,抓着药瓶从房间里重新走了出来:“不好意思,下午我也很不好意思,真的是失态了……” “我吃的药是这个。” 方秉尘接过了药瓶,骨节分明的手指虚握着白色的瓶子,把那一小短儿的蓝条遮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这是什么?” “鲁拉西酮,里面还另外放了舍曲林,鲁拉西酮一次吃半片,舍曲林一次吃两粒,前者治疗的是精神分裂,后者是抑郁症。” 方秉尘将药瓶握在手里晃了两下,抬头问道:“我能打开看看吗?” 徐照月坐在了他旁边:“你自便吧,家里这些你都可以自便,也没什么好看的。” 方秉尘将瓶盖拧开来,一股浓烈的药气就扑了过来,方秉尘隐约皱了皱眉,徐照月倒是岿然不动,显然是早就已经熟悉了这种味道。 “蓝色的这个是……” “舍曲林,白色的圆片是鲁拉西酮。” 徐照月答完后又补充道:“其实我吃完药,早就有些犯困了,如果不是你来,我应该已经睡着了。” 方秉尘有些许不好意思:“那你现在去洗漱,洗完刚好去睡觉,睡一会儿,等会儿叫你起来吃晚饭。” 徐照月刚刚讲那番长篇大论时,就已经有些睁不开眼,几乎哈欠连天,现在更是如遇天赦:“行,我不吃晚饭也行,我给你点个外卖吧。” 方秉尘快要被眼前的人给笑岔气了,他这个活生生的人都已经坐在眼前了,居然还惦记着点外卖这回事,物尽其用,人尽其用的道理居然都不懂了。 “不用了,我给你做吧,你去洗漱睡吧,我看看家里有什么菜。” “……” 徐照月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出家里什么都没有这件事情,嘴巴张了两下,最终口头的话兜了个弯子:“要不我给你转……” 方秉尘算是明白了,推着徐照月去了卫生间的门口:“你快去吧,我有钱。” “这怎么好意思?又是让你做饭,还要你来掏钱买菜。” 方秉尘难得油了一把:“明月秀色可餐,还是不要拘泥于人间这点时蔬。” 徐照月耳朵红了红,嘴里嘟囔着嗔怪了一句什么,方秉尘并没有听清楚,只看见眼前人兔子一样溜了进去,将门猛地一关,发出了后劲不足的“咔嚓”声音。 方秉尘折返回了客厅,在客厅里简单绕了一圈,墙上也太干净。 难得扯着嗓子问了一句:“这房子是你租的?” 徐照月声音从卫生间的浴室里面闷闷传来:“不是啊,是我拿这些年的积攒的稿费买下来的。” 方秉尘应了一声,算是听见话了,既然是买下来的,那就更不用担心了,这房子想怎么装就怎么装,墙上可以挂点相框,还可以贴些壁纸,客厅还可以添一些孩子气的东西,倒也不是说小孩的东西啦,就是那种让人觉得新颖或者颜色鲜艳些的东西。 最好角落处还能支一个零食架子,这样即便是不吃饭,或者平时肚子饿,嘴馋也都能有个随手拿的地方,零食架子最好是带滚轮的,想推到哪里就推到哪里。 客厅空这么大,还可以放个什么展柜,最好还可以添一张餐桌,房子整体的风格简约,但徐照月是一个极繁主义的人,这里面能添的东西有不少。 方秉尘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就把脚步挪进了厨房里去。 厨房属实是冷清得可怕,灶台桌面干净就算了,方秉尘想着弯腰看看下面的柜子里有没有什么调料,结果哪知道金属柜门一开,里面空荡荡一片。 没关系,这个柜门没有,或许那个柜门有吧,徐照月就一个人在家住,碗筷调料少也能理解。 方秉尘打开了另一个柜门,金属的柜门打开得倒是丝滑和快,也没有半点异常的咯吱声,可惜柜子里面东西太少了——不过也总好过没有。 方秉尘个子太高,将近一米九的身高需要让自己的膝盖往地上跪上一只,再将身子往下再压一压,才能看得清、拿得出里面的东西。 不算很大的柜子,居然在此刻显得仿佛是所谓霸道总裁的柜门,空空的一大片,只放了两个同款式的白色瓷碗,瓷碗干净到有些不染尘埃,除了两个瓷碗外,只有一双黑色塑料筷子和一柄不锈钢勺子。 方秉尘把这两个碗和独家限量单一款筷子勺子,拿到了米色的灶台桌面上来,这才看见墙上挂着的一把铲子,一个汤勺。 “徐照月!你家锅呢?” 徐照月整个人泡在水里,显然还没有适应家里居然还有第二个人的事实,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惊讶之余,很快就找回了自己该说的话: “锅啊,在左边那个柜子里,冰箱上面有挂面!” 方秉尘翻开了左边的柜子,里面只放着一口大一些的蒸锅,不锈钢的圆形孔蒸屉还在旁边斜立放着。 “行,我找到了——” 只要有挂面,那就说明徐照月这人饿不死,方秉尘将那口锅简单擦拭了一下,用小火把里面的余水烧干,起身去冰箱上找挂面。 不看还不要紧,这一看,险些就要把瞳孔给瞪出去了,不大的冰箱上面满满当当,全是挂面,有宽一些的鸡蛋面,还有窄一些的线面,真不知道该说这个人是会生活,还是不会生活。 你说她会生活吧,好像顿顿吃的都是挂面,你要说她不会生活吧,偏偏这些挂面的种类还挺齐全,宽一些的,窄一些的,圆溜点的,扁一点的,像是能吃出好多种口感似的。 既然有挂面,那就一定有配菜。 方秉尘信誓旦旦的打开了冰箱的门,偌大的冰箱简直比客厅还要空,里面愣是一个东西都没有。 没关系,或许只是没放冷藏,冷冻里面总该有一些吧?他们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冷冻里面可是常常会放些蔬菜或者玉米,又或者肉,根本就从没空过,碰上夏天就更热闹了,还要特意空出两个抽屉来,满满当当全放上各种各样的雪糕冰点。 方秉尘又怀揣着自信打开了中间的冷冻层的柜门。 很好,空荡荡的。 方秉尘实在是有些不太愿意相信,把柜门打开后,又把两个抽屉全都开了一次,可惜两个抽屉里面全都干干净净,甚至连需要清理的冰渣子都没有。 方秉尘几乎满脸黑线。 “没事啊,最后一个柜门里总会有东西的,现在是秋天了,应该存了点吃的吧?” 徐照月之前和他一起住的时候,经常刚入秋,就督促着赶紧把夏天的那些雪糕全都吃完,还没等暑气消掉,就先把一起下楼买的那一大堆的蔬菜塞到了冷冻柜里。 可惜天不遂人愿,方秉尘怀揣着最后渺小的希望,忐忑将最后一个柜门打开。 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说结局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如果不是手开抽屉时还能感觉到寒气,他真的想怀疑这个冰箱是不是归根结底只是个摆设,毕竟这里面一样东西都没有,真不知道买来是干什么的。 方秉尘站直了身,将冰箱门弹了回去,只能暂时先将煤气关上,走到了客厅里去,将希望寄托在外卖平台上。 一口气买了好几种常见的蔬菜,顺便买足了调料,徐照月刚好从卫生间里出来,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为天黑了的缘故,方秉尘的脸色阴得可怕: “你每天吃什么?” “挂面啊。” 徐照月此人显然还在状况之外,甚至有闲心大谈特谈起挂面来:“比如像水煮挂面这种吃法,稍微往里面加点盐,你要是乐意也可以烫点菜。” “菜呢?” …… 徐照月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一段时间都没有买过菜,于是咧着个嘴,一副脸皮堪比城墙还厚的样子:“都吃肚里了,只能买新的了……我有吃菜的,顿顿都有菜,就是这次忘了。” “忘了?” 方秉尘眼睛神色半眯了起来,一种仿佛是人夫的幽怨,就这样从周身蔓延开来了,一蔓延就蔓延到了徐照月的身后,带起了一片的凉意。 徐照月打小就熟读三十六计,上上之计可谓是信手拈来,两腿一生烟,人就已经缩在了被子里。 方秉尘只能自认命苦,轻手轻脚走到了她的门前:“头发吹干了吗?你就睡。” 徐照月带着半分的游移不定:“算是吹干了……吧?” 方秉尘嘴上说着“打扰了”,却丝毫不给拒绝的机会就进了房间,好在目光从不四处斜视,只是颇具目标性的走向了面前的床,大手一挥,轻轻拍在了脑门上,顺着头发的走势往后一抚:“还算干,你先睡吧,我把门给你闭起来了,等会儿有外卖要来,我怕敲门声吵到你。” 徐照月此刻如获大赦,当机立断就点头如捣蒜:“行啊,那你快去吧,门闭好啊。” 方秉尘准备退出身去,稍稍一偏头,却又清晰看见紧拉着的窗帘之下,明显是开着的窗户,窗户还将窗帘顶起了一道直立的线来,可见是完完全全的大开。 “你是准备直接冻死,在这里上演睡美人,等着上面把我抓走是吗?” 徐照月对于此话充耳不闻,眼睛一闭,身子一翻,活脱脱已经睡了过去。 方秉尘上前将窗户关上,这才看见窗户处的白栏杆上有着一道道竖直的划痕,有的斜一点,有的正一点,有的要深些,有的要浅些,但无非都是皮外伤,甚至上面还有些许凸起来的玻璃纤维。 纱窗看着也像是后面重新放上去的,似乎没有那么的贴合,方秉尘回眸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住二楼真的是她谢天谢地,如果放在高层,再有个什么大风,纱窗掉下去可不是一点小事,万一砸到人就更不用说了。 心下想着,便将纱窗重新安了一回,又检查了周边有没有什么尖锐性的物品,这才从房间里面退了出去。 外卖点的蔬菜水果,还有那些调料零食,以及一时半会能买得到的家居电器陆续都送了过来。 方秉尘这才进了厨房,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马上开始做饭,这个厨房实在是过于冷清又过于干净,是连蚊虫和蟑螂都不会来的僻静地儿。 刚刚徐照月提到了菜饼和粥,那就做个菜饼,熬个粥吧,晚上也还是吃的清淡些好,而且平时吃的都那么素,突如其来的加餐,肠胃也肯定受不了。 方秉尘将油热得滋滋作响,在电饼铛里直冒小泡,做的两份菜馅各是不同,一份韭菜鸡蛋的,一份白菜萝卜的,饼皮在被油煎过之后,更是越发的薄如纸张,新鲜的韭菜绿和蛋碎块儿的嫩黄全都透了出去,连带着白菜萝卜的香。 才算是勉强有了些人烟。 方秉尘觉得,如果上下楼之间的老人家留意着些,准要心里面起疑,想着中间这家怎么突然想起来做饭了,不闻人烟,还以为没人住呢。 黄澄澄的粥也被熬得浓稠,一种小米特有的香,合着热气滚了出来,厨房里难得的人烟和油烟把人整个儿裹住,额头上发发汗,肚子里就发饿。 徐照月居然都免了方秉尘前去敲门,自己就睁了眼,趿拉着凉拖鞋走到了门后:“方大厨,做什么好吃的呢?” “你想吃什么?” 方秉尘将最后一个饼用铲子翻了个面,银色透亮的铲子上沥了些油,香喷喷的味儿在翻面的那一刻冲人扑了过去。 徐照月也顾不得去卫生间洗手了,在厨房的水池里就着洗洁精,把手洗了个干净,手上的水渍还没擦个干,热乎乎的饼子就先抓进了手里,结果因为太烫了,两只手反复的倒替。 “我看你是太久没见热食了。” 方秉尘把那个左右横跳的菜饼拿在了手里,干脆利落的扔进了徐照月熟悉的那个白色瓷碗里面。 “筷子自己拿,别用那种塑料的,我给买了些新的木头筷子,已经洗过了,就在那边儿。” 方秉尘将电饼铛重新打开了来,把里面的最后一个菜饼扔进了菜饼盆儿里:“我等会儿给你端出去,你粥喝多少?” 徐照月想了想:“小半碗吧,要米多一些,汤少一些。” 方秉尘规规矩矩的盛了米汤,还特意用了自己新买的那个相对更大一号的碗。 徐照月出了厨房,这才觉得今天的气温真是变了,凉意很快就带着外面草木的香裹了过来,或许气温早就变了,只是她不常出门,或者心里太空,不怎么留意,所以还一直都没怎么察觉到。 方秉尘将那碗热粥放到了茶几桌上,低头看见了徐照月的那双夏日凉拖。 “脚冷不冷?” “吃饭你说脚啊?” 方秉尘对面前人的脑回路着实是没招了,字里行间透出了一股恶狠狠呲牙的意味:“怎么不说吃个饭就把你冻死了。” “去把鞋换上,跟我脚上这双一样。” 徐照月这才注意到方秉尘已经换上了棉拖,倒也不是全包的棉拖,但总归是在夏日凉鞋的基础上裹了一层棉,不至于把人从脚到头地冻个彻底。 徐照月本想再挣扎两下,哪知面前人丝毫不顾及情面,面冷心狠道:“不想换鞋也可以,不换鞋就不吃饭,换完鞋记得洗手。” 无奈,此女只得放下咬了一口的菜饼,忍痛割爱,舍弃掉了自己的那双夏日彩虹花哨大凉拖,换上了白色的那双棉毛鞋。 绵毛鞋上还各自点缀着一颗大桃心。 方秉尘见徐照月蹲在门口墨迹半天,只能无奈给她找了个放宽心的理由: “反正你这儿也没人来,和我穿一样的,又不会少块肉,实在不行,你明天去买双新的嘛。” 第21章 过日子 徐照月属实是有些不好意思,倘若身后真的有尾巴,必然是夹着尾巴灰溜溜从卫生间出来的:“我没觉得和你穿一样的有什么不好,你不要这样想。” 方秉尘说那句话本身也是无心之语,只是想着缓解缓解气氛,顺便催那人赶紧过来吃饭,没想到这人居然真放心上了,于是刚硬朗起来的声调又好声好气了下来:“没这样想就赶紧过来吃饭,鞋穿着舒服吗?” 徐照月原地蹦了两下:“可以的。” 鞋子买得刚好合脚,只是大了一小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穿脚上也不至于随着走路而发出趿拉趿拉的声音。 “你平时只吃挂面,能吃饱吗?” 徐照月可谓信口开河:“可以啊,我那个也不能说只吃挂面吧,只能说大量的菜和肉里面有少量的面,实在是那些肉和菜让我给吃完了,不然今天晚上也不至于麻烦你买这么多。” 方秉尘的眼皮狠狠一跳,毫不留情地将面前人的这段谎言拆穿了:“是吗?我怎么看着冰箱里面一点使用痕迹都没有?” 徐照月对答如流:“爱干净,我这人有点强迫症,就喜欢看着冰箱里干干净净的,不乐意干屯菜那事儿。” 方秉尘咬了一口菜饼,嘴里全是白菜的清爽:“是吗?我倒看你没什么强迫症。” “你说实话,冰箱是用过还是没用过?” 徐照月彻底败下阵来:“算是用过吧,之前楼下那个老太太家里的冰箱坏了,新买的冰箱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但她们家买的肉还挺多的,碰巧又赶上夏天,要是没个安顿处,小两天就该生苍蝇,我就把家里冰箱借她们用了。” 方秉尘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你可真是个好人,知道给他人做衣服,不知道给自己换棉鞋。” 徐照月这会儿轻松了许多,和以前的样子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上下嘴皮子一碰,信口就开始贫说:“那不是还有你吗?” 方秉尘喝了一口碗里的粥:“怎么?你是想高薪聘请前男友当你的家政保姆?” 徐照月居然当真考虑了起来:“看在这个菜饼和这口粥的面子上,高薪聘请你也不是不行,你开个价吧。” 方秉尘颇有气势:“打算聘几年?我们这有五年合同,十年合同和二十年合同,百年的也行,时间越长,薪资越低,图的就是为您效劳。” 徐照月摇了摇头:“哪能啊?我自己都省吃俭用,还聘请你呢?” 方秉尘难得的心直口快:“所以你很穷吗?” …… 徐照月这下越发笑不出来了:“这种问题,一定要问得这么直白吗?” 方秉尘接着道:“你是因为很穷,吃不起饭才吃挂面吗?难道是因为你……你太过一清二白,所以才没有延续你的极繁主义?” 徐照月在半空中使劲挥了挥指尖沾满了油香的手:“想什么呢?我只是懒得打理!毕竟我觉得能吃能睡就行了,谁知道哪天人就死了。” 方秉尘这次可把后半句给听清了,却还是故作没听清的样子,又问了一嘴:“你说谁知道哪天就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能吃能睡就行,反正也是我一个人住,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徐照月用筷子挑着汤里面的的米粒儿,回答得那叫一个有理有据:“而且怎么会有人嫌钱多呢?我这个穷,也是穷得合理。” 方秉尘挑了挑眉:“按你的稿价,也不至于很穷吧,而且你这屋子跟陋室一样,还不如五十一晚上的青旅,怎么就穷得合理了?” 徐照月撇了撇嘴:“舍不得花呗,主要也没花的地方,感觉买什么都多余,而且我不太想花自己身上,想着活着的时候多攒点,死了以后还能搞个什么基金,专门捐给那些弱势群体,像什么留守儿童啦,什么孤寡老人啦,或者捐一些项目,比如乡村图书馆或者专门给小姑娘们设立的守护花开计划,可能我攒一辈子也攒不了多少,但有一份力出一份力嘛。” 方秉尘觉得,徐照月就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徐照月,当初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林林总总提过这些事情,每个月定向定期的捐一些钱,有时候只是几十块,有时候是几百块,除此之外,徐照月这个人平生似乎就两大爱好。 一个是写作创书,另外一个就是回信答疑。 为此,她还在网上参加了不少给弱势群体们回信的活动,专门做一些解答或者写一些宽慰人心的话,他还记得第一次陪着徐照月熬夜写的那几封信,分别是那几个问题: 第一封信是一个山村女童的来信,问的是关于女性的第二特征,月经和卫生巾的那些事情与道理。 第二封信是写给一个小朋友的,同样也是山村里的孩子,他打小就喜欢踢球,但可惜没那个条件,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追逐自己的这场梦,也开始在读书上有些迷茫,在信里面反反复复问着:读书一定会有好出路吗?一定要读好书才能追梦吗?俺不是一个读书的料子,怎么办? 第三封信是写给一个单亲妈妈的,第四封信是写给一个“总觉得心里藏着事,不知道往哪说”的少女的。 这些信都去往了各色的地方。 方秉尘随口问道:“现在还写信吗?” 徐照月抓筷子的手一僵:“没,还是捐款吧,借着家乡的名义往出捐,等以后说不定能捐一大笔的钱,回头说出去也倍儿有面子……说不定平城能有一个进人眼帘的机会。” 方秉尘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也是个办法,不过你想没想过,为人之前要先把自己照顾好?你的这些心理问题是要定期去医院检查的吧?” “是啊,我有定期去啊。” 徐照月嚼菜饼嚼得起劲儿:“我可是很勤奋的好吧,挂了号马上就动身过去了,哎,对了,你是不知道我第一次过去的时候……” 方秉尘冷不丁将这段话打断了:“光是查查心理状况,就没查查身体状况吗?” 徐照月嚼菜饼的速度都慢了下来,牙齿久久不能咬在上面:“啊?” 方秉尘又重复到:“你的那些话,你让我信多少?每天只吃那些水煮挂面,不吃肉,也不吃菜,不觉得骨质疏松吗?不觉得体虚吗?没贫血吗?” 徐照月马上又嘻嘻哈哈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那我现在也没这些毛病啊,你盼我点儿好,行不行?” 方秉尘冷着脸喝完了最后一口粥,用纸巾擦了擦嘴:“我盼你好?我盼你好有用吗?你不觉得身上不舒服吗?” 徐照月撇着嘴把剩下的粥和饼都吃完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不比你了解吗?我说了没什么事儿。” 方秉尘也不说话,就直勾勾的盯着她,盯得徐照月心里面直发毛,几乎身上的汗毛都要竖立起来,马上就松了口:“查!有时间就去医院查!” 方秉尘语气中透着一股酸味:“你自己的身体,我哪知道?你乐意查,你就去,你不乐意查,我把你五花大绑着也不可能。” 徐照月自知理亏,现在把话说开了,更是没了之前的那股犟劲,马上就软下声音耐下性子来,可惜还是满嘴跑火车的那股劲儿,这些年也是一点都没改:“是我的错,你要是想绑着,那你给我绑一晚上,我都不能有意见,我要是敢说一句不乐意,就是对不起今晚的这一口饭吃!” 方秉尘斜着眼睨了她一下,将桌上的碗筷都收到了一起,照就还是没说话。 徐照月彻底蔫儿了气:“查,那我肯定要查呀,你今天给我一口饭吃,那小的指定要唯命是从,你就是给我一口汤喝,我都能为你上刀山下火海,直接让秤锤在水面上浮,让太阳在三更时候儿升……” 徐照月赶紧把话止住了,真是嘴飘起来不顾内容了,这话正是《菩萨蛮》里面儿的句子,全篇的内容是: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她现在说这些话,可不就是像在说“今天我就要把你这人给休了!”更别提他们两个早就分手了,这不纯往人伤口上撒盐吗? 方秉尘冷笑道:“那你真是好能耐。” 徐照月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大人就饶我这一次,实在是嘴上没个把门的,我去洗碗!给您赔个不是!” 方秉尘把碗收到了水池里,徐照月只能怏怏拿着抹布在茶几上擦了两下,厨房里那人的声音很快就传了过来:“你应该看得见外面那么多箱子袋子吧?今天晚上我洗碗,你看看那些你想怎么摆,放在哪儿,自己打点打点。” 徐照月大惊失色:“方秉尘!你才来我家,你就把你的包裹全都送来了?你住我这儿啊?” 方秉尘听着,反倒来了兴致,既没有正面答话,也没有否认,反而游刃有余地张口问了一句:“你家没有多余的床吗?” “有倒是有……不对,方秉尘,你真把东西收来了?” 徐照月举着自己碗状的手溜到了厨房的门后,将手里算是不存在的垃圾往垃圾桶里一倒,贱兮兮的往水池里伸手,借了一口水龙头里的水洗了把手。 方秉尘无奈:“等会去卫生间好好洗洗,洗了以后你把东西都放好,你自己找位置腾一下,我这会儿要洗碗,没空,一会儿就过去帮忙。” 徐照月再度点头如捣蒜,转身就又溜了出去,几乎要快出残影来。 直到她从卫生间洗完了手,定神细瞧了瞧那些东西,才发现都是方秉尘买回来置办的,一时之间也分不清究竟是惊喜还是惊吓,又或者是对于方秉尘不在这里住的遗憾或是松一口气,一惊一乍地大叫道: “方秉尘!你买这么多东西啊?你不在我家住啊?” 方秉尘将碗都收了下去,把金属的柜门缓缓合上,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又将围裙挂到了门后的磁吸挂钩上,闲庭信步一般地从厨房走了出来:“怎么?你很希望我在这儿留宿?” 徐照月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后知后觉,像是担心方秉尘伤心或者怎么样的,又连忙张嘴补充道:“不是,主要是这房子没个房子的样子,你在这儿住着也不好,而且邻居看见也不好解释。” 方秉尘发出了一个一针见血的质问: “您出门吗?” …… “虽然我不出门,不对,我不经常出门,但是这个……家住二楼,窗户那里谁都能看得见影子啊,别的邻居肯定会说这家影子怎么变两个了,谁还不会猜了?而且你的影子怎么看都是个标准的男的吧?” 方秉尘的脑回路也不是很正常,很难看得出他是一个不高速上网的人,反而有些5G冲浪的意思:“你也可以叫我男妈妈。” 徐照月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你看我微博了?” 方秉尘没有做正面回答,只是玩味的笑了笑:“怎么?是身材没达到你的标准,还是脸没达到你的标准?是说话的功夫没达到你的标准,还是烧的菜没达到你的标准?” 徐照月的脸越发的有了血色,几乎全身上下的血全都冲到了脸上和脑门儿里:“达到了,达到了……你微博什么号啊?我去关注你啊。” 方秉尘想都不想,一口拒绝了这个极具诱惑的条件:“你是想屏蔽我?” 徐照月满脸奉承:“怎么会屏蔽你呢?” 方秉尘全然是不会信这些鬼话的,又将目光定格在了后面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上面去,先弯腰拆了一个红袋子:“这兜都是零食,零食小推车还没回来,你先看着往别的地方放吧,不过这些应该也用不着推车,网上给你买了不少,收拾去吧,我正好看看这些厨具怎么摆合适。” 徐照月实在是不好意思再纠结什么男妈妈的话题,这种话也就嘴上口嗨一下,要真的让人家到你面前来,反倒自己才像是那个被调戏的,干脆利落地了将那个红袋子一把扯过来:“我去放一放啊,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叫我就行。” 方秉尘推着箱子进了厨房,把烤箱放在了墙上面打得架子上,真不知道徐照月当初打这个架子是出于什么原因,打了架子又不愿意放点东西,就好像冰箱交着电费,却始终空空如也。 张口闭口都是把钱转过去,好像只要掏够了钱,一切人情,一切缘分就都能划分清楚了。 真是钱多到烧得慌。 徐照月悄然打了个喷嚏,将鼓胀胀的一包虾条放在了桌子的正中央,斜靠在那个米黄色猫猫图案纸巾盒边,骂骂咧咧道:“方秉尘,你是不是嘀咕我呢?” 方秉尘将那些碗碗碟碟全都按大小细细分类,统一收在了柜子里面:“徐照月,你懂不懂一想二骂啊?” “还有,你秋衣秋裤呢?现在入秋了,也该穿了。” 徐照月充耳不闻,权当哑了声,哼着小曲儿去收拾东西了。 方秉尘的拳头都几乎在无形之中紧了又紧:“希望你明天就已经穿上秋衣秋裤了,别等着别人给你套,另外,明天你自己安排一下时间,跟我去一下花鸟市场,往家里添置几盆盆栽。” 徐照月的声音又传了回来:“行啊,那明天我掏钱吧?买点多肉,还有什么?” “君子兰也可以,不过你能记得每天浇水吗?” “应该也行。” 方秉尘对于这种话也是全当放屁,早已经在心里面打着算盘,想着究竟每天定个几点的闹钟,定几个这样的闹钟还算合适,而且这些闹钟还要统一名字,都叫:提醒浇水。 方秉尘这会儿又想起了什么,扯着嗓子又道:“没吃完的菜饼给你放冰箱冷藏了,粥没剩下,你明天早上吃的时候记得热一下,你还记得粥怎么熬吧?” 徐照月当然记得,当初在一块的时候也没少争着下厨,只是她太懒了——或者说,她好像对什么都失去兴趣了,愣是提不起什么动力来,就算她再怎么想做饭,也只是想想而已。 好吧,她连想都懒得想。 方秉尘听着外面半天都没有一句答话,扒着厨房的门往外探了探脑袋:“怎么?收拾上瘾了?” 徐照月这才想起来,自己半天没说话,又连连摆手道歉:“不是不是,我还记得怎么熬粥,放心吧啊。” “我知道你会,就是想让你动一动,我知道你没力气,不想做,没精力,但你起码先动一动,生活跟写文有时候也没差太多,写不出来的时候,硬写也总能写出点文章,或者另外给自己找点什么事情,过日子也一样,你……” 徐照月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把话听到脑子里面去,反而格外随性的张了口,有意无意道:“方秉尘,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种人很适合过日子啊?” 方秉尘没有说完的后半句,愣是一下子被清空了,半天都没找回到底该说的那几句话,那几个字儿。 徐照月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人过于放松的时候,好像总是这样,不是说错话就是办错事,不过或许有的话并不是错话,就好像某伟人沃兹基曾经说过:没有人——或者鲜少会有人会矢口说错话,或许那些都只是在意识没有防备的时候,无意说出了自己的心底想法。 方秉尘本想把这句话反问回去,却又想到了徐照月的那句给她一些时间,于是嘴边的话又兜了个圈子,简短而有力:“嗯。” 徐照月也没再说话,可惜袋子里的东西也都收拾空了,于是只能装模作样地从袋子里掏了两把空气出来。 这把新鲜出袋空气放这儿,那把尴尬窘迫的空气也放这儿…… 第22章 决定 徐照月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按照惯例在群里发了早上好的表情包,本来想着继续在床上躺尸,结果回神想起来今天要和方秉尘一同去花鸟市场遛弯,闭着的双眼瞬间就瞪大了,仿佛听见了什么噩耗似的。 那还是爬起来吃一口饭吧。 徐照月的脚步轻到几乎像是游荡进了厨房,专心的沉思了一会儿人生的哲理: 如果她选择去吃挂面的话,需要从冰箱上面把挂面拿下来,然后用那个透明的塑料桶接两口水,并且把那水倒在自己的大蒸锅里,两口水需要来回跑两趟,倒进蒸锅里,还要等水沸腾,然后再把挂面丢进去,好像是有些麻烦的。 那如果煎一下菜饼呢?把菜饼从冰箱拿出来,然后放到面前的电饼铛里,等等,电饼铛里还没放油。 徐照月走上前去,将电饼铛打开一看,哪曾想里面的油早已经放好了,在面上刷得均匀。 于是这位大哲学家又开始进行了自己的沉思:那么省略掉放油的这个动作,还可以省略掉刷油的这个动作,只需要从冰箱里把那个东西拿出来,然后插上电打开开关,中间翻个面,等着吃就好了。 徐照月的脑袋里面沉思了诸多的步骤,然而时间也不过几分几秒,那她为什么不直接冷着吃呢? 其实不吃早饭才是最好的。 徐照月十分笃定于这个完美的想法,至于完美之处也不过只有一点:她实在是没什么精力去吃饭,有人的情况下,还能作陪一会儿,也算是尽尽责任了,但没人的情况下,一天不吃饭也是常有的事情。 “叮咚——” 徐照月回忆自己是昨晚吃太饱了,以至于今天出幻听了,好吧,这种问题似乎也无关乎有没有吃饱,毕竟幻觉幻听这些东西,她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门铃声又一次响起,徐照月终于缓慢行到了自己的门前,光滑平整路走的仿佛是什么煎熬大刑一样,膝盖几乎撑着全身的力,又因为每次行动都不愿意多出那么一丝的力,而猛地向下一落,反倒像是还没有完全变异的丧尸。 这种说法还是太过夸张了。 徐照月开了门,仿佛像是什么阴暗的宅女,在地底下沉睡十多年后,首次重见阳光,半抬着脑袋看着方秉尘,眼睛还堪堪半眯着。 方秉尘说话是越来越直了,一进门就不留情面,如果不是说的话太懂对面的人,难免会让人起疑两人之间,到底是不是没有过半分的情谊:“你不用想着直接冷着吃。” 徐照月扯了个笑,神色正经到仿佛在传授着什么隐藏在人群里千百年的妙法:“此言差矣啊,我的红心险些就要把那冰箱里的菜饼感化了。” 方秉尘径直走入了厨房,徐照月跟在后面强词夺理:“真的,这会儿都已经开始回温了。” 方秉尘把静置在灶台上动都没动的菜饼,夹了两三个放进了电饼铛里:“你洗漱了没?” “正准备去啊,本来想着把饼热上再去,你来我家这么早干什么?” 方秉尘转过了头:“你要不看看我在干什么?” 徐照月觉得自己说话简直就是丝毫不过大脑的角色,脸上生得这张巧嘴倒是时灵时不灵的,张口应答到:“我这不是在明知故问吗?我用眼睛看,哪有听你说幸福?” “听人说也能感到幸福?” 方秉尘电饼铛里的菜饼翻了个面,从兜里掏出了两包速溶的豆浆粉来:“那你幸福感还挺高的。” 徐照月点了点头:“怎么不能幸福?诶,不过你这话也有道理,按照我的这个逻辑下去,我觉得应该不是听人说话觉得幸福,是我听你说话觉得幸福啊。” 方秉尘对于这种张口就来的话,早已经熟悉过头了:“你确实很幸福啊,还需要我说点什么吗?给你个方针指导,用不用?” 徐照月摆了摆手指:“那你就说说给我做什么早饭吧,昨夜与你共度晚餐,今晨又是同食佳肴,真是我好大的荣幸。” 方秉尘将热好的菜饼全都收到了白瓷碗儿里面去:“去洗漱啊,还想不想吃饭了?等会还是要多吃点,猜你平时也不出门,今天不要因为出门走两步就累晕在半路上。” 徐照月早就溜进了卫生间,方秉尘感觉徐照月这两年是专门去体悟“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陀螺”了,抽一下才动一下,否则是断然不可能动的,似乎生活中干嘛都轮不着她。 说白了就是:这个人已经脱离出生活了,甚至说,脱离了社会,脱离了群体,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即便脱离社会,脱离群体,倘若还有一个人自己的热闹,那也是好事,可如果连自己的身心状况都不当回事的话,只怕这个人已经活成了一具空壳。 方秉尘接好了晨起的第一杯水,左右两手各端一杯放到了客厅茶几上,透明的杯子在茶几上发出轻轻的“咔哒”声,他心里面却思虑万分。 至少还有文字, 幸好还有文学。 徐照月难得没有草率地扑了几把凉水在脸上,倒是反复用洗面奶搓了搓,甚至还有闲心擦了擦精华和面霜,好把眼下面的乌青遮一遮。 两人吃完饭到收拾完,再到一同出门去,感觉也并没有过太久的时间,徐照月虽然或多或少还是有些不习惯,但为了昨天那句心血来潮的“给我一点时间”,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试图好好生活。 这种好面子还是取不得的,徐照月已经在这方面尝尽了苦头,决心以后一定要提高滑跪的速度,除此之外,要把话说的更少一些,更慢一些,最好不要因为一时之间的情绪起伏,就把那些心血来潮的东西全都吐出去,这些东西连她自己都不会信。 说的难听些,是情绪的产物,但是至少人还有理智脑,徐照月去花鸟市场的一路上,都在思索着这个,既然想着要开口慢一些,把心血来潮的话全都吞进肚子里,不仅要吞进肚子里,还要烂进肺腑里,最好谁都不知道。 可毕竟是心血来潮的东西,总要说出来才畅快,这些心血来潮的东西从哪来呢? 方秉尘像是看出了她心里面的愁绪:“怎么?今天变成思考者了?” 徐照月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人为什么会心血来潮。” 方秉尘沉吟了一会儿:“你有哪句话是心血来潮的?” 徐照月咧了咧嘴,洁白的齿贝齐整着排开:“那就要问我有哪句话,不是心血来潮的了。” 方秉尘点了点头,对此表示有足足十二分的赞同:“这话说的有理,既然你这么擅长心血来潮,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这些原因。” 徐照月很快就将心血来潮的原因分了几大类,方秉尘瞧见了她显然如释重负的那副样子,便料定了此人必然是推测后知道了什么结果,叫她“说来听听”。 似乎每一个爱好文学的人都会这样,无论手头在做什么事情,即便只是在走路或者发呆,双目无神乃至空荡荡的,都能不由自主的想到各色的刁钻问题里去。 像什么抠字眼的事情,反复推敲决定的词句,或者莫名其妙的想要剖析开一个词,一个字,一个人,甚至还来不及决定剖析与否,就已经先将其大斩八块,皮骨分离。 徐照月道:“可能有几个原因吧,不过也是我猜的。” “心血来潮必然是先有一番话入了心,或者有一个想法入了意,进而有所共鸣,所以这个人听着自然就血液沸腾,但是光听总是不够的,一旦血液沸腾起来,就难免着想要做出点冲动的事情,或者说点儿什么斗志昂扬的话。” “有时候心血来潮也会和思虑深重并存在一起,只是平时的思虑终究拿捏不定,缺少一个敲定推进的契机,那这个时候某个话语或者某件事情的推动就很重要了,前者乍一听像是突然立了志,但我觉得任何一种立志励志背后,必然是带有了一层潜意识放在明面上的意味。” “后者就像是把明面上的那种意识上升为一种意志,所以说意志坚定很重要,但是意志和情志似乎又脱不开干系,有意识的去做一件事情和把这件事情当做你的一种意志,虽然两者的表述极其相像,这两个词汇也只是一字之差,但我觉得意志好像比意识更坚定,而且意识是需要意识到的,意志则是需要坚定下来的——甚至是不知不觉中,已经坚定下去的。” “不过我表达的还是有些浅显了,你应该能懂我的意思吧?” 方秉尘瞧见了身后驶过来的自行车,伸手将徐照月往自己这边揽了一把:“我能明白,我觉得你的这个想法挺好的,你怎么会萌生这种问题?” “生出问题来,这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之前我也经常这样啊。” 徐照月似乎有些不以为意,方秉尘再度将更深层次的那些小心思给戳破了:“你是觉得‘好好治病’对你来说有负担了吗?” 徐照月抿了抿嘴:“没有吧……好吧,是有一点,我觉得好好治病有点难,又要定期往医院跑,还要每天定时定点吃药,光吃药又不够,还要去找找生活的味道,让自己动起来,我觉得这好累。” “那你想好起来吗?” “我也说不上来,感觉自己的命也没什么金贵的,活着死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方秉尘将手指屈起,虚抚了抚徐照月的后脑勺:“那我们回到一个很古早的问题上面来,但我要在那个基础上稍稍做一些小小的变动。你是一个列车驾驶员,你现在所行驶的轨道在前方分出了两条路来——” “左边的这条路上是一个似乎对社会没有什么大贡献的普通人,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贡献,可能就是他是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了,妻儿老小都等着他养活,你在这个时候先不要去想这个男人既然没什么大本事,为什么要成家,也不要去想那个妻子为什么要嫁给这样一个人,他是那个传统时代的人,而且我们对于他的家庭情感的状况并不是那么清楚,姑且就当作是和睦的一家,由于他在铁路工作,但是偏偏出了些问题,一时半会儿只能在轨道上躺着。” “右边的这条路上呢,则是有一个少年有成,几乎从小就堪称为神童的年轻人,分明才二十四岁的年纪,却已经是毕了业的医学博士了,但她觉得自己活着的这些日子里,压力都很大,这些压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根本没有尽头,于是就在这种无尽压力所导致的痛苦之下,她心甘情愿地躺在这条铁轨之上。” 方秉尘为了防止徐照月没有把问题听明白,又简单陈述了一次:“左边的这条轨道上,是不得不躺在上面的普通人家的父亲,右边的这条轨道上是迫于无尽压力,而甘愿躺在轨道上的才女,前者最大的贡献可能只是养家,后者倒是更有可能为全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 徐照月点了点头:“你是想问我走哪条路吗?” 方秉尘眯着眼睛应下了这句话:“是啊,我想听听你的选择。” 徐照月想了想:“我先暂且不说,我决定走哪条路,但我觉得一个人是否有价值或者是否足够优秀,也要取决于两大方面。” “从评价的人物这方面来说,如果做出评价的这个人足够欣赏你,或者你们两个心有灵犀,高山流水,那对于那个人来说,你一定是足够优秀或者足够有价值的,这里的价值并不是说你给他创造了什么价值,也不是说你给外界的价值有多少,而是他明白你对自己来说的价值有多少,你自己本身的价值有多少,是一种对优秀的另一番肯定,反之亦然,而且人总会偏心或倾向自己喜欢的那方面,那个人,除非说那个人有慧眼,喜欢端水,或者有别的利益牵缠,不方便把欣赏或这方面的说辞表达的太清楚。” “但如果评价你的人从功利的角度来说,你有没有给他创造出利益,你对他来说,能否创造出有利他的更大的利益,似乎这样子才是更贴切的表述,所以有的时候可能优秀和价值并不是单一标准的,被褒奖上优秀或有价值这种评价的人也未必会把其余所谓不够优秀的人给比下去。” “所以我觉得按我的角度来说,并没有一个大贡献或者小贡献,只是说能够奉献的对象不同,对象的数量,广度等等不同。” “而且人都有很强的多面性,太抱歉了,我总是以很坏的角度去揣测别人——比如这个父亲,或许也是一个出轨的男人,比如那个才女,或许是一种冒名的顶替,不过,无论哪一种来说,我都没有资格去替命运审判任何一个人。” 两个人在话语之间,已经不自觉的走进了花鸟市场,笼子里的鸟雀都叽喳叫着,声音脆亮而欢脱,和他们的话题迥然不同。 此刻刚值清晨,但大部分的老人都已经上街来了,花鸟市场本来就自然,而且名字虽然叫花鸟市场,但没什么规矩,花鸟是个卖的,菜也能买,只要你来的早,你甚至还可以看见刚从泥地里拔出来的葱,葱根上还带着泥巴的香和葱白的辛,如果下过雨之后就更好了,泥巴土也沾染着雨水气儿,遍地都是腾起来的薄水珠子味儿,一呼一吸里面,就连鼻腔都湿润润的。 方秉尘将徐照月的手扣在了自己的掌心里面去,来往的人着实过多,如果走散了反而不好。 徐照月紧了紧握着的方秉尘的手:“好多人。” “是啊,你往前走一走,我在你后面护着你。” 徐照月挤着人流往前面走了两步:“要不还是你在前面吧,人太多了,根本走不开。” 方秉尘将身边的姑娘一拽,半搂进了自己的怀里,稍稍一低头,身子微微向下压一些,就能马上嗅到发间的玫瑰味儿。 徐照月好不容易走到了人少的地方,这才想起来刚刚没说完的话,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刚刚说到哪了?” 方秉尘对于刚刚说的话,还记得非常明晰:“你说你不能替命运审判任何一个人。” 徐照月点了点头:“对,而且我刚刚突然在想,列车上肯定也还有人,如果列车把人压过去的话,对于车上的人来说,也一定会造成莫大的心理阴影,对我来说……我也无法想象。” 徐照月逗了逗眼前这个木笼子里面,昂首站在木杆上的玄凤鹦鹉,鹦鹉脸侧的两点腮红粉嫩嫩的,越发显得神气。 “想象!想象!” 好一嘴鹦鹉学舌,老板趁机打着自己的招牌:“我们家的鹦鹉都是聪明的,而且寿命长得很,况且飞不远的,不如就买回家,看你们也都是读书人,我们家鹦鹉啊,肚子里也有墨水。” 老板长得淳朴,笑起来时嘴唇也不往上咧,而是往脸的两边扯,一张嘴就让人分辨出了,一定是个老烟枪,嘴里面那股烟味怎么都散不出去:“说两句啊!” 方秉尘看了看徐照月,这人似乎并没有想买的意思,便帮着婉拒了,说什么“再看看,旁边那个红摊子的也是你们家的吗?我看那的多肉挺不错的……” 徐照月像是找回了一种自控力,又或者是找回了某种能够自己做主的能力,她为什么不直接把车停下呢? 别人的生死不是她能审判的,她为什么不能决定自己的行为呢?如果在有限但又有些许能力的条件下——她为什么一定要被推动着走呢?为什么不能做一个最优解出来呢?即便似乎最优解这种命题,实在有些过于伪命题了,但她为什么不能多考虑一层自己拥有什么呢? 她为什么不能看看自己拥有什么,然后去做自己想做的决定呢?这种茅塞顿开一般的心绪攀上了她的心头。 心血来潮也是这样吗?或许心血来潮的另一层意思是拨开迷雾,找到了方向,并且自发性的做了笃定。 好好治病是我的决定吗? 徐照月如是问。 第23章 群电话 两个人各自提了大几盆的花花草草,沉默着往家的方向走去,徐照月忽然将自己的答案重复了一次:“我可能会选择把列车停下来。” 徐照月偷偷看了看方秉尘的脸,对于这个答案,她看不出任何一点对方的神色来,方秉尘将自己手上的袋子往手指里面又屈了屈:“为什么会是这个答案?” “且先不说评判优秀或价值,其实有很多个方面,很多个点,在本质原因上来讲,我也并没有什么资格去一口咬定谁更有价值,谁更优秀,而且比起我选择走哪条路,我可以做点什么,让自己所做的选择不留遗憾,似乎才是更重要的。” 方秉尘又问:“那抛开价值不谈,那个才女是一心求死的,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你也不愿意驾驶过那条路吗?” “不。” 徐照月摇了摇头:“并不单单是我愿不愿意的事情,或者说,她求死并不是我可以左右的,我说了,我没有任何资格去替命运审判他们,他们的生死也不应该由我来决定,而且你的题很有意思——不过,人的生死或许就在人之间周旋,我左右不了她的死,更左右不了她的生,如果我真的有让她觉得柳暗花明的本事,我反而高兴得多,而且她辗转周折在心的折磨里,一定很不容易。” 方秉尘眼神沉了沉:“这算得上什么有意思?只是把那个传统的电车问题稍微变动了一下。” 徐照月咧了咧嘴:“当然有意思,你这样一变动,侧重点就不一样了呀,这不是不得不选择的按钮问题,虽然这个跟按钮问题同样都带着决策性,但是你出的这个问题似乎更侧重于自己能做点什么,而不是自己不得不选择什么。” 两个人一路念念叨叨的回了家,群里面也正热闹着,几个人都在讨论着最近哪些题材更热点热门些。 似乎网文作家都爱干这些事情,或者说不得不干这些事情,有时候感觉写作也是一种让人有些举步维艰的事情,究竟是写喜欢的作品,还是写贴合市场的作品, 徐照月简单洗手后,很快就加入了大家的聊天。 抹茶绵绵冰:“我还不准备开新的书,手头上的这本还没写完,写完还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去。” 方秉尘将买回来的那些盆栽四处找合适的地方放置,手上沾了些许的土,房间里也有了些泥香味。 徐照月在群里冒了这句话后,很快就去找铲子过去松土了,方秉尘半蹲在地上,在网上查着各色花的养殖经验。 他们两个其实也没有买什么比较难养活的花,只不过如同昨晚吃过饭以后说的那样,买了几盆多肉,买了君子兰,本来徐照月想着,要不干脆买成仙人掌吧,仙人掌又不需要浇水——或者说很少需要浇水。 而且有的仙人掌盆栽里,有不少奇奇怪怪五颜六色的小颗石子儿,看着也可爱,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不需要浇水,不怎么需要人照料。 方秉尘本来也想就着这话答应下来的,后来再一想,虽然说花买回来以后摆在那里也未必会有人去动,但徐照月好像什么事情都不会放在心里,如果事情赶在屁股后面跑的话,反而还有难免要有些冒失,这种仙人掌虽然好养活,但是风险大,扎了刺也不知道该找谁哭。 于是便一票否决了。 与其说否决,不如说提了第二种方案,一脸笑盈盈说什么“那我家养仙人掌吧,这种花安全隐患还是大,你想看可以来我家看。” 徐照月没好意思多说,随手指了两盆多肉就冲动消费了。 徐照月和方秉尘两人一同在那里松着花盆里面的土,手机也不约而同地响了。 两人面面相觑,徐照月拍了拍身上的尘,将小铲子往地上一放:“你等我一下,我去看看手机,用给你拿过来吗?” 方秉尘继续低着头,松那几个花盆里面的土,把买好的多肉重新放进了松好土的花盆里,徐照月起身才发现,多肉的颜色格外漂亮,是饱满清脆的绿,绿尖上还会泛着一些粉紫,整颗都圆乎乎的,反倒像是竖直着长起来的葡萄,张嘴就起了名字说什么要把这盆多肉叫“小葡萄”。 方秉尘道:“你去拿手机吧,不用拿我的,应该是群里人打电话。” 徐照月应着声将手机拿回了房间,在电话险些挂掉的最后一秒接了起来,甜梓的声音很快就传了过来: “你终于接电话啦!不过方秉尘还没接电话,他从平城回去了吗?是不是在回北京的飞机上了?” “没有。” 徐照月本来想说“或许吧”,结果嘴边的话打了个圈儿,向群友们如实汇报道:“他现在在我家,帮我给花盆松土。” 周义之几乎要大掉眼镜,可语气里却还是照旧的平淡,好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原来是这样,你们买了什么花?” “就买了点多肉什么的,哎,我发现那种圆滚滚的多肉长得很像葡萄啊,我把摄像头给你们打开——” 徐照月难得心情高兴,走路带上了些兔子蹦的意思,溜进了房间,摄像头里渐渐显现出了方秉尘松土的背影,黑色的长衫将弯腰时候脊椎骨与肩胛骨的形隐约透出来。 小铲子还在那里一动一动的。 徐照月赶忙走到对方身边去,拿起了地上那把银色的铲子:“不好意思啊,费了点时间,你介意出镜吗?” 方秉尘抬头看了看她:“不介意,你是想拍这些吧?” 真是徐照月之心,方秉尘知。 方秉尘让自己面前的这些多肉全都挤着放在一起,围成了一小个圆,大的往里面放些,小的就往外面排开:“能拍全吗?” “没问题!” 徐照月这句话很快就淹没在了众人颇给面子的吹捧里面去了: “你们上哪买的?长得真不错。” 周义之说话间,照旧还是忘不了扶眼镜的习惯,方秉尘一边松土,一边回话:“花鸟市场,我应该过两天就回北京,今天想着去接接地气,就问了徐照月有没有什么可去的,重点不在旅游价值,能看得见生活的就行。” 徐照月马上会意:“是是是,所以我今天早上带着他去花鸟市场溜了一圈,里面全是人,挤死了,不过花也好,你们是没看见早上刚买那会,这些叶片儿上还有水珠子。” “那你好坏啊!我们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带我们去?今天早上的照片都没看见,好不称职的老婆。” 谭素佯装着不高兴的样子撇了撇嘴,徐照月果然丝毫没有白费今天早上悟到的那点道理,光速就滑了跪:“那明天早上我再去一回,或者等我什么时候能起得来,到时候咱们打着视频去逛,之前也赖我,实在是朋友比较少,不怎么有经验,等你们下次来的时候,说不定平城也有发展了,咱们到时候再逛。” 徐照月一口气说了一大长串的话,才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前段时间还在天天心里嚷着叫着,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些人全都删掉,像她这么烂的人,哪配有什么朋友呢?而且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那么薄弱,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结果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客套,还是真的她心中在企盼着什么,竟开口说出了以后的日子,说什么以后再逛这种想都不敢想的话。 叙一庭浅笑了笑,停下了正在码字的那双手,难得正向了镜头:“你这个徐照月,好不讲义气的姑娘,我们不是朋友吗?五个都嫌少?” 甜梓马上见缝插针:“就是!足足一只手的量呢——我是说,普遍意义上的一只手。” 徐照月也停了停手上松土的功夫,方秉尘用眼神示意她不用做了。 周义之也跟着在后面做马后炮:“说起来也快两年了吧?今年可以一起跨年的话,咱们就是两年的朋友了。” 谭素嗔道:“还没把秋天过完呢,就先想着过年了。” 徐照月看了看脚上的棉拖鞋,一种别样的滋味蔓延开来。 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聊中午吃了些什么,又说了说今天天气都怎么样,甜梓的反射弧似乎长了许多,又或者是特意安排到现在才开口来说,做着一副似乎很惊讶的样子:“说起来,我们小方很是松土的一把好手啊,是毛遂自荐的吗?” 方秉尘抿了抿嘴唇,笑得难免有了些青涩:“跟着网上的教程照猫画虎,拿着铲子在土上扒拉两下,也算意思意思了,你这都能夸啊?” 甜梓一副“我懂了”的样子:“还是行动派好啊。” 几个人的家常没唠多久,话题又回到了写作的那点事情上,就像刚刚想到的那些东西。 叙一庭认认真真敲完了今天更新的最后一个字,在椅子上好好展了展身子,伸了简直就像是小猫俯趴一样舒展的懒腰:“可算写完了,等完成手头上的这本书,准备要开一本穿越小说,古代穿现代的怎么样?” “你是打算参加最近的小禾苗吗?” 谭素的话紧随其后。 叙一庭点了点自己的头:“是啊,我看这次还挺丰富的,一等奖可以有改编动漫、电视剧、有声小说、广播剧什么的机会,二等奖也还可以,虽然改编的方向种类没有一等奖那么多,不过也能拼一拼,而且三万块钱呢。” 