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人格杰佣]枯木若逢春》 第1章 奇怪的转学生 杰克刚转过来的那一天,奈布刚收好班上同学的作业,他敲门走进老师办公室,发现坐在老师座位上的是一个看上去有些阴郁的少年,少年穿着干净的白T恤安静地坐在那里,见他进来只是冲他笑了笑,随后又低下了头。 奈布并不知道他就是新来的转校生,因此将作业本放在桌上后就离开了,临走前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又偷偷瞄了一眼。 这次他看清了,这名少年长得实在好看,那张脸很有诱惑力,似乎做了什么坏事之后只要让人看眼自己的脸就能原谅他。 这该死的看脸的世界,奈布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个俗人。 此时正值九月,夏末的暑气仍顽固地盘踞在校园里,阳光透过教室高大的玻璃窗,切割出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和青春特有的微燥气息。 班主任老陈的声音带着点刻意拔高的热情,打破了课间的嘈杂:“同学们,安静一下!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杰克,以后就是我们班的一员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 他斜倚着门框,姿态松弛得近乎慵懒,仿佛不是走进一间严肃的教室,而是踏入某个闲适的沙龙,深棕色的头发有些微卷,随意地散落在额前,遮住了一点过于锐利的眉梢,皮肤是那种长期待在室内的白,与他身上那件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相得益彰。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斜挎在肩上的一个硕大画板包,鼓鼓囊囊,昭示着主人的身份。 “大家好,”他的声音偏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搔过耳膜,唇边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是杰克,是一名美术生,兴趣爱好是画画,希望能和大家相处愉快。”他的目光在教室里随意地扫了一圈,最后,像是被什么精准地捕获了,停留在了教室中间靠前的一个位置上。 奈布就坐在那里。 作为班长,奈布习惯性地在老师介绍新同学时保持着应有的关注度,他坐得笔直,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顶端,露出一小截干净利落的衬衫领口,透着一股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 他的眼神平静,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审视,落在杰克身上,不热络,也不排斥,纯粹是履行一个班长的职责。 “杰克同学初来乍到,对环境还不熟悉,”老陈的声音继续响起,他环视教室,目光最终也落在了奈布身上,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信任,“奈布,你是班长,平时多关照一下新同学,杰克你就坐到奈布旁边的空位吧。” “好的,老师。”奈布站起身,他走到那个空座位旁,拉开椅子,动作干净利落,然后他转向正缓步走过来的杰克,出于礼貌,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欢迎,杰克同学,我是奈布萨贝达,你可以叫我奈布或者直接叫班长也可以。” 杰克走近了,他身上有股很淡的味道,不是汗味,也不是常见的洗衣液香,像是某种松节油混合着炭笔灰烬的清冽气息。 他的视线落在奈布伸出的手上,没有立刻去握,反而微微歪了下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玩味的探究,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奈布。 就在奈布以为他不会回应,准备收回手时,杰克动了,他伸出右手,没有去握奈布的手掌,而是用带着薄茧的指尖,极其轻佻地沿着奈布的手腕内侧,若有似无地向上划了一下。 那动作快得像错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狎昵感。 “班长?”杰克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刻意的暧昧,清晰地钻进奈布耳中,也足以让前排几个竖着耳朵的同学捕捉到,“真是麻烦你了。” 他微微倾身,靠近奈布的耳侧,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不过……你这么认真负责的样子,还挺让人想‘麻烦’一下的。” “哗——” 前排几个女生发出了压抑不住的惊呼,夹杂着兴奋的抽气声,后排几个男生也瞬间挤眉弄眼起来,整个教室的气氛因为杰克这大胆到近乎挑衅的举动而变得微妙又躁动。 奈布的脸,几乎是在一瞬间沉了下来,不悦从眼底蔓延到紧绷的下颌线。他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仿佛被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触碰到了。 他冷冷地盯着杰克,那双平时冷静自持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燃着两簇被冒犯的怒火,锐利得像是能刺穿对方轻佻的表象。 “坐好,”奈布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上课了。” 他没有再看杰克一眼,径直坐回自己的座位,腰背挺得笔直,目光牢牢锁在刚刚走进教室的物理老师身上,仿佛身边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新同桌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杰克挑了挑眉,对奈布那几乎要实质化的怒火和全班聚焦的目光毫不在意,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反而加深了些许,慢条斯理地拉开椅子坐下,动作依旧带着那股漫不经心的优雅。 他饶有兴致地侧头看着奈布线条冷硬的侧脸,像是在欣赏一件突然激起他兴趣的艺术品。 物理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枯燥的公式开始排列,杰克随手从画板包里抽出一本厚厚的素描本,翻开崭新的一页。 他并没有听课,铅笔的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轻盈地滑动跳跃。 奈布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盯着黑板上的受力分析图,但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身旁的动静。 那个叫杰克的新生,低着头,铅笔在纸上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流畅而专注,他微微蹙着眉,侧脸的轮廓在透过窗户的阳光下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脆弱,专注的神情,和刚才那个轻佻放肆的家伙简直判若两人。 一丝极细微的疑惑在奈布心底悄然滋生,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 这个人,到底有几副面孔? 下课铃声像一道救命的赦令,骤然响起,瞬间撕裂了教室里闷热的空气,奈布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座位去走廊透透气,顺便去找隔壁班的发小聊天。 “班长。” 那带着独特沙哑质感的声音自身侧响起,不高,却像带着钩子,精准地绊住了奈布的脚步。 杰克不知何时也停下了笔,正侧身仰头看着他,手里还捏着那支削得尖细的铅笔,阳光落在他深棕色的发梢上,跳跃着细碎的光点,衬得他唇边的笑意有些晃眼。 “有事?”奈布停下,侧过半个身子,眉头习惯性地蹙起,语气冷淡得毫无温度,他全身的线条都绷紧了,无声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警告信号。 杰克却像是完全没接收到这层拒绝,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奈布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物理课本上,指尖轻轻敲了敲封面,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从奈布笔直的腿,一路滑到他紧抿的唇,最后定格在他那双写满不耐和警惕的眼睛上。 “没什么要紧事,”杰克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慵懒的笑意,“就是觉得……班长的侧脸线条,真是完美。”他顿了顿,笑容加深,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戏谑,“很适合入画。” “怎么样,有兴趣做我的模特吗?保证把你画得很迷人。”最后三个字,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黏腻的暧昧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几个还没走出教室的同学恰好听到了这句,纷纷投来震惊又八卦的目光。 奈布的脸色瞬间沉到了谷底。那点课间被强行压下的怒火,被杰克这变本加厉的轻浮彻底点燃了,一股强烈的被冒犯和被当成玩物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 他猛地抬手,动作快如闪电,“啪”地一声,狠狠打开了杰克那只搭在他书本上的手,力道之大,让杰克的手背瞬间红了一片。 “杰克同学,”奈布的声音像是淬了冰,每个字都带着锋利的棱角,清晰地砸在两人之间,“我对你的‘艺术’没兴趣,请你自重也离我远点。”他的眼神锐利,像两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向杰克,“如果再有下次冒犯,我会直接报告老师。” 说完,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物理书,动作带着明显的嫌恶,仿佛那本书也被杰克触碰过而沾染了污秽。 他看也没再看杰克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座位,脊背挺得笔直,带着凛冽的寒气,径直穿过那些探究的目光,走出了教室后门。 被他打开的手背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痕,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杰克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褪去了,他低头看着自己发红的手背,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方才那层刻意营造的轻佻外壳,像是被奈布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瞬间打碎了,露出了底下晦暗不明的底色。 他眼中那点玩味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沉寂,周围同学投来的或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却恍若未觉,他慢慢收回视线,重新拿起铅笔,在素描本空白的一角毫无章法地涂抹起来。 黑色的线条越来越重,越来越乱,很快就在纸上洇开一大片浓重的的阴影,像一片无法驱散的阴霾,将他困在其中,那专注的神情不见了,只剩下近乎自毁的机械动作。 日子在一种紧绷而怪异的气氛中滑过,杰克似乎将“撩拨奈布”当成了枯燥校园生活的唯一调剂,他像是精通此道的老手,手段层出不穷。 奈布的英语书里,会夹着一张用铅笔潦草勾勒的速写——画的是他伏案解题时微蹙的眉头和紧抿的唇角,线条大胆而传神,却带着一种被窥视的侵略感。 奈布发现时,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那页纸揉成一团,精准地扔进教室后方的垃圾桶里,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有时,奈布打完篮球回到座位,会发现自己的水杯被人动过。杯壁上残留着一个用马克笔画下的歪歪扭扭的爱心。 那幼稚的符号在奈布看来,充满了廉价的嘲弄,他拧开杯盖,看也不看,直接拿到洗手池边,用冷水一遍遍用力冲洗,直到杯壁光洁如新,才重重地放回原处。 最过分的一次,是在一次自习课上。 奈布正低头专注地演算着一道复杂的几何题,忽然感觉颈侧传来一阵温热而突兀的触感,杰克不知何时凑得极近,呼吸几乎喷在他的耳廓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黏腻的笑意:“班长,解题的样子真性感在想什么难题?需要我‘贴身’辅导吗?” 那过分靠近的气息和露骨的言语,黏腻地让人浑身难受。 奈布猛地一震,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直冲上来,伴随着被侵犯的暴怒。他“唰”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引得全班侧目。 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隐隐跳动,拳头在身侧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地瞪着杰克,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杰克却只是仰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唇边甚至还挂着挑衅的微笑。 那笑容像是在说:看,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奈布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几次深呼吸后,他终究没有挥出那一拳,班主任那句“多关照新同学”的命令,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杰克,别挑战我的底线。”然后,他不再看杰克一眼,径直走到教室最后面,搬起自己的椅子,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哐当一声放在远离杰克紧挨着后门垃圾桶的角落里,坐下,重新拿起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他握笔的手指,用力得微微颤抖。 第2章 悻然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斜射进走廊,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光斑,杰克背着沉重的画板包,刚走出美术教室就被一个脸颊绯红的女生拦住了去路,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浅蓝色的信封,边缘被捏得有些发皱。 “杰……杰克同学!”女生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眼睛亮晶晶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仰慕,“这个……这个请你收下!”她几乎是闭着眼把信封递到杰克面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杰克脚步顿住,深棕色的微卷发丝垂落额前,遮住了一点过于锐利的眉梢,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被表白的羞涩或喜悦,只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封情书,视线越过女生的头顶,落在走廊尽头空荡的墙壁上,仿佛眼前的人和物都不存在。 这一幕的开始,恰好被抱着厚厚一叠刚收齐的物理作业本折返回教室的奈布撞了个正着。 奈布刚从老师办公室出来,走到教室后门附近,他的视角被几个路过的同学和走廊的柱子部分遮挡,他只看见一个满脸羞红的女生,正激动地将一个信封递向杰克,而杰克站在那里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对方说话。 从这个角度,奈布看不清杰克脸上的具体表情,只能看到他那线条优美的下颌线,以及微微低垂的、被发丝遮挡了一部分的眼睫,这姿态在奈布看来,甚至带着一丝微妙的专注?或者说,是某种默认的倾听? 奈布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他脚步没有停,但抱着作业本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他没有看到杰克开口拒绝,也没有看到女生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强忍的泪水。 他看到的,只是又一个女生被杰克那张过分好看的脸吸引,主动上前表达心意,而杰克似乎并没有立刻避开或表现出明显的抗拒。 这种“被接受靠近”的姿态,在奈布眼中,结合之前几次看到的类似“开头”,比如看到女生笑着将小礼物放进杰克课桌,或者红着脸在走廊和他说话,迅速拼凑成一个令人生厌的结论:这个转校生,很享受这种被追捧的感觉,并且来者不拒,至少,他没有第一时间地划清界限。 奈布推门走进教室,动作比平时重了几分,杰克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正低头从画板包里翻找着什么,对奈布的进来毫无反应。 奈布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将作业本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弯腰去拿抽屉里的物理课本,眼角的余光再次扫过杰克,杰克正拿出一支削尖的铅笔,准备在素描本上落笔,侧脸的线条在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下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脆弱的美感,但奈布此刻只觉得那安静专注的姿态也带着一层虚伪的假象。 他想起了杰克刚转来那天,在老师办公室里,那个坐在座位上冲自己露出意义不明微笑的阴郁少年;想起了他那些带着狎昵意味的指尖触碰和暧昧话语。 这一切碎片,在奈布脑海里迅速凝结成一个他厌恶的标签:一个仗着好看的脸蛋和所谓的“艺术气质”,四处招蜂引蝶、对他人心意态度暧昧的轻浮之徒。 “啧。”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从奈布喉间逸出,带着毫不掩饰的反感,他猛地抽出物理课本,“啪”地一声合上抽屉,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冷风,他没有再看杰克一眼,径直大步走出了教室,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带着寒气的标枪。 杰克手中的铅笔尖在素描纸上顿住了,奈布那声轻嗤和关门时带着情绪的力道,清晰地传了过来,他缓缓抬起头,深潭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困惑,但随即又被更深沉的阴郁覆盖,他不确定奈布那声“啧”是针对什么,但那股不加掩饰的厌恶感,他清晰地接收到了。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奈布的厌恶与否,对他而言,不过是这嘈杂世界里又多了一道无关紧要的噪音,他低下头,笔尖重新落在纸上,划出第一道深重而压抑的线条,只是,那握笔的手指,似乎比平时更用力了几分,指关节泛出一点青白色。 几日后,午休时间,教室里的喧嚣稍稍平息。 杰克刚从洗手间回来,在座位上坐下,他刚拿起铅笔,一个身影就笼罩了他的课桌,是同班的苏珊,脸上带着紧张和红晕,她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 “杰克同学,”苏珊的声音比平时低,“这个……送给你。”她把盒子轻轻放在杰克摊开的素描本旁边,是一个小巧的巧克力礼盒。“希望……希望你能喜欢。” 杰克的目光甚至没有完全从画纸上抬起,冷淡地扫了一眼那个碍眼的盒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是这样。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厌烦,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谢谢,但我不能收。”他甚至连一个理由都懒得再给。 苏珊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有些尴尬:“为什么?只是一点心意……” “我不需要。”杰克打断她,语气里的疏离感比深秋的风更冷,“而且接受这个容易让你产生误会,所以你自己留着吧。”他拿起铅笔,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画纸上,用行动下了逐客令。 苏珊僵在原地,咬了咬嘴唇,最终拿起那个被拒绝的礼盒,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然而,杰克拒绝的对话奈布却再次错过了。 奈布刚和体育委员说完下周篮球赛的事宜,从教室前门走进来,他看到的画面是:苏珊红着脸,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正从杰克的座位旁转身离开,脸上带着明显的失落和尴尬,而杰克,正低着头,似乎很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素描本,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在奈布的角度,他甚至没看到杰克开口说话。 这个画面,像一块投入奈布心湖的石头,激起了强烈的涟漪,又是这样!一个女生带着礼物和期待靠近杰克,然后带着失落离开,而杰克呢?他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种“默许靠近又冷漠对待”的模式,在奈布看来,简直恶劣到了极点。 这不就是在玩弄别人的心意吗?享受被追逐的过程,却吝啬给予任何回应,甚至让对方难堪地离开?奈布心中的怒火夹杂着一种强烈的道德审判感升腾起来,他无法容忍这种在他看来既不负责任又伤害他人的行为发生在自己的班级里。 奈布“啪”地一声将手里拿着的篮球赛报名表拍在讲台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度,他沉着脸,大步流星地穿过教室,径直走到杰克桌边。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吸引了全班的目光。 杰克感觉到光线被遮挡和骤然降临的压迫感,终于抬起头,深潭般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奈布,带着惯常的疏离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他握着铅笔的手停在半空,等待对方开口。 奈布俯视着他,眼神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谴责和深深的鄙夷,他指着苏珊刚刚离开的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周围同学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 “杰克同学,我不知道你这种‘受欢迎’的游戏还要玩多久。”他的话语伤害性很强,完全没留任何情面,就这样一字一句盯着杰克,“但请你记住,这里是学校,不是供你消遣取乐的游乐场,别人的心意,不是用来满足你虚荣心的道具。”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杰克那张过分好看却毫无表情的脸,加重了语气: “你的行为,很低级。” 低级。 这两个字狠狠扎进杰克的心脏。 他握着铅笔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瞬间惨白,铅笔芯在纸上“啪”地一声断裂,在洁白的素描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黑点,他的眼睛骤然收缩,瞳孔深处只剩被误解的震惊和尖锐的刺痛, 他做了什么?他只是拒绝了一位对他有好感的女士的喜欢!他从未给过任何人希望!甚至厌恶那些目光!为什么要把这样的罪名扣在他头上?而且这个人还是奈布,这个他潜意识里或许有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的在意。 杰克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猛地抬起头,迎上奈布那双写满鄙夷和自以为正义的眼睛,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胸腔里翻涌着情绪,他几乎要开口反驳,想质问奈布看到了什么,有什么资格这样评判他。 但最终,所有的激烈情绪都被他强行压下,压缩成令人心悸的死寂,那些汹涌到嘴边的话,最终化作一片冻土般的沉默。 他不再看奈布,而是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重新落回自己的素描本上,杰克伸出左手,用指尖极其精准地捻起那截断裂的黑色铅笔芯,仿佛那是世上最肮脏的东西,然后轻轻一弹,将它弹落到地上。 他又拿起橡皮,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反复用力地擦拭着素描纸上那个被铅芯戳出的黑点,直到那里只剩下一片几乎要被擦破的空白。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再看奈布一眼,也没有说一个字,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寂,那仿佛奈布和他所说的一切都是污秽空气的态度,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具杀伤力。 奈布被杰克这无声的反应钉在原地,他预想中的辩解、争吵甚至愤怒都没有出现,杰克只是用沉默和那个擦拭的动作,无声地宣告了他的不屑一顾,以及将奈布这个人连同他的评判,彻底划归为“令人作呕”的范畴。 这种彻底的漠视,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奈布感到一种被轻视的怒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他看着杰克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侧脸,看着他笔下那片被橡皮反复蹂躏的空白,此刻显得有些无力。 奈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那丝莫名的情绪强行压下,最终,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好自为之。” 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说完他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杰克握着重新削好的铅笔,笔尖悬在那片被擦得发毛的空白上方,久久没有落下,那片空白像一个无声的伤口,横亘在他和奈布之间。 误解像无法驱散的阴霾,他不需要辩解,辩解是徒劳的,杰克早已习惯被误解,被钉上各种标签。 但这一次,他被奈布用那种鄙夷的眼神狠狠刺伤了,那份刺痛,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深地刺入了骨髓,笔尖最终落下,却不是在空白处,而是在素描本未被玷污的一页,划下了一道仿佛要割裂一切的黑色线条。 