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卯时。
金胜昔醒得很早。
窗外天色尚暗,她躺在床上左右睡不着,干脆掀开被褥起身,在行囊里挑衣服穿。那包裹曾城门守卫收缴,又被江海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她带的衣物不多,款式素净,颜色也相近,来回试了个遍后,连凌霜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殿下,这几件衣服有什么分别吗?”她困惑地问。
“……”金胜昔默了默,反驳道,“怎么没有?这件领口处缀了珍珠扣,这件的袖口上多绣了暗纹,还有这件……”
她声音低了下去。
……确实区别不大。
金胜昔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么一天,哑巴了。
“……我走了,你保重。”她闷闷地说。
凌霜望着她,眉头微蹙说:“殿下合该忧心些自己才对。”
金胜昔捡到她时怀春已经不在了,她未曾见过怀春,只从金胜昔的口中听过些许只言片语,此刻见金胜昔决意前往守息塔,她感到忧心不已。
“嗯。”金胜昔道。她推开了房门,下了楼。
大堂里空荡冷清,不知是不是被刻意清过场。江海川已倚在圆桌旁候她很久,神色看着很平静,见她下了楼,于是抬眸扫了一眼,问道:“走吗?”
二人上了马车,很快便往城外去了。大约是昨日金胜昔未顺着江海川的意,二人小小地撕了回面皮,一路上无人开口。
如金胜昔所猜测的那般,守息塔离广陵城并不远。一个时辰左右,座下的颠簸便停了,德明拉开帘子,恭敬道:“海川姐,阿念姑娘,到了。”
金胜昔手指蜷了蜷,缓缓下了马车。
太阳出来了,那新鲜的、灼热的日光照得她心底一片滚烫。此处位于城郊,她刚下车便踩上松软干燥的草地,面前的高塔映入她的眼帘,几乎与旧时的一模一样,高塔由木板与砖石砌成,通体被粉刷得朱红,肃穆又古朴。塔下,熟悉的身影冲她遥遥颔首。
守息塔和守息塔里的怀春。
那一瞬间,金胜昔差点以为她又坠入了一场旧梦。
“殿下,三日后,在下来接您。”江海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请务必注意安全。”
怀春的侍女上前,接过金胜昔的行囊,带着她往塔底下走。金胜昔脚步微滞,直至走到怀春跟前,她才低低出声:“……怀春姐姐。”
怀春微微笑了:“殿下,您长高了。”
回忆中的雾散了,怀春依旧是怀春。她也长高了,却依旧穿着旧式的素色长袍,发丝微束着,露出清俊的面庞,目光温柔地垂落在金胜昔面上,像要痛抚过她每一次夜半惊醒后的彷徨。
怀春不再被人束之高阁了。金胜昔想,她很高兴。怀春来到淮州以后不再被人管束着,慢慢地也能从那塔顶上走下来了。
两人一同慢慢走上塔顶,怀春进到屋内后便屏退侍女,她刚要开口,就被金胜昔打断了:“怀春,你还好吗?”
这一路上,她想了许多话,最终却只问出这一句。
怀春推开了窗,新鲜的日光便投了进来。她的小窗这回换了个方向开,采光比从前更好。她没回答,只是把问题又抛了回去:“殿下呢?还好吗?”
金胜昔盯着她的背影,涩声道:“我很好。”
怀春,我很想你。
金胜昔想说,却又说不出口。她这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过了会撒娇的年岁了,一切肉麻的、曾在怀春面前习以为常的话语放到现在都显得如此生疏。
“怀春,你还记得吗?我当初第一次爬上守息塔时的样子。”金胜昔问。
怀春有些疑惑地侧目。
那年夏天长春宫的槐树生得格外猛,根须卯足了劲长,一举钻塌了半面宫墙。那块宫墙挨着金胜昔喝茶的矮桌,也挨着护国寺,平日里金胜昔在这喝茶总能听见寺里和尚绵延不绝的念经声,嗡嗡营营,苍蝇似的惹人心烦。
金胜昔没骗江海川,守息塔早年的确是建在京城的,修在护国寺里,她一抬头便能瞧见。塔身因为通体朱红而分外显眼,就算刮风下雨都不为所动,活像个入了定的老僧。
因着那塌了半边的宫墙,金胜昔第一次从宫里跑出来,她一路爬上那座好奇已久的高塔,最终在塔顶的房间遇见了守息塔般不为所动的怀春。
怀春当时过了很久才看向她,眼神里带着她的年岁还不足以遮掩的震惊。
金胜昔缠了她一下午,怀春只说了一句话,还是金胜昔指着塔下朱红的宫墙,说那是她的家,沉默了很久的怀春这才开口,说:“殿下,您该回去了。”
金胜昔不情不愿地被赶走了。但从那以后她几乎日日都要来,宫墙不过几天就被宫人修好了,她还因此学会了如何踩着那颗高大的槐树翻墙,一有空闲就往守息塔里钻。
金胜昔对上怀春的视线,说:“我当初就想看看夫子嘴里所说的神女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幼年时的金胜昔听过讲书的夫子讲神女和护国寺的故事,护国寺前朝时便存在了,最主要的职责就是负责在民间搜寻有天资之人并培养成神女,而神女是能与国脉链接之人,在幼时的金胜昔看来,不亚于下凡的神仙姐姐,她从未想过神女会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屁孩。
