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深重,悦来居内依旧亮着点灯火。
铁龙刚外出回来,身上还腻着汗,肩头忽地被人撞了个趔趄。抬眼望去,原来是帮里和他关系还不错的赵三,正挤眉弄眼地冲他笑:“哎,铁龙哥回来了,正好来说说,海川姐最近是怎么回事啊?真收了个漂亮妹子啊?可以啊,够舒坦。”
铁龙皱眉,甩开赵三要搭上来的手:“别瞎说,这你都敢编排,海川姐是那种人吗?”
赵三撇撇嘴,不死心地凑近道:“谁知道呢,那你说说是不是真漂亮,好几天了都没见着人影。”
铁龙正打算含糊过去,话头未启,楼梯处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金胜昔提着盏小灯,垂着眼,足间轻悄地点上木梯,看样子是要下楼。这些日子她换上了漕帮统一的粗布衣裳,但娇嫩的皮肤似乎还未适应这粗糙的料子,颈子被磨红了一片,因着暑热,往日披肩的乌发被利落地梳起,显得那一片红更为扎眼了。
她缓步行至最后一级台阶,忽地抬眼,漆黑的瞳仁在微弱的灯火下泛着冷光,语气听不出情绪地道:“二位,是在说我吗?”
两人俱是被她女鬼般的行径吓了一跳,大堂内霎时一静。
金胜昔见吓到二人,心情稍微愉悦了点。她本没想过在大堂露面,既已得知漕帮进过京,就自然要避免更多人认出她身份的可能,故她白日基本都龟缩在房内,今日若非夜深,又被心事压得辗转难眠,恐怕她也不会出来。
本来还在调侃的那人瞪大了眼:“你就是被海川姐捡来的那个……”他忽然噤声,“唔!铁龙你捂我嘴干嘛!”
铁龙松开手,瞪了眼他:“你闭嘴吧。”
那人被三番五次堵嘴,不服气了:“都是一窝的老鼠,她江海川倒是装上清高的正人君子,还不让说了嘿!”
“让一让。”金胜昔不耐地皱起眉,上前半步,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两人。
赵三对上她那双眼睛,没由来地品出一点怒意,不自觉地侧身为她让开路。金胜昔轻飘飘地从中掠过,只留下一个背影。
赵三很快又回神,自觉丢脸,不知怎的竟给一个路边捡到的乡野村妇唬住了。
大堂里的油灯燃尽,悠悠灭了,仅剩的那一点火光尽褪,唯有金胜昔手里那盏小灯还亮着。
她穿过悦来居的门扉,停在了门口,仰起头,视线吃力地穿过屋檐层层叠叠的遮挡,投向夜空。
因着没有**,淮州的夜空不加掩饰到近乎纯净。月光将屋瓦照成一片粼粼黑海,这里没有红墙,没有繁文缛节,但却有比那更难翻越的东西。
“……”
静立片刻,金胜昔能感受到铁龙的视线黏在她的后背,似是在提防着她逃跑。她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垂下视线,打算回房了。
转头的间隙,一个黑影忽地撞了她一下。
“抱歉。”对方嗓音很低,语气轻柔。
金胜昔这才看清,那是个裹着兜帽的姑娘。未等她反应,对方便步履匆匆踏入悦来居。
一缕熟悉的淡香掠过鼻前,她却死活想不起来曾在哪闻过。金胜昔怔怔盯着那人的背影,像是傻了。
“江帮主在吗?有急事。”那人冲店内两人道,随即又递过去一物,店内蒙着黑,金胜昔看不真切,但那定然不会是简单玩意,因为赵三/反应极快地立即引人上了二楼。
金胜昔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楼上的。她停在房门外,听见隔壁传来细碎的低语,心脏莫名地鼓动起来。她触了触鼻尖,鬼使神差地没有回房,而是静静伫立在原地。
交谈没有持续太久,江海川推门而出,见金胜昔在廊下,略显讶异:“阿念?还没休息?”
