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绝对的自由,只有主体化认知的自由。”
徐照月对于这样的问题并不陌生,她自己也曾经很多次的问过自己:“很多时候你认为自由是什么样,你认为你是否不自由就决定了你是否是真正的自由。”
“对我而言,在我的浅薄看法里,人被人所深刻钳制,又在有限的意志认知里去依托文字……或者别的什么,去寻找自由。”
这些话语落下,还来不及方秉尘再细细回味思索,只听见敲门声猝然响起,房内的两人都收敛了正经的神色,仿佛刚刚只是谈论了某场电影,或者一起看了什么令人发笑的综艺——如果投影仪可以稍稍散点热的话,这样的说辞就会更加具有折服性。
徐照月紧随在方秉尘的身后,方秉尘开了门,门外的周义之浅笑着往房里面走了进来:“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话语间,方秉尘已经将门闭了过去。
徐照月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周义之道:“那就好,她们还在码字,我说我出来透透气,就过来了。”
“那我把窗户打开?”
徐照月的问话才刚说出口,她人却早已经走到了窗户那里,素白里透着几缕青的手将白色的窗框稍稍往上一抬,凉风就透了进来:“开这么大行吗?”
“行,没问题,主要是那个……”
方秉尘将水递了过去,两个人齐齐坐在沙发上,徐照月索性坐在窗台边的椅子上去了,方秉尘觉得她应该是有些不想看见自己的,便稍稍侧了过去身子:“怎么了?”
周义之挠了挠头,有些许不好意思:“甜梓把你们两个赶出来不是存心的,她就是觉得应该给你们俩一个彼此间的相处空间和时间,而且她的性格挺大方的,没什么心眼儿,也没有太多的盘算,是个敢说敢做又风风火火的,穆桂英一样。不知道你们会不会为被赶出来这件事内耗或者觉得她有什么不好,就想着还是过来和你们说一声,如果有什么冒犯到的,也千万不要在意。”
“为了这个事情啊。”
方秉尘将纸杯子捧在手里,两只红白色的一次性纸杯叠叠在一起,瞥见徐照月没有说话,便暂且自己接了这个话题:“没有的事儿,甜梓人挺好的,很灵气活泼的姑娘,我和徐照月之间也没什么独处的必要,本来就是我想向她请教一些写作上的事情,大家都可以加入进来啊,你也心细……”
周义之慌慌张张地打断了话:“别,这事你可千万别跟她说,我自作主张过来的。”
方秉尘还没来得及将这番话应下来,周义之抿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凉温水:“照月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她啊,可能在走神吧。”
然而,这番话的话音刚落,徐照月便笑着朝他们走了过去:“没有,我刚刚开了窗户以后,图近,就没跟你们坐一块儿,还以为那个话是在和方秉尘说,索性就没接,这会儿正好说完了,看我这不是来了吗?”
周义之点了点头:“也是,诶,那你们刚刚都讨论了点什么?”
徐照月跑火车的功力可谓是信手拈来,双腿斜并着坐在了方秉尘和周义之对面的椅子上:“讨论的都不是什么大东西,只不过是说了说最近热门的题材,顺便聊了聊千禧年间的火星文,杀马特还有星星罐子什么的。”
周义之听前半句的时候,脸上还能挂着笑,甚至还准备脱口而出,问一问最近到底在流行些什么题材,他也找来看看,结果听到后半句,几乎就在与古早这个词出现的同步之间,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
借口说自己已经透气太晚了,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就闪身溜回了隔壁的房间,连房门都忘记了礼节,关上那一刻的声音大得仿佛是被风带起的——很难让人把这种巨大的闭门声与周义之的性子联想在一起。
这个房间又只剩了徐照月和方秉尘两个人,方秉尘再度发觉:自己真的有点认不出徐照月这个人了,她刚刚那一刻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什么样的一种态度呢?想打趣、想接话还是在含沙射影什么?
单论那些话来说,也不至于令他想这么多,可她的神情偏偏是那样的不屑,不对,与其说不屑,不如说无所谓,甚至在这种无所谓的态度里,似乎还包含了一种暗暗的使坏的劲儿。
方秉尘回了神,从自己一团乱麻的思路里,终于揪出了一个话头子来:“你看了他的公众号?”
“没有,我还没关注。”
“那你怎么知道那些?”
“不是你说的吗?说周义之的公众号有一股古早男青年的文艺味儿。”
徐照月回完了话,便又回头看自己的电脑去了,方秉尘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把杯子与桌上的另外两只套杯套在了一起,一同丢进了一边的垃圾桶里。
他想起来了,刚刚码字的时候,他好像有透过玻璃窗注意到徐照月的界面,其实他那个时候只是无意之间的扭头,却没想到,自己被玻璃窗里面隐约的文字给吸引住了。
思来想去,直接绕到徐照月身后去看人家在看什么,归根结底,这种行为太坏了,起码太没有分寸感了,但是他偏偏又十分好奇,实在是抓心挠肝,恨不得马上就知道那些长篇大论究竟在说些什么东西。
良久,方秉尘还是问出了声: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一些资料。”
方秉尘不好意思继续问下去了,于是又给徐照月接了一杯水,奉承似的放在了桌边上:“你渴不渴啊?”
