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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单独交谈

作者:度惊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看见什么?”


    徐照月不甚在意这些,她半夜发的话数不胜数,大晚上正是夜深人静时,情绪低迷也正常,况且能看点什么?又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方秉尘没有顺着她的话回复,反而开口问道:“你现在不愿意写作,是和那个人有关系吗?”


    徐照月有些心虚:“我?我好像没有不愿意写作吧?刚刚大家聚在一起,我不还码了足足七千多个字……”


    方秉尘没有搭话,徐照月将身子往前一靠,两个手肘撑在自己的腿上,两手交叉可谓是做足了气势,回道:“你是来审我的?”


    “没有,我……”


    方秉尘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对话的发起本身就很莫名其妙,或许连他想起那个问题,想起那些话都是一种没来由的胡思。


    徐照月总算把刚刚咽下去的那口气叹了出去:“方秉尘,你是不是对我感到奇怪,纳闷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方秉尘“嗯”了一声:“不过什么样子的你都是你,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


    你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热爱写作了。


    这句话在方秉尘的嘴边绕了个弯,显然是有些烫嘴了,既说不出口,也咽不下去,于是只能反复张张嘴,吞进去两口冷空气,算是给自己一脑门子的热降降温,回回神儿。


    徐照月怎么会看不明白呢?她将可乐的瓶盖重新拧紧,慢慢放在了桌子上,塑料瓶里的气泡几经往上后炸裂,徐照月也开诚布公道:“你的猜测没什么问题,可能就是年纪大了,人踏实了。”


    徐照月还是把话留了一半,听上去像是一种谎言,尽管这似乎也确实是一种谎言。


    “你年纪大了?”


    方秉尘快要气笑了:“那……”


    反驳的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方秉尘还是意识到了那个点,可能徐照月说的年纪大了并不是指她,或者是另有所指别的年龄,或许是徐照月自己认为自己的心老了。


    方秉尘不想把话再继续往深了剖:“抱歉,是我冒昧了。”


    徐照月无所谓这些:“不会啊,我自己也早就看淡了,没有了兴趣,谁知道能坚持走多久?”


    方秉尘皱了皱眉,将声音放柔了下去,甚至带着一股乞怜的劲头:“可你不也知道吗?写作和别的不那么一样,不是单单只有兴趣就可以的,你明明也知道这一切的根本是在于所谓文字的感觉……”


    是啊,文字的感觉。


    这个概念还是他们恋爱时,徐照月和方秉尘提及到自己梦想时所提出的,她说自己好像一直都很多变,要别人在舞台上熠熠放彩的时候,渴望着如果自己也是一个舞者或者一个乐手就好了,后来又看见别人画画写生,不需要凭借摄像机就能把一切定格下来,就又觉得如果自己可以是一个画家就好了。


    这些梦想变来变去,有的半途而废了,有的从未开始过,渴望着自己成为一名音乐家,最后成了一名白日梦想家,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一名画家,最后手上的笔却还是毅然决然的成了编织文字的针。


    徐照月终于意识到自己或许并不是想要成为什么,或者看见什么风光,就想要做什么,而是她很快捕捉到了那一场面之下的春风得意,捕捉到了得意之人的神采,捕捉到了台上台下的功夫,从形到神,从他人到自我,甚至于从本体到移情,她好像更善于描摹和构建。


    这么多年来的梦想变来变去,只有对各种情感、神色的感知与捕捉不会变,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敏锐的觉察,发乎于心的流露,还有适当到几乎随时随地就可以的白日梦的存在,所以她知道,自己天生——


    注定是一个作家。


    她把这些感情的觉知称之为是文字的感觉,感觉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文字是将感觉实体化的横竖穿插,有时候她觉得,世界上存在字形本身就是一件奇妙的事情,更何况还有说话发声时的声调与音韵。


    徐照月整个人往沙发背上一靠,像是什么都近不了她的身:“方秉尘,忘,一种自在而悲情的字,自在时心外无物,本自具足,悲情时呢,又无外乎:哀大莫过于心死,今时彼时,此去经年。”


    方秉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度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把话题重新引回到了前面那个暂停的阶段里去:“有什么事情能让你放弃这个吗?或者你……”


    你也可以和我说说,或许我真的可以帮上你些什么。


    可惜后半句还是没机会说出口,方秉尘自己心里也门儿清楚,看着两个人好像相处的平平和和,那天晚上也仿佛经历了什么敞开心扉的彻夜长谈,实际上他连门把手在哪都还没摸清楚,别提门把手了,连门在哪儿都还不知道。


    而且他自己也心急了。


    徐照月像是为了强调什么,再度开口道:“我觉得我没说错什么,可能以前我确实对文学、文字很热爱,是有点傲气,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我现在确实没什么精力写了,写一天就算一天,反正千千万万个作者也不差我一个,文字工作者,热爱文字的人,这天底下也并不少见,我也不是那么唯一。”


    “可是你并不追求唯一啊,有谁说你心高气傲或者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吗?但我们退一步来说,难道有这种傲气是坏事吗?况且你不是坚持读书吗?你不是坚持观察吗?你不照样还是每天更新吗?什么叫以前对这些确实热爱?难道你现在不热爱了吗?你不热爱你刚刚怎么能说出那番话?”


