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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不请自来(修)

作者:湘水泽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家里那两只老母鸡,是包兰芝的心头肉,地位仅次于圈里那两头哼哼唧唧的猪。


    它是这个家除了南秉义那点下井工资外,最稳定的“分分钱”来源。


    一篮子鸡蛋攒到小集市上,换回来的,可能是刀刃上一点肥肉星子熬出的油渣,可能是几撮粗盐,一小瓶酱油,或者,极偶尔地,化成南天贵嘴里咂摸的冰棍,南峰手指间捏着的果丹皮。


    至于南雁和底下几个妹妹?


    蛋花汤的影儿都难得见一口。


    包兰芝的理论坚不可摧:“丫头片子喝了窜个子,浪费!得好东西紧着带把的,那是根苗!”


    以前,南雁觉得天经地义。


    女孩嘛,不就是泼出去的水,家里的垫脚石?


    可现在,这念头只让她心底冷笑,那笑声带着冰碴子,刮得五脏六腑都生疼。


    那只光吃不下蛋的白母鸡,开春确该处理了,浪费粮食。


    可那只芦花鸡……


    南雁的目光梭子一样掠过鸡窝角落那堆干草,眼睫低垂,掩住里头闪烁的光。


    明着动鸡蛋,等于虎口拔牙。


    包兰芝裤腰带上的钱,看得比眼珠子还紧,碰一下,能招来剜心剔骨的骂,甚至一顿不分轻重的捶打。


    她得另辟蹊径,像老鼠打洞,悄无声息。


    观察了几天,她摸清了规律。


    芦花鸡下蛋多在日头爬上院墙,九十点钟光景,阳光正好铺满鸡窝角落。


    蛋一落草,那扁毛畜生立刻梗起脖子,“咯咯哒——咯咯哒——”叫得抑扬顿挫,恨不能全矿区都晓得它的丰功伟绩。


    这时,包兰芝总会趿拉着那双快磨破底的布鞋,“踢踏踢踏”从屋里窜出来,围裙上沾着菜叶或锅灰,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叫丧呢”,手却急不可耐地伸进草堆,摸到那圆滚滚、温热的物事时,指节会下意识一蜷,仿佛攥住了什么金山银山。


    南雁的计划,就在这“叫声”与“摸索”的间隙里滋生。


    她得赶在包兰芝听见“捷报”前,先把“战利品”收缴,还得让那功臣母鸡,忘了表功。


    机会在一个周三的上午,裹着料峭的春寒来了。


    包兰芝要去矿上领这个月的劳保,蓝布工装和肥皂票,来回得耗掉个把钟头。


    南雁头天夜里受了凉,早起咳得撕心裂肺,肺管子像拉风箱。


    包兰芝破天荒没撵她去学校,只甩下一句:“死丫头在家挺尸,顺道看着你弟,别让那小祖宗往火堆里钻!”


    揣上个旧布包,风风火火出了门。


    门轴“吱呀”一声合拢,南雁立刻从炕上支棱起来。


    她假装拿起墙角的扫帚,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着院子,眼风却钉子似的钉在鸡窝那边。


    时候差不多,芦花鸡开始躁动。


    它绕着鸡窝踱步,爪子刨得浮土飞扬,终于屁股一沉,钻进草堆,尾羽绷紧,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南雁的心跳骤然擂鼓,握着扫帚杆的手心沁出薄汗。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母鸡偶尔“咕咕”两声,衬得她胸腔里的轰鸣越发惊心。


    来了!


    母鸡身体猛地一颤,屁股后面露出一点诱人的白。


    它的脖颈开始抻长,喙部张开,那声宣告所有权的“咯咯哒”眼看就要冲喉而出——


    就是现在!


    南雁动了。


    八岁女孩瘦小的身体爆发出孤注一掷的敏捷,像一道扑食的野猫影子。


    左手虚按在母鸡温热的背羽上,触手是羽毛下突突跳动的小骨架,右手已如灵蛇入草,精准地捞起那颗圆润、微烫,还沾着母鸡□□的蛋。


    鸡蛋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生命最初的暖意。


    同时,她俯身凑近母鸡耳边,喉咙里挤出急促又压抑的“嘘——嘘——”声,气流拂过鸡冠。


    母鸡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懵了。到了嘴边的啼叫卡在喉咙,化成一声短促、茫然的“咯?”。


    它歪着脑袋,黑豆似的眼珠瞪着南雁,满是困惑。


    南雁顾不上它的情绪,闪电般将鸡蛋塞进怀里——破棉袄最里层,她偷偷缝了个暗兜,垫着块软布。


    鸡蛋紧贴着心口,那点温热穿透棉絮,与她狂乱的心跳共振。


    她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贼,在悬崖边走钢丝。


    可这念头一闪就被压下去——贼?


