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洞……冷吗?那个杂货店老板,他对你好吗?”达克斯追问,他需要知道这孩子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到底经历了什么。
杰克点点头,又摇摇头:“桥洞有风。老板人还好,给的活重,钱少。”他顿了顿,像是思考了一下措辞,“但能学到字。也能买到纸笔。”
所以那些工整的字迹,是付出了沉重的体力劳动换来的,达克斯的心揪紧了,他看着杰克被磨出薄茧的手指,看着他那过早承担了生活重压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泵房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只剩下屋檐滴水断续的声响,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相对无言,重逢的狂喜之后,是一种更加深沉的茫然,过去和现在像两股拧在一起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杰克默默吃完手里的面包,把掉在衣襟上的碎屑也仔细捡起来吃掉,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达克斯脸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来了,”他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重量,“就不走了。”
不是询问,不是商量,只是一个通知。一个他跨越千山万水,最终抵达后做出的决定。达克斯望着他,所有的现实困难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在这句话面前都溃不成军,他喉咙哽咽得发痛,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雨停了。泵房外,湿漉漉的世界一片沉寂。泵房内,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了一下,将一大一小两个依偎在昏暗中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从此再也无法分开。
雨彻底停了,屋檐滴答着最后的水珠,像缓慢的秒针,丈量着泵房里重新流动的时光,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墙壁上,随着火苗轻轻摇曳,时而靠近,时而分离。
达克斯看着这孩子,胸腔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记忆里那个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孩子,还是埋葬在了记忆里,他没有办法阻止这样一个人,这样一颗心向自己靠近,这也是他渴求已久的温暖,他自私且贪婪地想要杰克再多留一些时间,再多陪陪自己——一个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的人。
最终,他只是僵硬地挪动了一下,将自己铺着破毯子的草垫往杰克那边推了推。
“夜里冷,晚上睡觉的话,要把衣服垫在身上,被子只有一床,你如果不介意我们只能睡一起。”他干巴巴地说,视线落在墙角那点微弱的火光上,不敢去看杰克的眼睛,杰克没说话,只是顺从地挪过去,挨着草垫边缘坐下,依旧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尽量不占地方。
他很想说不介意,在漫长的战争中他连这样遮风的棚子都不敢奢求,他想说他住了很长时间的地洞,那里的环境并不比这里好,他想说其实他说的想念,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达克斯总是这样,对所有人都很好,都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可他想让这份月光只照在自己身上。
他也是个孤独的人,孤独地想让达克斯离自己近一点。
他的目光却像细细探索着这个狭小却属于达克斯的空间,每一件简陋的物品,每一道裂缝,似乎都被他收入眼中,默默记忆。
寂静再次弥漫,但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空洞,而是被彼此试探的气息填充,达克斯能听到身边孩子清浅的呼吸声,能闻到他身上带来的室外雨水的清冽和长途跋涉的尘土味,这种真实的靠近,让他残肢末梢都泛起微麻的知觉。
第二天清晨,阴云未散,天色灰蒙。达克斯在习惯性的旧伤酸痛中醒来,却发现泵房门口有细碎的响动,他猛地坐起,心跳漏跳一拍,直到看见杰克瘦小的背影正蹲在门外,用一根树枝,极其认真地清理门廊石缝里淤积的污泥和落叶。
听到动静,杰克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简单地说:“水会流进来。”
达克斯哑然。他看着杰克一丝不苟地清理完门口,又起身,打量了一下那几株蔫黄的土豆苗,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耷拉的叶片,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救济站领汤的时间快到了。达克斯摸索出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碗,犹豫了一下,看向杰克。杰克立刻明白了,从自己的行囊里也拿出一个小小的、磕碰过的铁皮杯子。
