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走吧。”她缓了缓,“寻一片空地。”
金胜昔扶着她,小竹尾随在身后,三人一同进了村子。
村子一片破败,房子塌得七七八八,似乎是因为地动,所有人都躲出来了,正在村子空地畏手畏脚地缩成一群,警惕而不善地盯着突来乍到的三人。
“退开些吧。”怀春说。她恍若没看见那般,冲金胜昔和小竹打了个手势。
她半蹲下来,伸手抚上尘土纷飞的地面,凝神片刻。细碎的沙砾与土粉蹭脏了她的手心和垂落在地的衣袍,怀春抽出一直绑在腰间的匕首,她翻开腕口的衣袖,亮出手腕。
刀锋寒光一闪,她对着手腕毫不犹豫地割了下去。那出新伤刚结疤不久,几乎狰狞,让人无法不敢直视。
“怀春……”金胜昔心头一抽,想上前,却被小竹伸手拦下。
“殿下,请止步,不要打扰神女殿下。”小竹说。
金胜昔捏紧了衣角。
那刀锋明明只落到怀春身上,却好似能凭空割得她发疼,那一瞬间心脏尖锐的刺痛刺得她发慌,下意识地错开目光,又像是斗气似地,强迫自己将视线落回怀春身上。
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迅速汇成细流,沿着手臂一路蜿蜒而下。怀春抬手,垂着目光看了看,跟感觉不到疼似地又补了两刀,伤口顿时血流如注,血肉模糊的,看着格外可怖。
她起身,静立片刻,脚下微移。
啪嗒,啪嗒。暗红的血液顺着她苍白而纤细的手臂止不住地流淌,滴滴答答地跌落地面,干燥而焦渴的土地仿佛久逢甘霖般,几乎瞬息就将那微不足道的液体吮吸殆尽,只徒留下暗红色的湿痕,渐渐连成一片奇异而神秘的纹路。
纹路甫成,怀春停下脚步。金胜昔还未来得及反应,身旁的的小竹便几步上前,利落地替怀春敷上止血的草药碳粉,接着掏出绷带卷,从下至上地将伤口缠起,收紧。
怀春伸出手臂,仍由她动作。确认绷带绑好后,小竹快步退开,为怀春重新空出位置。整个过程迅速流利,行云流水,似乎已经重复过千百遍。
待小竹退开,怀春便双手合十,轻声低吟出某种晦涩难明的咒语,随着微弱的吟诵声起,大地隆隆震动,地底深处传来微弱而沉闷的轰鸣声,仿佛有某种东西正在地底扭动着、挣扎着生长。
不远处的人群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蔓延。其中有人神情恐惧,有人抱着臂,冷漠而无动于衷,而更多的却是面带厌恶和怨怼。
“那是传说中的神女吗……?”
“怎么现在才来?官府的人早干嘛去了?”
“这是做什么?有用吗?派个妖女来装神弄鬼的,是来糊弄人的吧……”
“……好吓人。”
“小虎你进去看看!”有小孩相互推搡。
“什么啊,我才不去!吓人死了!等下给我下诅咒了怎么办!”那名叫小虎的男孩大叫道。
那些涌动着想上前一探究竟的村民都被小竹拦下了,怀春闭着眼,无动于衷地维持着姿势。
她的衣裙被先前滴落的鲜血蹭脏了,伤口因处理的草率,在绷带处又渗出了血痕。
狂风四起,撩起地面的沙尘,扑脏了怀春的素裙。她半扎在身后的长发被猛地吹得飘起,单薄而瘦弱的身影被模糊掉,显得是那么摇摇欲坠。
“……”金胜昔呆愣愣地盯着她,觉得心脏也被那一把沙尘磨得血肉模糊。
好疼,不会再比现在更疼了。
她有过心理准备,但那些都或许只是错开目光的自欺欺人。如今血淋淋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却无法做到她以为的平静。
一股无名的怒火在心头焚烧起来,滚烫而炽烈,金胜昔不知道这是对准谁的。或许是自己,是怀春、百姓、淮州,又或者是这从未善待过怀春的命运。
某一瞬间,她很想牵着怀春的手,抛下所谓的大义、所谓苍生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顾一切地从这离开。
每看一次怀春如此伤害自己,这个念头就如此重现一次,愈发强烈。
金胜昔愿意做那个自私自利的恶人,她心甘情愿。只要怀春能好好的,她可以背负这些骂名,她不在乎。
可一旦对上怀春那双平静的眼睛,她的双腿却像冻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移动不了半分。
怀春不愿。
正如金胜昔希望怀春能平安无恙,怀春亦执着地想为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和土地上的所有苟活的人们求得一份安宁。
旁人可能不知,金胜昔却是最了解幼时的怀春不过了。两人小时候都没有玩伴,一个被关在与世隔绝的守息塔顶,而另一个几乎整日被困于深宫的方寸间。几次相处后,她们便已经成为关系很好的朋友。
怀春从小时起,无论想要什么都不会开口要,旁人只要给予她一点温暖,她总会掏出自己能掏出的全部还于别人。
金胜昔一面喜欢她,又一面疼惜她。
她时常给怀春画大饼,像什么“你等我好好念书,就向父皇开口,把你从塔里讨出来,我们就可以天天一起玩了”
或是:“等我嫁了人,就把你从塔里接出来,我们住同一个院子”。
再后来她稍微懂事了,现实一点了,就会说:“怀春,等我们都长大一点,就一起逃出去吧,再也不呆在京城了。我们可以南下,或者北上,去哪里都好。然后一起搭一座小院子吧,住进山里去,这样没人能找得到我们了。”
怀春一向对她热血上头后口出狂言保持沉默,像是知道这些都不过镜花水月般的幻梦一样。只有这一次,唯一的一次,她应声了。
“好啊。”怀春轻轻地说,“好啊。”
像是渴望已经热切到让她再也无法单凭忍耐去遮掩。
“那就说好了。”金胜昔高兴得手舞足蹈,她兴高采烈地在怀春身旁扭来扭去,没过多久就又被怀春赶下了塔。
金胜昔一直牢牢地记着这个约定,就算后面怀春一夜失踪,就算已经过去了八年,她也从未把那个被困在高塔上,孤单寂寞的女孩忘掉。
