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你给我的分手费够打几千上万次车了。”
……
徐照月挺了挺腰板,撑着自己的腿站起了身,决心大步迈出这个让她无颜面对父老乡亲的地界。
方秉尘冷冰冰的声音将徐照月从背往前凉了个透,自上而下地打了个丝毫掩饰不了的寒颤:“你可以出这个门试试。”
徐照月才不在意那么多呢,一来是已经分手了,二来也没什么好多说的,毕竟自己本身就是个问题户,说来说去也是白搭。
可能放在一年前,她还是会揣摩着到底该怎么交代才合适,放在现在,她可是学聪明了,不交代就已经是最好的交代了。
刚分手那会,她还有点良心,会寻思着到底是自己一开始对不起人家,万一后面再见了面,也要体面些,主打一切好商量。
说实话,徐照月,你太自私了。
况且现在,方秉尘又凭什么管她?
徐照月没有答话,昏黄的灯光在房里主要起到一个雨露均沾的作用,把她的胳膊和手映成了暖色,那只手就那么抓在金色的门把上。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方秉尘站起了身,关门时的那股子气,彻底积压了满满一胸腔,一个深呼吸下来,扣到最上面那颗扣子的白色衬衫被他紧绷在了身上,却也还是一副正人君子的面相。
徐照月推开了门,楼道里的风把她的发丝吹得有少许的杂乱,电梯楼层显示的红色数字停在十三楼不肯下,这里是七楼,干等着还不如直接溜了,徐照月看了看没有灯光的楼梯口,咬了咬牙就往下冲。
方秉尘觉得自己越来越搞不懂她了,从那张便签开始。他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徐照月。
“别走!”
方秉尘的脚步要比徐照月快得多,一双白色运动鞋踢踢踏踏在楼梯上,徐照月觉得自己此刻简直就是在躲狼,紧抓着楼道里不锈钢的扶手,不管手心里堆积了多少的灰尘土絮,也不管脚下到底是不是一个台阶,更不管仓皇一步的中间隔了几个台阶,撒开腿就往楼下连飞带蹦。
可惜了,方秉尘直接将人逼进了六楼往五楼去的平台死角。
这个小区本来就是老小区,之前徐照月说,喜欢老旧一点的氛围,喜欢和老头老太太们一起住,看着那群老头老太太一早上打太极,舞剑,就觉得心里高兴,呼吸畅快,而且这群老头老太太睡得早,老房子用料也扎实,本来就不吵吵嚷嚷,隔音还好,自己住着自然也舒心。
他们当时共同居住的小区就是这个,毕竟这是在不影响生活设施安排的情况下,最贴合于徐照月想要的环境的了,所以也就并不意外为什么在车上,方秉尘和司机报了地址,她还能心安理得的装睡下去。
方秉尘的手紧紧钳着徐照月的手腕,手腕凸起的骨骼处紧贴着方秉尘绷直而有力的虎口。
“徐照月,你还想逃避到什么时候?”
徐照月对上了方秉尘的眼睛——两个人挨得很近,即便没有灯光,她也能一眼看出方秉尘的不高兴,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愤恨。
眉毛压得极低,眉头低蹙,眉尾高起,连眼神的线条似乎都要比平时更显得吊稍,更细长些,眼白里有些许水津津的意味,连下眼睑上薄薄的卧蚕,都由于过于用力地盯着而显出了那么一两条眼下的薄纹。
是啊,毕竟瞳仁里面可是徐照月这一个一声不吭,拍拍屁股就能走人的眼中钉,怎么会不愤恨呢?
徐照月偏了头:“我没逃避什么。”
方秉尘的目光往下一游走,就看见了她因为紧绷着背身而突出的两块肩颈连接处的薄肌,没敢再继续往下游移目光,语气里的酸涩让他们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没逃避为什么要写便签?为什么不给我留一个当面探讨的机会?为什么要留下那笔分手费?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
“你没逃避,你既然没逃避,你为什么要把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除?还把我哄你高兴的那些东西全都丢回来?那些首饰、那些衣服,你就连蔫儿了的花儿都要紧着一模一样的赔回来!”