自从这次之后,杰克也没有再骚扰他了,像是放弃了什么般看见他坐在身边也沉默不语,两人相安无事过了一段时间,奈布本以为他会和杰克就这样打死不相往来,直到一周后的一次午休,奈布被数学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整理试卷。 当他抱着厚厚一沓试卷返回教室时,午休开始的铃声刚响过不久,大部分同学还在食堂或者操场,教室里异常安静,只有阳光在空荡的桌椅间流淌,他的座位旁,杰克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头枕着手臂,脸侧向奈布这边,那张总是带着或轻佻或嘲弄表情的脸,此刻在沉睡中卸下了所有防备。 阳光透过窗户,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脆弱的光晕,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遇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褪去了那层刻意伪装的刺,睡着的杰克看起来异常的……无害,甚至有些孤单,奈布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放下试卷,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杰克摊开在桌面的素描本。 那本子几乎从不离身,此刻翻开着的一页,上面画的不是什么风景或静物,而是一个模糊的背影,穿着和他们一样的校服,身姿挺拔,肩膀宽阔,线条干净利落。 虽然只是个背影,但那专注的姿态,微微侧头时露出的下颌线轮廓……奈布的心猛地一跳。 那分明是他自己,是上次他在教室窗边站着看楼下篮球赛时的样子。画中的他,被铅笔的线条勾勒得异常……温柔,光线落在背影上,仿佛带着温度,那笔触里,没有任何狎昵或戏谑,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小心翼翼。 奈布怔住了,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混杂着困惑和不解,还有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异样,他盯着那幅画看了几秒,又看向杰克沉睡中显得格外脆弱安静的侧脸。 那个总是用轻浮当武器的家伙,内心深处到底藏着什么?这幅画里的目光,和那些刻意的撩拨,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他默默地移开视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教室里只有杰克均匀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以及奈布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 他拿起一份试卷,试图集中精神批改,可那阳光下沉睡的身影和素描本上那个被温柔描绘的背影,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午休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响起,驱散了教室里慵懒的余温,奈布刚从物理老师办公室回来,手里拿着刚批改完的随堂测验卷,正准备分发,班主任却叫住了他。 “奈布,”班主任的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轻松,目光落在后排靠窗那个沉默的身影上,“杰克同学转来也有一阵子了,我看他对校园环境还不太熟悉。你是班长,下午自习课正好没什么要紧事,带杰克同学在校园里转转吧,熟悉熟悉地方。” 他的语气是理所当然的信任,仿佛这只是一项再寻常不过的班级任务。 奈布的动作顿住了,他顺着的目光看向杰克,杰克正低头收拾画具,深棕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侧脸,只露出线条清晰却透着一股疏离感的下颌线,那句冰冷的“很低级”和杰克擦拭素描纸时那死寂般的漠视,瞬间在奈布脑海中清晰回放。 一股强烈的抵触感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想立刻拒绝,但“班长”的身份和责任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奈布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几秒钟的沉默后,才极其生硬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他抱着那摞测验卷,脚步沉重地走向杰克的座位,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上。周围的同学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不同寻常的低气压,窃窃私语声小了下去,奈布停在杰克桌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杰克收拾画具的动作没有停顿,仿佛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杰克同学,”奈布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的干涩且毫无温度,每一个字都像是公事公办的公文,“陈老师让我带你熟悉校园。现在,跟我走。” 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完全是命令式的口吻。 杰克终于停下了动作,他缓缓抬起头,平静无波地看向奈布,那双眼睛能清晰地倒映出奈布带着明显不悦的脸:“如果我一定要去的话。” 依旧没有丝毫波澜,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抗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他沉默地站起身,背上那个沉重的画板包,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只是去完成一项被分配的任务。 第3章 散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奈布走在前面,脊背挺得笔直,步伐很快,带着一种急于结束的烦躁,杰克落后半步,安静地跟着,画板包的带子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深秋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他们之间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瑟和距离感。 奈布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陈旧纸张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脚步未停,径直穿过一排排高耸的书架,声音平板地介绍,眼睛却直视前方,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这是图书馆。一层期刊杂志,二层文科书籍,三层理科和工具书,借书需要学生证,一次最多五本,借期两周,保持安静。” 他语速很快,像在背诵条例,说完就转身,示意杰克跟上,没有一丝停留,甚至没有给杰克看一眼那巨大落地窗旁洒满阳光的阅读区的机会。 杰克的目光在那些巨大的书架间短暂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东西,但随即又恢复了死寂,对奈布敷衍的态度没有任何反应。 穿过连接两栋楼的露天长廊,风更大了些,奈布指着前面一栋相对较新的建筑:“这是实验楼。实验室都在这里,非实验课时间,未经老师允许不得入内。” 他的语气依旧生硬,带着一种划清界限的意味,他甚至没有带杰克进去,只是在楼前空旷的水泥地上站定,指着紧闭的大门,仿佛那是什么需要远离的禁区。 杰克的目光扫过实验楼明亮的玻璃窗,里面隐约可见一些仪器设备的轮廓,他依旧沉默,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知道了。 巨大的穹顶建筑传来篮球撞击地面和隐约的呼喊声,奈布推开侧门,一股混合着汗水和橡胶地垫的味道涌出,里面正在进行一场班级间的篮球赛,气氛热烈,奈布站在门口阴影处,没有进去,声音在空旷的入口处显得有些冷:“体育馆。篮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室、健身房。使用需要预约登记。” 杰克的目光也投向场内,跳跃的身影、激烈的对抗、飞扬的青春气息……这一切都与他格格不入,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只有背着画板包的肩膀,似乎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些。 空旷的塑胶跑道环绕着巨大的草坪,深秋的风毫无遮挡地吹过,带着凉意,奈布站在跑道边缘,指着远处:“跑道一圈400米。那边是足球场。体育课和运动会场地。” 他的介绍精简到了极致,仿佛多一个字都是浪费,奈布双手插在校服外套口袋里,目光投向远处光秃秃的梧桐树梢,下颌线依旧绷着,显然不想在这里多待一秒。 杰克站在他身后半步,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沉默地看着眼前开阔却萧瑟的操场,眼神空洞,画板包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这里太开阔,太空旷,让他无所适从,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过身,似乎想离奈布那散发着强烈抗拒气息的背影远一点。 终于,奈布的脚步停在了一栋爬着些枯藤的老旧建筑前,这里相对安静,他推开一扇漆色斑驳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杰克。 奈布率先走进去,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依旧没什么温度:“美术教室和器材室,你以后可以来这里画画。”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巨大的天窗投下明亮的光线,照在静物台上蒙着灰尘的石膏像上,墙上挂着历届学生的作品,角落里堆放着画架和成摞的画纸;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杰克站在门口,脚步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停顿,他那双总是死寂空洞的眼睛,在踏入这个空间的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他的视线贪婪地扫过那些熟悉的工具——画架、颜料管、洗笔筒、散落的炭笔……像溺水的人看到了久违的陆地,。 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一个画架上,那里还夹着一张未完成的风景素描,他修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触摸那粗糙的画纸。 奈布注意到了杰克这不同寻常的反应。这是他带杰克逛校园以来,第一次在这个阴郁的转校生脸上看到如此清晰的情绪波动,那是近乎本能的专注和渴望?眼神里的死寂被短暂驱散,露出了底下一点真实的东西。 奈布心中的坚冰,似乎被这细微的变化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他原本想立刻离开的脚步顿住了:“但是画具需要自备。”奈布的声音响起,打破了画室的寂静,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似乎少了点之前的绝对冰冷,更像是一个客观的提醒,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补充这句,或许是出于班长的职责,或许是那点被杰克眼神的触动 杰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句“自备”,瞬间刺破了短暂的温度,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重新被更深的阴郁覆盖,他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些画具,仿佛它们是什么烫手的东西,他转过身,背对着奈布,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漠然:“知道了,走吧。” 奈布看着杰克骤然冰冷的背影,那刚刚撬开一丝缝隙的坚冰仿佛又瞬间冻结,甚至更厚了。他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转身率先走出了美术教室。松节油的气味被留在身后。 回教学楼的路上,经过布告栏。奈布脚步没停,只是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公告栏。通知、处分、表扬都贴这里。” 他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公事公办。 杰克的目光扫过布告栏,一张新的“校园之星”评选海报上,印着几个笑容灿烂的学生照片,他的视线在那些充满阳光和活力的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迅速移开,没有任何表情,旁边的处分通告栏空空如也。 公告栏旁边,是一个被常青灌木围起来的花园,花园占地面积不大,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此刻虽然已是秋天,但几株耐寒的菊花还在倔强地开着,金灿灿的,在一片萧瑟中格外醒目,奈布的脚步在这里顿了一下,似乎犹豫了半秒,他本可以像忽略图书馆阅读区一样忽略这里。 “这里是小花园。”奈布的声音响起,比之前低沉了一点,语速也慢了些,“没什么用,就是……安静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介绍这个“没用”的地方,也许是那些倔强的菊花让他想起了什么,也许是刚才美术教室里的那一瞥让他内心产生了某种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动摇。 杰克顺着奈布的目光看向那片小小的金黄,他的脚步也停了下来,深潭般的眼睛注视着那些在冷风中微微摇曳的花朵,眼神依旧空洞,但那片浓重的死寂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在流动,他沉默地看着,看了好几秒。 风卷起他额前的发丝,露出光洁却苍白的额头,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阳光穿过稀疏的云层,落在他身上,在他脚边投下安静的影子。 奈布也沉默着,站在几步之外,他没有催促,这一刻,紧绷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缓和,两人之间不再是那种剑拔弩张的冰冷对峙,而是无声的静默,只有风穿过灌木的沙沙声,和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哨音。 最终,是杰克先收回了目光。他依旧没有看奈布,只是重新迈开脚步,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吹散:“嗯。” 奈布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片小小的金色花园,眼神复杂,他什么也没说,跟了上去,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走在回教学楼的林荫道上,一天的课业早已结束,校园里安静了许多。 快到教学楼门口时,一直沉默的杰克,脚步忽然又顿住了,奈布也跟着停下,略带疑惑地看向他,杰克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奈布。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极其生硬的语调,突兀地响起: “……谢谢。”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奈布心湖,他愣住了,看着杰克那挺直却显得异常单薄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谢谢?谢什么?谢他敷衍了事的“向导”?还是谢……最后那片无用的金色花园? 杰克没有等待奈布的反应,说完那两个字,他便径直走进了教学楼昏暗的门厅,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留下奈布一个人站在原地,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他望着杰克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困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天之后,奈布对杰克的态度,在表面的冷淡之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依旧拒绝杰克的一切越界行为,但眼神里纯粹的厌恶,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探究取代了。 第4章 转折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沉闷的周四下午,最后一节是冗长的历史课,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昏昏欲睡的气息,杰克放在桌肚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安静的课堂上显得格外突兀。 历史老师不满地皱了皱眉。 杰克像是被烫了一下,飞快地伸手进去按掉了震动,他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脸色似乎也更白了几分,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屏幕,只一眼,奈布就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瞬间掠过的浓重阴霾,那是混合着厌恶和绝望的东西。 刚才那点因为课堂被扰而升起的烦躁,瞬间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取代。下课铃声一响,杰克几乎是立刻抓起手机,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般,低着头快步冲出了教室,连画板包都忘了拿。 奈布看着杰克仓皇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他桌面上画了一半的静物素描——一只破碎的石膏苹果,裂痕被铅笔刻意加深,透着一种狰狞的美感。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站起身,拿起杰克遗忘的画板包,跟了出去,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作为班长,把同学落下的东西还回去,仅此而已。 走廊里人声嘈杂,杰克的身影早已不见,奈布凭着直觉,走向教学楼后面那条通往废弃美术器材室的小路,那里通常没什么人。 果然,刚走到拐角,一个尖锐到刺耳的声音就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是杰克。 “……够了!别再说了!”他的声音在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巨大的痛苦。 奈布停下脚步,隐在一丛高大的冬青后面,隔着枝叶的缝隙,他看见杰克背对着他,站在斑驳的墙边,身体微微佝偻着,一只手死死攥着手机贴在耳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手机那头传来一个歇斯底里的女声,即使隔了一段距离,那刻薄恶毒的咒骂也清晰地穿透了空气:“……孽种!跟你那个不要脸的妈一个德行!……垃圾!废物!小三生的贱种也配姓这个姓?……你活着就是耻辱!你怎么不去死?!”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刀子。 奈布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了,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难以置信地听着那些污言秽语,看着杰克单薄的背影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到杰克猛地低下头,额头狠狠抵在砖墙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奈布几乎能看到有血丝从指缝间渗出。 “闭嘴……闭嘴……”杰克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一种破碎的呜咽,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我是垃圾……对……我是垃圾……”他仿佛被电话那头的声音彻底击垮了,开始喃喃地重复着那些刺耳的咒骂,像是在主动给自己定罪。 电话那头似乎还在咆哮,但杰克已经无力再听,他握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却没有去捡,只是维持着那个额头抵墙的姿势,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压抑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地逸出,像受伤小兽濒死的哀鸣。 奈布僵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为自己无意中听见的这段对话而向杰克道歉,或者自己现在应该立刻马上转身离开当做什么都没听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继续和他相处。 那些曾经让他无比厌恶的轻浮撩拨,那些刻意营造的纨绔表象,此刻在那些恶毒的咒骂和杰克破碎的哭泣面前,轰然倒塌,露出了底下满目疮痍的真相。 原来他所有的刺,所有的玩世不恭,都不过是一层摇摇欲坠的壳,里面包裹的,是经年累月被至亲践踏撕扯到早已腐烂流脓的伤口。 小三的孩子……耻辱…… 奈布看着那个在墙角蜷缩着、被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吞噬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直冲鼻腔。 他握着画板包带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之前对这个人的厌恶和排斥,是多么的肤浅和残忍。 他默默地后退了一步,没有惊动杰克,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而那个画板包,最终被他轻轻放在了器材室门口显眼的位置。 这天之后,奈布对杰克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看向杰克的眼神里,那些锐利和排斥被一种复杂的沉重所取代,他会不动声色地在杰克忘记带课本时,把自己的推过去一点;会在值日生擦黑板扬起的粉笔灰扑向杰克的方向时,下意识地侧身挡一下;会在杰克又试图用那种轻佻的语气说话时,不再立刻冷脸斥责,只是平静地移开目光,仿佛那话语失去了刺伤他的力量。 这种变化,杰克当然感觉到了。 然而,这并未让他放松,反而像是刺激了他某种更深的恐惧。奈布越是沉默地靠近,尽管在奈布看来这是不再排斥的表现,杰克身上的刺就竖得越高,撩拨的行为反而变本加厉,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自毁的疯狂意味。 他似乎急于将奈布重新推回那个“厌恶他”的安全距离,仿佛只有被厌恶和排斥,才是他熟悉的、能掌控的局面。 “班长,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午休时,杰克故意用铅笔尾端戳了戳奈布的手臂,笑容刻意放大,带着一种浮夸的恶意,“该不会……是在想我吧?” 他凑得很近,近到奈布能看清他眼底强行撑起的、摇摇欲坠的戏谑,以及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惊惶。 奈布只是抬起眼,平静无波地看了他两秒,没有像往常那样甩开他的手或者冷言斥责,只是淡淡地说:“离我远点,杰克。”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 这平静的反应像是一记闷拳,打在了杰克强撑的伪装上,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扭曲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被看穿的狼狈和更深的狂躁,他猛地收回手,动作大得带倒了桌上的笔筒,哗啦一声,笔散落一地。 他看也没看,转身大步离开了教室,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意味,奈布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无声地叹了口气,弯下腰,默默地一支一支捡起那些散落的笔。 这种诡异的拉锯,终于在周五傍晚被打破。 放学铃声响过,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奈布作为班长,留下来检查门窗,当他锁好前门,准备从后门离开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杰克的座位,桌面上摊着几张画纸,被风吹得微微卷起一角。 奈布本不想再看,但其中一张画纸上,那大片大片仿佛要撕裂纸张的暗红和深黑色块,像是有一种不祥的魔力,死死攫住了他的目光。 那不是颜料,是马克笔,被反复地涂抹、覆盖、堆积,形成一片压抑绝望的深渊,在那些混乱的色彩边缘,有几个用铅笔反复描写几乎力透纸背的字,细小又扭曲,带着一种疯狂的执念: 垃圾! 去死! 没人要!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奈布的眼底。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那天下午听到电话咒骂时更甚,他猛地想起杰克离开教室时,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 奈布甚至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一把抓起自己的书包,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教室。 第5章 破败 天空不知何时已经阴沉得如同泼墨,厚重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头顶,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蓄势待发。 奈布骑着单车,在越来越强的风中奋力蹬踏,链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被那幅绝望的画作无限放大的念头:杰克出事了! 凭着之前帮杰克登记家庭住址时的模糊记忆,奈布终于找到了那个位于城市边缘、破败老旧的小区,当他冲到杰克家所在的单元楼下时,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下来。 噼里啪啦,瞬间在干燥的地面上砸出无数深色的印记,随即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奈布三步并作两步冲上狭窄阴暗的楼梯,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不断滴落,他停在四楼那扇紧闭的、油漆剥落的铁门前,剧烈地喘息着,里面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越来越狂暴的雨声。 “杰克!杰克!”奈布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恐慌,“开门!是我,奈布!”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雨声,震耳欲聋。 恐惧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奈布不再犹豫,他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到右腿上,对着门锁旁边的位置,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了过去! “砰!!!” 一声巨响在楼道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发麻,他也顾不上什么邻居投不投诉了,旧的铁门锁舌发出刺耳的呻吟,门框处的木屑簌簌落下,看起来很容易被破坏。 门,被暴力地踹开了。 门内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瞬间撞入奈布的眼帘,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这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凌乱的画室,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深色窗帘遮挡了一半,室内光线极其昏暗。 浓重的颜料和一种铁锈般的腥甜气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地上散落着数不清的画板、揉成团的废纸、倒下的画架、碎裂的石膏,现场一片狼藉,如同刚被飓风席卷过。 而在这一片狼藉的中心,在那扇落地窗透进来的、唯一一道惨白昏暗的光柱下,杰克就跪坐在地板上。 他身上的白衬衫被撕扯得凌乱不堪,沾满了斑驳的、刺目的暗红色——那是血。 他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手腕处,一道狰狞的伤口正汩汩地向外涌着鲜血,将身下深色的木质地板染红了一大片,猩红的液体蜿蜒流淌,和地上被打翻的颜料盘里泼溅出来的各种脏污色彩。 深紫、墨绿、浊黄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恐怖的抽象画。 他的右手,正死死地攥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尖锐的油画刮刀,刀尖正对着左手腕那道可怕的伤口,似乎还要继续划下去。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重复着某个刻入骨髓的诅咒。 “……垃圾……反正是垃圾……没人在乎……”破碎的气音从他唇间溢出,轻飘飘的,却比窗外的惊雷更沉重地砸在奈布心上。 “杰克——!!!” 奈布的双眼瞬间瞪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爆开,巨大的惊骇和一种灭顶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身体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猛地冲了过去,脚下踩过碎裂的玻璃碴和粘稠的颜料血污也浑然不觉,就这样冲到杰克身边,没有丝毫犹豫,右手闪电般探出,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攥住了杰克握着刮刀的那只手腕。 昏暗的室内、黏腻的鲜血、还有那刮刀锋利的触感,瞬间传递过来让奈布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放手!杰克!放手!!”奈布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听过的惊惶。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像是点燃了炸药桶。 杰克空洞的眼神骤然聚焦,爆发出一种困兽般的疯狂和极度的惊恐,他猛地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地瞪着奈布,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是谁。 “别碰我!!”他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嘶吼,声音沙哑凄厉,身体开始剧烈地挣扎扭动,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奈布的钳制。 他的指甲在奈布的手背上抓出深深的血痕,沾满鲜血的刮刀在空中危险地挥舞着。 “滚开!脏……我脏……别碰我!我求你!”他嘶喊着,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哭腔和深深的自我厌弃,眼泪混合着雨水和汗水,疯狂地涌出,冲刷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颊。 混乱挣扎中,杰克像是彻底失去了理智,他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咬在了奈布裸露的锁骨上,杰克的牙齿瞬间刺破皮肤,尖锐的剧痛传来,温热的液体顺着奈布的脖颈流下。 奈布闷哼一声,锁骨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但他攥着杰克手腕的手却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甚至因为疼痛而更加用力,他能感觉到杰克牙齿的狠厉,也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和那深不见底的恐惧。 不能再拖下去了!那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涌血! 奈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他猛地松开钳制杰克刮刀的手——这个动作让杰克因为惯性向后一仰,就在这一瞬间,奈布空出的手闪电般探向自己身上那件湿透了的校服外套! “刺啦——!” 一声布料撕裂的脆响在混乱的画室里格外刺耳,奈布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将自己校服外套的袖子从肩膀处猛地撕扯了下来!粗糙的布料边缘带着毛茬。 “给我闭嘴!!”奈布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命令。 他不再试图去夺那把危险的刮刀,而是趁着杰克因他撕衣服的动作而短暂怔忡的一刹那,将撕下来还算干净的校服袖子布料,用最快的速度死死地按在了杰克左手腕那道狰狞的,还在不断涌血的伤口上。 同时,他另一只依旧攥着杰克手腕的手猛地用力,将那只沾满鲜血,握着刮刀的手狠狠压向地面,用自己的膝盖死死抵住。 “呃——!”杰克因为手腕被压制的剧痛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挣扎的力道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奈布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他死死按住杰克流血的手腕,用那条撕下来的校服袖子,用最快的速度,在那道可怕的伤口上方用力地一圈又一圈地缠绕打结,动作近乎粗暴,却带着急切。 布条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浸透,染成刺目的深红,但涌出的速度,似乎被强行扼制住了一些。 剧烈的疼痛和这粗暴的“包扎”似乎终于刺穿了杰克疯狂绝望的外壳,他停止了疯狂的挣扎和撕咬,身体脱力般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 他抬起头,湿透的额发狼狈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雨水、泪水和血水混合着流下,他空洞而涣散的眼睛,终于一点点聚焦,映出了奈布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总是冷静自持的脸上,此刻沾着溅上的血点,还有他咬出的伤口渗出的血痕,雨水和汗水混合着从他额角滑落,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滴下。 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他预想中的厌恶或恐惧或怜悯,只有一种灼人的急切,一种要将他从深渊里硬生生拽出来的决绝。 奈布死死地盯着杰克的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他一只手依旧用力压着那被布条缠裹的伤口,另一只手则撑在杰克身侧的地板上,维持着压制和保护的姿态。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因为刚才的嘶吼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杰克混乱的意识里: “听着,杰克!我不管你是谁生的,也不管别人怎么说!” “现在,立刻,跟我走!” “闭嘴!别动!跟我回家!” 对不起,是他之前说错话了,他不应该说那样伤人的话。 在黑暗中落入了令人安心的怀抱,手腕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蹭了一点在奈布的校服上,白色的部分被染红,模糊的意识间杰克突然觉得不痛了。 他胜过一切止痛片。 “杰克,我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和我说,我能一直听你讲。” 理解我什么呢…… 那摇摇欲坠的缺口彻底塌陷,杰克深吸一口气,他闻见奈布身上的柠檬味洗衣粉的味道,没有回抱也没有用力,他讲脑袋搭在奈布的肩膀上,就这样任由对方抱着自己。 这太犯规了啊奈布萨贝达…… 杰克在久违的温暖怀抱中,想起了他那残破不堪的童年。 第6章 污浊 松节油刺鼻的气味在破旧公寓里弥漫时,少年杰克的身体会本能地绷紧,他知道,母亲很可能又陷入了那场循环往复的战争,酒精点燃的怨恨即将喷发。 然而,在那些漫长阴郁的间隙里,也曾有过短暂的脆弱如肥皂泡般的暖光 母亲枯瘦的手指也曾温柔地抚过杰克柔软的额发,在她被巨大失落和贫困压得喘不过气,却奇迹般未被酒精或怨恨完全吞噬的清醒时刻里,她会努力找回一丝过去的影子。 她会翻出藏在破旧箱底的、已经干瘪了大半的廉价颜料管,或者从旧货市场淘回几张边缘卷曲的劣质画纸。 “来,我的小杰克,”她的声音带着久违的、试图温柔的沙哑,尽管眼底深处仍残留着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哀伤,在昏黄摇晃的灯泡下,她笨拙地捏着杰克的小手,引导着那支秃头的蜡笔或干涩的炭笔,在泛黄的纸页上涂抹。 “看,这是太阳……这是向日葵,向着光长的,多好看。”她干裂的嘴唇会蹭蹭他的发顶,气息微弱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暖意。 母亲甚至会省下几天买最便宜面包的钱,只为在杰克生日时,给他带回一小盒全新的、色彩稍微鲜亮些的蜡笔,看着他惊喜地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抚摸那些彩色的小棒,她苍白的脸上会短暂地浮现一丝真实的、属于母亲的满足笑容:“送给你,我的小杰克。” 那一刻,小小的杰克会觉得,世界是安全的,阳光是温暖的,妈妈是爱他的。 向日葵,是母亲教他画得最多的,她曾说那是“追逐光的花”,在那些稀有的、未被痛苦完全扭曲的时光里,她会看着杰克专注涂抹金黄花瓣的侧脸,眼神恍惚,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某个更明亮、更充满希望的、属于她自己的过去。 也许是她学画时的憧憬,也许是她短暂拥有过的幸福泡影,她会轻轻哼起一首模糊走调的童谣,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杰克细软的发梢,这些时刻,是杰克灰暗童年里珍藏的琥珀,包裹着短暂却真实的暖意。 然而,正是这些珍贵的、如履薄冰的温暖,让随之而来的风暴更加残酷,也更加彻底地摧毁了杰克对爱和自身价值的认知,因为每一次短暂的“好”,都像在绝望的深渊里点燃一根微弱的火柴。 它照亮了黑暗,也正是这些易碎光芒曾出现过,黑暗便显得更加绝望。 十二岁那年,这个衣冠楚楚的富商终于屈尊出现在他们母子逼仄的公寓里,昂贵的皮鞋踩在开裂的廉价地砖上,发出格格不入的声响,男人没看形容枯槁的母亲一眼,只把一叠厚厚的钞票像丢弃垃圾一样甩在掉漆的餐桌上。 “管好她,别让我妻子看见,”他的目光扫过紧贴着墙壁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的杰克,如同审视一件令人生厌的瑕疵品,“你血管里流的每一滴血,都让我恶心。”这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杰克的心脏,也彻底冻僵了母亲脸上最后一点血色。 她曾是个怀抱画板的年轻姑娘,眼眸里也曾有过光,在某个画廊酒会上被男人迷人的风度、体贴的言语和信誓旦旦的承诺蛊惑,他说他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很快就能给她和即将出生的孩子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天真的女孩信了,沉溺在虚幻的温柔里,直到她挺着日益明显的孕肚,被男人的律师带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保镖堵在公寓门口,一纸协议和仅够糊口的抚养费被推到她面前,律师的声音毫无波澜:“先生希望您明白自己的位置,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女孩的世界崩塌了,她被自己的原生家庭视作奇耻大辱,断绝了关系,她带着耻辱的烙印生下了杰克。 最初的几年,被巨大的失落和贫困压得喘不过气时,母亲偶尔会从旧货市场淘回廉价的颜料和画纸,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用枯瘦的手笨拙地捏着杰克的小手,在泛黄的纸页上涂抹金灿灿的向日葵。 “我的小杰克,以后要画出最漂亮的画,比那些画廊里的都好……”她干裂的嘴唇蹭着他细软的额发,气息微弱,那几乎是她被生活碾碎前,能给予杰克的全部温情。 劣质颜料刺鼻的气味混合着母亲身上廉价的香皂味,成了杰克童年记忆里屈指可数的暖色,贫穷像湿冷的毒藤,无声无息地缠绕着这对被遗弃的母子,也一点点绞碎了艾琳残存的理智和对儿子所剩无几的爱。 当母亲再次被酒精或对父亲刻骨的恨意淹没时,那些被她亲手描绘的金色向日葵,就成了她攻击的首要目标。 “烧了!都烧了!这些没用的东西!什么梦想?全是狗屁!” 她尖叫着,将杰克视若珍宝的画纸撕得粉碎,将颜料盒狠狠砸在地上,粘稠的色彩飞溅在墙壁和杰克苍白的脸上,如同狰狞的伤口,她会指着那些碎裂的金黄,对着惊恐万分的杰克咆哮:“看看!就像你!就像我!都是假的!都是垃圾!根本不配见到太阳!” 更可怕的是,在那些失控的深渊时刻,母亲会死死揪住杰克的衣领,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嘶哑而绝望:“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是我和他的孩子?!如果你不存在……如果你不存在……”那些“清醒”时给予的拥抱和微笑,在此刻被扭曲成最锋利的刀刃,反复切割着杰克的心。 他开始明白,母亲那些稀有的温柔,并非全然给予他本身,更像是投射在“他”这个载体上的、对另一个早已破灭的幻梦的哀悼。 而他血脉里属于父亲的那一半,则永远是他无法洗脱的“原罪”,是母亲所有痛苦和怨恨的最终指向,这让他对母亲的爱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愧疚、恐惧和绝望的困惑。 ——他渴望她的温暖,却又深知自己是她痛苦的根源,这种撕裂感,比纯粹的恨意更令人窒息。 贫穷像湿冷的毒藤,无声无息地绞杀着一切,那些“好”的时刻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母亲的身体和精神都在迅速地、不可逆转地垮塌,杰克学会了像受惊的小兽,在风暴来临前敏锐地捕捉征兆,把自己缩进狭小阴暗的壁橱,在呛人的灰尘味里屏住呼吸。 他听着外面碗碟碎裂的毁灭声响和母亲那令人心碎的、混杂着咒骂与呜咽的哭嚎,在狭窄的壁橱里瑟瑟发抖。 每一次壁橱外的风暴平息后,他爬出来,看到狼藉中被撕毁的散落在角落的向日葵碎片,或者被踩扁的那些母亲省吃俭用买给他的新蜡笔,那种被短暂温暖后又被亲手推入冰窟的感觉,都让他灵魂深处某个地方在一点点死去。 母亲清醒时枯瘦却温柔的指关节抚摸他脸颊的触感,与她在疯狂中死死掐住他脖颈带来的窒息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成了他日后抗拒一切亲密触碰的无法磨灭的创伤烙印。 母亲疯狂的咒骂,在他心底种下了病态的整洁癖,他一遍遍用力搓洗自己的双手,直到皮肤发红破皮,仿佛要洗掉那被宣判的“污秽”,熨烫衬衫的每一道折痕都力求完美无瑕。 ——这是他绝望地对抗那流淌在血脉里的谎言的唯一方式,也是潜意识里对母亲的无声反抗,试图用外在的洁净去掩盖内在被诅咒的肮脏灵魂,他害怕任何污渍,那会让他立刻想起母亲崩溃时砸烂颜料的狼藉,色彩随意地飞溅在任何器具上,以及她眼中看向自己时那深不见底的、混杂着痛苦和嫌恶的眼神。 然而,来自深渊的恶意并未停止。 男人那个从未谋面的“妻子”像一个盘踞在阴影里的幽灵,她似乎无法容忍杰克母子的存在,哪怕他们卑微如尘,她雇佣私家侦探严密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定期更换号码打来匿名电话,那些经过变声器处理的、非人的嗓音在听筒里嘶嘶作响,吐出淬毒的诅咒: “贱人生的杂种……” “你就不该存在……” “你们的呼吸都是对我的玷污!” “识相点就滚远点,垃圾!” 这些恶毒的言语,如同淬毒的鞭子,一次次抽打在杰克尚未长成的灵魂上,他将这些诅咒一个字一个字地、用炭笔反复描摹在速写本的扉页上,力透纸背,如同用刀刻进自己的骨髓,他盯着那些扭曲狰狞的字迹,一遍遍在心底确认: 是的,我是垃圾,是污点,是生来带着原罪的孽障。 这认知像最浓稠的墨汁,彻底染黑了他画布上的世界,也浸透了他灵魂的底色,他笔下的线条变得扭曲撕裂,构图充满崩塌感,色彩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那是他为自己灵魂绘制的肖像,丑陋而真实,是他存在的唯一证明,也是他对自己的绝望认同。 唯一的、极其微弱的善意光芒,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是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十三岁小女孩,她居然偷偷地从父亲那里偷来了这里的地址,可能是小孩子的好奇心吧,某一天她在父亲书房厚重的橡木桌下,意外发现了一本被扔在角落落了一层灰尘的旧画册。 泛黄的纸页上是杰克幼年稚拙却充满奇异灵气的涂鸦:阳光下旋转的彩色风车、窗台上慵懒打盹的流浪猫、用蜡笔笨拙涂抹却意外神气活现的蓝色小鸟,它的翅膀上还沾着点廉价的金粉。 她被那只蓝色小鸟吸引了,偷偷写了一张小纸条,用歪歪扭扭、带着花边的字迹夹在画册里当面找到杰克递给他,在杰克放学后拦住他,杰克翻开画册,这大概是母亲在哪一次请求父亲给点生活费的时候顺手寄过去的。 纸条上写着:这只蓝色小鸟真好看!比我美术老师画得还好!你是谁?能画更多吗? 这张带着淡淡高级香水味的精致小纸条,像一颗误入深渊的小石子,在杰克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他颤抖着手指捏着那张纸,反反复复看着那句天真无邪的赞美,指尖几乎要把脆弱的纸张捏破。 他把它珍而重之地夹在速写本最深处,一个远离那些诅咒涂鸦和黑暗漩涡的、干净的角落,无数个被绝望啃噬的深夜,他对着这张纸条,削尖了铅笔,铺开新的画纸,胸膛里涌动着一种陌生的、酸涩的冲动,想要回应些什么。 可笔尖沉重地悬在洁白的纸页上方,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无法落下。他该画什么?窗外破败的、象征着他命运的风景?还是画镜中自己苍白而“肮脏”的脸? 他配得上“好看”这个词吗?莉莉安如果知道他是谁——那个被父亲憎恶、被母亲诅咒、被视为污点的私生子哥哥,还会觉得他的画好看吗? 自卑和恐惧像潮水将他淹没,那封写满了涂改痕迹的回信,连同他小心翼翼画下的一只试图飞向太阳的小鸟,在烟灰缸里被点燃,蜷缩成一小团绝望的灰烬。 他只抢救下被火舌舔舐得焦黄卷曲的一角,上面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他将这烧焦的一角,如同埋葬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绝望地塞进了那幅用血一样暗红的马克笔涂满的写着巨大“垃圾”字眼的画作深处,用更浓重的黑色覆盖。 这样破破烂烂还人嫌狗弃的生活也没过多久。 母亲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在肝癌和经年累月的痛苦折磨下迅速黯淡,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吗啡也无法完全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意识深处翻腾的黑暗记忆,在药物带来的虚假平静或回光返照的间隙里,她浑浊的眼睛有时会费力地聚焦在守在床边的杰克身上。 那一刻,她枯槁的脸上会浮现出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挣扎的痛苦,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或许……还有一丝被层层怨恨掩盖的、属于母亲的本能的痛惜? 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想伸手碰碰他,但最终,更强大的、被痛苦和怨恨扭曲的意识攫住了她。 当那最后的时刻来临,剧痛和吗啡造成的幻觉让她彻底崩溃,她枯槁的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抓住床边杰克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她浑浊的眼睛不再是看向儿子,而是穿透他,死死瞪着那个毁掉她一生的幽灵,用尽生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淬着世间最恶毒恨意的诅咒: “垃圾……你就是毁掉我的垃圾……和你爸一样……都该下地狱……” 这句话,如同尖刀刺向了他的心脏,而这句话来自那个曾短暂拥抱过他、教他画向日葵、给予过他零星温暖的人,它彻底击溃了杰克,母亲那些脆弱的那点温柔,在这一刻,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刃,将他对“爱”的最后一点微弱的、带着负罪感的希冀,连同他存在的意义,彻底钉死在“垃圾”的耻辱柱上。 那些温暖的碎片,不再是救赎的微光,反而成了证明他“不配得到爱”的残酷证据,他血管里流淌的血,在母亲最后充满恨意的凝视和诅咒中,彻底凝固成了无法洗刷的“原罪”。 他回到那个如同巨大凌乱墓穴的画室。松节油的气味依旧刺鼻,那是母亲清醒时画画的味道,也是她疯狂时摔碎颜料的味道,此刻与一种铁锈般的腥甜气味混在一起,令人窒息。 碎裂的石膏像如同他崩塌的脆弱信念,散落一地,他看着手腕上蜿蜒流下的、温热的红色液体,与泼溅在地板上的或深紫或墨绿的颜料混合流淌,这不再是血和颜料,这是他生命里所有被撕裂的暖色与永恒的暗色调配出的抽象画,画布是他自己,颜料是他的绝望,他想,就这样吧。 让这被诅咒的生命,这永远无法洗净“污秽”的“垃圾”,回归它应有的结局,彻底消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刮刀再次抬起,对准了那道正在缓慢绽开的、象征着终结的伤口,他的身上全部都被他用锈钝的刮刀划出一道道伤口,脖子、手腕、大腿,他压根没打算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他追求了很久的,他最终还是没有干净地走出去。 第7章 月光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带着一种穿透力,将一切狼狈和血色都暴露无遗,浓重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试图掩盖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和颜料混合的诡异气息。 杰克的衬衫早已被护士用剪刀利落地剪开褪下,露出苍白瘦削的上半身和左腕上那道被奈布用撕下的校服袖子死死扎住的伤口,布条已经被鲜血完全浸透,变成了深重的、黏腻的暗红,像一条丑陋狰狞的毒蛇缠绕在他腕间。 杰克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移动担架床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雨水和泪水在他脸上干涸,留下交错的痕迹,衬得他失血的脸色更加灰败。 然而,当护士拿着消毒棉球和器械靠近,试图解开那临时止血的布条时,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抗拒和惊恐。 “别碰我!”他猛地瑟缩了一下,像受惊的动物,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试图把手腕藏起来,但身体虚弱无力,动作显得徒劳而可怜。 “脏……很脏……别碰……”他反复喃喃着,眼神涣散,仿佛那些来自电话里的恶毒诅咒又一次在耳边炸响。 奈布就站在担架床边,寸步不离。他身上的校服湿透,沾着颜料和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有杰克的,也有他自己锁骨上被咬出的伤口渗出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急诊室光洁的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脸色紧绷,下颌线咬得死紧,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惊悸,有沉重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风暴中牢牢锚定的船。 看到杰克抗拒治疗,奈布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步上前,在护士惊讶的目光中,伸出双臂,以一种近乎禁锢的姿态,用尽全身力气将杰克剧烈颤抖的身体牢牢固定住。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强硬,手臂像铁箍一样环住杰克的肩膀和上臂,将他整个人死死按在担架床上。 “杰克!看着我!”奈布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斩断混乱的穿透力,直直刺入杰克混乱的意识。 他强迫杰克涣散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脸上:“听我说!没人嫌你脏!现在,给我老实点!让医生处理伤口!” 他不想让杰克被束缚带和镇静剂困住。 他的话语像磐石砸在他的脑袋顶上,没有任何温情脉脉的安慰,只有命令式的强硬,杰克被他按得动弹不得,身体还在本能地抗拒扭动,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恐惧和绝望,但奈布的手臂如同焊在他身上,纹丝不动。 奈布低下头,灼灼的目光死死锁住杰克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你死不掉!听见没有?有我在,你他妈死不掉!” 这近乎粗暴的宣言,带着奇异的力量,杰克挣扎的力道似乎被这斩钉截铁的声音劈开了一道缝隙,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了一些,眼中的疯狂和惊恐在奈布的注视下,一点点被压制下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茫然。 