金胜昔微微颔首:“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有急事处理,”江海川苦笑,“得先走一步。”
金胜昔目送她匆匆离去,兜帽姑娘紧随其后,经过她身旁时,脚步微顿,微微侧眸看了她一眼。
金胜昔没有错过那细微的一瞥,她刚对上,仿佛就迎面淋了满身瓢泼大雪,随即冻得要发抖。
那是双如雁行山般沉静的眼睛。
雁行山坐落于南边出入京城的关隘,是南下必经之路。每至秋分,山脚下总能望见成串南迁的雁群,因而得名。
守息塔顶,年幼的金胜昔曾远眺过无数次,雁行山永远岿然屹立在视野的尽头,京城里的风雨飘摇伤不及它半分,关隘外的秋声来去又为它凝下时间的刻痕。
那时的怀春赶不走她,多数时候都在她身旁兀自誊抄着经书。她大金胜昔两岁,却远比金胜昔要坐得住。
金胜昔有时会倚在小窗旁偷偷瞧她,瞧她低垂的眼睫,瞧她专注的神情,瞧她分明没有任何表情、却无比温柔的面容,而后再将这些分门别类地牢牢刻进脑海。
只是她远不如雁行山耐得住时间磨损。
八年岁月流水一般淌走,那些有关怀春的细节也早随着时间长河滚滚向前,不由分说地被溺死其中了。无论她如何打捞,捞出的都是些被水洗净的一团模糊。
与怀春断联后,她常会去看雁行山。因为没有通关文牒,她出不去京城,便会寻些建得高的酒楼,靠着窗边一坐就是一下午。
只是她身边不再有那个默默誊抄经书的女孩了。
年年秋雁过行山,山色如故人未还。
这双眼睛对曾经的金胜昔来说再熟悉不过,她早该察觉。
那是怀春的眼睛。
“……”
金胜昔不自觉迈出一步,又无措地收回,她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无论如何都喊不出那个名字,只得沉默地目送二人越走越远。
近乡情怯。她先前还不觉,现在想来,只是因她还未见过现在的怀春。
怀春还活着,看上去无病也无痛,她一定是看见自己了,可她还能记得自己吗?她幼年时是如此无畏地擅闯进守息塔顶,如今却像被那一眼抽去了左右的勇气,惴惴不安起来。
“阿念姑娘,”身后赵三怪腔怪调道,像和这个名字还不太熟,“想什么呢?愣半天。”
金胜昔被他唤回了神,却也懒得看他,转身默默推开自己屋门,一个眼神也没留下,只留他一人在外急得跳脚。
屋内,凌霜还没睡。她躺在床上,双腿都被严严实实地包扎起来了,不方便下地行走,不然她是决计不会放金胜昔一人出房的。
“殿下……”凌霜唤了一声,似乎看出了金胜昔情绪不对。
“睡吧,很晚了。”金胜昔说。她缩回自己的小床里。
*
第二日清晨,江海川天蒙蒙亮时才赶回悦来居,漕帮内部传信,说是又搜刮了一批物资回来,江海川草草分配了下去,正打算歇息片刻,就听门外又有响动。
“进。”江海川头也不抬道。
她本以为会是漕帮传信的弟兄,没想到门开后露出了金胜昔那张不施粉黛的小脸。
金胜昔端着漆木食盒站在门口,不知是不是苦粗布衣裳已久,她今日换回了自备的衣裳,素白的中衣,腰间松松系了条靛蓝的汗巾,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海川姐……”她轻声道,“我来给您送早饭。”
江海川心中一惊,她忙起身上前接过食盒,把人带进了屋内。“殿下不必如此,帮里弟兄不知您的身份,平日若是指使您干活,直接拒绝就好。”
金胜昔笑道:“客栈里闷着也无聊,无妨。”
“殿下吃了吗?”江海川问,“要不要一起吃点?”她掀开食盒,食盒分了两层,里面装了白粥和两个雪白的大馒头,正蒸腾着热气。
金胜昔摆手拒了。她这两日吃的不多,皮肉之苦尚可忍耐,但口腹之欲确是实在难以迁就,几日下来,她原本还略带婴儿肥的两颊便活脱脱饿瘦削了一圈。
“昨晚夜半加急来报……可是地方又出事了吗?”金胜昔像是随口提及般不经意道。