徐照月和方秉尘几乎算得上是同时开的口:“可是这个比赛,八月底就要开赛了呀,你能写完吗?你这本书虽然看着也快完结了,但按照你一天一篇的更新速度,月底肯定写不完。” 叙一庭抓了抓头发,似乎自己也愁苦得很:“所以在加更啊,一天要写六千多个字才行,每天在座位上一坐就是一天,今天还是有手感的。” 徐照月摸着自己的下巴思忖了一会儿,方秉尘趁机开口道:“你先和她们说着,我去洗个手,卫生间在哪?” “进门左转就是,你这……” 不是明知故问吗?这几个字还没有说出来,徐照月马上闭上了自己的嘴,赶紧将话头又聊回到了刚刚的内容中去:“每天更新六千个字也不行啊,你这本书我觉得……你要是想完结,你就算一天写这么多,你也得再写上个小半个月,而且你不是还有番外的习惯吗?” 叙一庭像是狠下了心:“所以我在想要不要把节奏快一点,但我也拿不准,我要是不把节奏快一点,我肯定写不完。” 周义之度推了推眼镜:“那你就慢点写啊,难道要高开低走吗?” 叙一庭苦笑道:“高开低走还是太抬举我了,低走烂尾还差不多……天呐,我是绝对不能把这本书太监的!” 甜梓也跟着开口:“实在不行就先不参加,现在网文比较饱和,也是一阵风潮,比赛那么多,也不差这一回,大不了咱们下次再参赛。” 叙一庭想都不想,便马上否决了:“可是我看这次……唉,上次的活动是刑侦文,上上次呢,是推理小说和百合文,上上上次的比赛呢,是鼓励新人,错过这次,下次适合我的比赛恐怕就在猴年马月了。” 徐照月觉得她说得也有理,但依旧还是觉得:写书还是不烂尾的好:“可是烂尾了也不合适啊,我看你这本书流量还挺不错的,感觉烂尾容易寄刀片啊,女主角现在也走到了一个升华的阶段……” 谭素连连点头:“是啊,而且坏习惯人们都学得快,你这回烂尾,下回肯定也会想着那就烂尾吧,说不定你下下次就会觉得干脆太监掉吧。” “而且在我心里,你一直都很认真啊,认真的好老婆一枚,干嘛要强迫自己去做自己都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呢?” 方秉尘也跟着接了话:“是啊,我刚刚看这次的活动比赛,字数要求也没有那么高,也就二十多万字以上,时间也挺长的,四个多月呢,你实在不行就双开吧。” “实在担心时间不够用,或者写的没东西,正好现在比赛也还没正式开始,你这两天每天更新完手头的章节,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换换脑子,整理一下大纲。” 叙一庭最发愁的就是大纲这码事了:“大纲啊……” 方秉尘点了点头:“你想写个什么故事,你的人物有什么特色,你的升华点在哪里,或者你的爽点和能够把读者期待值拉高的地方有哪些?经典的桥段是什么?” 叙一庭晃了晃手中的铅笔:“我也还没想出来,主要想创新一下,把大部分现代穿越古代……啊!有了!” “什么?” 几个人都瞪大了眼,几乎就差把耳朵给竖起来了。 “我可不可以写一个反穿的故事?一个古代的人穿越到现代,可是她最后又从现在穿越回了古代,起初是不能接受,到后面引领一阵思想风潮……在这里面,我还可以让我的女主女扮男装,代替自己的哥哥登上朝堂,然后借着哥哥的势力篡权夺位……” “哎呀,好像也不行,这个皇帝……有没有可能是个男同呢?” 甜梓的眼睛亮了又亮:“男同好啊!就爱这个!本人方年二十六,平生就好这一口,基操也。” 叙一庭摇了摇头,很快就把这个想法给打消掉了:“要不换个想法,这个皇帝是个草包皇帝,真正掌权的是……” 叙一庭像是福至心灵:“真正掌权的可以是太上皇啊!就是因为上面的不让权,而且朝堂上正儿八经皇帝的人是没几个,这个皇帝草包也正常……正好就可以借着给皇帝正位这个名义,让皇帝去支持女主。” 徐照月直拍手叫好:“这个想法好啊,皇帝是男主吗?正好现在的社会也有点这种毛病,上面的不给下面的让权,所以普遍大学生就业机会和社会经验都少。” 方秉尘冲着徐照月摆了摆口型:“你工作过吗?” ……真是好扎心的问话。 徐照月顺手就将自己的麦给闭掉了:“没有工作过怎么了?我每天都有看报纸的好习惯!社会总结性的人口报,我已经追更到最新一期了。” 方秉尘接连摆手:“不不不,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的总结很好,而且除了这个之外,我觉得不单单是让不让权,发展底层相对饱和,尖端紧缺人才同样也是一个大原因,除了这些之外,职业和职业之间的歧视链也挺大的。” 周义之正好谈到了这个话题:“也难说不让权,缺乏锻炼就容易矮化自己吧,有时候也很难评价这些行为的对错是非,不过也不能把话说这么绝对,我和叙一庭都是死读书的那一挂。” “我姥爷是大学里出来的中医,那个时候读书人才可是很缺,所以我姥爷可以算是全村的希望,光耀门楣,族谱当时都恨不得从他开始写,但到我们这一代就不一样了,教育普及了,几乎遍地都是大学生,但说来说去的道理还是那一个,我记得我刚毕业那会儿也有些迷茫来着。” 甜梓心中有了个猜测,但不确定是不是与自己相同的迷茫。 周义之接着说道:“在我接触文学之前,我是说在我彻底走上文学这条道路之前,我其实不太清楚读书有什么用,想来想去,无非也就是为了找个好工作,说出去也风光,但是长大以后发现大学生遍地,考上大学也不是什么太风光的事情,而且人都贪心,或者说慕强——我只是个普通的二本,比不上什么尖端的大学,也不太好意思说出去,工作上肯定也是那些顶尖大学优先,现在的大学生那么多,尖端学生就算再少也是多,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找不到工作了,读书都白读了。” 甜梓很快就想到了自己刚毕业那阵子的无限担忧,甚至她还为此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某外国语大学冰岛语专业女生,毕业后竟沦落街头摆摊卖煎饼。 又因为不怎么会摊饼以及太舍得放料,月盈亏为负一千元。 第24章 投稿 叙一庭问:“那现在呢?你知道读书是干嘛的了吗?” 周义之依旧还是摇了摇头,甜梓倒是将话头接了过来:“这种形而上学的东西,可能在一些不那么具象化的事物上面会有所表现吧,比如我现在的心智,我的心性,我的思维逻辑。” 说这话时,她甚至透露出了一股难得的认真来,可最后也还是自嘲的笑了笑:“但是人还是要生活在现实里的,真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写出个名堂。” 几个人又开始做春秋大梦,这其中尤其当属周义之,他其实一直都很渴望自己写出个名堂,而且他和大家走的路子都不一样,别人写的都是新兴起来的网文,他偏偏选择了传统的路子,当初他为什么选择这条路呢? 甜梓将自己的那些想法大说一通,又把话题绕回到了叙一庭还没写出来的那本故事上去:“你有思路了吗?” “大概有一点了,不过这是个秘密,万一说出来可就没看头了,我还是喜欢写一些女人至上的文章。” 叙一庭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除了更新文章,就是更新文章,然后就是捉虫,改错字,黑眼圈重就先不说了,整个人仿佛沉甸甸的,颧骨都要比之前凸出去一些,新剪的狼尾发型做了深蓝色的挑染,倒像是一个忧郁的男人。 谭素和徐照月马上表示了支持,大喊着等更新了,一定会多投书票,争取到时候一冲新书榜,直登前三位,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白日做梦,还是在以资鼓励,要嚷着要把奖金和改编的机会全都拿下来。 方秉尘似乎总是善于在热闹时泼一瓢冷水:“你们什么时候开写?今天全都更新完了吗?” 几个人听了这话,纷纷苦大仇深,甜梓将自己的下眼睑扒得很低,眉尾都紧紧下垂着一副险些就要背过去的样子。 叙一庭本来都松一口气了,刚刚和大家伙简单一聊,又把新的文章在脑子里给大致整理出来了,现在巴不得赶紧顶着一口气儿去怒写三章。 几个人的电话这下几乎可以算是一哄而散,徐照月还没挂,周义之还没有把电话退出去,方秉尘本来准备切水果叫徐照月去吃,结果转眼就看见视频里的周义之长叹一声。 方秉尘将手里的水果刀往边上放了放,徐照月似乎颇有眼力见,把手机递到了方秉尘手里,将那水果刀接到了自己手中,说着什么“作为主家,酬谢客人是应该的,我去给你切点水果。” 这种话实在是过于官方了,如果不是大家都知道,徐照月说话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官方调性或者旁白味道,恐怕都要以为是在遮揽着什么东西了。 方秉尘手机捧在了自己手里,格外直白的发问道:“你在愁什么?” 周义之苦出了一种数味中药熬制出的味道来:“没过。” “投的杂志没过?” “没有,这已经是我这个月被拒收的第十九篇稿件了,说什么框架挺好的,故事挺好的,文笔可圈可点,内容也很流畅,就是有点平淡,情感不够深刻,婉拒了,欢迎下次投稿。” “是你上次写的那篇吗?” “是啊,我觉得那篇写得还挺得心应手,我还自己觉得一定能过,投的那天还特意查了吉日吉时。” 周义之向来主张男儿有泪不轻弹,一个月按最多的天数来算,他被拒稿的数量也相当可观,平均下来两天不到就能被拒一次,是个人都捱不住,居然将眼睛往上一抬,顶在自己的脑门上面,用虎口抹着脸,擦了一把还没来得及流出来的泪。 “太难受了。” 方秉尘让他投去了一种慈爱的目光,周义之这下反倒哭不出来了,一种无语的黑线,很快就攀上了头顶:“……你怎么和我姥爷的目光一模一样?” 方秉尘轻笑了笑:“千里马常有,可能只是你还没有遇到伯乐,被拒稿是常态,那死后出名的也不少啊,咱们争取活着出名。” 徐照月端了一盘的桃子过来:“你们聊什么呢?” 周义之擤了擤鼻子:“没什么,只不过被拒稿了,感觉心里痛痛的。” 徐照月同样投以了一种慈爱的目光:“说不定下次就过了,那边有说是因为什么拒稿吗?” “无非就是情感不深刻或者太平淡吧,也正常啦,再这样下去,我还是找个洗碗的班儿上吧。” 徐照月闻言抿了抿嘴,咧了几颗牙齿出来:“我看这主意还挺好的,甜梓之前还跟我说准备去做煎饼啊,鸡蛋灌饼之类的,等她做大开了店面,菜品应该也就丰富了,你正好过去帮帮,看看能不能洗碗。” 周义之呲牙:“诶呦,你就别打趣我了!那天真的只是我自己考虑多了,觉得欠妥。” 徐照月装满了桃子块的盘子往身边这人的方向挪了挪:“看吧,别人还没说什么,自己就先露尾巴了。” 接着,她又很快正色道:“要不,你先试着给更大的杂志社投稿?你投的这几家还是偏小了,而且拒稿的理由也不明确,我觉得有点像模板杀,你从网上看看有没有更大的杂志社,或者更有人情味的出版社,另外看看他们的邮件回复,越详细的越好,最好能让你从中读出来你有什么好的点,有什么不好的点,如果咱们被采纳了,那肯定是好事一桩,如果咱们没被采纳,退稿也不算坏事,至少也有收获嘛。” 方秉尘点了点头:“你找找那些杂志的文风,看看最近几期的风格,往那个风格上凑一凑,风格相对统一的话,可能采纳的概率更大一点。” “唉——我觉得我写不来那种风格。” 周义之长叹一口气,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耳朵,摘掉眼镜之后,整个人全然一副疲态:“好怀念以前啊。” “以前,学校一有什么征文比赛就让我去参加,就算是每周一的演讲,也基本都是我的稿子,那会儿可真好,一旦提起我们那个中学谁的作文最好,准能听见我的名字,好怀念啊。” 方秉尘瞄了一眼徐照月,她的面容不动声色,仿佛没什么值得怀念的。 周义之又接着说道:“我现在也在想,是不是我在文学这条路上走晚了?已经过了早些年最有灵气的时候,我家也还算有钱吧,那个时候在网上发表一些自己的小句子,也总有人能心意相通,或者感叹于我厉害。” “说来好笑,就以前那个软件,有一个分类叫消遣区,我头一回接触的时候还是十三岁,那个时候就喜欢发表一些帖子,我现在回想起来,反而觉得自己当初不知所云,不过胜在华丽吧,而且最好还要在标题处加上年龄,那个时候还有人叫过我天才,说我是好有灵气的小孩儿,我是不是接触晚了?” “如果我早点踏上文学这条路,早一点给杂志社投稿,是不是就能尽早的保留下这份灵气了?” 似乎很多文人都这样,尤其是一些文艺或是敏锐的人,他们好像在文学这条道路上,或者更广阔一点——在艺术甚至生命这条道路上,都在追求一个词:“灵气”。 仿佛有了灵气,写的文字就能够是浑然天成的,仿佛生来带着那股灵气,就是骨子里的作家。 徐照月没有否认灵气的这个说法,却还是张嘴反问道:“你觉得你现在已经没有灵气了吗?” 周义之怎么都说不出来那句话,那副紧皱眉头的模样,不知道究竟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还是发自内心就知道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个谬论。 方秉尘没有接话,他想先听一听身边这个人要说些什么,到时候跟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就好了。 周义之终于张了口:“也不是吧,其实我也挺有灵气的吧,就是感觉现在太世俗了。” 徐照月从来没有被这种问题困扰过,即便是到了当今的境地,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否是一个没有灵气的人,但她确实设想过灵气究竟是什么,后来发现这种活的东西,甚至说,这种只能悄然而至的东西,是很难有一个具体的表达的。 周义之接着说道:“可能就是年纪到了吧,家里面在催婚,我自己也没工作——说的好听点,是个作家,但你不出名,那些人怎么会认你呢?不过是玩一些文字游戏,而且我想写出点名堂,给我姥爷看看,也给我姥爷涨涨气势。” “但我不知道我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可能我当初就不应该走写作这条路,如果当初和姥爷一样,跟着姥爷去学中医就好了,不说开方子,起码也会抓药了,不说治大病,起码也该会治小病了。” 方秉尘问道:“那如果重来一次,你会学中医吗?” 周义之笑得更苦了,这种苦很快就滋生出了一种文字的味道。 “哪会重来呢?姥爷已经走了,今年清明过去,雨水浇了坟茔,有我的膝盖骨那么高了。” 徐照月将眼眶垂了下去:“节哀顺变。” 周义之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 “都几年了,要说回去肯定是回不去了,我也不知道啊——” 这句话的声音被拉的很长,到后面几乎是一种只往外面走的气,也不知道是吐出的忧思的气去,还是被那股忧思缠住了,只能无谓而叹。 方秉尘和徐照月都听得出这句话别有含义,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写作,不知道写作写到后面又会怎么样,不知道人生以后又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自己以后又会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的,真是太多了。 徐照月将桃子块往屏幕前面一放:“既然什么也不知道,那就先吃块桃子吧。” 方秉尘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是啊,人生那么长呢,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有的东西,与其你不停地做预设,倒不如把它交给时间。” 周义之笑了笑,从自己手边也摸出了个桃子来:“算我吃上了,说的也有道理,先做吧。” 徐照月没由来的问了一句:“诶,你投过废稿吗?” 周义之一愣,方秉尘也跟着投去了迟疑的目光。 与其说迟疑,不如说不可置信。 徐照月察觉到了这两处目光的一种细微差异,连忙摆着手,哼哼直笑:“没有没有,我就是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刷手机,看到有些编辑会收废稿,只不过需要标注一下,稿价不会太高,基本就是千字十五到三十块钱。” 周义之摇了摇头:“没有,归根结底也是自己的心血,我怎么舍得去投废稿?不过估计也看人,我记得谭素之前好像投过。” 方秉尘显然没有想到:“她?” 徐照月这才想起来,自己刚进群的那段时间,谭素有一回跟家里吵了架,那还是她搬出去住的一个契机。 于是,徐照月争着答了话: “你也想不到,是吧?谭素她的文笔挺好的,很细腻,有一种朦胧感,不过像这种的文笔,放在网文上就不太讨喜——不是说不讨喜,就是容易筛读者,读起来不爽,有些人还会觉得有点过于柔情,有些过于拖沓了,不过这些还只是一层原因,我进群那会儿,百合文发展的比现在还差。” 方秉尘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写百合。” 周义之将眼镜重新戴在了鼻梁上,往上一扶,透露出了一种极为前卫的意思:“她一直都写百合,你也知道,谭素她本来就是女同嘛,她觉得姑娘间的情感更美好,而且她也很想为同性恋正名,或者遇到点志同道合的,起码显得自己不像一个‘怪物’。” 徐照月再度自然的接了话:“是啊,这个事情也不是个秘密了,之前离家出走,就是因为和家里面坦白过这个事情,结果家里面的人说是怪物,真是脑子生的不对了,就搬出来住了。” 周义之连连点头:“你进群之后,她也提过一回这个事情,不过你在群里每天跟人机一样,应该没看见。” 方秉尘哑口无言,无力反驳——因为他确实没看见。 徐照月道:“反正在那之后就搬出去了,那个时候她还没签约,百合文也小众,没什么读者流量,所以她有时候就会写一些小短篇儿,但也是百合的,去投第三方平台或者杂志社,但是无一例外,都被退回来了,那个时候她也穷,身上带了三千块就出去了,省了押一付一的房租,身上只剩不到一千块钱。” “连吃饭都是问题,我们就说给她点钱,哪怕是打欠条的形式,谭素不愿意,觉得这样不好,后来发现能投废稿,于是她纠结了几回,把自己的文章投到了废稿栏去,就是专找那些收废稿的邮箱去投,有的能过,有的就过不了,过不了的理由基本就是不接受百合,或者剧情拖沓,语句拖沓,遣词造句太过于酱酱酿酿。”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那应该也是谭素生命中极少数写男女爱情的时刻了,只能去写一些这类内容去投稿,把她焦虑坏了,不过福祸相依,好在顺利签约了,签约了就好办了呀,我们几个群里人就组织着给她投票,给她投喂那些小礼物,开了好多个小号,叙一庭功劳最大,把她家里老人的账号都开过去了,每天雷打不动的奉上鲜花,而且她还不说,这还是谭素跟我们分享的时候,我们觉得那个礼物数值不对,核对才知道原来还有叙一庭多邀请的那几份。” “不过现在好多了,怎么说谭素也算是百合区的老手了,而且也不用我们再去刷了,自然有那些喜欢她文章的人愿意为此一掷千金,而且她的那个评论区里,好像有一个网名是叫‘TT’的,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发一条读后感一样的长评,我们都要羡慕死了。” 周义之连忙跟在后面接了话:“是啊,谭素也经常在群里分享,说什么干这行最忌讳爱上客人,但是有这个读者真的是有八辈子的福气,就算有一天在没读者愿意读她的那些书,剩下一个TT,她都愿意为了此人更新两篇番外。” 方秉尘对于这个“TT”的账号有着些许的印象,而且那种用句表达总有一种内核的熟悉感,或许那个人正是身边人,但这只是一个猜测,他终究没说。 徐照月基本说完了:“也不知道该说废稿这种到底是好还是坏,不过至少对谭素来说,也算是有救命之恩了,所以嘛!” 幸好周义之此刻不在身边,否则多半要被徐照月狠狠拍两下肩,然后装着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少年人,还是要多努力呀,说不定你的春天也在不远处呢?” 周义之的情绪虽然积压了很久,终于迸发了出来,但好在情绪去也匆匆,马上又扬起了笑脸,摸了一把自己的寸头:“写!写他个天昏地暗!” 徐照月点了点头,悄然示意方秉尘吃桃子,别光是呆坐着:“这就对了嘛,今天写上一万五,明天茅奖拨头筹。” 两个人电话一挂,徐照月摸了摸有些发烫的手机,赶紧放到地板上,丢到一边充电去了。 方秉尘看了看地上的装着桃子的玻璃盘儿,桃子几乎被切成等大的块状,盘子里也基本都是内心的部分,这些水灵灵泛着粉的方块儿被排列得整整齐齐,即便已经吃过了几块,也都还是按着顺序一块儿一块儿排过去的。 她是没有强迫症的。 他想。 第25章 幻听消失 徐照月早已经跑到厨房里面洗刀子去了,隔着大老远扯着嗓子叫道:“方秉尘,桃子你还吃吗?拿到客厅来吧!” 方秉尘应着声音将桃子端到了客厅的茶几上,茶几终究还是太矮了,方秉尘看了看手机上更新的物流消息,揣摩着应该这两天就能到了。 徐照月洗了刀子,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将手在衣服两侧抹了两下,方秉尘看着此人衣服上的水印子,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徐照月顺着对方的目光瞧见了自己的衣服,矢口道:“这件衣服今天晚上就要洗了,所以我才抹在衣服上,而且都是干净的清水……” 方秉尘点了点头。 徐照月又照着自己刚刚想起的那个话,直接开口问道:“你过几天要回北京吗?” 方秉尘低低的“嗯”了一声:“应该是后天回北京,不过赶着后天,你的东西基本全回来了,我给你安顿好再走,剩下一些可能晚一点的也都是些小东西,只不过是一些零食或者摆件,自己能拿得上来吧?” “可以,我也给你买点东西吧,反正钱你也不要。” 徐照月脑子里面照旧还想着什么两清的事情,但方秉尘这次却难得没有拒绝:“你要买什么?对了,分手费我还你了。” 徐照月正摩挲着下巴想:“我还不知道送什么,你家好像也什么都不缺……啊?为什么?” 方秉尘看她的样子,顿时觉得多少有些好笑:“我本来就没打算收。” 徐照月想要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怏怏把钱收下来了,心里还颇有打算,既然你不收钱,那我给你送东西好了,也可以给书投点礼物,不过应该也不差那点。 方秉尘自顾自的又说道:“这几天我应该会来得勤快一点,今天晚上可能也会走得晚一点,我先给你做两个星期的饭,放冰箱里面冻着了,你回头自己拿着热就行。” 徐照月听闻此言,险些大跪,整个人惊慌失措,仿佛风中凌乱那般:“不用!我能自己做饭!你千万不要给我留饭,我自己做饭就行,我没有真的打算聘你为家政保姆!” 方秉尘低头思索了一下:“每天吃你的清水挂面吗?” 徐照月嘴上信口开河:“既然吃了你的手艺,还怎么吃得下那些东西?那自然是不会了。” 方秉尘的嘴角轻轻向上勾了勾,只是不太容易被人察觉,但眼下的卧蚕和弯起的眉目却出卖了他。 徐照月大概真的是这两天日子太好了,眨了两下眼:“方秉尘,今天好天气。” 方秉尘目光瞬间幽怨了下来,看了看窗外的乌云,那些云大片大片的压下来,像是饱积了一缸的水,把窗户都映得沉沉的。 连茶几的颜色都灰了下去。 徐照月这下闭了嘴,方秉尘看着对方的憨厚样,接了话:“你不用我留饭,也不吃挂面,那你每天都吃什么?” 此男还没有等到徐照月开口说答案,便率先将话语权抢了过去,真就好像两人共用了一个脑电波一般:“经常吃外卖也不好,楼下的绿化树虽然结果了,但是都让鸟吃了。” 徐照月嘴角抽了抽,将到了嘴边的那节轨道又咽了下去,另找了一条出路:“谁要吃楼下的酸苹果了?我也不点外卖,我自己能做着吃。” 方秉尘姑且不去计较所谓酸苹果的评论,他领教过徐照月的厨艺,色香味俱不全,最多也就是打打下手的功夫,于是,将信将疑地眯起了眼睛:“你要自己做饭?” 徐照月对自己的厨艺很是自信:“那是自然,我绝对不吃挂面。” 方秉尘紧盯着眼前的人,似乎想要把对方看透,但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又道:“我怎么放心得下你?” 徐照月此人,也不知究竟是真耳背还是假耳背,将手做碗状放到了耳朵附近,一副挤眉弄眼的样子:“你的心怎么放得下我?” “放不下就不放啊,左心房,右心房,血液循环满当当。” 方秉尘彻底没招了:“我说,不如这样,咱们两个每天相互打卡吧。” 徐照月以为是将话题糊弄过去了,想也不想,就先答应下来了:“行啊,没问题!” “一天写五千字,还是一天写一万字?” 可惜这后半句还没来得及全说出口,方秉尘便一本正经道:“每天三顿饭,还有六杯水。” 徐照月嬉皮笑脸的神色僵在了脸上,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几顿饭,几杯水?” 方秉尘眯着眼睛,皮笑肉不笑:“三顿饭,八杯水。” 徐照月撇了撇嘴:“你怎么这么不讲理?怎么还加价呢?” 方秉尘点了点头:“原来你听见了啊,我还以为你没听见。” 徐照月颓唐地往沙发上一倒:“每天吃那么多饭,喝那么多水,迟早有一天会累死我的。” “万一我早上没起来呢?万一我睡到下午才起床呢?一天有一顿就谢天谢地了,喝那么多水,肯定要半夜起来,我怂。” 方秉尘没有及时答话,抱着胳膊沉思了一会——毕竟抑郁症也好,精神分裂也好,都有一些丧失行动力,而且他虽然没有怎么接触过这两种病症,也已经从网上查过了,尤其是后者,可能还会伴随着严重的幻觉,幻听,甚至幻嗅幻感,一个人在家,害怕也正常。 更别说因为丧失行动力而导致很多事情都有心无力,或者不愿意去做了,如果他过度干预,反而有些剥夺了徐照月的主体权,可能未必是一件好事。 徐照月半天没听见方秉尘答话,马上从沙发上弹跳了起来:“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啊?” 方秉尘望了望徐照月。 “你不是说累吗?你平时都几点起?” 徐照月怔了怔:“拿不准的,我作息不规律。” 方秉尘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总觉得还是自己太过急切了,于是只得再退一步:“那这样,你每天起床给我发个消息,吃饭也给我发个消息,我有空就发消息提醒你喝水,你自己也操心着些。” 徐照月想都没想,张口就直接果断否决了:“干嘛?小情侣才报备这些吧?可能关系近一点的朋友也会分享,这……” 方秉尘目光灼灼,但徐照月显然比他更会泼冷水:“我收一收信口开河的坏性子,你也不用抱这个希望。” “我们不合适。” 至少现在不合适。 方秉尘掩了掩目光中的失落:“那我可以给你发吗?” 徐照月又想了想:“算了吧,我的病也没好,而且我知道你查过了,我也知道你会查的,你应该知道这些病是多难治,那天的话确实是我说的,但你又何必把它当真呢?” 徐照月的声音出奇的坚定: “你把一个精神病的话当真,何必呢?” 方秉尘眉头一下子就皱深了,双手扣住了面前人的肩膀,迫使着对方用目光看向自己:“我们也可以去治啊!你只是感知或者思维这些出了问题,我们可以去治,只要有治好的心态和信念,总有一天会好的,而且你也在吃药啊!” 徐照月刻意的回避掉了这个话题,她总是这样的反复,而且自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先给自己贴上了特殊化的标签。 这个标签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徐照月不知道。 方秉尘松了手,徐照月没有再看眼前的这个人,只是再度的重复了一句:“你会后悔的。” 我连自己的生命都看得极轻,又怎么会许下沉重的诺言呢?只有有心的话语才会沉重,如果只是无心逗闷的句子,又怎么谈得上沉重呢?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罢了。 方秉尘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白搭,可还是哑着嗓子发了声:“精神病是可以治好的,而且你还没有那么严重,如果真的有一天很严重了,那我就陪着你去治,我陪着你去住院,一年治不好就治两年,两年治不好就治三年,我们可以治一辈子……如果你真的不想治了,我就——” 方秉尘终于把他这些天斟酌了许久的话,说出了口: “如果你真的不想治了,我就陪着你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如果你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我就带着你去找想做的事情,徐照月,你的生命还有价值,你的人生还有余地,啊,不——不是余地,你的人生还很广阔。” 徐照月没有张口反驳,方秉尘知道自己这些话说到了心坎上,便马上将话语继续了下去:“你有价值、你有能力、你是不可估量的,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就像你自己说的——” 徐照月马上想到了自己曾经写的那句话,讲到声音就这样重合在了一起,方秉尘读出了她心里的那句话,她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恰如新雪消山,我以身携春。” 徐照月一时竟有些不是滋味,当初写下的这句话,还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那个时候一切都好,仿佛世界、境遇,等等一切都在随心而动,一切才都往好的方向略微有所起色,虽然家里面严苛一些,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虽然外婆走了,但她至少还是个被蒙在鼓里的人,还不知道外公娶了新的媳妇,那个时候外婆家还叫外婆家。 那个时候她才签约,同一年就出版了纸质书籍,而且销量大好,被很多人吹捧着,说是一个很有灵气的作者。 好像刚刚和周义之聊天的时候,也提到了灵气。 徐照月现在已经不能说自己是个有灵气的人了,她甚至看着当初那句话都觉得只是辞藻的堆叠,一种恶心的厌恶感从胃里泛了上来。 徐照月整个人颓迷道:“你不必再说了。” 方秉尘看着对方的神色,大致也猜测出来些许,即便是如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究竟是该继续张口说话,还是应该老老实实闭嘴。 徐照月倒是自己说起话来: “连刚刚谈话的时候,我都从来没有发愁过灵气这种东西,而且我知道写书不光要有灵气,在意一些东西,体悟一些东西,在意到的那个点,可能正是灵气的针指,体悟到的那个点,可能正是灵气的运发,读书偏好的那些风格,自身的心绪,心智,这些都会影响到所谓灵气的表达,其实灵气不单单是灵气的……而且灵气可能还要把五感调动,把第六感运用起来,甚至发掘到自身的第七感。” 方秉尘道:“什么?” 徐照月自嘲的笑了笑:“五感都是一些表面的感觉,而且人们可能会为此生贪,例如鼻好馨香、或者反过来说,五味令人口爽,第六感可能就是一些直觉,一些难以验证的东西,或感觉,好像也可以叫做一种心觉,不过,我知道你好奇的是第七感,对吧?” 方秉尘点了点头:“那是什么?” “可能就是一些觉察力,共情力和整合力,归根结底,都有一个共同特性,就是连接,比如和生活的这个世界连接,比如和笔下的那个世界链接。” “有时候我也在想——” 徐照月说话间就已经走到了窗前,雨水噼噼啪啪地打着窗子,斜斜的银丝触及到玻璃的那一刻,终于显露出了每一颗珠子的形状,贴合着玻璃坎坷落了下去,消失在了窗缝或者墙面里面,透过窗子的缝隙,都足以闻得清雨水的气息。 这个秋天的雨水好像格外的多。 方秉尘跟着走到了窗前,徐照月道:“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我没有生病,或许我只是连接到了那个世界。” “哪个?” 方秉尘看着徐照月颓唐到近乎平静的眼神,仿佛觉知到了一种麻木,一种比麻木更加行尸走肉的精神头。 但这种行尸走肉之下,又蕴含着无数的惊恐,蕴含着诸多的渴望成疯,好像眼前的人已经非常平静的接受了自己给自己的预言定义:自己一定会成为一个疯子的。 现在只是在熟悉这种感觉罢了。 徐照月的眼睛酸而凉:“我不是一个作家,至少我现在不是了,我很难再做成一个作家了。” “那些声音都说我应该放弃写作,你也会这样想,对不对?” 方秉尘想要抱一抱眼前的人,但现在并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他觉得这个人是相当的割裂,就像雨夜里,霓虹灯与车灯闪烁之下的的车窗。 明明把一切都说的那么井井有条,似乎把一切都拨开来了。 那些所谓写作上灵性的东西都被她分饰成脉络,和着人生的五味与化不开的心迹烧进了她自己的骨子里,却偏偏还要说着自己是多么蠢笨,偏偏还要说着,甚至笃定着自己不是写作的料子。 可能她真的已经这样想了,否则她怎么可以轻易的说出来呢? 方秉尘将自己的脑袋凑近了徐照月的脑袋,两个人几乎面对着面,连彼此温热的呼吸都仿佛是一种交换,夹杂着窗外雨水的凉意悉数透了进来。 徐照月耳边实在是太吵了,但偏偏还是听见了那句话。 “你是天生的作家。” 方秉尘半弯着腰,说完这句话后便用自己的手轻轻捂上了徐照月的耳朵,徐照月本来以为自己要被秋寒抖擞一激灵,却没想到轻轻覆在耳朵上的手是那样的暖。 方秉尘这样直白的看着她,将睫毛垂下去,神情安然却又专注,瞳孔轻微的震颤和脉搏的跳动紧密相连着,似乎那样平和,又似乎那样不镇定。 徐照月咧了咧嘴,说话时甚至还能听到自己声音的瓮声瓮气,不粗旷,但沉闷,像是强颜欢笑的苦脸:“你捂上我的耳朵,我怎么听得见你说话?” 方秉尘没有回答他的这句话,或者说,他并没有用言谈回答他的这句话,而是贴近了面前人这张瓷一样的脸,徐照月这两年并不见得好好吃饭,皮肤里再怎么暗沉也比不上面色的苍白,想来,昨天应该也并没有睡得很好,眼下还有血丝。 方秉尘的额头紧紧贴着徐照月的额头,用一双笑眼望着她,徐照月有些失神,瞳孔来回游移之后,赶紧将自己的眼睛闭上了。 “干什么?我又没什么好看的。” 方秉尘没有说话,轻轻用大拇指揉了揉徐照月的耳门,将手放了下去:“刚刚有听到幻听吗?” 徐照月摇了摇头,心里却觉得纳闷,毕竟她也试过捂耳朵这种方式,但很显然,那个方式是没有用的,倘若真的有用的话,又怎么会是精神上的问题呢? 方秉尘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像是在洋洋自得:“看来你刚刚心思全在我这里。” 徐照月有些没读懂这句话,两只眼睛闪烁出睿智的光芒:“诶?” “人在格外专注一件事情的时候,会自动屏蔽掉一些声音,或者一些外界的干扰。” 好像确实是这样的,雨水似乎更大了些,把窗户砸得直叫嚣,徐照月探头看了看楼下的人,楼下难免还会有几个没带伞的倒霉蛋,不过这种倒霉蛋不多,带伞的幸运儿也并不多。 他们这个地方还是有些偏的,老人多就算了,年轻人也基本不来,天色一下子沉了好几个度。 徐照月对此感到万分抱歉,但心里却没由来的想到了那句“你是天生的作家”。 迟疑或是喜悦的情绪就这样铺陈开来,和雨水积地上的水洼一起翻倒了整个世界。 方秉尘看着眼前人的情绪似乎又平了下来,也算是松了口气,从见面开始,她的情绪好像总是这样:没由来的,莫名的,没有任何说法的。 但这或许是件好事吧?至少她还愿意在自己眼前展露这些。 徐照月显然没有察觉到方秉尘此刻的心思,一种对雨水的欣慰之情油然而生,这种欣慰很快又被紧张和错愕代替了下去。 上次那把伞非常不合时宜的牺牲了。 她没有伞。 这种恐惧翻倒的情绪还没有收拾好,方秉尘就已经将外套披在身上了,在关门的声音落下之前,徐照月还是追了上去: “等等!” 明明只有几步路罢了。 第26章 你爱我吗? 方秉尘才刚准备将门关上,手还没有从门边上挪开,木色的门和骨节上透着粉的骨骼在阴雨天的狭窄楼道里,被蒙上了一层暗色。 徐照月拽住了他的袖口:“要不你别走了。” 方秉尘笑着摆了摆手:“你又不习惯这些,喜欢一个人住,那就一个人住,我家离这儿又不远,淋了雨,回去洗个澡就好了。” 徐照月脸上的羞赧再也遮不住了,哆嗦着手打开了手机:“天气预报说这雨要下一整晚,明天都不一定会停,估计还要下。” 方秉尘就好像没听懂话里意思一样:“是啊,所以把窗户关好。” 说话间,便朝着徐照月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回去,这会儿开着门,万一受了凉就不好了。 电梯此刻也刚好抵达,门打开的那瞬间,电梯里的白光映到了那片阴郁的楼道里面来,电梯里的大娘冲着楼道里面嚷道:“二楼你们都要坐电梯呀?往上还是往下啊?” 没等得到方秉尘开口,徐照月就先替他答了话:“大娘,你先上吧,我们等会走楼梯就行。” 大娘骂骂咧咧地将电梯门重新关上了,老小区的电梯质量并不算太好,门关上的那一刻,都能听得见里面那个人一度气急败坏叫嚷着:“真不知道现在年轻人什么意思!二楼都要坐电梯,下雨天还出去……” 徐照月趁机把方秉尘拉回了房里来,一脸格外歉意:“不好意思啊,老一辈可能挺多都这样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方秉尘显然没往心里去,一耸肩膀一摆手:“没事,倒是你,拉我进来做什么?” “如果再不走,等会雨水积得更多,那我可就更不好走了。” 徐照月顺势接了话:“那你留下来住这儿吧,算我还你人情。” 方秉尘一愣:“你还什么人情?我给你搬东西,你请我留宿?” 徐照月几乎要满脸黑线了,赶紧摇头否认道:“不是啊!给你买了东西的,只是还没发货。” 方秉尘抱着胳膊看她:“你还的是哪个人情?” 徐照月揪了揪自己袖口的扣子,那颗扣子似乎已经被她揪过很久了,上面都有些跑线了:“之前不是在你家住过一回吗?当时给你住宿费,你也没要,这次就还你了。” 方秉尘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看着眼前的人,顿时感觉又好气又好笑:“你算这么清楚?” 徐照月可能是出于真心考虑,可能是又在满嘴跑火车,张口道:“倒也不是算啦,主要是因为……你不是前男友吗?有过同居前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借宿还借宿。” 方秉尘将外套挂在了玄关墙面的挂钩上去,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徐照月,你这话很有歧义啊,和我同居是前科?” 徐照月发誓,她从此以后再也不要看一些她人的前男友八卦,网上这种帖子还真不少,一刷就是一个恋爱前科,恋爱经验没有涨,前科这个词倒是说的比前夫哥更顺口。 “不是,不是前科,跟你同居怎么能算前科呢?” 方秉尘从卫生间洗好了手:“那你跟谁同居算前科?” 徐照月暗自为自己的这一张不过脑筋的嘴而忏悔,深刻质疑于自己童年时候为什么没有多咽两个泡泡糖下去,毕竟那个时候,大人们非常善于对小孩危言耸听,说什么“如果不小心把口香糖或者泡泡糖咽下去,这个人就会变成哑巴。” 这种事情可没少让她担惊受怕,直到懂事发现压根就没这回事,才终于肯安心吃这类口嚼糖,结果安心没多久,就听说吃多了会发腮,于是再度忍痛割爱。 从此再也不肯多碰。 徐照月知道方秉尘没有真跟她生气,或者揪她的错处,只不过是出于调节气氛的玩笑罢了,而且她也再没和任何一个别的人同居过了。 于是佯装奉承着笑道:“我只有你一个前男友,再想找出第二个,恐怕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出来。” 说话间,眉目舒展,本来只竖着一根手指,偏偏还多竖了一根,凝脂一样的手冲着方秉尘晃了晃,指节匀称,恰巧又因为刚刚将袖口的扣子给打开了,袖子大大翻折了下去,露出了手腕上一些增生的疤痕。 其实这些疤痕并不明显,只是看到的人眼尖。 方秉尘心中暗笑自己也是个没骨气的,看到了徐照月的手,就想到江南荡着船的绿水波,想到了北方旧屋上新下的雪,想到麻雀的蹦跳和脆叫,想到那些轻盈藏彩的锦鲤鱼,想到一切柔情蜜意的东西。 不过这些想法,都在看到那些增生疤痕的时候顿在了脑海里,这些疤痕他先前没有见过,这段日子徐照月基本也都穿着紧扣着袖口的长袖。 前段时间分明还穿着短袖,那个时候还没瞧见呢。 来不及窃喜自己是所谓唯一一个前男友——毕竟这句话在方秉尘听来,和说自己是唯一一个男朋友,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方秉尘坐到了沙发上去:“我睡哪个房间?隔壁还是客厅?” 徐照月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扣子又扣了上去:“你睡隔壁房间吧,我给你收拾出来,你去拿一下小太阳,正好把那个房间晒一晒,这样好睡。” 方秉尘依言照做,将小太阳搬进了隔壁的那个房间里,所以说这个是隔壁房,但偏偏这个才是主卧,徐照月放着主卧不睡,就偏好睡次卧,也是令人难以琢磨,方秉尘自己估计着应该是地方小一些,就会更有安全感一些,但自己估摸出来的总比不上人家亲口说,只能等着回头到了时机去问一问。 徐照月将一床厚被子从自己房里搬了出去,方秉尘没记得自己买过被子:“你家还有第二床被子呢?” 好酸的语气,好讽刺。 徐照月将被子在那个房间的床上铺平开来,方秉尘赶忙去帮着扯另外的角。 徐照月道:“是啊。” 方秉尘点了点头: “你盖的被子厚吗?” “还行吧。” 方秉尘显然完全不敢相信这种鬼话:“大概有多厚?今天下了这么大的雨,晚上肯定更冷,一场秋雨一场寒,后面气温应该一天天更降了。” 徐照月在自己的手上比划了一下,用眼睛瞄着厚被子,比划了一个厚厚的高度:“差不多吧,跟你的这个差不多,我的厚被子都是隔段时间盖一下,比你这个显得厚。” 方秉尘一看徐照月那滴溜溜往外转的眼睛,就知道家里的被子准不厚,有一半高都要谢天谢地,只能拿着手机想要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可以叫的闪送。 徐照月看出了对方的用意,不打自招了起来:“你这床被子真的是新的,我之前买的都没用过,我房间的被子没这么厚,但也不算很薄,就你之前见过的那个。” 方秉尘想起来了,手机上搜寻无果,也只能将手机倒扣,搁在了桌子上,眼睛半眯起来,薄薄的卧蚕凸起来却并不把人显得怎么明媚:“那个啊。” 徐照月点点头:“是啊,那个被子挺棉的,所以您就放心吧。” 方秉尘叹了口气:“咱俩换一下被子吧,你盖这个,我盖那个。” “那个可是我盖过的!我不会感冒的,窗户都关好了。” 方秉尘对此一票否决,显然没有先前那么好说话了,冷着脸甚至带上那些强势的味道:“你就是把冬天的棉袄全都套身上,我也不会同意你盖那个被子,现在的天气和之前天气是一样的吗?” 徐照月恼了:“我盖什么被子和你有关系吗?你睡就好了啊,你管我干什么呢?” 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了些火药的味道,徐照月后知后觉自己的语气似乎不是很好,半晌才重新开口,说话时还带着点僵硬表达的意思:“我没说你怎么样,算了,你睡吧。” 徐照月本来想说完这句话就离开房间的,结果腿下像是生了铅,半天挪不了两步路,能再度开口,把没说完的话说完了: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觉得没这个必要,我不想耽误你,你也不要为我浪费你的时间,你看,我们每次单独相处的时候都在吵架——或者说,你也看到了,每次我都在自暴自弃,你拉着我干什么呢?” 方秉尘开口想回答些什么:“我……” 徐照月将他的话打断了:“你不用再说那些长篇大论了,难道你没发现吗?我口口声声说着要治病,要好起来,但我就是死性子,改不了,我已经烂成这个样子了,你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做什么呢?” “你每次都要说一大长串的话,鼓励我也好,开导我也好,这没有用的,方秉尘,我好不起来的,我这辈子也好不起来,我只会是一个精神病,或者可能以后会成为一个疯子,现在我还能写书,以后呢?现在我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以后呢?” 方秉尘的胳膊垂在自己的双腿两侧,手指沉默地屈起,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又或者是找不到一个办法,一种有心无力的感觉顺着他的骨骼和经脉攀升到了他的心头,他的大脑。 就像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一个自认为自己好不起来的人,你也很难让她好起来,别人说你猪狗不如,哪怕说你是个下流货色,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这样想,这种想法一旦在脑海里面根植下去,就会像童年吃下去的西瓜子。 西瓜子当然不会在肚子里长出来,但这种想法会很快蓬勃,并且让你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要反复反刍它,久而久之,你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你被情绪左右了,还是你困在情绪里出不来了,又或者是你自己贪恋痛苦,以此为借口,给自己留了一条消极面对一切的后路。 徐照月痛苦不已,眼睛里蒙上了一层红血丝:“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回来找我?你为什么要自以为你能把我拉出去?我觉得我过得很好了,你让我一个人烂下去行吗?你看不出来我现在有多烂吗?”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现在是多么的尖酸刻薄吗?你没发现我在针对你吗?我自己不爱好生命,你又何必来搅缠呢?你也知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意管,什么都不愿意做,你又何必管我呢?” “你管我做什么呢?两年里,我一个人荒废时间,我觉得已经很好了,我有房子,有够我温饱的钱,这些都很好了,这些物质都已经很足够了,我不想再去经营什么关系!” 徐照月很少发脾气,就算发起脾气来也说不出什么太重的话,或者说,她似乎不太能说的出什么太脏的话,就算是发脾气,有情绪也是有顾虑的,就好像她早已经笃定了隔墙有耳,一旦说出什么不干净的话,就会被人抓了把柄。 方秉尘皱着眉头厉声道:“够了!” 徐照月看着眼前人,知道自己肯定伤了他的心,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吧?又或者这不是第二次,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 徐照月觉得自己是真有病,人家现在不高兴了,怒声吼你让你别说话了,你甚至巴不得人家骂你两句,方秉尘之前对她的那些好,都让她有些胆战心惊。 徐照月听到这句话,反而平静了许多。 眸色如水的望着方秉尘。 方秉尘的下眼睑再度半眯起来,像是要将面前人锁定,看透,声音又沉了下去:“你在期待我说什么?” 徐照月没有答话,心里却寻思着:你那还不如骂我两句,骂我两句,心中就畅快了,你也泄气了,正好,我也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方秉尘的笑声从唇齿间溢了出去,只是轻轻的一个笑,像是嘲讽,只是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在讽刺谁:“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接受人对你的好呢?当初的话,我们都已经说开了,不是吗?而且我说了,我没有……想和你复合。” 后面几个字几乎泄了气,像是吞了音,方秉尘可以不和她复合,可以接受徐照月不复合,但偏偏就是不能说服自己不爱面前的这个人,或者说,他不能够说服自己的心,说出那句违心的不想和你复合。 徐照月冷静了下来,脑子里面的那些声音杂七杂八的,平时只会让人害怕的那些声音放在此刻,反而显得有些应景,甚至让她显得越发临危不动:“方秉尘,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你对我好是出于什么?你为什么要喜欢我?” “就算当初,可能还有一些值得喜欢的原因,但是我现在的样子,你看不见吗?” 方秉尘深呼吸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会问我这个问题,我也知道你根本就不想要答案,你不需要这个答案,你只是需要我说我不喜欢你,对吧?” 徐照月哑声低头,仿佛嗓子里面生出了万种银丝,扼住了她的喉咙,扼住了她的声带。 方秉尘道:“我知道我啰嗦,但我还是想说。” “无论是过去还是当下,我喜欢你是因为我想到你就感到幸福,并不是说你一定要有什么特性,或者你要达成什么条件。我说我喜欢你对文学的敏锐,你大可以反驳我说天底下对文学敏锐的人也有很多,反正不止你一个,我说我喜欢你柳叶眉舒展的样子,或者就像月牙弯一样勾起来的唇角,你也大可以反驳我说天底下哪个人不是两个眉毛一张嘴,不说全部,起码大多数都是这样,在庞大的群体里面,有着柳叶眉和笑起来像月牙一样的人,根本就不计其数。” “我说我爱你叩击键盘的神色,我爱你恬静的睡颜,谁不会睡觉,谁不会敲键盘?你觉得这些是条件吗?你觉得我爱的是这些吗?” 方秉尘觉得自己的胸腔简直窝了一团火,烧得他前胸后背直心酸,连这个雨夜都不是那么寒冷了:“你觉得我爱的是这些条件吗?” “我爱你,我爱你啊!” “你给我带来幸福,你让我怎么不爱你?你如今饱含痛苦,你让我怎么能不加倍爱你?想到你就要感叹于‘天造地设’这种词是多么美妙,我说的这样明确了,你还不懂吗?” “我生来就是爱你的。” 方秉尘说话间步步紧逼,将眼前的人一点一点逼至了房间的墙角处,目光灼灼,吸引着人成为扑火的飞蛾,又或者他自己才是那只飞蛾。 徐照月心里暗骂着自己没出息,不过是一些巧言令色的东西,而且人家对自己的好,归根结底是一种浪费,自己有什么资格得到那种好呢? 或许巧言令色的是她,只是现在,她要如何说出那些话呢? 