因为她知道怀春是那般的渴望自由。
可就是这样渴望自由的怀春,却如她幼时甘愿为旁人施予的温暖倾尽所有那般,为这片土地上兴许存在的善意亲手葬送了这条道路。
许久,咒语声终于停歇。怀春有些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
“怀春,你怎么样?”金胜昔慌忙上前扶住她。离得近了,金胜昔才嗅见浓重到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呛得她一时喉头发紧。
“无事。”怀春说,她蹙眉笑了,“怎么又哭了,来了淮州变得这么爱哭鼻子。”
金胜昔一愣,伸手摸了摸脸颊,触及一片潮湿。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呆呆地说。
“哭什么,不是什么大事。”怀春伸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把她面颊点干。她的指尖涔凉,泛着失血过多的青白“就知道不该带你来。”
金胜昔眼睛一眨,被她温柔亲昵的话语激得又要掉眼泪。
小竹识趣地去退开一旁,此地刚举行了祭祀礼,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有大的问题了。只是祭祀礼能维持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她们还要再找新的法子。
“神女殿下。”身后忽然有人唤怀春。
金胜昔和怀春转身。来人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约莫十几岁的年纪,精瘦,皮肤黝黑而粗糙,面颊因为高温被蒸得通红。或许因为营养不良,个子拔得不够高,整个人活像个没发育好的瘦猴。
“怎么了?”怀春柔声问。
“没什么,是你救了大家吧,”少年露齿一笑,“谢谢你。”
怀春回道:“不必……!”她话未说完,对方却突然将藏在身后的匕首猛刺过来,直奔她的心口。
金胜昔瞳孔剧缩,身体反应快过脑子,猛力将怀春扯去身后,倾身护住了她。
怀春刚失血过多,脑子还昏沉着,她被护在身后,看不清金胜昔身前的情况,只察觉到这个挡在她身前的女孩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痛极了似地发着抖。
“小竹!”怀春面色顿时白了。她仓惶地用身子撑住软下来的金胜昔,换手去扶她,一时慌得六神无主。
“咳……”金胜昔想说什么,张嘴便喉间一甜,口鼻处涌出鲜血,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出了大滩鲜红的血液,有的溅在地上,有的沾满了衣襟,看着很吓人。
少年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快,正欲抬手将匕首拔出,就被上前几步的小竹捏住了手腕:“别动!”
他腕骨顿时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不得不松开了手,后退了两步。
怀春怔怔地盯着那把匕首。那是她自己的匕首,方才念旧时顺手掉落在地上,没想到却被少年偷偷拾去了。
少年捂着手臂,他像是不相信自己居然真用匕首捅了人,颤颤地冲她们怒吼: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你凭什么这么觉得!我就是要你死!你,你们,凭什么有脸这么活着!”
“我全家都是被你们害死的!那晚地动,房梁塌了下来,生生压死了我阿爹阿娘!我阿妹才刚满四岁,帮着去永济河打水,被路过村落捉去,我赶到时已经被分食了!你们吃着饱饭,睡着好觉的时候有想过这里还有一群人,因为天灾地动,因为没东西拿来下肚而活成这样吗?”
“官府凭什么视而不见?你们凭什么不开粮仓赈灾?凭什么不让大家迁走?凭什么什么都不做,就能这么心安理得地让一个神婆来糊弄过我们所有人!你们都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冷血东西!我杀的就是你们!官府狗,你们都不得好死!”
少年吼完,脱力地大口喘息着,抬眼死死地瞪着怀春,方才还笑得眯起的眼睛红得要滴血,只余下刻骨的仇恨。
凭什么。他嚎啕大哭起来,痛苦地尖声嚎叫,一声一声,仿佛已经沦作一只疯狗,想要挣扎着撕咬下怀春的一块血肉。
他的身后站着这个村子所有的村民,如同一堵沉默而赞许的墙,没有人为金胜昔的性命垂危感到担忧和惧怕,只是用冷漠而憎恨的目光盯着怀春一行人。
冰冷而无望。
这章真的卡了很久,终于磨出来了,尽管还是很难看就是了,只能有空再修了。
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回去复读,本来想着申完这次签,失败就把账号注销,没想到奇迹般地过了,于是舍不得再把账号注销了。不过开了坑就没有理由弃坑,所以这本我会更完的,只是频率可能做不到日更,预估大概是隔日更吧,本章也是存稿,人目前还在学校。
感谢大家包容(如果真有人能看到这的话)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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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刺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