去救济站的路上,达克斯跛着腿走在前面,杰克沉默地跟在一步之后。镇上早起的人投来好奇又警惕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窃窃私语。达克斯感到后背像被针扎一样,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想把那些目光甩开,又下意识地想挡住身后的孩子。
杰克却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只是跟着,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打量他的人,偶尔,他的视线会与某个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神短暂相接,那灰蓝色的瞳孔里既无畏惧,也无讨好,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反而让那些窥视者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救济站的修女看到多了一个孩子,愣了一下,但没多问,只是默默往杰克的铁皮杯子里也多舀了一勺寡淡的菜汤。杰克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轻得像羽毛,修女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罕见的东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回去的路上,经过镇上的杂货摊,杰克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的目光被摊子角落里一堆废弃的金属零件和几块边缘锐利的碎玻璃吸引。摊主正不耐烦地挥手驱赶一只野狗。
达克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皱了皱眉,那些是垃圾。他轻轻拉了一下杰克的袖子,“走吧,没用。”
杰克没反抗,跟着走了,但一步三回头,目光始终胶着在那堆“垃圾”上。
下午,达克斯想去河边看看能不能捡点有用的漂浮木,他叮嘱杰克待在泵房里休息,杰克点头答应了,等达克斯拖着几根湿漉漉的木头回来时,还没走近,就听到泵房后面传来细微却持续的摩擦声,他绕过去,看见杰克正蹲在地上,面前摊着从那杂货摊附近捡回来的“垃圾”——一个生锈的铁皮罐,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玻璃,还有一小截铁丝。
杰克正用一块粗糙的石块,极其专注地打磨着那些碎玻璃的边缘,动作小心而执着,仿佛在雕琢珍宝,他的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了几道细小的口子,渗出血珠,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听到脚步声,杰克抬起头,脸上沾着一点泥灰,看到达克斯手里的木头,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他举起手中一块已经被磨得相对圆滑的玻璃片,对着灰蒙蒙的天空照了照。
“窗户,”他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透光,比木板好。”
达克斯看着那双被碎玻璃划伤的手,看着那孩子眼中微弱却真实的光亮,看着那块被精心打磨后确实能透过些许天光的玻璃,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他想起战场上,杰克也是这样,总能从废墟和垃圾里找出能用的东西,固执地改善着那个绝望的弹坑。
他没有斥责,没有说“这些没用”或者“你会伤到手”,他只是走过去放下木头,然后蹲下身,拿起另一块碎玻璃和石头,学着杰克的样子开始打磨。
摩擦声再次响起,细碎而持续,泵房外,灰暗的天空下,两个身影蹲在一起,专注于手头微不足道的“工程”,仿佛在修补整个世界遗漏下的属于他们的一小片光明。
这些褪色的碎片,被杰克沉默地拾取然后收藏,他听得极其专注,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停顿都刻进心里,用这些陌生的意象,去填补他自己生命中那片苍白。
一个雨夜,狂风呼啸着掠过泵房的铁皮屋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油灯的火苗被从缝隙钻入的风拉扯得忽明忽灭,两人挤在相对干燥的角落,分享着一条破旧的毯子,抵御着湿冷的寒意,达克斯刚断断续续地讲完小时候偷摘邻居家苹果被狗追得爬上房顶的窘事,话音落下后,泵房里只剩下风声和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长时间的寂静笼罩下来,达克斯以为杰克睡着了,正准备拢一拢毯子,却听到身边传来极其轻微的声音,像羽毛拂过积尘。
“我没有爬过树。”
达克斯一怔,低下头。
杰克依旧睁着眼睛,目光落在对面墙壁摇曳的光影上,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纹。
“也没有苹果。”他继续说,语速很慢,字与字之间带着生涩的间隔,仿佛在摸索着打开一扇锈蚀沉重的门,“地洞……很小。黑。只能蜷着。”
达克斯的呼吸屏住了,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罕见的主动倾吐,风声似乎也小了些。
“从记得事情开始,就在那里,”杰克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他口中黑暗狭小的地洞,“外面有时候很响,有时候很安静,响的时候,不能出去,安静的时候……找吃的。”
他用最简单直白的词,勾勒出一个孩子全部的世界轮廓,没有父母,没有玩伴,没有温暖的火炉和柔软的床铺,只有生存的本能和那片庇护他也囚禁他的黑暗。