呜咽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护士趁机迅速解开了那染血的校服布条,伤口暴露出来,狰狞而深,边缘皮肉翻卷,仍在缓慢地渗血,清洗、消毒、止血……每一步都伴随着杰克制不住的痛呼和生理性的剧烈颤抖。 奈布始终保持着那个禁锢的姿势,手臂因为用力而肌肉贲张,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雨水滑落。 他没有移开目光,一直牢牢地锁着杰克的眼睛,仿佛要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将他从那个自我毁灭的深渊边缘死死拽回来。 每当杰克痛得想蜷缩躲避,奈布的手臂就收得更紧,强行将他按在原地,承受那必须承受的痛楚。 清创缝合的过程漫长而压抑,尖锐的针线刺穿皮肉的触感,器械间发出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处置室里格外清晰。 杰克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牙关紧咬,冷汗浸湿了额发,每一次缝合的牵拉都让他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气声,他死死闭着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痛苦。 奈布依旧紧紧按着他的肩膀,手臂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微微颤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杰克身体传递过来的每一次剧痛痉挛。 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固执地施加着力量,像一座沉默的山,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身下这个人:我在这里,你必须撑过去。 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医生剪断缝线,开始包扎时,杰克紧绷的身体终于像断掉的弦,骤然松懈下来,整个人瘫软下去,只剩下粗重而虚弱的喘息。 护士开始给他清理锁骨上被奈布咬出的伤口——那伤口不深,但清晰地印着牙印,周围红肿一片。 直到这时,奈布才缓缓松开了钳制杰克的手臂。 长时间用力的肌肉传来一阵酸痛和僵硬感,他后退了半步,靠在身后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惊惧和沉重都吐出去。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手背上沾染的血污和汗水混在一起。 护士拿着消毒棉签走向奈布:“同学,你脖子上的伤也得处理一下。” 奈布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锁骨处的咬痕,一阵刺痛传来,他皱了皱眉,但很快放下手,目光重新落在病床上那个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少年身上。 杰克闭着眼,包扎好的手腕无力地搁在身侧,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嘴唇依旧毫无血色。 他安静得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与之前那个歇斯底里、疯狂自毁的形象判若两人。 “先处理他。”奈布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没事。” 护士看了看奈布脖子上渗血的伤口,又看了看病床上虚弱昏沉的杰克,最终点了点头,继续专注于杰克的包扎和输液。 当杰克被安置在急诊留观室那张窄小的病床上,挂着点滴,沉沉昏睡过去后,急诊室的喧嚣似乎才真正离他们远去,奈布靠在留观室门边的墙壁上,墙壁透着一股凉意透过湿透的衬衫传来。 他这才感觉到一股彻骨的疲惫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席卷全身。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搏斗、嘶吼、钳制,以及一路紧绷的神经,此刻松懈下来,只剩下沉重的余响在四肢百骸回荡。 他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急诊室特有的惨白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沾着血污和颜料的狼狈侧影,锁骨上的咬伤被护士简单消毒处理过,贴上了一小块纱布,依旧隐隐作痛。 他抬起自己的手,手背上被杰克的指甲抓出的血痕已经凝结成暗红色的细线,手腕处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发红酸痛。 空气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以及杰克微弱却还算平稳的呼吸声。 奈布的目光落在病床上昏睡的人身上,杰克侧躺着,面向他这边,半边脸陷在白色的枕头里,厚重的纱布包裹着他脆弱的左手腕,输液管里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他苍白的手背静脉。 睡梦中的他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似乎连在无意识中,也摆脱不了那些沉重的梦魇,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和尖刺,此刻的杰克看起来那么单薄脆弱,像一个被风雨摧残得千疮百孔随时会碎裂的纸鸢。 奈布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几个小时前那地狱般的画面:倾盆暴雨中那扇被自己踹开的门,满地狼藉的画具和碎裂的玻璃,刺目的鲜血混合着泼溅的颜料…… 还有杰克跪在血泊中,眼神空洞地握着刮刀,喃喃自语的样子,那绝望的、自毁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迟来的后怕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奈布,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一阵阵发紧。 如果他再晚到一步……如果他踹不开那扇门……如果当时没能夺下那把刮刀…… 冷汗瞬间浸透了背后的衬衫,比窗外的雨水更冷,他猛地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可怕的想象。 奈布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让他从那灭顶般的恐惧中稍稍抽离。 他睁开眼,再次看向病床上的杰克,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那些曾经让他无比厌恶的轻浮撩拨,此刻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悲凉底色。 那不是游戏,那是求救。 是沉溺在绝望泥沼里的人,试图抓住任何一根可能存在的稻草,哪怕是用最扭曲、最不讨喜的方式,而他作为离得最近的那根稻草,却因为偏见和嫌恶,一次次冷漠地推开了那只伸出的、伤痕累累的手。 自责如同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 他想起了杰克课桌里那张画着自己背影的素描,那小心翼翼的笔触;想起了他趴在课桌上沉睡时,那卸下防备的、脆弱的侧脸;想起了器材室外,他蜷缩在墙角,被电话里恶毒咒骂击垮时那破碎的哭泣……还有那些 无数的碎片在脑海中翻涌、碰撞,最终拼凑出一个与表象截然不同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他到底承受了多少?奈布不敢深想。 那些来自血脉至亲的、日复一日的贬低、辱骂和诅咒,像毒液一样侵蚀着他的骨髓,他用轻浮和挑衅筑起高墙,不过是为了掩盖内心那个早已被践踏得支离破碎的、卑微乞求着一点点认同的孩子。 而自己,作为班长,作为被老师托付要“关照”他的人,却只看到了那层扎人的外壳,甚至因为他刻意的冒犯而心生厌恶,无形中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自己能早一点察觉,能早一点……伸出援手…… 奈布低下头,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里,急诊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残留的血腥气包裹着他,还有心底翻涌的、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留观室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从病床上传来。 奈布猛地抬起头,病床上,杰克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没有动,只是微微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仿佛灵魂还未完全归位,过了几秒,他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了手腕上那厚厚的、刺眼的白色纱布上。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一种深切的、几乎凝为实质的自我厌弃和绝望,如同最浓稠的墨汁,迅速在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弥漫开来。 他像是被那白色刺痛了,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没入鬓角的发丝里,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苍白的脸颊和枕巾。 他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是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抽动起来,身体在病床上蜷缩,像一只被遗弃在雨夜里、瑟瑟发抖的幼兽,无声地承受着灭顶的悲伤和羞耻。 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让人窒息。 奈布的心被那无声的泪水和绝望的蜷缩狠狠揪住了,他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长时间的僵坐让他的腿有些发麻,动作显得迟缓。 他一步一步,走到杰克的病床边,脚步很轻,但在这寂静的空间里依旧清晰。 杰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身体蜷缩得更紧,将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起来,抗拒着任何目光的注视,尤其是来自奈布的。 奈布在病床边停下。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那剧烈颤抖的、蜷缩成一团的背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伤和无言的绝望。 过了很久,久到杰克的无声啜泣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身体间歇性的、微弱的抽动,奈布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异常清晰: “为什么?” 他的问题很简短,却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那紧闭的心门,杰克的身体猛地僵住了,连那微弱的抽动都停止了,他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拒绝回答,也拒绝面对。 奈布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留观室里只有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奈布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声音,终于从枕头里闷闷地传了出来,破碎得不成样子: “我妈妈……”声音哽咽着,几乎难以分辨,“她今天走了……” 奈布的心猛地一沉。 杰克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茫然:“她一直病得很重……今天下午医院打来电话……她撑不住了……最后……” “……她最后跟我说的话是‘你和你爸一样……都是……都是毁掉我的垃圾’!垃圾!……她到死……都恨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绝望和恨意 最后一个字吐出,仿佛用尽了他残存的全部力气,他再也无法抑制,压抑已久的悲鸣终于冲破喉咙,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恸哭。 杰克蜷缩着,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而剧烈地起伏,哭声凄厉绝望,像濒死野兽的哀嚎,在寂静的急诊留观室里回荡,碰到墙壁又被撞的四分五裂,也狠狠撞在奈布的心上,他僵立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终于明白了,那通电话里恶毒的咒骂,画纸上那些疯狂的字眼,杰克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从何而来,原来那根一直悬在他头顶、摇摇欲坠的、名为“母亲”的线,在今天彻底崩断了。 带着最深的恨意,将他连同他存在的意义,一同钉死在了耻辱柱上,这致命的最后一击,彻底摧毁了他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病床上,杰克哭得浑身痉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那哭声里是无尽的委屈、被抛弃的绝望、被至亲憎恨的锥心之痛,以及……彻底的无价值感。 奈布看着那个在巨大悲痛中崩溃的身影,看着他被纱布包裹的手腕,看着他因为恸哭而剧烈起伏的单薄脊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酸胀得发疼。 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沉默着,缓缓地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试图去触碰杰克,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将自己的存在化为一道无声的屏障,隔开了那似乎要将人吞噬的绝望深渊。 说起来,他还比杰克大了一岁。 第8章 空白 奈布挺直了背脊,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夜已深沉,暴雨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湿漉漉的黑暗,远处的城市灯火在雨后的空气中模糊地晕开,像无数漂浮的、微弱的光点。 留观室里,只剩下杰克那撕心裂肺、仿佛永无止境的恸哭声,以及奈布沉默而坚定的守护。 时间在这无言的陪伴中,缓慢地流淌着。 杰克的恸哭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寂静的留观室里反复切割着空气,也切割着奈布紧绷的神经,那哭声里承载的绝望和痛苦太过沉重,几乎要将这狭小的空间压垮。 奈布只是沉默地坐在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他没有试图阻止那哭声,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空话,他知道有些痛楚,只能由泪水冲刷,有些闸门,必须由崩溃打开。 时间在撕心裂肺的哭泣和无声的陪伴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雨后的湿冷空气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泥土和铁锈的气息,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固执地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那崩溃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恸哭,终于渐渐耗尽了力气,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最终归于一种筋疲力尽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沉寂。 杰克蜷缩在病床上,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生理性颤动,他将脸深深埋在枕头里,仿佛要把自己溺毙在那片小小的白色织物里,隔绝整个世界,也隔绝自己。 奈布依旧没有动,他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势,目光落在窗外模糊的、被水汽晕染的城市灯火上,又似乎什么也没看,直到病床上那细微的抽噎也彻底平息,只剩下均匀却略显滞重的呼吸声,他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长时间的僵坐让他的四肢有些麻木僵硬,他走到病床边,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杰克似乎睡着了,也可能只是耗尽了所有心力后的虚脱。 他侧躺着,半边脸陷在枕头里,泪痕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交错的、湿亮的痕迹,眼睫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依旧微微蹙着,仿佛连梦境都不得安宁。 被纱布层层包裹的手腕无力地搭在身侧,输液管里的液体无声地滴落,成为画面中唯一会动的存在。 奈布的目光在那张脆弱疲惫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向那只受伤的手,然后,他极其小心地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谨慎,轻轻地将滑落到杰克脸颊边缘的被子向上提了提,仔细地掖好被角,确保不会压到输液的手。 做完这一切,他才无声地退回到门边的椅子上,重新坐下,闭上了眼睛,急诊室惨白的灯光落在他同样疲惫沾满污迹的脸上,留下一片冷硬的阴影,他需要片刻的喘息,也需要思考接下来的一切。 天光微熹时,奈布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瞬间的警觉让他全身肌肉绷紧。目光立刻投向病床。 杰克醒了。 他没有试图起身,只是睁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天花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了昨晚的疯狂和绝望,也没有泪水,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般的空洞和茫然,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躯壳,只留下一个空洞的容器。 他像一尊没有生气的、苍白的石膏像,静静地躺在那里,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护士进来量体温、测血压,他都毫无反应任由摆布,医生过来查看伤口,他也只是机械地转动眼珠看了一眼,随即又移开,仿佛那狰狞的伤口长在别人身上。 当护士将一份简单的病号早餐放在床头柜上时,他甚至没有瞥一眼,食物温热的气息勾着他的求生欲和本能反应,他的肠胃正在叫嚣着提醒他吃掉这份食物,却无法唤醒他一丝一毫的生气。 奈布看着这一切,心一点点沉下去,这种彻底的麻木和抽离,比昨晚的崩溃更让人心悸,它像一层厚厚的壳,将杰克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也将他自己冻结在其中。 “吃点东西。”奈布走到床边,拿起那碗温热的粥,舀起一勺,递到杰克唇边,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杰克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勺子上,又缓缓移开,重新投向虚无的天花板,他的嘴唇抿得死紧,没有任何要张开的迹象。拒绝的姿态无声而坚决。 奈布的手停在半空,僵持了几秒就没有再劝,只是沉默地将勺子放回碗里,将粥碗重新放回床头柜,他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不再看杰克空洞的脸,目光落在他被纱布包裹的手腕上。 “伤口需要恢复。”奈布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医生说你失血过多,需要静养观察几天,学校那边,我帮你请假了。” 杰克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奈布的声音只是空气里无关紧要的杂音。 奈布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话,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杰克:“你家里的情况,我大概知道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终于激起了一丝微澜。 杰克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虽然视线依旧空洞,但奈布捕捉到了他指尖极其细微的蜷缩。 “你母亲的事……我很遗憾。”奈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但这不是你结束自己的理由。” “理由?”一个极其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死寂。杰克的目光终于聚焦,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向奈布,那眼神空洞依旧,却多了一层自嘲的意味。 “一个被生母憎恨到死的垃圾还需要什么别的理由吗?”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深入骨髓的自我否定。 奈布的心被杰克的话狠狠刺了一下,他看着杰克那双死寂的眼睛,没有回避,也没有立刻反驳,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极其冷静、近乎剖析的语气开口: “杰克,你听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冰层的力度,“你的出生,不是你的错。你父母的恩怨情仇,更不该由你来背负,她恨你父亲,迁怒于你,那是她的狭隘和痛苦,不是你存在的原罪。” 杰克的瞳孔似乎因为奈布这直白到近乎冷酷的话语而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嘴唇翕动,似乎想反驳,想尖叫,想再次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只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气音。 奈布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你不是垃圾!从来都不是!你的画,你的线条,你的色彩……你拥有别人没有的天赋!那才是你!不是别人强加给你的诅咒!” 他盯着杰克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砸下。 “活着,不是为了证明给那些恨你的人看,而是为了证明给你自己看!证明那个被他们否定的杰克,可以活出个人样!” “证明……”杰克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眼中死寂的冰层似乎裂开了更大的缝隙,露出底下深藏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挣扎。 他像是溺水的人,第一次听到岸上的声音,却不知道岸在哪里。 “对,证明。”奈布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证明你不是他们口中的样子,证明你的生命有价值!”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固执地“嘀嘀”作响,奈布掰过他脸,一字一句道:“杰克,如果没人要你,那我要你;如果没人爱你,那我来爱你。” 杰克的目光停留在奈布脸上,那死寂的空洞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搅动。 他看着奈布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看着他那同样一身狼狈却挺得笔直的脊梁,极其微弱的一丝暖流正试图冲破厚重的冰层,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一个穿着朴素,明显有些局促的中年妇女探进头来。 是奈布的母亲。 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看到病房里的情景,尤其是奈布脖子上贴着的纱布和衣服上的污迹时,眼中瞬间涌上浓重的心疼和担忧。 “奈布……”她轻声唤道,目光在儿子和病床上那个苍白脆弱的陌生少年之间游移,充满了不解和忧虑,奈布站起身迎向母亲,低声解释了几句,母亲脸上的担忧并未散去,却化为了无声的叹息。 她走到病床边,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目光慈和地看向杰克:“孩子,阿姨熬了点清淡的粥,你……多少吃点,身体要紧。” 杰克的目光接触到奈布母亲温和的、毫无评判的眼神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眼神里没有他熟悉的厌恶、鄙夷或是怜悯,只有属于长辈的关切。 这种陌生的善意让他无所适从,甚至感到一丝刺痛,他飞快地移开视线,重新盯着天花板,嘴唇抿得更紧,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那层无形的壳里。 奈布母亲看着杰克抗拒的姿态,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勉强,她转向奈布,低声嘱咐了几句,又担忧地看了一眼他脖子上的伤,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保温桶打开,一股带着米香和淡淡肉糜的香气在病房里弥漫开来,比之前病号餐更加诱人,奈布重新盛了一碗粥,端到床边,这一次,他没有再递到杰克唇边,只是将碗放在了床头柜上,离杰克很近的位置。 “吃点。”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我妈熬了很久。” 说完,他不再看杰克,走到窗边,背对着病床,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城市,阳光穿透晨雾,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一言不发给杰克留下了一个无声的空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病房里只剩下粥的香气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苏醒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奈布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静,像是衣料摩擦被褥的声音,又像是……一声极其微弱的、压抑的吞咽。 