“并非。”江海川吹温了粥水,“不过也没什么可向您隐瞒的。昨夜来的那位,便是前几日提及过的守息塔的那位,大宋的神女殿下。”
金胜昔轻嗯了声,表示尚有印象。
江海川轻叹了声:“不怕您见笑,是在下手底下两个行事莽撞,守城门时误把神女殿下手下两位侍女绑走了,神女殿下见丢了人,一路寻到了在下这边。”
“这样…”金胜昔顿生同病相怜之意。
“是了,在下今早回来忙昏了头,现在才想起来,有件事确实是要与您说。”江海川忙放下汤匙,“昨夜在下带人与神女殿下赶往地牢,把误抓的二人放了出来,二人却指认说曾在地牢中看见过您,殿下,神女殿下当场便指名要您亲身前往守息塔,说有要事与您商谈。”
怀春的侍女若是从京城一路带出来的,那确实有可能认得她的脸。金胜昔皱起眉。
没等她开口,江海川又道:“恕在下无用,当场推拒不过,只得以回来询问殿下意愿搪塞了过去。殿下,朝廷漠视淮州已久,在下唯恐神女对皇室早已积怨,此行恐怕并不安稳,眼下最重要的,应该是平安送您归京。您看……这件事是否还是婉拒了好?”
“……再等等,容我考虑片刻。”金胜昔道。
江海川口中的话疑点重重,她最想不明白的便是那两个被绑架的侍女。
怀春能直奔江海川的居所,说明她对漕帮的权力体系和势力范围是熟悉无比。而守息塔位于广陵城外,二者交集本来就不多。在此前提下,她的两名侍女何会好端端地跑来广陵城门口,又稀里糊涂地被江海川的人关进地牢?
就算真事出有因,她进地牢的那晚也已是几日之前的事了,怀春又为何会等上这么长时间才来找人?
只能说明先前她派人去做的事就耗时不短,怀春兴许也拿不准两人是否遇害。
此事定然有蹊跷。
怀春不会害她,但江海川一定是有什么在瞒着她,怕是对方只将她当作个不谙世事的顽劣公主,所以连借口也不愿想个高明的。
金胜昔不知道江海川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送她走,又派人看着她。
按理来说,她捏住了自己,就是漕帮捏住了长安公主这个筹码。她虽无权无势,但表面看着却有皇帝给予的满身恩宠,怎么也不能算完全无用。
怀春一定知道什么,她需得与她见一面。
金胜昔开口:“无需婉拒,我去便是。”
“殿下……”江海川犹豫地咬住话头。
金胜昔忽地笑了,像是想开了:“难道江帮主是怕我跑了,那怎么能?俗话说得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虽不是君子,可一诺千金的道理还是懂的。答应过江帮主的事,我自会做到。”
“殿下怎么能这么想,在下当然对殿下深信不疑。”江海川表情惶恐。
“这样,凌霜尚且腿脚不便,先留在漕帮修养。神女殿下那头,我自己去就够了。”金胜昔道,“凌霜和我胜若亲生姐妹,江帮主可要帮我好好照看。”
她这话说得很是露骨。
“……”江海川沉默良久,自知再阻拦就不好看了,“殿下今日先好生休息,明日卯时,在下亲自送您前往守息塔。”
“辛苦江帮主了。”金胜昔道。她视线掠过江海川吃了一半就没再动过的早餐,粥水上不知何时结了层薄薄的米油。她温柔道:“帮主还吃吗?不吃我可以帮忙收走。”
江海川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许久才回道:“无需麻烦,在下自己来即可。”
对金胜昔过去的八年来说,怀春既是当年守息塔顶远眺的雁行山,又是一只南飞而一去不返的大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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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