方秉尘用自己的胳膊撑着墙,身上的热气将眼前的人也裹了起来,徐照月的面上眼下都发着红,方秉尘半低着头,半弯着腰,尽可能缩小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就算你说出你不爱我,我还是会想对你好。” **尚且能节制,本性总是难自移。 徐照月半仰着头,看着眼前的人,那些幻觉,那些幻听,仿佛都散去了,只剩下长久的耳鸣和咚咚的心跳。 方秉尘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再缩短,瞳孔里只剩下眼前的这个人:“你能说出来吗?” 徐照月整个人怔着没有回答,眼神深邃而空洞,嘴唇翕动,像是飞蛾蝴蝶的振翅。 方秉尘步步紧逼,没有给眼前人留丝毫的余地,红着眼眶道:“徐照月,你大可以从心而为,说我给你带去了莫大困扰,说我这个人对你而言毫无意义、毫无用处,毫不入眼,你可以亲口告诉我——你不爱我。” 第27章 余情未了 徐照月终究还是没能说的出那句话,方秉尘眼皮上的红酝酿出了雾蒙蒙的一片泪来,但也只是局促在眼眶里,一种愤恨和难受交织在一起,叫嚣着:他一定这辈子都逃不脱了。 徐照月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去睡觉吧。” 方秉尘没有再过多纠缠,只是淡然问了一句:“被子呢?” “你盖那个万一生病怎么办?” “你也知道会生病?” “我……” 徐照月心里面门儿清着,方秉尘抚了抚她的发丝:“你不是不爱好自己的生命,你只是没力气了,对吧?” 哀莫大于心死,如果一个人的心死了,那么对她自己来说,自己是死是活都已经不重要了,既然连自己的死活都不重要了,又怎么会注意到天气的冷暖,怎么会注意到歌的月明星稀呢? 方秉尘主张着各自退一步:“这样吧,那咱们两个睡一床被子。” 但是为了防止眼前人张口就是否认一样,他马上就立出了格外具有可行性的理由:“我没有别的心思,你自己说的,以借宿还借宿,当时只盖一床,现在总不能让我多欠你一床。” 没有留下任何反驳的机会,方秉尘直起了身子,出了房门就拐去了旁边的房间,把房里的枕头和被子全都拿了进来。 “你要是不乐意,你可以把你的这床被子先盖上,我再给你盖上这床厚的,多盖一点也没坏处,现在天冷了。” 徐照月没有什么能够所谓胡搅蛮缠的地方了,她恨不得马上结束这个话题,一种欣喜和自卑交杂在一起,方秉尘刚刚说的那些话还都在耳边萦绕着。 似乎这个人说的任何话都能够把她的心思吊起来,即便闭了口,心间也还是那些话,那些字,那个声音。 “你先洗漱,还是我先洗漱?” 方秉尘想也没想:“我先吧,你等会洗漱的时候,浴室就热了。” 方秉尘才走进浴室,又想起来自己没拿什么衣服,早知道应该在早上的时候带两件过来。 徐照月轻手轻脚地将侧卧的门关上,胳膊肘向内屈着,上面挂着几件看上去明显比她身材更宽大的衣服:“方秉尘,我把衣服给你放门口了。” 浴室里的水声戛然而止:“你家有我能穿的衣服?” 徐照月正了正神色,闭口不谈衣服的来历,信口就来:“还没分手那会儿,本来想给你送个七夕礼物的,买了一套还算不错的衣服,还有一件睡袍,是棉的。” 方秉尘在浴室里面没有出声,定定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容貌神色,借着磨砂的玻璃仍然能够隐约看见门外的人影,这两年,她的压力似乎很大,透过镜子,仍然能瞧见那团影子似乎有些耸着肩,像是有一种无形的担子。 徐照月将衣服挂在门口就退开了,她的那句话倒也是半真不假,那件衣服和睡袍确实是礼物,只不过是她送给自己的。 那场分手,在外人看来可能是断崖式的分手,但是从她自己看来,分明是她自己蓄谋已久,她当然也不能够接受自己离开方秉尘,可是又偏偏不想连累他,于是,离开之前还在想着要不要偷偷把方秉尘的衣服带走一两件,万一两个人再也见不了面了,也算是给她自己留个念想。 但是她终究没做出这样的事情,外婆家早就不是外婆家了,那个房间也总有去不干净的臭味,而且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在那个房间住着的日子里,她经常看着填平的光洁蓝色地板去想:或许这些蛆虫从来都没有消失,只是把外婆家啃食殆尽了,只是入住到了她自己的身体里。 后来,把外婆的东西全都搬走,又与那家人大吵一架后,徐照月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个小房子,才算是安定了下来。 她还是接受不了没有方秉尘的生活,但她又有什么资格舔着脸回去呢?于是她想找回那种熟悉的气味,属于她的,属于方秉尘的气味。 徐照月几次三番,险些将自己身上的皮全都搓掉,反反复复的购买着曾经一起使用的那些沐浴露洗发水,似乎这些味道都不是熟悉的味道。 徐照月又觉得,那一定是衣服,于是又反复购置了许多曾经一起使用的洗衣液或者洗衣凝珠,但那些味道似乎都不太一样,徐照月便十分笃定于,肯定是因为自己曾经在那个地方和那群烂人打过交道。 今时她已非彼时她了。 又或者是她太想念方秉尘,幸好她还记得他穿多大的衣服,记得他喜欢穿一些看上去很板正的衣着,喜欢将扣子扣到最上面那一颗。 也幸好她还记得方秉尘的睡衣总是暖的,可能是因为大男生嘛,身体总是热的,就像人们常说少年义气,少年热血,幸好她还记得,她就这样庆幸着去溜到了商场里。 把买完房后的第一笔稿费用在了购置衣服上,而不是装修房间上,但徐照月似乎并不后悔这一举动,不是都说此心安处是吾乡吗? 她跑到男装区买衣服时,销售还笑着问她是不是给男朋友买的,徐照月一半庆幸,一半又像做贼:“是啊,所以就来看看。” 选来选去,徐照月只买了两身衣服,一身是中规中矩的白色衬衫,领子立挺,褶皱不多却恰到好处,假人模特都显得气质直上了几个档次,而且衣服布料的垂感很好,销售说也很透气。 另外一身睡袍是深蓝色的棉袍,销售说可以试试,摸上去很暖,现在几乎人人家都有地暖,这件睡袍,即便是秋冬两用都没问题。 徐照月总觉得自己善于把问题想的很大,总喜欢冒出一些有的没的,刚买到衣服时就已经在想着如果两个人真的再也没有机会见面,她就要把所有的钱都捐掉,什么都不要,只带着这两件衣服进棺材,既能给自己留个念想,又不会影响到方秉尘什么。 反正他这辈子应该都不会知道。 方秉尘穿着睡袍从浴室走了出来,身上还带着一些水汽,刚刚胸腔里的那股热烈已经散下去了,现在整个人显得温吞又慵懒。 “你去吧,浴室也给你打扫过了,不会滑倒。” 徐照月没好意思说,这两件衣服都是她睡觉总要抱着的,刚刚在房间也是潦草熨烫了一下——她确实不是会买什么熨斗的人,或许之前还有闲工夫打扮自己,但这两年她绝非是这种人,但她还是愿意为此去每周花费时间烫一烫,熨平熨平。 好像这样才能时刻崭新,不过话是这么说,归根结底,还是她在试图接受,因为新买的衣服只是风格贴合,但并不代表是那个人的存在,所以她只能半将半就,一边借此给自己见不得人的龌蹉留白,一边又想借此去断掉什么。 方秉尘看着眼前人愣住的神色,晃了晃手,一种熟悉的香从袖口抖落出来,徐照月简直看直了眼,无意识道:“你用的是什么香?” “什么香?” 方秉尘挑眉看着眼前人,一时之间没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用的是什么沐浴露?” 方秉尘耳朵红了红,神色不自然地别开了,感叹于墙可真白,刷得真平:“就你家里的啊。” 徐照月被“你家里”三个字惊得回了神,拿着换洗的衣物就冲进了浴室,浴室里面一片水汽氤氲,暖洋洋的。 本想用冷水去冲冲自己的脸,结果打开时正好是温水,反倒让她的这段思绪蔓延开来: 她原先还追求着用之前一起用过的那些,无论是洗发水也好,沐浴露也好,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但后来她发现,无论是再怎么相同,可能因为人不同,所以这些香气再没有曾经的意思,而且她有了衣服,她自认为那些衣服都格外贴切于方秉尘的形象选择,自然也就不再去反复想着“一定要买一样的”。 可这谁能知道呢?沐浴台上的一些东西味道并不统一,比如洗面奶是山茶花香的,洗发水是玫瑰花香的,沐浴露是橘子气的,洗衣液是薰衣草的。 但偏偏这些不统一的味道,却在此刻组成了她曾经一再追求的过去的味道。 关于味道是怎么来的,她心里面是清楚的。 方秉尘听到里面半天没水声,倒也不是他刻意去听,只是这太明显了,想让人不留意都难,便问道:“你怎么了?” 徐照月马上扯开了嗓子:“我没事!我马上——” 方秉尘还不打算睡觉,将主卧床上的被子掀起了一半,找来了买的暖手宝,藏进了徐照月睡的那个地方,将那张薄被子铺开压了上去。 小太阳开的温度也算合适,厚重的窗帘紧紧拉着,方秉尘无端想起了那句“有人说过,你这种人很适合过日子”,耳尖才褪下去的红又攀了上去。 似乎他真的很适合。 徐照月裹着发巾才走到卫生间的门口,准备直接回自己的卧室,却突然想起来今天要睡大卧室,想到大卧室就想到床上的人,于是又火速退回了浴室里面。 老老实实地吹起了头发,方秉尘为此感到格外欣慰,想要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帮忙的,徐照月没听见方秉尘的脚步声,被玻璃镜子里的人影吓了一跳,险些将吹风机砸到脑袋上。 方秉尘眉头微微扬起,眉尾却落下去,流露出一种格外担心的神色来:“抱歉……” 徐照月将吹风机关停,偏头看着方秉尘,一脸疑惑:“怎么了?你怎么过来了?” 又没等方秉尘作答,紧接着自己就开了口:“不用你帮忙,我自己能吹,回去吧。” 方秉尘索性倚靠着门框:“谁说我要帮你了?” 浴室里,暖黄的灯光将徐照月整个人都全部照着,方秉尘半倚着门框,灯光只能将就照到他的棉拖鞋。 徐照月瘪了瘪嘴:“好吧,那我就自己吹了。” 方秉尘看着眼前人拨着头发吹,其实这种场面一点都不陌生,他们两人之间时常这样,方秉尘帮忙吹头发的时刻也很少,除了有一回徐照月得了腱鞘炎,整个人什么都不敢做,就再没想到过有什么第二次的机会了。 徐照月对此也颇有解释:“我有手有脚的。” 不过,如果能有一个喜欢的人,这本身就是一件足够幸运的事情,如果喜欢的人恰好喜欢你,那这或许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注定。 徐照月也想到了自己腱鞘炎的那段时间,其实压根就没那么严重,但是归根结底还是她经常把事态想的过于恶劣,所以根本不敢拿,只能将自己的头放心交给了面前的人。 哦,不对,应该说试图放心交给面前的人。 因为没人给她吹过头发,她总觉得这么做有一种不熟悉的耻感。 方秉尘真就半分都没动,吹了二十多分钟的头发,在门口站了二十多分钟,徐照月本来也想草草了事,但是门口这个人像是个监工,让她想草草了事,也只能想想。 生怕头发吹的有一点不干,会被揪住唠叨一样。 方秉尘自然摸了摸徐照月的发顶发丝,脑袋里面还有着吹风机藏下的热气,头发也有些许的蓬起来,木头发梳从头梳到尾,看上去确实是干了。 两人走回了房间,房里的白色灯光将房间映得清冷,可能也是源于这个房间平时没什么人气的缘故,徐照月的发丝过于柔顺,灯光照下去,沿着脑袋圈映出一片的蓝白混色的柔光来,真就像是所谓绸缎一般。 这两天吃的也比之前要好很多,两腮的肉让方秉尘觉得是那么讨喜,忍了忍手痒的冲动,终究还是捏了上去。 徐照月把自己看的格外大度,姑且不计较此事,方秉尘暗喜着走到了床边,将那床薄被子掀了起来:“过来。” 徐照月向来是个走路利落的,现在也不知道从哪学了些蹭地而行的习惯,甚至都不能算蹭地而行,拖鞋仿佛原地不动,只剩下脚在里面摩擦摩擦。 “都有过同居前科了,怕什么?” 方秉尘将热水袋捏在了自己手里:“快点,再不过来就凉了。” 徐照月为着那一点暖意飞扑上了床,方秉尘拍了拍她的腿:“明天起就穿秋裤。” 说话间就将那层薄被子盖了上去,之后马上又将厚被子翻折了下去:“躺好了没?” 徐照月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忍了忍,对于枕头不是很高的抱怨:“躺下了。” 方秉尘将被子的边往回掖了掖,像是把人装进了半成品的睡袋,然后便自己也钻进了被窝里,两个人挨得极近,只隔着一层薄被子。 方秉尘问:“还有什么事儿没做吗?” 徐照月摇摇头,头发在枕头上发出细细索索的摩擦声:“没了。” 她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方秉尘会不会压到自己头顶的两根毛。 方秉尘又道:“那我关灯了?” 徐照月点点头:“关吧!” 房间灯的开关被“啪嗒”一声关上了,两人沉默了许久,谁都没有睡得着,夜里没有一点亮光,眼白和瞳孔就显得惹眼瞩目了。 徐照月有些纳闷:“你没睡?” 毕竟方秉尘就算还没睡着,也会先把眼睛闭上,至少她没见过方秉尘在关灯盖被,扬言睡觉以后还能够亮着眼睛的时候。 方秉尘的声音格外的沉,透着一股和睡袍格外贴合的慵懒气:“你不也没睡?” 徐照月理由相当充足:“放在平时,我这个时间也没睡啊。” 方秉尘反问道:“那你怎么就咬定,我放平时这个时间就一定睡着了。” 徐照月闭了嘴,方秉尘追问道:“你视奸我啊,前女友?” 徐照月直呲牙:“谁要视奸你?我又没关注你动态,倒是你,分手以后还能和前女友躺在一张床上,是不是余情未了。” 她这话问的似乎格外多余,她真的要猛地向天发毒誓了,她说这句话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回气势来,好好展示展示自己真的不是吃素的。 于是就套了个同样的公式进去,她真的要改改这种套公式的坏习惯了,真的马上就要改了。 方秉尘打断了徐照月的思绪:“是啊,余情未了,谢谢前女友大发慈悲收留我。” 徐照月也不知道被哪个字眼戳了笑穴,摸黑咯咯直笑:“平身平身。” 方秉尘将身子往徐照月那边一侧,厚重的被子发出一阵的窸窸窣窣声:“那谢陛下隆恩了,但我有一个事想问——” 徐照月此刻心情大好,这种没什么事情可忧虑的感觉真是太好了,不过她的这种想法似乎有些就轻避重了,心情到底为什么大好,自己心里分明清楚。 “问,本大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徐照月依照着自己的习惯,也翻了个身,没成想就和方秉尘面对面了,两个人谁都没有回避开对方。 只是望着,只是望着。 方秉尘把自己的声音放得更低,更柔和了些,这种语气让徐照月不禁想到了婴儿的牙床,那样柔软的,那样依偎着的。 仿佛自己于今夜此时,已经深刻参悟了伊壁鸠鲁。 方秉尘看着徐照月重新亮起来的眼神,不禁将那句话重新吞回了嗓子里,仿佛不过是顷刻之间,被那眼神里的剔透水雾与春波一样的喜色给浸没了,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徐照月半天没等到问话,问道:“你要问什么?” 方秉尘看着徐照月埋在发丝里的脸颊肉,还有即便是在夜色里,也能勾勒出的温和容貌,开了口: “徐照月,接个吻吧。” 第28章 暗醋 果然如方秉尘所料,这两天的时间里,买的那些东西基本已经全到了,徐照月的房子可算是有了些活头,接连两天的快递上门惹得楼上楼下都难免要问一句:“这是干啥呀?” 先前那个借过冰箱的奶奶更是拄着拐杖,佝偻着腰,难得跑了楼上一趟:“这是怎么啦?” 方秉尘还正往家里面推洗衣机呢,房子的门也没关,闻言抬头望向了对面,险些和老太太撞个对眼,徐照月连忙挡到身前,冲着老太太笑:“想着置办点家具。” “这是……” 老太太看着被徐照月挡了如同没挡的影子,一瞬间就明白了什么,一拍脑门,枯槁的右手手背砸在了左手的手掌心里:“我就说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不容易吧?这是家里人吧?” 徐照月咧了咧嘴:“还是承蒙您多照顾,邻里之间有什么事都能帮着些。” 方秉尘将洗衣机安放到了阳台处,从房间又走了出去,刚巧就听见两人的对话。 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这是你哥哥吧?我就说嘛,哪会有家长放心孩子刚毕业就一个人出来的。” 徐照月想要否认,又不知道该从何否认,嘴巴几度张开,难道要说这是自己的前男友吗?可是有谁会让前男友帮自己搬东西?有谁的前男友会给自己搬东西? 好像也会有这种人吧,如果前男友本身就是很好的人的话,或许还是有可以这个概率的。 方秉尘半天没听见徐照月答话,老太太才不管这些呢,向来都是健谈的性子,索性就自己接了下文:“你哥和你长的还真不太一样,不是一个随爸,一个随妈呀?” 徐照月终于摆了摆手:“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而且他……” 徐照月还没揣摩出来后半句究竟该怎么说,迟疑着要不要开口说实话,方秉尘倒是自己上前去了,怀里还抱着几个冒油冒香的包子,包子皮松软而蓬,酱肉的油从里面透出来,飘出的香连塑料袋都锁不住。 老太太一边推脱着,一边将包子往自己怀里面揽:“这怎么好意思呀?之前借你们家冰箱就很感谢了……” 方秉尘浅笑了笑:“这有什么的?邻里之间哪那么多客气话?” 老太太这下更是心花怒放,怀里的包子还没有进胃里,那香味就已经先趁着她老人家张嘴闭嘴的开合之际,在口腔里面儿溜了一圈,尝了个味儿。 徐照月向方秉尘投以“救命,我不知道怎么应付,我很可怜巴巴”的眼神,方秉尘大概是收到这个暗示了吧,反正照旧抱着胳膊同那老太太聊一些有的没的。 不过,这个暗示不管有没有被方秉尘收到,老太太是一定收到了,嘴上越发唠叨: “哎呀,还是你们兄妹感情好啊,我们做大人的就是不放心小孩一个人出来,我还记得我们家孙女儿上高中的时候,头一回住校,不会套被罩,那会儿也是小月这种眼神望着我。” 方秉尘顺理成章道:“哎呀,终究也是孩子大了,还怪怀念的,我们家照月也得我来套被罩。” 徐照月恨不得此刻掘地三尺,掘地三尺虽然不能找出第二个前男友,但一定可以埋下她无地自容的灵魂。 把手背在方秉尘的身后,一个劲地扯他的衣角,奈何少女的脸红,似乎老人家更容易读得懂,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还得是小孩家,我们家孙女也这样,说点儿家里的事儿就脸红,叫你别再说,你做家长的也放心吧,你看我孙女,现在天高海阔的,可有出息了,在上海发展着呢,上个月还给我们寄了一堆特产,现在都吃不下,等我回头给小月送过来点啊。” 方秉尘对于这种身份的转变,似乎并不怎么诧异,也没有半分推脱,但偏偏也没有明着同意这种身份,实在叫人揪不出他的错处:“厉害呀,那我就先替我们家的谢谢了,也没什么放不放心的,人总要闯荡社会嘛,就随她去吧。” 老太太点了点头,下巴和脖子上的褶子纹路都在一缩一缩的,时有时无:“那可不是吗?这孩子大了,你还能管得住?” 徐照月决心再也不要在这个地方呆着了,真是多待一分钟就痛苦一分钟,简直就像是在等待着上绞刑台,低着声音含糊不清道:“我去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 方秉尘顺手摸了一把她的头,神色尽是柔和,竟然真的让徐照月读出了一丝丝长兄如父的样子:“去吧,小心点儿,别磕到碰到。” 方秉尘巴不得赶紧过去帮忙,甚至不说帮忙,他恨不得把这些事情全权操办,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以贯彻那句适合过日子的褒奖,但奈何门口的老太太还不准备走,甚至还从兜里掏了一把瓜子出来。 方秉尘也从兜里面掏了掏,拿出了个塑料袋来,给老人家递了过去,徐照月之前和他说过这个老人,老伴儿走了,儿女也都出去发展了,有一个孙女也很少回来,基本就是一个人住。 老太太将塑料袋套在自己的手腕上,把瓜子也分给了方秉尘一些:“吃点吃点,五香的。” 方秉尘将瓜子接到手里,徐照月的声音从阳台传了过来:“让老人家进来吧——” 方秉尘这才让了步:“哎呀,聊着聊着就忘了,快快快,您进您进。” 老人家看着屋里面一派崭新,甚至在门口还铺上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地毯,一时之间,脸上的笑都透露出了一股不好意思的味道来,半推半就地进了房门,方秉尘顺道就将门关上了。 刚刚抱在怀里的包子又放到了桌上去,老太太似乎生怕等等袋儿包子就轮不到自己手上了,万一忘拿了可就不好了,还偷偷将包子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她可不是个亏待自己的人,年轻时候条件不好,实在是没什么吃的,老了以后几乎是顿顿无肉不欢,每个月的养老金就那些,还能拿出几乎一大半的钱来买大鱼大肉。 “哎呀,要我说啊,还是做家长的不容易,做哥哥也不容易呀,我还记得我们孙女小时候呀,嚷着让她妈妈给她生个哥哥,那小傻样——” 老太太说着,不自觉笑了出来:“小月是个好姑娘,没想到这哥哥也挺好啊,你就放点心,那小月年纪虽然小,不还有我们这些邻居吗?年轻人嘛,诶,说起来,你看着也不大,你们差几岁呀?” 方秉尘内心暗暗感叹,买这张桌子真的是买对了,之前用茶几当桌子的时候,坐在凳子上,腿伸不直,也屈不好,两膝盖就快跪地上了。 “就差一岁。” 老太太直点头:“只差一岁好啊,三岁之间没代沟,平时都有话聊吧?哎呀,这我就要给你打打小报告了——” 老人家说话似乎也都这样,想到一出就是一出,老太太像是防止这些小话被徐照月这个当事人听了去,连嗑瓜子的声音都停下来了,身子稍稍前倾,用手半挡起了嘴: “小月呀,平时都不出门锻炼的,你看你这一身,一看就能看出来身体素质好,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做菜,之前我就看着了,那大中午的,别人家都在切菜,案板子剁得当当响,就你们家不做。” “是不是没教过孩子做菜呢?但也不见她点外卖呀,吃外卖也不好,那都是一些烂菜烂肉,也不能光让孩子死脑筋,得教做菜呀,人活一辈子,要说什么出息,什么钱,那都是假的,能吃饱饭才是硬道理。” 方秉尘虚心采纳了此等建议:“是是是,您说的对,回头就教教她怎么做菜。” 老太太又乐呵了:“可不是?那不就就应该这样吗?”说话间,又将瓜子嗑了起来,手心里面窝起的褶儿都已经快从瓜子堆里显现出来了:“早就应该教人家做菜了,我说这两天怎么她屋里飘香呢,每天早上晨练回来就能闻见,看半天也没在窗户上瞅见人影,应该就是你在呢吧?” 方秉尘抿嘴笑了笑,暗暗决定要在厨房也加一个薄窗帘:“是啊,原来早上还晨练呢?难怪身体看着就好,回头还得麻烦您带着小月下去,把她也拉着锻炼锻炼。” 徐照月在主卧门后黑听已久,听见此话,更是忍无可忍:“方秉……哥!我不想下去锻炼!” 她什么时候都能好说话,唯有锻炼,是绝对不能好说话的,方秉尘对于此话充耳不闻,老太太倒被讨了笑:“看看看看,年轻人就都是这样,我家孙女也是,以前回回难得到我这里住,一觉就能睡到大中午,每天卷着个被子,不是吹空调,就是吹风扇,把零食全摆一床一桌子,屁股一天都不挪一个地方,哈哈哈……” 方秉尘的声音温和,也不知道究竟在较哪门子的劲:“是啊,年轻人嘛,能吃好睡好就行,你别看我们家小月不愿意活动活动,要真有个什么外出的事儿,腿脚麻利着呢,看看这家里,全是她这两天收拾出来的。” 徐照月素来主张无功不受禄,但此刻,为了自己的两分薄脸皮,还是受一下吧。 老太太显然没想到,眼睛流露出了一种惊讶的钦佩来,脖子一扭一缩,脑袋就往后去了,一句话的声音几乎拐了快要八十个弯儿:“是呢?我还以为是你这个当哥哥的,给妹妹收拾家里来了,哎呦,真是没想到——” 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四处张望了下,房里多了展柜,多了桌子,多了不少的摆件,零食和挂饰,墙边上还立着尚且没贴的壁纸:“真是好啊,这看上去比上次可有生活气多了。” “原来是欢迎哥哥做的呀,也难怪呢,都说这生个弟弟妹妹就是生个手足,有你这么个好哥哥,也不枉费人家小月把家里大收拾一番。” “诶,对了。” 老太太终于磕完了手里面的最后一个瓜子,磕到嘴唇都有些发涩起皮,用舌头来回抿了抿,就用下牙在上嘴唇上磨了磨,硬是把那稍稍起起来的皮子给磨了下去,舌头往前一顶,下牙把上嘴唇往下一咬,就把那皮子给蜷进了嘴里,还要空口嚼两下,方秉尘不忍再直视,悄悄再度眯了眯眼,企图通过收窄眼眶来缩小自己瞳孔的可见范围。 老太太终于开了口:“哎,你有女朋友没啊?” 老人家似乎都爱问这些问题,小时候爱问小孩和谁亲,长大以后又爱问有没有女朋友,谈没谈对象,小时候总爱问成绩,长大后就爱问工作。 方秉尘当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问话,这两年里,这种问题也没少听过,本想轻车熟路地答道“还没有”,可房间里的人,却让他怎么都说不出这句话。 但他确实没谈恋爱,确实没有女朋友。 徐照月发誓,自己内心根本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手头上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整个人显得格外忙碌。 方秉尘道:“还没有。” 神情似乎有些为难。 但老太太才在意不到这些呢,一听这句话就来了兴趣:“不是巧了吗?我家孙女也还没呢,今年快三十了,老说着不想结婚,不结婚怎么成呢?女人不结婚,这辈子就不完整,这不是吗?我还从网上给她找相亲的那些……” 老太太说着,一边打开了自己的手机,手机的屏幕上还有着一些油点子,老人家没觉得不好意思,冲着手机屏幕哈了口气,用袖口来回擦了擦,将那些油污点子全都运开来了:“来给你看看啊。” 老太太将自己的身子坐得越发正了正,把椅子朝着桌子的方向更靠前了些,点开了自己的手机软件。 几个群聊一竖列的排下来,但群名几乎都大差不差,除了置顶的那个“相亲相爱一家人”和“宝贝孙女”之外,剩下的群聊几乎都长一个样: “平城相亲大本营三群。” “平城相亲俱乐部一群。” “乘风破浪的大龄遇见爱。” …… 方秉尘顿时觉得自己眉头狠狠一跳,更别提这个手机用的是放大字体,看着就让人眼目发眩。 老太太点进了自己的宝贝孙女那个聊天框:“你看看,这些照片全是我找的那些相亲男……长得没你稀罕人,但也长得都还可以吧,你是不知道那群里,歪瓜裂枣的可多。” 方秉尘继续挂着他那副营业招牌一般的笑:“一个人有一个长相嘛,都好看,风格不一样而已。” 老太太将手指划在屏幕上,眼睛也眯了起来,眉头紧紧皱着,像是要面临什么巨大的事情,连呼吸都粗重了下去:“来,你看看,这个小伙子呀,开着个民宿,也挺不错哈,哎呀,你没女朋友对吧?给你看看我孙女的照片啊——” 方秉尘连忙偏了头回避:“这不好吧?” 老太太像是听错了话,撇着嘴道:“我孙女长得可好了,从小人们就说耐看,你这还没看呢就……找到了!” 徐照月悠悠怨怨地从那个屋子里面飘了出来:“哥——” 将老人家吓了一跳:“诶呦!”直用手抚着心脏:“你怎么吓人一跳呢?哎呀哎呀,我正给你哥介绍对象呢,你也来看看,我们家孙女可有出息了,我就说上天安排得大吧,不枉费祖宗在底下求爷爷告奶奶,我就知道咱们做邻居肯定有原因。” 徐照月挂不起一丝笑,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慎得慌:“我来看看。” 饶是方秉尘都在白日里打了个寒颤,对上了徐照月的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紧将头转了回去:“我还不打算谈恋爱,不用了啊。” 老太太将头晃了晃:“男人怎么能不结婚不恋爱呢?这男人不结婚就跟烂白菜,放菜市场上,一毛钱都没人买,不结婚像啥呀?不结婚咋交代呀?” 方秉尘搬出了自己的那套说辞:“先立业再成家,现在还没什么工作上的起色,还不着急结婚呢。” 老太太说到这里,可就有一些得理不饶人了,听着像是循循善诱,但里面的口气却不容人争辩:“你就更应该娶个老婆了呀?老婆主内你主外,你自己在外面工作,回家了就能吃老婆做的菜,在一块儿养个小孩,那门一开,小孩就冲你叫,这生活怎么不好?” 徐照月深知,邻里之间还是尽量不起冲突得好,于是只能将声音放软下来:“哎呀,你就随他去吧,我哥这人,向来都觉得没那条件就不干那事儿,而且现在家里没什么钱,娶了媳妇也是跟着吃苦,先随他单着呗。” 徐照月恨不得将后半句也跟上,说什么现在单身的人也挺多的,宁可不结婚,也怕嫁错郎,男男女女的单身贵族不在少数,干嘛急着结婚?但这句话刚到嘴边,还是被她咽了下去,毕竟她如果当真这么说,那老太太肯定要唠叨一番。 老太太点头想了想,也是有道理,马上就接了话:“还是你们家考虑的全面,那回头我看看我孙女什么时候有时间,让过来一趟,你们正好可以去咖啡店,小年轻不都喜欢这样吗?日子平淡就好。” 方秉尘声音依旧温温和和的:“不用了,我有喜欢的人,就不劳烦了。” 老太太终于出了门,方秉尘目送完老人家揣着包子下了楼,把门一关,转头便看见了徐照月蹲在地上,满脸的不高兴。 方秉尘“诶”了一声: “干嘛呢你?” 徐照月抬起了头: “……” 第29章 不平 “怎么了?” 方秉尘上前一步,将徐照月一把拉了起来,“这么大怨气?” 徐照月摇了摇头:“也算不上怨气啦,就是……哎呀,我也说不上来,可能就是不服气吧。” 方秉尘脑门上冒出了一个具象化的问号来:“什么不服气?吃醋吗?” 徐照月的脸红了又红,挣扎了半晌,又再开口道:“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但主要原因是为那个孙女不平。” 方秉尘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匆匆又进了厨房,徐照月跟在他身后,也进了厨房,两人一个在灶台那边做饭,一个在水池这边洗碗,徐照月的话和水流一同流了出来。 “其实我觉得我的这种想法也有点多余,但我就是不明白,无论男男女女,怎么不结婚,不是烂白菜,就是不完整,结婚到底有什么好?” 方秉尘将案板上的土豆都切成丝,个个儿细长漂亮,土豆都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削过皮的,切出来水晶晶的亮莹莹的,方秉尘的手来回在冷水之间倒腾,指节也跟着泛上粉去:“这个啊,可能这就要看你走入的是婚姻还是爱情了。” 徐照月摇了摇头:“人心易变,今天和明天都说不准,三年和五年都未必一样,而且我觉得不结婚也挺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啊。” 方秉尘点了点头:“说得也是。” 徐照月叹了口气:“而且,现在社会压力这么大,还要在顾及自己之外考虑结婚,太痛苦了,可能也是孙女的缘故吧,如果今天来的这个老太太是那个所谓孙女的三姑六婆,我甚至都要觉得是不是来拿这个孙女做人情来了。” 方秉尘切土豆的手顿了一下:“你怎么会这样想?” 徐照月此刻有些心不在焉,任由水流冲过自己的手,浇到碗儿上,来回擦拭着碗的里面,发出一阵一阵的咯吱声:“没有为什么,只是被做过人情。” 方秉尘手上的刀子迟疑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以前呗,外公有了新老婆,那个新老婆可真不知足,我不是后面被发现了吗?但我也觉得我没什么错……” 徐照月将话接了下去: “那个新老婆知道我搬了家里很多东西,整个人暴跳如雷,说我是个吃人东西,用人手短的短命鬼,什么东西都要拿,真不怕哪天把自己的寿命给折进去了,我听了这些话,当然不服气,推搡了她,说这些东西都是我外婆的,她住进这里,没收她钱就已经不错了。” “我外公本来自知理亏,缩在一边也不敢说话,看见我推了他那个老婆一把,一时之间就气得脸红脖子粗,当时我觉得外婆也挺悲哀的,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浪费在了这个人身上,现在想想,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替外婆定义这种浪费呢?而且她已经苦了一辈子了,虽然自己嘴上经常说什么知足常乐,但她真的很不容易了,如果连我这个小辈,而且还是一直受她宠爱的小辈,都要冲着她指指点点的话,那我就真太不是个人了。” 方秉尘点了点头,葱段儿和蒜片儿在油锅里爆出来的香味冲到了每个人的鼻子里面去:“然后呢?” 徐照月将碗都洗干净了,一个一个放在了上面的不锈钢晾台上:“然后?然后他气的脸红脖子粗呗,就给了我一巴掌,说真是养了个小畜牲,没点尊卑礼训,连自己的外婆都顶撞,我说那个女人算哪门子的外婆,算他妈个屁的外婆。” 徐照月意识到自己说了粗鄙的话,赶紧闭了嘴,方秉尘扫了她一眼,用极其平淡的声音应了话:“骂这么好,怎么不接着说?” 徐照月早想一吐为快了,听到这句话,又放下心来,嚷嚷道:“女人就在那里哭哭啼啼,拿着拖把往我身上打,你也知道农村的那种老拖把,土尘尘的,下面都是烂布条编了个绳子,绑起来的,都打在我身上,那个……那个男的还旁边帮腔一直说滚滚滚,没有跟我计较拿的那些东西有多少钱就已经不错了。” “女人打我,我就挡着,也伸着手推了回去,动静太大,就从屋里打到门外了。” “受伤没有?” 徐照月赶紧摆了摆手:“你别急,先听我继续说。” “打到门外以后就引了不少邻居,女人还扬言说,等她死了以后都要埋在我们家那片土里去,也不看看谁才是现在正儿八经的大老婆。” “我笑他真是个封建余孽,什么年代了还分大小,只不过是男人管不住自己,女人好吃懒做,两个耗子凑一家了,看我外婆没人了,上赶着在这里虚张声势来了,欺负我外婆没人是吧?” “那些街坊邻居可真让人发笑,一个个儿的都拉着我劝说‘男人都死老婆了,娶一个也正常,人再有情,那人死了以后日子还要过呀’,‘小月呀,你看你,怎么就这么小肚鸡肠呢?那你外公日子还要过吧?我看这女人也是个好好持家的,找个正儿八经过日子的,比什么都强’”。 “要不然她们就是说‘这日子总还是要过呀,男的嘛,自己也打理不好生活,娶一个也正常,你看你外公现在身体也挺好的,还指不定要活多久呢,这不得娶个老婆?’” “‘是呢呀,那等到以后身体不好了,有个人给他把尿,给他洗衣做饭,你外婆死的早,也是个福气,这不以后就不用忙里忙外了吗?’” 方秉尘听得火气直往头顶上冒,但心中却平静如水,这些都太正常了,太常见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来劝架的这些应该大部分都是女人,都是传统的女人,或者说是已经被规训得妥妥帖帖的女人,她们拿着这种苦痛给自己施压,让自己看上去好像格外的无私,好像在牺牲些什么,牺牲自己的青春,牺牲自己的年华,心甘情愿的走进婚姻的坟墓,心甘情愿的在大他者中活成永远都做不好的样子。 但她们心甘情愿那样做,因为她们没有别的选择,她们的生活年代,她们的成长经验,她们的种种观念,都让她们看似心甘情愿的不得不一条路走到黑。 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自己受了苦,却告诉后辈也要结婚,自己吃了痛,舔舔伤口,就说这是生命的华美。 为什么只有痛过才能成长,说什么不痛就不是生活的水手。 徐照月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其实我也知道,主要的过错还是在于那个人的二哥,还有……还有那个人,但我就是好恨,众人拉着我,也没把我拉住,我把那个女人推搡在地,一群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外婆早就死了,你管你外公干什么?你妈都不管。” “我妈不是不管,是她早就看清了,她知道多争无益,就不愿意再争了,之前外公还一个人的时候,我妈无论下班多晚都要给他送二斤猪头肉,二两酒,因为那个人就好这口,后来得知这个事情以后,我妈也吵过,甚至她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只能说,你要是敢把这个女人娶进门,你就是对不起我妈,我就是拿着刀架在脖子上,在门口站着!也不会让你娶她进来。” “不过那个人只是干脆的挂了电话,干脆的关了门,好像他的儿女和他没有一点的关系,不过确实也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只不过是随了他的姓而已,只不过是还要图着儿女给他养老而已,都是外婆拉扯起来的……” “我说那么多干什么?还是说回到那几个争吵上吧,我也不吃素,指着拉架的那些人的鼻子又骂,现在回忆起来,我也不能评判自己的对错,我说什么‘那你不是也老伴儿早早就走了吗?你怎么就能一个人过一辈子,你一个人也好几年了吧?怎么他就不行?他比别人少条胳膊还是少条腿?’” “那个人一愣,像是在这句话里品出了自己溜走的十多年光阴,但很快,她又说——” 徐照月从柜子里找出了深一点点的碟子来,径直递给了方秉尘:“她说,男人和女人怎么一样呢?” “听了这话,我只觉得奇怪,我说男人和女人怎么不一样,那个人说不出个所以然,反倒是外公答话了,他说‘你外婆死了,谁照顾我?我不应该找个人照顾我吗?’” “那一刻我才知道,在那些人眼里,只是牺牲和受益的区别,不过他的话也有错,他没有让那个女人照顾过他半分,他每天天一亮就起来给那个女人做饭,大中午的也要顶着日头跑回去做饭,做了饭自己都未必会吃一口,就赶着回厂里面去,攒了大半辈子,兜里怎么说也有十来万了,怎么说也够他花了,而且妈妈一直都关照着家里,但偏偏在这上面栽了跟头,十多万全都栽出去了,给那个女人买了不少衣服,置办了不少家具。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外婆可没享受过这些福气,一辈子都任劳任怨的,其实我很难评价究竟谁对谁错,说实话,我又有什么资格评价呢?天下万人万事本就如此,只是立场不同,这些都是可悲的。” 方秉尘将做好的土豆丝喂给了徐照月一口,就把盘子上了一层保鲜膜,搁置在了新换的大冰箱里面。 徐照月眼睛亮了亮:“你做饭怎么这么好吃啊?香香的,你尝了吗?” 方秉尘摇摇头:“这不是有你尝过了吗?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北京了,你自己就先吃着吧。” 徐照月这才想起来,方秉尘似乎说过很多回了:“明天一早就要走啊?那你还会回来吗?” 方秉尘明眸:“你想我回来吗?” 徐照月耳根子红了红,赶紧将话题又挑了回去:“外公看出了这层意思,一脸看不起,说什么外婆当初又不是他自己想娶进门的,家里面安排着在一块儿的,要是早点遇见桃儿,桃儿是那个女人。” “早点遇见桃儿,还用得着浪费那么长时间?说到这里,外公就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说这件事情闹得还挺大的,传出去也不风光,省得觉得你外婆在地底下不安宁,正好桃儿家那边好像有个什么人,到现在都还没娶到老婆,离得也不远,就在邻村,不如就嫁过去,赶着回头见一面,他说——” “那个村离你外婆的坟也近,正好也跟你新外婆磨合磨合感情。” 方秉尘正和着面,这样的活计就停了下来:“怎么这样?那你什么选择?他们有没有怎么你?你身上还好吗?” 徐照月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谁要嫁给那王八蛋,一家子老鼠,我还想做人呢,我没事,也没和他见面,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我也不想骂他们,但是俗话爱屋及乌嘛,讨厌也是一个道理。” 方秉尘知道徐照月这是又在给自己找理由了,她的爱憎分明,但却不敢清晰流露,她好像总觉得隔墙有耳,又好像深谙着人的多元道理,总不忍心把人一棒子打死,如果这些放到一个沉着果断的人身上来说,那是相当好的事情,但如果放在一个本身就忧思过剩的人身上来说,反而会容易郁结。 不过就好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人的性子很难变出又与其不一样的样子,学识谈吐、衣着处事,这些都是能伪装的,但人的本性是伪装不了的,无论这种本性是后天滋养出来的,还是慢慢显露出来的。 徐照月又道:“反正我觉得这就是在拿我做人情,外婆当初可能也是被做了人情吧,不过也说不定,毕竟那个时候,好像人们都崇尚着应该结婚,而且包办婚姻多,也不由人,可能也和话语权还有社会大环境有关吧。” 徐照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都绕绕了一大圈,又将话题挪了回去:“其实说回那个老人家的孙女,我真心为她高兴,能够从这里走到那么远的地方,扎根在这里,又不困顿在这里,老太太可能也是爱那个孙女的,只是人一辈子的观念很难变,哪有什么谁对谁错呢?” “是啊,你也很棒啊,写了不少书,靠自己的能力买了房,我也要夸夸你。” 徐照月抿了抿嘴唇:“那我等会再夸你好了,我先把这个事情说完——” “我觉得这一切都挺好的,现在的社会也很好,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文学文字和环境也有着很大的关系,你看谭素,还有叙一庭,她们写文都会绕着一个主旨,就是强调女性的力量,不过,归根结底也是追求一种平权,女性力量可能还是太笼统,而且有点过于片面化,可能说弱势群体的力量会更合适吧,能够被看见,被关注,然后有所蓬勃与发展,先受助而后助人,可能这样的一条路走到黑才是真正的英雄主义吧,不过不管是书里书外,能够意识到这些,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英雄了。” 方秉尘淘米水倒进了水池里:“你说的也有道理,每天脑袋里想这么多呢?” 徐照月摇摇头:“不多不多,沟壑尚浅,说来说去都是这些,一切都会好的。” 徐照月的思路总是莫名其妙的跳来跳去,好像想说的话太多,想说的事情太急,所以大脑在嘴巴之前就已经说完许多,开口的时候,就已经让人不知道究竟在说哪个部分了,好在还有方秉尘,他听得出来徐照月的意思,将米饭倒进了电饭锅里,沉着声音给了回应。 “会好的,都会好的。” 徐照月这才又笑了笑:“对呀,刚刚说到哪了?” 方秉尘想都不想:“吵架的时候有没有受伤?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还以为你会先说让我夸夸你呢。” 徐照月笑得见牙不见眼:“除了在村里面闹了个笑话,现在人们提起我就想到被打的家贼,提起外婆就想到……算了,应该也没有人会想起外婆了。” 徐照月说着,还将袖子往上收了收:“你看,说了没事,他们只不过打在皮肉上,本女子的身躯,可是不屈的!” …… 方秉尘无奈扶额,徐照月啊徐照月,你到底在燃什么啊? 目光定了定神,看见了胳膊上若有若无的增生疤痕和结痂,徐照月顺着他的目光一路看下去,一时之间呼吸一滞,赶紧又将袖子下放了下去,那速度一点儿都不比景区的蹦极慢。 方秉尘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将他的胳膊锢在自己的掌心里:“这是什么?” 徐照月闭口不谈:“对了,刚刚还说要夸夸你来着,说起你的好……” 方秉尘抚了抚徐照月的伤疤:“疼不疼?这些新伤旧伤……只有这些疼,才能让你找回对自己生命的掌控感吗?” 徐照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在那里傻笑,没有人这样问过她。 方秉尘像是把话接回到了刚刚那些经历上去:“当时你一定很无助,但能够为自己的外婆发声,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外婆也一定会因为你而安心。” 徐照月这才又落下泪来,赶紧用自己的胳膊抹了一把眼睛,还没等胳膊擦在脸上,方秉尘水津津的手就先半覆上了她的眼。 水珠子悬停在他手背与手心的交际处,慢慢向后滑去,最后顺着徐照月的脸落了下去,方秉尘吻了吻自己的手背。 轻轻道: “徐照月,你的勇敢并不好笑。” 徐照月的眼泪化在了方秉尘合上去的皮肤里,皮肤上的水将那滴眼泪吞开,徐照月赶紧收拾好了情绪,嘴上埋怨着自己怎么那么多眼泪,实在是没点独当一面成年人的样子,像是为了赶紧把情绪的注意力挪到一边去,她又提起了没说完的话—— “对了,刚刚说到哪里来着?对对对,说到你的好来着……” 第30章 叮嘱 徐照月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到底该从何说起,方秉尘个人似乎有千点万点的好,叫人怎么说都说不尽。 于是便又主动将话题挑回到了更远的先前内容上:“我是有一点吃醋,但我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应该也不会有前女友吃前男友的醋吧,而且……” 方秉尘打断了她的话,不用脑袋想,都知道徐照月接下来想要说点什么:“而且你觉得我应该去找一个更好的人,或者想单着就单着,总之心里应该空下来,起码把你放下去,这样对我也好,对下一个女朋友也好,是吗?” 徐照月一件自己的心思被戳破了,赶紧又把话题又绕了回去:“算是吧,感情又不是儿戏,而且你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好到我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何说起你的好,比如你很温柔,或者你很心细……你很敏锐,最主要还是你的内核很稳定,我一直都很羡慕你的这一点。” 方秉尘笑了笑:“不要太看低自己了,其实你也没差,虽然你有时候难免会受到情绪的影响,但你该更新的时候照样还是要更新,该做事的时候还是要做事,生活也没比谁差。” 徐照月的眼神不自觉地游移向了冰箱,今天才刚到家的冰箱,这会儿已经满满当当了,里面有着两个人,一同买回来的蔬菜水果,还有提前做好的一些饭,方秉尘这个人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行动上却不由分说,不容置疑。 “对了,你记得吃饭打卡。” “打卡?” “关于你每天吃什么饭,我难道没有知情权吗?” …… 徐照月嘟囔道:“昨天不是说好不打卡了吗?” 方秉尘将这句话充耳不闻:“你愿意拍照,你就拍照,你愿意打视频就打视频,我已经买好了磨砂的玻璃贴,回头贴在厨房那边。” 徐照月点点头:“买那个干什么?” 方秉尘和徐照月一同将厨房收拾干净,从房里走了出去,两人应该都累到了,靠着沙发,抱着抱枕,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防止别人看啊。” “厨房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还是长点心吧,”方秉尘将十根手指都屈起,两手放在两颊两边,掌心朝外,呲了呲牙:“小心有狼来抓你,万一被什么有心人看过去呢?” 徐照月打了个颤:“你不要这样吓唬一个独居女性,这很吓人啊。” 方秉尘笑了笑,胸腔也跟着震了震:“这哪是吓唬?你就听我的,回头把那个磨砂的贴上去,你不会贴就给我打视频,或者你放着,等我回来也行。” 徐照月还是妥协了:“你……你回北京干什么?” 方秉尘佯装着诧异的样子:“回家啊。” 徐照月这才想起来,方秉尘就不是平城的人,这两天也只是来平城玩,就算他在这边有房子,可能也只是暂住的,眼神里居然流露出了一丝丝的不舍来:“那好吧,回去也挺好的。” 方秉尘看着眼前人,脱口而出道:“怎么?这么舍不得我离开?” 徐照月赶紧否认了起来:“没有!我只是舍不得美味的饭,好吧……” 徐照月还是老老实实开了口:“是有点舍不得你,感觉这两天的时间过得好快,无论我再怎么珍惜,时间还是会流走,你也会走。” 方秉尘简直想看看徐照月脑瓜子里整天到底在想些什么,于是直起了身子,揉了一把对方的脑袋:“我只是回去拿拿东西,无论你舍不舍得,我都会回来。” 徐照月向来是个善于咬文嚼字的人,回来这个词明显要比过来这个词更亲切,好像那个人天生就属于这里,又好像那条命天生就属于什么人。 只有分不开的,只有剪不断的,才会回来。 徐照月的那点窃喜终于还是从脸上流露了出去,方秉尘像是读出了她的那点所谓推敲出来的小心思:“这么想我回来?” 徐照月点点头,几乎像是捣蒜,又像是在树枝上面蹦跳的麻雀。 “那我要不不走了?” 徐照月笑容顷刻之间就僵在了脸上:“你还是走吧。” “为什么?你不是希望我留下吗?” 徐照月撇了撇嘴:“哄你开心都当真?” 但她心里确实有这样想过,只是不希望任何人,尤其是他,不希望他会因为自己而扰乱本身就有的生活秩序,打破本身的生活规则,破坏掉那些原原本本就制定的好所谓计划。 方秉尘格外笃定,用自己的瞳孔注视着徐照月的眼睛,说出话的那个口气和眼神里面的光一样坚定:“你不是在哄我开心。” 徐照月本着一副宁死不屈,像是把这种情绪看成了一种机密,绝不能向外界透露出半分来,于是索性收揽了一下神色,张口又道: “那既然不哄你开心,就只好哄你伤心了,给你把铺盖收拾收拾,现在就能走了。” 方秉尘捂了捂心口,一副痛苦万分的样子,将眉头紧皱着,眼神里却露出狡黠的狐狸光来: “哎呀,那我真是太伤心了,被前女友赶出去咯——” 徐照月偏着头不愿意理他,却又忍不住用余光来回看他,方秉尘索性一直身子,脸上露出一脸的坏笑来: “前女友,原来你也知道我离开你就伤心啊?” 徐照月这下好了,不光是表情僵住了,连脖子都僵住了,半晌,木讷着,从静脉里生出了斑斑点点的雪花来,一阵一阵的电流声混着大脑的一片空白,在她的耳边炸开了来。 方秉尘用自己的一双大手捧上了面前人的脸:“我说,要不以后我和你一起住吧?” 徐照月的话还没从嘴边说出来,她甚至都想不到是同意还是拒绝,脑袋里面的白与墙面上的白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秉尘是个周全人:“或者你去我家住也行,你看你怎么舒服?” 徐照月怒目嗔着他:“呸呸呸,谁要和你一起住?” 方秉尘的牙齿齐整,笑起来格外柔和,但又不失神色,像是月色下的彩窗玻璃。 “当然是你啊。” 徐照月摇摇头:“为什么?我们又没在一起。” 方秉尘沉思片刻:“那我现在就可以和你表白,不对,应该等明天,今天的花店关门了,外卖送来的没诚意。” 方秉尘赶紧将自己的话接了下去:“我是说,那如果,如果我现在就和你表白,你会同意吗?” 