“你没逃避,你刚刚又为什么要下楼梯?情愿两眼一摸黑地往下跑,也不顾自己会不会摔倒,会不会从楼梯上栽下去!想没想过,摔下去了我怎么和自……算了,只是因为你不愿意见我,是吗?单单只是看一眼,都会让你很痛苦?是吗!”
方秉尘说话的声音越压越低,但是情绪却越发高涨,几乎算得上是咬牙切齿,徐照月的手腕也跟着一点点发疼,她终于是正了神色,还没来得及对上那双眼,就先看见了滚落的泪。
这个场景对于徐照月来说,并不意外,尤其是要数刚分手的那几天,自己一个人躲躲藏藏进了外婆家,也不知道究竟是房子陌生了的缘故,还是因为没有一个正儿八经能休息的地方,没有一个堂堂正正依赖得上的人,只能躲在储物间,每天提心吊胆的、像老鼠一样生活缘故,她梦到过很多次这种场景。
所以这一刻,她都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冷漠,几下都犟不开自己的手腕只好作罢:“方秉尘,我们回去说。”
两人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拖拽着谁,都不算很好过的推搡拉扯着回了房里。
徐照月把门慢慢关上,缓缓回了头,方秉尘的手就一把护在了她的脑袋后面,紧接着整个人向前一靠。
徐照月由着方秉尘往自己这边栽,偷摸摸从下面腾出了自己的一只右手,贴着木色的门儿,把胳膊可了劲儿往直了伸,往前面够,将这昏黄的灯色重新给“啪嗒”一声关上了。
方秉尘的手指不由分说的扣住了徐照月的指缝,紧紧卡在手指间儿里,迫使着徐照月不得不将手指弯曲,好和他十指相扣。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这么不想看见我?”
黑咕隆咚里面,方秉尘的吐字轻轻的,仿佛已经先入为主的肯定了自己一定做错了什么,至少,徐照月是不想见他的。
此刻的方秉尘再没有了刚刚楼梯间的那股子狠劲儿,说话的字里行间都可怜兮兮的,温热的鼻息贴着徐照月的颈侧散到她的头发丝里。
他们先前都喝过了酒,那种淡淡的酒气牵引在他们的方寸之间。
其实徐照月关灯,只是她更不想看见自己,不想让方秉尘看见一点长进也没有的自己,不过话都走到了这一步,她也只能强装着不好说话的样子:“随你来来去去。”
方秉尘再度深深深嗅了嗅她的脖颈,就着黑抬起了手,手掌心稍稍拱起来,从刚刚护着后脑勺的动作,顺着耳后,攀到了前面来。
似乎格外虔诚地捧上了徐照月的脸,无名指和小指卡在下颌线的后面一块,其余三指都在脸上细细密密摩挲着。
连同着方秉尘平整的额头,都是那么仔细地贴着徐照月的脸。
额头上有碎发几缕搭着,右边的眉毛上面似乎起了一颗小痘痘。
鼻梁骨照旧是柔和的线条,熟悉地在鼻尖处往起走了走。
眼眶的皮肤是这样的薄……
徐照月胆怯地不敢动一下自己的眼珠子,生怕蓄足了的眼泪一个不争气,把她藏了两年的小心思全都漏了馅儿。
是不舍?自负?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其实也不只是那两年的事情。
方秉尘摸出了徐照月眼眶里面藏着的无形泪,将自己的嘴唇薄而点水一样地触上了徐照月忍不住闭了眼的眼角。
眼泪没有顺着面颊淌下去,方秉尘将那点心酸全都嫁接在了自己的心口上,由着泪珠子在他的唇间顷刻化开。
用额头紧紧贴着额头,两只手一并捧着徐照月的脸,鼻尖对着鼻尖——徐照月的鼻尖湿润润的。
“徐照月,你是为我哭了么?”
