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这寒酸的回信折成最小的方块,塞进一个救济站装过药粉的旧信封里,寄往伦敦?没有地址,他盯着信封,无力感攫住了他,他连一枚像样的邮票都没有,第二天,他跛着腿去了镇上唯一的邮局,柜台后的女人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和他手里那个寒酸的信封。
“寄往伦敦?地址呢?”
达克斯喉咙发干:“……没有。”
女人几乎要嗤笑出来:“没有地址我怎么寄?当邮局是许愿池吗?”
“他……他会再给我写信的。”达克斯艰难地解释,声音低得像耳语,“也许……也许能等到……”
女人不耐烦地挥手:“那就等他写了有地址的信再来!下一个!”
他捏着那封信,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狼狈地退出了邮局,阳光刺眼,街上的人流从他身边漠然地流过,他再一次被隔绝在外,连一句回应都无法送达。
之后的日子,等待成了新的凌迟,他每天都会去邮局附近徘徊,期望那个新来的邮差能再次喊住他,他加固了泵房的门,清理了门口的石阶,仿佛随时会有客人来访,他甚至开始更认真地打理那一小片土豆田,幻想也许有一天,能收获一点像样的食物。
可以……可以怎么样?他也不知道。
焦虑像藤蔓缠绕着他,杰克在伦敦会不会等不到回信,以为他生气了?或者……出了什么事?那孩子那么固执,会不会真的每天去街口傻等?伦敦的车马那么快……
又过了几周,或许一个月,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模糊,那天下午,他正给土豆苗浇水,熟悉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
他的心猛地跳到嗓子眼,年轻的邮差停下车,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同情和好奇的表情,他递给达克斯又一封信,同样的白色信封,同样工整的打印收件人信息。
“这次有地址了?”达克斯声音发颤地问,几乎是抢过信。
邮差摇摇头:“还是没有。不过……”他压低声音,“邮局的老莫里斯先生说,这种没地址又总能寄到的信,可能是走了什么特别的路子……您是不是认识什么……大人物?”
达克斯没回答,手指颤抖地撕开信封。
依旧是铅笔字迹,工整,但似乎比上次流畅了一些。
“达克斯先生:”
“我最近很高兴。非常高兴。”这句话被重复写了两遍。
“我没有在街口等。我找到了一座桥洞,下面很安静,能看到河,还有很多鸟,这里可以等,没有人赶我。”
“我学会写更多字了,帮杂货店老板搬箱子,他教我认招牌上的字,还给我苹果。”
“腿疼的时候,要热敷,杂货店老板说的。他用热毛巾敷他的老寒腿。”
“您还记得黑麦面包的味道吗?伦敦的面包很软,但不像我们那里的香。”
“我还是很想您。
——杰克”
随信掉出一小片压平的羽毛,灰褐色,边缘带着一点柔和的白。
达克斯捏着那片羽毛,一遍遍读着信,直到每个字的笔画都刻进心里,信里依旧没有地址,但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他抬起眼,看向邮差,眼中久违地有了一点微弱的光:“请问……如果还是没有地址……我能寄信去伦敦吗?随便哪个邮局?也许……也许有人能转交?”
邮差挠挠头,显得很为难:“这……规定不行,但……”他看了看达克斯空荡的袖管和期盼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老莫里斯先生也许有办法……不过得悄悄的,而且……很贵。”
达克斯立刻摸索全身的口袋,掏出那几枚一直舍不得用的硬币,还有之前捡到的一点还算完整的金属零件:“这些……够吗?”