    方秉尘琢磨不透眼前的这个人,说来也真是可笑,本来他想着要借着那个问题把话问清楚,结果话还没有怎么问,自己就先在这里语无伦次上了。


    徐照月并不打算发生过多的争执,没有再碰桌上的那瓶可乐,百无聊赖地翻着自己的电子书架,顺便浏览了一眼那个码字房间里的排名动态。


    叙一庭一跃成为第三名。


    徐照月敛了敛神色:“你应该也知道,文字是具有欺骗性的。”


    方秉尘似乎不愿意面对这句话,但一瞬间的茫然之下,很快就被他找到了突破口:


    “文字可以骗人,骗得了别人,你骗得了自己的心吗?”


    徐照月像是听进去了,方秉尘又趁热打铁道:


    “再说了,文字的欺骗性只能存在于对事件或者一些认知的美化,难道你能完全骗着自己写出自己不想写的文字吗?”


    “如果走到那一步的话,那是你骗了自己的心,那是你违背了自身,而不是文字欺骗了你,欺骗了谁,文字最多只能是恶劣事件的遮羞布,即便文字成了遮羞布的那一刻,那也并不是文字的过错,是书写文字的人的意志的过错。”


    徐照月哑然了:“我觉得我刚刚说的很明白了,我说我曾经喜欢过文字,也确实义无反顾的走上了这条路,但那也只是曾经,我现在说出这番话,难道是违心的吗?既然是违心的,我为什么能说出来?难道我骗着自己说出了我不想说的话吗?”


    方秉尘冷笑道:“这些话真的是你想说的吗?你不好奇我究竟看见什么吗?”


    “我看见你说:——”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能够去类比文字,如果硬说的话,或许是水,或许是生鸡蛋开了壳的胶体蛋清,可能后者相对更贴切吧?毕竟这种胶体将我保护的很好,出生前住在妈妈的女子胞里,充斥着羊水的那个地方的感觉,已经不是我所能记起来的了,而且出生后一天天长大,迄今为止,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吗?我应该是一个幸福的人吧?”


    徐照月不再有什么防备姿态,像是在默许着方秉尘继续往下说。


    “但是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我说文字就像蛋清,是因为文字可以把人包裹得很好,如果沉浸在文字里,或许也是一种回归地母的象征,这是一种符号化的抽象吗?文字究竟是抽象的还是具象的?为什么要这样强说愁?到底是感情把人包裹得好,还是文字把人包裹得好?”


    “应该是文字吧?文字是什么呢?文字的起源是一种感觉,传达的又是一种意志,或者一些情感,到底是情感包括了文字呢,还是文字包括了情感呢?这中间一定有我没想到的别的东西,比如在文字里可以打破规训,在那里好像没有什么是真正能伤害到你的。”


    “就算我选择在今夜把这些事情写下来,那那些事情对我而言也隔着无数横竖构成的坚墙,就算是千万支长刃银枪,也不会影响或刺伤到我,对吧?”


    方秉尘那天晚上把这些话看了许久,又因为实在担心这样掏心掏肺的话,会不会是发错了,顺手还截了屏,反复看了好多回,记得居然比自己书里写的那些都清楚,他继续说着后篇的内容:


    “文字和羊水或者母乳这些……又能有什么区别呢?不过这是不是也不单单是文字的特权?当一个人足够爱一件事情的时候,或许都会情不自禁的把这些与那些挂上联系,而且似乎爱的越深,相挂钩的那个意象性质就会越接近于本体,甚至高于本体,回归到了本体的溯源上去,好像没有这样东西,就没有自我一样。”


    “对了,文字也会代表观念,代表着一种发展,就像婴儿的房,以前叫女子胞,现在的称谓变成了子宫,好像主体发生了莫大的改变,前者用所存在的地方命名,后者用它到了某一阶段时的功能命名,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让权?文字真的是自由的吗?还是书写文字的人才是自由的?”


    “应该是后者吧,不对,应该是前者吧?”


    方秉尘没有再继续往下说,朝着面前人又问出了那句:“你觉得,到底是文字自由,还是书写文字的人自由?”


    徐照月对上了方秉尘的目光:“都很自由吧,不过这个问题重要吗?你不知道基于不自由才能自由吗?”