奈布没有回头,但他的身体,在听到那细微声响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窗外的阳光,一点一点,爬上了窗台。 中午时分,奈布短暂离开医院,回家换洗并处理一些必要的事务,当他带着干净衣物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匆匆赶回病房时,脚步在门口顿住了。 病房里,杰克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侧躺在病床上,面向窗外,他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而绵长,床头柜上,那个保温桶被打开着,奈布的目光落在旁边那个空了的粥碗上。 ——碗壁干干净净,连一点米粒的残留都没有。 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悄然划过奈布疲惫的心底,他轻轻推门进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顺手将带来的东西轻轻放在椅子上,他走到床边,目光落在杰克的脸上。 睡梦中,他那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份死寂的灰败似乎褪去了一点。 奈布的视线下移,落在杰克那只受伤的手上,手腕处的纱布很干净,至少说明他没有乱动,他的目光在病床周围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了自己带来的那个背包上。 他走过去,拉开拉链,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东西——是杰克那个几乎从不离身的、厚重的素描本。 本子的边缘有些磨损,封面沾着一点已经干涸发暗的颜料污渍。 奈布拿着它,走到杰克的病床边。他低头看着沉睡中的人,又看了看手中的素描本,昨晚那幅充斥着绝望字眼的画作,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撕了它,然后将它们都扔进垃圾桶。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不再犹豫,他拿着素描本,走到病房角落那个小小的医疗废物垃圾桶旁,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抓住那本厚重的素描本,狠狠地、毫不犹豫地撕扯起来! “嘶啦——!” “哗啦——!” 纸张被暴力撕裂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突兀地响起,刺耳而决绝,厚实的素描纸被一张接着一张,从本子上粗暴地扯下,揉成一团,再狠狠地、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力道,砸进那个金属的垃圾桶里。 纸团撞击桶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奈布的动作又快又狠,像是在亲手摧毁一个具象化的噩梦,他撕扯着,揉烂着,将那些承载着黑暗和绝望的画面彻底粉碎,他撕掉了那幅用马克笔涂抹的、混乱压抑的暗红深渊;撕掉了那幅裂痕狰狞的石膏苹果;撕掉了所有带着扭曲线条和疯狂字眼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画页…… 一张不留。 睡梦中的杰克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破坏力的噪音惊醒,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带着初醒的迷茫和一丝惊惶。当他看清奈布在做什么时,瞳孔骤然收缩! “不……!”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惊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坐起身阻止,但虚弱的身体和手腕的剧痛让他动作一滞。 奈布听到了他的惊呼,动作却丝毫未停,他撕下最后一页带着疯狂字眼的画纸,狠狠地揉成一团,再重重地砸进已经半满的垃圾桶里,金属桶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然后,他才猛地转过身,他的胸膛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而微微起伏,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手里,只剩下那个被撕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寥寥几张空白页的、残破的素描本封面。 他大步走回病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杰克,然后将那仅剩的、空白的素描本封面,连同奈布母亲带来的几支削好的、崭新的铅笔,一起,“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在了杰克身侧的床铺上。 崭新的铅笔在洁白的床单上滚动了一下,笔尖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空白的封面,像一片等待开垦的、充满无限可能的雪原。 奈布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杰克的心上,也敲打在那片刚刚被暴力清扫过的、名为过去的废墟之上: “听着杰克!” “你的过去,那些垃圾,我替你撕了!” “现在,你的命是我从鬼门关拽回来的!” “从今天起,它归我了!” “想死?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你他妈给我好好活着!” “你不知道画什么的话,就画我吧。” 第9章 沉没 奈布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杰克的耳膜和心上,也砸碎了病房里死水般的寂静,他像是被那拍在床上的素描本封面和铅笔烫到,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缩回目光,重新死死盯住惨白的天花板。 他干裂的嘴唇剧烈翕动着,想反驳,想尖叫,想再次把自己贬低到尘埃里,想质问奈布凭什么,凭什么撕掉他的画,凭什么替他决定生死……但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砂砾,除了发出“嗬嗬”的破碎气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更深的的茫然冲击着他,让他几乎窒息。 他以为奈布会怜悯,会同情,会像其他人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或者干脆带着厌恶离开,但他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场不容分说的接管和宣判。 奈布说完,没有再看他一眼,他转身,动作依旧带着一股狠劲,走到病房角落那个装满了被撕碎画作的医疗废物桶旁,他弯下腰,毫不留情地将桶里那些揉烂的、承载着绝望的纸团用力压实,然后拎起沉重的桶,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病房,留下“砰”的关门声。 病房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甚,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纸张被暴力撕碎的声响,以及奈布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铁锈味。 惨白的阳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落在床头柜那碗早已凉透的粥上,落在崭新的铅笔上,也落在那片空白的、边缘被粗暴撕扯过的素描本封面上。 杰克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石膏像,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奈布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盘旋:“你的命归我了,想死?先问问我答不答应,画我吧……” 荒谬。可笑。霸道得让人愤怒。 凭什么? 他试图调动起一丝愤怒来对抗这种被强行侵入的窒息感,却发现心湖早已干涸,连愤怒的涟漪都激不起,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空洞,他闭上眼,想重新沉入那片隔绝一切的虚无,但奈布那双在血污和绝望中依旧燃烧着灼人火焰的眼睛,却顽固地烙在黑暗的视野里,挥之不去。 还有那只死死按在他伤口上的、带着薄茧和巨大力量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病房门被再次推开,奈布回来了。 他换掉了那身沾满血污颜料的校服,穿着简单的灰色卫衣和长裤,脖子上伤口的纱布也换成了更小的一块,手里拎着一个干净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洗漱用品和一些水果,他沉默地把东西放在椅子上,然后走到窗边,“唰”地一声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正午的阳光带着近乎蛮横的暖意,瞬间倾泻而入,填满了整个病房,驱散了角落的阴冷,杰克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眯起了眼,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手腕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动作僵在半途。 奈布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背对着他,站在阳光里,望着窗外楼下开始喧闹起来的街道,他的背影挺拔,肩线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道沉默的、无法逾越的界碑。 “雨停了。”奈布的声音传来,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宣言从未发生过,“天晴了。” 杰克依旧沉默,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仿佛这样就能避开那刺眼的光,避开奈布的存在,避开这被迫开始的新局面。 下午,奈布的母亲又来了,这次她带来了熬得软烂的鸡汤面,香气扑鼻,她看着依旧侧躺着一言不发的杰克,眼中满是忧虑和心疼,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保温桶轻轻放在床头柜,又摸了摸奈布的头,低声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奈布将保温桶里的面条倒进碗里,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 他端着碗,走到床边,这一次,没有递到杰克嘴边,也没有说话,只是将碗放在了床头柜上,离杰克的脸很近的位置,然后他拿起那本被撕得只剩下封面和寥寥几页空白纸的素描本,连同那几支崭新的铅笔,一起放在了碗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又坐回了窗边的椅子,拿起一本从家里带来的物理习题集,低头看了起来,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病房里只剩下他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遥远的车流声。 时间在无声的僵持中流淌,阳光一点点将奈布的影子拉长。 杰克的胃因为饥饿开始隐隐抽搐,那碗鸡汤面的香气变得无比诱人,也无比折磨,他紧闭着眼,试图抵抗,但身体的虚弱和本能比意志更诚实,他感到一阵眩晕,喉咙干得发疼。 终于,在夕阳的金辉染红窗棂时,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妥协,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支撑起身体,坐起来一点点,他的动作牵扯到左腕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他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杰克喘息着,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面碗上,热气已经散尽,但香气依旧,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空白的素描本和铅笔,奈布的话再次在耳边炸响: “……那你画我吧……” 一股强烈的抵触和自厌再次涌上心头。 他凭什么要听他的?凭什么要接受这种施舍般的“救赎”? 就在这时,一直低头看书的奈布,仿佛头顶长了眼睛,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杰克伸向碗边、却又在半途犹豫停滞的手。 四目相对。 杰克像是做坏事被抓到的孩子,猛地想缩回手,却因为虚弱和疼痛动作笨拙,奈布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催促,没有嘲讽,甚至没有太多情绪,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等待。 那目光像有千钧重,压得杰克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奈布,却像是赌气般,一把抓起了碗边冰凉的勺子,舀起一大勺已经有些凝固的面条,几乎是囫囵地塞进嘴里。 食不知味,如同嚼蜡,只是机械地吞咽着,仿佛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又像是在用这种粗暴的进食,对抗着什么,奈布看着他近乎自虐般的吞咽动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低下头,翻过一页书。 翻页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杰克艰难地吃完了一小半面条,胃里的不适感缓解了一些,但心头的憋闷和屈辱感却更重了,他重重地将勺子扔回碗里,发出“当啷”一声脆响,然后颓然地靠回枕头,再次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沉默和夕阳。 就在杰克以为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会一直持续下去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带着迟疑的摩擦声响起。 是铅笔划过粗糙纸面的声音。 沙……沙…… 极其缓慢,极其生涩,仿佛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带着不确定的试探。 杰克猛地睁开眼,循声望去。 奈布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习题集,他正拿着那本残破的素描本,手里捏着一支铅笔,他没有看杰克,目光落在窗外某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建筑轮廓上。 他握着铅笔的姿势很标准,但动作却带着一种与他性格不符的笨拙和僵硬,笔尖在空白的纸页上极其缓慢地移动着,划出歪歪扭扭、断断续续的线条,努力地、生涩地勾勒着窗外景物的剪影。 一个方形的窗框,几道代表远处楼宇的竖线,一团象征树冠的乱糟糟的涂鸦…… 他画得极其认真,眉头微微蹙着,嘴唇紧抿,仿佛在攻克一道世界级的难题,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柔和了他惯常的冷硬线条。 沙……沙…… 那笨拙的、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线条,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杰克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弱、却又无法忽视的涟漪。 奈布……在画画? 为了那句“画我吧”……他竟真的在尝试? 杰克的目光死死钉在奈布的手上,钉在那张被笨拙线条填满的空白纸页上,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攫住了他。 荒谬、可笑、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还有一丝微弱到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 这个总是笔直如标枪、信奉秩序和规则、连校服拉链都要拉到顶端的班长,此刻正以一种近乎笨拙的虔诚,挑战着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领域。 没有天赋,没有技巧,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笨拙的尝试,这画面本身,就带着一种奇异的、震撼人心的力量。 奈布似乎感受到了杰克的目光,手中的铅笔顿住了,他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杰克复杂的注视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张画满了稚拙线条的纸页,轻轻撕了下来,然后他将那张画着他“杰作”的纸,连同素描本和铅笔,再一次,轻轻地推到了杰克的病床边。 空白的下一页,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奈布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杰克,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命令式强硬,却多了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抗拒的东西。 一种无声的邀请,一种“我先行一步”的示范,一种“你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坦然。 病房里,夕阳的暖光流淌,空气中弥漫着鸡汤面残留的微凉香气,消毒水的味道,还有铅笔划过纸面留下的、微弱的石墨气息。 杰克的目光,在奈布平静的脸上,在他推过来的空白素描本上,在那张画满了笨拙线条的废纸上,来回游移,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笨拙线条的牵引下,极其艰难地、缓慢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他盯着那片空白的纸页,仿佛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恐惧的未知领域。 时间仿佛静止了。 终于,在夕阳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前一刻,在奈布沉默而持久的注视下,杰克那只搁在被子上的、没有受伤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迟疑,抬了起来。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最终落在了那支削好的,笔尖闪着微光的铅笔上,熟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又无比陌生的悸动。 他没有立刻拿起它,只是用指尖轻轻地、几乎感觉不到力度地碰触着那光滑的木质笔杆,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也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还拥有拿起它的力量。 奈布依旧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灯塔,窗外的最后一点余晖,温柔地包裹着病房里这无声的、充满张力的瞬间。 杰克的手指,在铅笔上停留了许久,最终,那微微颤抖的指尖,猛地收拢,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将那支铅笔,紧紧攥在了掌心。 笔杆的棱角硌着他的皮肤,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神有了一瞬间的凝定。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那支紧握的铅笔,第一次,主动地迎上了奈布等待的目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死寂的空洞裂开了更大的缝隙,底下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 一丝被强行点燃的的寓意不明。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攥着那支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根将他从深渊边缘拽回的绳索。 奈布看着他紧握铅笔的手,看着他眼中那挣扎着不肯熄灭的微弱光芒,紧绷的下颌线,终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第10章 落笔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沉没,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无数细碎的星火,在渐深的暮色中无声地宣告着黑夜终将过去,而拿起笔,或许就是走向春天的第一步。 铅笔被握在掌心,那细微的棱角硌着皮肤,带来一种近乎刺痛的实感,却奇异地压下了杰克脑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他攥得那样紧,指节绷得发白,仿佛那不是一支笔,而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或是通向某个未知、令人恐惧的世界的钥匙。 奈布没有动。 他依旧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夕阳的余晖在他身后收拢,城市的灯火在他轮廓边缘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 他收回了目光,重新拿起那本物理习题集,却没有翻开,只是放在腿上,视线低垂,仿佛在给杰克一个不受打扰的空间。 沉默像满到快要溢出的水,既带着压力,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包容,病房里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城市脉搏般的喧嚣。 杰克的目光落在空白的纸页上,那片纯粹的白色像一片无垠的雪原,那片雪白刺眼炫目,充满了未知的威胁,他感到一阵眩晕,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握着铅笔的手心渗出冷汗。 画什么?怎么画?奈布那句话像一个魔咒,又像一个荒谬的笑话,他凭什么画他?他又能画出什么?他笔下的东西,从来都带着诅咒和黑暗……是没人要的垃圾! 然而,奈布那笨拙的窗景涂鸦,像一枚生锈的钉子,顽固地楔入他混乱的思绪,那歪扭的线条,那毫无章法的构图,却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真诚,那个永远一丝不苟、站在规则顶端的班长,为了一个荒谬的承诺,在尝试他完全不擅长的领域。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自厌、屈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涌上心头,像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又像是为了向奈布证明什么,证明他画不了,证明他就是一团糟。 包括他赠与我的全世界最无力的相拥。 杰克几乎是带着一股狠劲猛地将笔尖戳向纸面。 “嗤——” 尖锐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铅芯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一道深重的扭曲的几乎要撕裂纸张的黑色轨迹,那不是线条,更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杰克的手剧烈地颤抖着,笔尖不受控制地在纸上乱戳、拖拽,留下大片混乱、压抑、毫无意义的黑色污渍。 他闭着眼,呼吸急促,仿佛在与无形的恶魔搏斗,要将心中所有的黑暗、痛苦和绝望都倾泻在这片白纸上。 沙沙……嗤啦……笔尖折断的声音…… 奈布抬起了头,他看着杰克近乎癫狂的动作,看着他手背上因用力而凸起的青筋,看着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和紧闭双眼下痛苦扭曲的表情,他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目光里没有评判,没有不耐,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理解。 杰克胡乱涂抹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力气的耗尽和手腕伤口的隐隐作痛让他不得不停下。 他喘息着,睁开眼,看向自己的“杰作”——纸上是一片狼藉的、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他内心无法驱散的阴霾,比垃圾桶里那些被撕碎的画更加混乱和绝望。 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更深的羞耻感攫住了他,他猛地将铅笔摔在纸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铅笔滚落到床边。 “看到了吗?!”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破碎的自嘲和绝望,“这就是我!只能画出垃圾!永远都是垃圾!”他猛地别过脸,再次将自己埋进枕头,肩膀因压抑的情绪而微微耸动。 病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几秒钟后,脚步声响起,奈布站了起来,走到病床边,他没有看杰克,目光落在那张被黑色污渍覆盖的画纸上,他弯下腰,没有嫌弃那片混乱的黑暗,而是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支滚落的铅笔。 铅芯断了一截,他走到窗边的小桌旁,拿起削笔刀,一下一下,沉稳而耐心地将它重新削尖。 削笔刀刮擦木屑的声音,在寂静中规律地响着。 杰克埋在枕头里,那声音却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他身体僵硬,等待着预料中的斥责、失望,或是干脆的放弃。 脚步声再次靠近,奈布回到了床边,这一次,他将那支削好的、笔尖锐利闪光的铅笔,轻轻放在了杰克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边,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去碰杰克,而是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捏住了那张画满了黑色混乱的画纸的一角。 