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国公府里安静得可怕,白日里的喧嚣和争执,都像是被这浓重的夜色吞没。
书房里没有点灯,谢清珵一个人坐在窗边,任由月光洒在他身上。
空气里还残留着刘氏发怒时砸碎瓷器的味道,混杂着尘土和陈旧书卷的气息。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孟玉被拖下去时那不敢置信的脸,母亲决绝的话语,还有他自己那句苍白无力的“母亲”。
每一个画面都在他眼前反复播放。
他一直以为,孟玉是柔弱的,是需要他保护的。他也一直以为,他会娶她,让她成为国公府的世子妃。
可今天发生的一切,将他所有的认知都打得粉碎。
勾结西域,贪墨军饷。
这些罪名,任何一条都足以让孟家万劫不复。
他想起孟玉最后的尖叫,说是书锦艺和摄政王联手陷害。
书锦艺……
这个名字在他心头一跳,他才猛然想起,今天这样大的风波,他竟然从头到尾没有见过她。
她在哪儿?她在做什么?
她听到孟家倒台的消息,会是什么反应?是会快意,还是会……同情他?
一个念头冒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她为什么要同情他?
他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世子。”
门外传来长随长风的声音。
“进来。”
长风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盏灯。昏黄的光线瞬间照亮了房间的一角,也照亮了谢清珵烦躁的脸。
“天凉了,您怎么连灯也不点。”长风将灯放在桌上,又去准备热茶。
谢清珵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书案前坐下。
桌上还摊着公文,可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是。”长风躬身退下。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烛火偶尔跳动一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谢清呈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了书锦艺。
他想起了他们成婚的那天。
那天,他也是这样心烦意乱。他觉得这桩婚事是对他和孟玉的侮辱,是家族利益交换的牺牲品。
整个婚仪,他都板着一张脸。
可书锦艺,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得体的姿态。她穿着繁复的嫁衣,头戴沉重的凤冠,却一步一步走得极稳。拜堂时,她的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她。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她,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一抹鲜红的盖头,和一双沉静的手。
婚后,母亲将管家权交给了她。
他当时还觉得母亲是想用庶务磋磨她,让她知难而退。
可书锦艺接手得从容不迫。府里上下的账目,人情往来,她处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比母亲在时还要清晰几分。
有一次,一个管事仗着是府里的老人,在领月钱时吵闹,说账算错了。
书锦艺没有动怒,只是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将账本一页一页翻开,把每一笔支出和收入都念了出来,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那个管事最后灰溜溜地领了罚。
从那以后,府里再没人敢在庶务上挑衅她。
他当时听说了这件事,心里只觉得这个女人手段厉害,城府很深。
可现在想来,那不是城府,是能力。是她身为书家嫡女,从小培养出来的管家才能。
还有一次,他因为公务上的事喝多了酒,半夜才回府。
他醉得厉害,是长风扶着他回的院子。
他记得自己吐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醒来时,头痛欲裂,床头却放着一碗温热的醒酒汤。
他以为是丫鬟准备的,一口气喝完,便匆匆去上朝了。
后来无意中听见两个小丫鬟嚼舌根,说夫人半夜没睡,亲自守着小厨房的炉子,给他熬的汤。
他当时听了,心里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觉得她是在刻意讨好。
现在,那碗醒酒汤的温度,似乎又回到了他的喉咙里,带着一点微苦的药味,和一点淡淡的甜。
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她的好,都当成了理所当然,甚至当成了别有用心?
孟玉偶尔会来国公府拜见母亲。
每次她来,书锦艺都在场。
孟玉会柔柔弱弱地叫她一声“姐姐”,然后说一些京中女儿家的趣事。
书锦艺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两句,话不多,却也从不失礼。
有一次,孟玉看着书锦艺发髻上的一支白玉簪子,笑着说:“姐姐这簪子真好看,衬得姐姐人淡如菊。”
他当时在场,觉得孟玉是在夸赞书锦艺。
书锦艺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孟小姐过誉了,不过是寻常物件。”
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书锦艺戴那支簪子。
那时他觉得书锦艺小气,连一句夸赞都容不下。
今天,他才恍然大悟。
人淡如菊。
这话听着是夸赞,可对于一个国公府的世子妃,一个未来的主母而言,这四个字,何尝不是在说她无趣,没有存在感?
孟玉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旁人难以察觉的钩子。
而他,这个自诩聪明的国公府世子,却像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
他甚至还因为这些事,对书锦艺愈发冷淡。
他把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孟玉,却把最坏的脾气和最深的漠视,都留给了自己的妻子。
孟家出事,他第一反应是去为孟玉求情。
可书家当年被孟玉的父亲上奏弹劾,父亲被贬边塞时,书锦艺是怎么过的?
他不知道。
他从来没有问过。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父亲在边塞过得好不好,身体如何。
他这个丈夫,当得何其失败。
一阵强烈的悔意和恐慌攫住了他。
他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谢清珵猛地站起身,拉开书案下的抽屉,拿出了一沓崭新的信纸。
他研好墨,提起笔,手却在微微发抖。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他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说对不起?太轻了。
说他后悔了?太晚了。
第一张纸,他只写了“锦艺”两个字,墨迹就晕开了一大片,废了。
他揉掉纸,换了一张。
这一次,他不再犹豫,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
他从他们大婚那天写起,写他当时的混账想法,写他后来对她的种种误解。
他写她如何管家,他当时如何腹诽她。
他写她熬的那碗醒酒汤,他当时如何心安理得。
他写她应对孟玉时的从容,他当时如何觉得她小气。
他把自己所有的愚蠢、自大、偏见,都剖开来,写在纸上。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只是陈述着事实,陈述着他此刻的心情。
他写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
厚厚的一叠信纸,沾满了墨迹,也沾染了他迟来的醒悟。
他吹干最后一页的墨迹,将信纸仔细叠好,放进一个信封里。
“长风!”他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长风几乎是立刻就推门进来了,他显然一夜未睡,就守在门外。
“世子。”
“把这个,立刻送到夫人的院子里去。”谢清珵将信递给他,话说得又快又急,“亲手交给夫人,一定要亲手交到她手上。”
“是!”长风接过信,不敢耽搁,转身快步离去。
谢清珵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他看着长风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心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
她会看吗?
看了之后,她会是什么反应?
他等在书房,没有去休息,也没有去处理公务。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他派去送信的长风,却迟迟没有回来。
谢清珵再也坐不住了。
他起身,正要亲自去书锦艺的院子看看,长风终于回来了。
他的脸色有些古怪。
“怎么样?”谢清珵迎上去,“夫人她……看了吗?”
长风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回世子,信……奴才亲手交到夫人手上了。”
“然后呢?她说什么了?”谢清珵追问。
长风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开口。
“夫人接过信,看了一眼,就放在了旁边的桌上。”
谢清珵的心沉了一下。
“她……没打开?”
“没有。”长风的声音更低了,“夫人说,她要礼佛了,让奴才退下。”
礼佛?
这个时辰?
谢清珵僵在原地。
他一夜未眠,剖心沥血写下的长信,换来的,只是被她随手放在一边。
她甚至,连打开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窗外,天已经大亮了,可谢清珵觉得,自己的世界,比深夜还要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