    她不过是拿回一点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从这个从未给予她温暖的家,抠出一点求生资本。


    她迅速退开,捡起扫帚,竹枝划过地面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母鸡在原地转了两圈,没再叫唤,似乎也接受了蛋去窝空的现实,悻悻然踱步找食去了。


    第一步,成了。


    南雁强压着几乎要蹦出嗓子眼的心,扫完地,快步进屋。


    光线昏暗,她掏出那枚鸡蛋,白壳,沾着一根细软绒毛,像枚小小的希望。


    掀开炕席角落,靠近墙壁有道不起眼的裂缝,干燥阴凉,是她物色好的藏宝处。


    指尖触到冰冷粗糙的墙皮,她才感到一丝虚脱后的踏实。


    这只是开始。


    一个鸡蛋,换不来自由。


    她得像沙漠里的旅人收集露水,一点一滴,积攒逃离的盘缠。


    她不敢贪多。


    包兰芝精明似鬼,鸡蛋的数目,心里有本账。


    南雁掐算着日子,专挑包兰芝赶集或外出的时机下手,一次只取一枚,细水长流,避免打草惊蛇。


    与此同时,她把更多的力气,用在了书本上。


    李老师不经意的夸奖,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包兰芝虽然依旧把“丫头读书无用”挂在嘴边,但至少在南雁趴在炕桌上看书写字时,骂骂咧咧的声音少了些。


    南雁知道,这虚假的宁静脆弱得像窗户纸。


    那封说亲的信,就是悬在头顶的铡刀,不知何时会落下,将她尚未展开的人生斩得七零八落。


    她必须让“读书有用”这根藤蔓,在包兰芝那片被现实和狭隘占据的心田里,扎得更深。


    饭桌上,她开始“无意”地播撒种子。


    “妈,今儿瞧见矿长家小儿子了,背的新书包,李老师夸他回回考第一,矿长见人就显摆,说他家小子是上大学吃商品粮的料。”她扒拉着碗里稀薄的红薯粥,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桌上每个人听见。


    包兰芝撇撇嘴,没接茬。


    南秉义“吧嗒”着旱烟,模糊地“嗯”了一声。


    过了几日,她又状似闲聊:“矿部办公室新来的那个女文书,听说高中毕业呢。穿的确良衬衫,坐办公室光动笔杆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工资好像比爸还多两块。”


    这次,包兰芝撩了下眼皮:“那是人家命里带福。”


    筷子却在碗沿不经意地顿了一下。


    后来,她听见李老师跟人闲聊,提到“恢复高考”的风声,回来就迫不及待地对南秉义说:“爸,李老师说,以后有文化的人能考大学,考上了就是国家干部,吃皇粮,还能把家里人户口都带进城。”


    她说这话时,眼尾余光紧紧锁着包兰芝,看见她端碗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这些话,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包兰芝心湖。


    她在权衡,一边是触手可及的彩礼,能立刻变现成两头肥猪,甚至能给南天贵那混世魔王攒下点老婆本;另一边是南雁画下的大饼,虽然遥远,却泛着诱人的、城里人才有的金光。


    南雁看得出,包兰芝在摇摆。


    这种摇摆源于人性深处的贪婪,既想攥紧眼前的实在利益,又舍不得放弃那可能未来更大的甜头。


    然而,这危险的平衡,在一个空气沉闷的周末午后,被猝然打破。


    包兰芝那个远房表妹,信里的主角,竟不请自来。


    女人约莫三十五六,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脸上堆着惯常混合着讨好与精明的笑容,手里拎着个看不出颜色的布包,鼓鼓囊囊,大概是些晒干的豆角或者萝卜条之类不值钱的乡土货。


    “兰芝姐!哎哟喂,可算摸到门了!咱矿上这房子排得跟迷宫似的,绕得我头晕眼花!”表妹人未进院,声先至,带着一股热络的虚浮。


    包兰芝显然吃了一惊,眼底掠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更深的警惕覆盖。


    她接过布包,嘴上客套:“来就来,还费这心干啥!快,进屋喝口水!”


    眼神却像探照灯,飞快地扫过灶台边的南雁。


    南雁正低头刷锅,心里“咯噔”一沉,暗叫不妙。


    这女人此刻登门,绝不只是走亲戚串门子那么简单。


    黄鼠狼给鸡拜年。


    “这不,上回给你捎了信,左等右等没个回音,我心里不踏实,干脆跑一趟!”表妹跨进门槛,眼珠子滴溜溜在院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南雁身上,笑容放大,“这就是雁子吧?瞧瞧,女大十八变,越变越俊了!”


    南雁垂着眼皮,没应声,手里的炊帚在锅沿刮出刺耳的声响。


    屋里,几句干巴巴的寒暄过后,表妹便按捺不住,切入正题。


    她往包兰芝身边凑了凑,声音压低了,却又控制在能让灶房这边的南雁隐约捕捉的音量:“兰芝姐,上回信里提的那桩好事……你琢磨得咋样了?”