在杰克惊愕的目光中,奈布平静地将那张纸从素描本上撕了下来,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粗暴地揉烂扔掉,而是将那张承载着混乱与绝望的纸,平整地铺在了床头柜上,就在那碗凉透的鸡汤面旁边。 接着,他拿起素描本,翻开了新的一页空白,崭新的白色,再次展露无遗。 奈布拿起一支崭新的铅笔,没有看窗外,这一次,他的目光落在了杰克身上——落在他蜷缩的、抗拒的背影上,落在他包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腕上,落在他凌乱发丝遮掩的、苍白的后颈上。 笔尖落下。 沙…… 不再是笨拙地描绘远景,奈布的动作依旧生涩,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笨拙的缓慢,他努力地、一笔一划地,勾勒着眼前这个蜷缩的背影的轮廓,肩膀的线条,脊椎微凸的弧度,深陷在枕头里的头颅的形状。 ……他画得极其专注,眉头紧锁,仿佛在临摹一件极其复杂的艺术品,每一个线条都倾注了巨大的努力。 沙……沙…… 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像细小的沙粒,摩擦着杰克紧绷的神经。他无法再将自己完全埋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专注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带着一种灼热的穿透力。 他在画他?画他现在这副狼狈不堪的可怜虫模样? 屈辱感再次涌上,但这一次,似乎还掺杂了一丝被注视、被“看见”的奇异感,即使是以这种他无法接受的方式。 奈布画得很慢,也很艰难。他显然没有捕捉动态或神韵的技巧,画出来的只是一个极其僵硬、比例失调的简单轮廓,一个蜷缩的、模糊的人形剪影。但他画得很认真,很用力,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固执地宣告:我看见你了,杰克。 即使你蜷缩着,即使你满身伤痕,即使你觉得自己是垃圾,我也看见了,并且我在试图把你画下来,留在我的世界里。 最后一笔落下,奈布看着纸上那个歪歪扭扭、甚至有些可笑的背影轮廓,沉默了几秒后他再次伸出手,将这张新的、画着杰克背影的纸页,也轻轻撕了下来。 他走到床头柜前,将这张新画,覆盖在了之前那张被杰克涂满黑暗混乱的画纸上。 两张纸叠在一起,底层的黑暗隐约透过上层薄薄的纸张,形成一种混沌的底色,而上层那个笨拙的、蜷缩的背影轮廓,在底层的黑暗衬托下,竟显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碎的脆弱和……存在感。 奈布将叠在一起的两张画纸,轻轻推到了杰克脸朝向的那一侧。 他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拿起素描本,翻开了第三页空白,随后他坐回椅子,将本子放在腿上,笔尖悬在崭新的纸页上方,目光投向窗外渐深的夜色,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等待。 病房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只有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嗡鸣。 杰克埋在枕头里,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奈布那无声的行动,像一场沉默的风暴,席卷了他所有的防御,覆盖上他的轮廓……这算什么?一种自以为是的救赎表演? 然而,那叠放在一起的两张纸,却像一个无法忽视的物理存在,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底层那浓重的黑暗是他自己涂抹的绝望,而上层那个笨拙的轮廓……是奈布眼中看到的他。 他……在奈布眼里,是这个样子的?一个蜷缩的、模糊的、脆弱的存在?而不是一团纯粹的、令人作呕的垃圾?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灯火越来越亮,将病房映照得半明半暗,奈布没有再动笔,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个耐心的守夜人,终于,在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杰克那只搁在被子上的、没有受伤的右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指尖,先是无意识地蜷缩,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有千钧重量的迟疑,伸向了床头柜。 他没有去碰那碗凉透的面,也没有去碰叠放的两张画纸,而是越过了它们,轻轻地、颤抖地,落在了那支被奈布削好、放在他手边的铅笔上,笔杆再次被他攥入掌心,这一次,不再是带着自毁的狠劲,而是一种沉重的、仿佛耗尽全身力气的……拿起。 他没有立刻去碰素描本上的空白页,他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引,落在了床头柜上那叠在一起的两张纸上,他看着上层那个奈布画的、笨拙的、蜷缩的背影轮廓,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支撑起身体,牵扯到手腕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没有停下,他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后背一片冰凉,他拿起那叠纸,目光落在上层自己的轮廓上,又移向底层那片混乱的黑暗。 他沉默地看着,眼神空洞而复杂,许久,他伸出右手的手指,不是拿笔,而是用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触碰禁忌的小心,轻轻地、沿着上层那张纸上,奈布画出的那个蜷缩背影的轮廓线描摹了一遍。 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留下细微的触感。 做完这个动作,他像是耗尽了力气,闭上眼,靠回床头,胸口微微起伏。 窗边,一直沉默的奈布,握着铅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依旧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但紧绷的肩线,似乎微微松弛了一毫。 夜,更深了。 杰克重新睁开眼,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探究。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紧握铅笔的右手,又看向素描本上那片等待着他的空白。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下笔,他握着笔,悬在纸面上方,指尖依旧微微颤抖,但不再是之前的狂乱,他似乎在感受着笔的重量,感受着石墨与纸张之间可能发生的联系。 沙…… 极其轻微的一声。 笔尖终于落下,不是戳,也不是划,而是带着一种生疏的试探,在纸的角落,落下了一个小小的、歪斜的点,然后又是一点,接着是几条极其短促、断断续续的横线,没有任何具体的形象,只是纯粹地感受着笔尖划过纸面带来的摩擦和阻力,像初生的婴儿第一次尝试触摸世界。 他画得很慢,很专注,眉头微蹙,仿佛在聆听笔与纸的低语,那笨拙不成形的线条,在惨白的纸页上蔓延,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极其细微的暖流,试图寻找着属于自己的河道。 奈布依旧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但眼角的余光,却清晰地捕捉着那在空白上缓慢移动的笔尖,他紧抿的唇角,在阴影中,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窗外的城市灯火,在深沉的夜色中无声闪烁,病房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微弱却持续,像一颗在冻土下艰难萌动的种子,宣告着生命本身的、不屈的低语。 第11章 新生 杰克出院那天,阳光异常慷慨,金灿灿地铺满了医院门口的水泥地,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空气里残留着昨夜暴雨冲刷过的清冽,混合着消毒水和尘土的复杂气息。 奈布拎着一个半旧的行李包,里面是杰克少得可怜的换洗衣物和那本被撕得只剩几页的素描本,正站在台阶下等,奈布身上洗得发白的灰色卫衣在阳光下透着一股干净利落的暖意。 杰克站在台阶上,眯着眼适应光线,手腕上厚厚的纱布在衣袖下隐隐作痛,提醒着不久前那场血色的疯狂,阳光很好,好得有些刺目,甚至带着一种不真实的、令人无所适从的暖意。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奈布带来的、稍显宽大的薄外套,布料陌生的柔软触感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离开那间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白色牢笼,迎接他的并非解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空茫和悬在半空的无所依凭。 奈布的家会是什么样子?那个只见过两面、眼神温和又带着忧虑的阿姨……他不敢深想,胃部一阵熟悉的紧缩。 “走了。”奈布的声音不高,带着他惯常的平静,打破了杰克纷乱的思绪,他朝停在路边的旧自行车偏了下头,没有多余的询问或安慰,仿佛只是进行一项早已安排好的日常任务。 杰克沉默地走下台阶,脚步有些虚浮,奈布把行李包挂上车把,自己跨上车座,一脚支地稳住车身,杰克迟疑了一下,才侧身坐上后座,老旧的车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尽量不去触碰奈布的后背,身体僵硬地向后仰着,维持着一个疏离又摇摇欲坠的姿势,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载着两人,还有那份沉甸甸的、未卜的安置,驶离了医院那片令人窒息的白色区域。 路程不长,穿过几条喧闹的街巷,拐进一片相对安静的旧式居民区,楼房的墙壁被岁月染上斑驳的痕迹,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在微风里轻轻摇晃,奈布在一栋爬着些枯藤的单元楼前停下。 他把车锁在楼下锈迹斑斑的铁架上,拎起行李包,率先踏上狭窄、光线不足的楼梯。 杰克跟在后面,脚步落在水泥台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空气里弥漫着老旧楼道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饭菜余温的复杂气味,每上一层,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那扇紧闭的、漆色剥落的铁门越来越近,像一道他无法预知答案的考题。 奈布掏出钥匙,金属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他利落地打开门,侧身让开。 一股温暖、家常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楼道里尘埃和泥土的气息,这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猝不及防地纠缠上了杰克,他站在门口,如同被钉在原地,竟一步也挪不动了。 这味道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遥远得几乎被遗忘的、模糊的暖意,像隔着厚重冰层透来的一缕微光,让他心头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发热。 他狼狈地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磨损的鞋尖,不敢去看门内的景象。 “妈,我们回来了。”奈布的声音打破了门口的凝滞,他率先走了进去,顺手把行李包放在门边的矮柜上。 “哎,回来就好。”一个温和的女声从里面传来,带着一种舒缓的暖意。脚步声由远及近。 杰克强迫自己抬起仿佛灌了铅的脚,跨过那道低矮的门槛,门内是一个小小的客厅,光线明亮,陈设简单却整洁,一个系着围裙、面容温婉又带着几分生活磨砺痕迹的中年妇女站在几步开外,正是奈布的母亲,她的目光落在杰克身上,没有审视,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和包容。 “杰克同学,欢迎你来,”奈布母亲的声音很柔和,像拂过水面的风,“地方小别嫌弃,就当自己家一样。”她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他下意识缩进衣袖的手腕位置,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快得如同错觉。 “阿……阿姨好。”杰克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他笨拙地弯腰鞠躬,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关节,视线慌乱地扫过地面,不敢与她对视,那句“就当自己家一样”像一根柔软的刺,轻轻扎在他紧绷的心弦上,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 “家”这个字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在他独自一人徘徊地这些年,他从没在母亲嘴里听过这个字。 “快进来坐,别站着,”奈布母亲招呼着,转身走向厨房,“饭菜刚做好,洗洗手就能吃了。”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留下那温暖的家常气息在客厅里弥漫,奈布示意杰克跟上,带他穿过小小的客厅,来到角落一个狭窄的卫生间门口。 “洗手。”奈布言简意赅,拧开了水龙头。 水流冲刷在手上,杰克才迟钝地感到一丝真实,他用力搓洗着手指,仿佛要洗掉什么看不见的污秽,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他迅速移开视线,关掉了水龙头,等他磨蹭着回到客厅,奈布母亲正端着最后一盘热气腾腾的青菜从厨房出来。 小小的四方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副碗筷,中间是几样简单却诱人的家常菜:油亮的红烧排骨堆在盘子里,碧绿的炒青菜,金黄喷香的煎蛋,还有一盆奶白色的豆腐汤,正氤氲着热气。 温暖的灯光笼罩着餐桌,食物的香气浓郁得几乎有了实体。 “来,坐吧。”奈布母亲解下围裙,在靠里的位置坐下,奈布坐在她对面。 杰克局促地站在桌边,像一块被硬生生搬进来的因此十分格格不入的石头,这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对他而言太过奢侈,也太过陌生,他甚至不知道该坐哪里,手脚都显得多余。 奈布抬手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位,他才像得到指令的机器人,僵硬地挪过去,拉开椅子坐下,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他挺直脊背,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视线低垂,只盯着自己面前那方寸桌面。 “别拘束,杰克同学,”奈布母亲拿起筷子,语气依旧温和,“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随便做了点,尝尝这排骨,奈布早上特意去买的,说你可能喜欢。” 说着,她极其自然地伸出筷子,夹起几块炖得软烂、色泽诱人的排骨,稳稳地放进了杰克面前那个空着的白瓷碗里。 碗里瞬间堆起了一座小小的肉山。 杰克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几块落在碗里的排骨,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得他指尖都蜷缩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堆油亮的肉块,奈布母亲那双温和的眼睛,此刻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在他身上。 记忆中母亲那张因怨恨而扭曲的脸、那些尖锐刻薄的诅咒、临死前那句“垃圾”的嘶吼……无数碎片在脑海中轰然炸开,尖锐地切割着他的神经。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阿姨……” 杰克的声音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来,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他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自毁般的冲动。 “我妈妈……她……她临死前……” 每一个字都像是沾着血的玻璃渣,艰难地往外吐,“……她说我是……垃圾……”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瞬间变得粘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饭桌上温暖的食物香气似乎也凝滞了。 奈布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倏地抬眼看向杰克,眼神锐利如刀,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已经握成了拳。 死寂,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车流声,更衬得屋内的沉默震耳欲聋,奈布母亲夹菜的动作停在了半空,她脸上的温和表情像是被冻结了,眼中清晰地闪过一丝震惊和深切的痛楚。 她看着眼前这个瘦削苍白、浑身竖着尖刺却又从骨子里透出绝望无助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被至亲诅咒的黑暗荒原。 几秒钟的沉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奈布母亲极其缓慢地放下了筷子,她没有看奈布,目光依旧落在杰克那张写满痛苦和自我厌弃的脸上,她的表情没有指责,没有泛滥的同情,只有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沉重理解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母性的包容。 她伸手,端起那盆热气腾腾的豆腐汤,拿起汤勺,稳稳地舀了大半碗,乳白色的汤汁里沉着嫩滑的豆腐和几粒翠绿的葱花。她将这碗热汤,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杰克面前那只堆着排骨的碗旁边,碗底接触桌面,发出轻微而笃定的一声轻响。 “孩子,”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杰克混乱的脑海,抚平了那些尖锐的噪音,“她病糊涂了。” 她病糊涂了。不是顺着杰克的话指责她,也不是随意发表一些“成年人肯定有她的苦衷”的见解,更不是劝说杰克去原谅她,很简单的几个字,却似乎就这样解开了杰克的心结。 话语平静无波,却像一把重锤,砸碎了那层“垃圾”的沉重标签,也砸开了杰克心中那道被冰封的闸门。 “好孩子,” 奈布母亲的声音更柔和了几分,带着一种熨帖的温度,“把汤喝了。” “好孩子”……这三个字像带着魔力,轻轻叩击在杰克冰封的心湖上,碗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那股温润的豆香混合着葱花的清新气息,执拗地钻进他的鼻腔,霸道地驱赶着记忆里血腥和颜料的刺鼻味道。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被氤氲的水汽遮挡,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温暖的乳白色。 那碗汤像一个无声的命令,又像一个温暖的锚点,将他从惊涛骇浪的混乱边缘,轻轻拽回这方小小的、充满烟火气的餐桌。 他几乎是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那声“好孩子”的微弱渴望,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光滑的瓷勺柄。 杰克笨拙地舀起一勺汤,汤汁因为手的颤抖而晃动着,洒落了几滴在桌面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奈布母亲仿佛没有看见那点狼狈,只是拿起自己的筷子,极其自然地又夹了一筷子翠绿的青菜,轻轻地放在杰克碗里排骨的旁边。 绿意点缀在油亮的肉块边,煞是好看。 奈布紧绷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收回锐利的目光,不再看杰克,低下头,夹起自己碗里的米饭,大口地吃了起来,咀嚼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打破沉默的用力。 勺子终于送到了唇边,温热的汤汁触碰干裂的嘴唇,带着一点咸鲜,还有豆腐特有的软嫩滑入喉咙,一股暖流顺着食道缓缓流下,熨帖着痉挛的胃部。 这暖意仿佛有生命,一丝丝渗透进四肢百骸,驱赶着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杰克猛地低下头,几乎是贪婪地、大口地吞咽起来,热汤的温度烫得他舌尖发麻,眼眶也跟着剧烈地发热、发酸。 他死死地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只能更用力地吞咽,仿佛要把这陌生的暖意、这沉重的委屈、这突如其来的酸楚,连同那声“好孩子”一起狠狠地咽下去,藏到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他吃得狼吞虎咽,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发红的眼眶,米粒沾到了嘴角也浑然不觉,只是不断地舀汤,不断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和排骨。碗里那座小山迅速地矮了下去。 “慢点吃,小心烫。”奈布母亲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和依旧,听不出任何异样。她又舀了一勺汤,添进杰克快要见底的碗里。 奈布抬起头,瞥了一眼身边那个几乎要把脸埋进碗里的脑袋。他伸出脚,在桌子底下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杰克的凳子腿。“喂,”他的声音带着点惯常的不耐烦,却又奇异地冲淡了方才的沉重,“没人跟你抢,能不能斯文点?” 杰克扒饭的动作猛地一顿,凳子被踢的震动感清晰地传来,奈布那带着点粗鲁的提醒,反而让他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莫名地松弛了一丝,他没有抬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动作却真的放慢了一些,他夹起一块青菜,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舌尖尝到了清甜的滋味。 窗外的暮色悄然加深,金红色的晚霞褪去,染上了温柔的蓝紫色,小客厅里,头顶的白炽灯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光晕,静静地笼罩着这方小小的天地。 食物的香气、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奈布略显粗鲁的咀嚼声、奈布母亲偶尔添汤时汤勺碰碗的轻响……所有这些细微的、日常的声响,交织成一张温暖而坚实的网,无声地包裹着那个埋头苦吃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杰克依旧低着头,肩膀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僵硬地耸着,微微放松地垮下来一点轮廓,那只握着勺子的右手,虽然指尖还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但每一次抬起落下,已不再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他一口一口地吃着碗里的饭菜,喝着温热的汤,每一次吞咽,都像是笨拙而艰难地,咽下一小块名为“可能”的碎片。 那碎片微小,带着棱角,划过喉咙时仍有痛楚,却固执地沉淀下去,试图填补那片名为“不被需要”的巨大空洞,头顶的灯光安静地流淌,窗外的世界彻底沉入夜色,而屋内的这一方灯火,正艰难地,为一个迷途的灵魂,映照出脚下第一寸可以立足的土地。 “奈布很喜欢你呢,他是个很怕麻烦又界限分明的孩子,可他却将你带回了家。”奈布母亲手握成拳捂嘴含笑道,“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把这里当做自己家,正好可以和奈布一起上学。” 不介意的话……怎么会介意? 简直是……求之不得……杰克冲奈布母亲笑了一下,这次没有任何的伪装意味:“好啊,我也很喜欢奈布呢。” “奈布的父亲是一位警察,前几年因公牺牲了,我一个人抚养奈布也很孤单,一直都很担心奈布会因此受到伤害。”奈布母亲缓缓说道,“其实奈布是个好孩子,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他一直都不让我怎么操心,但你是他第一个带回来的朋友。” “我还很担心他会没朋友来着。” “喂!妈妈!我只是怕把同学带回家让你招待给你添麻烦!才不是只有他一个朋友呢。” “奈布朋友可多了……” “好好好,那你下次多带几个朋友回家让我见见,快吃快吃吧,待会饭菜都冷掉了。” “喂!你这家伙!不要真的把排骨全部吃掉!”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那段诗词引用自郑愁予的《错误》[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新生 第12章 【番外】枯木若逢春 【番外】班长和转校生恋爱二三事 班上的空气里,最近漂浮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因子。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漾开的涟漪不大,却足以让嗅觉灵敏的鱼儿们纷纷侧目,那涟漪的中心是教室后排靠窗那两个位置。 ——班长和那个新来的转校生。 变化是无声无息渗透的。 最直观的,是杰克那个几乎从不离身的厚重素描本,那曾像他阴郁气质的延伸,边缘沾着洗不掉的炭黑和可疑的暗色颜料污渍。 如今,它虽然依旧破旧,封面的磨损诉说着过往,但当他翻开时,从缝隙里窥见的,不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扭曲撕裂的线条,或是那些力透纸背、触目惊心的“垃圾”、“去死”字眼。 取而代之的,是光、是线条、是同一个人的无数个瞬间。 是奈布 。 大家都在讨论杰克请假的这段时间两人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两人的关系发生了质的飞跃。 杰克似乎找到了他唯一且永恒的模特: 奈布低头演算一道复杂的物理题时,额前碎发垂落,眉心因专注而拧起的那道浅浅褶皱,被铅笔精准地捕捉,细腻得仿佛能感受到他思维的电流; 奈布被午后过分慷慨的阳光晒得昏沉,不得不趴在课桌小憩时,阳光调皮地跳跃在他深棕色的发梢,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连那几根不听话翘起的发丝都被杰克耐心地勾勒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甚至,奈布在体育课后满头大汗冲回座位,仰头灌下大半瓶冰水时,脖颈拉出的利落线条,喉结因吞咽而上下滚动的那一瞬动态,都被定格在纸页上,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这些画,笔触依旧带着杰克固有的风格,但内里的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天赋本身就极高,原先那阴暗中透出压抑带着自毁的疯狂气息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观察,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一种近乎贪婪的光明捕捉。