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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打开那扇门

作者:度惊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方秉尘几乎转眼就去敲响了徐照月的门,但徐照月却退缩了,缩在门后面,怎么都不愿意开门,苦恼于刚刚的精神状态如同骤雨,太过于疯癫。


    最终想出了用钱解决的办法:“方秉尘,你回去吧,白让你跑一趟,我可以给你钱。”


    门外的方秉尘气得将上下间的牙齿紧紧挨着,似乎马上要笑出声来,稳了稳一路狂奔过来的气息:“徐照月,把门打开。”


    两个人之间的电话还没挂,方秉尘的这句近乎命令式的句子在她耳边重复了两次,她也听见了自己的窝囊话:“不用了,我给你加钱也行,你回去吧。”


    方秉尘再度用手敲了敲门,屈起的关节硬朗有力:“你把门打开,我们有话好说,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靠钱解决的,分手费我也没动过一分。”


    是啊,分手。


    徐照月像是抓住了能够给自己扳回理由的救命稻草,在门里挺直了腰杆儿:“我们已经分手了,你还是回去吧。”


    方秉尘的声音越发冷了下去:“开门,你不开门我就……”


    方秉尘自己也没想好,如果不开门的话,究竟能做些什么,而且他怎么擅长威胁别人,只是徐照月心里有鬼,自己就将后半句给补上了:


    “什么?你想干什么?你需要上报给社区吗?还是你想让他们来抓我?让我去那精神病院里面呆着!”


    方秉尘是个聪明人:“如果你开门,我们好说话,没有人能抓得走你。”


    门内的人将电话挂断了,方秉尘还以为是彻底没了希望,正灰心准备想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时,门开了。


    徐照月的头发蓬松而乱,打眼看过去像是掉尽了叶片之后的灌木丛 ,不过这种比喻似乎也不太得当,毕竟如果是那样的话,反而显得光秃秃,哦,应该说,像深秋的灌木丛。


    方秉尘说着:“打扰了”,一边迈腿进了这门,深色的门被他反手轻轻关上,徐照月幽魂一般站着他的面前动也不动。


    随后又后知后觉到自己这会实在是有点看不出什么人样,用手指分着叉抓了抓脑袋上的头发,好在头发虽然乱,但是顺,抓两下就梳理开了,头发刚梳理开,她就将手腕上的黑色皮绳扎了上去,顺便理了理进门都没来得及换的衣物还有脸上的表情,尽力维持着做人的样子。


    “不好意思,开门久等了。”


    方秉尘看着眼前人的一会儿一个样,只觉得对方现在一定很不好受,自己也不知道能为之干点什么:“没事,你没事吧?你家需要换鞋吗?”


    “不用。”


    徐照月顺着这句话,不由自主地也看了看自己的脚,居然连她自己都没换,整个人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你先到里面坐会儿吧,我那个……我换一下鞋。”


    怎么会有人在客人来自己家做客的时候,客人不换鞋,自己换鞋的。


    徐照月对这件事情有些过分的感到羞耻,还有些怨恨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马上把鞋换掉,自己身上的衣服居然也没换,真不知道从到家到现在这么长时间里都做了点什么,时间全都浪费掉了,还让别人大老远跑过来——虽然只是隔了两个单元。


    方秉尘坐到了徐照月客厅的沙发上,房子里面阴沉沉,灰暗暗的,客厅的窗帘紧紧拉着,这个时候四处看看,发现屋子里每个房间的窗帘都拉着,不仅是拉着,还是紧紧拉着。


    这些窗帘像是后面特意换的,都是纯粹而厚重的白色,料子一点都不轻盈,也丝毫都不透光。


    下午的太阳光虽然没有中午的亮堂,但无论怎么说,好歹也暖洋洋的,就算不暖,有点光亮透进来,也总比这样沉闷着好。


    徐照月顺着方秉尘的目光四处又看了看,忙不颠儿地跑去拉开了窗帘,嘴上连连道歉:“抱歉啊,忘记把窗户……不是,忘记把窗帘拉开了。”