“你不要哭。”
两个人几乎都在同一时刻吐露了字迹心声,方秉尘这才后知后觉,是自己不知何时也落了眼泪。
他的声音越发的轻,像是迫不及待翻开下一页,想要马上看见、听见那个未知答案,又生怕结果不忍卒读,或者——面前的人不肯说。
“徐照月,你也舍不得,对不对?”
徐照月觉得是酒香散开了,弥漫了。
伸直胳膊勾上了方秉尘的脖子,反手摸得到他顺滑而带着些许干燥毛绒的发。
方秉尘不知道究竟该是悲是喜。
只能屏着呼吸等眼前人的答案。
徐照月终于开了口:
“人生没那么多舍不得。”
方秉尘习惯了她的这种釜底抽薪一样的答法,索性吻上了惦念了两年的唇。
等到他回过神时,齿贝碰在一起的麻意还有带着些许血腥气的酒意早把两个人都醉倒了。
方秉尘实在是过于固执——
“徐照月,我想知道你舍不舍得‘我’,还有‘我们’。”
徐照月见上一招没有用成,便又开始满嘴跑火车,就是不愿意正视一下这个问题,或者说,或许是她太重视这个问题了,所以束手无策了。
她是问题的本源,对自己束手无策了,才是真的。
“我想知道这有什么意义,方秉尘,你已经特别好了,既然本身就已经足够好了,你还管别人舍不舍得干什么呢?把自身的价值或者什么强压在别人身上,有什么意思?你也知道没必要的——过去的时间虽然也好,但逝水东流也没人能拦着。”
“方秉尘,你还不知道吗?都是命。”
显然方秉尘是不吃这套千帆过尽之:人生哲理火车战术的。
“徐照月,你知道为什么水长东么?”
方秉尘自顾自地接了话:
“徐照月,都说人生长恨水长东,因为人生遗憾多,不如意多,无能为力多,人总被推着,或者不知道哪个时候,哪个瞬间就变了——你这样嗟磨我的心,看我在你这里徘徊兜圈,你高兴吗?”
“我不愿意多打扰你,偏偏命运让我又遇见了你,徐照月,这也是命,对吧?我想知道你舍不舍得是因为我为你动过心。”
“你没有给我留一点的机会,把我所有能找你的路子全都堵得死死的,你一边说我特别好,一边逃也似的离开我,为什么?”
“可是在我看来,你也特别好,所以我忍不住亲近你,你说的‘我好’究竟是图好听朴实,还是你真的有情?”
徐照月愣了神,之前方秉尘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一向都是实践大于言论的人,如今看来也确实不一样了。
——也对,他是不让尘。
一时之间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
“我……”
“答不上来也没关系,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我过得不好?”
徐照月的头快要埋进胸脯里面去了。
方秉尘不准备罢休:“我迫切的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想知道你说的解决不了的问题是什么,想知道我能不能帮到你什么,哪怕就一点点。”
“够了!”
徐照月的情绪太过激动,开口的一时之间连声音都拐了弯、分了叉。
方秉尘的声音更干练,一时之间像是怒喝一样:“不够!”
“徐照月,我不信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会牵肠挂肚,就不会渴望这个人是你的,即便你的理性层面再怎么喧嚣:人是独立的个体,你的心也会捱不住!”
“你写那个便签,归根结底就是不能面对我,就像我看见你时,再怎么克制都会忍不住问出那句为什么要分手!”
“你是怕你走不了吗?看着我!”
方秉尘掐住了徐照月的脸,迫使着她不得不回头望向自己:“你怕那个时候的你看见我,就会像这些天一样逃跑是吗?”
徐照月似乎对这一套很适用,起码眼睛直直盯着眼前的人,盯着方秉尘脖颈侧泛上来红的青筋。
徐照月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有没有一分的窃喜,毕竟像她这么病态心理的人。
轻飘飘来了一句:“你怎么变成这样?”