徐照月摇了摇头,眼镜的透明镜片里映着电脑上所谓的长篇大论,轻轻摇头的这两下,倒像是什么书虫或者重点的波浪号划了两遍:“不用,我不渴,你忙你的。”
方秉尘又跑到一边翻箱倒柜去了,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了一包湿巾来:“擦擦眼镜吧,照月。”
“不用,你叫我徐照月就行。”
徐照月这人在说话间,甚至如同挑衅一般,将鼻梁上的眼镜扶了一把,之后又把手指放在鼠标上轻轻滑动,镜框里面的模糊影像也跟着向下走了走。
方秉尘自认无聊的端坐在了徐照月对面,难得的把自己的眼镜也摸了出来,眼镜下的那双若点漆似的眼睛稍稍眯着,连同眉头都皱在一起,终于在徐照月的眼镜框里读出了什么精神……情感……。
徐照月察觉了许久,直到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变换位置,怎么样的将脑袋动来动去,对面人都可以以一副脸不红,心不跳的正经样子去企图读自己的眼镜,目的性实在是过于直白了。
于是,徐照月左看看,右看看,想着干脆把身子侧过去,但是一想到把身子侧过去,还要把腿并着,把电脑放腿上,长久不能动,那种满腿的雪花感着实是有些磨人,便又想着干脆背过身去,但背过身去不就如了他的愿?
几经纠结之下,徐照月索性将眼镜摘了下去,脸几乎要贴在屏幕上,屏幕光直直打在脸上,愣是显不出两个字来。
方秉尘几乎恨铁不成钢:……
将鼻梁上的这副眼镜用屈起的指节往上一顶,决定先在自己的手机上搜搜那两个关键词。
刚搜出来就是一个大方框,框里的主任医师笑得一脸波澜不惊——俗称就是笑的像贴上去的,微卷的短发和坚毅的眼神,凸现着一副专业人干专业事,说专业话的样子。
医师旁边就是几个大字:
“精神分裂症情感障碍的几大表现。”
方秉尘还没有点进视频里面去看,想着先把音量检查检查,免得露了馅儿,视频便自己放映开来了,只不过声音没打开,但好在有字幕,通篇大概就是讲了一些精神分裂病人的情感不协调性。
例如情感的淡漠,对于应该做出的情感反馈,或者应该察觉到的情感并没有及时的应对或发现,又比如情感的不适切性,就好比当人们在讲到一些创伤或者一些悲伤经历时,众人都会为之垂泪或者沉默,但这种病人极有可能做出一些所谓与众不同,甚至相反的情感表达。
视频下面跟着一行小字,大概就是说精神情感是人类的重要心理概念,一般用于表述复杂型的心理体验。
方秉尘一时之间有些错愕,幸好将屏幕接着往下滑,就是什么精神情感对于肠胃的蠕动刺激作用,常用针头刺激区域的定位总结,而且这些都是文档格式或者公众号的长篇大论,似乎在“徐照月在看什么”这个问题上,要比前面的那个视频更具有说服力。
徐照月简直就像是要钻进屏幕里面去,看到后面实在是眼睛发酸了,便没有再继续,她也没什么心思想知道方秉尘在看些什么,退一步来讲,就算是方秉尘隐约摸到了身上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毛病门路,又能怎么样呢?
方秉尘也将手机熄了屏,就算他现在看再多,也并没有一个切实的证据,看的太多,反而容易想的太多,总要有个能知道点什么的法子,其实就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样做,实在是并非君子所为,但他不得不这样做——徐照月曾经说的那句不知道自己还能写多长时间的书,还有这次见面的一些反常行为,又或者是刚刚的诡异神态,种种一系列的矛盾重合都让他觉得十分吊诡。
思来想去还是不如直接问出口,方秉尘也不是那种喜欢折磨自己的人,如果有什么事情,有什么话,他向来都不会过多犹豫,最多只是表述的柔和委婉一些,可这一刻,他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发问。
这还要让他怎么问呢?
难道他要说:“徐照月,你是精神分裂症吗?”
这好像也不是很好,丝毫不给对面的人留情面,而且刚刚随手翻的那些资料里,基本也都写着这种病的病人都带着深刻的病耻性,往往不愿意讲或者羞于启齿,如果他真的就这样发问了,那岂不是一种伤害?或者哪怕谈不上伤害,也足够让人发愣发怔,错愕不已。
还能怎么说呢?难道要说:“徐照月,你知道什么是精神分裂吗?”
这难道不更像是一种图穷匕见吗?
反复纠结之间,像是心生了一个妙计,方秉尘拧着的眉头终于松缓了下来,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也几乎尴尬到了冰点,徐照月刚刚就在观察方秉尘,见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便马上开了口:“没什么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方秉尘答得急匆匆:“等等!你要不要定个闹钟?谭素是今天晚上的飞机,甜梓和周义之是明天一点五十的高铁,叙一庭应该等等就去机场。”
徐照月木讷地点了点头:“我都有记备忘录,对了,那你呢?”