邮差看着那点可怜的“财富”,叹了口气:“……我帮您问问吧。”
达克斯知道,这希望渺茫得像风中残烛,但他握紧了手里那片柔软的羽毛和温热的信纸。
至少,这一次,他知道了那座桥洞,知道了河边的鸟,知道了杰克在学写字,知道了……杰克还在想他,他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忘记自己,就像镇上的其他人一样忘记战争。
邮差带来的那点微末希望泛起几圈涟漪后便沉入现实,老莫里斯先生或许是不愿或许是不能,最终还是没有送出去,为了不打破邮局的规矩,那点寒酸的“邮资”也被沉默地退了回来,达克斯捏着退回的硬币,站在邮局门口,看着熙攘的人群,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忘在河岸的石头,眼看着载着希望的舟楫远去,却连呼喊都发不出。
他不再去邮局附近徘徊了,回信成了哽在喉头一根无法拔出的刺,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愧疚的痛楚,杰克在信里说学会了更多字,说桥洞下的鸟,说软但不香的面包,那孩子在庞大的森林里,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告诉他“我很好”,而他却连一句回应都无法给予。
这种负罪感啃噬着他,他变得更加沉默,整日待在泵房里,对着那几株半死不活的土豆苗发呆,有时他会拿出杰克寄来的两封信和那片羽毛,借着门口的光,一遍遍摩挲那些工整的铅笔字迹,直到纸张边缘起毛,字迹都快被指温熨淡。
又是一个沉闷的午后,乌云低垂,空气粘湿,预示着又一场秋雨,腿骨里的旧伤像预警般酸胀起来,达克斯坐在泵房门口冰冷的石阶上,看着灰败的天空,思绪飘得很远,又好像一片空白。
风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很轻,踩在碎石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节奏,不是镇上那些跑来跑去闹哄哄的孩子,这脚步声……带着某种熟悉感,敲打在他沉寂的心湖上。
他没有立刻抬头,或许是邮差?或许是哪个走错路的人,他懒得动弹,只是将目光从天空收回,落在门前那片被踩实了的泥地上。
脚步声停了。
就在他前方几步远的地方,一双磨损严重的旧皮鞋停在那里,鞋码不大。
风似乎停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
达克斯一点点抬起头。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过于宽大的、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裤腿卷了好几折,往上,是一件同样不合身的、磨破了领口的粗布衬衫,然后,是那张脸。
瘦了,黑了,下颌的线条有了点硬朗的轮廓,不再是当年地窖里那个孩童柔和的弧度。亚麻色的头发依旧乱蓬蓬的,沾着旅途的风尘。但那双眼睛——
灰蓝色的眼瞳,像雨前凝滞的天空,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里面盛满了太多东西:长途跋涉的疲惫,找到目标的微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还有那从未改变过的执念。
是杰克。他就站在那里,背着一个瘪瘪的行囊,像一棵突然从地里长出来的小树。
达克斯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他动弹不得,仿佛被那目光钉死在了石阶上。
是幻觉吗?是腿疼引发的噩梦,或是他终于疯了?
杰克先动了,他向前迈了一小步,鞋子摩擦地面,发出清晰的沙沙声,这微小的声响打破了魔咒。
达克斯猛地吸进一口气,呛得咳嗽起来。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右腿却因久坐和旧伤一阵发软,踉跄了一下。
杰克立刻上前,伸出手,似乎想扶他,但在碰到他之前又停住了,手指蜷缩了一下,收了回去。只是依旧看着他。
“……杰克?”达克斯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杰克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从达克斯脸上移开,快速扫过破败的泵房,那几株蔫头耷脑的土豆苗,最后又回到达克斯空荡的袖管和跛行的腿上。那审视的目光依旧,却不再是孩子们的陌生打量,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了然的痛楚。
“信,”杰克开口了,声音比信纸上工整的字迹显得更低沉沙哑些,却依旧是那没什么起伏的调子,“您没回。”
不是质问,只是平静的陈述。却像一把锤子砸在达克斯心上。
“我……”达克斯喉咙梗塞,“我寄不出去……没有地址……他们不让……”解释苍白无力,他甚至无法顺畅地说完。
杰克又点了点头,仿佛早已猜到:“嗯。”他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并不纠缠于此,他似乎观察完了周围的一切,重新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达克斯身上。
“其实能送到先生手上,就已经让我很意外了,因为只有一个模糊的地址,所以邮局本来也不给寄,但是我给了邮递员很多钱……几乎是我打工赚来的所有,然后同样的内容我写了很多封,能有一封送到您手上真是幸运,大海捞针也能捞到!”
