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萍张了张嘴,还想争辩。
她想说班里已经有人私下议论,要跟“跟洋鬼子坐一起”的南雁划清界限;想说她妈昨天晚饭时还特意叮嘱,眼神警惕,让她离那些“来历不明”的洋人远点,免得惹上是非。
可所有的话,在撞上南雁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时,都堵在了喉咙口。
那双眼睛总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像两口深井,再大的风也吹不起多少涟漪,仿佛天塌下来,她也能慢条斯理地先找根柱子撑住。
刘小萍莫名地泄了气,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囫囵咽了回去,只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反正……你自个儿小心点。大家都说……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南雁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刘小萍略显焦躁的脸上,审慎道:“不是一路人,就不能做同桌了?”
刘小萍被问得一怔,嘴唇嗫嚅了几下,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能站住脚的道理,只好搬出大人说的话:“我妈说的……矿上的人,都不待见洋人。你忘了咱矿上的老书记?以前跟洋人真刀真枪打过仗的,腿上的枪伤下雨天就疼……说洋人没安好心。”
南雁沉默下来,不再追问。
她懂刘小萍未尽的言外之意,也清楚这片矿区水面下涌动的暗流。
矿上的工人,大部分是部队转业下来,骨子里刻着烽火岁月的印记。
提起“洋人”,总带着历经战火洗礼后,近乎本能的戒备与疏离。
八国联军的烧杀抢掠,抗日战争的浴血奋战,抗美援朝的冰与火……历史的尘埃厚重地压在每一代人的记忆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字,几乎是刻在矿区孩子启蒙认知里的铁律。
她看着旁边那个把自己缩成一团,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的谢承景,总觉得那不过是个和她一样,被命运抛到这里的半大孩子。
头发颜色浅些,眼睛轮廓深些,难道就活该被钉在耻辱柱上,承受这无端的敌意和排斥?
历史不可忘,孩子同样也是无辜的。
……
后面几节课,时光在粉笔灰飘扬和课本翻动声中缓慢流逝。
谢承景像一座沉默的孤岛。
上课铃响时,他会第一时间拿出课本,脊背挺得笔直,眼神紧紧盯着黑板,笔记记得一丝不苟,字迹是工整的楷体,比班里大多数同学的字都好看。
老师提问时,他从不主动举手,哪怕被点名,回答问题也总是轻声细语。
下课铃一响,他要么坐在座位上看书,要么走到教室门口,靠着门框站着,看着其他孩子追逐打闹,黑眸子里带着点与年龄不符的疏离,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羡慕。
南雁本身也不是热闹的性子,两人同桌,大部分时间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守着一方安静的天地。
她做题时,会听见旁边传来轻轻的翻书声;她收拾文具时,会瞥见他把课本按科目放得整整齐齐。
只是偶尔,她会注意到一些细节:当有调皮的男孩故意从他身边跑过,假装没看见,撞到他的桌子,让铅笔盒掉在地上时,他会飞快地蹲下去捡,攥着铅笔盒的手微微颤抖,一句话没说。
当有人在背后学他说话的腔调,故意把“谢谢”说成怪里怪气的调子时,他会把嘴唇抿得更紧,耳根泛红,始终不回头。
那是强忍着的委屈和愤怒,把情绪憋在心里,不敢发泄,也无处发泄。
南雁懂这种感觉——小时候被人学走路时,她也是这样,把眼泪憋回去,假装没听见,假装不在意,可心里的委屈却像潮水似的,涨得难受。
下午的美术课,总算给这沉闷压抑的空间带来了一点鲜活的色彩。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我的家乡”四个粉笔字,拍了拍手上的灰:“都画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咱们矿区的井架、家里的红砖瓦房、门口的老树,啥都行!放开手画,不怕画坏!”
孩子们立刻兴奋起来,教室里响起一片蜡笔与画纸摩擦的声响。
有的孩子画矿区高高的井架,用黑色蜡笔涂出矿堆,红色蜡笔点出信号灯,虽然线条简单,却满是生活的热气;有的孩子画家里的小院,院里有鸡窝,有晾衣绳,还有坐在门口纳鞋底的妈妈,画得热闹又温馨。
南雁低头,刚用铅笔勾勒出家门口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嚷嚷:“哎!你们快来看谢承景画的啥!跟咱们这儿根本不一样!净画些稀奇古怪的!”
又是张强。
他坐在谢承景后面,上课时就不安分,曾偷偷伸手去扯谢承景那头过于柔软,略显女气的卷发。
谢承景刚转来,头发比一般男孩留得稍长,皮肤又白,便成了张强一伙人嘴里戏谑的“小丫头片子”、“假洋婆子”。
几个好事的男孩立刻呼啦一下围了过去,伸着脖子看那张画纸,随即爆发出毫不掩饰的恶意哄笑:
“哈哈哈这是什么房子?顶是尖的!还带着花花绿绿的玻璃窗!跟咱矿区边上那个破教堂一个德行!”
“还有这花!咱们这土坡上除了狗尾巴草就是灰灰菜,哪来这种蓝不蓝、紫不紫的圆球花?瞎编乱造!”
