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和铃只尝试了一下就放弃了,回去在大殿里洒洒水,省得一会儿扫起来扬尘。扫了半吨土出去大殿里还是不够干净,但扬和铃实在不想穿着衣服睡了,她出去洗了把脸,回来把床单铺在地上,好在床单买得大,她和被子在中间不会弄脏的。
多亏当初考虑得周到,扬和铃嘴角翘起。
晚上她身上松泛了些,躺在床单上继续休息。这地实在是硬,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更难以忍受的是蚊虫,昨天晚上她没有脱衣服、没有脱鞋,睡的时候又用厚衣服蒙住了脸,愣是有蚊虫从她的长裤里钻进去咬她。
今天她换了宽松的睡衣,危险度数直线上升。她不能打开手机,否则那一块亮光会把整座山上的飞虫都吸引过来。现在她还可以用蚊帐、蚊香、花露水勉强保住自己,但要是一开手机,虫子多得像是能把蚊帐撕吧撕吧扯了,蚊香嚼吧嚼吧吞了,连花露水都能当场被物理消灭。
不看手机了,都到山上了,应该远离手机里的纷扰尘世。
要不下单个睡裤吧,睡裙还是失算了……
扬和铃摸了摸手机,算了,明天吧,现在连个收货地址都没有。
但是第二天,扬和铃一忙起来,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早上她走到溪流那里洗了脸,又接了半桶水,大殿里还有许多地方是脏的,她打湿了抹布,从供桌开始擦起来。
一连擦了一天,把八桶水用成黑色的之后,大殿终于呈现出一个较为洁净的状态。就是顶上还有许多蜘蛛网,需要更专业的设备去除。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扬和铃走到门槛外面,倚着关上的那扇门坐着。太阳又要落山了,红彤彤挂在树梢上,她这里的视野分两边,东边越来越低,低到平原处就是市区。西边绵延不绝,一山更比一山高,山影重重,水墨画一样。
扬和铃仔细瞧着每一座山的样子,有些山起伏很缓,像松鼠的尾巴,有些山像躺倒的人脸,有的山太尖了,不好,瞅着像坟墓。
太阳一落就有了凉意,山上还是比山下好,城里的8月份,哪有凉快的时候?
扬和铃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她想逛逛这座小庙,这个道观是典型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进门有灵官殿,后面有三清殿、文昌殿和财神殿,再往北就是道士们的宿舍,甚至后面还有个小后山。
文昌殿前面有两棵桂树,上面挂满了景点常见的红布条,扬和铃借着天光一一看去,无非是“谁和谁一生一代一双人”“谁谁考上心仪的大学”“祝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友谊万岁”“暴富”“变有钱”“环游世界”等等等等。
墨迹已陈,扬和铃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觉得:无论过去多少年,人心中最朴实的愿望一直没有变过。
扬和铃没有写过这样的祈福布条,她也到过一些寺庙和道观,喜欢看那里的树、建筑,听和尚、道士上晚课念经,感受庙里宁静的气息,和墙外繁忙嘈杂的都市形成鲜明对比。
可是她没有祈过福,她没有什么要祈求的,她倒是很想要钱,可是这种情况,落笔都会写自己最想要的,不然万一灵了就会后悔:当初我要是写什么什么就好了!
扬和铃最想要的,必定祈求不来。光是想到那件事,都让她抗拒。
她伸手往里拨了拨,里面还有许多这样的笔迹,“高考顺利”“中考顺利”,怎么没有“小考顺利”?扬和铃正嘀咕,忽然看到有一条:“孔子不能解决的问题,老子帮你解决”她哈哈大笑,这句话挂在道观里,倒是应景。
走着走着又到宿舍区,扬和铃望着那扇没砸开的门,心说:迟早废了你。
宿舍没有在道观中轴线上,而是建在一边,在中轴线上的是一处小山,说是山太夸张了,不过五六十个台阶,扬和铃隐约看见上面有石雕,便抬腿走了上去。
太阳落尽了,天色变成苍茫蓝黑,周围是一片杨树林,最高处有一个小亭子。在半截处,确实分两旁摆着一些石雕。扬和铃心里打起鼓,这些石雕雕的好像是动物,一个个都长着眼睛。左边这一列,第一个长长脸,翻天大鼻孔,头上还有飘逸的毛发,是一匹马。第二个长着粗长弯曲的角,立着的耳朵,尖脸,横向长方形的眼睛,是一只羊。第三个脸型像个桃心,一望而知是只猴子。第四个尖嘴长冠,颈下披羽,是一只鸡。扬和铃摸了摸它的翅膀——好久没吃鸡翅了。
那这里雕的是十二生肖吧?那应该有十二个呀,为什么只有十个?扬和铃从头数了一遍,奇怪,是十二个,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一个不少。那为什么一眼望去是十个?