来的那会儿,几个人是一同来的,当时都在北京,这会儿回的时候倒是要各回各家了,徐照月忽然觉得其实也挺好的,这次见面或许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人和人又能相互陪伴多久呢?有一面的缘分,就只能见一面,再多可就强求不来了。
乱飘着强说愁思绪很快被方秉尘的声音拉了回来,不知道究竟是该说此男堪比肚里的蛔虫,还是该说自己真的神色藏不住,对方道:“我就住这里,你可以随时找我约码字。”
徐照月呆若木鸡,僵直在原地。
好在不出片刻,她一副那真是太好了,然而十分抱歉,本人实在有点无福消受的神情:“不用了,我家离海晏小区有点远。”
“是吗?之前在车上看你没反驳,还以为你家也住那儿。”
毕竟他们之前共同住的那个早退租了。
徐照月失口到:“我那会儿睡着了。”
睿智如方秉尘:“所以你听见我报小区名字了?”
……
“没有,只是看着周遭环境有点眼熟。”
方秉尘没有将话戳破,这两年,上面的对老年社区重视程度大有提高,海晏小区毕竟是很典型的老小区了,发展和改变也有不少,尤其是最近这小半年,绿化和广场几乎都搬进小区里了,新增了不少的健身器材和养眼的花花草草,而且还安贴了不少的荧光标和爱心扶手,免得老年人眼睛不好,腿脚不好,晚上走路伤到扭到。
跟之前的小区可几乎是两模两样,要谈眼熟,最眼熟的应该也就只有方秉尘他自己这个人了。
所以他才猜测徐照月应该还是住着那个小区,而那个小区周遭最近的医院就是平大一院,如果照着这个逻辑推下去的话,或许可以在哪个地方偶遇一下。
这两个人的对话总是没头没尾,没了后续,只是一前一后的回了那个房间。
甜梓看见两人回来,当即就暂停了刷视频的手:“你们两个都聊的怎么样?”
“还行吧,也就聊了点小说上的事,一庭收拾好东西了吗?要不要帮忙?”
徐照月这番话问的属实是有些多余,叙一庭向来都是个有备无患的计划型人类,从刚刚到现在,东西都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就差最后一步:把行李箱的拉链拉上了。
方秉尘绕到了最里面的床边上,从那个纯黑布袋包里摸出了一些塑料和金属的冰箱贴来:“可以过来挑一挑,那天提早离开挺不好意思的,回去路上跟着徐照月买了点文创产品,昨天忘记拿出来了,这儿还有扇子什么的。”
徐照月两眼空空,脑子更是干净的光亮发白:她怎么不知道她和方秉尘买了东西?
于是咬了咬牙:“是啊,怪不好意思的,那天我是有点扫兴了。”
众人一拥而上,徐照月从兜里摸出了手机,仿佛像是做了贼一般,偷偷摸摸地打着字:
抹茶绵绵冰:“刚刚谢谢你啊,多少钱,我转给你。”
抹茶绵绵冰:“算了,你肯定不告诉我。”
抹茶绵绵冰:转账三百五十元。
抹茶绵绵冰:“不够和我说。”
方秉尘的手机贴着自己的腿侧嗡嗡作响,像是计谋达到了,又像是忍无可忍,终于把那手机也从兜里掏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打开和徐照月的聊天框,就先看见了跳出来的消息:
抹茶绵绵冰:“不够和我说。”
这种话,迄今为止,除了这次,撑死也就只有他爸妈给他发过,尤其是大学那会儿,每个月发赈灾粮的时候都会特意跟上这一句。
不让尘:“不用,分手费绰绰有余。”
抹茶绵绵冰:“……”
甜梓将酒坛子图样的扇子握在手里,对着自己又对着大家,使劲儿扇了两下:“我看这个就不错,要是扇两下就能闻见酒香,都不敢想会卖得多火!”
叙一庭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打理好了,总算有了闲工夫来打趣儿:“别再给你醉了,要醉回重庆醉去。”
“那我不能一口酒兑一两水啊?小醉怡情懂不懂?不过也是个好主意,年底或者明年开春的时候,天气应该也还不错,咱们可以约着去我那里!”
谭素到现在还记得之前甜梓分享的白肤妙招,当初她可是信誓旦旦的跟自己说,根本用不着擦那么多的霜啊粉啊,来重庆待两个月,自然皮肤就白了,所以对于这个建议,此人几乎呈双手双脚赞同的态度。
叙一庭的衣服的左右两个兜儿里都塞了三四个冰箱贴,以至于正面看仿佛还能隐隐约约勾勒出古城的形状来。
“不用不用,够了,装不下了。”
“别啊,你手上提一下,这个饼味道不赖的,你拿着。”
方秉尘等人纷纷跟着附和徐照月,生怕叙一庭路上累不死似的,来的时候还是几个人的行李箱才嘀哩咕噜的合奏着过来,回的时候还单单只是叙一庭一个人,又是走路时满当当的袋子敲到腿的噼啪声,又是鼓囊囊行李箱滚轮嘎啦嘎啦的声音。
像遗落在秋天里的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