徐照月的眼睛大了大,里面的神色亮了又亮,一时之间,竟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惊喜还是错愕:“这……” 方秉尘的眼神格外诚挚,甚至诚挚到了一种虔诚的地步,就差现在跪在地上,然后将徐照月给高高捧在供桌上了。 爱上一个人,就仿佛是一个迷信者在供奉着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神明,或者说分明是这个迷信者太过偏执,是他自己痴心妄想,希望神只会是自己一个人的神。 徐照月赶紧打断了方秉尘的话,甚至就在他开口之前:“不行!绝对不行!” 方秉尘似乎有所不解:“为什么?我们不是彼此相爱吗?昨天……” 徐照月赶紧直直竖起了两根手指来,用手指背横贴在了方秉尘的嘴唇上:“给我一点时间。” 方秉尘这两年究竟是怎么过的,至今也没人知道,起码徐照月不知道。 他确实闭上了嘴,却如同品鉴一般,或者说,如同用目光勾勒发丝睫毛一般,如同用眼神描摹脸颊上的细小绒毛一般,细细密密地吻了吻徐照月的手指背,悄然将手握住了徐照月的胳膊,与其说握住,倒不如说捧上。 就好像捧上鲜花,捧上贡果,就好像时时擦拂,时时常净。 方秉尘此刻心里什么都没有想,连同昨夜那个动情的吻,都没有能够挑拨到一点他的神经:“我给你时间。” 徐照月触电一样地想收回手,却被方秉尘的手掌心一下子收紧了:“你是爱我的,对吧?” 徐照月错愕对上了眼前人的眼睛,眼神里的眸色远远没有动作上轻柔与小心翼翼,而是一种遮不住的贪婪,这种贪婪混杂着方秉尘对于这段感情的坚定,更甚至对于眼前人的执念:“你爱我,对吧?” 徐照月心中暗叫自己鬼迷心窍。 “我爱你。” 方秉尘不知道何时又将她的手重新翻了过去,动容谨慎地吻了吻掌心里的那一寸寸掌线纹理,还有面前人手指上的那些独一无二的印子指纹:“在一起只是时间问题,对吗?” 其实这句话远远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但私心已经摆在了眼前,依照方秉尘的性子,本应该最多只是平淡的问一句,或者给出一句肯定,说什么“你会好的”或者“徐照月,你会好的”。 但感情总是让人犯错,方秉尘义无反顾的走上了一条孤注一掷的道路,这条道路是浅青色的,道路里面埋藏着诸般流不尽的红星子,路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没人知道这条路的尽头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他这个在路上的人都应该只有着更多背水一战的忐忑,或许这条道路会崩塌,或许道路的尽头是坟墓,是所有文学中都写不尽的离别,又或许应该乐观一些,万一尽头其实是两个人呢? 徐照月还是那个徐照月。 徐照月终于明白了飞蛾,明白了为什么天底下总有人为爱而死,为什么殉情的传言总能带着悲情而浪漫的底色变为传言。 这些人都心甘情愿, 这些人都甘之如饴。 她要活,她或许可以为爱而生,她怎么可以这样的傻呢?文学难道不是她所热爱的吗?文字难道不是她所钟情的吗?而且还有眼前这个人。 文字也好,文学也罢,这些都坚定武装了她的意志,让她一身病痛也可以在红尘中得以苟活,而眼前人—— 徐照月那个一向善于胡思乱想的的脑子里面,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她不能够为爱而活,那方秉尘就会因她而死。 方秉尘半晌没等到那个答案,像是有些颓废,失落的神色即便是纤长垂落的睫毛也掩不住,但他的私心太重,不愿意放开这只手,于是只能更进一步,将徐照月的胳膊贴在自己的脸侧蹭了蹭。 徐照月被他耳朵的热温烫得险些收回了手,她的声音要比哀求多一点时间时候越发掷地有声:“会的,会在一起的。” 这次,不是心血来潮。 两个人今天都忙活了许久,方秉尘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更是越发地心满意足,如此狂喜的心绪让他这个人恨不得马上就将眼前人吻尽,吻到月落西山,天荒地老。 当然了,这只是他的一些想象,是他心里的渴望,而且明天还要早起出发,他还是应该赶紧收敛心绪,免得今夜无眠。 方秉尘收了收嘴角上的笑意:“明天我回去拿一下冬天的衣服,还有你的那些。” “我的什么?” “之前你在我家留下的……” 徐照月瞪大了眼,两手交叠在方秉尘的面颊上,完完全全盖住了嘴唇:“闭嘴!” 方秉尘的眉目含笑,将徐照月的缓缓挪开了去:“怎么?只许你留,不准我说?” 徐照月脸红脖子粗,从沙发上面跳了起来:“你闭嘴!不许再提!” 方秉尘只能依着她,没有再说下去,徐照月局促半晌,一脸的桃花色几乎要蔓到全身去:“要不……你搬过来住吧?” 方秉尘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本来脑袋里面还在盘算着这些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到底有多重,有哪些东西是要紧的,有哪些东西是相对不那么要紧的,要是没那么要紧,就可以发个快递,正好也省得那么劳累。 听到这句话,好不容易勉强压下去的狂喜变成了一股股的浪潮,把什么都冲开冲亮了,似乎连空气都舒爽了很多:“什么?” 徐照月的房子没开灯,天色此刻相对有些发沉,沙发后面就是窗户,方秉尘本来就是个高个子,坐在沙发上,天色暮昏,更是把窗户显得逼仄。 徐照月又道:“不愿意算了。” 方秉尘连忙接了话:“愿意!愿意!” 徐照月起身去开灯,顺口问道: “你这次去北京几天?今天晚上还在这儿住吗?” 方秉尘恨不得早上去,下午、啊不,中午就回来,乐不颠得像只进了冻干堆的金毛犬,道“这次啊,三天……啊不,不对,两天,两天就回来了!” 徐照月理了理主卧的被子:“别着急,房子又不会跑,对了,你的房子不住的话,记得把哪个……暖气费停掉,水电也是,别浪费了。” 方秉尘帮着用床帚扫了扫床单:“诶,行啊,今天咱们还一起睡啊?” 徐照月瞥了他一眼:“地暖还没有来,不然就给你收拾到地上了。” 方秉尘点点头:“那我也愿意,你就是让我半夜不睡觉,给你守在门口做保安,我都在所不辞。” 徐照月笑他嘴贫,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他还有这样的本事,以前那张嘴向来是不怎么开口的,即便开口也说不了什么花言巧语,手脚麻利得比唇齿都快,真不知道这两年是上哪儿进修去了。 方秉尘对此,也有一套自己的说辞: “好的爱人是会自主完善的。” 徐照月自己都没有忍住,先笑出了声,似乎也高兴了不少,连说话的声音都脆生生了起来:“上车饺子下车面,应该给你包饺子吃的。” 方秉尘刚想说一说什么,徐照月就先打断了他的话:“飞机也一样。” 方秉尘快要乐不思蜀:“行啊,那你来调馅儿。” 徐照月对于这个分工似乎不太满意,两个人将案板搬出了厨房,搬到了客厅的大桌子上,连同着还叮铃咣啷带了几个盆。 徐照月手里拿着几瓶调味料:“你等会拿绞菜机子的时候,当心着点,可别把手划伤了。” 方秉尘估计是没听见这句话,从厨房匆匆出来时,手指上面已经裹上了创可贴。 …… 徐照月这下,对于不满意的分工可有了正当理由:“我来包吧,你到一边去。” 方秉尘咧咧嘴:“我也没想到,今天才往厨房放了包扎盒,没想到晚上就用上了,你还真别说,未雨绸缪就是好啊。” 徐照月白了一眼方秉尘的手:“好什么好?痛了你也好?” 说话间的功夫,还是将他的手捧在了自己的手心里:“我看看……” “我消过毒了,就是一道小口子,没事的。” 徐照月看着在方秉尘无名指上斜着贴下去的创可贴:“什么都是小口子,你明天出门的东西打点好了吗?虽然是小口子,但这也是右手,要不我给你收拾。” 方秉尘突然觉得,这一刀伤口也是值得的:“你怎么比我还紧张?这点伤口什么都不影响……” 徐照月打断了他的话:“就我收拾了啊,你家门钥匙给我,我等会包完饺子就过去看看。” 方秉尘又摸了摸徐照月的脑袋,将自己的手指稍稍屈了起来,用凸起的那块儿指关节轻轻刮了刮徐照月的鼻子:“我没什么收拾的,我是要去那边收拾东西带回来,往咱们自己家放,又不是要把这边的东西带过去。” 徐照月闷闷的“哦”了一声,方秉尘的钥匙哗啦一响,套在了无名指上,落在了手心里面:“但钥匙可以给你,未来的……” 方秉尘没有把后面的称呼说出口,只是看着眼前的人笑:“收下吧,我很快就回来了,晚上不敢睡觉也可以给我打电话,随时恭候。” 徐照月的脸红得和厨房新添置的红彩椒快要能认亲戚了,赶紧将两人间的话题给别开了:“对了,礼物明天应该就到了,是你北京的地址。” 第31章 谭素的感情史 方秉尘早就盘算上了这个七夕能送点什么东西,但偏偏家里不赶巧,非让他回去一趟,自自己顺道着也要把东西往过带一些,只能各人间先行一步,空留礼物在平城。 徐照月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一个人,平平淡淡的时候,但又好像有着些许的不同,又是照例的群早安,甜梓同志将群名改得颇具有团结性,甚至还贯彻着一种从一而终的味道: 呱的现在进行时。 叙一庭一早就更新完了自己笔下人物的小甜饼,周义之和甜梓都是看热闹不嫌事情大的,在群里连载的不少不知道哪里搜罗来的七夕单人段子,像什么我对象在今天说了我爱你,象对我说:“人类,你难道也是一个人吗?” 又或者说什么群友七夕租借合同男女友,不过这些也就只是打字过来看看,发来惹人一笑,也没什么真要干点什么的意思。 谭素按照往年的惯例,要给她磕的那些小情侣写点儿七夕贺文,只是今年她喜欢磕的对象似乎有些太多了,在群里面叭叭叭了一大堆,愣是数天数地数星星,来了一出可汗大点兵,就是没挑出来究竟要先写哪一对儿。 甜梓后面紧跟着消息: 葡萄籽:“快点的吧,你微博上还有不少读者嗷嗷待哺,今年你居然没有赶着凌晨十二点把贺文发出去。” 酥鱼:“我也想啊,但是写不出来啊,以前爱得少,写点同人文,变成赤血丹心同人女,现在嘛……这个也想写,那个也想写。” 周义之:“那就都写吧,或者你也可以先在心里面排个号啊,看看谁排前面一些,最后选择一对儿名次靠后一些的,看看能不能借此机会在你心里提升提升。” 徐照月看着周义之那段几乎不按套路出牌的话,又咧嘴笑了笑,心里咕哝着说:那换做别人,早应该按排名优先级来决定写哪个,这个脾性也怪不得能和甜梓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只不过甜梓是明着耍宝,周义之是暗着耍聪明。 抹茶绵绵冰:“赞成全写一次。” 葡萄籽:“赞成赞成。” 叙一庭:“不如现在就开写,如果从现在开始写的话,等到晚上的时候,怎么说都能写上个三四五篇,牛郎织女鹊桥相逢,你刚好可以趁机撒糖。” 此番话后面甚至还跟着一个偷笑的表情包,看上去格外窃喜。 抹茶绵绵冰:“是啊。” 谭素:“还是心里有事儿,手上的笔根本动不起来。” 叙一庭默默发送了一个问号出去,想到了今天早上看见的那条近乎于痛哭流涕的朋友圈信息,那条朋友圈信息似乎是因为她家的网卡顿了一下,所以没有及时进行更新,才让她窥见了谭素或许一发就撤的朋友圈。 这可能是一些爱好写文的姑娘小子常有的事情,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心里太细,或者是心里藏的事情多了,脑袋里面想的事情多了,总要写出点什么来,写出来了,发出来了,顿时又觉得会不会太过于矫情,有时候朋友圈反倒真不像是朋友圈。 于是等到那股劲一过,就把那条消息给撤回掉了。 叙一庭早上看见那条消息时,出于日常刷朋友圈的缘故,习惯性的就点了赞,点过以后才发现内容似乎有些颓迷,有些痛哭流涕,便想着赶紧把这个赞撤销掉,这才看见朋友圈提示了她一个叹号——显然这个赞没点出去,这条朋友圈也只是卡了个缘分,算是已撤回的朋友圈在回光返照之时,有缘人可见。 谭素估计是真拿大家当自己人,留下一句“我在打字”,就消失在群聊天里了,几个人在群里就像是接龙长队一样,个个都说着没事没事,不要着急。 徐照月从聊天框返回到了列表,还是给方秉尘发了消息,“不让尘”的备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方秉尘”,或许是她一时心血来潮改的。 抹茶绵绵冰:“我到家了,洗手准备吃饭了。” 方秉尘人在机场,登机口还没有显示出来,依照着近期常用登机口的记录找了一处往哪儿跑都不算远的位置,几乎算是马上回的消息:“今天早上吃什么?” 徐照月:“喝粥,吃饼,今天回来的时候,看见楼下饼摊开着呢,买了一个素的,一个肉的。” 方秉尘的手指在键盘上几乎快要飞起,竟然还有闲工夫打趣:“今天难得有闲心吃早饭?” 徐照月应该是去热粥了,没有及时回复消息,方秉尘倒是也不着急,只是手头上没什么事情要做,他自诩一个糙汉子,七夕也没有什么贺文可以发,百般聊来之际,就将屏幕点进了群聊里去,谭素刚好也打好了那几乎一长串的字,方秉尘顿时只觉得自己脸上印了一片白,手指下滑了两次都没有把那条消息看完,只是大概能明白,可能或多或少还是和那些琐事有点关系。 酥鱼:“这个事情其实过了也蛮久了,如果一定要从头说起的话,就要追溯到三年前了,我之前谈过一个女朋友,你们也知道,我是同性恋嘛,然后我们两个可能是观念不合吧,反正后面分手了,我当初和家里人出柜也是和她有关系,我姑且叫她小T,我们两个是读书时候认识的,那个时候上大学,你们也都知道,就是大学生身上都有点钱,而且还不用工作,估计也算是日子最惬意的时候了,那是我大二的时候,我第一次去一家拉吧,就是女同性恋居多的酒吧,一开始我也以为她第一次去,因为她和我一样,都是一个人在酒吧角落里面坐着,而且我们两个还都挺……青涩的,不过虽然青涩,但她的长相真的在我的点子上面,我就还是斗胆过去了,过去以后就问人家说,哎呀你好你好,请问这里有没有人,能不能拼上一桌。” 甜梓等人将这条长信息看了又看,方秉尘看得速度相对快一些,马上就把自己的消息跟了过去。 不让尘:“然后呢?” 葡萄籽:“我记得她,她不是骗你感情了吗?这都过去多久了,你咋又提她?” 周义之真是个不加丝毫掩饰的、格外心直口快的直男:“她想干嘛?没对象了就跑过来缠你问复合?” 甜梓在屏幕的另一边也不知道究竟是快笑岔气了,还是快被气个半死了,周义之的这张嘴可真是什么都往外冒,于是几个字母键下去,群里的消息又刷新了: 葡萄籽:“先别猜啊,听听谭素要说什么。” 谭素很快又发了消息:“她还挺好说话的,而且有些自来熟,我也蛮喜欢这样的性格,相处起来更大大方方,想说啥就说啥,她就主动和我提起了她的性取向史,大概就是说以前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女生,只是觉得女孩子要比男生更干净,而且人也更好,女生似乎要比男生更好说话一些,我那个时候还挺赞同那些话的,现在回想起来,真不该一竿子就拿性别说事,她说她今年大二,我说那很巧了,因为我也是,而且我们两个的学校离得不远,就借着这个由头加了联系方式,她说她也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地方,以前只听过有酒吧,头一次听说酒吧还有性取向之分,正好自己也是个女同,就想着过来。” “我说是啊,那咱们两个原因还挺像的,后来有的没的聊了很多吧,还喝了不少的那些酒,等到回头一算账,发现已经花了不少钱,粗略总记了一下,足足有我大半个月的生活费,她说没事,毕竟和我聊的还挺有意思的,觉得我是一个很有洞察力的人,而且和很多人都不一样,就当是请我一顿,能为知己酒过三巡,也是值得的,而且听说我们学校附近还开了一家蛋糕店,就当是为了下次见面的蛋糕,也让我不要为此苦恼。” 甜梓的目光细细来回扫过了最后的那几句话,这些话术实在是太过于常见了,像什么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你在我心里和别人大有不同,她作为一个母胎单身,早就把这些情情爱爱的花言巧语看清了,于是,便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对周义之说的那些话,马上发了一条消息过去,甚至还带了几个愤怒的表情。 葡萄籽:“这些屁话,一听就不是第一次吧?” 徐照月刚把粥热好,给方秉尘拍了个照片过去,返回到群里后,顿时觉得手中的饼都不香了:“后来呢?” 方秉尘的界面本来停在群聊的输入框中,和徐照月打了一样的字,一看见有徐照月的个人消息发过来,还是点了信息提示的转跳键,跳回到了和徐照月的聊天框去。 谭素还在群里聊着这件事情:“后来就谈上了呀,说话好听,而且她人也好看,还很会穿搭,不过这也只是我当时才有的滤镜,我现在一点都不这样想,我们两个经常一起约着过去,去那个拉吧,我还记得当时情感升温,还是我们两个在那里聊起了一些……唉,可能就是一些花言巧语吧。” 周义之在群里抛了一个问号,叙一庭也跟着抛了问号:“你们都聊了什么?” 谭素在屏幕的那头深深叹了口气,看了看眼前的镜子,又看了看手机,终究还是将那面几乎等身的镜子给翻了过去,将镜背朝向了自己: “我们两个那时候已经认识了有小四个月了,她说我一天比一天漂亮了,和一开始见面的那种自然完全不一样,样貌和身段都有风情许多,现在回想起这些话,我觉得真是充满了凝视,当时还以为是在夸我,不过这些也不是最重要的,拉吧那种地方说到底还是个酒吧,酒吧里面都灯红酒绿的,那种紫粉色的灯光虽然总是会跟着音乐不停得转过来,扫过去,但也几乎能映到每一个人,小T就是在那个灯光晃过我脸的时候,问我说有没有觉得来这里更自在一点。” 徐照月锅里的粥几乎算是白热了,盛到碗里的那碗粥,更是从热气腾腾变得逐渐温了起来,连半空中往上冒的气儿都显得淡薄了许多。 抹茶绵绵冰:“然后呢?问你自不自在干什么?” 葡萄籽:“自不自在和她有什么关系?” 周义之:“可能是觉得……这样的话题更深奥?” 谭素没有再接着打字,往群里发了一条极长的语音,叙一庭将翻阅微博的手停了一下,往群消息那里一点,谭素的声音低迷得就好像自省的犯人: “我当时不明白什么叫自在,但我又觉得那个地方好像确实充斥着一种魔力,又或者可能是小T充满了魔力,好像在她身边,我会安心很多,但是她一语点醒了我,不对,应该是我被她诓骗了。” “她说我应该是自在的,因为这里的灯色非常暗,大家都忙碌着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思考,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在意任何外界的眼光,不会有人说你同性恋是个怪物,我难道不自在吗?而且我似乎要开心很多,她说她经常会想起我们一开始见面的样子,那个时候我还很局促,而且她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可是到现在我们都已经可以自由出入,想怎么打扮自己就怎么打扮自己,想要让自己成为谁,就让自己成为谁,想跳舞就跳舞,想喝酒就喝酒。” “她说人生不过那么长的时间,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开心一点?为什么要让自己活在世俗的眼光里面去?那些俗人认为同性恋是病,难道同性恋就真的是病了吗?是谁定义的病?同性恋和异性恋不都是一种恋爱吗?为什么同性恋就是一种过错?我当时好像恍然大悟,紧接着,她就说她犯了错,犯了世俗眼中的错误,成了俗世中的眼中钉。” “她让我抱抱她,我听见她在我耳边,把声音压得很低,说——” 谭素的声音显然没有她那个时候听见的那么低,甚至还带上了一层哭笑不得的意味来,抽噎着:“她说她爱上了我,我真的以为她爱上了我,而且我又惊又喜,因为我爱上了她,你们也都知道,我是个直性子,当时就抱着她的脸亲了她,一次又一次的和她说什么我们心意相通。” 谭素说到这里时,长长的语音条戛然而止,停止的尾声里,似乎还伴随着呕吐的声音,叙一庭回道:“先喝点水。” 周义之:“不哭不哭了,我们给你把她打出去!” 方秉尘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紧接着就在后面跟上了一串字:“是她七夕回来找你了吗?你现在一切安全吗?” 徐照月才刚刚看见方秉尘私信里面的消息,提醒她不要光顾着玩手机,回消息,先把饭吃完,不然干着急也没用。 徐照月这才一口气将冷掉的粥喝完,赶紧回了群聊天框,谭素一连发了几段不是很长的语音,徐照月甚至都能想象到她一定哭得很伤心。 谭素道:“对,她来找我了,我真的接受不了……当初我们谈了那么久,后来我才发现她根本就不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而且她根本就不是只有我一个女朋友,还和她的前任纠缠不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真的不知道,她今天来找我的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我自己的问题,但我觉得她真的很可笑,她说当年那个事情都是各有各的难处,我觉得这种话很假,她说她真的没有想到,我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忠贞不渝的人,我一定我肯定还爱着她,因为如果我不爱她,我就不会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时候开始退避,我更不会当初生那么大一通气,她让我承认我爱她……” 谭素这几段语音听上去断断续续的,抽泣的时间似乎都要比说话的时间长,甚至抽气都要比说话听着更连贯,群里的人各个儿都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叙一庭问道:“你现在在哪?是她找到你了吗?还是在网上说的?” 甜梓和徐照月两个可能在除了写小说之外,都不太擅长说话,更不要提安慰人了,能在群里发数不清的各种暖心表情包,一会儿说一句“拍拍”,一会儿发一句“揉揉”。 不像是写小说的,倒像是面点大师。 方秉尘说他马上就要登机了,暂时先不回消息了,周义之哪里见过这种事情?即便是相处的这两年里,虽然对于谭素的事略有耳闻,但也没想到那个所谓的前女友能是这样的一个烂人。 还真是烂和性别无关,于是只能拍一拍谭素的头像以后在群里继续潜水。 谭素抽泣了半天,把床上桌上的那些衣服全都塞进了衣柜里,地上净是她撕的纸,这些纸都是正反面两用后再也用不来的,她已经穷怕了,家里的任何东西都不敢在发脾气的时候砸,之前那段时间过的太苦了,甚至于连半卷卫生纸都舍不得撕。 也对,如果这样做也只是浪费,而且除了她自己要收拾之外,对那个前女友又有什么影响呢? 谭素新发的语音条里,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样子: “我很想写点什么,但是我真的写不出来,我满脑子都是那个人,我觉得恶心,我现在在家里面,但我觉得好痛苦,如果我当时没有听她的,如果我没有在那个时候就说什么出柜,是不是我还能回到我的家?我好想我爸妈……” 第32章 谭素的前女友 叙一庭又再度问道:“是她去找你了吗?” 谭素难得又打了字,但那个字并没有打完,可能她是想打一个“对”字,但却打出了其中一半的字母拼音就发了出去。 于是只能紧随其后,又在群里面发了一回语音条:“对,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找过来的,我明明搬过家了,她说她还是最喜欢我,说她自从离开我后,就再没谈过什么新的女朋友,她说她本来不想打扰我的。” 甜梓在群里发起了一个群语音,除了方秉尘着实不能加入之外,其他几个人接电话的速度都极快,就像是鱼贯而入。 谭素呜呜咽咽的,压根就没想着再吐出一个字,只是一味的哭,鼻音也显得极其之重,听上去闷闷的。 叙一庭和徐照月几乎算是同时开的口,两人分别道: “那她找你来干什么?” “你先擦擦眼泪,没面着风吧?” 谭素吸了吸鼻子:“没有,窗户都关着了,她说她去寺庙求姻缘,问同性恋能不能求,那里的和尚说庙子里面管不上这些,但是可以给她推荐几家附近的同性恋酒吧,说不定能在那里碰见正缘,碰到天命,她说她一听到这个,就想起了我,昨天下午的时候她又站在门口,我没有开门,她说她走了,不开门的话就算了,反正下次还会来,她去庙里面求了同心绳,自己手腕上留了一条,另一条就系在我的房门上了。” 谭素这么多年,虽然中途搬过一次家,但刚开始搬出去的那段时间里,日子不好过,什么都舍不得花钱,所以即便后面有了点积蓄,也没舍得换个大一点的房子来租,照样还是租了一个大学城的群租房,狭长的走道里面,一排如同流水一样的灰色铁门,走到从头至尾都瞧不见一个窗户,让人只是看看就觉得格外的压抑。 周义之眉头皱起:“备案了吗?你去和警察说过了吗?那个绳子你摘掉没有?这太容易被小偷盯上了。” 甜梓点点头,感叹于实在是自己不和她住在一起,不然肯定要把那个前任打出去,这和恐吓究竟有什么区别。 徐照月问:“你买监控了吗?你先把应急短信编辑好,万一发生一些什么事情,起码能第一时间向外求助。” 叙一庭听着谭素一个劲的往回吸气,深深叹了口气:“这个房子还有多久到期?” 谭素的眼睛红彤彤的,实在是把镜子背过去以后,总觉得房间反而有了一种诡异之感,于是又将镜子面了回来,趿拉着拖鞋从冰箱里找了个冰袋出来,拿来敷眼睛:“过完年就到期了。” “到期了就别租了,到时候租个大些的,起码安保设施要完善,你们那个地方也有责任,怎么随便放人,或者……你也可以回家看看。” 谭素觉得“家”这个词似乎有些遥远了,看着镜子里面敷着白色冰袋的眼睛自嘲地笑了笑,冰袋不算太大,只能遮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哭得肿了起来,这么一笑,就只剩下一条向内收的缝,谭素撇嘴道:“本来就是单眼皮,不贴双眼皮贴,我就觉得眼睛够小了……这下更难看了。” 叙一庭总觉得她在刻意回避着这个词,但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是她的成长环境一直都在向她传递着家是港湾的信息,虽然对她有着些许的期望,但也不至于太怎么逼她,大家平时虽然说话少,但有时候也能打打电话,打打视频,或者相互寒暄两句,虽然不说自己的家庭是很宠爱的那一类,但她也不是很懂所谓的原生家庭里,家人带去的痛。 甜梓道:“如果不想回去就不回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精神断亲在年轻人中可流行了,如果你的家里人让你觉得痛苦,要不咱们就走吧,而且你不是已经出来了吗?没事的啊。” 徐照月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家庭,但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与其说是家庭,不如说是会议室。 周义之点了点头:“是啊,而且你现在过的也挺好,不过当务之急,我觉得你还是哪都别去,如果能回去,那肯定最好了,家里人多,自然不用怕,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话,也可以去找找酒店,你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大一点的酒店?你去酒店住住。” 叙一庭马上又将这个想法给否决掉了,好像早就预知到了这种选择的可能性:“不行,万一和她前女友碰上怎么办?万一是在一个酒店怎么办?” 谭素的情绪平稳了许多:“那我不出门,可以吧?” 徐照月紧皱着眉头,到底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你不出门真的可以吗?我怕你胆战心惊,你们那边的物业呢?或者你去找找房东,给房东打个电话。” 谭素摇了摇头:“不了吧,房东是个男的,而且我们不熟,又不是朋友,不熟悉的孤男寡女,还是不要共处一室的好。” 周义之家里比较传统,也一直教导着他孤男寡女,还是不要共处一室的好,对于这段话,此刻却实在是赞同不起来:“可是现在你身边没人啊!而且我虽然不赞同男女人之间有着力量差异这种话,但是这个社会确实会对男性更……” 男人好像在这个社会里,确实是更有威慑感的存在,尤其是在一些乱糟糟的场景里面,又或者可能并不是男人,而是那些更阳刚,更雄武的代名词,基本都是为男人所有。 周义之没有来得及把话继续说下去,谭素吼了一声:“我说不用!为什么要和男人在一起?我不仅不会和不熟知的男人在一起,就算是熟悉的人,哪怕就是亲戚,我也不会待在一起,为什么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男人能起到什么作用?” “叮咚——” 门铃声响了,几个人都听见谭素倒吸了一口凉气,徐照月赶紧解释道:“抱歉抱歉啊,是我这边的门铃,你们先说着。” 语毕后,她就将麦关上了,匆匆往门口走去:“哪位?” “快递,是徐先生对吧?” 徐照月一听到这个昵称,瞬间就笃定了一定是方秉尘给她寄了什么东西,又可能是之前买的东西还没送完,这是一份有一些迟来的快递,徐照月隔着门大声道:“你放门口吧。” 快递员又说:“那我就给你签收了哈?” 徐照月紧抓着门把手:“行,没问题。” 耳朵紧贴着门,听了半晌,直到听见电梯开门关门的声音,又在心里默数了将近五个数字,才终于将门打开。 只是门刚开了一小道缝就推不动了,徐照月同时,从门外拿东西向来都是只开一小条缝,只伸一只胳膊出去,将东西从外面掏进来,就赶紧将门关上,奈何此物着实太重,不得不将门稍稍往大了开了些。 徐照月即便如此,也没有敢完完全全站到门外去,只是将门开的大了一点,蹲着身子,一手抓着门把手,一手伸着胳膊把东西往里够了够,直到那个箱子挨上了门槛儿,才赶紧一下子揽到了怀抱里面,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电话的那头还在说话,叙一庭心里面有了一个揣测,谭素的性子外放又开朗,而且平时都喜气洋洋的,就算是之前吃喝住行大成问题,也不见得她有这么大反应,除了现在因为前任找上门,刚刚抽泣半天,吞吐不出一个字,她再没见过,也再没听过谭素这么失态了。 而且嘴里面又提到了什么熟人,应该是有一些没说的事情,或者可能这些言谈反应都和一些“不能说”的事情有关系。 甜梓一个劲地重复着面点流程:“拍拍你,摸摸你,没事的没事的。” 徐照月将厚重的纸箱子放到了一边的空地上面去,匆匆回到了聊天界面:“抱歉抱歉,刚刚我这边来了个快递。” 甜梓终于停下了她那一道道严谨的工序流程:“没事啊,买了什么?” 谭素心情似乎终于没有那么紧张了:“是啊,买了什么好东西?” 只是说话的时候,鼻音仍旧有些重。 徐照月道:“这两天收拾家,买了点置办的。” 谭素拉长着声音“哦”了一声:“那你回头收拾好以后,记得在群里发发。” 甜梓对此不甚赞同:“是啊是啊,哎呀,如果房间很好的话,就要马上把你赶出去,然后让我来住!” 谭素嬉笑着说:“怎么不让我住?” 叙一庭向来都很善于充当和事佬:“要不这样,咱们公平划分一下,一三五亭台一寸住,二四六叙一庭住,星期日上午甜梓住,星期日下午谭素住,中午让周义之住。” 徐照月一副大惊失色:“我呢?我呢?” 周义之当真是个记兄弟的人:“是啊,还有方秉尘,他什么时候住?” 徐照月都要觉得,此刻飞机上那个人应该打了个喷嚏,不然真对不起周义之这番情谊。 叙一庭刚想要公平划分,甜梓就将话头抢了过去:“不公平!叙一庭你文字游戏!应该让我来住,然后你住上午,谭素住下午,周义之住中午,徐照月住晚上,方秉尘住凌晨!” 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夸这个群主还真是可汗大点兵,又是一阵门铃声响起。 谭素慌乱地将手机的音量摁得很低,甚至将外放直接关掉了,把手机放在了耳朵边上,压着声音道:“她在敲门……” 几个人后背都生出一种毛毛的感觉来,冷汗直顺着脊髓骨往下,浑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叙一庭道:“我给你报警,确定是她吗?” 徐照月跟着道:“小心点啊,实在不行,咱先别去门前,你上厨房烧一锅油吧。” 甜梓打了个寒颤:“你到门口看的时候,千万不要用眼睛直接看猫眼,我怕她弄什么东西。” 几个人都有些风声鹤唳,各自之间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周义之压着嗓子道:“你先去门口看看,别开门啊。” 谭素在众人说话间,早已经赤足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门前,几个人都能够听见那个灰色铁门外的声音: “小素,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不想和我一起过七夕吗?我还爱你啊,不是你让我来这里的吗?是你指引着我,让我来找你,你不要不开门啊!” 敲门的声音再度响起,敲一下,停一下,又敲了两下,这种微小的声音打破了沉静,反而才更让人越发的悚然。 谭素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硬是让自己尽量不要说一个字,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心跳带上去的紧张气息几乎快要盖过手机的温度,两条腿直打颤。 周义之压低着声音道:“谭素,你有开外放吗?要不你把外放打开吧,我试试能不能把她吓走。” 还来不及谭素做点什么,敲门声有一次响了起来,只是要比先前更快更急,似乎不是屈起手指去敲门了,而是伸直了手,用掌心混着并起的五根手指使劲地去拍。 谭素脑袋里面的那根弦几乎就快要崩断了,这里本来就是大学城,大学生小情侣居多,她这栋楼本来入住的人就少,更别说这一层了,因为采光最差,而且数字也不是很吉利——第十八层。 如果真的发生些什么,她甚至都不以想象到无论她再怎么喊破了嗓子,估计这层楼都没有一个人知道。 门外的女人的声音几乎就是像上了膛的枪:“谭素啊,你已经不爱我了吗?我们昨天还在一起啊,你忘了吗?不过一天的时间你就变心了吗?你爸妈现在应该也很……不能接受你吧?你只剩下我了,不是吗?而且我也只剩下你了,快开门啊!” 徐照月缩着脖子:“我去报警去!你家是之前群里发过的那个地址,对吧?” 谭素整个人僵在了门口,嘴巴张了张,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不是她不想说话,更不是她不想回答,而是她僵住了,谭素几乎快要恨死这样的自己,以前是这样的,现在依旧是这样的,无论她做再多的运动,无论她健身多久,明明已经储存了那么多的能量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去,而且她不是写小说的吗?她不是很会说话吗?为什么现在偏偏连一个应答都答不出来? 叙一庭和甜梓也几乎是一同说的话: “我已经报过警了。” “对,我也记得是那个地址。” 门外似乎还有着捧鲜花的声音,那些鲜花和包着鲜花的袋子窸窸窣窣的,周义之觉得自己简直能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谭素,把外放打开。” 这番话说得要沉着许多,几个人也都跟着劝,让她先把外放打开,谭素颤抖着手将外放打开了,说话的声音像是从嗓子里面扯出的线:“打开了。” 周义之轻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声音扯得很大:“你谁啊?赶紧走!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门外的女人一点都不慌张:“谭素,你的房里怎么会有男人的声音?你难道不爱我了吗?还是说你害怕自己成为怪物,然后你就要委屈自己,让自己变成那些普通人?” 周义之说话的声音更大了:“你说什么屁话呢?什么怪物不怪物?大学城不是有心理卫生诊所吗?有病你就去看。” 周义之向来都没有这样骂过人,大男人家家的,说了这些话,反而嘴唇还显得有些打颤。 门外的女人像是不高兴了,拍门的声音越发急促:“谭素!开门!你的房里怎么会有男人?是那个男人强迫你了吗?一定是那个男人强迫你了,对不对?” 女人的说话声本来又快又带着怒意,哪知道说着说着,竟把声音柔和了下来,像是毒蛇吐性子一样:“是不是就像以前那个事情一样?是不是你的那个叔叔啊?难道他来了吗?他又要对你做一样的事情,对不对?谭素,开门吧,难道你想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吗?你跟我在一起,就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女性之间对于这样的字眼总是格外的敏锐,徐照月、甜梓和叙一庭都笃定了先前心里的那个猜测,周义之被这番话惹得有些恼了: “你也是个人啊?在这儿泼什么水撒什么盐呢?真当自己是饭店后厨打杂的?我已经报警了。” 谭素终于从嗓子眼里找回到了自己的声音:“不要再说了!我们已经分手了,你又来找我,你是想害死我吗?你要逼死我是不是?你提那些事情干什么?当初我和你说这些事情,是让你现在用来嘲讽我的吗?” 门外的女人听见了谭素的声音,长吸了一口气,门内的人都听见了她脚步往前走的哒哒声,门外的那个女人将手撑在了灰色的铁门上,把自己的眼球无线瞪大,紧紧盯着猫眼,仿佛是在窥探着什么,不停向谭素传递着“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可怕讯息。 谭素鬼使神差地瞧了瞧猫眼,就被那颗巨大的黑眼珠子给吓得连连后退,圆形的猫眼孔里面只有一颗黑眼珠子,黑眼珠子透过那个玻璃片,紧紧盯着门内的人,甚至盯出了一种要啃咬致死的感觉。 谭素连连后退的身影并不能被黑眼球全面捕捉到,那只眼球还是看见了谭素往后退的仓皇失措,一阵令人悚然的笑从门外发了出来。 “原来,我们的谭小姐是一个人在家啊,我还以为你交了男朋友,又或者是你的那个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行为叫什么来着……那个叔叔来着,他干什么了呢?” 谭素的皮肤上一阵鸡皮疙瘩,门外女人的声音在她耳边无限放大,甚至大过了手机里面不停安慰她的那些朋友的声音。 声音说: “谭素啊,是他的手指好,还是我的手指好?” 第33章 谭素篇—恋情无罪 谭素自当初分手的时候就曾经想过,前女友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但也尚且没有预料到自己的一些过往会成为当今现下的利刃,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让她太过心痛,或者说,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究竟该先为哪一个而痛。 是为了之前那个禽兽不如的亲戚吗?还是要为了一门之隔的这个恶鬼,当时情至深处,谭素才终于向前女友吐露了自己的惨痛过往,那个时候前女友还说什么这不是她的错,那个人太坏了,小素是非常勇敢的姑娘,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遇到小素,如果可以早一些遇到的话,即便是拼了头破血流,也要将那人告上法庭,送进监狱。 门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些说辞竟然意外的和几年前说的那些话几乎重叠: “小素啊,开门好吗?我知道是他伤害了你,我愿意为你与他两败俱伤的,即便我豁出去这条命,也不会让任何人沾染你的清白啊!” “你不要害怕,只要你开了这扇门,你就见到了我,你看,我们遇到了呀,就算我们分开过,如今我们也再见了呀,是上天待我不薄,上天待你不薄,开门好吗?给我一次赎过的机会,我的心只为你啊。” 叙一庭被这些话几乎要腻得直起鸡皮疙瘩,周义之快她一步道:“你就是黄鼠狼不安好心,你怎么得来的这个地址?我真的已经报警了,警察就在来的路上了,你在诱导谁?你这是违法的!” 门外的那只恶鬼显然依旧不罢休,她没有再继续敲门,而是用指甲抠着那灰色的铁皮门,灰色的铁皮门发出钝钝的嘎吱声,手指因为不堪摩擦,而时不时门上弹起,带出闷闷的声音来:“谭素,开门啊,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如果你舍得我,你怎么会不摘掉这个红绳呢?你是舍不得我的,对吧?我们是一对儿的,你这辈子是我的,下辈子还是我的,难道你不爱我吗?谭素啊,我知道你不会报警的,对不对?” 谭素的嘴唇打着颤:“滚开!滚开这里!我真的报警了!” 门外的人听了这句话,似乎愣了一下,很快就一拳砸在了铁门之上:“谭素啊,我的好谭素!”说话的语气中似乎含上了咬牙切齿的成分:“把门给我打开,我知道你家没有人,你以为我看不见吗?你觉得我看不到吗?你今天穿得真是好曼妙,头发为什么扎的那么凌乱呢?这么凌乱的头发,是不是浪费了这样一身橘子气的穿搭?你是穿给我看的,你最好把门给我打开。” 徐照月和叙一庭等人几乎全都在脑内闪了一线的白光,门外的这个人是什么意思?她怎么知道谭素穿的是什么衣服?甚至连头发都知道,是因为猫眼吗? 周义之抖了抖身上的恶寒:“谭素,赶紧把猫眼堵上!” 谭素抖着手,四处乱蹦,眼神到处乱瞟,愣是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够把猫眼堵上的东西,直到回头,看见床上的枕巾,才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整个人抖得像筛子一样,仿佛已经进了隆冬。 门外的人眼睁睁看着那张粉色的枕巾盖上了猫眼,却发出了一阵阵的低笑,声音尖锐不已:“我知道你不会报警的,这个枕巾是你睡觉的枕头上的吗?好香啊,我现在抚摸这个猫眼,是不是就在抚摸你的发丝?谭素啊,你做女人还是这么乖,这么听男人的话啊?” 谭素撑着门,将手紧紧贴扣着遮住猫眼的枕巾,门外的人似乎非常可惜:“虽然看不见你了,但你早已经把我的心勾走了,你不是说女人间的情谊最好吗?我教过你的,不要听男人的话,你会被骗,你会上当,你会被害死的。” 叙一庭道:“你才是害人的吧,谭素用得着你教吗?还以为你能把自己塑造得多伟大呢,你就是这样贬低别人?” 叙一庭不甘示弱,没有顾及门外那人究竟在说什么,把话又继续了下去: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很痴情吧?是祸害人没完了吗?拿着性别一刀砍,一边说着包容同性恋,一边反反复复和谭素强调她是怪物,怎么?你立什么牌坊呢?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就去小吃摊买两个煎饼果子,在这里爬谁脚面上呢?” 甜梓紧随其后:“就是!谭素怎么碰见你这个东西!大过节的跑过来打扰人家,单一辈子也不跟你在一起,谁跟你在一起,谁倒八辈子血霉!” 周义之和徐照月一个沉默着,心下不住盘算警察怎么还不到,另一个则一直柔声柔调着:“谭素,你别害怕,咱们人多势众,不怕她的!而且警察马上就来了,你到床上坐一会儿去,枕巾在猫眼上堵好了吗?” 谭素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堵好了,警察怎么还不到?警察为什么还不到?是不是因为……” “不是!” 叙一庭声音干脆有力,很快就打断了谭素的话:“不是的,谭素,警察已经在楼下了,只不过这边还在找你的楼号,你等等,好吗?和同性恋没有关系,你也不是怪物,你是谭素,而且你是受害者,是门外那个犯错在先,没有人会谴责你,如果有的话,我给你打出去。” 谭素的眼睛算是恢复了些许的清明,但脑袋里面还是像浆糊一样,抖着身子,抖着腿,上牙紧紧碰着下牙,连话都说不利索,像是吐两个字就能把舌头咬掉一样:“谭素、谭素、不是怪物。” 门外那个人将这些话全都落到耳朵里,恶狠狠地踹了一脚门,灰色的铁皮大门发出了“咚”的一声长响,对方似乎蹲下来了,紧接着就是鲜花和手心摩擦在铁门上一样的声音,徐照月愤愤道:“她是不是在擦门上面的脚印子!” 门外的人像是变了一副神态,一副谦逊有礼的样子,偏薄的长款黑色风衣与面颊上的白口罩在这条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深沉,怀里抱着的一捧粉玫瑰似乎并不那么精神,花瓣的边缘褶皱着,但香气尤其扑鼻。 花束被她倒扣进了一个红色袋子里,声响极大之间,电梯的门也开了,一到男人的声音,一到女人的声音出现在了谭素家的门前,门外的那个所谓前女友早就将口罩也摘了,那个装鲜花的大袋子被系了个结,花束的圆托依旧还能看得出来。 “干什么的!接到报警这里有人威胁住户安全!” 谭素算是彻底回了神,周义之和甜梓让她去开门看看,把话交代了,叙一庭和徐照月却拦了下来:“等等,先在门口听一听。” 叙一庭又道:“你还好吗?能把话说清吗?需不需要我们帮你交代?赶紧镇静一下,有热水吗?喝点。” 谭素摇摇头,隔着电话道:“我没事了,我觉得我就是刚刚太害怕了。” 铁门外面是两个警察与那个所谓前女友的对话: “没有,我想可能是我吓到她了。” “手上那是什么!” “是玫瑰。” “拿玫瑰干什么?你们是一对儿的吗?” “不,不是。” 前女友的说话声音有些沮丧:“是我单方面爱上了她,我是个同性恋,抱歉,我没想到同性恋会给社会带来这么大的……危害。” 腔调里面似乎还含着一些啜泣: “我只是想着,今天是个好日子,正好七夕嘛,那些小情侣都……抱歉,是我打扰到了。” 警察半信半疑:“同性恋?” “同性恋也不能上人家门口来啊!” 谭素自己推开了门,门框仍旧半掩着她的身子:“她威胁我,她……” 谭素一时之间不知道究竟该从何说起,感觉无论从哪一个点说起,自己都显得那么可笑,从自己没有保管好家庭地址开始吗?可是自己每次扔快递盒子都会把地址涂抹的干干净净,甚至用打火机燎掉,从自己当初爱上了一个本身就很糟糕的人开始吗?可是当初她怎么知道呢?还是从十岁冒点头的年纪开始?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是她的错吗?更何况是熟人之间,而且无论是那个人还是这个人,他们的供词都是那么一致—— “抱歉,她太漂亮了。” 前女友处变不惊,眉眼含着笑,又半低着头,收敛着神色,但眼珠子却斜斜地向谭素歪过去,正好在警察的视线盲区,那个神色看上去是那么的冷血,那么的可怖。 最终这个事情不了了之,毕竟并没有造成什么现实的伤害,而且,这个前女友似乎也并没有过多纠缠,无比主动的认了错,更甚至在警察赶来的那一刻,她还在灰色的铁门前捧着鲜花袋子鞠躬,一副我很抱歉的样子: “我实在没有想到我是同性恋的事情……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困扰,是我疏忽了,忘记了这个社会不是那么接受,我以为我们关系很好,你会接受我,你会接受我是同性恋的事实,我……抱歉啊,我祝你幸福。” 在她被警察好言驱逐时,她的双目通红,眼皮染上了薄薄的晨曦之色:“祝你幸福啊,是我的错,是我同性恋的过错,我真是一个……恶心的怪物,那我走了,从今我不会再打扰你。” 连警察都觉得,她这个人毕竟是个小姑娘,而且应该脸皮很薄,毕竟只是说两句话的功夫就诚恳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主要是看着很温文尔雅,甚至有些全怪自己情不自禁,只可惜有缘无份,终究还是把这个人放走了,只是告诫说如果再有下一次,就太不仁义道德了,到时候抓她也不冤。 谭素送走了两位警察将门,又重新关上了,其实这个处理结果并不算很好,但是在事实面前,这个结果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是叙一庭仍旧放心不下:“你觉得她是怎么知道你的地址的?” “我不知道,可能是跟踪吧,但我好像没出门啊。” 徐照月又道:“会不会是门口有什么标记啊?” 甜梓赶紧点点头:“是啊!我看网上好像经常会有那种小偷判断家里有没有人,能不能偷,然后就去在墙上画东西,对了,门把手上的红线摘了吗?” 谭素此刻身心俱疲:“摘掉了,扔了,那我现在开门看看。” 叙一庭道:“等等!” 周义之赶紧接了话:“刚刚经历了这出事,你肯定被吓到了,到现在我胳膊上的肌肉都跳个不停,天哪,怎么会有这种人?” 谭素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整个人往后一仰,躺倒在了床上,房子不是很大,床也不是很大,她这一躺,不像是自主躺上去的,倒像是整个人脱了力,脑袋“砰”的一声,撞到了墙面上。 谭素顿时觉得自己可笑之至,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来,叙一庭还在这边说话:“你先不要出去,我怕她杀个回马枪,这两天出门,你也把口罩戴上,应该不会是门上有标记,她又不是随机挑人的,你们是不是绑定过什么亲子系统啊?” 谭素用自己的眼泪鼻涕抹了一把脸,急匆匆走进了卫生间,这个卫生间的位置更不用多提,简直就像是在墙里面凿了个方形的大框,里面安了个马桶,放了个洗手池。 直到凉水全都冲到脸上时,谭素才隐约想起了一件事,几年前,她还在恋爱中,那个时候,两个人几乎如胶似漆,但前女友好像仍然留有疑心。 真是今时彼时情不同。 那个时候,前女友将她搂在怀里,鼻子下巴在发间蹭了又蹭:“给我看看你的手机,都谈恋爱这么长时间了,女朋友总不能不让查岗吧?” 谭素嘻嘻哈哈着:“那我也要查查你的,我倒想看看,你的手机里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前女友一点都不羞涩,一点都不生疏,将手机大大方方往前一递,谭素一眼就瞧见了手机壳:“今天才拿回来的情侣手机壳,你就换了!” 前女友道:“对啊,你不觉得很可爱吗?发射爱心的小狗,我不查你的岗,只是想给你换个手机壳。” 