这让杰克的速写本上全部都是同一个人。 前排坐着的是一个心思细腻、扎着马尾辫的女生,也是第一个忍不住回头的,那是在一节沉闷的自习课上,她正被一道解析几何折磨得抓耳挠腮,百无聊赖地转着笔,视线不经意扫过斜后方。 杰克微低着头,额前深棕色的微卷发丝垂落,遮住了一点过于专注的眉梢,他手中的铅笔在纸面上轻盈滑动,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一点一点描绘出他心中所想。 莉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笔下流淌的画面吸引。 ——那是奈布的侧脸。 而奈布此刻正专注地看着窗外,大概在思考什么,侧脸的线条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介于青涩与沉稳之间的冷硬感,却被杰克的笔赋予了某种……柔和的温度。 莉莉看得有些呆了,她甚至忘了自己还在解题,直到杰克似乎察觉到了窥视的目光,手中的笔微微一顿,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合上本子或投来一个疏离的眼神,他只是缓缓抬起眼,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地看向她。 莉莉的脸瞬间涨红了,像是做坏事被抓包,她心脏怦怦直跳,尴尬又带着强烈的好奇,脱口而出:“杰、杰克你最近画风……”她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眼睛亮晶晶的,“……好阳光啊?” “阳光”这个词蹦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个词,曾经和杰克这个人,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整个后排似乎都因为莉莉的这句问话而安静了一瞬,几个假装低头看书实则竖着耳朵的同学,动作都顿住了。 杰克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莉莉的肩膀,落在了教室后方,奈布正站在那里,和体育委员说着什么,大概是关于下周篮球赛的安排,对方的站姿依旧笔挺,神情专注,偶尔点头表示认可,阳光勾勒着他宽阔的肩膀轮廓,描摹出劲瘦的肌肉线条。 整个人身上落满了光。 杰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那笑意不再是往日那种带着玩味或挑衅的狎昵,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安宁的暖意。 他重新低下头,视线落回画纸上奈布的侧脸轮廓,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初春解冻的湖面,带着一种确认般的笃定: “嗯。”他应了一声,笔尖继续在纸上滑动,补完了奈布侧脸下颌线最后一道干净利落的转折,然后才仿佛补充般,低低地说,“可能是春天来了。” 莉莉愣住了,她看着杰克低垂的侧脸,那专注的神情柔和了他惯常的苍白和阴郁,仿佛真的被什么温暖的光照亮了。 她又猛地回头看向教室后方的奈布,奈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正结束谈话,抬起眼,目光精准地穿过几排座位,落在了杰克身上。 那一瞬间,莉莉发誓自己看到奈布那总是冷硬如石刻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像是确认,又像是无声的回应。 “嘶……”莉莉倒抽一口冷气,猛地转回身,用手捂住了嘴,心脏狂跳得快要蹦出来。她激动地一把抓住同桌艾玛的胳膊,压低了声音,兴奋得语无伦次:“艾玛!你看见没?!天啊!杰克说‘春天来了’!他看奈布的眼神!奈布看回来了!我的妈呀!” 艾玛正沉浸在言情小说里,被莉莉这一抓吓了一跳,茫然地抬起头:“啊?什么春天?谁看谁?”她顺着莉莉激动的手指方向回头,只看到杰克依旧低着头画画,奈布已经走回座位坐下了,似乎一切如常。“没什么啊?”艾玛莫名其妙。 “哎呀你笨死了!”莉莉急得直跺脚,却又不敢大声,只能凑到艾玛耳边,用气音飞快地把自己刚才的发现和杰克那句“春天来了”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艾玛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嘴巴张成了O型,手里的言情小说“啪嗒”一声掉在桌肚里,“真……真的假的?”她难以置信地再次回头,这一次,目光带上了雷达般的审视。 变化一旦被点破,便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在班级里蔓延开来,被无数双眼睛捕捉放大再咀嚼。 “喂喂,你们发现没?杰克现在都不主动招惹班长了?以前不是变着法儿撩拨吗?” “何止不招惹!上次大扫除,班长搬那个巨沉的石膏地球仪,杰克一声不吭就过去搭了把手,虽然班长好像瞪了他一眼,但也没推开。” “对对对!还有还有,上周五放学下雨,我看见杰克没带伞,在走廊傻站着,结果班长居然把自己的伞塞给他了,自己淋着雨冲出去的,我当时还以为我看错了!” “我的天!班长主动给杰克伞?!世界末日了?” “不止呢!你们看杰克课桌里,是不是总有个保温饭盒?我瞥见过一次,里面菜色可好了,绝对不是食堂的!你们说会不会是……” “班长带的?!不可能吧!班长那种钢铁直男会带饭?别扯淡了,还带两份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没发现杰克最近脸色好多了吗?以前白得吓人,现在……好像有点人气儿了。” “还有还有!杰克现在画画,那眼神……啧啧,专注得哟,简直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画的还全是班长!那温柔劲儿,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课间的走廊、午休的食堂角落、放学路上的小团体,窃窃私语如同暗流涌动,那些曾经对杰克避之唯恐不及、或带着猎奇目光看待他撩拨奈布的人,如今都被这无声的巨大转变惊得目瞪口呆。 猜测、推演、兴奋、难以置信……各种情绪交织发酵。 然而,流言的漩涡中心,那两个人却像活在另一个静谧的次元。 杰克的世界似乎缩小到了他的画板、铅笔,和奈布存在的每一个角落,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那种阴郁的、拒人千里的戾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专注安宁。 他不再在意那些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只是用画笔一遍遍描摹着奈布。 ——奈布皱眉思考时鼻梁的弧度,奈布指尖翻动书页时骨节的形状,奈布阳光下微微泛着金色的睫毛。 那些被杰克捕捉到的细节,在纸上凝固成永恒的光影,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占有欲和小心翼翼的珍重。 而奈布,依旧是那个沉稳冷静、一丝不苟的班长,他依旧会毫不留情地指出值日生没擦干净的黑板角,会在自习课维持纪律时敲响讲台,会面无表情地收齐所有人的作业。 但若有细心的观察者,会发现一些极其细微的差别。 当杰克因为长时间低头画画而揉着酸痛的脖颈时,奈布的目光会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一下,然后下一秒,一个揉成团的纸条会精准地砸在杰克的素描本上,上面是奈布力透纸背、毫无美感可言的几个大字:“坐直!” 当后排几个男生因为杰克过于专注画奈布而发出暧昧的哄笑时,奈布会立刻停下手中的笔,冷冷地扫视过去。 那目光不再像以前对待杰克挑衅时的厌恶,而是一种带着警告意味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瞬间就能让那几个男生噤若寒蝉,讪讪地低下头。 当杰克又忘记带物理课本,他似乎总记不住带这本,习惯性地想往桌肚里摸素描本时,一本熟悉的、书角都磨得有点起毛的课本已经“啪”地一声,被推到了两张课桌的交界处。 奈布目不斜视,继续看着黑板上的受力分析图,仿佛只是随手推过去一块橡皮,杰克微怔,随即嘴角会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默默地将那本带着奈布体温的书拉到自己面前。 最让全班集体倒抽一口冷气的“实锤”,发生在一次寻常的体育课后的自由活动时间,男生们照例分成几拨打半场篮球,奈布是绝对的主力,动作矫健突破犀利,成为了两队争抢的对象,而杰克则像往常一样,抱着他的画板,找了个远离喧嚣、又能清晰看到球场的角落台阶坐下。 阳光很好,他摊开素描本,铅笔在纸面上流畅地滑动,目光追随着场上那个最耀眼的身影。 奈布刚完成一次漂亮的抢断,正带球快速突破,准备上篮,就在他起跳的瞬间,侧翼一个叫陆仁贾高大壮硕的体育生,平时就有点莽撞,他为了封盖,整个人像失控的坦克一样猛冲过来,冲撞的角度极其危险,眼看就要狠狠撞在奈布腾空的腰侧! “小心!”场边有人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奈布展现了他惊人的核心力量和反应速度,在空中强行拧身,避开了要害,但落地时重心不稳,还是被带了一下,踉跄着向后倒去,手肘重重擦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嘶——”奈布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瞬间拧紧,手肘处火辣辣地疼,瞬间擦破了一大片皮,渗出血珠。 “班长!” “奈布!”几个同学立刻围了上去。 “你他妈瞎啊!”有人对着闯祸的陆仁贾吼。 陆仁贾也慌了,挠着头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没收住!班长你没事吧?” 奈布摆摆手,低头查看自己擦伤的手肘,血珠正顺着小臂往下淌,他刚想说没事打球的时候受伤是难免的,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从场边冲了过来带起一阵风,几乎是撞开了围在奈布身边的几个人。 是杰克。 他脸上惯常的平静和专注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骇人的阴鸷和戾气,仿佛瞬间回到了那个在血泊中握着刮刀的夜晚,他一把攥住陆仁贾的衣领!动作快得让人反应不及,陆仁贾比他高壮半头,竟被他拽得一个趔趄! “你他妈找死?!”杰克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疯狂和狠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陆仁贾,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眼睛没用就他妈捐了!”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杰克这突如其来的暴戾和身上散发出的恐怖气场震慑住了,陆仁贾更是被他眼中那实质般的杀意钉在原地,脸色发白,一时间竟忘了反抗。 “杰克!”奈布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瞬间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他忍着痛,一把抓住杰克紧攥着陆仁贾衣领的那只手腕,动作不是拉开,而是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向下压。 杰克猛地转过头看向奈布,眼中的疯狂戾气在接触到奈布目光的瞬间,如同沸水浇上寒冰,剧烈地翻腾了一下,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急切的东西强行压下。他看到了奈布手肘上刺目的血痕。 “放手,”奈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混乱的力量,他的目光牢牢锁住杰克的眼睛,没有丝毫退让,“我没事。” 杰克胸膛剧烈起伏着,攥着陆仁贾衣领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暴起,他死死地盯着奈布,又狠狠地剜了对方一眼,那眼神依旧刺骨。 几秒钟的僵持,像几个世纪般漫长。 最终,在奈布沉稳而坚定的注视下,杰克猛地甩开了手,陆仁贾踉跄着后退两步,惊魂未定地看着杰克,又看看奈布,大气不敢出,杰克不再看任何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回到了奈布身上。 他一把抓住奈布那只没受伤的手腕,动作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擦伤的手,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大步流星地朝场边放着医药箱的长凳走去。 他的脸色依旧阴沉得可怕,步伐又快又急,奈布被他拽得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可他也没有挣扎,他知道杰克现在应激,只是皱着眉,被他半拖着走,目光落在杰克紧绷的侧脸上,眼神复杂。 全班同学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阴郁的美术生像护食的凶兽一样将他们的班长“拖”走,看着他身上爆发出的、足以冻结空气的恐怖气场,而奈布……竟然就那么顺从地被拖走了?! “卧……卧槽……” 一个男生喃喃道,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杰克他……刚才那眼神……是要杀人吧?” “奈布居然没揍他?”另一个男生难以置信,“还让他拽着走?” “重点是这个吗?”莉莉激动地抓着艾玛的胳膊,声音都在抖,“重点是杰克!他刚才冲过来的样子!他看那谁的眼神!还有他看班长的那个样子!我的妈呀!那是要拼命啊!我说什么来着?这还不叫‘不一般’?!” 艾玛也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像铜铃:“我……我信了……这绝对是真的!比我看的小说都真!” 杰克把奈布按坐在长凳上,动作近乎粗暴,他一把掀开医药箱的盖子,翻找消毒水和棉签的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急躁和戾气,他单膝跪在奈布面前的水泥地上,这个姿势让周围又是一片吸气声,一把抓过奈布擦伤的手臂。 “嘶……轻点!”奈布疼得抽了口气,下意识想抽回手。 “别动!”杰克的声音又冷又硬,带着不容反驳的命令。 他低着头,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眼睛,只能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和绷得死紧的下颌线,手里捏着沾满碘伏的棉签,动作却出乎意料地放轻了,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边缘的沙砾和血迹。 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紧绷,仿佛奈布不是擦破了皮,而是受了什么致命的重伤,那专注的神情,混杂着未散的戾气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紧张,让周围所有窃窃私语都彻底消失了。 奈布低头看着他,看着杰克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他苍白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下那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后怕,奈布紧蹙的眉头,在无人察觉的角度,几不可察地松动了。 他没有再试图抽回手,只是任由杰克笨拙却无比仔细地处理着那道其实并不严重的伤口。 午后的阳光炽烈,将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纠缠在一起。一个坐着,一个半跪着,一个沉默地忍耐,一个近乎偏执地清理,空气里弥漫着碘伏刺鼻的气味和一种无形的的张力。 陆仁贾站在不远处,看着这诡异又莫名和谐的一幕,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撞到的,不仅仅是班长,更可能是捅了马蜂窝里最凶的那只蜂王。 处理完伤口,贴上最后一块纱布,杰克紧绷的身体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微微松懈下来,他依旧半跪在地上,低着头,看着奈布被纱布包裹的手肘,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那股骇人的戾气终于缓缓散去,只剩下一种深重的疲惫和劫后余生般的茫然。 奈布动了动胳膊,感觉好多了,他抬起另一只手,没有去碰伤口,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点安抚意味地,在杰克低垂的脑袋上,很轻、很快地揉了一把。 动作快得像错觉,带着一种“行了,别绷着了”的意味。 杰克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电流击中,他缓缓抬起头,深潭般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红血丝和惊悸,怔怔地看着奈布。 奈布已经收回了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带着点不耐烦:“行了,死不了。打球去。” 他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全班同学和面如土色的陆仁贾,眉头习惯性地蹙起。 “都愣着干什么?解散了不知道?” 说完,他不再看杰克,径直朝球场走去,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是转身的瞬间,没人看到他紧抿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杰克依旧半跪在原地,维持着那个姿势,看着奈布走向阳光下的背影,阳光落在他深棕色的发顶,跳跃着细碎的光点,他脸上残留的阴鸷和戾气彻底消散了,只剩下一种近乎迟钝的怔忡。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刚才被奈布揉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热的、粗糙的触感,杰克低下头,看着自己沾着一点碘伏颜色的指尖,又看了看地上那个被奈布随手丢下的、沾了血的棉签头,然后在全班同学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素描本和铅笔,动作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抱着他的画板,重新走回那个安静的角落台阶,坐下。 他翻开素描本崭新的一页,这一次,他没有看向球场,目光追随着那个已经重新投入比赛的身影,矫健的身影在自己的脑海中成形,铅笔的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艳阳高照,蝉鸣聒噪。今天是个好天气。 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砰砰作响,夹杂着男生们奔跑呼喊的喧闹,但杰克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他的视线牢牢锁住场上那个挥洒汗水的身影,看着奈布再次高高跃起,手臂划出一道充满力量的弧线,将篮球精准地送入篮筐。 就在球进筐、发出“唰”的一声脆响的瞬间,杰克悬停许久的笔尖,终于落了下去。 沙…… 第一笔,是奈布起跳时绷紧的小腿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阳光勾勒着他跃起的轮廓,像一柄出鞘的、斩破喧嚣的利剑,周围的议论声、探究的目光、方才的哗然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杰克的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笔尖与纸面摩擦的细微声响里,浓缩在了那个在阳光下奔跑跳跃的鲜活又强大的身影上,他画着,专注得近乎虔诚,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却驱散了他眼底最后一丝阴霾的角落。 那些曾经盘踞在素描本上的黑和自毁的**,被彻底覆盖驱逐,此后只有那个名为奈布萨贝达的独一无二的春天。 第13章 【杰佣】世界尽头 【杰佣】世界尽头 现代架空,没有特殊角色设定 这是一篇很纯粹的感情线 他朝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我!杰克!发誓会一辈子爱奈布萨贝达!” —————————— 初秋清晨的风,带着点未散尽的凉意,和一丝独属于清晨的干净味道,从敞开的窗户溜进来,撩动着奈布额前细碎的棕色发丝,他站在厨房的窗边,看着外面刚刚苏醒过来的世界,灰蓝色的天幕边缘,正被一点点温柔地染上淡金,水龙头拧开,水流哗哗地冲击着不锈钢水槽,他仔细地清洗着几个玻璃杯,透明的水珠顺着杯壁滑落,折射出一点跳跃的光。 脚步声从客厅传来,轻快而熟悉,每一步都踏在他心间最柔软的角落。奈布没有回头,嘴角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亲爱的,”那温醇如大提琴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刚睡醒的一点慵懒沙哑,还有一丝亲昵的笑意,暖融融地拂过奈布的耳廓,“今天的番茄看着真不错,多买几个?晚上给你做最拿手的番茄牛腩?”接着,微凉的手指带着清晨特有的清爽触感,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奈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水流声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他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身。杰克就站在那里,穿着奈布最喜欢的那件烟灰色薄毛衣,清晨的光线柔和地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形和俊朗的侧脸轮廓,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眼眸,正专注地、温柔地凝视着他,像盛着初升的阳光,足以融化所有秋寒。 “好啊。”奈布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贪婪的依恋。他走上前,很自然地伸出手,替杰克理了理毛衣领口那并不存在的细微褶皱,指尖不经意地掠过对方颈侧的皮肤——那触感,似乎比窗外的晨风还要凉上几分。奈布的心尖像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刺了一下,但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迅速被眼前人温存的笑意覆盖。 “不过,”奈布抬眼,故意挑剔地瞥了一眼杰克手里提着的那个略显空荡的购物袋,“你上次挑的就不够红,炖出来味道差了点。这次得让我把关。”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擦过杰克的手背,触感冰凉,如同触碰一块深秋的玉石,他压下心头那丝莫名的异样,顺势接过了袋子。 杰克低低地笑起来,那笑声低沉悦耳,带着无尽的包容和宠溺:“好,好,都听你的,奈布大人。”他顺势牵起奈布的手,那手掌宽大,指节分明,带着一种记忆中无比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感,虽然那温度依旧偏低。“走吧,再晚点,好的都被挑走了。” 他们的手指交缠着,一起走出家门,步入外面渐渐喧嚣起来的人间烟火。 周末的社区菜市场总是格外热闹。空气里弥漫着复杂而浓郁的气味:新鲜蔬菜瓜果特有的清甜泥土气息,水产区浓重的咸腥,刚出炉面点的麦香,还有各种调料、香料混杂在一起形成的、充满生活底色的交响曲。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顾客的讨价还价、熟人相遇的寒暄,汇成一股嘈杂却充满生机的洪流。 奈布和杰克并肩穿行在略显拥挤的人流里。奈布的手被杰克稳稳地牵着,那微凉的体温在周遭的喧嚣热浪中反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条清凉的溪流缠绕着他。奈布微微收紧了手指,似乎想从那片冰凉里汲取一些什么。他侧头看向杰克,杰克正微微俯身,在一个堆满各色蔬果的摊子前仔细挑选着番茄。摊主是个胖胖的中年阿姨,正唾沫横飞地夸赞着自己的货色。 “老板,这番茄怎么卖?”杰克拿起一个,对着清晨的光线看了看,阳光穿过他修长的手指,那指尖和捏着的番茄都显得有种不真实的通透感。 “哎哟小伙子,好眼光!我这可是本地的,包熟包甜!三块五一斤!”阿姨嗓门洪亮。 “贵了,”奈布立刻上前一步,习惯性地开始砍价,语气熟稔,“前两天不才三块?您这涨得也太快了。我们常买的,便宜点。”他一边说,一边自然地拿起杰克手里的番茄掂量了一下,又拿起旁边另一个更红润饱满些的,“这个好,要这个。”他把自己挑的那个塞进杰克提着的购物袋里,又把杰克原先拿的那个轻轻放回摊位上。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多年生活磨砺出的默契。 杰克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笑意更深,带着点无奈,更多的却是纵容和欣赏。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奈布主导着这场小小的交易,目光温柔地追随着奈布专注挑选的侧脸。阳光落在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哎,好好好,看在你经常来买的份上,就三块二吧!”阿姨显然被奈布的架势说服了,爽快地降了价,奈布听见阿姨降了价索性也爽快的多买了一些。 “晚上想吃什么?”杰克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家常的暖意,“咖喱鸡?还是你上次说想吃的海鲜意面?”他侧过头,目光温和地询问着奈布,仿佛这是他们未来无数个日子里,最寻常不过的一次晚餐讨论。 “嗯……”奈布认真地思考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购物袋粗糙的提手,“想吃咖喱了,要放很多土豆的那种。”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做的咖喱,味道最正。”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依赖和满足。 “好。”杰克笑着应下,仿佛应承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承诺,他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来,似乎想习惯性地揉揉奈布的头发,动作却在半空中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快得像错觉,最终还是落了下来,轻轻地拂过奈布的发顶。奈布眯了眯眼,像只被顺毛的猫,心底那点微弱的疑虑彻底消散在“咖喱”和这个亲昵的动作里,他沉浸在这份由无数琐碎日常编织出的幸福之中,这幸福支撑了他无数个日夜,是他赖以呼吸的空气。 “走吧,再去买点鸡肉和土豆。”奈布的声音轻快起来,拉着杰克的手,重新汇入喧闹的人潮。