    方秉尘这才看清楚家里的陈设,客厅只有一张披着繁杂格子熊布料的沙发和矮平的长白茶几,靠近厨房的那个位置放着一台灰色的老式饮水机,地板上亮得能反光,把这些都印在了地板里面去。


    像是淡墨画的宣纸画儿。


    徐照月接了水,规规矩矩地坐在方秉尘对面:“刚刚不好意思,我……”


    方秉尘摆了摆手:“没事,我看你状态挺不好的,担心你会不会因为想到不好的事情而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就擅自过来了,冒昧打扰,我才该抱歉。”


    徐照月连连摇头:“不不不……”


    方秉尘没有在这种话题上纠结太久,单刀直入道:“你除了精神分裂还有别的病吗?有多久了?吃的什么药?”


    “抑郁症,确诊有快两年了,吃的鲁拉西酮和舍曲林。”


    “这些药有副作用吗?刚刚是怎么了?每次吃完都会那样吗?”


    徐照月的头快要埋到自己的胸腔里面去,方秉尘几乎能看见她的发缝和发顶的每一缕发丝。


    “有时候吃完会静坐不能,就容易亢奋,在家里面到处走,或者擦擦地板窗户什么的,过会儿就睡了,没什么别的副作用,过量使用可能会呼吸不上来,需要张嘴深呼吸换气,然后会震颤发抖,刚刚可能就是抽风了吧,写书的不正常也很正常。”


    方秉尘十指交叉,搭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面去:“前几天有吃吗?”


    “没有,不方便吃。”


    “你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


    “我不想辜负你,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我觉得你应该还是喜欢我,但我觉得应该把事实告诉你,所以……”


    方秉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些就是全部的事实了吗?”


    “对,你了解完就可以走了,我只是想把事实告诉你,亡羊补牢也是一种补救办法,总比撞南墙的好,你还是离我这种人远一点吧。”


    徐照月话里话外都下了逐客令。


    方秉尘却巍峨如山,是丝毫都不打算动一下:“你是什么人?你是哪种人?”


    “我?”


    徐照月大脑一片空白,一时半会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倒也不是她评价不出,而是她太了解自己了——她太不是人了。


    方秉尘像是看出了她心里面对自己的这层评价,发问道:“你违背道德了吗?你做什么伤天害理?触及底线的事情了吗?”


    徐照月很想张口反驳,却想到了那段时间,于是双眼游移不定,淡淡开口道:“或许吧……”


    方秉尘示意她说说看。


    徐照月觉得既然两个人都已经说到这个层面了,那就不如全盘托出好了,反正丢人的只有她自己,而且等把话说开,把方秉尘一删除,人家远走高飞也好,还是继续留在这里也好,这儿都是一群老头老太太,对这些八卦也没什么兴趣,远走高飞就更好了,正好眼不见为净——她是说,如果方秉尘看不见她的话,倒是能图个干净。


    “两年前,外婆去世了,这个事情你也知道,那几天都拜托了你接送我,但是我听信了一些流言蜚语,说外婆的死,是因为外公不愿意给外婆治病,病发的那天晚上没有把外婆送到医院。”


    “我恨,但我也不能说什么,因为第二天的时候,外婆确实已经在医院插上管子了,但是外婆死了还没三个月,他就娶了新的媳妇儿。”


    方秉尘勾手让徐照月坐到自己的身边,顺了顺徐照月的背,悄然将发绳从头发上顺了下去,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一点一点捋着旁边人的头发丝儿。


    “那个新老婆的事情,我其实一开始也不知道,你也知道,我和爸妈关系不好,不过外婆去世以后,有时候我还能和妈妈一块去给那个人送送吃喝。”


    方秉尘知道,“那个人”指的就是徐照月的外公。只是徐照月太痛苦,所以不愿意再叫这个称呼,能勉强提及说是“那个人”。


    “他爱吃猪头肉,有时候我就和妈送过去点,妈烙的饼子也给他送过去点儿,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段时间,你回回都要提醒我多披一件外套,但他不出三个月就娶了新老婆!”