谭素又惊又喜,那个时候她虽然并不是一个别人说东,她偏要往西的人,但一听这话,哪能不查呢?于是就顺理成章道: “我不查你的岗,但你不如查查我的?万一我有什么人追呢?” 前女友似乎对此大为高兴:“那说明我眼光很好啊,你又漂亮,性格又好,我觉得爱上你这件事情,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很正常的,只是可惜——花落我家。” 谭素在那个时候被哄着骗着,将手机交了出去。 “我想起来了,前女友之前提过一嘴,说什么有一个恋爱居家系统,这个系统好像可以看得见你每天都打开一些什么软件,双方同意的情况下,还可以共享屏幕,好像还可以看定位……” 叙一庭问:“是个软件吗?” 谭素在自己的脸上涂涂抹抹,生怕样貌不好看了:“好像是,但名字我不知道。” 徐照月脑袋里面隐约想起了那个软件的标识,犹犹豫豫的问出了那个软件的名字,几个人一边诧异一边搜寻,谭素在应用商店里没有下载到,在浏览器里倒是搜到了。 “好像就是这个,那会儿好像手机就有这标识。” 两颗爱心又绿又大,黑色的背景里,紧邻紧贴着。 叙一庭迟疑了一会儿:“你下载看看,不过你家楼下有修手机的吗?我怕这个软件有什么病毒,毕竟应用商店都搜不到。” 周义之接话道:“好像是应用权限过度开启,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不过我是从网上搜的,我不确定啊。” 谭素将自己的手在绢帕上擦了擦,又在洗脸巾上裹了裹,重新抓起了手机,软件已经下载好了,点进去时,她整个人几乎瞠目结舌,好在洗手池里没有留存下水,否则刚刚手机叮铃咣啷一声,都不用指望楼下有没有修手机的店了,直接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能买新手机的店面算了。 手机掉落的声音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几个人纷纷问道:“怎么样!” 谭素惊叫道:“这个,这个软件……” 谭素赶紧把手机从水池里捞了出来,想要把界面截图,结果被告知不可截图,于是只能堪堪作罢,解释道: “这个软件有我的动态,我去平城的记录也有,包括咱们住的酒店……” 谭素将软件界面接着往上划了划,自从下载这个软件起,就没有断过,这些年她去了哪里,用了哪些软件,每天使用的时间都在上面全方位显示着,甚至这些时间精确到了分钟,即便开的是同屏,也会被计时。 叙一庭道:“我查过了,她是不是绑定你的ID卡了?看看你的个人那里。” 谭素仍然在界面上停留着:“还有这个,她的动态我也能看得见,还有她的留言,她说同……” “别去想她,爱留什么留什么。” 甜梓等人又是一个异口同声:“真是感觉这人阴魂不散,任何一种恋情取向里都会有这种渣滓!” 谭素突然把一切都想通了,群里面的人虽然不算多,但是没有一个人歧视她是同性恋,而且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一个怪物——至少在遇见那个前女友之前,她从来没有这样想。 倒是那个前女友,连刚刚从警察面前走开的时候都在那里偷梁换柱,明明是她的行为带来了恶劣影响,而不是同性恋或者性取向要承担什么过错。 谭素将自己的ID卡解了绑,很快又将情绪调整了过来,看着镜子,眼神里面的自己神采奕奕,即便是卫生间昏暗的灯光,也不显得她自己的瞳孔可怕。 叙一庭半天没听见她说话,挠了一把自己挑染出来的蓝毛:“谭素?你注销了吗?我查过了,注销掉以后就没事了,回头去把这个软件举报掉……” 谭素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声音和气息都稳了许多:“我已经注销了,你们别担心,我刚刚看见她在那个软件给我留言说‘同性恋的我们,终究是别人眼里毁天灭地的怪物啊’觉得还蛮好笑的。” “我知道我不是,我和她不是一路人,而且同性恋也不是错。” 第34章 礼物(一) 叙一庭照旧还是放心不下,可能因为是老人带出来的,所以心思要多一重:“你真的没关系吗?” 谭素索性打开了自己的摄像头,此刻的脸上倒是人模人样,完全没了刚刚的窘迫和无助:“你就放心吧,你们都放心,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的情绪你们也都知道,向来都是来的快,去的也快,而且你们看,这不是没事吗?总不能一直沉浸在过去,不然这辈子就别想好活了。” 徐照月将这两句话来回吞吐了几遍,她简直太清楚所谓的别想好活,但面上脸色不改:“那就好,人还是要向前看,你这个事情不用和房东反映一下吗?” “我那个只能算是中介兼二房东,这个跟公寓也差不多,反应或者不反应,好像也没什么用,有这功夫,我还是写两篇小说吧,马上也就要把这个房子退租了。” 周义之的脑袋顶上冒出了个问号:“现在离过年还有一会儿吧?你的马上到底是什么时候啊?” 这种问话似乎有些眼熟,甜梓也跟着追问道:“过年那会儿真的没关系吗?那个时间会不会不好找房子?对了,你要不要……” 几个人心照不宣的,都没把后半句说出来,谭素闻言一愣:“嗯,我知道不好找。” 叙一庭见此人,仍旧不愿意主动提及她们都未曾开口的后半句:“过年找不到房子,你打算怎么办?而且我觉得还是太危险,你前女友那种人……心计太深了,我觉得你在这儿待着不安全,要不还是尽早换房子吧?” 谭素点点头:“那我就先留意着,不然我也不能马上搬出去啊,押金也是钱啊,实在留意不出来,就先去住酒店吧,不过酒店好贵,其实民宿也可以……” 徐照月叹了口气:“酒店也好,民宿也好,你起码要先保证安保措施完善,你那个前女友这次走了,万一下次又来怎么办?感觉哪都不好过,而且……钱确实是个问题。” 叙一庭咬了咬牙,像是深思过后:“要不然你去湖北吧,我爷爷奶奶还有周边邻居都很好说话,而且你那个前女友应该找不到湖北去。” 谭素连连摇头:“这怎么行?你就这么放任我登堂入室,万一我是狼呢?而且……而且我跟我爸妈都有很长时间没相处了,更别提和老人家了,更何况我以前在家……” 谭素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以前在家基本什么都不干,就爱捣鼓些自己的小玩意,算了算了,我还是先在这里苟着吧。” 甜梓和叙一庭几乎也是一同开的口: “什么小玩意儿?” “那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叙一庭忍这句话忍了很久,她并不意外于每个人对自己家庭的看法,而且她也分明知道谭素和家里人的那些矛盾,但今天这一轮走下来,她总觉得像是有什么误解,而且叙一庭归根结底是在爱里长大的,始终都贯彻着“虎毒不食子”的思想观念,只要能有一线回转的余地,她就不希望一个人会完全脱离于家庭。 谭素像是没听见叙一庭的那句话:“你们也都知道,我喜欢打扮,不是捣鼓美甲,就是捣鼓发型,要不然就做点小配件,也挺好的。” 叙一庭没好意思接着说,谭素拿着手机回床上躺着去,不过是愣神的一个功夫,眼神就定在了叙一庭的头像上。 相当老年人的头像,亭台楼阁,高山流水,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毛笔字:叙。 徐照月问道:“看什么呢?” 周义之紧随其后道:“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喜欢捣鼓小玩意儿,在哪都能捣鼓,手艺又不会丢,不过我说真的,我觉得一个家庭如果能容许你每天干一些所谓不务正业的事情,要么就是还爱你,要么就是没招了。” 周义之的这些用词着实不像是在说一个家庭,倒像是在说某种监护人和收养来的孩子的关系,又或者像是以血缘为线的某种资助,连自己在家做些什么,做一些所谓不务正业的事情,都是被容许的条件,就好像所言所行,都需要某种批准或者恩赐一样。 徐照月暗暗把这些用词全都记在了脑海,越发笃定周义之或许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憨直。 甜梓一口一个“拍拍摸摸”,在这边隔空呼噜别人的毛:“是啊,谭素,会不会是这里面有什么误会?要不你这几天或者等过年那段时间回去看看?” 叙一庭思来想去,终于还是又开了口: “要不回去看看吧,如果你实在不想回去,你可以先去我家住,除了房子条件简陋一点,也没有没什么别的不好了,而且我觉得,你也很想回去吧?你刚刚不是还说你想你爸妈吗?” 谭素稍稍歪过头去,撇了撇嘴,眼眶里闪烁晶莹了一下,敛了敛神色:“可是我都那么久没回去了。” 徐照月又问:“那消息呢?也一直都没发了吗?” 谭素沉默了半晌,逼仄的空间里晦暗不已:“我换账号了,这个账号没加他们。” “那密码还记得吗?” 叙一庭紧接着又问:“或者有没有发过什么短信?有没有打过什么电话?” 周义之心中也冒出了一种酸涩来,他的家庭,他自己都不忍细看,他有家庭吗?或许是有的吧,或许曾经是有的吧。 软件的语音聊天突然冒出了“叮咚”的一句提示音,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都聊什么呢?” 徐照月道:“你已经到了?” 方秉尘才刚把自己房间的门锁打开:“是啊,我在群里发过了,半天也不见得有一个人回消息,都聊什么呢?这么投入。” 周义之终于将自己的摄像头打开了:“好兄弟,你终于来了,刚刚我们见到了一个极品前女友啊!” 方秉尘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必然是谭素的:“怎么个极品法?” 甜梓在周义之大谈特谈之前,打断了一手:“能说吗?谭素。” 谭素笑了笑:“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说呗,我自己也觉得挺极品的,我能看上这种人,我觉得我也挺……” 叙一庭道:“没有啊,别把她的罪责放到你身上,你也知道文字都具有欺骗性,可能还带着蛊惑性,就像她刚刚说的那些话,不要责怪过去的自己。” 周义之赶紧接了话:“对对对,你是不知道啊,刚刚那个极品前女友,人前人后两副面孔,阴魂不散的鬼一样,一口一个同性恋就是怪物,搞得好像全世界除了她以外,没人能容得下谭素一样,而且!她居然还监视了谭素三年!我都不敢想象,就是用那个什么软件……那个叫什么来着?哎呀,反正是一大串外文字母,那个软件还是徐照月说出来的,诶,等等——” 周义之睿智的大脑终于上线:“徐照月怎么知道那个软件是什么的?” 几个人纷纷感到奇怪,这会儿气氛轻松下来,大家才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徐照月能想象得到,无论是打开摄像头的,还是没打开摄像头的,此刻一定都在用某种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 …… “我……我就是有的时候比较闲,你们知道的,有些人总会无聊,无聊的时候就喜欢找点事情,我就去翻那个软件排行榜。” 叙一庭冷声道:“那个软件不是没在应用商店吗?” 徐照月一拍大腿,笑得极其尴尬:“啊哈哈……是啊,它没在应用商店,我说怎么这么巧呢?我想想啊,我想想……” 方秉尘的手机叮铃一声,方秉尘看着顶端冒出来的几个字,眼神不自主又眯了眯。 葡萄籽:“那个软件是个监视软件,看得见绑定人的位置,动态,软件使用时间,我之前也查了,还能看得见手机电量的状态,如果连上运动手表的话,每天运动的时间,走了多少步,压力、睡眠、血氧值,这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还能留言,谭素前女友就是在那个留言框里留的什么同性恋是怪物。” 葡萄籽:“我不知道徐照月为什么会知道有这么一个软件,这也太小众了。” 不让尘:“我知道了,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这个软件举报了吗?” 葡萄籽:“刚刚你不是不在场吗?给你补习功课来了,还没呢,周义之说他回头再看看去。” 不让尘:“多谢。” 两个人的聊天戛然而止,方秉尘定定看了看徐照月的头像,头像右下角的语音标志还在随着她说话的声音而忽高忽低。 “主要我也是找找灵感,可能就是我哪次上网查资料的时候不小心看见的吧,应该是吧,我写小说也一直都那个样,总喜欢写一些不太正人君子的,或者比较疯疯癫癫的角色,就是其实……我也真的没有刻意去查,我就是去看一下,就只是不小心看见的。” 徐照月的解释简直就像是越描越黑,听上去既干巴又生硬,颇有一种负隅顽抗的架势,众人全都沉默着,徐照月终于从脑袋里面找到了可以转移话题的内容: “对了,谭素你房子想好在哪找了吗?你可以下载一下那些找房子的软件……像什么安心居啊,对了,你还可以网上面去查一下那个……哦,不对,我是说你可以去小区里面看看有没有告示,口误口误。” 这些口误简直就像是欲盖弥彰,几个人全都颤了颤,谭素道:“行,我会去看的。” 本来轻松的气氛在此刻陷入了冰点,过了良久,周义之终于自告奋勇的开了这个话头,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 “照月啊,其实没事的,这种软件呃……我个人觉得是比较不太好的,不过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如果你以后真的会谈一个共同使用这种软件的对象的话……” 周义之说话间冲着方秉尘的头像挤眉弄眼,但在众人看来,就仿佛是突发恶疾。 甜梓将话头接了下去: “是的是的,如果你以后可以找一个愿意共同使用这个软件的对象的话,我们真的没有意见,但是一定一定要找一个愿意共同使用的,我也觉得谈恋爱还是应该保有一些个人的尊重空间和余地,啊不是,我也没说使用这个就不尊重,我就是觉得这个就是……” 谭素做为当事人,忍了忍头皮上面的麻意:“是是是,我们都支持你,而且我们觉得你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就是,不过谈恋爱这种事情,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最关键的是你呃……谈得开心,如果分手的话,一、一定要注销一下。” 谭素说这段话时,嘴巴都在打颤结巴,简直还留有着一种后怕,叙一庭就更不用说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段我一段的把能说的都说了,只能抿着个嘴,在那里半天开不了口,徐照月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会用这个软件的,我真的只是无意之中看见的!” 方秉尘眉头微微皱了皱,心里有了一个不太成型的揣测:“没事没事,这种软件可能也存活不了太久,想用也用不着。” 叙一庭像是苦口吃了黄连:“呃……谈恋爱就多沟通,多沟通,能避免很多这个……这种争执,也能及时发现究竟合不合适,还是多沟通吧。” 这段话听着有道理,但越说越没气,徐照月就差在风中凌乱了,只能将身子靠在桌上,欲哭无泪道:“真的不是这样的,我真的不干这种事!” 众人似乎迟疑着相信了她,却还是几乎异口同声道:“其实作为朋友的角度,就算你做了这个事情,我们也很难谴责你,只要不是很过分,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你和你未来的对象,如果不反对的话,也没人能怎么样,当然了,如果过分的话,我们肯定会呃……” 几个人几乎都是欲哭无泪的样子,这通电话也最终还是以“今天还没更新”或者“我去更新明天的存稿”而挂断掉了。 徐照月这才看见方秉尘自己的私发信息,她的手机常年静音,这两天难得打开音量,却又在刚刚通话前后因为太过紧张而又关上了,连方秉尘发来的消息都半天没有注意到。 还来不及徐照月看方秉尘刚刚究竟发了哪些消息,对方就打了一个视频过来,徐照月的手在半空中悬停了两下,最终还是接了起来,结果,刚接起来就没头脑道:“你放心,我不会那样做。” 方秉尘被她的这副样子给逗笑了:“我知道你不会,我已经到家了。” 徐照月点点头:“我知道你到家了,你房间还是没变啊。” 话语之间,徐照月将视频的屏幕框调小了,开始回头去看方秉尘刚刚发来的那些消息。 “你拍的云好漂亮。” “在飞机上没睡着,总想着你,就想给你看看云。” “飞机上不睡觉,不困吗?你现在要不要睡一会?” “才半中午呢,现在就要睡吗?我还没吃饭。” “抱歉,我忘了,你今天中午吃什么?” 方秉尘坐到了木纹书桌前:“地三鲜米饭,家里没人,就我一个,你呢?你今天中午吃什么?” 徐照月嘿嘿一笑:“那我和你吃一样的,这样就算是共进午餐啦,不过你家里怎么没人?对了,快递收到了吗?” 方秉尘正巧也想问这句,于是只能这眼睛说“还真是心有灵犀,爸妈都出去参加公益活动去了,你的快递收到了吗?” 徐照月才想起刚刚电话时收到的那箱快递,箱子很大很重,每一面都贴上了各色的贴纸:“你是说这个?” 徐照月的镜头随着她的脚步逐渐走向了那个箱子,方秉尘的摄像头也拍了拍自己收到的那个箱子:“是啊,我看网上那些贴纸都挺好看的,就给你把箱子上都贴了,应该没掉吧?” 徐照月看着方秉尘镜头里的那个米黄色大箱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早知道她也往上贴两个贴纸了:“掉了一两个,应该是不太粘了,不过我已经粘上去了,还挺好看的。” 方秉尘遗憾道:“啊,贴纸怎么掉了?早知道我应该在外面套一个透明塑料壳的。” 徐照月隔着屏幕拍了拍方秉尘的头: “这有什么遗憾的?你不在外面套那个塑料壳,正好我还可以摸到贴纸的触感,而且你贴了这么多,一定很辛苦吧?” 方秉尘竟然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羞涩的意味:“怎么会,其实我之前就准备了,每天贴一点,隔段时间准备一下,一点都不累,而且正好赶着节日,幸好物流算争气,能赶在今天送过去。” 徐照月用手指抚了抚箱子上其中一面贴纸的磨砂感:“谢谢你啊,对我这么好。” 方秉尘用手指屈起的关节轻轻敲了敲徐照月寄来的那个米黄色箱子,把徐照月的思绪又重新拉了回来:“那我还要谢谢你呢,你也准备了不少时间吧?” 徐照月狡黠笑笑:“应该没有你贴贴纸的时间长,不过我也不知道,你不如现在拆开看看,虽然我准备的……我不知道我准备的那些东西,你会不会喜欢,我是说,我不知道我准备的那些东西,现在的你会不会喜欢。” 方秉尘耳朵一动,马上抓住了那个关键词,小心翼翼的拆了盒子的盖子,盖子有些厚重,摸上去邦邦硬,似乎是质量很好的样子:“照你这么说,你应该准备了很久,但你准备的我都喜欢。” 方秉尘看着盒子里的东西,神情一愣: “你呢?打开看看吗?” 第35章 礼物(二) 徐照月将那个盒子慢慢打开,才发现连盖子的里面也被贴满了贴纸,很多贴纸拼贴在一起倒像是一幅大画,繁多又杂乱,透露着一种诚挚的拙劲儿。 方秉尘迫不及待道:“喜欢吗?” 徐照月讷讷开口:“你什么时候买的?” 说话间,便从箱子里拿出了那个包得极其细致的木盒子来:“汉服啊?” 方秉尘点点头:“之前你没来得及跟她们一起拍照,我就给你买了一件,可以等着下次有机会,或者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 徐照月粉白色的指甲抚在木盒子上:“那我打开了?” 方秉尘隔着屏幕道:“可以打开看看,买了两件,那两个本来的包装是一个白色印花的厚袋子,但我觉得显得诚意不足,又跑去打了个盒子,一件夏款的,一身冬款的,新款的那个好像在下面。” 徐照月小心翼翼地把两身衣服从盒子里捧了出来,夏款的袋子要轻盈许多,连带着另外两件小袋子,一个袋子装着披帛,另一个袋子装着一张红卡片,徐照月将卡片放到了一边,冬款的显然要重许多,都是薄紫淡金的配色,刺绣工艺和暗纹看上去都尤其细致,即便是在没灯,甚至被她影子半遮盖的状况之下,都透出了一种丝缎的彩来。 徐照月没有把袋子打开,只是隔着袋子摸了摸里面的料,目光定在了那张被独立装了袋子的红卡片上,还是明知故问道:“这个是品牌介绍书吗?” 方秉尘将盒子里一打眼就能瞧见的的信封也拿到了手上:“那你这个是什么?说明书吗?” 徐照月眼神飘忽了去:“是说明书吧,我先来看这个红卡片,哎呀,要不你先和我一起拆你的箱子吧——等等你再看我给你准备的东西。” 方秉尘将信封规规矩矩的放到了箱子里,把盖子又重新盖上了,甚至还特意对了对边角线:“那就先看我的,那个袋子你往开撕吧,上面有粘条,你打开看看。” 徐照月手上发出一阵一阵谨慎不已的“刺刺”声,红卡片被她从里面取了出来,淡淡的香气和字迹一同显露在她的眼前: “徐照月,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收到这份礼物,但是无论时间怎么变,我都会在这里。 春秋可以薄穿多叠,换季的时候也要这样穿,暖春可以穿得薄一些,但最好还是准备个外套,夏天可以穿得清凉些,也可以备着点雨伞,或者准备一个雨衣,防晒衣和防晒也很重要,我知道你不经常出门,但是可以以备不时之需,对了,冬天还是要穿得厚一些,穿暖一些。 现在还在秋天里,但我已经开始忍不住发问: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是什么时候?” 方秉尘满心窃喜的观察着徐照月眉眼间的神色:“我很感谢时间让我失而复得。” 徐照月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牙齿整齐得排开来,自己一点都不怕地上凉,一屁股就在地上坐着拆了箱子,却小心珍重地将卡片和衣服重新又收回到了木盒子里去,又仔细地合上:“我不知道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是什么时候,但我希望我的状态可以让我不辞风雪,你的建议我就收下了。” 方秉尘将话说得冠冕堂皇:“如果你能让我复职就更好了。” 徐照月只是勾唇笑了笑,然后将脑袋向前探了探,刚好避开了摄像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恰让方秉尘错过了她眼神中流露出的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 徐照月从箱子里拿出了第二样东西,是一份首饰盒,盒子的表面贴附着暗红色的短绒毛:“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徐照月将手中的盒子缓缓打开来,里面是两片刻出来的钞,一片是金的,一片是银的,上面的文字分别是: “天生作家”。 “文字圣手”。 徐照月笑道:“这是哪门子鼓励?” 方秉尘搬出了自己的一套逻辑: “怎么能是鼓励呢?这是事实啊,难道你不是吗?而且在世俗意义上,人们口口相传去形容的富庶富有避不开金银财宝,我觉得这些也同样重要,毕竟物质嘛,物质饱了才有精力去追求精神,所以就用了金银钞,用物质去承载你精神和骨子里的追求,而且我看得见你的进步——” 方秉尘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那个盒子的黑绒下面,有我写的便签。” 徐照月将那块黑绒,用自己的大拇指指尖轻轻挑起,露出了下面一小块的粉白色纸张,徐照月的手就像是游鱼一般,当那份粉白纸张抽了出来:“那我读了?” 方秉尘点点头,面上春风得意,满是对自己和眼前人的欣赏。 “我看得见你的进步,大学还没开始多久的那会儿,是你第一次尝试写网文,你还记得吗?你起初写得是同人,因为受到了很大的反响,所以跑去写网文,你要比很多人幸运,有些一书封神的成分,你说胜在你字句的细腻,但我觉得你的剧情也很巧妙,不过那个时候你还没签约,所以没挣一分钱,不过这些都是你同我讲的,我庆幸我还记得,后来你发行了第一本小说,在你的二十岁,在那之后便对写作一发不可收拾,稿费也从起初的刚够温饱到现在应该还算不错,毕竟我们分开太久了,我不知道你现在的收入怎么样,但你的文字一直都很有魅力,就像无论古今,人们都逃脱不了月色在心里勾起的缱倦。” 徐照月笑道:“你的字句好柔情。” 方秉尘红着耳朵:“我……” “我很喜欢,不论你写成什么样,我都很喜欢,而且我也很谢谢你,可以把这些都记得很清楚,我自己都没有记得这么清楚过,我都快把我写的第一篇同人文给忘了。” 方秉尘清了清嗓子:“那我可以回头有时间给你读,你可能没存,但我还存着,一篇都不落,哦,对了,便签的背面也有字。” 徐照月读出了一种含沙射影的意思来,顿时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将便签重新又翻了过去: “我听过你说很多次,不知道自己能写多久,但是我知道这个问题,比起由我来说,你心里的答案更加明晰,无论是你的心还是你的意志,又或者是你的文字的感觉,你情感的敏锐,都会让你做出那个最不后悔的选择。” 徐照月这段话来回看了许多次,甚至将手指放上去摩挲,便签的质量很好,正反面的两面字,彼此都互不影响,方秉尘的字迹有力而标志,徐照月喃喃道: “写一辈子。” 方秉尘分明听见了这个回答,于是跟着强调了一次:“一辈子。” 徐照月问道:“一辈子有多久呢?” 方秉尘道:“生死之间。” 徐照月又问:“生死的一线是多长呢?” 方秉尘道:“可能要从皮肤僵硬的第一寸开始。” 徐照月的皮肤尚且有温度,而且依旧富有青春的弹性,除了有几处疤痕增生,一切都尚且光洁,徐照月想到了自己的老去,如果自己老去了,或许手会很抖,可能她的心还年轻,可能那个时候的徐照月已经在字句之间参破了返璞归真,但岁月饶不过身体机能的下降,或许那个时候皮肤还没有僵硬,只是失去了活力,只是耷拉了下去,油腻腻、软和和的附着在骨子上,那个时候她还能写吗? 方秉尘又道:“在想什么?” 徐照月回了神:“没什么,我希望我可以写一辈子的书,但我突然有些迷茫,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方秉尘点了点头:“可能只要你怀揣着一颗文字的心,文字就永远不会抛下你,你是不是想到了老去?” 徐照月沉闷着点了点头。 方秉尘道:“文字不会抛下任何一个有情人,即便你双耳不得闻音声,双目不得礼光明,即便你口不能言,鼻不可嗅,但文字依旧是文字。” “即便我双耳不得闻音声,即便我双目不得礼光明,即便我口不能言,鼻不可嗅……” 徐照月将这段话反复斟酌着:“即便、即便……” 徐照月骨骼的寸尺之间都在过着电,像是在叫嚣着文字的不息,方秉尘静静看着眼前的人,徐照月笃定道: “一天不走肉行尸,一天就有字可写,一天不麻木不仁,一天就有情可述。” 徐照月将那张字条小心翼翼的重新放到了黑绒之下,一时的狂喜也是狂喜啊,一时的励志也是励志啊,大不了等下一次情绪反扑上来时,再看看这张字条呢? 更何况文不倚生,文不倚死。 徐照月又从箱子里面捧出了几样不同的盒子来,这些东西都形形色色的,有她没尝试过的乐器,有方秉尘觉得她或许会喜欢的摆件发饰,有各种各样的零食和玻璃花灯,有毛绒的娃娃和她写过的每一本书。 徐照月怔了怔,她倒是在书店里见过自己的书,但最多也只是拍拍照片,暗暗感叹于终于实现了当初的梦想,把自己的书放到了台面上去,但从来没有买过自己的书。 方秉尘依次解释道: “我听说,如果想要保持生命的新鲜感,就可以尝试一下自己没尝试过的东西,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乐器,之前总看你听一些轻音乐,就给你买了爱尔兰哨笛,轻便,你愿意的时候就拿来吹吹,不愿意的时候,单是放着也能图个好看。” “一些摆件和发饰都是挑出来的,不过你也知道,我们已经分开这么久了,我也不清楚你是否还会喜欢当初的那些风格,包括第一次去你家,我没有意料到会是那么的冷清,这些都是我按着这段时间你给我的感觉,还有之前你喜欢的那些类别给你挑出来的,我觉得很适合你,也很衬你,里面也有几支发簪什么的,那个时候给你挑汉服,顺便就挑了配饰,我觉得会很好看,我、我是说你很好看,锦上添花。” “这些零食也是我看着买来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送点什么,感觉之前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间里就已经把很多能送的都送过了,而且送零食会不会太小孩子气?我也不知道你现在还爱不爱吃,对了,零食只能解个嘴馋,不能饱腹,不能一日三餐,正餐还是最重要的,这些零食主要是希望你可以在闲暇或者忙碌的时候有个垫头,我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去重新了解你,比如了解你现在喜欢什么,就从你的饮食偏好开始。” “玻璃花灯是我学来的,我家这边开了个手作馆,不过现在已经倒闭关门了,我觉得玻璃不脆弱,可塑性很强,烧出来也很漂亮,透透明明的,放到密封的玻璃罐子里,在下面埋上灯线……” “那你手疼不疼?玻璃烧制都要很高的温度,有没有在烧制的过程中烫伤你?你是用铁器铸捏的吗?手上……” “不疼,怎么可能会用铁器啊?你只管放心,我一切都好,包饺子那会儿的伤也不太严重了,诶——你看。” 方秉尘将自己手上的创可贴撕开来:“你看,没事了,要不是你现在提起来,我都要忘记手上还有伤口这回事了。” 徐照月这才放了心,方秉尘又道: “毛绒娃娃是因为我看你一个人在家住,那个时候你还没有提出我可以和你一起,我又担心你晚上害怕,而且你……你睡觉应该会习惯抱什么东西吧?那天晚……” 徐照月声音骤然提高了八个度: “这个娃娃好漂亮!脸也很可爱,我要趁着明天早上阳光刚好的时候给它打个腮红,这样才……” 徐照月的声音戛然而止:“方秉尘,这些礼物你准备了很久吧?” 方秉尘摇摇头:“并没有特别久,对你,我一直都很有时间。” 徐照月刚想拿着自己的书反驳他,毕竟她一眼就认得出来,那些书中的第一本已经没有再印生产了,听到这句话,愣是把反驳的话哽在了嗓子眼儿里:“……谢谢你。” 方秉尘笑得柔和了许多: “这些书都是你的过来历程,我把你写的那些同人文也打印装订成册了,应该在最下面,你可以等我回去给你读,也可以自己看一看,其实你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作家,不管这句话是由我来说,还是由任何一个人来说,包括你,你自己才是最应该说出这句话的人,你是很好的作家。” 方秉尘语毕,徐照月将这些东西全都收拾到一边,整齐齐的摆放在桌子上面,刚想说可以拆自己送给他的了,却被方秉尘打断了话:“那个箱子里应该还有东西,你手指往下拨一下,那个是一个纸板的隔层,里面还有东西。” 徐照月疑惑着依言照做,下面是两本厚厚的书,看上去像是相册,徐照月拿出了第一本来,相册的封面上是一个抹茶绵绵冰的图画,背景是一片深绿,摸上去有着一些斜斜的立纹:“这是什么?” 方秉尘不说话,笑盈盈看着她。 徐照月感叹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怎么这么重啊?” 说话间,她已经将那本相册翻开了,映入眼帘的是许多用相册纸打出来的图片,但这些图片总是文字居多,或是几个排在一起的短字短句,或一些长篇大论。 “好会写作的太太,现代人就是好啊,不用祭祀就能看得见神迹。” “好香的饭,想问问太太!什么时候更新啊?每天就指望着更新来下饭了!” “我先囤着,先养肥了再说,谁都不许评论我,都不要告诉我后续!” “上一条评论的追评:忍不了了,我先看看,回头再细品。” “天呐,太太,你怎么可以这么会写!我好想知道男女主什么时候才可以在一起?等的我花儿都要谢了,快点快点在一起啊!天呐,这些用词,今天晚上我就指着这些做梦了,好神的文笔,好香的饭,好幸福的我!” …… 方秉尘看见了徐照月缓缓的用手翻过一页又一页,从每一个相纸框里面取出第二张,第三张来看,开口道: “有很多人都喜欢你的文字,我只是截图了一些章节的评论,而且是我总和过的,没想到还是打了这么多,买你的书也一样,有时候厨师觉得自己做的饭菜不好,可能是因为饭菜是厨师自己做的,而这个厨师精益求精,有时候过度的精益求精,就容易缺乏自信,你一直都很优秀,你也可以把自己放在一个读者的角度上去读一读自己的书。” “不过话又说回来,毕竟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如果你写的书有一些人不喜欢也是正常的,但是我们或许可以换一个侧重点,比如有很多人喜欢你的书,你刚刚不也说了吗?相册很重,能够在写作这条道路上有所坚持,就已经很厉害了,而且以后会有更多人喜欢你的书,这本相册会越来越厚,你写的书也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精。” “我还记得你之前忧虑过的那个问题,究竟是要写迎合市场的书,还是要写自己喜欢的书,我觉得这两者其实并没有绝对的界定性,因为无论你写什么,总会有人喜欢去看,所谓的银河市场,可能就是相对的人更多,但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的就不是市场的其中一个种类呢?又或者你怎么知道你喜欢的不会是市场的下一个风投点呢?况且我们不得不承认时也运也。” “先把一切交给时间,你只管继续走你的路。” 第36章 嫉妒心 徐照月这才惊觉自己的眼睛总是充满了雾气,好像她一直飘荡在山间林野,眼前的人只叫她放心大胆的往前走,她却偏偏顿在了原地,心中只觉得五味杂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 她将手抚在那本收集满了夸奖和鼓励的相册上,仿佛无比珍重,好像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珍贵的。 “不打开你的书看看吗?” 徐照月闻言,看向了那些书,这些署名还真是稀奇,她当初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应该很少有作者拿吃的去做笔名,毕竟人们好像都非常擅长赋予名字意义,或者在意义的基础上给出一个好像无可替代的名字来。 徐照月翻开了书,本想随手翻几页,没想到却被书中的卡片拦截:“这是什么?” 方秉尘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在琢磨坏心思:“写作是好事,但是偶尔还是出一下门,时常出去走走,锻炼锻炼,对身体好,对你的病也有帮助。” 徐照月看着书里面夹着的那一□□身房年卡:“……方秉尘,这张卡一定会成为一张摆设的。” 方秉尘晃了晃自己的手,他的两根手指之间也夹着一张卡:“怎么能这么说?健身房不远,我每天都可以陪你去。” 徐照月笑道:“那你不如多锻炼锻炼,把我那份带上,我就不去了。” 方秉尘权当此话没听见:“不看看另一本相册吗?” 徐照月将这本相册和那些书都摆放的整整齐齐后,才又去拿最下面的那本相册。 “这又是本什么相册?” “不算是一本完完全全的相册。” 方秉尘说话间,徐照月就已经将相册翻开了:“这些是……?” 徐照月有些诧异,一页一页地翻着,这本相册好像是一本死物,既没有方秉尘的照片,也没有她的照片,更别提合照了,里面拍的净是些饭啊水啊,还有工作的电脑,码字的屏幕。 相册的纸张一页跟着一页被翻了过去,从酥到掉渣的月饼翻到了滚水里煮得黏糊的汤圆,然后又从满树绿叶的照片翻到了在手心里的红枫叶,徐照月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方秉尘的手:“这片枫叶好标致。” 方秉尘哑着声音不说话,徐照月将相册接着往后翻,翻到了打湿的衣服,翻到了他们曾经住过的家,翻到了那个家毫无人气的样子,就好像她的房子,或者说方秉尘光临前的她的房子。 相册一页跟着一页,再往后翻是每一次北京和平城往返的机票,车票,相册中装着不少艳阳天的照片,毕竟这两地都时常好天气,只有那么一两张是饱含了雨水的云,但徐照月只觉得无论是艳阳天还是阴雨时,仿佛都酝酿着一场巨大的悲哀,酝酿着一场还没有来得及出声的痛哭。 方秉尘一直都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 徐照月将那本相册继续往后翻,又是一年的月饼,但这一年的月饼不是酥皮,而是油皮,看上去像方秉尘特意烤出来的,一翻再翻,又是一年元宵夜,这一年的元宵夜似乎和去年没什么两样,仍然是白瓷碗,里面放着煮得黏糊可爱的汤圆。 又是往返的机票,又是往返的车票,徐照月这才终于落了泪,于是埋怨着自己为什么又要哭,但方秉尘这次却没有安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徐照月生怕自己的眼泪沾湿了相册,抬着袖子在自己的脸上胡抹一通,相册里的照片还来不及在眼眶里面模糊,就已经变得越发清晰。 徐照月接着把相册往后翻,方秉尘在平城买了房子,方秉尘的房子也毫无人气,徐照月自顾自骗着自己说:“你应该常住北京吧?这个时候的房子也还没什么生活气。” 方秉尘道:“当初的我失去了好好生活的能力,就像现在的你。” 徐照月心里明镜似的,她分明是知道为什么会失去好好生活的能力的,但她的状态并不容许她对方秉尘许下任何一句承诺,难道要她现在对方秉尘说什么“复合”吗? 这太轻挑了,即便这是她的真心,这也是她的渴望。 而且方秉尘现在一切都好,徐照月快要恨死这样的自己,为什么一边忘情地渴望着被人爱,一边又将爱她的人远远推走,甚至还要带上些自哀自怜的色彩,仿佛笃定了某一场悲剧的存在或发生,仿佛只要她推走,就意味着此生老死不相往来,好像生死相隔了一样。 为什么自己那么那么想爱这个人,却又偏偏力不从心,为什么自己不能像谭素一样,去强迫着自己走出来,是她的过错吗?是她的过错吧。 该怎么去爱呢?她有这个能力吗?她还有爱人的能力吗?她能爱多久呢?她分明连自己的性命都自顾不暇,居然还要想着去爱上一个人,她的家庭从来没有教会过她什么是爱,她自己这个人都完完全全不懂得什么是爱,即便方秉尘爱她,可然后呢? 方秉尘对她的爱,如果不是因为有书读的缘故,如果不是因为她读过那么多所谓爱情,她恨不得去逃跑,她不明白这是爱,她只知道这是一种好。 如果不是因为有书读,如果不是因为读过书,在书里见过所谓千千万万人的爱情,她哪里知道方秉尘爱她呢?她只知道方秉尘是对她好,而她也只是想对方秉尘好。 但你有什么好? 徐照月,你有什么好? 徐照月将相册翻完了,她什么都不好,这两年的时间更是让她彻底看清了自己,她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刚刚那样动容的去慨叹于文字,好像带上了一股不自由,勿宁死的气节,可是然后呢? 她什么都不好,她也没有对方秉尘好,她知道自己想这些是不应该的,她唾弃自己、憎恶自己、怨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在收到礼物这么高兴的场合里想到这些东西,恨自己为什么要在当初爱上方秉尘,恨自己为什么要成为现在的样子。 矫情,造作,敏感。 徐照月收了收自己的心思与神色:“这本相册……是时间吗?” 方秉尘道:“我们分开了两年,我的那两年都在你手上了,其实我也能理解你,我知道你不好受,我也吃过药。” 徐照月的瞳孔颤了颤,一阵麻意很快攀上了她的后脑勺,将她打了个不知所措:“什么?” “我一直以为生离要比死别好许多,但是你一声不吭就走了,我才发觉,其实这两者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之前在我的房间,我说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 徐照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不过也只是话那么说而已,我其实都知道,是我自己变成那样的。我和你说这些,你也不要有压力,我只是不想瞒你,我巴不得把我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 方秉尘这些话仿佛演练了许多次,又仿佛是从自己的骨子里剥出来的: “你离开以后,我开始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我甚至想要一死了之,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而且我知道,除了你之外,我还有父母,我的命也不单单只是我一个人的命,即便我把我的心、我的命、我的全都给你,我也不能为了你去死,因为我还有父母,我还要承担我作为儿子的那部分责任。” “我要承担的责任让我不能那样做,我的年纪、我的阅历,都不允许我为了一个人去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是我的心已经空了,这是要比死更痛苦的事情,我每天程序化的做着该做的事情,恍恍惚惚度日,直到我的心中冒出念头来,我必须去找到你。” 徐照月将头低了下去。 方秉尘接着道:“我知道这并非君子所为,我知道这样可能会给你带去困扰,我都知道的,我不应该去找你,既然分手了,就不应该打扰你,但是即便我的理智,再怎么告诫我,我的**太过强烈,我必须找到你,我必须找回我的心,这些句子在你听上去是不是觉得好像多了一层无病呻吟?怎么会有男人说出这样的话?” 徐照月很想否认,但罪责在她,她怎么开口?她情愿方秉尘永远不要说出这样的话,永远都不要有这样的心境。 方秉尘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连着气压都低了下去,好像两个人已经共处在了一个审讯室中,仿佛门里门外都已经传来了铁链拖地的声音。 “但是我太贪心,起初只是想着找到你,我绝对不会上前打扰你,我只在远远处,看看你,就好了。” “但可悲的是,我找都找不到你,我翻了你很多个账号,终于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了那个群,然后添加了群,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就是方秉尘,我那么珍惜和你聊天的时间,你的每句话、每个字、我都要来来回回看好多次,我多想提醒你天冷注意添衣,我多想提醒你我……我多想知道你有没有按时吃一日三餐,我多想提醒你注意每天的天气,我多想活在你的身边,我嫉妒!” “嫉妒你身边的所有人,所有物,我甚至嫉妒周义之、嫉妒甜梓、嫉妒谭素、嫉妒每一个人,我连一阵风都要嫉妒,嫉妒我为什么不是一阵风,嫉妒我为什么不是一滴雨,为什么不能斜斜地打在你的窗前?我什么都不能说,我生怕我多说一个字就被你察觉出来我是我,但我又巴不得你察觉出来——我是我。” “徐照月,这两年的时间里,你病了,对不对?我也病了,我也病过,但是我一想到如果我可以和你重逢,如果我可以找到你,我就不得不鼓起劲儿来活着,我生怕有一天我真的会因为找不到你,撑不下去就死掉了,我真的觉得这是一种愚昧的行为,我当初真的这样想,但是当你远去的时候,我发现,那些为爱去死的人,太莽撞了。” 徐照月没有说话,她知道方秉尘可能也会做出莽撞的事情,她终于明白了这本相册存在的意义,这是方秉尘活着的留痕,好像拍照已经成了一种程序模式,但是他不得不每天收拾好心情去企图观察到些什么。 人一旦在提及过分感性或者过分执着的东西上时,好像说话就总是没了逻辑。 方秉尘倒是没有落泪,他也平复了心情和语气:“抱歉,我只是想说,我为了你活下来了,你能不能为我而活?去治病,去好起来,我贪心的找到你,一边说着远远看看就好,一边又无限靠近你,靠近你以后一边庆幸着有当下的一天就是一天,又食髓知味后,疯狂的渴望着我们可以有下一周、下个月、下一年。” “……” 徐照月没有回应这句话,一张苦脸摆着笑:“怎么不看看我给你的礼物?” “不愿意吗?” 方秉尘显然是不准备越过这个话题。 徐照月再度沉默了下去,她不能回应他,因为她担不起这个责任,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自己会不会治,但是她之前——曾经真的想过要为眼前的人活,但是那也只是想想而已,人家都说事以密成,就算她真的情愿要为这个人活,如果没做到怎么办?那还是不要答应的好。 方秉尘眼神闪烁了一下:“算我求你,哪怕我退一步,我真的退一步,我……” 方秉尘终究还是没把那句话说出来,徐照月道:“还是先看礼物吧,我们好像总是这样,从重逢开始,好像总是在争吵,除了争吵就是哭,像是要还干净两年里的泪。” “我替你哭完,你替我哭,没意义。” 方秉尘僵住了,他好像真的从见面那一刻开始,不,就像他刚刚种种所说的那些,他一开始就满是私心,连见面都是一种计谋,是一场做局,他口口声声说着爱,说着难舍难分,说是什么我为你怎么样,但是好像从见面以来,徐照月从来没有在他这里笑得高兴过。 两个人恨不得缠斗着,斗出个你死我活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饱含着一种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心态,方秉尘的世界仿佛陷入了长久的宁静,这种宁静并不是风平浪静的静,而是一种整个世界都透明掉了,甚至连徐照月。 她说得对,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如果从见面那一刻开始只有眼泪,那么他们的这段关系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在逼迫她,就在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留情面,一次又一次说着“为我而活”,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她去治病,一次又一次的暗暗臆想着“如果能复合”。 方秉尘自己都仿佛走进了一段死胡同,仿佛抓住了这段关系的底层代码:徐照月不开心,而他又不愿意放手。 这一切都是他酿成的过错,如果当初他没有来找徐照月,或许这些**就不会一次又一次的暴叠,两个人根本就不像是前任,倒像是某种仇敌,见面分外眼红,这样拼死拼活真的有意义吗? 方秉尘无力笑了笑,他突然很感激自己飞回北京的这个决定,他们好像已经不合适了,徐照月一个人分明活的也很好,他为什么要去掺和?就因为他自己一个人活不好吗?就因为他自己一个人活不好,所以就要连累着她? 太自私了。 “让我来看看,你给我准备了什么。” 方秉尘的那些风暴在脑袋里面轮了一遍又一遍,但面上却没什么神色,甚至依旧一副气定神闲,慢慢将盒子打开来。 徐照月心中有些忐忑。 方秉尘从盒子里拿出了一样又一样东西,那些东西都很昂贵,从洁面护肤到服装鞋子,好像除了价格之外,也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点了。 方秉尘脸上的笑越来越苦,他不能说不喜欢这些礼物,但也终究谈不上喜欢,不是因为他不缺钱,不缺这些。 而是他觉得徐照月很缺,他就是生怕徐照月给自己买贵了,买多了,生怕徐照月嫌自己买贵了,买多了所以才没有敢送太多昂贵的东西,结果徐照月呢? 这些一样又一样,想来也是一种超前消费了,徐照月像是看出了他欲皱不皱的眉头和脸上的涩意:“我有钱。” 方秉尘将东西一样又一样的排开来,却觉得一样比一样烫手,他一边恨不得告诉徐照月,这个世界很大,并不是只有花钱的东西才是最贵重,最有心意的。 但是他要以什么身份来告诉呢?人家给你挑了这么多东西,你现在也已经收下来了,你现在说这句话不就是一边吃饭一边砸碗吗? 方秉尘哑然道:“谢谢,这些……有心了。” 徐照月摆了摆自己的手:“我有钱,而且你给家里买东西应该花了不少,我只是估摸着等价还回去。” “还回去?” 方秉尘这下更是笑不出来了:“所以你给我准备这些,只是为了还?” 徐照月想赶紧否认自己的字句:“……” 却偏偏一时半会半个字都咬不出来。 方秉尘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徐照月,你一定要这样吗?” 徐照月也不禁发问,她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既然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还要邀请他在家中住下,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看似下定决心的去肯定于自己一定会做点什么,比如自己会治病,自己会怎么样,虽然很少脱口而出,但心里为什么要这样想? 如果心里面不这样想,如果一点发芽的迹象都不要有,不,连播种都不应该播种,她一个人不好吗?什么要拖别人下水? 徐照月将头埋着,几乎快要埋进胸脯里面去,说不上来是自责还是悔恨,但她突然冒出了一种庆幸:幸好她没有将那本书送过去。 方秉尘将箱子装好,仿佛从来都没有打开过,连他一开始期待着的信封,从始至终,他也没有看过一眼,他原原本本想着,好物就应该留到最后,起码在自己心中也有个慰藉。 如今看来,还是算了吧。 方秉尘半天都没听见徐照月问自己一句“方秉尘,你不看看信吗”,最终还是自己先忍不住了:“怎么不问我信?” 徐照月好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扔了吧,出现在这里也不合适。” 第37章 发烧(一) 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对于对方来说是那么多余,都觉得这段关系不仅名不正言不顺,没有一个正当的、明面上的证明,又偏偏都舍不得放下和对方重逢的一点点心里面的甜头。 于是两人再没通过话,但照旧还要给彼此发着消息。 徐照月:“午饭番茄炒蛋配大米。” 方秉尘:“收到,照烧鸡汁拌饭。” 徐照月:“晚上喝白粥。” 方秉尘:“收到,包子豆浆。” 方秉尘:“今天下雨,窗户关了没?” 徐照月:“已关。” 方秉尘:“喝水。” 