听着又好像格外痛心疾首。
方秉尘扯着手腕,摸着黑将人带进了自己的房里。
太过于轻车熟路了。
房间门关上的那一刻,灯亮了。
方秉尘似乎在向徐照月炫耀什么:
紧紧合着的窗帘上牵了两条红色长绳,上一面有不少的燕尾夹,每一夹子都夹着一大摞的信,信纸铺展开来,一张堆叠着一张,一夹连带着一夹。
墙上几乎都是她的照片,重复的、不重复的、面部的局部照片、整张脸颊面容的照片。
方秉尘示意徐照月到里面看看去,书桌上都是形形色色拍好后洗出来的的月相图,从新月到满月,每个日期都标注的明明白白。
“你不在,我就只能看看月亮。”
书柜上密密麻麻全是抹茶绵绵冰的书,有出版社出版后购买的,有自己打印或者抄写下来收藏的,甚至还有一个长长的贴条,记录着她哪一年写了什么书,每天更新了多少个字,花费了多长时间,每本书不同的成绩和受众分析。
其实徐照月没有写几本书,满打满算,也就是个四五本,方秉尘的书架上有不少都是重复的,只是有的封皮不一样,出版社不一样而已。
甚至除了这些所谓写作工作上的事情,还包括生活和个人的种种,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说话的语气分析,动作和微表情的特点。
徐照月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惊愕还是惊喜,站在书桌前面,连连向后退去。
方秉尘是笃定她喜欢的。
于是明知故问道:
“这不是你期待的吗?徐照月。”
“你不喜欢这些吗?你不渴望着有人非常理性地爱着你、记录你、窥视你吗?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你不承认吗?”
徐照月的巴掌很快就落在了方秉尘的脸上。
她是喜欢这些没有错,但是一方面,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方秉尘为了她去变成任何什么别的样子,没有谁应该为了谁去过度的牺牲自己。
另一方面,她喜欢又有什么用?讨她欢心又不能当饭吃,她连自己都顾不明白,还要想着去回应任何一个别人吗?
虽然方秉尘不是别人。
从来也不是。
倘若真的是别人,那倒好了,随便那所谓的别人来来去去,可偏偏这个人是方秉尘,他是那么重要,又让她该怎么适当回应?
难道要等着“那天”的到来?等着“那些时候”的反反复复吗?
她自己如果真的有一天疯了,那也只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就算死了,她那么不惜命,不在意这些,也只是一抔土盖上的功夫。
她真的再想不到还有什么是值得她在意的了,除了方秉尘。
但是方秉尘又做错了什么?人家凭什么要跟着你一起吃苦头?你有一天被那些所谓人生长恨水长东的事情折磨疯了,难道还想要殃及池鱼吗?
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吧。
方秉尘或许是料想到了这一巴掌,毕竟徐照月的道德底线那么高,这些这样子,无异于是把自己那些小九九全都显露无遗,而且还要寸步不让,逼着赶着地和她说:
“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你不愿意承认吗?”
方秉尘脸上的巴掌印不是太显赫,徐照月终究还是在落下的时候收了力。
方秉尘一点一点逼近了徐照月,心计的步调在运动鞋落在木地板上时,发出来一声声仿佛一点点撕裂了什么的沙沙的声。
徐照月自然也连连往后一退再退。
惶恐快速到几乎是不住用鞋底擦蹭着地而后退。
“前女友,你不喜欢吗?”
方秉尘将人逼到了死角,仗着身躯高大,把人半包围在其中,徐照月却品出了一种至情至恨的意味。
她果然不正常,到了这个节骨眼,居然反而开始肖想,期待着什么,但徐照月这人是典型的身心不一致,开口反而是一句羞恼的怒斥:
“方秉尘!”
方秉尘阴笑着扣了她的手,小心吻着每一根手指,每一寸指节,像是想要泯去,舔舐去徐照月手上的火辣。
尽管这种火辣只是方秉尘自己心中的猜想。
又或者他或许什么都不在意,只是出于私心。
这会儿他低了头,更是把光线挡去了大半,徐照月还是对着那道自己打上去的巴掌印皱了眉。
光线暗了,方秉尘脸上的巴掌印反而才明显了许多:
“那些人不在,你都不愿意承认我们的关系,是吗?”
“徐照月。”
我知道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