“水……滴下来的,从石头缝里,用叶子接。”他描述着,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自然现象。“吃的草根,虫子,偶尔有死掉的鸟,很小,毛很难拔。”
达克斯感到胃部一阵剧烈的抽搐,喉咙发紧,他无法想象,在他遇见杰克之前,在那片炮火连天的焦土上,这个孩子是怎样用那双如今打磨玻璃、捡拾柴火的手,去挖掘草根,捕捉昆虫,从死亡的小鸟身上获取一点可怜的能量。
“后来,路熟了。”杰克的声音依旧低低的,没有什么起伏,“知道哪里偶尔会有……能吃的,扔出来的,坏掉的。”他省略了其中必然包含的争夺、驱赶和危险。“要快,要躲起来吃。”泵房里死寂一片,只有他平淡的叙述声。
“然后……您来了。”杰克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他微微偏过头,目光似乎极快地扫过达克斯的脸,然后又迅速落回对面的墙壁上,仿佛那一眼已耗尽了他巨大的勇气,“第一次……有人停下。看我。”不是驱赶,不是漠视,不是利用,只是带着警惕的停留。
“给我东西,绷带、面包和巧克力。”他列举着这些在常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东西,“和我说话。问我名字。”他沉默了一下,“虽然……很少。”那些唾手可得之物,在他这里全部都是难得。
“告诉我……活着回来。”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气声吐出来的,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达克斯的耳膜上,长久的停顿,油灯的火苗又挣扎着明亮了一些。
“地洞很黑。很冷。”他最终说道,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声淹没,“但是……您路过的时候……不一样。”
他没有说哪里不一样,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来形容那种感觉,或许他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他只是用最贫瘠的语言,描述了一种或许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感受——被看见,被短暂地记挂,被给予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关怀,而这丝关怀,来自这个名叫达克斯的人,对杰克而言。
这似乎就是他全部贫瘠童年里,唯一捕捉到的温度,足以让他铭记,让他跨越战火和距离,固执地再次寻来。
话语停止了。
达克斯感到眼眶灼热,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滚烫的羊毛,他看着身边这个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所有力气的青年,看着他被光影勾勒出的侧脸,混合着酸楚、愧疚和无法言喻的疼惜的情绪,无声无息地将他淹没,他无法强迫自己说任何伤害他的话。
他完好的右手在毯子下动了动,伸过去,轻轻覆盖在杰克放在膝盖的手背上,那手背的皮肤粗糙,还带着细微的伤痕,杰克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但没有躲开。
达克斯的手掌温暖却伤痕累累,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和岁月磨损的痕迹,他就这样覆盖着那只手没有说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虚伪。
无声的暖流透过相贴的皮肤传递,泵房外,夜雨再次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那几片歪斜的玻璃窗,发出细密而温柔的声响,仿佛在为这段刚刚袒露的过去,奏着一支安静而哀伤的夜曲,窗口那几片歪斜的玻璃,见证了晨昏交替,阴晴圆缺,也映照出达克斯心中日益沉重的阴影。
杰克的存在,像石缝里挣扎出的韧草,顽强地改变着这片贫瘠,他总能找到让生活稍微好过一点的办法:用废弃的铁丝编成简易的捕鱼篓放在下游水洼,偶尔能收获一两条指长的小鱼;他认得更多能吃的野菜,甚至冒险去更远的林子里寻找菌类;他学会了用达克斯那点少得可怜的工钱,在集市将散时换回最便宜但更能果腹的黑豆和燕麦;他甚至还用捡来的破布和干草给达克斯那条空荡的袖管做了个简陋的填充垫子,说晚上侧睡时能舒服点。
杰克做得越多,越熟练,达克斯胸腔里那块石头就压得越沉,他看着这孩子灰蓝色的眼睛里的微光,看着他依旧瘦削却不再完全是皮包骨的肩膀,看着他被生活磨砺出的远超年龄的沉稳和寡言——这一切本该有更好的去处,更广阔的天地。
一个念头像毒藤般悄然滋生,缠绕勒紧他的心脏:是他,用自己这副残破的身躯和无处可去的狼狈,拴住了这只本该飞往更高远地方的鸟。
这种想法在夜里尤其尖锐,听着身边杰克平稳的呼吸声,对比自己旧伤发作时压抑的呻吟和无法驱散的噩梦,达克斯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愧疚,杰克才多大?他的世界不应该只有这个漏风的泵房、无尽的劳作和面对镇上人警惕目光时的沉默。
算了……今晚先……先这样吧。达克斯开始有些厌恶自己的无耻,分明他也是舍不得杰克的,分明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将杰克视作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可他只能允许自己放手并远远地看着他离去。
仅此而已,不能再多了。
算了先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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