    包兰芝端着搪瓷缸的手一顿,热水晃出来,烫得她指尖微缩:“啥好事?我这记性,让灰糊住了。”


    “哎哟我的好姐姐!就是雁子的终身大事啊!”表妹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像受了天大委屈,“那边可等着回话呢!紧俏得很!好几家都眼巴巴盯着!人家那条件,真是没得挑!虽说那娃儿腿脚……嗯,不太便利,可家里就这一根独苗,爹妈都是能干人,放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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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媳妇过了门,绝对当眼珠子疼!”


    她神秘兮兮地又凑近些,伸出三根手指,在包兰芝眼前用力晃了晃:“那彩礼……可是这个数!够你家起一座新猪圈还有富余!”


    南雁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冰凉。


    把她当牲口论斤卖?


    还“不太便利”?说得轻巧!


    她死死攥住手里的抹布,粗糙的纹理硌着掌心,指关节绷得发白。


    胸腔里翻江倒海,像是塞满了沾血的碎玻璃,扎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腥甜的铁锈味。


    包兰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和犹豫交织,支吾道:“这个……雁子还小,毛没长齐呢……再说,现在不都兴那个……自由恋爱么?我们这当老的……”


    “我的亲姐姐!自由恋爱能当肉吃还是当衣穿?”表妹拍着大腿,一副掏心掏肺的架势,“这年头,还能由着娃儿性子胡来?咱当大人的不得把舵?现在定下,名分先占着,过两年岁数到了再圆房,啥也不耽误!再说了,雁子这丫头……”


    她眼风再次扫过南雁,声音里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老实是本分,可你看她那身板,干瘦干瘦的,还有那腿……走路仔细看,是不是有点……?将来能寻着啥好人家?咱得往实在了想!这户人家,真是百里挑一!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腿”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南雁心窝最软烂的地方。


    她的左腿,确实比右腿短了一点点,不明显,但走快了就能看出一丝不协调的颠簸。


    这腿不是天生的。


    怎么落的这毛病?


    她不知道。


    小时候懵懂问过,换来的永远是父母闪烁的眼神和厉声呵斥。久了,她也就不再问。


    知道了又能怎样?难道还能接上不成?


    恍惚间,她想起前世,女儿小安工作后,带她去大城市的医院,挂的还是专家号。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拿着片子看了半晌,最后也只是摇头叹息:“太久了,骨头都长定型了,没办法了。”


    连那样的权威都束手无策,这辈子,还有谁能还她一条齐整的腿?


    同样,表妹这番话,也精准地命中了包兰芝最现实、最坚硬的算盘。


    是啊,南雁的条件摆在这儿,身板瘦小,腿脚不便,在婚姻市场上本就是次品。


    如今有人愿意出高价接手,在包兰芝看来,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是解决负担兼赚一笔的绝佳机会。


    南雁看见包兰芝的嘴唇嚅动了一下,那个“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不能再等了!哪怕只是口头应允,也等于在她脖子上套了绞索!


    南雁几步走到屋中央,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属于这个年龄的不解和委屈:“妈,表姨,你们说啥呢?啥过门?啥彩礼?是……是说我吗?”


    包兰芝和表妹俱是一惊,显然没料到这闷葫芦敢当面插话。


    包兰芝的脸瞬间沉下,乌云密布:“死丫头胡吣什么!滚一边去!”


    表妹也赶紧挤出僵硬的笑打圆场:“没啥没啥,雁子你听差了,表姨跟你妈唠点闲篇儿。”


    南雁却不退反进,又踏前一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包兰芝,那目光里是与年龄截然不符的执拗和冷澈:“妈,李老师前天放学特意留我说话了。”


    包兰芝一愣:“李老师?她又叨叨啥?”


    “李老师说,我这次期中考试,语文考了班里头三名,数学也比上月强了一大截。”南雁面不改色地给自己拔高了两名,专挑最能刺激神经的说,“老师说,照这劲头,考上初中十拿九稳,搞不好,还能争一争保送高中的名额。”


    她刻意顿了顿,观察着包兰芝眉头细微的松动,趁热打铁,语速加快:“矿中学高中部,年年都有考上中专、大学的。李老师说,考上了就是国家的人,吃商品粮,月月拿工资,比矿长挣得还多!将来在城里分了房,还能把爹妈兄弟都接去享福,住亮堂堂的砖瓦楼!”


    她一口气说完,不给包兰芝打断的机会,然后紧紧锁住母亲那双粗糙浑浊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过去:


    “妈,我不想这么早说人家。我想读书。我想像李老师说的那样,将来有出息,挣大钱,让你和我爸,还有弟弟,都过上好日子。行吗?”


    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格外重,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也带着一丝冰冷的威胁。


    屋子里霎时间落针可闻。


    表妹张着嘴,活像被掐住脖子的母鸡,一脸错愕,显然被这小丫头片子一番条理清晰,连削带打的话震住了。


    包兰芝的脸色更是风云变幻,惊疑、恼怒、权衡、还有一丝被那“砖瓦楼”勾起的微弱却顽固的贪欲,在她脸上交织碰撞。


    那一刻,空气凝固,只剩下窗外芦花鸡偶尔的“咕咕”声,和南雁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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