徐照月:“已喝。” 两个人几乎都算是惜字如金,徐照月也算是勉强体会到了,当初方秉尘无论她说什么都只敢回一个“好”的滋味。 方秉尘本来想着两天就回去,但那天之后,他觉得自己真的需要静一静,于是决定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过一段时间,他就可以真正接受两个人不合适的事实了。 群里的大家每天勤勤恳恳码字,火火热热聊天,徐照月也逐渐不再找他约字,变成了一个人单机,好像在群里说话也少了。 方秉尘只敢在徐照月的小说里多驻足一会儿,拿着自己的小号在评论区大发特发,聊天框里愣是半个字都不敢多打,好像犯了弥天的大错。 两个人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月,徐照月觉得自己已经收了心,最好离这个人远远的,就好像人们都说有的亲戚和你不亲,是因为平时走动少,或许她和方秉尘来回交流的次数少了,距离离得远了,就不会再有什么彼此的影响了。 之前有影响,可能是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着有事情没解决,但现在都解决了,分手的原因,现在的心态,种种种种都把话说开了。 他们都已经看清了事实,尽管谁都没有明着说出来。 那就是他们已经不合适了。 方秉尘每天的生活也无非就是更新,运动,找找自己能做的事情,偶尔和爸妈一起参加中老年广场舞大赛,虽然通常只有看的份儿,又或者去巷口聚众八卦,当瓜子消耗选手的老末,再比如定期掏一笔钱出来给山区捐赠点东西。 总之,用尽了一切办法把自己的注意力从徐照月那边挪开,徐照月发消息的次数也逐渐越来越少,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下来,徐照月又回到了只吃挂面甚至不吃饭的日子。 他们都需要给彼此一些时间来认清自己,方秉尘想都不用想,也知道徐照月现在又成了什么样子,他倒是想过,不如回去一趟,不,应该说不如过去一趟,也不用多做什么,也不用多说什么,只需要做一个所谓的田螺小子,把饭做完,然后溜走就好了。 但徐照月必然是不乐意的,而且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又会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情,或者说点什么不该说的话,于是只能作罢。 这好像要比当初一声不吭就走掉,更让人难受,当初一声不吭的走掉,方秉尘还留有了一线对方一定有苦楚,所以不得不分手的余地,可是两个人却在那种环境之下,把话都说开了,或者说把一切都看明了,再没有什么外界的理由可以找来用了,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告诉着自己: 两个人早就不合适了。 而且他越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口口声声说着为对方好,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在一起,或者不说复合,只是多求那么一分钟,一秒钟共存的时光。 自私就自私吧,方秉尘又回了平城。 起码有一个不遗憾,不草率的告别,他真的不会再有别的想法了。 徐照月被敲门声吓了一跳,顶着乌青的眼,问道:“谁?” 方秉尘道:“我,方秉尘。” 徐照月开了门:“不是给过你钥匙了吗?对了,你的钥匙我还给你,就在玄关。” 玄关干净而整洁,钥匙上没有落一点的灰尘,仿佛像是刚刚才放上去的一样:“我一直都没用,就一直在这里放着了。” 方秉尘没有去碰那把钥匙,“你想要赶我走吗?”这句话又被他吞之入腹,只是低头换了鞋:“你又瘦了,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就因为那个病吗?你有每天吃药吗?” 徐照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的人,其实她好像一直都不知道,索性跳过了这个话题:“锅里有饭,冰箱里也有,我没吃你做的。” 方秉尘的脚步顿住了:“你没吃我做的饭?” 徐照月一副不以为意:“我自己有手有脚,用不着别人来伺候,你做的那些我没碰。” “那你头两天……” “心血来潮想下厨而已,现在看来还是得过且过吧。” 徐照月回了自己的房间,方秉尘顺着她的脚步一路看过去,才用余光扫到了僻静的大卧室。 床单和被子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一点褶皱都没有。 方秉尘去了厨房,冰箱里的那些东西都放在了冷冻层,被保鲜膜塑封得很好,甚至有点像预制菜的意思。 徐照月躲在房间里面一声不吭,这些天她已经把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但命运总是这么可笑,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撞上方秉尘回来了,于是只能将那些收拾得七打八的东西全都藏放到了脚下的箱子里。 方秉尘又回到了门口,将带回来的冬衣放进了大卧室的衣柜里,他果然还是高估自己了,本来以为这次回来,什么希望都不抱了,什么想法都没有了,结果没想到,原来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冬天的衣服是两个人的。 徐照月出了房间:“分开睡吧,我过段时间应该回父母家。” “是去你父母家,还是去你外婆家?” 方秉尘依旧是那样的毫不留情,徐照月并不在意这种问话:“你想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咱们谁都不用管谁,谁也不用和谁多问,就当是同租舍友吧。” 方秉尘掏出了手机:“你算我租你家吧,你的租金是多少,押一付几。” 徐照月瞥了他一眼:“你买的东西够多了,之前给我回礼的那些也够多了,就不要你的租金了。” 方秉尘自顾自道:“那我做苦力,家里我扫地,我拖地,我洗碗,我做饭,当时抵了租金了。” 徐照月很想张口说什么不需要,但想来想去,但凡她开了这个口,两个人之间最多又是一番争执,于是撂下一句“随便”,便又转身回了房间。 方秉尘将家里面大收拾了一遍,独独没有进那个小卧室,但也还是耐不住私心,拿着抹布来回擦着那个卧室的门,任由抹布擦在门上的水渍留了又干,干了又留,徐照月听着门外一阵又一阵的“咯吱”声,实在是忍无可忍的开了门,结果这一开门就让方秉尘踉跄几步栽了进去。 徐照月慌得伸手扶住了他:“你在外面干什么?” 方秉尘抖了抖手上的卫生纸:“我在擦门上的水渍。” 眼神一点都不敢乱瞟,连眼前人都不敢看,更别说房间的陈设布局了,只是默默低头盯着手上叠了几叠的卫生纸以及那双又增添了新伤的胳膊与手:“抱歉,是我打扫房间吵到你了吗?” 徐照月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没有,你不用这么辛苦,这些事情我自己也能做,你管好你自己的房间就行,不然像我请了个家政。” “公共区域呢?房子的公共区域我总可以打扫吧?” “你用了就你打扫,各做各的饭,你也不用考虑我,没什么的话就出去吧。” 方秉尘灰溜溜退了出去,那样子着实是太卑微了。 直到夜色逐渐降了下来,方秉尘照理还是做了两人份的饭,只是没有像之前那样叫对方出来吃饭,不过自己也并没有盛饭,坐在餐桌前,两手交叉着,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 锅里的粥热了又冷,冷了又热,方秉尘用自己的掌心和手腕内侧撑着自己的脑袋,在桌子上面昏昏欲睡,徐照月在房里码字,一口气写了小三万,将近半夜十二点才终于从房内走了出去。 “怎么不回床上睡?” 客厅连盏灯都没有开,方秉尘半撑着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听到了徐照月开门声音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醒了,只是还没有回神,直到听见这句问话,方秉尘才迷迷糊糊应答道:“吃饭了,徐照月。” 徐照月又问:“你还没吃吗?还是已经把碗筷收了?” 徐照月说话间,正要越过方秉尘的身侧,却被这人一把扣住了手。 徐照月本来想马上甩开手,还没等开口,就先对上对方湿漉漉的眼,那双眼睛看不出一点得意的神色来,更看不出先前那样游刃有余,镇定不移的样子,眼下若有若无的显现出薄薄的纹路来,浓密睫毛和眉尾都垂着:“徐照月。” 徐照月僵了半晌,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究竟是对方手劲大,还是她自己不愿意放开,两个人就这么半牵着手。 方秉尘的眼尾有着些许的红晕,说话间,只露出了一小点的牙齿,然后马上就闭了嘴,连眼睛都眯了起来:“啊,头疼。” 徐照月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想要将手背贴在他的额头上去,结果眼看着就要贴过去了,又想起来自己的手还是太凉了,不然也不会刚刚十指相扣时,只觉得一阵滚烫,于是先搓了搓自己的手,在自己的脸上反复试温之后,才贴到了方秉尘的头上。 徐照月的手背骨节都很清晰,于是特意屈起了手,只敢用手背那一块去探探方秉尘的额头温度。 方秉尘撑着自己的脑袋,眼皮子重得掀也掀不开:“医药箱里有感冒灵。” 声音也沙哑许多,一股疲惫的劲儿就像是开了闸一样全都泄了出来:“你快去吃饭吧,我睡一觉就好了。” 徐照月摁住了正准备起身的方秉尘,也不再好意思纠结到底对方有没有吃饭,只是柔声道:“我去给你熬粥,你先去床上躺着吧,等等给你冲药送过去。” 方秉尘也没功夫计较那么多了,应该是他来的太过匆匆,风风火火,这边风大,给吹到了。 于是格外听话老实地回了主卧,徐照月揽着腰,将他的一边胳膊放在自己的肩上,搀着他往大卧室走:“你先在床那边坐一会儿,我把床铺开你再睡。” 方秉尘觉得自己脑袋里面一阵一阵的,痛感一度的加剧:“我……” 这种痛感来得着实有点太过猛烈了,让他不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甚至连呼吸都仿佛在牵扯着脑袋里疼痛的神经,只能作罢想要自己铺床的心,然后一再的皱眉,用虎口撑着额头,把自己的神色掩盖下去。 生怕让徐照月看到一点的蛛丝马迹。 徐照月将床铺好,方秉尘难得推开了她:“你去吃饭吧,我自己能睡,不用叫我了。” 徐照月再三犹豫后还是决定先去熬粥,匆匆离开了卧室,前往了厨房,厨房里面干干净净的,粥早就已经熬好了,只是已经凉了。 徐照月开了火,将白粥又重新给熬了一次,还往里面丢了两个姜片儿进去,直到将粥给熬热了,熬出白气来,终于盛了一碗出来,随后又拿了个碗,白粥在两个碗里面倒来倒去,稍稍凉了些许,算是温了,没有了先前那么烫,这才端着粥回了主卧。 方秉尘将自己的胳膊搭在眼睛上,像是早有预料徐照月一定会过来,一定会开灯一样,果不其然,徐照月道:“把被子往起盖一下,我要开灯了。” 方秉尘实在没有那个力气,只能用胳膊将沉沉闭着的眼睛掩上,徐照月在他旁边搬了把凳子,一手持着碗,一手拍了拍他:“起来一下,你先把粥喝了。” 方秉尘大概是真的累了,说话都不太有什么气,有些口齿不清,含糊道:“不喝,没力气……” 徐照月顺着方秉尘的胳膊抚了抚:“喝了粥就不难受了,只喝两口。” 方秉尘整个人都热腾腾的,脑袋里的疼痛像是就好像是有一根长弦,拨动后就一直不停地长鸣,仿佛余音不止,就好像有什么长针要把脑袋挑开来,而且这些疼痛还是一会儿一个样,一会儿一个地方,只能轻哼着道:“就两口……” 徐照月将自己的肩膀斜着放低,让对方撑着自己起来,方秉尘两眼睁不开,于是,只显出薄薄的一条线来:“别担心我。” 徐照月没心思听这句话,用勺子盛了一口粥:“先喝吧,等会也先别急着睡,我给你把药冲了。” 方秉尘皱了皱眉头,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几个字:“好辣。” 徐照月眼神坚定极了:“我往里面放了几片姜,给你驱驱寒。” 方秉尘喝了两口就决意不喝:“刚刚说好的,就两口。” 徐照月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就一点点了,再喝一点点,我给你数着。” 方秉尘实在是无心争论更多,又不想让身边的人放心不下,含糊道:“几口?” “六口,就喝六口了。” 徐照月一副得了逞的样子,将碗里的粥一勺一勺的喂给了旁边的人,身子稍稍向前倾去,进行着四舍五入的计数方式: “一口……两口……三口……” 方秉尘觉得脸上和嗓子里都直冒辣气和热气,但是白粥又是甜的,这味道属实是不敢恭维,徐照月又开始继续计数了: “两口……三口……” 方秉尘终于掀起了眼皮,也算是姜片白粥有疗效:“不应该第四口吗?” 徐照月当听不见:“诶,好孩子,就知道你最棒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会吃粥的小朋友啊?好,这是第一口、第二口、诶呦,又是一个第一口……” 方秉尘险些笑出声来,还没等噗嗤笑出来,脑袋里又是一阵疼痛,仿佛一口气吃了许多冰,从牙冻到了后脑勺一样,轻轻倒抽了一口气,却还是非常固执的说了没说完的话:“你当是胡适打牌呢?” 徐照月瞪了他一眼,马上又扬起了小孩看了害怕,老人看了驱邪的笑脸:“哎呀,怎么这么棒呢?马上就要喝完了,喝完以后喝点药,发发汗就好了。” 方秉尘只能自认福气爆棚,一碗白粥见底,方秉尘突然就好羡慕海绵宝宝,身上有那么多的气孔,这些热气和辣气应该很快就会散出去,他恨不得自己也变成海绵宝宝。 徐照月转身出了房门,说要给他冲药,让他先别急着躺下,不然等会又起不来,但是把被子往上捂捂,别再凉到了。 方秉尘听话照做,徐照月在客厅里拿了玻璃杯,接了水冲了药,拿着筷子在杯子里拌了拌,往手边的小碗里倒了一些,自己先喝了点。 徐照月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咽喉,惨叫声连方秉尘都恨不得捂住耳朵:“啊!苦死了,苦死了,苦死了!” 随后便又是接水的声音,像是喝了一大杯凉水下肚,方秉尘在房间里有气无力,说了也像是没说:“别喝冷的……” 徐照月跑去卫生间漱了口,呲着一口大白牙回了主卧:“方秉尘,喝药啦。” 方秉尘自发性的接过了玻璃杯,杯子的温度刚刚好,温热偏热,不凉也不烫手,将杯中的药一饮而尽,面上依旧毫不改色。 徐照月将杯子重新接回到自己手里,把那杯温热白水递了出去:“去去苦味。” 方秉尘摆了摆手,他喝的已经够多了,哑着嗓子道:“不用了,我要睡了。” 徐照月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房间,却又抱着第二床被子杀了个回马枪:“诶,你衣服不脱吗?不脱怎么发汗?” 方秉尘瞥了她一眼:“今天还是不要一起睡了。” 徐照月恨不得将床上的人一脚踢出去,咧着个嘴,狰狞着个脸:“谁和你一起睡?我是想着多给你加床被子,你赶紧把衣服脱了,我把被子给你压上,正好我也不困,我守你一会儿,你平躺好,我给你额头换换冷毛巾。” 第38章 发烧(二) 徐照月打了一盆水回去,尽可能地轻手轻脚一些,将主卧的大灯也关上了,只留了一盏先前买回来的小台灯,台灯的柔光半倾着墙。 方秉尘整个人闷在被子里,衣服叠放在了一边,徐照月替他掖了掖被角,将毛巾闷在水里泡了泡,两只手各抓着一边搓了搓,淋着水从盆里提起来,不敢举太高地使力拧了拧。 在半空中将干冷的毛巾折了又折,折成了一个竖长条来,缓缓放到了方秉尘的额头上去,来回了几轮,直到感觉额头上的温度似乎没有之前那么高了,才终于放了心,端着那盆水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徐照月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晚饭,又讪讪跑到了厨房去,方秉尘熬的那口粥由于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的缘故,留下一圈米皮来,看上去像是越熬越少了,刚刚徐照月又熬了一轮,也没盖上锅盖,现在的表面都已经覆起了一层膜。 这会儿才凌晨一点多,徐照月用粥勺在锅里面拌了拌,粥里的姜片早已经泡得软趴趴下去,像是老一辈在粥里面熬的黄萝卜,徐照月将这些姜片全都夹出去,重新又开了火,夜深人静处,灶台的火焰扑棱扑棱直作响。 一时半会儿粥也熟不了,徐照月去了客厅坐下,本想就地玩手机,想了想,还是将手机全面静音后,回了大卧室,甜梓刚刚好在此刻给她发了消息。 葡萄籽:“睡了吗?” 抹茶绵绵冰:“还没有。” 葡萄籽:“你这两天怎么不冒泡啦?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徐照月手头上的字正打着呢,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只见甜梓又弹了一条消息过来。 葡萄籽:“感觉大家最近事情都好多啊,谭素要忙着找房子,叙一庭要忙着更新小说,周义之好像这两天也准备回家看他姥爷去了,方秉尘就不知道了,可能也在更新小说吧。” 徐照月赶紧将手头上打出来的字发了过去,顺便还附带了两个拥抱的表情包。 抹茶绵绵冰:“这两天我也在更新小说,想着多存一些稿,没有不冒泡,只不过写小说就写得忘了时间,写完又觉得累,倒头就睡。” 葡萄籽:“真好啊,起码有每天要做的事情,醒了就做事,做累了就睡,这样的生活也挺好。” 这番话里似乎带着一股莫名的落寞,又像是一种感慨,徐照月很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先匆匆回了厨房,将火给关上后端着白瓷碗回到了客厅的木桌前,才安心回了消息。 抹茶绵绵冰:“这是怎么了?” 葡萄籽:“也没有啦,就是突然觉得群里冷清下来了,感觉还怪不适应的,然后想想自己,想来想去,感觉还是不适合做全职作家。” 抹茶绵绵冰:“可能这段时间大家都比较忙吧,或许等手头上的事情忙完,群里就又热闹了。” 抹茶绵绵冰:“坚定自己啊,你一定是一个天生的作家!” 徐照月打完了两段字,低头喝了一口白粥,可算懂得了为什么方秉尘皱着眉,几经波折感叹出的那句好辣,她把姜片加多了,甜白粥熬了又熬,也逐渐稀烂了下去,这种味道着实有些一言难尽。 葡萄籽:“我准备找个班上,感觉自己既没有写出什么成绩,而且还有一种和社会脱节的错觉。” 徐照月的目光划过了“和社会脱节”这几个字,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一点,她从来都没有觉得和社会脱节有什么不好,只要有自己的生活重心,感觉和哪里脱节都无所谓。 于是犹豫再三,回道: “那你找好了吗?上班以后还继续写作吗?不过写作应该是长久之计吧,一书封神的人还是很少,坚持去写,只要写得够多,总能写出成绩的。” 甜梓叹了口气:“写啊,而且找到了个发财的好活计,买了个**蛋灌饼的机子,准备游走在小学,中学和大学之间了。” 抹茶绵绵冰:“什么?真的假的?” 葡萄籽:“对呀,还批发了两箱饮料,正好也快冬天了,我回头上广场架个炉子,里面装点热水,把那些放里面烫着,到时候就卖热饮料。” 抹茶绵绵冰:“支持你啊,等你做大做强,承包广场三亩地。” 葡萄籽:“逗你的啦,我之前的学姐给我推了几个人,正好我们这边有几个想要学冰岛语的,想让我过去教一下。” 徐照月将碗里的粥一饮而尽:“你这个学姐可信吗?这几个人都是男的女的,有几个啊?” “可信,一个男的两个女的,当初我上大学的时候,她就帮了我很多,那个时候还建议我参加西部计划分配,后来我说我觉得我前途无望,说不定啥时候就要去路边摆鸡蛋灌饼摊了,她还说我学习能力这么强,小小鸡蛋灌饼肯定不在话下。” 甜梓赶紧又追着回了一句:“我也没觉得我前途真的没希望,只是当初的玩笑话。” 徐照月将水龙头的水流开的很小,就着洗碗布将碗儿给洗了个干净,把手在门后的围裙上一抹:“摆路边摊也挺好的,吃到好吃又实惠,量大还管饱的鸡蛋灌饼,那可是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的救星了。” 甜梓笑了笑,没忍住发了一条语音: “你这个中学生应该不包含高中生吧?高中生好像现在住校的多,出都出不来。” 徐照月从卫生间洗了手出来,慢悠悠打字回道:“那不是还有走读生吗?全封闭的高中好像没多少吧,走读生一下子找你买上一书包,进了教室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消息才刚打完,发出去还没多会儿,徐照月本来想着往大卧室走,结果还没走两步,就先听到了极弱的一声:“还不睡?” 那声音又弱又缥缈,有气无力的,吓得徐照月还以为自己住老房子撞了鬼,抬头就瞧见了上衣穿反了的方秉尘。 …… 徐照月的嘴角抽了抽:“方秉尘,你脖子勒不勒啊?” 方秉尘像是死机了一样,停顿了半晌,才悠悠回了话“穿反了,懒得换了,喝口水就睡觉。” 徐照月亮了亮自己的手机屏,甜梓刚巧发来消息:“那我真是很伟大了,叫我鸡蛋灌饼侠,等我以后家大业大,就可以一手抓着十根肠,一手捏着鸡蛋灌饼,面前摆着数盆烤冷面,说自己白手起家,凭借着走进人民的服务态度和量大实惠的服务质量,才终于有了美好的今天。” 徐照月本想回复点什么,先看着消息笑出了声,方秉尘手上抓着一杯温热水,整个人像是飘过来的:“看什么呢?” 徐照月一边打字一边回道:“回甜梓消息呢。” 甜梓这边刚好收来徐照月的消息: “我看这正是个好主意,以后就叫你路边摊帝国女王,快睡吧,今晚就能做这个梦。” 方秉尘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透明杯的杯壁上还停留着温热的感觉:“你也还没睡吧?” 徐照月摇摇头,将手机收了起来:“你用手探一下自己的额头,温度好些了吗?” 方秉尘的说话嗓音还是有些沙:“好很多了,你快睡吧,回来那会就看见你眼下有乌青了。” 徐照月这会还不困:“我的作息一直都这样,困了自己就去睡了,你喝完水就赶紧回去吧,把衣服脱了再睡,发发汗。” 方秉尘的脚步向前走了走,稍稍弯下腰去,对上了徐照月的脸,吓得徐照月赶紧两手遮了遮眼皮,多亏是手上没手机,否则就要损失大了:“回去回去!” 方秉尘偏不回去,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徐照月的手:“你不探一下温度吗?” 徐照月用脑袋往前顶了顶:“不用了,不用了,你也不用离我这么近,省得黑眼圈吓到你。” 方秉尘笑了笑,又直起了身子,将杯子放到桌子上后,便闲庭信步一样地回了大卧室:“你关心我?” 徐照月本着不和伤病员过多计较的原则,实在没有怎么理他,正准备将桌子上的杯子拿去洗掉,就听见大卧室那边传来声响:“杯子你就放着,明天我洗就好了。” 徐照月才不管这句话,将杯子洗了后,倒扣在了灶台桌面上,跟着也回了大卧室里面:“我已经洗掉了,你明天更新吗?有存稿吗?没有的话就请一天假吧,不是每个月都有两次请假卡吗,别累到自己了。” 方秉尘精神头好了许多,只是盖着被子,用胳膊肘撑着脑袋,整个人斜倚着,望着床边椅子上的徐照月:“我有存稿,而且现在过了零点,晚点发掉就好了。” 徐照月“哦”了一声:“你这么斜靠着,能睡着吗?老实点儿,把手缩回去吧。” 方秉尘这会儿精神头好了,自然是不怕说话多了,于是一挑眉:“我已经睡过了,而且不发烧了,倒是你。” 徐照月又想起了刚刚这个人凑近的那一刻,于是眼珠子情不自禁的向下看去,看到了自己的鼻尖后,便一叶障目一样的松了口气:“黑眼圈很重吗?睡一觉就好了。” 方秉尘将自己身上压的第二床被子往旁边一翻:“我已经不发烧了。” 徐照月也不知道是真没读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是假没读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佯装打了个哈欠,结果没想到这一装,就装出了个真哈欠出来,用手背捂着嘴,挤出了几滴眼泪,眼泪不多,全都半悬不悬的挂在眼睛上:“我回去睡觉了。” 徐照月说着便要起身离开,方秉尘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没有敢说什么话,在放手和将这个人往身边拉的两个选择之中,终于还是选择了后者:“就在这儿睡吧。” 徐照月呲了呲牙:“我就喜欢回那边睡,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享清福吧。” 方秉尘只用眼睛望着她,这绝非他的本意,倒像是他的习惯,什么合不合适的,强扭的瓜也是瓜,先追了再说。 徐照月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方秉尘找到了说话的突破口,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就今天,明天你自己在这边睡。” “那我跟你去那个房间睡。” 徐照月瞪大了眼睛,属实是低估了面前这个人到底是有多无赖,方秉尘得逞的狡猾劲儿,终于从正人君子的脸庞里露出了些许的端倪。 徐照月甩了甩自己的手:“你先睡吧,我等会儿洗漱完就过来了。” 方秉尘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看着对方离开房间的背影可算是安然躺下了,在枕头被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将身躯全都沉沉地交给了佯装着昏昏欲睡的眼皮,被她手指扣过的指间似乎还有一种香,方秉尘只是用自己的嘴唇嗅了嗅,碰了碰,没有再做什么其他多余的动作。 徐照月将头发吹了个干,才趿拉着拖鞋回到了大卧室,方秉尘早已经给她把被子那些都铺好了,小太阳也已经开过了:“睡觉吧?” 徐照月活像个泥鳅,转眼就溜进了被子里:“我要睡觉了,明天起来,你还是再喝一杯药吧。” 方秉尘不自觉又想起了那碗粥,快闭上的眼睛,终于还是充满了麻木与或者面对的惨痛而睁开了,慵懒道:“今天早上还喝那个粥吗?” 徐照月道:“你不想喝,可以给我留着,我不挑食。” 方秉尘这才闭了眼,不过这粥终究太难喝了,他还是明天自己找时间喝掉吧。 徐照月大概这段时间都没怎么睡好,平时翻来覆去也睡不着,钻进被子里一个小时,就算不玩手机,也能将眼睛睁得又大又亮,今天倒是才钻进被子,呼吸马上就平稳了下去。 方秉尘刚刚已经睡得够饱了,本来以为自己还能睡一会儿的,结果这会儿反而睡不着了,但是又不敢玩手机,生怕手机的光亮晃到了身边的人,于是只能翻了个身。 那就先从朋友做起吧,哦,不对,应该先从租客做起。 方秉尘半夜不睡觉,在脑袋里面没少做规划,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马上就将规划进行了实施。 追回前女友的第一招: 做一个优秀的家政保姆。 也怪不得方秉尘好像干什么都很游刃有余的样子,倒也不是说做事容易,只是说总感觉他的时间很松快,似乎要比别人多出那么几个小时来。 厨房里的葱香花卷还在锅上蒸着,他就已经将客厅洒扫了个干净,虽然此刻分明也才不到七点钟,徐照月正缩在被子里面做她的春秋大梦。 七点多钟,方秉尘将花卷从锅上夹了出来,热气混着花卷儿的香直扑了他满脸,那碗粥也基本已经被他消灭干净了,只是锅还没洗,另起了一口熬新粥。 徐照月此刻依旧在床上大躺特躺,身边没了人,睡姿就越发豪放,可能也和最近真的是有许多时间没睡觉有关系,那睡姿属实是不忍让人直视。 方秉尘十分钟进了三次房间,第一次瞧见徐照月和身上的大厚被子缠缠绵绵,整个人歪七扭八,第二次瞧见徐照月枕着被子,手机被掩埋在被子里面,险些就要被吞噬,方秉尘只能蹑手蹑脚地半爬上床,解救手机于水火之中,第三次瞧见徐照月终于重新将被子盖在了身上,但也仅仅只是符合着中国人盖被的首要条例:只盖肚脐。 方秉尘三次都将企图拉开窗帘的手放了下去,慢慢悠悠走回厨房,重新取了小盆扣在了花卷上面,一直放在锅里,担心会被水蒸气湿掉,一直放在外面,又担心会不会放干放凉,真是多亏自己有个聪明的脑子。 方秉尘倍感自身状态良好,厨房的磨砂玻璃贴还没有贴上,那就趁着现在该干嘛干点啥吧。 方秉尘本想趁着当下把磨砂玻璃贴给贴上,连卷尺都从抽屉里面找出来了,就等着量尺寸用刀子裁了,结果却意识到自己准备了一大堆的葱姜蒜调味料,偏偏没有拿主食:他就连磨砂玻璃窗贴在哪放着都不知道。 没关系,此人调整心态更是一把好手。 方秉尘洗漱完重新躺回到了床上,等徐照月睡醒了以后问不就好了? 只要人长了嘴,就不怕两不见面。 徐照月人依旧在大美梦乡,方秉尘觉得自己好像把一切都干完了,这才有时间静下心来好好看看身边的人。 只可惜眼睛刚瞧过去,马上就对上了另一双眼。 徐照月马上就睁开了眼,一点不像是安然睡醒的,反倒像是警觉到了什么,死死瞪着眼前的这双眼睛,方秉尘赶紧错愕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面不改色心不跳:“早上好,起床了。” 徐照月一时之间没听清他的那句话,这会儿幻听也很重,耳朵里面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人声,还有杂七杂八乌拉拉的声音。 方秉尘看着眼前的人皱着眉头,两眼发懵,自觉地走出了房间,隔着大老远加大了音量:“起床洗漱!” 徐照月捂了捂自己的耳朵,这才感觉自己的听力回归到了现实世界,两手心覆盖在脸颊上搓了搓,算是给自己醒醒神,等到她床上收拾好之后,方秉尘已经给她准备好了洗漱的水。 徐照月看了一眼水池里的水,飞一样地回到了房间,将自己准备偷懒等等叠的被子火速叠了起来,方秉尘刚刚好也往过赶,徐照月拍了拍已经叠好的被子,脚底下像生了风火轮,拿着扫床的笤帚将床单展了展,收拾了一番:“不用!我自己来,我等会就去洗漱吃饭,不劳烦,不劳烦。” 方秉尘失望的神色不过是一瞬之间,他早就在昨日的一夜间,参透了优秀家政兼保姆的深刻涵养:“那就去洗漱吧,水、牙膏、护肤、纸、毛巾、发梳、发绳……我都准备好了。” 徐照月闻言凌乱不已,方秉尘权当没有看见,侧着身子绕到了她的身后,干干脆脆的“刺啦”一声,大卧室才进来了些光,还连同着些许的凉意。 倒是更加衬徐照月的凌乱。 第39章 看病(一) 两个人最终还是共同做到了餐桌边上,方秉尘用新取来的筷子给徐照月夹了个花卷儿:“尝尝。” 徐照月看了看花卷,看了看他,最后又看了看自己碗里的小米粥:“谢谢啊,你自己吃吧,昨天的大米粥不是没喝完吗?” 方秉尘点点头:“那你给我夹回来吧,我就当是你给我夹的花卷儿。” 随后又补充道:“粥已经被我喝完了。” 徐照月回想了一下锅里的粥,好在那锅粥并没有熬多少,剩也没有剩多少,但眼前的人毕竟刚生完病,于是还是放不下心的又问了一句:“还能吃吗?有胃口吗?” 方秉尘又点点头,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看着徐照月碗里的葱香花卷儿:“那口粥又没剩多少,就小半碗,我胃口也挺好的,吃下一个花卷还是绰绰有余的。” 徐照月迟疑着给他夹了个小一些的花卷递了过去:“那你吃吧。” 方秉尘碗里也有小半碗的粥,像是特意为了避免自己被噎死而准备的:“甜梓找了份工作?” “是啊,说是教人冰岛语,我是不太放心,总觉得没保障。” 方秉尘若有所思:“应该没事吧,回头别在家里面上课,在外面约个地方就好了,去咖啡厅或者饭店开个小包间,去书店的茶座那里也行,都挺安全的,你放心不下就去说一下。” 徐照月一口花卷,一口粥:“你几点起的啊?” 方秉尘愣是觉着自己嘴里的花卷儿被嚼出了甜头,于是又在嘴里嚼巴了两下:“没看时间,反正我起的时候你还没起。” 徐照月闷声“哦”了一下:“那你起得还挺早的。” 此刻的时间还不到八点,这个点儿要是放在前两天,徐照月准是还没睡觉,非要等到临近中午的时候,两眼一闭,肚子饿也是假的,写小说也是假的,唯有做梦是一点都不肯辜负的。 两个人像是又没了话题,于是又安静了下来,气氛冷到仿佛能在半空飞过数只乌鸦去。 “咚咚——” 门外响起了一阵的敲门声,听上去还怪有力的,两个人面面相觑,好在这顿饭基本已经被消灭空了,两人一个眼神交汇,方秉尘将碗筷全都收拾了起来,徐照月则迅速跑去开门:“谁呀?” 随着房门的打开,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个一楼的老太太,还不到十月份,老太太身上已经裹上了厚袄子:“小月啊,你哥来了?” 徐照月皱着眉,脑袋里面迅速搜寻到了那天的记录,这个哥哥本人此刻正在厨房收拾洗碗,徐照月着实是没有想到这个老太太究竟是怎么知道的,于是只能先请进门: “怎么了?找我哥有事吗?” 老太太乐呵个不停:“上次不是答应好给你们带点特产吗?我们家孙女最近给我寄来了蝴蝶酥,那吃起来香啊,给你们送点儿。” 徐照月半天没想到这究竟和“她哥”有什么关系,老太太当手上提着的袋子放到了桌面上:“怎么不见你哥?” 方秉尘此刻刚洗完碗,挂了满脸的官方笑意:“诶,老太太你怎么来了?还正准备和小月出门。” 老太太眼睛一瞪,脖子一缩:“哦哟,小月还出门呢?我说这几天没瞧见她往外走,原来就专等着今儿呢?” 方秉尘直冲着徐照月使眼色,徐照月马上有所领悟,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从衣柜里随意扯出了一件白外套来,将将就就地套在了身上:“哥,那咱们还走吗?” 方秉尘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只冲着他们两个乐呵:“那还走啥呀?不如就在家多坐会儿,下午太阳也挺好啊,下午再出去吧。” 徐照月神情瞬间颓唐了下去,方秉尘用纸杯接了水:“这不是着急吗?我这难得回来陪陪她,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 老太太依旧不准备走,像是特意来装聋作哑的,徐照月将身上的外套半耷拉下去,翻折着挎在了屈起的胳膊肘上,头上都像是顶了乌云,低着脑袋溜进了自己的房间里面去。 方秉尘也不能说什么,毕竟都是邻里,他要是这会儿逞了一时嘴快,回头丢的就是徐照月的脸,于是只能耐着性子道:“实在是今天来晚了,家里花卷都吃完了,不然就给你打包几个了,我正好这会儿准备带徐照月出门看电影,昨天就买了票,时间也改不了,有什么事情要不改天再说?” 老太太这下不得不起身开溜,嘴里还念念有词:“小月这孩子,还是要有个手足,有哥哥就是好啊,平时见了我们也不打招呼,这会儿直接躲房里去了,跟你这个做哥哥的倒还真不一样,也对,姑娘家一般都是年纪越大,脸皮越薄,以前还能说两句话呢。” 方秉尘直接一个关门不送,把老太太请出了门。 徐照月缩在房间里,老太太刚刚说的那些话,全都被她听到了耳朵里面去,不过从小到大这样说的人也不少,只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要给任何别的人开门,然后继续赖躺在床上。 方秉尘敲了敲小卧室的门:“你别听她的话,老人家都喜欢这样说,下次咱们不给她开门。” 徐照月昨天确实睡够了,但这段时间向来都是差不多这个点才准备睡觉,所以眼皮子还是有些架不住,那些幻听也因为还没吃药的缘故嘈嘈杂杂,总觉得自己的胳膊上密密麻麻的,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咬着,就算半闭着眼睛也还是能看见各种各样的死状,形形色色的人脸和不断跃动着的高饱和山峰,有无数漩涡一样的圆圈,几乎要将徐照月这个人拖进去,拖到一个再也没有人能找到的隐蔽角落里去。 方秉尘从床和墙的缝里找到了躲着的徐照月,这个地方虽然狭窄,但是毯子铺得还算厚,而且她身上居然还有一个薄被子可以盖,看上去像经常躲在这里睡觉的。 方秉尘轻声道:“徐照月?” 徐照月像是全然没听见,眼睛半闭着,整个人恍惚间就快睡着了,方秉尘重新又挪到了床上,用自己的手指碰了碰徐照月的面颊:“醒醒。” 徐照月只觉得本来就被蚂蚁啃咬的皮肤突然碰到了一片暖意,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触有了新的变化,于是偏了偏自己的脸,好像只是在片刻之间,就已经熟悉了这种感觉。 方秉尘又碰了碰徐照月的脸,只差将手指屈起放在人中那里,看看人是不是还能出气进气,徐照月这才恍惚回了神:“你怎么在这——哦,你本来就在这儿。” 方秉尘快要被她的反应逗笑了,伸手牵了牵她的胳膊,徐照月自然地把胳膊往高了一抬,耳朵里面似乎嗡嗡了两下,就像是小时候那些老师别在腰上的小蜜蜂突然抽了风一样,长久而尖锐的声音,一再地攻击着她的耳膜。 方秉尘将徐照月拉了起来,开着玩笑打趣道:“一口早饭让你精疲力竭?” 徐照月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勉勉强强分辨出了这句话:“什么一口洗劫?” 方秉尘眉头皱了皱:“徐照月,你这两天吃药了吗?” 徐照月没有反应过来,方秉尘将胳膊伸长,顺着她的脸颊将自己的大拇指划到了她的耳门处,揉了好半晌:“怎么了这是?” 徐照月摇摇头:“没事,我好多了,刚刚有点耳鸣。” “幻听严重了吗?” “还行吧,也就那样,那个老太太走了吗?” “早走了。” 徐照月点了点头:“毕竟老人家嘛,总想找个人说说话,不过我觉得她应该是想找你聊什么相亲的事情,毕竟前几天,她又没上来过……” 方秉尘收回了手:“你能和她相处的下去吗?不能的话,等她下次再来我就把话说清楚,你要是不愿意起冲突,要不然咱们两个去我那边住。” 徐照月眼下有些疲惫:“不用了,我下次把话说清楚吧,对了,那个蝴蝶酥,应该是老太太给你送的。” 方秉尘用自己的掌心顺了顺徐照月的头发:“给你的给你的,现在时间还算早,不到八点半,我估计你还是这两天没睡好,不过你也先别睡了,从今天开始调整一下作息,我去在网上挂一下号,你是平大一院的吧?” 徐照月浑浑噩噩地爬了起来:“是啊,你挂号干什么?” “你有特定的医生吗?” “兰晓霞。” 两个人一同风风火火的去了医院,虽然严格来说,更像是方秉尘一路把徐照月拖到了医院,电梯一路上去,精神科有不少人还在门口坐着等待就诊,徐照月是二十六号,现在也才进行到第九号人,一时半会儿也轮不到她,不过方秉尘一来是为了防止她睡着,二来徐照月这会儿不清醒,好说话,万一等一下就不乐意出来看病了,那就难搞了,还是宁可在外面多等一段时间来得好。 精神科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像是许多化学药物的味道,仿佛是药品的药衣,又或者胶囊蘸了水后的味道,这个科室和其他科室不一样,只留着一扇窗户,而且还用钢条和软泡沫包的边,窗户也不是常开着的,就算开着也开不了多大的缝,即便开了缝,那也不能算什么,一来挂着纱窗,二来外面隔着铁丝,这些孔洞都格外的密小,让气味散都散不出去,直往人鼻子里冲。 方秉尘也是第一次来这医院,他之前因为徐照月抑郁过,不过是跟着父母去找中医看的,中医一口断定他是心气郁结,给他开了点逍遥散,开了些开胸顺气丸,现在想想,中医馆那边的味道要比这边的味道好闻许多,这边的味道还真是让人有些遭不住。 徐照月和方秉尘两个人来得早,医院的蓝色公共座椅上还有位置,方秉尘将自己多带的一份薄外套稍微叠了叠,垫在了椅子上面,徐照月想都没想,坐下就开始打瞌睡。 方秉尘发觉这个科室居然小孩居多,不少的大人老人大包小包的站在小孩旁边,不是挂着个脸沉默,就是喋喋不休,叨叨个没完,徐照月两眼直犯迷,头轻轻向方秉尘这边栽了过去,方秉尘用自己的手半撑扶着徐照月的脑袋,眼睛一下就瞧见了前面一排的男人。 他们椅子在第二排的最末端,前一排都坐满了人,这个男人长的五大三粗,满脸的橘皮印子不说,皮肤也像是那种晒得干巴了的橘子一样,眉毛稀疏,眼睛极小,东瞅瞅西看看,来回地踱着步子。 方秉尘倒也不会因为这些注意到他,男人从左边走到最右边,就从最右边一个转身往最左边走,从脸到脖子处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在脸颊上凸起着,上面似乎还缝了不少针,不像是手术缝的,更不像医生缝的,倒像是他自己随意取了一条红线,大半张脸上都有着一个显眼极了的刺青——一个乌青发黑的骷髅头。 方秉尘忽然就生出了一种不安来。 就诊室的播报响了又响: “下一个,十三号患者,请到五一七诊室就诊。” 离徐照月还远。 方秉尘看了看上面播报的告示屏跳动,或许是因为这个男人太吓人,第一排的那些人有点眼力见的都走了,只剩下那么几个,因为实在害怕,等会儿就找不到位置了,所以依旧坚守着的所谓勇士。 那个刺青男人连走路的姿势都格外的僵硬而狰狞,胳膊不自然的往回缩着,却又大摇大摆,灰色的背心下面连着一条满是纹身的花臂,另一条胳膊倒是没纹身,但也不见得干净,皮肤棕黑不已,还有着不少由于胳膊和背心摩擦飞出来的皮肤肤垢。 不说话,只是喘气都是一阵一阵的粗音,两个鼻孔直呼呼,看着鼻毛要比头发多,连光着的头顶上都要纹上青绿色的龙来。 方秉尘倒也没有以貌取人的习惯,只是总觉得心中不安,而且这个男人的这些动作习惯似乎有些过于的鲁莽粗俗,何况这里可是精神科,不禁让他想到了所谓的反社会人格。 于是轻轻拍醒了徐照月,近乎于单膝跪在地上,将自己的脸稍稍抬起,柔声道:“快到你了。” 两个人之间凑的极近,徐照月醒了醒神,想也不想就跟着方秉尘往后面走,手里面还抱着那件衣服,他们这一走,第一,二排可彻底没人了。 先前坚守着座位的那些人也被那个刺青男给骂走了,大家几乎都离了八尺远,谁也不想多挑起些什么事情。 导诊台的两个女医生将诊台旁边的横条一开,往前一步去,绕到了就诊的公共蓝色座位处:“你好,请不要把脚抬在椅子上。” 说这句话时,涂着粉色口红的那个医生,几乎是憋了一口气后迅速说完的,另一个医生只能微微笑着,暗暗屏气。 刺青男抬眼瞟了一眼那医生:“说的什么话?” 徐照月被方秉尘拉到了走廊的大里面儿去,完完全全远离了等待就诊的区域,和一群被点到名的人混在一起。 徐照月问:“不是还没到咱们吗?” 方秉尘默默给她多戴上了一层口罩。 “那边好像情况不太对,在这边等着吧,咱们靠边些。” 徐照月纯属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几度想要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出个什么来,最终全都无获:“好吧,现在到几了?” 方秉尘沉了沉声音:“十五号了,马上了。” 徐照月重新蹲了下去:“那还要好久。” 方秉尘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我到前面看看去。” 方秉尘说完这句话,倒也没着急着动,先从网上查了平城一院的保安号码,粘贴到了通讯录的拨号里,以备后面不时之需,而后才慢慢越过了人群。 那个刺青男显然格外不服气,周围的人们也尽是一边不敢靠前,又一边不愿意错过热闹的,全都缩得远远的,有小孩的则是将小孩护在臂弯里或者拦在身子后面,只有极少数像徐照月她们躲得老远。 地上还散着刺青男的滚毛起球黑色臭袜子,众人纷纷掩着口鼻,方秉尘默默给自己又加了一层口罩。 那两个医生里只留下了那个涂着粉口红的医生,另一个医生估计是去叫保安或者找警察了——警察局离这里也不是很远,就在医院的斜对面。 方秉尘在人群中绕了个弯子,刚刚好能看得见刺青男把抠完黄脓脚趾的手在自己嘴里抿了一把,用下牙上牙慢慢将指甲里面的泥垢划了出来,冲着那个粉口红医生像是吐瓜子壳一样地吐了一把,然后用自己的大拇指指甲抠了抠留了很长的尾指指甲。 人群中里面的一个声音听着极为年轻,像是在和自己的同学或朋友窃窃私语,一时半会儿没有将自己的声音压下去:“我靠啊,这人也太恶心了吧……那个小指甲都又厚又黄……” 方秉尘循着声音向左边一转头,还没来得及找到人,就先听见了刺青男的粗犷大嗓子,还没等耳朵接收到信息就先闻到了一股巨为浓烈的烟臭味,方秉尘暗暗感叹于自己刚刚又加了一副口罩,果然是一件极其明智之举。 “哪个死崽子在说老子坏话?你们全他妈看什么呢?当我聋了?” 男人走起路来,精神科的地都要抖上三抖,粉口红的医生伸了伸胳膊,企图将此人往下拦,硬着头皮道:“你好,这位患者,请不要在这里起争执。” 男人从酒糟鼻子里面拧出一把黄腥的脓鼻涕来,在空中抖了两下手,随后又在自己的灰色背心上来回涂抹了几下:“你他妈说老子是神经病是吧?我他娘还以为这里全他妈都是神经病,怎么还有你这个不长眼的瞎子?老子是神经病吗?” 刺青男将这位粉口红的医生推搡了一把又一把,医生连连向后踉跄,方秉尘将编辑好的消息发到了保安和警察的账号短信里面去。 包括方秉尘在内的众人都朝那个医生的身后纷纷伸手,才免下了一摔。 刺青男道:“一群神经病还看医生?干脆上村里找个光棍嫁了吧,男的嘛——再怎么是个人样有什么用?脑子有病,娶不着老婆也正常。” 方秉尘一抬头,可巧就对上了刺青男挑衅的眼。 第40章 看病(二) 围观的众人纷纷跟着刺青男的眼神望了过去,方秉尘脸上戴了三层的口罩,似乎只是眉眼更低了一些,既没有走出人群,也没有向后退去。 那个刺青男倒是还没有等脚步往前走,脖子就先伸了二里地,粗脖子上的经脉都凸了起来,满都是猪肝似的颜色:“就是你他妈的这种人,才害得老子的老婆跟人跑了!” 方秉尘往前走了一步,刺青男伸长了胳膊要往人群里抓,方秉尘周围的人纷纷向四处躲散而去,那些大人们都捂着小孩的眼睛,那些独自来看诊的小孩、小年轻倒是一边紧张着,一边闪烁着兴奋的神情。 方秉尘将手臂抬起,用前胳膊挡下了挥过来的那一拳,但也没挡下散过来的臭味,于是眉头皱得更深,刺青男不乐意了,像一只公牛一样哼哼喘着气。 “你他妈的敢挡老子?” 刺青男的眼睛瞪得老大,就好像眼前有根线等着他穿针似的,可惜那双眼睛瞪得再大,也和他的心眼儿一样,如豆小。 方秉尘冷漠的声音从口罩里闷闷地传了出去:“我已经报过警了。” 涂着粉色口红的那个医生踉跄着往前面跑去,衣摆的褶皱和肩膀上的痛感急着在她后面追:“来人!快来人!” 精神科这边一阵骚动,围观的人群也纷纷往后一退再退,终于有一个大娘算是忍不住了,那双有水光滑的手各伸出了一根滑亮的手指来:“你这个小伙子,怎么在这挑事呢?你是来看病,还是来干嘛的?” 刺青男啐了一口口水,没等脖子扭过去,眼睛就先恶狠狠的瞪上了那个老人:“老子他妈的找地方寻清静,你以为都跟你们一样吗?你这老不死,也是个脑子有病的吧。” 刺青男说完后,马上将目光投回到了方秉尘身上,围观的人们一个个都朝前聚去,但又不敢离得太近,前面的那些声音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后传。 小女生拍着另一个小女生的肩,将手背反在嘴唇边上:“前面好像有两个男的,快打起来了。” 小女生又拍着另一个衣着格外质朴,眼皮子里只剩下空洞的中年女人:“诶,前面要打起来了,你说怎么会打起来呢?” 女人对此完全不感兴趣,一头卷发毛毛躁躁的,本来颜色就不黑,净是些数不清的棕黄色,里面还藏了几根白,看着发质极其不好,可女人后面的少年跟那个男人倒是感兴趣,两个人窃窃私语过后,终于选出了一个人来—— 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很想拍拍那个女人的肩,但总觉得毛毛躁躁,满是尘垢,像是发着一股还没有老去的老人味,就是只能留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女人的肩头:“那个人说什么?前面怎么了?” 女人退开步子,男人如愿地走向前一步去,男人长得也算高大,看得勉强还算是清晰。 刺青男企图一把揪着方秉尘的黑色衣领,但是那一抓并没有成功抓到,于是只能愤愤不平,咬着后槽牙挥舞出了拳头,棕红色的拳头发着夏天闷出的烂疹子臭味,黄色的厚指甲潜藏在其中,就像是流了脓水。 方秉尘将步子退了退,嫌弃的目光被碎发半遮半掩:“你发什么神经,扰乱公共秩序是违法的!” 众人不敢吱声,不知道究竟在窃窃私语些什么,刺青男将胳膊往起一抬,露出了杂乱缠绞的腋毛来,这腋毛里面还藏着星星斑斑的白屑子,一个大跨步就逼近了方秉尘,方秉尘连连向后退去,接着往旁边一闪,退到了往另一头的走道里面去。 这边的走道深处,徐照月并不怎么知情这些事情,她倒是知道有两个男人打起来了,毕竟自己也长着耳朵,不是听不见的。 不过就算打起来又如何呢?她没有一点想去看的心思,两个男人怎么想都不会有方秉尘,方秉尘性格柔和又老实,不是那种挑事的人,更不是那种容易起争执的人,于是,一番脑内风波推理后,徐照月继续安心地蹲在地上,将脑袋掩埋在衣领里面去了。 方秉尘退到那边的过道里,空气清新多了,男人本想抬胳膊将他钳制住,却没想到这人跑得这样快,于是把手指掰得直嘎嘣作响:“就是你们这混账玩意儿!一个个的都是杂碎,女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看脸就是看油水,全他妈是一群势利的!” 男人还想嘴中叨叨着什么,往前扑去,好在警察和保安纷纷冲了上来,将男人的胳膊给钳制住了,可惜那些警察跟保安对于气味毫无准备,一时之间脸臭得像是高温下面放了三个月的鲱鱼罐头。 一个个儿的不是当场呕了出来,就是只能赶紧屏住气,把那种臭意往嗓子里吞。 好在没有起什么冲突,徐照月在地上蹲了半晌,突然后知后觉到方秉尘刚刚好像说要到那边看看去,腿在地上蹲着也麻了,于是猛地一个起身,险些栽倒在人群里面,那个身影着实是太熟悉了,周围还站着许多的保安和警察。 群众里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在精神科吓唬人算什么东西?” “一口一个娶老婆,一口一个男的女的全是错,没妈还是没儿子?” “真是没教养的,活该没老婆!” 男人在一阵阵声响里面不断的扭着自己的胳膊和屁股,想要从这群人中挣脱出去,徐照月侧着身子拍了拍前一个人:“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前一个人皱着眉头,侧了身子:“干嘛呀?看不见前面在吵吗?” 