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京以后,怀春时常想念她,想念家里,想念母亲托人给她打的秋千,想念家里她养的那条大黄狗,连带着想念了她家所在的那个籍籍无名的小县城。
学做神女的日子很苦,神女的规矩不比宫里头的少,甚至更甚。仪态只是基本,神女讲究沉稳,因半身连着国脉,情绪需一直保持平稳。神女还讲究纯洁无暇,所以需限制那些与旁人的不必要的接触,平日只能呆在守息塔里。
一旦做不好,就要挨打。
护国寺的住持一边用棍棒教育怀春,一边又和颜悦色地说这是为国之大义,为苍生太平,小怀春,你能懂吗?
小怀春不懂。
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年纪这么小的神女,身上的神女素袍还不合身,走起路来时常要被裙摆绊倒。她没听过大义,更不懂什么叫苍生,这些词汇咀嚼起来如同清汤挂面里下的野菜,泛着涩然而微苦的滋味。
怀春只好囫囵吞枣般咽下,她怕离开家,也怕被打,而护国寺的一切中最令她恐惧的,还是守息塔顶那日日夜夜传来的哀嚎。
她七岁那年,上上任神女逝世,比她早些进护国寺的姐姐被送入了守息塔,成为了新一任神女。
自那以后,就像再没见过母亲那样,怀春也再没能见过她。
她在学会怎样与人好好相识前,更先一步学会了怎么面对猝不及防的分别。
因国脉反噬,新神女每夜都痛不欲生,凄厉的尖叫声顺着窗沿一路传到塔下,怀春每晚听着都害怕得睡不着觉。后来那扇窗被封死了,她只有侧耳细听,才能从夜风中捕捉到对方影影绰绰的叫喊声。
怀春问住持:“做神女会很疼吗?”
住持想了想,回答她:“神女殿下只是现在还有些不适应。”
在怀春九岁那年,临近十岁生日的几天前,那位神女姐姐死了。看来她没能适应过来。
据说是趁着送餐食的间隙,从其他窗子上一跃而下,死状极其惨烈,血溅当场。护国寺对外传是国脉反噬而亡。
怀春第二日便被带上了守息塔。她犹记得自己刚来京城,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新奇,还是这姐姐带着她,一点点将那些事物说与她听。
那位姐姐有张圆圆脸,因为神女讲究言行得体含蓄,所以她笑起来总是收敛又温和,唯一不同的就是她有双眯起来会弯成月牙的眼睛。
怀春跟着她,一点一点学会了怎么做一个真正的神女。
而在那时,她却要被逼着饮下这位圆圆脸姐姐剜出的心头血,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保留下来的,她捧着碗时,碗中的液体已然冰凉。
送进嘴的瞬间,怀春便忍不住呕了出来。她控制不住地吐了一地,又被寺里的人捏着嘴灌进了碗里的液体。液体很腻很厚,那种血液特有的腥气顺着舌尖一路冲上她眉心,一时间她喉间被呛得又辣又烫,指尖却在发烫。
方丈见了很高兴,说怀春果真是最有天分的神女,不负盛名。
而后怀春就被送上了守息塔,正如每一位神女都会被关进去一样。
怀春像一夜间长大了。她在方丈离开前,仰着头平静地问:“我可以把小窗打开吗?屋里太闷了。”
方丈说:“好孩子,当然可以。”
怀春推开了那扇窗,放走了那个夜夜在塔顶痛到仿佛泣血的冤魂。
“对不起,姐姐。”怀春说,却不知道是在为什么道歉。
她舔舔牙齿,嘴里腥苦的气味怎么也散不掉。每日每夜,亦是如此。一旦她闻见血腥气,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就会泛上舌尖,时时刻刻提醒她,她曾在这一天饮下过什么。
那日的怀春仿佛突然开悟般,领会了“苍生大义”的含义。于她而言,苍生是母亲、大黄狗、圆圆脸姐姐和无数个圆圆脸姐姐的苍生,而大义,则是她合该背负的大义。
世界难以承受之重以排山倒海之势,如此迅速而又如此不可推拒地倾倒在她身上,太厚重也太疼。而怀春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前,就已经先一步学会了接受。
在塔上的日子是如此难捱,以至于当金胜昔第一次出现在塔顶时,怀春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很久没同人说过话了,甚至不敢搭金胜昔的腔,只是沉默着。金胜昔像一只偶然扑进塔上的小雀,叽叽喳喳,活蹦乱跳地围着她,就算怀春不开口也不曾生气。
后来,她才得知,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女孩是宫里金枝玉叶的长安公主,金胜昔。
金胜昔给她讲过许多宫里头的事,她简直不像传统意义上娴静典雅的公主,她会讲她翻墙爬树捉蛐蛐,讲她随景隆帝一同前往避暑山庄的趣事。
尽管金胜昔多数时候也被禁足于深宫那一小方天地,可相比怀春,这已经够大了。她有的许多许多,都是怀春来还来不及体验,就再也没有机会做的事。
不知从何时起,怀春开始等待金胜昔的到来。某个闭眼冥想的时刻,誊抄经书的瞬间,怀春都会忍不住想:“今天她会来吗?”随之而来的便是忍不住的紧张与期待。
于是,那些枯燥乏味、寂寞而苦痛的日子,都因这个念头被镀上了金边。
她又应该怎么做才能留住这些,她有资格向如此美好的金胜昔伸出手吗?是否只要她不伸手去触碰,这镜花水月般的梦境就能延续得再久一点?