谢承景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血色迅速从脖颈蔓延到耳尖,像被滚烫的开水泼过。
他伸出手,想将那张画纸藏起来,慌乱间手腕重重磕在坚硬的桌角,疼得他眼眶一红,手里的铅笔也“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那双深邃的黑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无地自容的窘迫和被粗暴侵犯后燃起的怒火。
画纸上的房子是他在莫斯科的家,院子里,爸爸为喜欢绣球花的妈妈,费尽心思种下的一大片花圃,淡蓝与淡紫的花球在阳光下簇拥着;彩色的玻璃窗上的花纹是妈妈亲手贴的,就连窗台上的花盆里,都种着妈妈最爱吃的香菜。
那是他回不去的故乡,是他在异国他乡黑夜里唯一的光亮。
此刻,却成了这群人眼中荒唐可笑的“稀奇古怪”。
“画得挺好的。”一个平静的声音,像一道清冽的溪流,骤然切断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哄闹。
南雁放下手里的蜡笔,站起身,走到谢承景桌边,低头仔细看了看那幅画——构图严谨,线条流畅,色彩搭配和谐,尤其是那片绣球花,用淡蓝和淡紫色层层叠染,竟显出了几分水彩画才有的层次感,细节生动得仿佛能闻到花香。
看得出,是倾注了感情和心思的。
“比某些人画的,连门都忘了开的火柴棍房子,像样多了。”她补充了一句,目光不轻不重地掠过脸色瞬间难看起来的张强。
张强那张画,房子歪歪扭扭,窗户是几个呆板的方框,最离谱的是,确实忘了画门。
张强被当众戳到痛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攥着蜡笔的手猛地收紧,他想跳起来反驳,可对上南雁那双平静得近乎淡漠的眼睛,他又蔫了。
张强悻悻地踢了一脚桌腿,色厉内荏地嚷嚷:“谁、谁要跟你争这个!”
其他围观的孩子见带头闹事的偃旗息鼓,也失了兴致,互相推搡着,讪讪地散开了。
谢承景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看向南雁。卷曲的睫毛上似乎还沾着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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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散尽的湿气,他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去,再次道:“……谢谢。”
南雁摇了摇头,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铅笔,继续勾勒老槐树繁茂的树冠:“不用谢。本来就画得好。”
她只是觉得,因为一幅画承载的记忆与这里不同,就活该被嘲笑,这道理走到哪里也说不通。
每个人的根脉不同,故乡的模样自然千差万别。
有人眷恋矿区井架的巍峨与红砖房上升起的炊烟;有人怀念江南水乡的乌篷船和青石板路上的青苔;自然,也会有人,将故乡的模样,定格在遥远异国的尖顶阁楼与绣球花圃里。
这本无高下之分,更不该成为被攻讦的理由。
南雁思绪飘远,笔尖不由一顿。
遥远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碎片悄然浮起——她的女儿小安,那张甜甜的笑脸,如今又在何方?过得好不好?
难以言喻的牵挂与酸楚,悄然漫上心头。
“南雁,你这画的是你家门口那棵老槐树吧?”李老师不知何时踱步过来,手里拿着几本优秀学生画册,目光带着赞许,“树干的纹理抓得很准,是经常观察吧?”
南雁收敛心神,点了点头:“嗯,长了有些年头了,夏天能遮出好大一片阴凉。”
李老师笑了笑,目光扫过旁边谢承景那张依旧被主人下意识护着的画,又落回南雁身上,语气温和:“谢承景同学刚转来,对矿区还不熟悉。你们是同桌,平时多跟他聊聊,也让他给大家讲讲他家乡的风土人情,互相了解嘛。”
南雁低低应了一声“嗯”。
眼角余光里,谢承景依旧低着头,手指在画纸边缘捏来捏去,像是还没从刚才的起哄里缓过来。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笔下已初具形态的老槐树,忽然伸手,将画纸往谢承景那边轻轻推过去几分,声音平和:“你看,这就是我家门口那棵槐树。夏天会开一串串白色的小花,味道很香。用它酿的槐花蜜,特别清甜。等来年春天开花,我带一罐给你尝尝。”
谢承景倏地抬起头,眼神里还带着些许未散尽的茫然和戒备。
他看了看南雁画上那棵枝繁叶茂、充满生命力的老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画中那座精致却遥远的异国阁楼,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你的树……画得很有力量。我家……以前院子里,也有一棵树,是苹果树。到了秋天,会结很多红色的果子。”
“苹果树?”南雁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是那种红彤彤的,挂在树上像一个个小灯笼的吗?”
谢承景点了点头,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嗯。妈妈……会摘下来,烤苹果派。放很多黄油和肉桂粉,烤的时候,整个房子都是香的。”
提及母亲,他眼底那层冰封的疏离融化了些许,流露出一点怀念的柔软光晕。
“那一定很好吃。”南雁也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向往,“我会用槐花和上面粉、糖,烙槐花饼,吃起来也是甜甜的,有花香。到时候,我做了也分给你。”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句地聊起来,从家门口的树,聊到家里的饭菜,聊到小时候玩的游戏。
谢承景说起在莫斯科的冬天,会和邻居家的孩子在家门前的雪地里堆巨大的雪人,用胡萝卜做鼻子,旧纽扣做眼睛,还会偷偷把爷爷的旧帽子扣在雪人头上。
南雁则告诉他,她和刘小萍夏天会在老槐树的浓荫下跳皮筋,玩跳房子,刘小萍总是耍赖,踩错了线也要梗着脖子不承认,非得她拿出证据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