徐照月把这句脑后的话权当是没有听见,拍了拍前面的人,用两只手不断的往两边拨着:“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 方秉尘在一边站着,一只胳膊下垂,另一只胳膊抓着下垂的那条胳膊的上臂,口罩和刘海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神色。 警察将人群往开了遣散,愣是没有一个人动,全都指着那个刺青男张口就骂: “长得不好看就算了,在身上打扮的跟个鬼画符一样,不讲卫生,不检点,能娶到老婆就怪了!” “脸上还要纹身,那纹身的能是什么好人啊?我看呐,天底下的话,说得就是没错哈!纹得二五八万一样,怎么不带条金链子?狂死你啊!” “怪人家女人看油水看脸?谁乐意嫁你这种的?真是丑得让人吃饭发噎!” 刺青男终于忍不住了,即便是被控制的情况下,还是怒吼了一声:“我淦你大爷!” 可惜这句怒吼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大家全都不以为意,方秉尘更是丝毫都不在意这种话,只有公示播报回应了他: “下一个,十九号患者,请到五一八诊室就诊。” 徐照月才刚挤到人群前面去,被这句话振得两眼直瞪,清醒多了,大老远瞅着方秉尘,还以为是胳膊上受了什么伤,又想跑上前去,又担心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于是腿站也站不直,跑也跑不开,干脆僵在地上养雪花儿去了。 方秉尘瞧见了徐照月,警察给男人将手铐上,往一边带,刚刚事情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哪知这个男人就像是那猪吃食的石头醩一样,半天不愿意挪一点地方,身上嘴里的臭味四处分发,两眼直瞪着方秉尘: “我老婆就是跟着你这种不要脸的小白脸跑了的!你嫌老子身上有味儿是吧?老子让你嫌,但凡我那婆娘回来,把我这衣服裤衩子洗两遍,全天下就属你们这种小白脸,最不要脸!” “我那老婆本来!在家里干点活,做点饭,把儿子拉扯拉扯就挺好的,原原本本也不是什么个好货色,老以前被隔壁不知道哪儿来的一个男的用一瓶矿泉水就给骗走了,真他妈不知检点,连口水也喝不上吗?” 男人一边说着,还一边把头一缩一缩的,脖子朝前一顶一顶,一句话里三个字就要有一口大喘气:“要不是老子,这天底下有人要他吗?后来老子娶了她,每天在家做做饭,有啥不行?瞅见个小白脸就跟着跑了,那他妈早以前我还不知道呢,花着老子的钱给别的男人!” 男人吐了口口水,青紫色的嘴唇咧出了黄牙来:“草!” 警察一下抓住了这个点,浓眉紧皱,当即问道:“你干什么的?” 男人本想口出狂言,一听这话是警察问的,愣是将那些难听话给咽回到了大得分了两层的肚子里面:“我他妈……我在家啥也不干,每天打打牌,是那个女人每天出去洗盘子,那他妈要不是那个小白脸凭空出现,我用得着现在租不起房……” 男人像是恨铁不成钢,说的话突然顿住了,然后狠狠一跺脚:“跑到医院找睡觉的地方?老子晚上还要去网吧酒吧,现在去也去不起了,睡得个桥下面,爹娘也不是个好货色,当初让我娶了那么个玩意,早知道现在要跟着野男人跑了,我他妈能娶她?” 男人的声音离人群越来越远,但好半晌,臭味才终于散去,徐照月赶紧飞奔向前,鞋底子在医院光洁的地上发出“蹭蹭”的摩擦声来,抓着方秉尘的两条胳膊,将人左看右看:“你怎么样?胳膊受伤了吗?你怎么跟人打起来了?” 徐照月离得方秉尘近,能分明清楚地看见眯起的眼睛和清晰的卧蚕,更甚至隐隐约约稍深些的眼尾沟:“你笑什么?你伤哪了?你说话呀?” 人们这会儿基本都散了,早已经将就诊的蓝色座位占了个齐全,没占到座位的,只能自认倒霉,往墙边上靠,那个竖手指的大娘倒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这是男朋友吧?陪着来看诊来啦?” 徐照月的手瞬间僵住了,方秉尘将自己的胳膊从她的手中脱出去,将眼前人的手心紧紧扣住,还没等他开口,那个大娘又咧嘴说道:“诶呀,这小情侣就是好哈,这姑娘家还是放心,你这男朋友好呀,不急不躁的,也没有跟着打上去,做事能考虑后果,这可是能处啊。” 徐照月着实不知道到底该从哪里反驳开口,除了不是男朋友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可反驳的地方,于是只能颔首笑着:“是啊是啊。” 随后赶紧向别的话题里发问:“您也是来看诊的?” 方秉尘用声色地将十指相扣的手越发紧了紧。 大娘笑着从那个破了皮,甚至能看见里面的深色旧海绵的老包包里面,摸出了一张卫生纸来,擦了擦头顶上的虚汗,又擦了擦自己的胳膊:“哎呀,更年期,我家也有个小子,现在都大学毕业了,跟你们也差不了多大年纪,我生他生得晚,从小就懂事,能给父母分担,可让人省心了,后来那不是上高中吗?” 方秉尘和徐照月跟着一同半靠着墙,继续听大娘往后说:“就因为营养没跟上,长得有点矮了,然后唉,估计也是因为家里没啥钱吧,就让同学给欺负了,我们家小子为了省那几百块的住宿费,就不愿意住宿啊,每天都是走读回来的,家里又远,赶上那冬天寒风能把人给吹死,我跟他爸的身体都不是很好,春夏还能勉强送一送,接一下,到了冬天,没办法呀。” “冬天那有一回,我家儿子推着他那自行车回来了,打着灯写作业呢,我给他切了点苹果块,说是让他写完作业吃一下,结果一瞅那作业——哎呀,字迹全糊了。” “我说娃娃,你咋啦?我家小孩就哽咽着说,没事,妈,今天的作业有点难,一会儿我跟孩子他爸还笑他,都已经是上了高中的人了,全家文化最高的娃娃,怎么还要因为几道题就哭个两眼?可别哭了,有不会的就去问老师,要不然就问问同学。” 大娘一边说着,一边就垂下了眼泪来,鼻子红彤彤的,脸上委屈得像是身上挨了打一样:“娃娃一口一个应声说好,我们家小子打小成绩就不赖,不说是最尖端的吧,也能跟上,后来第二天晚上又回来了,我又去给人家送苹果,可怜我们家娃娃,活了十七八岁,连个自己的卧室,连个书桌都没给得起……一个人睡得个客厅里,睡觉在客厅,写作业也在客厅,家里都不敢让来人,来了人那屁股往床上一坐,儿子连个睡午觉的地方都没有。” “后来那不是又回来了吗?我给人家送苹果,突然就看见那耳朵后面有一道长长的口子,耳朵上也是呀,儿子说是冬天太冷了,给冻伤了,也不疼,冷得都没了知觉了,我跟他爸就给他买了一个脖子上套的,能往开展,跟围脖似的,还能顾住脸,还答应给他包饺子吃。” “后来我们再看那孩子,有一天晚上突然就不回家了,一开始我们还以为是班里留堂了,就左等右等,饺子都凉了,面都僵住了,眼瞅着就要十二点半一点了,那不是有班级群吗?我们就在群里问人家老师说‘我们家小天怎么没回来呀?’” “我们就一群人一块去找,找了好半天啊,当时我真的觉得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怎么就找不到了?那么大一个孩子呢?” 方秉尘眼睛向下一瞟,就瞧见了徐照月微微皱起来的眉头,便轻轻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抚了上去,大娘吸了吸鼻子:“诶,给你们说难过了啊,当时我真的觉得自己连条命都没了,我活那么大年纪,全是照顾娃娃的,我自己都……什么都顾不上,而且我们家娃娃那么有出息,怎么就……” 方秉尘看着大娘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往下流,像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大娘深呼吸了几口气,眼珠子往上瞟了又瞟,大片大片的眼白露出来,里面净是些红血丝,还有泛着红意的水雾:“好在我们找着了,娃娃刚跳下水没多久,捞起来的时候身上都是湿的,还把书包反着背,那长长的钓竿前面那种简单的鱼网子,险些就钓不起来了。” “把娃娃从水里面捞上来,衣服裤子全是湿的,哎呀,还有那书包,那么重一个,包里面全是水啊,还有那么些书,险着些就把我儿子给压死了……” “当时可是围了一大群的人,头上手上全是手电,那些光就那么照着我儿子,真的是哎呀……冬天呀,那可是冬天!那该多冷!那么多,我儿子的脸比那墙都白,真是让人不敢想到底怎么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耳朵后面的那个都发炎了……” 大娘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精神科过分的安静,但是又好像格外的嘈杂,起码徐照月耳朵里面是这样的,那些声音又出现了,不住地说着一些难听的话,引导着她快点了结去。 方秉尘问道:“孩子还好吗?” 大娘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始终都咽不下这口气:“救回来了,救回来以后人还没清醒,在那病床上就先说‘爸妈,我是不是把家里的积蓄全用完了?’刚救回来那会儿,情况也不是很好,还一直跟我们说‘爸妈啊,去捐了吧,’医生过来检查查房,脑袋清不清醒,嘴就先张着说‘高度近视还能捐眼角膜吗?’” “好在娃娃活过来了,现在生活也好多了,那些伤口全是学校里那些人弄的,就是觉得我们家儿子长得小,觉得我们家儿子好欺负,我跟他爸闹到学校去,找了他们老师,就图一个交代!最后啥也没成,好在娃娃争气,我知道归根结底还是我们家没钱,给不了娃娃这些底气,不说穿得鞋破吧,一年来来回回倒腾的也就那么三两双,娃娃争气上了大学,我们老两口也争气,这不是烧点馒头,烧点饼,开了个小店面吗?” 徐照月问道:“在哪开着呢?回头我们去捧捧场。” 大娘笑着一摆手:“在那个哪儿呢,全兴超市,你知道不?旁边就是我们家店,虽然小是小了点儿,但生意好,回头我们特地给你留两个!” 方秉尘道:“您身体怎么样?开这些生意红火是红火,就是起太早,还是要多注意。” 大娘又是一个摆摆手,像是把过往的生活阴霾全都摆干净了:“我儿子好了以后,我就从网上自学那些心理的东西,带我儿子来这医院看了一下抑郁症,现在娃娃也没事了,我自己也没啥问题,就是这年纪到了,更年期自己调节情绪,有时候还是调节不好,就是要找人家医生看看……” 公示屏的患者编号数字接着往后翻了又翻,播报的电子女声依旧道: “下一个,请二十二号患者,到五一七诊室就诊。” “下一个,请二十三号患者到五一八诊室就诊。” 第41章 心理疾病 一顿好等,两个人终于等到了公示屏叫到第二十六号,这会儿都已经赶着中午了。 “你好——” 徐照月在五一七诊室门口等了半天,愣是没等到门开,于是只得敲了敲门,将门开了一小道的缝子,里边的上一位患者才刚问完话,准备出去,兰医生的头发自然扎在脑后,将手一下一下点着那份报告:“你去到那边查一下以后再过来。” 房里的那位患者和他的家属连连点头,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徐照月赶紧向一边侧身,方秉尘抚了抚她的背,将她往怀里揽了揽,诊室的门开得极大,三个人神态各异,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像是小孩,约莫才十七八岁,神情淡漠,涂着浓艳的廉价口红,用手紧紧攥着斜挎的包,后面跟着的两个像是家长,身子离得远手,却先推了过去,把孩子直往门外推,两人也私语着赶紧走。 方秉尘收回了眼,徐照月准备往门里进去,几乎就是在同一时刻,兰医生道:“下一个,二十六号,二十六号在不在?不在我就吃午饭去了——” 徐照月匆匆进了门,规规矩矩地坐到了医生对面,方秉尘在门口,准备伸手将那留出来的一道小缝关上,手心儿才刚搭在门把手上,就听见里面那道老成的女人又道: “后面那个,是二十六号的家属?你进来吧——” 方秉尘进了门,反手将门闭了个严实,徐照月旁边还有一把椅子,于是便自然地走了过去,正好在兰医生的对面。 兰医生眼睛没离电脑,手也没离鼠标,屈起的手指合着其他几根手指一起将鼠标左右划了划,像是在从上面找着什么:“徐照月是吧?” “对。” 徐照月问什么答什么,没说一句多余的话,甚至连多余的字都没有。 兰医生从电脑上找出了她之前做出来的报告:“每天都有吃药?” 徐照月迟疑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每天都吃,就是时间不太规律,有时候会吃的晚一点。” “舍曲林和鲁拉西酮?” 兰医生的目光终于离开了电脑,看向了对面的徐照月:“这段时间感觉怎么样?幻觉幻听这些有减少吗?” 徐照月摇摇头:“增多了吧,感觉容易迷糊,鲁拉西酮吃了以后还是有点静坐不能,就总想着跑跑跳跳什么的,但是我又懒,就比较燥。” 兰医生扶了扶自己的红框透明眼镜,目光转移到了旁边人身上:“你是她谁?” 方秉尘下意识道:“男朋友。” 徐照月没敢看方秉尘,也没敢看医生,兰医生再度问道:“她是每天吃药吗?大概几点吃?” 方秉尘有些抱歉,但还是不动声色,麻利地给出了答案:“我不太清楚,这两天才回来。” 兰医生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放到了徐照月的身上:“那你的这些幻觉,幻听,现在都是个什么样的状态?每天听到的还有看到的那些都是一些什么?” 徐照月不停地在桌子下面用袖口跑了的线缠手指:“感觉还是之前那个样子吧,就是听到一些让我了结的话,还有一些嘶吼和哭泣的声音,有时候是电话声,有时候会听到有人说话,只不过会比之前更真一点,但家里就我一个人住,所以我知道肯定是假的,看见的也都是老样子,但每天睡醒和睡前还有半夜的时候,频率会高一点,虽然平时也会有吧。” 兰医生又一次点了点头:“心情呢?每天都干点什么?一日三餐这些都怎么样?” 方秉尘悄悄在桌子下面握住了徐照月的手,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摩擦了几下徐照月的手背。 徐照月整个人的状态倒是平静,一一如实答道:“心情还可以吧,也没有不高兴,也没有很高兴,不过也不至于和之前一样,每天都想哭,现在作息调整的也还可以,每天就是吃了睡,醒了写小说,玩会儿手机,一天也就这样,一日三餐也还行,今天来的时候吃了早饭,这段时间只吃了午饭,早上起不来,晚上又不饿。” 兰医生看了看方秉尘:“你这个男朋友是准备同居?还是说各自住各自家里,离得远不远?” 方秉尘道:“同居了,我能操心到她的饮食起居,吃药也能关照到了,医生,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兰医生冲着方秉尘招了招手:“你过来看一下。” “这个患者呢,主要是有两个病症,一个是精神分裂,另一个是抑郁症,这方面你了解过吗?” 方秉尘点点头,眼睛紧紧盯着电脑上面的报告,兰医生将自己的话接了下去:“我就不把病症说的太明晰了,抑郁症你应该是知道,这两年患病的人也多,主要呢,就是容易不开心,没活力,干啥都觉得没劲儿,人就容易懒,容易邋遢,你看像你女朋友——” 方秉尘跟着兰医生的目光一同像对面看了过去,徐照月低着个头,心中暗暗庆幸自己这段时间起码还知道打理自己,要放在早一年前,那才是不堪直视。 “你女朋友现在就好多了,也算是有疗效,就是瘦,这个体格子,跟之前还是没差太多,一看就是不怎么吃饭,不过这也不怨人家,抑郁症就是让人犯懒的,精神分裂也会影响到人的肠胃,吃不下去,或者隔段时间就暴饮暴食,都是这些病症所带来的。” 方秉尘马上听懂了话中之意:“好的好的,会关照好她的一日三餐的,也会带着她走一走,动一动,请问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兰医生点点头:“这个抑郁症呢,不能老闷在家里,还是要出去走走,患者可能会有点不太能和人接触,也是需要你多注意的,然后是这个精神分裂,你也看见了,你女朋友不单单有幻听这些,资料上显示,她有时候思维也容易跳脱,也就是我们说的思维崩裂,没有逻辑。” “所以在沟通上还是要多有耐心,听不懂就多问两句,关键还是要把药吃上,趁着现在年轻,还有康复的可能,不要等着以后带一辈子这个病,现在生活好了,这种病也能治,还是有康复的几率的。” 方秉尘连连点头,眼珠子不由得看向了徐照月,此人显然不以为意,但也不敢过多表露,只是忐忑地等着后续谈话的内容。 兰医生示意方秉尘回去,向徐照月发问道:“你上次的那个量表,好像焦虑值也挺高的啊?” 徐照月点点头:“是有一点,不过现在好多了,我觉得焦虑还行吧,主要还是幻觉,幻听之类的。” 兰医生点了点头:“上次开的药吃完了没?” “快吃完了,剩下不多,大概还能吃两三天。” “我再给你开一点,你觉得是鲁拉西酮对你的帮助大,还是利培酮对你的帮助大?” 徐照月一时半会儿答不上个所以然来,这两个药都不是很容易吃,前者吃了让她恨不得马上倒头大睡,甚至还没有倒头大睡的意识,人就已经昏迷过去了,一年半以前,她吃的还是这个药,后来因为一时之间挂不上之前那个医生的号,换成了现在的兰医生之后,药也就跟着换成了鲁拉西酮。 吃了鲁拉西酮,一方面是容易让人静坐不能,吃完以后,做什么事情手脚都毛毛躁躁的,不能在椅子上坐着,床上躺着也不舒服,非要起来走来走去,或者下楼跑两圈,才能安分些,但是单单有这样的毛病也就算了,更可怕的是,两个药的共通之处,这个药也会让人直犯困。 但前者只会让你吃完以后马上就睡,后者你吃完以后恨不得动来动去,徐照月不禁想起了自己先前的样子—— 那个时候才吃鲁拉西酮,结果当天晚上就浑身燥的睡不了觉,但自己偏偏又是个懒人,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于是就决定骑着电动车,下楼溜两圈,结果人骑到一半,突然觉得困意来袭,两眼睁都睁不开,脑子里面几乎一团浆糊,头只想往电动车上倒,手上瞬间就脱了力,凭着残存的意识,只能赶紧将车停了边,然后逼自己赶紧清醒些。 大晚上,路边本来也没有多少的人,徐照月先是掐自己的手,起初这种法子还有点效果,能让她勉强骑两步电动车,后来是一点用都没有了,手上越来越没力,于是只能用指甲来回抓着手腕,左手的手腕上有不少的刀痕,新的旧的都被用遮暇遮了起来,遮瑕效果还算不错,愣是像用指甲把手腕抠出了血,红色的血珠珠从皮肤里面慢慢渗了出来,可算是有了点意识能骑电动车,可那个时候已经不能算是骑电动车了,只能算是坐着电动车靠着路边慢慢往前蹭。 徐照月这个时候只觉得两眼昏黑,感觉就算是没电和没气的电动车,跑得都比自己要快,说不定连八旬老太都能够在她这里找回生命的速度与激情。 无奈之下,终于想出了一处绝招,徐照月脸长得好,起码巴掌清脆,结果好死不死的,偏偏就在她自扇巴掌的时候来了人,一个女士带着四五岁的小孩从她身边经过,连徐照月自己都能感觉得到,那位女士在经过她的一瞬间,赶紧抠住了小孩的手腕,速度都能加快两格儿,小孩儿的话都还没来得及砸进徐照月的耳朵,人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过徐照月想都不用想,也能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无非就是小孩子天真无邪,百无禁忌着说这个姐姐怎么在自己扇耳光呀?然后妈妈赶紧恨不得舌头打结,一分钟吐八百个字,说这里有个神经病,或者这里有个精神病,赶紧走,赶紧走。 徐照月回了神:“鲁拉西酮吧。” 说出口后,就马上后了悔,真是脑子和嘴不对账,就像那深夜看吃播吞的口水一样,心里面明明想的是利培酮,嘴上还是报了个错的。 错就错吧,反正都能治,反正都能吃。 徐照月和方秉尘一同去西药房开了药,药房里的医生把药装进塑料袋里,透过玻璃下面的小洞传了出去,方秉尘眼疾手快地将那个袋子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我来拿吧,这个就我来保管吧。” 徐照月也不过多争执,只是耸了耸肩:“那你拿着吧,不过医生说的剂量是多少来着?” “一天一颗鲁拉西酮,一天两颗舍曲林,每天都要按时吃,晚上饭后吃。” 方秉尘将徐照月揽着出了医院,徐照月刚出医院就大吸了一口气:“难受死了,终于畅快了!” 方秉尘笑了笑:“争取好起来,好起来,以后都不用来了。” 徐照月摇摇头:“我没抱多大希望,不过我觉得医院很难闻,消毒水混着脓水的味道,而且我总觉得有一种病的味道,还有化学药品的味道,有血的味道,有……” 徐照月嘴上说着,感觉鼻尖里就已经漫上了那些味道来,赶紧捂住了口鼻,顺了顺自己的胸脯喉咙,匆匆离开了医院:“走走走,咱还是快走吧。” 方秉尘习惯性地牵住了徐照月的手,忽然没有由来地问了一句:“之前都是你一个人来医院,怕不怕?” 徐照月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实诚,有时候该实诚还是要实诚的,实诚得很有眼力见儿:“也害怕,我第一次来这个医院就诊的时候没找到电梯,在人流里面处处找电梯,看见了平推车上的人,那些人身边围着许多人,还有医生,但平推车上的人都……不是闭着眼睛就是眼神有点空洞,就算是有情绪的眼睛,我觉得也是一种自责和遮盖自己情绪的眼睛,不过我就忽然很羡慕。” 徐照月没有把话说下去,并没有明着说自己究竟羡慕什么,方秉尘手腕上的药袋子里面哗啦哗啦作响,徐照月一直走到离医院很远的地方,才又将脚步停下: “我听得见铝片的声音,就是那个药的声音,啊,对,然后第二次,第二次去医院,我没有找到医院的出口,还以为要多下一个楼梯,结果就去了急诊科,那里面有好多垂死……状态不好的人,窄窄的走廊,花色的地板,那些人全都坐在走廊两侧的椅子上,我刚刚和你形容的那种味道,在那个地方尤其的重,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硬着头皮往里走,以为那边就是出口,但是我越走越害怕,越走越没底,逃一样地往回跑。” “那个急诊科在负一层,我逃跑着、逃跑着,跑到了邻近一层的楼梯上,我没由来的停住了,结果就看见了下面那个椅子上母亲的眼睛,她很疲惫的样子,有很多层的眼睛褶,儿子估计也就十四五岁吧,躺在那个公共椅子上,把头枕在那个妈妈的腿上,双目紧闭着,头上还有血,只有用卫生纸和纱布轻轻粘着——血把那个东西给僵住了,两个人嘴唇都很苍白,皮肤蜡黄,还有很多的黄斑,我知道我不应该……我真的没有歧视的意思,我……我就是心里发毛,反正我逃走了,从那以后就记住了出入口到底在哪里。” 方秉尘叫好了车:“能找到出入口在哪里,能一个人来医院治病复查,看来我们照月是一个很厉害的小姑娘。” 徐照月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会有人,从出入口进去以后又找不到出入口,你还不如笑我两声呢。” 方秉尘的神格外柔和:“找不到很正常啊,就像我这次,如果不是你带着我,我应该也会找不到精神科在哪里,你之前找不到,但你现在已经轻车熟路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徐照月想了想:“应该是好事吧,有病就去治病,能治病就是好事,能有钱治病也是好事。” 车还没来,徐照月为了躲行人,不得不往方秉尘的方向靠了靠:“方秉尘,这个世界上,钱真的好重要。” 方秉尘沉沉“嗯”了一声:“很重要。” 却在说话间,将握着徐照月的手紧了紧,让人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什么重要。 徐照月和方秉尘一同上了车,司机问过尾号后,便向目的地出发,徐照月从兜里摸出了手机,敲了好几个字下来: “每次去医院都不是很顺利,后来复查去医院,我记得我有一回坐错了电梯,明明摁了一样的楼层,结果我出去以后发现是个拐角处,空间狭小很多,我顺着那个小小的空间过去,你猜怎么着?” 方秉尘马上回了话: “怎么了?” 徐照月当时有多窘迫,现在想起来就觉得是有多么发笑:“我居然去了妇产科,然后你知道吗?我当时还惊呆了,我说怎么来了这个地方,路过的医生穿的也都不一样,都是粉色的衣服,我只能像个老鼠一样,灰溜溜跑走了。” 方秉尘看着手机里的消息,会心一笑,马上给了回应:“人,你很棒哦。” 徐照月看着起头的那个称呼,慢慢将视线移到了自己打字的手指上面,脑袋里面的思绪就不由得飞了出去,如果她的手变成了红中透着血色的爪子……不对,应该是灰到透明的皮肤,但是由于皮肤太薄了,所以透出了仿佛隔了鸡蛋膜一样的红,她的手逐渐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细,甚至越来越小,最后连同她这个人,都会人人喊打。 徐照月到这里就一阵恶寒,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老鼠,仿佛浑身都长出了灰色的粗毛,很快就要躲到晒着的玉米棒子里面被农人抓起来打死了,便越是浑身抖了抖,仿佛抖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可怜的开车司机都完全不理解此人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时间里,一阵恶寒,一阵战栗,只能默默将车内的空调温度稍稍往高调了调。 徐照月的手机很快又收到了一条新的消息。 是方秉尘发来的: “如果你……铁了心要做老鼠,就看看西伯利亚鼯鼠吧,也挺好的。” 方秉尘估计是真的没招了,彻底缴械投降: “真的,不过还是做人吧。” “算了,还是看你喜欢吧。” 第42章 喊你回家吃饭 一楼的那个老太太大老远就瞧见了他们两个回家来,于是开着窗户招呼道:“蝴蝶酥,记得吃啊!” 徐照月看了一眼方秉尘,赶紧将拉着的手放开了,方秉尘却在抽手之际,将对方的手紧紧抓住,应道:“行,您回去吧,小心着凉。” 老太太乐呵呵地将窗户关上,方秉尘和徐照月从上了楼,回了房,徐照月才终于能成功将手抽离出来:“不好意思啊,在外面让你扮了那么久的男朋友。” 方秉尘边洗手边不以为意:“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如果我真是你男朋友就好了。” 徐照月没有理会这句话,看了一眼桌上的蝴蝶酥:“这份蝴蝶酥等于是回礼吧?回完礼就两清了,你等有时间,下去和老太太说明白吧。” 方秉尘“嗯”了一声:“会说明白的,你要吃吗?” “我不吃,中午吃什么?” 方秉尘往厨房走去:“你想吃什么?” 徐照月赶紧赶上前去,将方秉尘推出了厨房:“我是问你,你中午想吃什么?” 方秉尘眉毛往上一挑,打趣道:“这是你要下厨?” 徐照月背对着方秉尘,将案板摆在了灶台上,转身去看冰箱里还有哪些菜:“你报菜名吧。” “蒸花鸭,烧子鹅,莲花荷叶大米饭。” 方秉尘一口气报了三个菜名,甚至还毫不知足的又补充了一个“排骨莲藕玉米汤”,徐照月打开冰箱的手瞬间僵住了,冰箱内的光映在她的脸上,仿佛是要将空气凝成霜。 “……要不出去吃吧。” 方秉尘抱着胳膊:“不是说好你下厨吗?有好久没尝过徐大厨的手艺了。” 徐照月想了想那天晚上加了姜片的粥,连连摇头:“那……那你就报简单点,这两年我又没有去进修厨艺。” 方秉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的好有道理,你这两年都进修了点什么?” 徐照月将冰箱门一关:“西红柿鸡蛋挂面行不行?” 方秉尘点点头:“也行,正好你还能加点火腿肠。” 徐照月从冰箱里取来了西红柿,又从灶台上取了几个鸡蛋,放到了案板后面的一小块地方里。 方秉尘问道:“徐大厨,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徐照月一时半会儿,着实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夸赞还是在打趣,将西红柿照着屁股划了两刀,用滴着水的手将皮稍稍掀起:“没有,这两年进修挂面去了,你还是赶紧下去,把话说明白吧。” 方秉尘正有这个意思:“那你做好以后就先等着我吧,我肯定是希望快去快回,但老太太……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拖时间,实在不行你就先吃,盛饭的时候别烫了手。” 徐照月将三个西红柿都大卸四快儿,红色的汁儿混着黄白的籽,给木色的案板上添上了几点酸意。 “知道了,你快去吧,这会儿两点半多,你要是再不去的话,就该解锁饥肠辘辘的成就了。” 徐照月道上的那口锅烧得正沸,里面的水翻腾着泡泡,徐照月冰箱上选来选去,最后还是选择了宽一些的鸡蛋面——虽然都是挂面,但也要吃有讲究的挂面。 方秉尘将门一关,徐照月把面条往锅里面一放,架了另一口锅来烧油,用葱姜蒜炒出了香,将鸡蛋液全都磕了进去,随后又往里面放了一把洗净的海鲜菇,一碗热水哗啦下去,热气往上一腾,伴随着香味就往人脸上去扑算是徐照月式吊了高汤。 徐照月又将煮好的挂面盛了出来,及时转移了锅,重新下放到了那口鲜汤里面去,放了鸡精和盐,甚至大有其事的为了增色,倒了酱油和香油。 一通忙活下来,煎制好的鸡蛋混着汤的鲜香上上下下浮沉,面条混在汤里,看着倒也有几分香味,只是可惜,还来不及徐照月自恋一把,灶火一关 ,眼睛一扫: 最开始准备的西红柿块还在案板上。 徐照月思来想去,决定直接用刀子将西红柿块收进锅里,反正西红柿鸡蛋挂面也就是这么回事,有西红柿有鸡蛋,没什么先来后到的。 又是一通忙活,结果,盖上锅盖保温的那一刻又想起来自己还没放火腿肠,只能又去找火腿肠,斜着切成片,撒到了挂面里面,这下总没有什么别的缺的了——好像盖锅盖不是很好,万一把面全都化掉,那还不如不吃。 徐照月忙活了几通下来,没等尝尝什么味儿,就先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奖章。 思绪不由得又飞了出去:方秉尘怎么还没回来? 打开手机一看,只不过才十几分钟,徐照月点开了那个群聊,群聊的名字又变了,一看就是甜梓换的: 作家和苦命牛马之家。 徐照月随便往前翻了翻,大家这几天又活跃了许多,都谈论着十月份的黄金周,甜梓命苦啊,黄金周是出不去了,毕竟要教人冰岛语,估计要有的忙了。 何况两袖清风,两兜空空。 周义之这几天还在老家,在群里发布了好几张福建的好山好水,呲个大牙:“怎么拍都好看。” 甜梓在后面回复道:“好看啊,天气看着也好,回头给我大重庆也拍两张。” 周义之回复消息,总归不用在戴着眼镜了,靠在书桌前面,眼镜规规矩矩的镜片朝上放着,指甲边儿修得整齐,房间的门大关着,也没什么人能来打搅他:“行啊,正好我这两天看完姥爷了,要不黄金周就去重庆?” 叙一庭这段时间存了不少的稿 ,再也不用担心黄金周的事情了,出去玩也能安安心心,甚至可以自信如广告:“点击发布满三十天,即可领取全勤奖金。” 谭素和她几乎是一同回的消息:“好主意啊。” 谭素手上是新做的美甲,猫眼亮亮的,海蓝色混着纯白,几根手指上还贴着几个闪钻,敲手机敲得和过年小孩的炮仗有一拼。 酥鱼:“可以啊,我还记得甜梓之前说的重庆养人,能把人皮肤变白,正好也能一验真假。” 甜梓在手机的那一头鼓了鼓脸,当机立断便发了严正声明——真的是声明,一条语音就弹了出去:“当然是真的,你看我皮肤多白呀?” 徐照月可算找见了能够插进去的话题内容处:“白,白得发光,灵魂都澄澈了。” 甜梓笑徐照月打趣自己没个正形,哪成想周义之才是真的幕后黑手,给她来了一记惊天霹雳:“想起了一些网络神图。” 此刻的甜梓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于是兴冲冲地问:“你是说哪张神图?我可是高速冲浪,说不定我有。” 周义之几乎就是在这句话发出的同时,发表了他的惊人见解,向众人充分展示了他的实诚冷笑话:“黑夜里面,非洲小哥把牙一呲,能看见一片白,入目就是齐齐整整的白牙。” “白昼里面,甜梓把牙一呲,能看见一片粉,皮肤白的跟牙一样,只能瞧见牙床。” 甜梓等人均在群里沉默了,徐照月看着这句话,不禁笑出了声,飞速打下了几个大字:“你是夸张派还是写实派?” 甜梓在屏幕那边笑得没边儿:“迟早把你眼镜偷了,今天晚上仔细着点,窗户关好,水龙头也关好,我不走寻常路。” 叙一庭跟着笑周义之是关音菩萨,眼睛掌握着一切开关,周义之却格外坦诚: “偷了也没事,我还有第二副,光明正大来拿也可以,镜片卸了,镜框送你。” 紧随其后,就是越发诚挚的表述: “之前在古城的时候,甜梓是被那个奸商用盐巴骗了吗?那会儿我就看见了她的手,白的发亮,我觉得很清冷,在那之前,咱们还去拍了照片。” “那会儿我就觉得她的皮肤真的很白,和照月的不一样,我觉得照月的白像透着青的那种白,有些时候看过去会觉得有点苍白,甜梓的白是有气色的白,就让我无端想到了新年的白雪,喜气洋洋的红。” 谭素问道:“看不出啊,你小子观察还挺细,我也这么觉得,而且甜儿老婆看上去像福娃一样,照月老婆呢,就感觉真的和她的名字一样。” 叙一庭一语道破,甚至特意艾特了周义之的名字:“所以你那天问我们,什么时候过年?” 周义之脸上泛了泛红:“就是突然想到了,不过过年也挺好的。” 谭素眼睛停在了过年两个字上,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去了,为了避免让自己细想,马上又将话题转回到了黄金周上:“对了,那这次黄金周要去重庆吗?” “我是有点想去啦,而且这个月收益什么的也都还行,人活着,最怕的就是死了以后钱还没花完。” 谭素的这番话术格外清晰,甜梓对此也大大赞同:“好啊好啊,正好我每天也就给她们上两个小时的课,剩下的时间咱们都可以聚在一起,而且我家房子挺大的。” 叙一庭道:“也行啊,我也可以去重庆,早就馋上重庆火锅了。” 甜梓一听到这话,马上就来了好兴致,手指在键盘上飞快:“真是太好了,而且我家不在渝中区,虽然热门景点离得有点远,但是胜在好吃的多,楼下有不少正宗火锅,还有阿婆米线,回去让你们胖十斤。” 徐照月对此也毫无异议,但却不自觉又想到了方秉尘,不知道他会不会去,于是暂时没有在群里作肯定回答,只说“先看看时间,晚上再给答复”。 方秉尘怎么还不回来? 徐照月想都不带想的,换了鞋就往楼下走,鼓足了几次勇气,才终于敲响了一楼老太太家的门,方秉尘走得要比老太太快得多,开门时,老太太还在后面准备起身。 徐照月脸上挂着笑:“方秉尘,怎么还不回去吃饭?” 老太太头一次听见方秉尘的名字,但胜在耳背,没有听清:“欢春?这么俊的个人,怎么起这名字?春天生的?” 徐照月撇撇嘴,又挂了笑:“这个名字也挺好的,我是来叫他回家的。” 老太太这才终于想起来欢迎:“快坐快坐,他都跟我说了,原来你们不是亲兄妹啊?” 徐照月怎么都没料想到,居然说的这么清楚,本来还以为方秉尘下楼,只是为了说清楚自己不想和老太太家的孙女沾上关系,没有娶媳妇的打算,这样两家谁都不要耽误谁,也不要给人家姑娘带去负担。 方秉尘替徐照月做了回答:“是啊,而且孙女有您这样的奶奶,有热情又通事理,也是大福气,你也就让她自由发展去吧。” 老太太被夸得两眼直冒花儿:“是啊,我们家孙女打小就聪明,从小就有主见,但是这女人太聪明,就是不好哈,太聪明了,嫁不出去,不过嫁不出去也好,总比随便嫁一个糟老头要强的多,其实还是聪明好。” 徐照月点点头:“还是聪明好,而且从这种小地方一路走到上海,也不容易吧。” 老太太又来了兴致:“那放在别人身上当然不容易,但我们家孙女不一样啊,我们家孙女又优秀又有才,你是不知道,从我孙女小时候啊,知道抓周吗?” 方秉尘默默将徐照月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合在自己的手心下面:“嗯,抓了个什么?”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抓了一支大状元笔!那支笔有这么大,这么粗——” 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手,胳膊都伸开来,一会斜着比划一下,一会儿往开摆一摆手:“你们两个小时候应该也见过吧?就是那村子里面卖的,赶集会的时候,绿油油的笔,那么大的笔尖,后面跟着个那么大的红橡皮,那时候我孙女可喜欢那支笔了,后来长大了一点,自己在纸上乱画,橡皮根本擦不干净,她自己也没力呀,小孩嘛,气得自己哭了两眼,又因为没力,笔拿不住,差点咣当就砸在头上,正好掉我手上……” 老太太说到这里算是尽兴了,与其说尽兴,倒不如说,忽然想起来,眼前的两个人估计还没吃饭:“你们是一对小情侣吧?其实我也能理解,那以前我还跟着村里的那些搞对象呢,那也不好意思说,就只能一口一个叫人家哥,可惜老伴儿死得早……快回去吧,今天中午,这饭香飘得不远,小月还是要再练练。” 徐照月简直备受感激,她不是很擅长社交的人,尤其是近两个月,感觉和什么人社交都是累的,恨不得把自己埋地里面去,听到这话,如是大获赦免,拉着方秉尘就立刻出了门。 方秉尘腿长步子大,太太将门一关,准备躺床上打鼾睡,这两个人也赶忙着回了楼上。 方秉尘脸上假正经,但笑意却怎么都遮不住:“现在,好多人都知道咱们是男女朋友。” 徐照月只是让他洗手,赶紧把饭端出来吃,一直到两个人都坐在了餐桌前面,终于开了口:“就让他们这么想吧,不然也没有什么合理的身份。” 方秉尘咬一筷子的面条:“好吃啊。” 徐照月心中窃喜,吹了两口就赶紧往嘴里放:“那当然,两年没少进修过挂面三十六计。” 方秉尘打趣道:“出个挂面食谱,挂面的三百六十式,这个鸡蛋也好啊,一点儿都不老,这个火腿也好,烫得温温热,哎呀,还有青菜点缀呢?这卖相,这脆爽,西红柿也不错,皮儿都没有……” 徐照月终于忍不住笑来,仿佛自己瞬间荣升大厨:“还有什么要夸的?尽数夸来!” 方秉尘喝了一口汤,嘴里能开花儿: “这汤鲜啊,酱油,盐这些调料都恰到好处,看着也好看,有味、清淡、不油腻,这几滴香油也好啊,怎么这么会调呢?还有这西红柿的酸,这西红柿买的时候,我记得还是你挑的吧?全能啊。” 徐照月笑得几乎快要没有牙齿咬面了,全都露在外面扮月牙:“怎么不夸夸面啊?” 这倒确实是一件难题,毕竟面条放在锅里面有一段时间了,这会儿着实是有些发软,方秉尘倒是张口就来: “和传统的筋道面条不同,非常符合这个小区整体的人员特点,吃进嘴里先是暖,然后就让我想到白头偕老的一些事情。” 徐照月属实是要被眼前的人给逗笑了,说人话就是面条放得太软了,都不怎么需要你去咬,就已经快要化在嘴里去了。 “行吧,算你过关。” 方秉尘紧随其后问道:“你怎么不说白头偕老?” 徐照月神色一愣,她刚刚怎么没有注意到那句白头偕老呢?听见现在这句话,脸上瞬间冒了红,随后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找回到了满嘴跑火车的突破状态:“又不是没在一起谈过,白头偕老就白头偕老,或者现在咱们都染个白头发,白头偕年轻也可以。” 方秉尘不忍过多想象那个场景:“怎么不说买个白色毛绒帽?正好我看看网上有没有情侣款。” 徐照月准备将桌上的碗筷收起来,听见这句话,正准备起身的她又坐下来了:“干嘛要买情侣款?” 方秉尘的逻辑实在是过于缜密: “首先,出去以后肯定会人人都认为咱们是男女朋友,而且这是咱们达成共识的,虽然只是在外男女朋友,在内共住室友,但也是要做戏做全套的,其次——” 方秉尘信口胡诌了一句:“买情侣款的,等于一个价格,买两顶帽子,实惠。对了,我来收拾碗筷吧,正好你去休息休息。” 第43章 是我在追她 徐照月正好也懒得去洗碗,于是索性绕到了身后,将脑袋探过去,看了看了方秉尘的手机:“你在挑什么?有喜欢的款式吗?” 方秉尘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正好还没选出来,你可以先看看,现在秋冬款正上新多着呢,我去洗碗。” 徐照月拿着手机回了房间,半天没有挑到一个想要的款式——主要是她没有什么想挑的,这些帽子看得个个儿都好看,但她很少出门不说,和方秉尘的关系分明也是假的,骗一骗别人就好了,何必把自己也骗过去? 徐照月放下了方秉尘的手机,重新拿起自己的手机来看,群里面正聊得火热,不过,几百条消息看下来,无非也就是重庆不重庆的那点事情,徐照月这才一拍脑门,想起来出门前说的“考虑考虑”。 方秉尘将那些锅碗瓢盆全都放到了柜子里面去,将灶台和水池都擦了一通,最后又洗了洗自己的手,这才也跟着回了房间。 徐照月本想过去问问方秉尘的想法,结果碍于对方正洗碗,自己也着实懒得动,所以依旧摊在床上,这会儿看见了来人,翻了个身:“方秉尘,你去重庆吗?” 方秉尘一挑眉:“你要出门?” 徐照月摇摇头:“我还没想好,其实我去不去都无所谓,没什么精力干这些事情,出去旅游也只是在酒店里面继续躺,但是群里的大家都在聊去重庆的事儿,就想问问你去不去。” 方秉尘沉思一下,从衣柜里扯了一条复古羊毛薄毯子出来:“这段时间去应该还可以,不至于太热,也不会很冷,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去,要不你也走吧?” 方秉尘说着,将毯子披到了徐照月身上去:“你多出去走走,也不是什么坏事。” 徐照月叹了口气:“可是出门好累,而且出门也要吃药,万一她们看见我吃的药怎么办?” 方秉尘在徐照月的另一边也躺了下来,徐照月瞟了一眼,将自己身上的毯子分了小半过去,方秉尘自然地朝她那边靠了靠,两个人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方秉尘问:“你是怕她们担心你吃药,还是怕她们知道你的病?” 徐照月自己也说不上来,脑袋里面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周义之那振振有词的分析,之前叙一庭也问过她,问她是不是气血不足,还是要多晒晒太阳,多睡睡觉,网文作家也是个高危职业。 方秉尘看着徐照月睁着眼睛走神发愣,也不着急,继续道:“如果你害怕她们为你吃药这个事情而担心,说明你对她们真的很重要,也说明她们本身就是一群很好的人,起码富有对人、朋友的关怀,如果吃药的是群里任何一个别的人,我觉得你也会担心,但是我们都知道,吃药代表着这个人生病了,生病吃药是理所应当的,对吧?” 徐照月点点头,将眼睛闭上了:“是啊,如果一个病人不愿意吃药,那才是真正让人觉得可怕的。” 方秉尘将自己的一只胳膊伸出了毯子里去,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徐照月:“那后者呢?后者你怎么看?” 徐照月摇摇头,大概是有些困了:“你是说精神病吗?我好像也没什么看法,毕竟我确实是一个精神病。” 徐照月的语气过于平淡,好像已经接受这个事实很久了:“人们害怕精神病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谁会不害怕呢?很多精神病表现的都过于和常人不一样,我有时候也觉得这可能是一种报应。” 徐照月睁开了眼,葡萄一样的眼珠子镶嵌在仿佛哭不干的眼白里面,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像是某种年少时抛落的石子,一连几个水漂,就砸在了寒冬的白冰上:“我之前很少跟你提我的过去,包括之前咱们真的在恋爱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那些过去,可是自从得了病,很多窘迫的时候就全都浮现在脑子里,我觉得我做了很多错事,这是报应吧?” 方秉尘没有说话,轻轻揉了揉徐照月的头发,徐照月的发质远没有之前那样好了。 徐照月自嘲地笑了笑:“我又把话说很远,我小时候也住在一栋老小区里面,每年夏天,楼下都会出现一个精神病,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精神病,人们叫他神经病,也叫他疯子。” “他的脸上从来都没有干净过,总是涂着绿色白色的迷彩,整张脸甚至头发上都是,如果不是还露着两只粗糙的棕手,我想我应该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肤色,他的头上还有一个绿色的拖把布子,身上穿着一身的迷彩服,有时候拿着长棍,有时候拿着菜刀,在手上抓着乱挥乱砍,所以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几乎每个孩子在夏天都会变得老实很多,生怕家长说‘要是不听话,就把你丢给楼下的那个疯子!’” 方秉尘想到了之前徐照月提过的“有一天变成疯子”,而且那个时候,徐照月浑身打颤,满脸惊恐,双眼瞪大,甚至连浓密的睫毛都潜藏到了,刚哭完肿起来的眼皮下面,不住地重复着自己会变成疯子。 徐照月笑了笑:“小孩们都怕疯子,我也怕疯子,一年四季,不管哪个季节,回家都不难,而且谁不喜欢放学呢?但偏偏就要属夏天,小区的入口只有那一个,疯子就像一个哨兵,不对,与其说哨兵,不如说他像迁移过去的灌木,而且是疯长起来的,长长久久的在夏天里困住了我回家的脚步,所以宁可在外面等三个小时,等到终于有一个健壮的成年人下班,赶紧跟在那个人屁股后面溜进小区,也不愿意多看那丛灌木一眼。” “可能就是因为我从小讨厌疯子,不对,可能是害怕,应该没有讨厌吧,所以现在我也是疯子,我觉得我快要变成疯子了,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等着我,我真希望我的理智不要让我拿起刀,拿起长棍,不过疯子是没有理智的吧?” 方秉尘继续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徐照月,像是无形之中唱了一首摇篮曲:“你不是疯子,你也不会变成疯子,感到害怕很正常,你很聪明啊,知道找一个健壮的大人,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溜进去,要我猜啊,那个疯子如果在右边站着,你肯定就藏在那个大人的左边溜进去,如果那个疯子在左边站着,你肯定还会特意换到右边溜过去。” 徐照月将眼睛重新闭上了:“其实我很后悔,为什么要叫他疯子,你现在安慰我,说我不是疯子,我现在当然也不是一个疯子,但以后谁能知道呢?而且你知道的,这个病可能会伴随终身,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可能那个疯子曾经也是一个正常人吧,可能从来就没有疯子这个概念,人好像只有真正走到了那一步,或者,自己在意的人走到了那一步,才会对某种事情加以更多的宽待,人真的好自私。” 方秉尘的拇指指腹柔和而暖,抚过了徐照月轻轻闭上的眼皮:“自私不是坏事,人的观念会变,也恰恰证明了人不是死物,人因为自己或者自己认识的人而改变自己的观念,这是人和人慢慢了解后、产生联系后所拥有的印记,也正是这些才构成了每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 徐照月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结果思绪打了个转,没由来的又回到了去不去重庆这个点上:“那你去不去?” “我会去,我也想你去。” “那吃药怎么办?” “我给你另外装个瓶子,或者装个纸包,装到感冒药的盒子里,行吗?” 徐照月将自己的身子往毯子里面又缩了缩:“不会有人发现的,对吧?” 方秉尘道:“不会的,大不了我来带,问起来就是我病了要吃……” “药”这个字还没有脱口而出,徐照月的手就从被子里面伸了出去,掩住了方秉尘的嘴唇:“你还是说点好听的。” 方秉尘的嘴唇往上勾了勾,用自己的手轻轻握住了徐照月的手,重新放回到了毯子里面,脑袋也又栽到了枕头上:“你的病会好的,医生确实是说了精神分裂可能会伴随终身,但她也说了,你这个年纪是有概率治好的啊。” “睡吧,群里的那些朋友不会知道这件事情的,就算他们知道了,也不会一定不会歧视你的。” 徐照月闷声又道:“如果好了的话……算了。” 方秉尘等徐照月睡熟,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补完了群里的消息,买好了两个人的票。 网上能找到的精神分裂相关的信息并不算很多,更别提对治疗精神病相当有把握的医院了,更多的还是那些精神分裂病友们的个人分享,方秉尘退出了手机上的界面。 不知道之前治疗自己的那个中医可不可以治疗精神分裂…… 还不等方秉尘细做打算,手机“叮铃”一响,收到了周义之发来的消息—— 周义之:“我是觉得徐照月的皮肤像生病了的,但在群里我也不好说,这会儿刚给家里忙完,我就来给你发消息了。” 周义之:“我觉得你和徐照月的关系应该还可以,而且她也喜欢你的书,你之前是不是打算追她的?兄弟,你应该不是三分钟热度吧?” 方秉尘看完了上面的两条消息,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回道:“不是三分钟热度。” “你觉得我可以查哪些项目?你有没有医院推荐?中医也行。” 周义之这会儿刚回到自己房间,房门轻轻关着,立在门后,垂着睫毛,细细思了不到片刻:“我也只是推测,胡乱猜了猜。” “我觉得徐照月这个人,面色白里泛青,之前聚在一起的时候,感觉行动之类的都比较局促,除了写文的时候会好一点,但也容易绷唇皱眉,看上去感觉皮肤和脑袋都挺紧的,中医里面将就望闻问切,她除了面色,眼睛也有很大问题——” “容易飘忽,有时候又过于死板僵硬,容易走神发愣,没什么光采,还有之前,你还记得吗?就是你们两个单独共处的时候,我过去了一下,我觉得她脸上面的神情也很不对,所以我推测啊,只是推测,我没有别的意思。” 方秉尘打字道:“你推测什么?” 周义之打得字很快就发了过来: “先是肝气郁结,心胸不开阔,其次是痰浊蒙蔽心神,主要就这两个,另外也可以补补气血,应该也有气血亏虚的原因。” 方秉尘倒是知道什么肝气郁结,之前中医给他看病的时候也说了这个,说他肝气郁结,忧思过重,便又问道:“痰浊蒙蔽心神是什么?痰浊是什么东西?” 周义之问道:“你现在方便电话吗?” 方秉尘看了看徐照月躺着的房间,从抽屉里面摸出了一副耳机来:“方便。” 周义之很快就把电话打过去了,方秉尘去了厨房,将厨房的房门轻轻一关:“来了,久等了。” 周义之在电话这头摆了摆手:“久等什么?没事儿,能听得见吗?” 