怀春不知道,她有些怕了。
景隆九年,怀春受召入宫。
她下塔来到御前,头叩上偏殿的地砖,跪到膝头钝痛,景隆帝方才从奏折中分出几分神,为她赐座。
偏殿内灯线昏暗,角落里有两个带刀侍卫隐在暗处,巨大的紫檀木御案遮挡住怀春的视线,让她辨不清这位圣上的神色。她不敢妄动,心里暗自把可能入宫的原因过了一遍。
“据说殿下最近和长安走得很近。”景隆帝说,“长安顽劣,没少让神女殿下费心吧。”
他终于从奏折公务中抽身,目光沉沉地垂落在跪坐在绣墩上的怀春。
怀春垂头:“臣女不敢。”
景隆帝哈哈大笑:“神女殿下这样年少,却能如此沉稳大气,天姿卓绝,将来想必大有可为。实在是天佑大宋啊!见此景,朕心中真是好一阵畅快。”
怀春摸不清他这是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恭谦回道:“陛下谬赞。”
景隆帝说:“只是如今有件事朕需要托神女殿下去做。如今南边淮州国脉隐隐有国脉不稳的端倪,朕与护国寺商议过,决定将守息塔南迁至淮州,神女殿下意下如何?”
怀春置于膝头的手忍不住捏紧了衣裙,片刻开口道:“臣女……没有异议。”
“既没有异议,那就暂定今夜出发吧。淮州之事乃国之大事,缓不得。”景隆帝说,“送神女殿下出宫。”
“是。”怀春最后一次磕了一个头。
她起身,在大太监的示意下,步步退出了偏殿。跨出过门扉,暮色来得格外早,天际隐隐泛着铅灰的冷光。朱红宫墙内的一方天,竟是如此广阔而又如此逼仄。
怀春问身旁的大太监:“能绕路去长春宫走一趟吗?”
大太监弓着腰回道:“可护国寺的人已经在宫门口候着了,神女殿下还是先行至宫门口吧。”
“……”怀春默了默。
她循着来时路走了。
*
金胜昔第二次醒了,天还蒙蒙亮着,她慢慢爬起身,感觉比上一次好一些了。她高热退了,此时还有些温温地烧着。
怀春又睡在她床头,大概是她这些日子情况稳定了,怀春睡得熟了些,没有被她的动作惊醒。
怀春瘦了许多,金胜昔有些心疼,她本来就身量单薄,如今因着照看自己,消瘦得更厉害了。
金胜昔暗下决心,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把怀春喂壮一点。
她伸手轻轻抚过怀春睡得凌乱的发丝,帮她重新拨正。怀春先前被埋在发丝下恬静的睡颜重见天日,金胜昔没敢吵醒她,只是悄悄地看,目光一路从头顶往下,描摹着她的面容。
怀春蹙起眉,挣动了一下,像是被她的目光烫到,睁开眼和金胜昔的视线正对上。她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瞳,虹膜靠外一圈的颜色都有些浅淡,静静盯着别人时,总会令人生出一种被她看穿了的错觉。
金胜昔心跳错拍了一下,后面的跟着全乱了。她逼着自己没移开目光,强装镇定道:“你醒了,是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怀春直起身,顺了顺头发,表情像是带着点讶异。“想喝水吗?”
金胜昔说:“怀春,上来和我一起睡吧,现在还很早。”
“……”怀春默住。她刚刚做了一个糟糕的梦,梦见了在京城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心里有些发空。她本该拒绝的,但不知是不是被梦魇住了,拒绝的话怎么也开不了口。
金胜昔又说:“哎呀,我的胸口好痛!可能是一个人睡太害怕了,要是有谁能上床和我一起睡就好了,说不定我就没那么痛了。”
“我身上很脏。”怀春说。金胜昔直勾勾盯着她,在这种直勾勾的视线下怀春无所遁形,被打得丢盔弃甲。
“……好吧。”她坐上床边,脱去鞋袜后躺在了金胜昔身侧。
“睡吧。”怀春说。
金胜昔:还能这样(吃惊)(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第九第十章我重修了,总体剧情改动不大,但是加了很多润色内容,不知道有没有看过的第一版的宝宝,所以在这里提醒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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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