    “……”


    方秉尘感觉自己像是吃了一嘴的火药烟灰气儿:“我知道啊,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徐照月还是将桌上的可乐拿在了手里,冰镇可乐的瓶身已经化了不少的水,粘在手,心里凉凉湿湿的,无形中也把燥热的空气抚了下去:


    “我的看法?我是没想到你能把这些话记下来,毕竟大半夜说的那些东西,毫无章法不讲逻辑,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思维跳脱也快,能让你几乎一字不差背下来,也算是苦了你。”


    徐照月这才终于将话题接回正轨:


    “我一开始觉得文字是自由的,因为这天底下的文字书籍太多,写什么的都有,上至所谓上得了台面的,下至所谓上不了台面的,上限不限于史记地方志,下线也不限于地摊文学流水账,而且想要成为一个作家,就必然要成为一个包容的人,就是你内心里面看不惯一些事情,愤恨一些现象,你也要允许那些事情的存在,而且你会发现这些你所看不惯的,甚至于过于卑劣的,你可以在文字拼凑的这些结构框架里找出背后的那些原因。”


    徐照月不去和方秉尘对视,又接着往下讲:“但后来,我发现这并不是文字的自由,而是文字太包容了,人太自由了。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我刚刚说了,一些人或许是卑劣的,一些事情或许是难堪的,可能也有一部分人过于神圣崇高,一部分事情过于增添了神性色彩,真正可以论有没有上下限的只有人和人性。”


    徐照月把话说得乱七八糟,方秉尘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这仿佛并不单单是一种思维跳脱了,而是一种思维崩裂,徐照月的那些担心好像并不是空穴来风的,口口声声说自己现在已经没有当时那么热爱文字了,这极有可能是一种她的退步,就好像当初分手时的逃跑。


    徐照月慢慢后知后觉过来,一瞬间便又闭口不谈,方秉尘坐在徐照月的身边,给她顺了顺背:


    “我能明白你要说的意思,人性的上限和下限只是文字广度中的一部分,但是如果没有人性的上限和下限,以及普遍人群或独立个体对于上下限评定的情感或者形成的分析,多方的构建,这些就很难成为文字广度中的一部分,对吗?”


    “举个例子,在无数个人群里面,我们假定有一个霸凌者的出现,这个霸凌者拉帮结派,欺负了某个人,对于这件事情,有些人可能会把侧重点放在霸凌者背后的成因,放在每个生命都要有被原谅的机会,有些人则认为这个事情是非常恶劣的,是人性的极恶、极下限、极阴暗,甚至可能还会有漠不关心,置若罔闻的人,可能还会有我们没点到的那种形象。”


    “但是无论怎么样来说,这里面的任何一种人类群体将这件事情做出一份评析,或者对此发表自己的观点,都脱不开将自身意志表达出去,所以你觉得文字是不自由的,因为它被写文字的人所束缚,写文字的人是很难由衷写出自己心中不认可的那个点的,但同时你又会觉得文字是自由的,因为千千万万种人都可以去写它,认为这种事件是人性本身卑劣的人、认为这种事件的罪责应该问归霸凌者的监护人的、甚至在这些事情上去评定一个受害者是否是一个完美受害者的人,乃至于那些大肆宣扬着有没有被霸凌的视频开开眼界的。”


    “文字是没有一个绝对的定向,在这个基础上,文字大类中划分出来的教育和思辨就显得尤为重要了,所以人类又会被文字所裹挟,或者说,被汲取到的内容,或他人的意志所裹挟,包括人类成长的历程,好比人格形成之初,对于家庭和自我的探究,从学校开始假定社会与发展的成分,而这些都会在你生活经历的过程中形成具体的文字,即便是图像,也需要有文字来进行概述或拆解,所以你又觉得人才是自由的,因为一切文字的存在与拆解都基于你的意志,你的情怀,而你的意志或情怀,是你在成长中自由呈现的。”


    “最后,你就开始觉得人才是真正不自由的,因为你随着自身的成长和发展,你发现无论是自身的情怀还是自身的意志,都是一种看似是自由,但其实是线性的发展规律,比如你的家庭,你的环境,你的自身性格必然让你成为了现在的你,你做出的一些决定必然是你的性格促使你做出的那些决定,当你做出那些决定的时候,你以为你是不得已,或者自主站在那个位置的,但是回望的话,你又会觉得这一切种种,那些所谓的每一个人生节点都是牵缠的线,让你看似自由的走到了这个地方,连你以为的‘做个不一样的自己’,‘做个不一样的决定’,也都是情理之中,始终的你,必然的决定。”


    徐照月没由来地说出了口:


    “是,所以我很痛苦,我发现人才是不自由的,但是提起笔的话,笔下想写什么故事就写什么故事,而且人被困缚到一个边缘线之上的时候,她就会成为世界的观察者,她好像就会允许一切的存在,她可以轻易代入到任何的情感中去,又能够轻易的去试图给任何人开脱,任何情感都归于平静。”


    “走到这一地步的话,写作就自由多了,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包容一切的话,什么都能写得出来,文字就不会那么受到自身的束缚了。”


    方秉尘的问话有些犀利:


    “你觉得包容才是自由的一种吗?允许一切存在才是自由吗?为什么在你看来,肆意自在的动笔写作就不能是自由的一种呢?”


    “人的自由是什么?”


    “文字的自由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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