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书房内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
谢清珵自城外回来后,便一直坐在这里,一动不动。那支远去的车队,那个他从未了解过的妻子,在他脑中反复交织,形成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
门被猛地推开,刘氏带着一阵风闯了进来。
“清珵!出大事了!”
谢清珵抬起头,看着自己失了仪态的母亲。
“孟家那个丫头,上吊了!”刘氏的声音又尖又利,“就在她们家那破落院子的房梁上!人已经没了气息!”
谢清珵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将手中的茶杯放回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下午!孟家下人发现的,现在那边已经乱成一团了!”刘氏走到他面前,压低了话语,“她家已经败了,如今她这一死,真是……”
刘氏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确。一个罪臣之女,还是自尽,传出去名声尽毁。
谢清珵站起身。
“备车,去孟府。”
“你还去干什么?那种晦气的地方!”刘氏一把拉住他,“她家落到这个地步,她自己想不开,与我们何干?你别忘了,当初就是她父亲……”
“她毕竟曾与我有过婚约。”谢清珵打断了她的话,拨开她的手,“人死了,总得有人去收殓。”
他的决定不容更改。
孟家府邸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荣光,朱漆大门斑驳脱落。谢清珵踏入府中,一股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径直走到下人指引的院落,只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院外,对身后的管家吩咐。
“寻一口薄棺,找个地方,葬了。”
管家迟疑地问:“世子爷,那……墓碑?”
“不必立了。”
谢清珵说完这四个字,便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孟玉的死,对他而言,是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那个曾经在他少年时期留下过一抹影子的女子,连同那些过往,都该被埋葬,不留痕迹。
回到国公府,天色已晚。
他刚踏入自己的院子,就看到书锦艺的贴身丫鬟端着一盆水从房里出来。
他停住脚步,问:“夫人在做什么?”
丫鬟急忙行礼:“回世子爷,夫人在抄录经文。”
谢清珵穿过庭院,走进内室。书锦艺正端坐在书案前,手持毛笔,神情专注。烛火映照着她的侧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走过去,在她对面站定。
书锦艺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依旧一笔一划地写着。
“你都听说了?”谢清珵先开了口。
书锦艺的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墨点。她抬起头,看向他。
“世子爷指的是孟玉姑娘的事?”
“是。”
书锦艺放下笔,将那张染了墨点的纸放到一旁,重新铺开一张。
“听说了。”
她的反应平淡至极,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
谢清珵的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书锦艺拿起笔,蘸了蘸墨,却没有立刻下笔。
“说什么?”她反问,“说她可怜?还是说我该为她感到惋惜?”
她抬起脸,正视着他。
“我父亲被贬斥边塞,孟家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世子爷不会不知道。如今孟家败落,她走上绝路,不过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谢清珵重复着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砸在他的心上。
“在你看来,这一切都是她活该?”
“难道不是吗?”书锦艺毫不退让,“世子爷觉得我应该悲天悯人,同情一个曾经加害我家族的人?恕我做不到。我的同情心,没有那么泛滥。”
谢清珵被她的话堵得无法反驳。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与她争论。她的逻辑清晰,立场坚定,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辩驳的力量。这种力量,和他白天在城外山坡上看到的,那支坚定北上的车队,如出一辙。
“你……”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话语都苍白无力。
他拂袖而去,留下书锦艺一个人在烛火下。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重新低下头,继续抄写她的经文,仿佛刚才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之后的日子,京城里因为孟玉的死起了些波澜,但很快就平息下去。春日渐深,宫中设宴,遍请皇亲贵戚与朝中重臣。
国公府的请柬也送到了。
刘氏特意找到谢清珵。
“宫中春宴,你预备带谁去?”
“按规矩,自然是世子妃。”谢清珵回答。
“带她?”刘氏的表情立刻变得难看,“她现在心里哪里还有国公府?前些日子那车队的事,她与你商量过半个字吗?你带她去,不是让她更得意?”
“母亲,她是我的正妻,是朝廷册封的诰命。我不带她,难道要让整个京城看我们国公府的笑话?”
“有什么笑话的!”刘氏说,“就说她身体不适,带府里别的姑娘去,比如……”
“够了。”谢清珵打断她,“此事不必再议。就这么定了。”
他不想再因为这些事情与母亲争执。更重要的是,他想看看,书锦艺在宫宴这样的场合,又会做出什么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春宴当日,谢清珵与书锦艺同乘一辆马车前往皇宫。
一路上,两人没有任何交流。
书锦艺穿着一身合乎她身份的诰命礼服,妆容精致,姿态端庄。她安静地坐在那里,与平日里在院中看书绣花的她,似乎没有任何区别。
可谢清珵却觉得,这身华服之下,藏着一个他完全陌生的灵魂。
进入宴会大殿,内侍开始引着众人入席。谢清珵作为国公府世子,位置自然靠前。他正要带着书锦艺一同过去,却被一名资深的内侍拦下。
那内侍对书锦艺躬身行礼。
“书夫人,您的位置在那边,摄政王殿下特意为您留了座。”
书夫人?
谢清珵的动作僵住了。
他顺着内侍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整个大殿最尊贵的那一席,摄政王萧辞的身边,赫然空着一个位置。
书锦艺对他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世子爷请自便。”
说完,她便跟着那内侍,走向了萧辞所在的那一席,在无数人或惊讶,或探究的注视下,坦然落座。
萧辞甚至还为她调整了一下座椅的位置,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那一刻,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谢清珵站在原地,成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他自己的妻子,国公府的世子妃,没有坐在他的身边,而是坐到了当朝摄政王的身旁。
这无异于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也打在了整个国公府的脸上。
他身边的几位世家子弟交换着隐晦的讯号,想上来搭话,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谢清珵一言不发,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面前的美味佳肴,瞬间变得毫无滋味。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各样的打量,有同情,有讥讽,有幸灾乐祸。
很快,皇帝驾到,宴会正式开始。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皇帝忽然举杯,看向萧辞和书锦艺的方向。
“朕听闻,前些日子摄政王送往北境的那批赈灾物资,解了边军的燃眉之急。而这背后,还有一位不为人知的善人。”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皇帝的视线落在书锦艺身上。
“仁心堂,书夫人。”皇帝的称呼,与那内侍一模一样,“朕没想到,书夫人在商道上竟有如此建树,更有如此胸怀。”
书锦艺起身,微微屈膝。
“陛下谬赞。国难当头,商贾亦是子民,理应为国分忧。”
“好一个为国分忧!”皇帝龙颜大悦,“若天下商贾皆如书夫人,何愁国库不丰?”
这句话,重重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这是何等高的评价!
皇帝不仅肯定了她商人的身份,更将她提升到了为国分忧的高度。
谢清珵端着酒杯的手,悬在半空。
他看着那个站在大殿中央,接受着皇帝赞誉,与摄政王并肩的女人。
摄政王妃。
仁心堂的书夫人。
国公府的世子妃。
一个个身份重叠在一起,却让他觉得越来越看不清她。
宴会不知何时结束的。
谢清珵走出大殿,站在冰冷的玉阶上,等着她。
许久,书锦艺的身影才出现。她没有走向他,而是径直朝着宫门外自己的马车走去。
谢清珵快步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摄政王妃?书夫人?”他一字一顿地问,“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身份?”
书锦艺停下脚步,平静地回望他。
“世子爷过誉了。我只是书锦艺。”
她绕过他,登上马车,车夫一扬鞭,马车缓缓驶离。
谢清珵独自站在宫门前,看着那辆马车汇入京城的夜色之中,彻底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