她很疑惑,疑惑得不到解答就变成了怒气,幸好一阵凉风刮来,她清醒了几分,一抬眼,原来天已经黑透了,扬和铃心里发毛,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回去又经过道士宿舍,望着那扇没砸开的门,扬和铃觉出了挑衅,那扇门像一张人脸似的,居高临下地藐视她,冲她笑。她越看越生气,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大石头,用她前二十年都没有爆发出来的力量,比她平时强几倍的力量,哐当一声砸了过去。
这下锁开了。
因为扔得太用力,石头撞开门掉进了宿舍里面。一声巨响过后就是老旧木门吱吱呀呀鬼魂号笑的声音。
扬和铃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弹射起步飞奔回三清殿,和地面的倾斜角差点跑成45°,人都跑出残影了,到大殿里没刹住车,被门槛子狠狠绊了一下,整个人飞了进去,骨头快摔折了她都顾不上,打了个滚爬到蚊帐旁边,想拉开拉链却因为太用力导致拉链两边错位了,死命拉都拉不开,扬和铃就开始直接扯,直到呲的一声拉链被拉开,拉头却被崩掉了。她顾不了那么许多,钻了进去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她出了一身的汗,可是那股从头至尾的凉气始终萦绕不去。
“没事的”
“没事的”
“我在三清祖师眼皮子底下”
“邪祟不侵,污秽不近”
她躲在被子里朝三清磕了几个头。
“祖师爷爷保佑,祖师爷爷保佑。”
“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念了几遍,心里感觉好一些了,扬和铃觉得很奇怪,刚才的她和现在的她好像分离了,刚才那个暴戾到砸门的人真的是她自己吗?她知道自己体内有一些暴力因子,可居然有这么可怕?
山里传来一声哀转久绝的动物鸣叫,比恐怖片里一惊一乍的特效高级得多,听一声寒气就从内沁到了外。
前两天晚上是没有的,前两天晚上只有正常的蛐蛐蝈蝈的声音。这个听着像山魈,更像一个阿飘在天上游荡。
扬和铃非常想过去把大殿的门关上,可是她不敢出去,连头都不敢探出被子。
不知道害怕了多久,扬和铃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再一醒来外面天光大亮,她甚至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昨天过得太惊悚了,扬和铃觉得是她一直都很紧张的原因,无论是肌肉的紧张还是精神的紧张,都是切实存在的。就算她再怎么自我欺骗,说四肢的酸痛肿胀是小事,骗自己说就算一个人在荒山野岭上生存也不害怕,其实精神深处她是害怕的。怎么会不害怕呢,在这种地方,遇上什么野兽野鬼的话,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她。更恐怖的,万一有野人她就完了。
扬和铃好不容易才安抚好自己那颗脆弱的心灵,放下被子掀开蚊帐走出去,平静的阳光照着大殿,祥和得像是昨天什么都没发生。
好像确实什么都没发生,扬和铃停止自己吓唬自己,把蚊帐被子和床单等都收了起来,出去找了根长一点的树枝,把抹布系在树枝的一头,开头清理大殿的蛛网。
可是干了没多久,扬和铃就发现了问题,这大梁上扑扑往下落灰,全掉她脸上了,干不了多久就得跑出去洗脸,这也没有个墨镜、口罩啊,如果有焊工的那种面具就好了。扬和铃想了想,她倒是带了一些透明垃圾袋,于是她从粉色水桶中拿了一个垃圾袋套在头上,这下灰就掉不进眼睛了,只不过她得一边干活儿,一边吹气,吸气也要小心翼翼地,不然塑料袋就要贴到她鼻子上,时时有窒息的危险。
扬和铃给自己留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洗澡,毕竟在这地界儿连水都要自己烧,最后没有用那么久,一个半小时就洗完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她就坐在三清殿门前晾头发。短期内她是不敢再往别的地方去了。就算待在三清殿前,面对着即将到来的黑暗,她心里还是有些发憷。
要不到前面去把庙门关了吧,几天以来扬和铃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
美国火箭专家爱德华·墨菲提出过一个非常倒霉的定律,中国自古也在民间流传着一句至理名言,那就是所谓的——怕什么,来什么。
扬和铃正要关门,远远望见一个猴子一样的动物,正四脚并用地往上爬,那东西一身漆黑的毛发,偶尔抬头露出煞白的脸,看不清楚五官,只有一双探射灯一样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幽幽的光芒。扬和铃倒吸一口凉气,可更让她脊背发凉的是,那个东西看见她之后速度一下子就加快了。
“啊啊啊啊啊”扬和铃心里都快喊成开水壶了,嘴上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立马用门栓关上门,怕不保险又用眼睛搜罗着顶门的工具,可是看了一溜够还是没找到,不得已只能肉身顶门,危急时刻她同归于尽的勇气又被激发出来,于是她跑回三清殿,从包里拿出她全副身家里最值钱的匕首,大步流星地又赶回庙门后。
扬和铃听见人的脚步声,通过门的缝隙看到一团黑影接近了。
如果一定要这样的话,如果上天一定要这样的话,如果她真的前生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或者上天要惩罚她八岁那年的大不敬,以至于此生坎壈缠身,一事无成,亲朋缘浅,深恩负尽,到头来想出家都没有机会,注定命丧于此的话,那她就真的只能与天争斗,破罐破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