    徐照月越说越愤恨,这些事情其实都淡淡的,只是有个人死了,有个人成立了新的家庭,并且宣扬自己找到了幸福而已,但说出口反而觉得酸涩,眼泪就已经止不住了。


    “我恨他,外婆活着的时候没有享受过一天的好日子,做饭用灶炉,晚上睡觉都要扇风扇扇子,拿着塑料苍蝇拍到处打——那个苍蝇拍就是个木杆子上面挂着个塑料,杆子还是断的,贴了红色胶带,但刚把那个女人娶回家,他就安了空调,把外婆的床拆了,买了新的被褥床套,买了驱虫的电器,新打了厨房。”


    徐照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他还特意通了下水,安了马桶,你也知道,我外婆身体不好,其实那两年,走两步都要喘一下,卫生间还是蹲坑——都不能叫卫生间,只是放木材的角落房子前面空了一小片,挖了个坑而已,一年四季都臭烘烘的,低头就能看见爬着的蛆,抬头就能看见树上那些叫吊死鬼的虫子,连个隔挡的门都没有,只有个蓝色的网状透明帘。”


    方秉尘将人揽在自己的臂弯里,一下一下,用自己的大拇指摩梭着这人的发丝。


    徐照月的情绪几近崩溃:“他都他妈的没给我外婆办过婚礼,办过酒席,倒是和那个新老婆站在街上,到处发喜糖!”


    “那个新老婆还把喜糖递到我手上,我没参加他们的那个,我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已经是他们结过婚以后了,家里那些都置办好了,我过去的时候,你知道那个新老婆说什么吗?”


    徐照月整个人一副欲哭无泪,仿佛天地顷刻俱崩塌:“她说——”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你外婆。”


    “我当时真的愤恨不平,我恨不得自己有天大的力气,我真想一拳砸在她的丑脸上!那个新老婆那段时间口疮重,上火重,说话都是臭的,人中那块都是烂的,我觉得她简直不单单是人中烂,她人都是烂的!”


    “我他妈恨不得一拳头抡死她!”


    方秉尘从来没见过徐照月这样事情,气到额头都冒着红,说话都仿佛是从嗓子眼里面挤出来的,只能一下一下的顺着臂弯里面人的皮肤骨骼。


    徐照月又道:“但我不能,我不能那样做,我反复告诫着自己,你是给外婆讨公道去了,不是给外婆惹是生非去了。”


    “那个女人让我喊她外婆,我不乐意,骂了她一把年纪不学好,她说:‘你去问问你外公,我是不是他的老婆,他老婆是不是你的外婆。’”


    徐照月觉得自己鼻腔处都是疼的,牙齿颤到连方秉尘听得见根本止不住的格愣格愣的声音。


    徐照月道:“那个人说新老婆是他的真爱,他既然不爱外婆,当初又为什么要让外婆跟了他,给他生下孩子?我甚至都不能说他既然不爱外婆,为什么要把外婆娶回家,什么婚礼酒席都没有!”


    “外婆活着的时候,从没有见他下过一次厨房,哦,不对,是下过一次厨房的,我去找那个人理论,那个人说我不懂礼节,不知道什么才叫爱情,说我外婆都死了,还要半路杀出一个我来阻挡他追求幸福,我问他这个女人是怎么来的。”


    “他没有告诉我,还是我和别人家打听,才打听到,原来是他的二哥给他介绍的,那个二哥,你还记得吗?外婆生前对他可好了,就是个老光棍,据说不干净,外婆根本不计较这些,还要时不时给他送点吃的喝的,外婆身子还算可以的时候,还能帮着那个王八蛋跑到药店里买买药,当初怎么没药死他!”