“可是看清你的模样后,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怀春很年轻,至少相较神女而言,据说早年她被带进护国寺时只有六岁,却曾以“百年来最有天资的神女”的噱头名动过京城。
她在护国寺被养了四年,本来还要更久些,却因前一位神女的过分早亡,年仅十岁的她被匆匆推上神女之位,一待就是现在。如今算下来,她也不过刚满十八。历任的神女在她这个年岁可能才刚刚继位,可怀春已经在这位置上坐了八年。
她在最鲜活多彩的年岁里就被迫关进这座牢笼,神女大多会因为国脉反噬而短命,最有可能,怀春会被一直关到死。
那时的金胜昔真的不懂那么多,现在的金胜昔也记不清那么多了,她只记得在看清楚怀春的第一眼后,她就下定决心日日都要来。
“怀春,我很想你,我常会梦到你。”金胜昔说,她还是说出口了,“我希望你还记得我,但看见你真的记得我,我却又宁愿你已经忘掉我了。”
她上前两步,攥住怀春的手腕。
怀春有些推拒地想收回手,金胜昔却在这之前慢慢擦开了她的袖子。长袖之下,是纵横交错的疤痕,有些甚至未愈,刺目地横亘在怀春瘦削苍白的手臂上。
金胜昔直直地盯着,没有错开目光。怀春被她烫得眼睫微颤,难得有几分慌乱。
神女用于平复国脉暴动的祭祀礼需要血祭,这是金胜昔后来在书中读到的。
怀春真的不再被人束之高阁了吗?
金胜昔茫然无措地将衣袖又盖了回去:“对不起。”她突然又变回了小孩,“对不起,怀春。对不起。”
怀春说:“没关系。”
金胜昔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约定好,等长大以后就一起逃出去,去没人认识的地方生活。”
怀春温柔地看着她,没有言语。
金胜昔渐渐噤声,她觉得自己和孩童一样,无知天真,简直傻透了。
怀春开口,声音温柔且残忍:“殿下,淮州太危险了,您该回去了。”
金胜昔一愣,许久才渐渐说:“我不回去。”
“您要回去的。”怀春说。“江海川也想送您走吧,为什么不回去?”
“……”金胜昔说,“你真的不知道吗?”
她猛地察觉出怀春的疏离,自打在守息塔下碰面后,怀春便一直端着这副客套而不出错的姿态。她以前也爱把“殿下”“您”挂在嘴边,可从来不会这样。
金胜昔想说怀春你变了,是谁把你变成这样了?话到口中又忽觉着残忍,只好生生咽下去,一时间苦得眼眶发酸。
“我不会回去的。”她冷冷地说,“如果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那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一个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认的朋友。”
怀春静静地听着,等金胜昔的话尾沥干净了,她才哄孩子似地说:“不是,是因为别的事。”
“那是什么事?”金胜昔问。
怀春说:“你知道江海川为什么急着把你送走吗?”大概是金胜昔刚那一番话有些伤人,她终于放下了那些无意义的礼节。
等金胜昔乖乖摇了头,怀春才接着说:“因为她在广陵城内囤积了大量的兵器和粮草,而偌大的广陵城,竟无一人发现。”
金胜昔缓缓皱眉,这下一切都说得清了。为什么江海川急着送她走,怀春的人又为什么会被抓到她手上。
怀春说:“那日我与小竹银杏外出行事,偶然路过广陵城门口,见大批货物运输进城。但分明是物资短缺的时间,江海川哪来钱买这样多的粮食,我便让二人代我前去探查一番。”
“不曾想,这一去便几日都没再回来。而后,就是你知道的那些了。小竹鼻子灵,当场偷偷告诉我,她从那运送的货物中闻出了火药味。”
“没人发现并不奇怪。”金胜昔说,她近些日子在悦来居打听到了不少消息,“江海川在漕帮负责管钱和分配物资,从她手下送进来的物资,几乎不会有人去排查。”
但是这样大量的物资和兵器,在现如今的大宋有几人能弄到手?金胜昔心底隐隐不安起来,她有几个更糟糕的猜测,暂时不愿细想。
她目光一偏,落在怀春脸上。
“……别岔开话题,”金胜昔猛地回神,恨恨瞪向怀春,目光凶得像要咬人。“我们刚刚明明不是在说这件事!”
怀春状似无辜地看向她,看得金胜昔更上火了,一拳像砸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憋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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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