方秉尘道:“听得到,你说。” “这也就是一些老中医的理论,是我从我姥爷那学来的,不过我只知道一些皮毛,不是很清楚,老一辈中医都讲究说‘情志不遂,脏腑失调,水湿不化’就会生痰,而这种痰长期的淤积在身体里,就会堵塞人的心窍、脑窍,或者堵塞在血脉里面,而这些堵塞一旦发生,可能就会导致这个人容易妄想,或者有一些幻觉幻听,所以我猜测徐照月应该容易失眠多梦,并且伴随这类症状,这些病症放在西医上就是精神分裂了。” 周义之说到这些的时候,眼里面直放着光:“而且徐照月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深呼吸一口,这个就可以对应到胸闷,也很符合这一类病症的表述,至于刚刚说的肝气郁结,郁结于心,可能就是一种直觉吧,我觉得徐照月有抑郁症,不过这是我推测的,我也不好下诊断。” 方秉尘突然品出了一股做贼的滋味,警惕地看了看厨房的房门:“这些都是你和你姥爷学来的?” 周义之提到这个,咧嘴一笑:“那当然,你要是让我给你推荐什么好的中医或者医院,我也推不出来,那我可以建议你往这方面查,而且你不是住北京吗?北京医疗资源应该挺好的吧?你可以去问问。” 方秉尘点点头:“我会去问的。” 周义之道:“能帮到你就行,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一声,这种郁结的病,不好治,关键还是要把心打开,而且尤其是精神分裂,现在能治好的真不多,这个病在中医药上又叫癫狂症,得这种病,人的情绪就容易一阵一阵的,一会儿想着自尽,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比天都高,说话做事,可能会随着病情的越来越严重而越发没逻辑……不过这种病情也都是一阵一阵的,复发的几率也大,徐照月现在的状况,我觉得还可以,平时看不出什么来,但是要是严重一点,或者哪天发病了……” 周义之嘴里的话犹豫了再三,最后还是本着做兄弟的义气,咬了咬牙:“照月确实是个好姑娘,我不是为了评价谁,但是,方秉尘,不行就还是放手吧。” 徐照月此刻刚好醒过来,醒来发现方秉尘没在身边,床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窗帘半拉着,两眼愣了一会儿,便起身朝客厅走去,几乎各个房间全看了一遍,也没瞧见方秉尘,最后终于打开了厨房的门。 方秉尘没有料想到她会来,此刻听周义之说话正起劲,一时半会儿也忘了留意,厨房门一开,直接倒出了一口冷气,周义之还以为是方秉尘被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给吓到了,连忙开口找补道:“啊不是,我没有说你不行的意思,我就是觉得这个……恋爱这个事情,虽然很少有人能奔着结婚去恋爱,但是谈一天的恋爱就要比一天恋爱对象负责,我也和徐照月相处过,我觉得她也不是那种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人,而且她……” “方秉尘,你怎么躲厨房里?” 周义之听到这个声音,整个人险些吓到晕过去:“我靠!你们!” 方秉尘倒是回了神,心思很快镇定了下来,将麦一关:“怎么睡醒了?睡好了吗?” 周义之此刻正陷入一种莫名的焦躁中,仿佛自己干了什么天大的坏事,他现在满心满脑,只有一个想问的—— “方秉尘!你到底戴耳机没有?你说话呀?” “喂喂喂?你们、你们……你们住一起啊?你们、不是,方秉尘,耳机!耳机戴了没啊?” 徐照月点点头,眼睛很快就扫到了方秉尘耳朵上的那副耳机,手机的屏幕虽然暗着,但估计也是在谈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准是什么签售会之类的,于是赶紧答完话就出了厨房门:“我睡好了,我先出去了。” 出门后,还贴心地将门关上了。 方秉尘这下才终于重新开了麦,周义之刚刚惊叫了一顿,这会儿愣是半口大气不敢喘,满脑门子的热汗冷汗。 “抱歉,刚刚我在和徐照月说话,我戴耳机了。” 周义之这下终于放了心:“不漏音吧?” “不漏音。” 周义之点点头,频率和被推过的不倒翁一样:“那就好,那就好,你们……” 那句话在他的脑子里面兜了个大圈,可算找到了一个更委婉的问法:“你们……现在,什么关系啊?” 方秉尘抿了抿嘴:“追求者的关系。” 周义之瞪着眼:“追求者?谁追谁?你追她?” 周义之就快将中国结从自己的口腔里面翻出来了,短短不出三秒的时间,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互追?你们两个共追一个人?有一个人同时追你们两个?等等……不会是她追你吧?” 方秉尘扶额:“是我在追她。” 周义之仿佛被雷狠狠劈了一道: “那你……那她……你们……” “我住酒店,月租有优惠,距离近可能好追一点,白天过来做客,晚上回去守空房。” 周义之面色也是一阵青白:“空你……空你”那句亲切的亲戚问候,终究还是没能够说出口,只是默默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放不下心:“方秉尘,你真的想好了吗?” 第44章 抵达重庆 十月三日,几个人一同聚在了甜梓家,有了上次的经验,这回几个人全都先预备存了稿。 周义之姗姗来迟时,一把就将方秉尘薅了过去,两个人挤在饮水机旁边窃窃私语。 “你是不是一时糊涂了?我也不是说徐照月不好的意思,但是这种病……我觉得你还是放手比较好,放手的话,无论对谁都好。” 周义之将声音压得极低,弯着腰,弓着背,说出口来的那些字句,听上去就好像是从嗓子里面挤出去的颗粒沙子。 方秉尘也跟着将声音压低了:“我知道,但我不后悔,无论她有没有这个病,我都不后悔。” 周义之摇了摇头:“那就趁早去查一查,这个年纪应该也有治好的机会,而且她现在起码还乐意写文,比什么都不做,来的要强得多。” 他本来还想接着再说点什么,甜梓端着纸杯走了过来:“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 纸杯是老一辈的那种喜宴上的纸杯,红彤彤的纸上印着两个小人,面对着面,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喜”字,方秉尘不动声色地抬头笑了笑:“聊了聊小说,顺便聊了一下重庆有没有什么特别想打卡的景点。” 甜梓将杯中接满了水,周义之慌张地伸出手去:“我来我来,我来帮你!” 甜梓轻盈地将身子一侧,躲开了周义之伸过来的手:“别乱动,等会儿再把水洒了,我这个是两个纸杯套在一起的,不烫手。” 周义之将手收了回去,甜梓一边将纸杯往茶几上放,一边又道:“重庆想打卡的景点,你们可以问我呀,哎呀,算了,还是问问我有什么好吃的小店吧——” 徐照月和叙一庭纷纷上前去接水杯,谭素在一边从自己的包里掏吃的:“先别管什么好吃小店了,还是先垫垫肚子吧。” 叙一庭给谭素递过去一杯水:“温热的,刚刚好。” 徐照月抬头四处张望,愣是没看见方秉尘到底在哪儿站着,但也不好意思开口问,于是只能双手端着纸杯,在边上小呷一口。 甜梓一屁股坐到了她旁边,两个人几乎脑袋贴着脑袋:“你在找方秉尘?” 徐照月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甜梓又追问道:“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啊?今天下午我看你们是一起来的,我去接机那会儿就看见他想帮你拖行李,还被你给拒绝了。” 徐照月早就有了自己的一套回答方案,面不改色道:“刚好碰见了,就顺道了,而且方秉尘这个人,我觉得他挺好的,帮忙推行李好像也正常。” 甜梓收回了自己的脑袋,从桌上抄起纸杯,就往嘴里大喝一口,神色有些失落:“好吧,我还以为你们的关系有什么进展。” 徐照月没由来道:“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就要先盼过年了,到时候脸上白里透红,让你去做年画上的福娃娃。” 甜梓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笑着打了打徐照月的胳膊,叙一庭正巧在这个时候转过身来:“怎么闹上内讧了?” 徐照月笑道:“一说起过年来,有些人就不乐意了。” 几个人没有来得及深究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谭素将自己的手机往人群里面递了递,周义之和方秉尘两人也前前后后地进了门,徐照月总觉得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一种莫名的怪异,甜梓挥挥手,将两个人招呼到了沙发上来,把自己和徐照月之间挪出一个位置来,周义之倒是眼疾手快,一阵风一样就坐了过去:“诶,这不就巧了?” 方秉尘坐到了徐照月旁边:“久等了,刚刚和周义之聊了点事情。” 甜梓脑袋还没转过弯来:“又聊重庆啊?放着我一个重庆本地人不沟通,你们自己聊,能聊明白吗?回头我带你们玩!” 几个人吵吵嚷嚷的,几乎可以算是各说各的,叙一庭位置相对更靠中间些,手上抓着套着闪亮亮奶油胶定制手机壳的手机,谭素双头歪靠在她的肩膀上:“要不你们给我看一下,这几套房子我还没选下来,第一个和第四个是公寓,水电是商用的,贵一点,第二个是隔断,不能做饭,没有燃气,第六个也是,我可能考虑第六个多一点,民水民电,也是隔断,但……” 叙一庭的眉头几乎不可察觉的稍微皱了皱,她的皮肤如果没有太阳的话,就不算多白,这会儿正值下午偏傍晚的时候,偏橄榄色的光洁皮肤显得更健康了些,用谭素的话讲,就是有一种“乡村雨后的泥土味”:“怎么又是隔断?公寓也不合适吧,不是让你换一个安全点的住宅吗?” 谭素点点头:“对呀,但是我后来想了想,我决定还是回家看看,我都离家那么长时间了,还是先花点钱给家里包点东西吧……租这种房子也不会用太多钱,而且你别看那个是隔断房,人家有保安,其实也是一种上上之选,剩下的钱就给家里吧,我这么长时间没回去,也对不起父母,就当是自己给家里人攒了些养老钱吧。” 方秉尘和徐照月都将头探了过去:“这种隔断房比你那种房子还要差,墙也不知道是不是实墙,大概率不是,你别看这上面图还不错——” 方秉尘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机从叙一庭那里接了过来,叙一庭和谭素等人也纷纷将头偏了过去,甜梓将身子向前探,然后再朝着左边,一个劲地望,只能怪周义之骨架算大,个子也高,属实是有点太过挡视线了。 方秉尘指着图片:“你别看它这个看上去温馨,看照片,地方其实不算大,整体的布局看上去也就只有一张床,床还很矮,那边也就一张沙发,沙发的皮质感太明显了,这种橙蓝配色的,对人身体不是很好,容易租到串串房,我也不是一棒子打死,但串串房好多都有这种配材,这个层高看着也不是很行,便宜肯定是好事,但影响健康反而得不偿失。” 徐照月跟着应道:“是啊,而且既然是隔断,把一个房子分成好几块,你怎么知道你的左邻右舍都是些什么人?你这个是单门隔断还是房间隔断?” 谭素摸了摸下巴:“中介说有一个大门钥匙,进去以后,厨房、卫生间和走道是公用的,应该是房间隔断吧,在六楼,不过我还没有实地考察过。” “厨房卫生间都是公用的,这些物业费要怎么算?水费,电费这些是多退少补吗?而且会不会不太卫生?你既然有那个能力,为什么要让自己吃这个骨头呢?再说了,就一个大门,把每个房间处理成一个房子,我觉得你就是上三道锁都不安全,你怎么知道你的邻居都是些什么人?” 徐照月说这番话的时候,反而有些苛刻了,眉头皱着,一连串的问话,像炮弹一样,没有留一点好脸色:“那些人都是什么作息,你知道吗?这么小的空间,你待着肯定闷,而且……” “而且就算你离家再久,叔叔阿姨应该也不会图你带钱回去,可能他们也很想你啊,或者退一步讲,哪怕你不回去,你觉得叔叔阿姨是希望你经常把钱寄回去,还是希望你过得好一点?” 周义之迅速抢了徐照月没说完的后半句话,语气有些仓促,随后又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我就是忽然想起来,你之前说,家里人经常由着你在家做一些小手工,小玩意什么的,不是要你操心什么,我觉得叔叔阿姨应该会很宠你,不是那种太苛刻的人。” 谭素当然也知道这些,这些日子她自己也想了许多,甜梓暂时先把到底吃哪家店的想法给抛在脑后了,柔下声音劝道:“我们说到底都是外人,肯定比不上你和你家里人相互了解得多,要不你再想想,要不要回去看看她们?如果回去的话,什么时候回去?” 叙一庭点点头,自然道:“如果回去的话,需要人陪吗?” 谭素用自己的美甲抠蹭着另一个美甲的指尖:“我还没想好,我倒是也很想回去,但我老觉得对不起他们……大学那会总觉得高中结束了就可以放松了,后来又谈了个那东西。” 方秉尘马上抓住了关键,问道:“你不是说你和家里人出柜了吗?你家里人当时是什么态度?” 徐照月连忙点头:“当时,是你的前女友和你一起去的吗?家里人都怎么说?你当时是怎么和家里人说的?” 甜梓和周义之都将耳朵竖得和吃蒲公英根儿的兔子一样,叙一庭悄然抬了抬眼皮,扫了谭素一眼。 谭素道:“要说起这个嘛……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前女友那会儿不在,我们两个都是各自和各自家里人说的,那会儿正好大学放假,我们就约好说跟家里人谈好,看看家里人什么态度,如果同意的话,我们两个就在学校附近找个房子合租。” 周义之人正口也快:“你们那会才是大几啊?你这个前女友不会是先看好房子,结果承担不起房租,就想着找个人吧?各自和各自的家里人说……” 甜梓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脸上扬着笑,冲谭素道:“没事没事,你接着说。” 谭素倒也不否认周义之的那番话,甚至还有了一些赞同的意味:“说不定吧,她好像确实挺追求精致的,听说家里人都是从商的,哎,不对,把话说回来了,当时出柜的时候是我和家里人说的,就那天晚上,我跟我爸妈说,我要宣布一件大事。” “但是还有一件坏事,也不能说坏事,就是不太能被世人接受的事情,我爸妈说这个世界很大,能有什么事儿啊?就让我先说一说,我说我上大学谈了个对象,我爸妈还挺赞同的,觉得做人就应该多尝试,谈恋爱和爱人,可能本身就是一件大多数人活着必然会经历的事情,然后我就宣布了那个所谓的坏事,我说,但是恐怕不能随你们的传统,我谈的对象是个……女生。” 周义之扶了一把自己的眼镜:“你发现了吗?你用的词一直都是宣布,其实你在你们家应该是有很多爱的,叔叔阿姨应该都很由着你,而且你刚刚说的时候,我觉得……” 甜梓瞪了他一眼:“我也觉得挺好的,挺开明啊,起码能接受大学谈恋爱,比我家好多了,我家就是不支持,以前不支持,现在就催婚,害我从小到大都是一朵牡丹花……” 周义之不以为意:“牡丹花挺好看的啊,牡丹花开名动京城,艳丽芬芳,富贵荣华,有哪点不好?” 徐照月趁此为自己驳回了一局:“你是要说牡丹好,还是话里话外另有其人?” 叙一庭毫不犹豫道:“这里谁不知道呢?不过你大学没有喜欢的人吗?” 甜梓一脸泫然欲泣:“实在是不好意思,本人能够从小到大,母胎单身,还是有一些天分所在的。” 语毕,为了防止周围这群人在自己身上大做文章,马上又将话题迁回到了谭素的身上,其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对周义之到底是个什么情感,应该只是朋友,觉得每天约着码字,有时候聊个家常里短,有些好感,就像她喜欢和徐照月她们聊天一样:“然后呢,叔叔阿姨都说什么了?” “然后?” 谭素自己也有些想不起来,后来到底怎么样了,于是,攥着纸杯,几乎将纸杯揉成纸团,直到纸杯底子上残存的一些水珠流到虎口处,滚到手背上,发觉到了一阵的凉意和湿润,才继续道:“然后好像就是,爸妈都吓了一跳,冷下脸来让我先吃饭吧,我觉得这个事情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好说的了,估计也是不接受,所以生气了,就一直到开学都没提过了,不过我提的时候也已经很晚了,因为我自己也有预料过,如果她们不接受的话……如果我提得晚一点,开学就跑路了,家里人也说不了我什么。” 周义之莫竖了个大拇指过去:“从没想过你是这个。” 方秉尘也没忍住,抿了抿嘴唇:“怪不得是写小说的,思虑就是周全。” 叙一庭问道:“所以后来,就再也没有跟叔叔阿姨提过这个了吗?开学以后去学校,叔叔阿姨送你了吗?你那个前女友怎么说?” 谭素一拍掌心:“当然没提了,虽然我平时确实有点让家里面娇惯着了,但这个事情,我自己也知道是个大事,开学去学校的时候倒是也送了,但是总感觉谁都在避着这个话题不谈,至于那个前女友嘛……” 谭素没有马上说前女友的答复,而是挠了挠头发,苦恼道:“那我总不可能不是同性恋啊,难道要我去戒同所吗?我就是去那待个一百年,我也不会变的,性取向哪能说变就变啊。” 叙一庭搓了搓谭素肩膀处的衣袖:“那你那个前女友呢?” 谭素答道:“开了学还是女同啊,她也没变,不过她家里人也不同意,一开学,头一次没课,我们两个就见了面,之前家里不是那个态度嘛,也没敢在家打视频、打语音什么的,然后,那会儿见面以后——” 徐照月等人全都在等着后文,只等来一声长长的哀叹:“前女友说,她家里人的态度不重要,他们家那边有不少寺庙,还有不少老年器材,上面都贴着铁片,家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觉得同性恋就是那个的一种……” 叙一庭眉头一皱:“哪个?” 周义之跟着问道:“啥?同性恋是啥?” 谭素羞赧着个脸:“是邪淫,不正常,要下地狱的,然后前女友就说,虽然即便是这个样子,但是她还是觉得,就算全世界,哪怕说三界六道,都认为同性恋是一种怪物,是一种罪不可赦的恶……” 方秉尘和徐照月脑门子上几乎都要刻过几缕黑线,飞过几只乌鸦,甜梓一时之间也有些无语,几度张嘴,几度含笑,终于咬牙切齿说出了:“你前女友,真的有病。” 谭素道:“然后……唉,我也上网查了,后来前女友为了让我们两个在一块,还经常带着我去寺庙烧香,也不能说经常,就是我们两个有空会一起出去玩,她就会带着我去寺庙烧烧香,求一下那个……好姻缘。” 周义之仿佛是一口气吃了十个鸡蛋一样——而且还是十个纯纯鸡蛋黄,差点被这番话给噎死:“你前女友是……哇,我一定要发一篇公众号diss一下她!这这……” 谭素撇了撇嘴:“之前门上的那个绳好像也是她求来的,她还给我求过一些香灰什么的,不过同性恋真的是……” 叙一庭扶了一把根本就不存在的眼镜,像是要正色正色:“没有这回事,我奶奶是个道教善信,信道信了有大五六十年了,之前我也跟她聊过同性恋这个话题,我奶奶说人的性取向是因为人的身中有三精,其中有一个叫‘幽精’,这个就决定了人这辈子,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或者是既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 谭素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松下一口气来的感觉:“人的性取向就是根据这个的?” 叙一庭笑了笑:“这我也不清楚,民间说法没有什么可考依据,不过我奶奶对于这个还挺开放的,人活着有能力去爱人,或者有被爱的幸运,我奶奶都觉得是一件大好事,奶奶也常说,人这辈子遇到的任何人都是贵人,遇到好的人呢,就是扶持着你走到正路上的贵人,遇到坏的人呢,就是那群老神仙们在让你斩断孽缘,不让你再受这些干扰,慢慢清静了,就不烦闷了。” 周义之咧嘴一笑:“就是,你看,根本不会下地狱,况且现在新社会,下什么地狱呀下地狱?又不是杀人放火,哪能真让你蹲大牢啊?” 甜梓重重点头:“你这个前女友真的是王八蛋啊,你这两年肯定心理压力很大……” 徐照月和方秉尘两个人纷纷附和,徐照月本想起身去给谭素倒点水,甜梓慌张站起来:“祖宗,让你把我家当自己家,也没让你真动手啊,如果你硬要倒水的话,请给我倒一杯温温热的吧——” 谭素倒是连连摆手:“我就不喝了,原来不会下地狱,我就说嘛,只是喜欢上了一个同性别的人,啊,当然,我现在还没有一个具体的对象,怎么就给我发配到地狱去了!” 第45章 甜周篇:我好像有一点喜欢你 几个人一同在甜梓家楼下吃了一碗麻辣米线后,开始打点晚上的事情,方秉尘和周义之本想着去外面住酒店,不想甜梓早就收拾出了房间和打地铺的东西。 “其实我觉得睡地板也不错。” 叙一庭一边将枕头往地上扔,发出闷闷的响声,一边接着解释道:“之前在我奶奶家,我就经常睡地铺,尤其是夏天,地上铺个凉席,脚边放个风扇,要多凉快,有多凉快。” 谭素没什么挑剔的:“在哪都能睡,我觉得在客厅就挺好,晚上还能一起看电视,前面摆一堆薯片饮料溜溜梅,啊——好久没住这么大的房子了。” 谭素的提议很快就被众人所接纳了,徐照月和叙一庭将客厅的矮茶几抬得更靠后了些,谭素将地扫了个干净,虽然本身也没什么垃圾,周义之帮着甜梓将地铺打在了客厅里,方秉尘出门买大家需要的零食,便签上记了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 直到几个人全都躺在大通铺上,方秉尘才提着大包小包回来敲门,周义之躺在最边上,斜斜靠着后面的一堆抱枕娃娃,一下子弹身而起:“我去开门!” 甜梓摆摆手,继续和徐照月等其他几个姑娘一同研究租什么房子好,方秉尘将几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放到了大通铺的最前面,转身就要去卫生间洗个手。 徐照月看着方秉尘转身,也跟着一同站了起来,甜梓一副看透一切的神色,招呼着周义之别盯着人家两个不放,赶紧一块儿帮忙看看谭素租个什么房子合适。 周义之连声应下,腿一伸,屁股不用离地,就挨到了甜梓身边去,把自己的脑袋往人群里面凑,想要看看手机上都有些什么房型。 鼻尖却嗅到了一股香味,眼神往下面稍稍一扫,就看见了甜梓光洁的额头和秀挺的鼻子,手机图片里面那木色家具的亮光打在脸上,脸庞要显得柔和许多。 周义之没由来的想到了“食欲”两个字,慌慌张张错开了眼,正好对上叙一庭抬头,被对方的铁头功杀了个措手不及,捂着鼻梁骨弯下了腰:“啊哈!” 甜梓和谭素都被这响声给吓了一大跳,叙一庭也捂着自己的脑袋,一副沉思者的画面,蓝色挑染的狼尾长得要比先前长了些,叙一庭别无他想,脱口而出道:“我靠……早知道当初理发就不打薄了!” 谭素赶紧将自己的手也伸过去:“你没事吧?你头怎么样?” 甜梓两头难堪,将手机往腿边一放,一会儿左瞧瞧,一会儿右看看:“你鼻子没事吧?你头还好吗?” “啊对,你鼻子怎么样?” 谭素举着两只手,有些无措,周义之用分明的指节掩着自己的鼻梁骨:“没事……” 说话间,嘴里一阵铁锈味,周义之赶紧用自己掩着的手抹了一把鼻子,匆匆起身去了卫生间:“我没事啊,我去照照镜子,看看有没有给我撞成驼峰鼻!” 话音刚落,就跑的没影了,叙一庭和甜梓等人一同望着周义之风一样溜走的背影,一时之间都有些木讷住了,甜梓赶紧回了神,也跟着慌慌张张起身:“一庭,你的脑袋没事吧?” 叙一庭摇摇头:“我没事,我没事,你快去看看周义之吧。” 周义之躲进了厕所里,刚刚好撞见方秉尘和徐照月两个人从卫生间出来,缩着脖子低着脑袋往里冲,二话没说,将门一关,抬头望向了镜子,方秉尘皱了皱眉:“周义之,你没事吧?” 徐照月脸上也有些许担忧,周义之不是这种莽莽撞撞的性格,刚想开口说点什么,甜梓就跟着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两只胳膊:“周义之他没事吧?” 徐照月摇摇头:“应该没事吧,就是来得有点急,怎么了?” 周义之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了出来:“我马上!” 水龙头的水被他开得很大,两只手呈碗状,鞠了一捧又一捧,直往嘴里鼻尖送:“我没事!” 鼻血已经被洗得差不多了,高挺的鼻尖红彤彤、水灵灵的,连同眼镜片上都沾上了许多的水雾和珠子,甜梓在门外不放心的又问了一声:“你真的没事吗?” 周义之干脆将眼镜摘了下去,捧了一大口的凉水扑到了脸上来,重新抬头看了看镜子,看不太清楚镜子里面的人,可门外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额头是光洁的,鼻尖是秀挺的。 周义之又捧了一大口的凉水,再次往脸上一扑:“我没事,你放心!” 可这话才刚说出口,他却给自己的话语品出了一份画蛇添足的意味来,他没事就没事,叫甜梓放心什么? 对呀,甜梓是东家,这件事情是在甜梓家里发生的,于情于理,她自然都会担心,叫门外那个人放心,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甜梓这才松了口气:“你没事就行,我去看看叙一庭怎么样了,你如果等等还是觉得疼,就冰敷一下,冰箱里面没有冰袋,但是有夏天没吃完的雪糕。” 周义之脑袋里面突然一团乱麻,所以甜梓是先追出来看他的,冰箱里面有夏天没吃完的雪糕,别的人会知道这回事吗?别人知不知道这回事有什么关系啊? 冰箱有夏天没吃完的雪糕,那些雪糕究竟是甜梓更喜欢的口味,还是更不喜欢的口味?夏天没吃完的雪糕剩到秋天里来,好像也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至少此时还有着妙用。 甜梓的脚步已经走远了,周义之又捧了一大捧的凉水,冲了一把脸,把眼镜规规矩矩地擦干净,反复朝着镜片哈气后,又用纸巾将雾蒙蒙的感觉擦得净透,这才看清了镜子里的人。 是啊,也不知道叙一庭怎么样了,其实刚刚那一撞也并没有特别疼。 周义之脸上本来就带着抱歉的意思,结果不知道到底想到哪里去了,反而还带上了一种窃喜的偷笑,鼻子倒也不疼了,只是鼻梁骨磕得稍稍又肿起来了些。 用自己的手指扫了扫鼻梁骨,这才准备出卫生间的门,凉风一吹,这才回了神,对了,刚刚方秉尘和徐照月两个人挤在卫生间,也不知道究竟在干什么。 不对,与其说卫生间,不如说卫生间门口。 周义之将自己的神色重新收敛了一下,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叙一庭她没事吧?” 叙一庭摇摇头,这会儿正和谭素吃薯片,嘴上实在空不出来,生怕一张嘴就直漏薯片碎,又怕摇头对方看不见,还高高摆了摆手,甜梓代道:“她没事,刚刚她还问我,你有没有问题,还以为把你的鼻梁磕得怎么了,我说你没事。” 周义之脸上重新挂了笑,屈腿坐到了一边:“我真没事。” 周义之不死心地将头又凑了过去:“你们看好租的房了吗?” 谭素摇摇头:“我和叙一庭老婆准备看会儿电视,手机就在甜梓旁边啊,你们两个参谋去吧,密码是一到五倒着输入加个零。” 周义之等甜梓开机的这段时间里,抬头又向四周望了望:“诶,方秉尘他们呢?” 甜梓打开了租赁房屋的软件:“那两个在厨房呢,说是要切果盘。” 周义之才想起来刚刚在卫生间门口,方秉尘手上似乎还端着一个红色纸杯,徐照月像是不准备喝,于是推脱了一下,方秉尘只能将纸杯里的水倒进了卫生间,于是再度从卫生间出来,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自拐弯处冲过去的。 这会儿在厨房……周义之心下有了个猜测,方秉尘大概率是已经知道了徐照月的病,估计也已经开始治疗了,在卫生间那边躲着也好,在厨房也好,应该是在准备□□神类的药,但是这种药不准备让别人知道。 倒还真是个速度行动派。 周义之正了正自己的神色,人家目前还不准备让他知道,他就没必要去凑这个热闹了,于是重新连起一张笑来:“那咱们两个挑一挑——” 两个人脑袋和脑袋之间的距离并不多,蓬松乱翘的发丝就足以填补空白,如果有影子的话,应该是脑袋紧紧贴着脑袋的,甜梓将手机划了划:“你看这个,这个房子怎么样?” 周义之将自己的脸稍稍往那边靠了靠,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还挺好的,不过谭素预算是多少?” 甜梓点点头,笑自己忘记问了,就是拍着脑门咧嘴道:“谭素,你预算多少啊?” 谭素心里面调节好了,破天荒地报出了个高价:“两千左右吧,不要年付,季付或者月付都可以,长租。” 甜梓一副老母亲垂泪的样子:“你终于放弃你的月付七百块了!” 两个人在搜索筛选栏里面,重新定义了租房条件的范围,甜梓从没觉得房子是这么好过:“哎,你看这些房子就是好啊,这个采光也不错——” 周义之随道:“是啊,看着就暖,住着也安心,都是独门,到厨房有厨房,要客厅有客厅。” 厨房里的那两位将水果洗好后,都切成了较大的块儿,摆在了绿色玻璃果盘里,盘子的边上是描出来的一圈金边,盘面上画着不少坠着的葡萄。 “你这些哈密瓜切得真齐整。” 徐照月洗了洗手:“那当然!” 果盘里面除了两个人切好的哈密瓜块,还有洗出来的葡萄,和盘面衬合得刚刚好,其余还有苹果块儿和梨块儿,徐照月将最后一块梨放好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便抓着布子擦了擦手,从兜里面摸出了自己的手机来:“我看重庆路边还会有哈儿果,就是这个,红彤彤的。” 方秉尘将脑袋探了过去,把下面的字读了出来:“哈儿果,哈儿果,哈儿吃了补脑壳,老头吃了要考博,老太吃了抽陀螺,祖宗吃了要复活,重生归来……” 徐照月听着这个人一本正经的念着这些话,不禁有些想笑,赶紧将手机给重新关上了:“我看他们都说这个就是生桃子拿去泡色素、泡药剂、泡安赛蜜的。” 方秉尘若有所思地缩回了脖子,正了正自己的身子,从兜里面掏出了感冒药来:“那两个药都在这里面。” 徐照月迫不及待地伸了手,方秉尘眼睛一眯,马上将把药瓶递过去的想法给收了回来:“你去倒杯温热水,我给你拿药。” 明知多说无益,徐照月只能端着杯子出去了,谭素笑得前仰后合,叙一庭手上拿着饮料也不喝,直勾勾地盯着电视。 周义之和甜梓低着脑袋看手机,看那个手机壳的样子,估计是在用谭素的挑房子,本着速战速决,赶紧接了温热水,甜梓的脑袋微微抬起,本来想抬头问问徐照月果盘切好了没有,出来接什么水,用不用帮忙。 周义之不愧是好兄弟,稍稍抬了抬胳膊,将甜梓给半环住了,大手抵在她的后脑勺发丝里面,再度发挥了舌头打结的本领: “你看这个怎么样?这个这个……你看这个窗户也是个窗户,透气,大,桌子也……也……非常光滑。” 甜梓的脑袋也炸开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酥酥麻麻地攀到了她自己的后脑勺上,惊得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手机,图像倒是一点都没进脑子:“是啊,这确实……” 徐照月接了水就回了厨房,方秉尘自然的往房门口一靠,厨房的门给轻轻关上了,外面那些人也没有察觉,徐照月看着那人倚在门后,瞪大了眼:“方秉尘,这可是在外面!” 方秉尘皮笑肉不笑:“刚刚想着卫生间那边有个死角,让你在那吃药,你又不乐意吃,是我地方没选对,光考虑了避人耳目,这里可以吃药吧?” 徐照月端水的手忍不住打颤,方秉尘一手抓着药,另一只手向前伸了过去:“我摸摸水,是热的吗?” 徐照月手上的纸杯毫无征兆地被对方拿走了:“行,这个药,我按医生的剂量给你拿出来了,吃吧。” 方秉尘两样东西一并递了过去,眼睛眯了眯,像是死死盯住了对面一般:“我看着你吃。” 徐照月认命接过了水杯和药,一口气全吞了,又将水杯里的水一饮而尽:“我吃完了,我能走了吧?” 方秉尘依旧拦下了她的去路,长胳膊长腿一迈一伸,让对方压根儿就出不了身后这个门:“伸手,张嘴。” 徐照月警惕道:“干什么?”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手上还是依旧照做了,两只手直直地伸了出去,五根手指紧紧并着,掌心平平展展的,青筋淹没到掌心里面,又从手腕处露了形。 “检查。” 方秉尘让对方将手指通通张开,看见没有药片从里面掉出来,又检查了口腔内没有藏起来的漏网之鱼,才终于罢休:“规规矩矩吃药的第三天,给你打上卡了。” 两个人端着果盘走向了外面的大通铺,几个人就是刚刚的那副样子,谁都没有察觉到刚刚厨房的门闭过了。 方秉尘将果盘放到了一边,和徐照月一起从后面绕了个远路,睡到了自己该睡的位置上,两个人紧挨着,其他的位置都还没睡下人。 叙一庭回了神,看见方秉尘在最边缘上躺下了,徐照月算是紧挨着方秉尘,两个人似乎都是准备睡觉的迹象:“你们两个睡这么早吗?” 周义之在心中给自己标榜了一个绝世好兄弟的称谓,有一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意思,从兜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飞速地打了几个字:“兄弟,为了掩护你们,兄弟我真的觉得自己了不起。” 打这番字的时候,周义之丝毫没有避着点身边的甜梓,甜梓却在扫到“掩护”时,自觉地偏了头。 周义之将手机重新放到一边去,压低指声音,主动报备到:“刚刚在给方秉尘发消息,他不是在追徐照月吗,不过你也知道他那人,关系没确定下来,估计也不想让徐照月难堪。” 甜梓刚刚偏过头去,就是在看角落的那两人,心里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恋爱吗?又或者这是追求吗?徐照月好像经常会找方秉尘在哪里,方秉尘似乎也总是跟着徐照月做一些事情安排,追求别人时,或者这些所谓在关系中的情侣,恋爱对象都会这样吗?都会把自己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放在那个人身上吗? 想和他相处的时间更多一点,想每天给他发很多消息,想…… 甜梓可能是被周义之说话的声音吸引过去,所以才转了头的,可能是自己的情不自禁,心甘情愿,两个人的眼睛对上了眼睛,映射出彼此来,又赶紧纷纷偏了头,双双都在说着“抱歉抱歉”,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抱歉个什么劲。 甜梓再度将头转了回去,这种感觉算喜欢吗?周义之匆匆忙忙地将眼镜摘下,一会儿对着天花板看,一会儿对着地上看,偏偏就是不情愿看眼前人。 甜梓伸出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勾住了眼前这个人的眼镜鼻梁架,慢慢将眼镜框往下扯,周义之算是自打配了眼镜以后,第一次不戴眼镜也看得那么清晰: 甜梓将自己的脸冲着他无限逼近,水灵灵的杏眼就带着几分好奇的研究盯了回去,周义之一时之间往哪看都不是,只能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甜梓蹙起的眉毛重新舒展开来,露出了了齐齐整整的齿贝:“周义之,我好像有一点喜欢你?” 第46章 甜周篇:喜欢的感觉 一众人等几乎同时回头抬头,看向了两人,周义之脑门子上冷汗热汗直冒,刚刚撞过鼻子,就觉得鼻梁骨上直发酸,听到那句话,更是一时之间木讷住了。 谭素连跪带爬地想要过去,却被叙一庭将脑袋掰正了回去,徐照月将上半身撑了起来,瞳孔震颤不已,方秉尘在她身后轻咳一声。 周义之嘴唇打着颤,“我也喜欢你”这几个字,愣是半天没吐出两个来,我我我了半天,甜梓将眼镜重新给他架到了高挺的鼻梁骨上:“但我还不太确定,我得再想想。” 甜梓隐约觉得自己触摸到了一种喜欢和爱的界限,又或者说好感和喜欢的界限,朋友和想发展关系的界限,但是这种界限太模糊,对于她这朵绝世牡丹来说,恐怕还有待琢磨。 周义之“没没没”了半天:“没事,你再想想……” 谭素和叙一庭的心思早就不在电视的综艺里面了,全都猫着耳朵听甜梓和周义之这两人之间的动静,听了这句话,这两个人倒先行分析了起来。 谭素本来想把自己的手机拿过来,和叙一庭来一通电子书面上的畅聊,好扒一扒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感情线,结果手往旁边一摸,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机在那边充当电灯泡。 叙一庭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两个人共用起了她的手机来,谭素接过了身边人的手机,指了指极简的黑白条纹手机壳,摇了摇头,打下了两个字:“简约。” 叙一庭点点头,击鼓传花一样把自己的手机又拿了回来,又打下了几个字:“我喜欢。” 谭素无暇顾忌她到底喜欢简约的还是花哨的,仿佛敲摩斯电码一样:“甜梓怎么喜欢上周义之了?” 叙一庭沉吟一下,又将手机拿了回来,电视上的综艺依旧在播放,电视里的人照旧在说话,可惜压根没人听,也没人看,谭素这会儿正等着叙一庭打字,百无聊赖之际,只能抬头盯着电视,越盯越觉得身上仿佛有蚂蚁在爬,恨不得马上知道究竟打了些什么东西,身后那两个人也不说话,偏头往另一边偷偷一瞄,徐照月和方秉尘两个老人作息的早就睡着了。 叙一庭过了好半晌,终于将手机递了过去,上面打着一长串的话: “我觉得能追溯到咱们去平城之前,那个时候咱们群里面码字,码到后面经常只剩他们两个,而且那个时候方秉尘还没有进群,甜梓那段时间不是还尝试写过一本小地方的**吗?我记得那个时候她好像为了让自己笔下的男生更真实一点,在一些生活习惯内容上会去问问周义之,虽然也问咱们,不过周义之本来就是男的,所以可能问的更多一点。” “而且咱们在平城那段时间里,我记得我看见过好几回,他们两个躲在一边偷偷摸摸说话,虽然不知道说什么吧,感觉距离也挺近的,不是那种安全社交距离,就是你知道吗?距离有安全社交和亲密关系的距离之分,我觉得那个时候应该是升温的时候……” 谭素眼睛来来回回的浏览着这一段段的话:“那我之前还看见那天晚上周义之给甜梓买创可贴呢,说是为了防止磨破脚踝,为啥不能是周义之先喜欢的甜梓?” 叙一庭皱眉细想了许久:“好像也有这个可能,诶,就是同一天晚上,周义之不是还给甜梓鉴宝吗?你说会不会是那个时候?” 谭素脑袋上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连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只剩下把“你说什么?”给明晃晃写到脸上了:“怎么?鉴宝还能鉴出感情吗?” “估计不行,感情应该只有天地可鉴吧,再想想再想想……” 谭素一拍脑门,又将手机一把挣到了自己手里:“我想起来了,应该就是周义之先动心的吧?应该是吧?就是之前,周义之进群不久的那段时间,他好像就提过甜梓性格很好,人也很好,很有才华。” 叙一庭觉得旁边的这个人,简直就是已经开始无边扫射了:“可能只是当初有好感,或者出于礼貌吧。” 谭素撇撇嘴:“你还夸过我呢,说我貌美如花,你也是出于礼貌吗?” 叙一庭隐隐约约想起了这句,谭素长得确实貌美,很会打扮自己,不过她记得自己说她貌美如花,那段时间是谭素把自己的名称改成了如花,然后在群里问大家自己是否貌美。 叙一庭露了露齿,将手机接了过来,把聊天框跳转到了谭素的私信里面去:“你真好看。” 甜梓和周义之两个人没有在说什么话,也纷纷老老实实地躺下了,实在是地上铺的这个床单褥子不够大,否则,恐怕这两人之间能隔出一条大河来。 叙一庭见谭素没有再说什么,屈着腿从地上站了起来,准备好的零食,除了她们两个吃了些,别人就没动几口,切好的果盘也一口没吃,全都被她给收拾到了冰箱和灶台上。 谭素后知后觉也赶忙起了身,卫生间里有多余的牙刷,她们几个人一人一支拿来用刚刚好,客厅里的那些纸杯拿来充当牙刷杯也刚刚好。 叙一庭东西收好后,一同也进了卫生间里面,谭素嘴里满是泡沫,嘴边上也是,牙刷还在刷着牙齿,再怎么说话也只能算是啊啊呜呜,充盈的泡沫限制了吐字的清晰度。 叙一庭居然听懂了这些话,生怕两个人说话将外面的人吵到,于是将卫生间的门一闭,道:“我也来刷牙,刚刚吃完那些东西,不刷牙,等着长蛀虫?剩下的我给往厨房里放了一下。” 谭素将杯子里的水一饮入了口腔,捂着嘴鼓着脸,漱了好几口才吐了出去:“还是你周全啊。” 叙一庭自己挤了豆粒大的牙膏:“比不上你,还知道开学之前才说同性恋的事情,免得自己整个假期都不好过。” 谭素的脸僵住了:“……算你夸我足智多谋。” 叙一庭一边刷牙一边说道:“其实我有点奇怪啊,你在你们家,我觉得挺受宠的,怎么同性恋这个事情会等到开学之前才说?是因为受到前女友的影响吗?” 谭素用新拆封的白毛巾在热水里面泡了泡,敷了敷自己的脸:“对呀,不过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放假之前,前女友就一直和我说同性恋是妖怪,而且你也知道,大学再怎么自由,也不可能遍地都是同性恋,我就真的觉得同性恋是妖怪了,再加上那会儿不是有个拉吧吗?那个时候就感觉,只有到了那里,我们这群妖怪才有容身之地。” 谭素挤了两泵洗面奶,窝在自己的手心里面,在手中打了几个圈,抬手往脸上涂开来:“所以我就觉得我爸妈可能也会不太接受这个,而且我生活的地方也没见过同性恋,我就觉得我可能确实有点……有点不一样吧,所以我就一直没敢说,而且前女友之前偶然跟我说过一嘴,她的一个邻居妹妹,跟她的父母提了自己是个同性恋以后,一向爱她的父母就把这个妹妹打得夜半三更都惨叫连连,往后一个月,身上还带着那些紫红色的伤,前女友说这个妹妹的父母平时向来都是处处宠着惯着,而且跟我家一样是相当民主的家庭,所以我就有点……” 谭素说话间,已经将洗面奶敷得满脸都是,抬手又捧了一捧热水,将洗面奶从脸上浇了下去:“不过现在不这样想了,说不定这个故事也是她编的,现在想起来,之前和她同居过小一个星期吧,当时也是国庆节,她居然还把房费划出来了,现在想想,幸好当时还了,免得现在滚成高利贷。” 叙一庭将嘴巴里的水吐了出去:“不想她了,她可能就是太会忽悠人了,你也不要太过于苛责自己,谈恋爱谈到错误的人,也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谭素的声音从温热的毛巾底下闷闷地传出来:“我当然不怪自己,不管是以前那个叔叔的事情,还是这个前女友的事情,我总不能一直困在里面,如果一直困在里面的话,估计我就要活成孤岛了。” 叙一庭走到洗脸池边,将自己的牙刷重新套起了塑料壳:“其实孤岛也没什么不好,布韦岛是世界上公认最偏远的岛屿,南大西洋的一切都恒久地包裹着它,这座岛屿是一座潜藏着的有待苏醒的活火山,四千年前曾经爆发过一回,所以在周边有着独特的温水圈。” “无论是由于岛屿本身,还是由于岛屿所形成的独特温水圈,每年都会有数不清的马可罗尼企鹅、帽带企鹅、阿德利企鹅,包括象海豹等等,为之奔袭,前赴后继,而岛屿一直都是那个岛屿,包围着岛屿本身的南大西洋,也不会因为任何种种而让这座岛屿成为一座真正的孤岛。” 谭素脸上光洁,没有带着一丝一毫的粉饰,倚靠着卫生间的门:“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叙一庭往前逼近一步,背对了谭素,重新接了一口水:“没什么。” 直到水池里稍稍储蓄了些水以后,她终于重新抬起了头,望向了镜子,镜子里面有叙一庭,有谭素。 谭素等着眼前的这个人说话,同时也瞧得见镜子里的自己。 叙一庭将自己的脸上覆满了水,那些水顺着她的脸颊,鼻骨甚至眼皮向下流淌,可真正流到脸颊边缘上,还剩下残存一滴,能够滚落、坠落到洗手池里的显然少之又少。 叙一庭眼毛被水沾湿,一簇簇的。 “谭素,你试试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谭素的神情一时之间冷了下去:“什么机会?” 叙一庭用冷水再度将脸冲了几下:“比如给自己一个回家的机会,或者如果你觉得太仓促,你也可以去我爷爷奶奶家住,我……我不是人贩子,我的身份证,户口本都可以给你看,我只是觉得……” 谭素将那个银色的拨片翻了翻,水池里的水通通流了下去:“我只是觉得,覆水难收,不要让叔叔阿姨担心,你也放过你自己。” 谭素撇了撇嘴,像是快要哭了出来,眼睛一霎时就染上了红:“我……” 刚刚硬装起来的冰山之色很快便分崩离析了,哽咽了两下:“我不知道我要怎么面对他们。” 叙一庭为她揩去了眼泪: “别哭,可能你现在不知道怎么面对,是因为你还没有面对他们,有些问题,或许只有直面,才会真正重新找到那种游刃有余的感觉,而且,你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 谭素将眼珠子朝上方看了看,被卫生间的白灯晃了晃眼,恍到眼前出现了诸多红红绿绿的小点点或者长条纹来:“对,我确实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可是我好像辜负了他们,比如他们给我吃,给我穿,他们生我养我,我却这样对他们,大学一毕业就溜之大吉,这几年没有回家里面看过一眼。” 谭素说着,要往自己的脸上扇巴掌,叙一庭听过这些“我供你吃,供你穿”的言论,但绝大多数都是从父母或者监护人的嘴里说出来的,还来不及深思,就瞧见了谭素扬起的巴掌,眼疾手快地挡了下来。 “谭素!” 谭素怯生生地看着叙一庭,她没见过她动这么大的火气:“……” 于是张了张口,本来想说些什么,奈何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叙一庭绷了许久的力终于卸了下来,谭素也终于掉了泪珠子。 “那你能和我回去吗?我有一点不太敢……也有一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不过也可能是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啦。” 谭素说到这里就沉默了,为什么不能面对自己呢?不能面对自己什么呢?不能面对自己的不孝,不能面对自己的叛逆,还是不能面对别的什么东西? 叙一庭开了卫生间的门,一句“好”精准地砸进了谭素的耳朵,两个人蹑手蹑脚地回了睡觉的地方,几个人排排躺着,从方秉尘开始,依次是方秉尘、徐照月、谭素、叙一庭、甜梓和周义之。 大家相互都以为对方睡了,实际上,几个人心中都各揣心思,只有徐照月一个人,吃完药以后不抵药力,不想睡也只能睡着,呼吸不带丝毫假装地平缓不已。 方秉尘在被子下面两手交叠在胸前,闭着眼睛盘算着才吃了三天药,几个人再怎么待,也得再待三天,剩下的这三天里该怎么瞒吃药的事情,万一暴露出来又该怎么办?想来想去也是个无解的事情,暴露出来就只能随遇而安。 徐照月此刻睡颜安稳,那也仅仅只是此刻,而且这种安稳未必是一种真正的安稳,这只是因为她吃了药,没有了气力,所以不得不陷入昏睡,照着这样的效果,虽然要比不睡觉好很多,但其实也半斤八两。 如果真按照周义之说的,那就应该先去找个中医,不过他也确实找了,只是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中医,爸妈不知道徐照月和自己分过手,分手的那两年,自己一个人瞒来瞒去,瞒到后面却发现自己好像不得不把这个事实摆到眼前。 徐照月如果后面想要得到更好的治疗,必然要跟他回北京,回了北京总是难免遇到他爸妈,到那时候又该怎么办? 哪怕说,退一步讲,徐照月愿意和自己复合了,可是恋爱的最后大概率会走向婚姻,即便不结婚,主张着谈一辈子的恋爱,仍然避不开两家父母之间要有一些对谈的内容,徐照月的病到那一步又该怎么办呢? 谭素和叙一庭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想着怎么回家的事情,叙一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对身边这个人的事情那么关心,无论是回家的事情,还是前女友的事情,又或者是写文?说起来,评论区里面好像有一个昵称是TT的账号,那个账号又会是谁呢?总是不定时的出现在评论区里,发一大长串的长评,言谈的字里行间似乎都格外诚挚,表达着对谭素写的那些文章有多么喜欢,有时候还会猜测剧情,甚至发表一些同人。 叙一庭心头突然漫上了一种不太乐意的滋味来,或许是因为每次猜测的剧情都是对的吧?她有一点想要乱套章法了,或许写文章,读文章和恋爱是一样的,如果有一个人过于懂你,而且在这之前,你们并没有太多的交际,那么这个人可能是在为你一步步退让,等着什么时候让你羊入虎口。 叙一庭收回了心思,向谭素的方向侧了侧身,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一些,包里应该有带花露水,谭素鬓边好像有一个被蚊子叮起的小包,明天天亮了,应该给她擦擦的。 甜梓思来想去,没有找到那个所谓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于是大大咧咧地将心思往后一甩,什么都不在意了,结果还是忍不住想到所谓的“好像有一点喜欢你”,只能强迫着自己赶紧硬睡,但越是硬睡,就越想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能说出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喜欢呢?什么叫喜欢呢? 因为想要靠近那个人,因为每天约着一起码字,因为见面的时候眼睛忍不住放在对方的身上,还是因为今天,他在自己家不小心受了伤,所以感到万分愧疚? 又或者是因为他的文笔似乎很有意思,观察的劲儿很仔细?又可能是因为怀旧的公众号? 甜梓也偏好这些,曾经还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千禧年梦核,不过就像她写文一样,不是几篇文章磨一年,就是有时难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这个爱好只能算时有时无。 周义之此刻正在睡觉,一定是摘着眼镜的,刚刚她也勾住了他的眼镜框,就好像勾住了他的视线,甜梓想到了那颗不轻易示人的痣。 周义之默默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开二里地,却忍不住偷偷摸摸想尽办法一翻身再翻身,磨磨蹭蹭了回去。 是喜欢吧? 这种感觉是喜欢吧。 喜欢你,所以想要挨你近一些。 喜欢你,所以此刻仅仅只是稍微挨你近了一些,都恍惚错感自己呼吸平稳了,梦境真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