    徐照月越说越气愤,越说越上头:“我看那些街坊邻居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还能和那个新老婆挽着手逛街,不过也对,年纪都老了,总需要有个人陪,但和我外婆当初的情谊又算什么呢?全都是良心不安、不安好心的东西!”


    “那段时间我前前后后跑过几次,吃了好几回闭门羹。我知道人就在里面,但他们不给我开门,路过的那些外婆的旧友也都说‘呀,人家都娶新老婆了,你一个大姑娘在这像什么样子?’我真的恨不得问问她们,她们又像什么样子!”


    ……


    徐照月泄了气:“不过这话也没问题,他们两个想结婚,谁又能拦得住呢?但我好为我外婆感到不值!”


    “我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小时候去外婆家,有时候就算外婆不在,我也能到屋子里面去,毕竟大门下面有一道空隙,那会儿人小,还瘦,也不会怎么在意这些尘啊土啊的。”


    “我就可以先躺倒在地上,脑袋和上半身一起穿过门的空隙,到里面去,然后用手推住那个掉了漆的黑色木门,最好是推住里面,如果推外面的话,外面毕竟风吹日晒的,刺多,容易扎伤手,推住那个门的里面,然后把身子往里挪,腿脚也就从门外缩到里面去了。”


    方秉尘好像看见了那个时候的徐照月,神色不禁望向了她的后背,后背上的白衣服虽然也有些许的褶皱,但是干净,不见一点的尘土,而且也绝非是能躺着穿过门隙的年纪了。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徐照月想到这里,反而笑出声来,笑出声就笑出了眼泪珠子来:“外婆和她的那些旧友们打牌聊天回来,拨开门锁一看,里面居然藏了个小姑娘,抱着我连连问到底是怎么进去的,还给了我一把家里的钥匙……可惜那个时候我已经不能了,钥匙也打不开那个门了,外婆也走了。”


    “但是我气不过啊,外婆的那些瓶瓶罐罐、花花草草,还有外婆和家里人拍的那些相册照片,外婆生前没吃完的药,我小时候外婆怕我被蚊虫咬伤,叮起红包来特意给我做的蝎子酒,还有好多好多外婆的东西……那些都还在房子里面放着。”


    “所以我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我在他们家……其实那本来是外婆家,但他们都不让我叫‘外婆家’,爸妈不让,街坊邻居不让,一听见外婆就好像见到了恶鬼,其实我也可以理解,毕竟人们都害怕阴阳两隔的一切,但是我……我外婆生前明明那么好……”


    徐照月又呜咽起来。


    方秉尘抚了抚徐照月的手,外婆生前也总这样做,用自己油光水滑的老手把徐照月粗糙的小手包裹起来,一下一下摸着掌心,——用手,用眼。


    然后感叹说真是小小年纪心思太多,希望我们小照月啊,心思不用那么剔透,想的少一点,想外婆倒可以多一点,一想外婆就到村里来,外婆一直都在家等着呢。


    “我在他们家躲着住着,因为他们家里有一个空房间,就是之前那个地上有很多蛆的房间,那个房间本来就像多余出去的,在水泥墙后面,斜前面还有树遮着,而且那个房间臭,没人愿意过去。”


    徐照月像是有些自嘲:


    “我过得像个老鼠,又像是偷东西的贼,但外婆在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这样,偌大的院子,我想到哪去就到哪去,那些东西我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想要什么的话,外婆也都会给我买,可我那段时间里只能躲到那个房间去,等到他们都上班出去了——哦,我还没和你说,那个女人让那个……让他每个月给自己上交三千块钱,十多万的积蓄也都在翻新的时候用完了,所以不得不出去工作。”


    徐照月把话接了下去:


    “等到他们都上班去,我就去收拾打点自己,再把一切都恢复原状,顺便到处找外婆走的时候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要把那些东西全都收拾好,决心一点也不给那些人留。”


    “一点东西都不能给他们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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