然后,他卸下肩上的行囊,放在地上,打开,里面只有几件寥寥的衣物,卷着一本破旧的识字课本,他在里面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东西,他上前两步,走到达克斯面前,踮起脚,他已经长高了不少,但达克斯依旧需要微微低头看他。
杰克把那个油纸包递过来,油纸被小心地打开一角,里面是半条黑麦面包,边缘烤得焦褐,散发出一种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香气,是记忆里的味道,是是地窖里他无数次接过的那种。
“伦敦的不好吃。”杰克说,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颗投入冰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达克斯所有摇摇欲坠的防线,酸热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一片,他完好的右手颤抖着,接过那半条仿佛重于千钧的面包,温暖的触感透过油纸传来。
他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在杰克柔软脏污的头发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泵房的铁皮屋顶,发出细密而温柔的声响,敲打出泵房里唯一的节奏,达克斯捏着那半条黑麦面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面包粗糙温热的触感,混合着油纸淡淡的油脂味和属于杰克的气息,无比真实地烙在他掌心。
不是幻觉。
也不是思念过重产生的梦境。
他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混入眼眶的湿热,他伸出完好的右手,动作因急切而显得笨拙,想要抓住眼前的孩子,确认他的存在,手指在触碰到杰克瘦削肩膀前的那一刻,却又猛地顿住,生怕一碰之下,这个身影就会像雨中倒影般破碎消散。
杰克安静地站着,任由他打量,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泵房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泊深沉的湖水,映出达克斯狼狈而激动的脸,他没有躲闪,也没有靠近,只是微微仰着头,目光细细描摹过达克斯脸上的每一道新添的皱纹和伤疤,最后落在他空荡的袖管和微跛的右腿上。
“你……”达克斯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破碎不堪,“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明明没有在信里写过泵房的具体位置,杰克垂下眼睫,看着地上积起的小小水洼。
“问路。”他回答得简单,“说找泵房,住着一个……一只手臂的达克斯。”他省略了途中可能遭遇的无数警惕甚至驱赶,他从行囊里又拿出一个稍微小些的油纸包,递过来,依旧带着那种想要喂饱他的姿态,“还有这个。”
达克斯接过,打开,里面是几块烤得恰到好处的土豆,被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边缘微焦中间是金黄色的,散发着朴素却诱人的食物香气,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
“你烤的?”达克斯问,声音依旧发颤。
杰克点点头:“地窖里,跟你学的。”他顿了顿,补充道,“用捡的铁皮和柴火。”
雨水带来寒意,泵房里更是阴冷,达克斯看着杰克身上那件单薄潮湿的衬衫,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一丝现实感。“冷吗?”他问,声音干涩。
杰克摇摇头,但达克斯看见他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
“进来。”达克斯侧过身,让出泵房低矮的入口,动作有些慌乱,“里面……避雨。”
泵房内部逼仄昏暗,空气里有尘土、潮湿和一丝孤寂老人特有的沉闷气味,唯一的光源来自门口漏进的天光,以及角落里那盏用铁罐做的灯油将尽的小油灯,地上铺着简陋的草垫,几件破旧的衣物叠放在角落,那几封珍贵的信和羽毛被小心地压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下。
杰克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目光快速扫过这狭小破败的空间,像是在评估和确认什么,然后他才弯腰走了进来,小心地把行囊放在干燥的墙角,自己则挨着行囊坐下,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得小一些,尽量不占地方。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雨声敲打铁皮屋顶,滴滴答答,衬得泵房内的寂静更加深邃,达克斯局促地站着,发现自己这所谓的“家”里,连一张能让客人舒适坐下的凳子都没有,甚至连一杯热水都无法提供,愧疚和酸楚再次翻涌上来。
他把手里的土豆和面包往杰克那边推了推,“你吃。”
杰克看了看食物,又抬眼看看他,摇摇头:“我吃过了。”他说,语气平静,但达克斯看见他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再吃点。”达克斯坚持,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他笨拙地掰下一大块面包,硬塞到杰克手里,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觉到杰克手指的凉意。
杰克低头看着手里的面包,沉默了几秒,然后小口地咬了下去,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又像是在执行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达克斯自己也拿起一块土豆,机械地咀嚼着,食物温热的口感暂时驱散了一些体内的寒意,却化不开胸腔里那团堵塞的、复杂的情感。
“伦敦……”他艰难地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那么远……怎么来的?”他无法想象,一个半大的孩子,是如何跨越这漫长的距离,准确找到这个偏僻小镇的角落,杰克咽下嘴里的食物,声音依旧平淡,像在叙述别人的事。
“走路,搭了一段运煤的车。”他省略了露宿荒野、躲避危险、忍受饥渴的所有细节,只提炼出最简洁的步骤,“信上打印的地址,有河谷镇的名字,邮戳也对。”
就凭着这点模糊的信息和他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就能让他远渡重洋来到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