阳光穿过棚顶的缝隙,在他们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奈布的影子清晰地印在地面上,而他身旁,那个颀长的、属于杰克的影子轮廓,却似乎比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淡薄一些,若有若无,如同被水洇开的墨迹,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亮晃晃的光斑里。 日子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在一种近乎完美的、循环往复的宁静中流淌。买菜,做饭,依偎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讨论着阳台上的绿萝是否该浇水,或者计划着某个周末或许可以去郊外走走——这些细小的碎片构成了奈布世界的全部。 直到某个黄昏,夕阳将窗框的影子拉得斜长,像一道道暗红色的伤痕刻在地板上,奈布坐在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手机屏幕,指尖停留在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联系人名字上——“AAA开屏的孔雀”。 他点开聊天窗口。 最后一条消息,孤零零地停留在那里,发送时间显示着四年前的一个日期。那是他发出的,只有短短几个字,带着一种固执的、不肯放手的执拗: 【杰克,你到底在哪里?回我电话!】 再往上翻,是他更早时候发出的无数条信息,语气从焦急到恐慌,最后只剩下绝望的质问和乞求: 【杰克?怎么不接电话?】 【看到速回!我很担心!】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别吓我!】 【求你了,接电话好不好?】 【你到底在哪?!】 而对方的消息,永远停在了更久、更久之前。最后一条来自杰克的消息,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叮嘱,带着那个人的温柔和琐碎: 【天气预报说晚上降温,记得加件外套。我这边应酬快结束了,马上回去。乖,别等我,困了就先睡。】 奈布的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指尖微微颤抖,屏幕的光映着他骤然失去血色的脸。一股冰冷的寒意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用力地绞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灭顶般的恐慌和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他猛地抬头,像溺水的人渴求空气一样,急切地望向客厅,杰克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暖黄的落地灯光温柔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安宁的剪影,似乎感应到奈布的目光,他抬起头,隔着几步的距离,朝奈布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那笑容如此真实,如此清晰,足以驱散任何阴霾。 “怎么了?”杰克放下书,声音温和,带着关切。 奈布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杰克温柔的眼睛,又低头看看手机屏幕上那些刺目的、停留在时光深处的绝望呼喊……混乱的漩涡在他脑海中疯狂搅动,哪一个才是真的?是眼前这个会对他笑的杰克?还是手机里那个再无回音的空洞? 剧烈的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太阳穴,奈布痛苦地闷哼一声,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他双手死死地抱住头,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里。 “奈布!”杰克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他立刻从沙发上起身,快步走过来,蹲在奈布身边。冰凉的手掌覆上奈布用力按着太阳穴的手背,试图拉开他的手,“别这样!放松!看着我,奈布!” 那冰凉的触感非但没有缓解痛苦,反而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奈布脑海中压抑的火山,无数破碎的、尖锐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巨大的噪音,猛地炸开! 刺眼到令人晕眩的白炽灯光!扭曲、变形的金属!尖锐得能撕裂耳膜的刹车声!粘稠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暗红色液体……像肆意蔓延的藤蔓,爬满了碎裂的挡风玻璃……还有……还有散落一地的……鲜红的玫瑰花瓣……被碾碎,被血污染…… “啊——!!!”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冲破奈布的喉咙。他猛地挥开杰克冰凉的手,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他蜷缩起来,紧紧抱住自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而狂乱,仿佛被困在一个无法逃脱的噩梦里。 “奈布!奈布!看着我!是我!杰克!”杰克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无措,他试图再次靠近,想将奈布拥入怀中安抚。 “别过来!”奈布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极致的恐惧和抗拒,他胡乱地挥舞着手臂,阻止着那个靠近的身影,“走开!走开!假的!都是假的!”他语无伦次地尖叫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包括那个让他心碎又眷恋的影子。 世界在尖锐的耳鸣和混乱的视觉碎片中旋转、崩塌。那个由幻觉精心构筑的巢穴,终于裂开了第一道无法弥合的缝隙,露出了深渊的一角,剧烈的喘息中,奈布蜷缩在椅子旁冰冷的地板上,身体不住地颤抖,他模糊的视线越过自己颤抖的指尖,落在前方不远的地面。 ——一张皱巴巴的超市购物小票,不知何时从购物袋里掉了出来,静静地躺在那里。 刺目的白纸黑字,清晰地印着一个日期。 那日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穿了他摇摇欲坠的世界。 那是杰克葬礼举行的日子。 第14章 【杰佣】世界尽头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床单,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气息,这里是“静海疗养院”,一个名字听起来温柔,却隔绝了外界一切喧嚣的地方。 奈布坐在靠窗的活动室里,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块,他面前放着一沓厚厚的画纸,旁边散落着几支削好的铅笔,他低着头,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手腕每一次移动,都带着一种稳定而精确的韵律。 画纸上,一朵又一朵的玫瑰在笔尖下绽放,它们姿态各异,有的含苞待放,花瓣紧紧收拢;有的盛放到了极致,层层叠叠,仿佛能闻到那馥郁的香气;有的则带着几分凋零前的倦意,边缘微微卷曲,每一片花瓣的纹路,每一根尖刺的弧度,都被描绘得无比精细,带着一种偏执,只有这画面,才足够带来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这些玫瑰,早已超越了千朵,它们密密麻麻地开满了无数张画纸,开满了奈布在疗养院的日日夜夜,开满了他清醒与恍惚的每一个间隙,它们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与那个消失的他相连的绳索,穿着白大褂的周医生拿着记录板,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那些盛开的铅灰色花朵上,又移向奈布笔尖正在描绘的位置——那里是一片空白,除了几道作为背景的线条,什么也没有。 周医生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带着职业性的引导:“奈布先生,您今天画得很投入,能告诉我,您在这里,”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那片空白,“在画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铅笔尖骤然顿住。 沙沙声消失了。 活动室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以及远处模糊的低语。 奈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却并没有聚焦在医生身上,而是穿透了医生,穿透了雪白的墙壁,茫然地投向某个虚空之处,他的眼神空茫,像蒙着一层深秋的浓雾。 “这里……”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飘忽,如同梦呓,“这里……是杰克啊。”他喃喃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那片空无一物的纸面,仿佛那里真有一个无形的存在。 “他今天……穿了那件烟灰色的毛衣……”奈布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在确认一个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事实,“我给他画了十二朵玫瑰……就放在他口袋里……”他的指尖最终停在那片空白上方几毫米的空气中,虚虚地描摹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和无法言喻的悲伤,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掩盖了眼底深处那片荒芜的死寂。 周医生沉默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深切的悲悯,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去纠正,只是温和地说:“玫瑰画得很美,奈布先生。”他记录下什么,然后静静地离开了。 活动室又恢复了安静。奈布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指尖悬停在画纸的空白处,窗外的阳光无声地移动着,将他和他对面那片虚无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画纸上,铅灰色的玫瑰静静绽放,而那个穿着烟灰色毛衣的身影,只存在于奈布支离破碎的记忆和眼前这片刺目的空白里。 那沙沙声没有再响起。奈布只是安静地看着那片空白,仿佛在凝视着一个无人能见的世界尽头。 时间在静海疗养院仿佛失去了流速,如同缓慢流淌的粘稠糖浆,窗外的梧桐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光秃的枝桠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画出疏离的线条,奈布的世界,渐渐从那个由杰克身影填充的,那喧嚣而温暖的幻梦中剥离出来,显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真实岩床,幻觉依旧会像幽灵般偶尔闪现,那个穿着烟灰色毛衣的身影会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对他微笑,或者站在门口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但奈布不再尖叫,不再试图触碰。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虚影,像看着一幅褪了色的旧照片,眼底深处沉淀着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一种认命般的钝痛,他知道,那是假的,就像他知道,那个真实存在过的、会呼吸、会笑、会拥抱他的杰克,已经永远地消失在了四年前那个被碾碎的黄昏里。 周医生谨慎地评估着他的状态,当奈布能在幻觉出现时清晰地告诉护士“那是假的,不用理会”时,出院的日子被提上了议程。 走出疗养院大门的那天,天空是沉郁的铅灰色,寒风卷着零星的枯叶在脚边打着旋。空气冰冷而干燥,吸入肺腑,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自由却也无比空旷的凛冽,奈布没有回头,只是紧了紧身上单薄的外套,世界那么大,那么陌生,像一个巨大而空旷的舞台,曾经的主角早已退场,只留下他一个茫然的配角,不知该走向何方。 他没有回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公寓,现在因为长久没人居住蒙上了一层旧日的灰,他拂过每一块瓷砖,每一处角落都凝固了太多关于“两个人”的回忆,每一寸空气都带着尖锐的倒刺,往事贯穿了他的心脏,他只觉得抽痛。 他在城市另一端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干净,简单,空无一物,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日子变成了简单的刻度:起床,工作——他找了一份不需要太多人际交流的图书馆资料整理工作,吃饭,睡觉,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而麻木地运行着。 直到那个深秋的下午,他结束工作,走出市图书馆厚重的大门,寒风立刻裹挟着湿冷的雨意扑面而来,他裹紧外套,低着头匆匆走向公交站台,街角似乎发生了小小的骚动,人群围成了一个松散的圈,奈布本无意停留,一个带着稚嫩而惶急的声音却像细小的钩子,猛地拽住了他的脚步。 “奶奶!奶奶!呜呜呜……奶奶你在哪里……” 奈布循声望去,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薄外套,站在人群外围的人行道上,小脸上满是泪水和泥痕,像只被遗弃在冰冷雨中的幼兽,他一边哭喊,一边茫然无措地转动着小脑袋,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和恐惧,小手徒劳地在空中抓着,仿佛想抓住什么依靠。 那眼神,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猝不及防地捅进了奈布沉寂已久的心湖,他见过那种眼神,在很多很多年前,在孤儿院冰冷的铁门外,那个抱着破旧小布熊的自己,也曾这样望着车水马龙的陌生街道,满眼都是被世界抛弃的茫然和恐惧。 脚步,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朝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迈了过去,奈布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小男孩齐平,他尽量放缓放柔了声音,尽管那声音因为长久缺乏使用而显得有些干涩沙哑:“小朋友,别怕。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被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吓了一跳,哭声噎住了,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我叫奈布。”奈布努力地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告诉叔叔,是不是和奶奶走散了?” 或许是奈布身上那种同样疏离却并无恶意的气息,又或许是他眼中那份深藏的同样来自孤寂的共鸣,小男孩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点,抽噎着小声回答:“……我叫杰克……奶奶去买糖……人好多……我找不到她了……呜呜……”说着,小嘴一瘪,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他说他叫杰克,是缘分吗? 奈布的心,在那细弱的哭声里,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小男孩脸上的泪水和泥点,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杰克不怕,”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叔叔陪你在这里等奶奶回来,好不好?奶奶一定也在着急地找你。”他没有贸然去牵孩子的手,只是维持着这个蹲着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为这只迷途的小船提供一点点避风的港湾。 小男孩看着他,泪水渐渐止住,只剩下小声的抽噎,依恋地往奈布身边靠了靠。 雨丝开始细细密密地飘落,带着深秋的寒意,奈布脱下自己的外套,有些笨拙地披在杰克身上,裹住那瑟瑟发抖的小小身躯,他仰起头,冰凉的雨点落在他脸上,带着清醒的触感,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望着眼前这个依赖着他的陌生孩子,心底那片荒芜了许久的冻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挣扎着,试图破土而出。 杰克的奶奶很快找了过来,一位满头银发、焦急万分的老人,抱着失而复得的孙子泣不成声,老人拉着奈布的手千恩万谢,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激的泪水,奈布只是摇摇头,看着老人紧紧牵着杰克的手离开,小男孩一步三回头,朝他用力地挥着小手,脸上还带着泪痕,却已经露出了一个怯生生的笑容。 那个笑容,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奈布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细微却执着的涟漪。 第15章 【杰佣】世界尽头 记忆的潮水温柔地漫溯,将奈布带回那个蝉鸣聒噪、阳光仿佛能穿透树叶在柏油路上跳跃的夏天。 高二的篮球场永远喧嚣着青春的热浪,奈布习惯性地坐在球场边缘最偏僻的石阶上,膝盖上摊着一本厚重的物理习题集,他低着头,额前略长的棕色碎发遮住了部分视线,只留下紧抿的唇线和周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汗水浸湿了他洗得发白的旧T恤,但他似乎浑然不觉,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试图用公式和数字筑起一道隔绝喧嚣的墙。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蒸腾的热气和阳光的味道,猛地闯入他这片小小的结界。 “喂,萨贝达!”声音清亮,带着运动后的喘息和毫不掩饰的笑意,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奈布笔尖一顿,没有抬头,只是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他知道是谁——杰克,最近风头正劲的风云人物,那张过分英俊的脸上总是挂着张扬又阳光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看人时仿佛自带电流,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奈布不明白这种人为什么会注意到角落里的自己。 一瓶凝结着水珠的运动饮料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他摊开的习题集上,瞬间洇湿了纸页的一角。 “看你坐半天了,给!”杰克的声音就在头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亲近。他刚打完一场激烈的比赛,汗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奈布脚边的石阶上,留下深色的圆点。他随意地用护腕抹了把脸,目光灼灼地盯着奈布低垂的头顶。 奈布终于抬起头,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看着逆光中那个笑容灿烂得过分的家伙,杰克的头发被汗水浸湿,有几缕不羁地贴在饱满的额角,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像是融化的蜜糖,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有些错愕的脸。 “谢谢,不用。”奈布的声音很平淡,甚至有些冷硬,他伸手想把那瓶碍事的饮料推开,指尖却猝不及防地碰到了杰克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皮肤相触的瞬间,蓬勃滚烫的热意和汗水的微咸感传来,让奈布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习题集上的水渍迅速扩大。 杰克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和那点小小的“意外”,反而顺势在奈布旁边的石阶上坐了下来,距离近得奈布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水、阳光和某种清爽皂角的味道,那气息强势地侵入了奈布习惯的只有书本油墨味的个人空间。 “别老闷着头做题啊,萨贝达。”杰克拧开自己手里另一瓶饮料,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生命力。“看你瘦的,得多补充水分。”他侧过头,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兴趣,落在奈布线条清冷的侧脸上,“我叫杰克!你叫奈布·萨贝达,对吧?我听说过你!物理竞赛班的尖子生。” 奈布没应声,只是重新低下头,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那被水渍晕开的公式上。但身边这个存在感过于强烈的家伙,像一个小太阳,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量和光芒,让他无法忽视。 这仅仅是开始。 从那以后,奈布发现自己似乎被这个叫杰克的家伙“盯”上了。 他会在奈布值日时,“恰好”路过,不由分说地抢过他手里的拖把:“这种力气活放着我来!”动作麻利地把奈布负责的区域也拖得干干净净,留下奈布站在原地,看着他那高大忙碌的背影,手里空空如也,一脸茫然。 他会“偶然”出现在奈布放学必经的那条林荫道上,骑着那辆拉风的黑色山地车,单脚支地,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好巧啊!一起回家?顺路,载你一程?”奈布每次都面无表情地摇头拒绝,加快脚步,但杰克总能不紧不慢地骑着车跟在他旁边,喋喋不休地讲着篮球队的趣事,或者抱怨哪个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多。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像背景音乐一样固执地萦绕在奈布耳边。 最让奈布无法招架的是杰克那层出不穷的“投喂”。 天气最热的那几天,奈布刚从闷热的教室出来,额头沁着细汗,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就会精准地递到他面前,杰克总是能找到他,仿佛在他身上装了定位器。 “喏,冰镇的,解暑!”杰克的笑容在阳光下晃眼。 奈布想拒绝,但杰克的手很稳,眼神很执着,带着一种“你不接我就不走”的无赖劲儿。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聚集过来,让奈布感到窘迫,他只能飞快地接过,指尖再次触碰到对方微凉的手指,瓶身的寒气激得他微微一颤。 “谢……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不客气!”杰克的笑容瞬间放大,心满意足,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他挥挥手,转身跑开,留下奈布拿着那瓶汽水,站在原地,冰凉的瓶身紧贴着手心,却驱不散脸上莫名的热意。 还有一次,奈布因为一道竞赛难题在自习室待到很晚,窗外天色已经擦黑,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收拾书本准备离开,刚走出教学楼就看到杰克倚在路灯柱下,昏黄的光线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影,他手里拿着一个纸袋,看到奈布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就知道你还没走。”杰克把纸袋塞到他怀里,里面是两个还温热的、裹着厚厚奶油的泡芙,甜腻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快吃吧,饿着肚子怎么行?”他的语气带着点责备,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关心。 奈布看着怀里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纸袋,又看看杰克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部线条,那句习惯性的拒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晚风吹过,带着初夏夜晚的微凉,却吹不散心口那团陌生的暖意,他默默地低下头,小口咬了一口泡芙,绵密的奶油在舌尖化开,甜得有些发腻,却又该死的温暖。 杰克看着他低头吃东西的样子,嘴角勾起一个温柔而满足的弧度,他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走在回宿舍楼的路上,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奈布能感觉到杰克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张扬的探究,而是变得专注而柔和,像月光一样无声地洒落。 奈布依旧沉默,依旧习惯性地竖起尖刺,但那些拒绝在杰克那仿佛永不知疲倦的热情和润物无声的体贴面前,开始变得摇摇欲坠,那道用公式和冷漠筑起的高墙,在少年人滚烫而直白的攻势下,悄然裂开了缝隙。 阳光,正透过缝隙,一点一点地照进他封闭的世界。而那个叫杰克的少年,正带着一身耀眼的光芒和无畏的勇气,坚定地朝着他的心门走来。 这段青涩而笨拙的追求,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直球和热忱,成为了他们漫长故事里,最明媚的开篇,它像一颗饱满的种子,深埋进奈布的心田,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开出了最绚烂也最疼痛的玫瑰。 他真的好恨杰克啊…… 那份恨意,并非凭空而生。 早在杰克带着一身阳光和橘子汽水的味道,蛮横地闯入奈布封闭世界的那一刻,就悄然埋下,奈布曾经像只竖起尖刺的刺猬,用冷漠和沉默筑起高墙,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用优异的成绩和疏离的态度保护自己脆弱的内心,他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杰克这样耀眼得如同太阳、注定会灼伤靠近者的存在。 可杰克不懂什么叫放弃,他的追求像夏日骤雨,密集、热烈、不讲道理、无法预测。 篮球场上精准“误投”到他脚边的篮球,自习室门口“恰好”多带的但明明还温热的牛奶,放学路上“顺路”到近乎刻意的同行,还有那一次次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的、带着对方体温的饮料或小零食…… 奈布的拒绝像打在棉花上的拳头,杰克总能笑嘻嘻地化解,然后用更固执的温柔包围他。 奈布恨他那份理所当然的亲近,恨他琥珀色眼睛里永不熄灭的火焰,恨他轻而易举就搅乱了自己平静如死水的心湖,更恨的是,自己那原本坚硬的壁垒,竟在对方日复一日的“骚扰”下,出现了可耻的松动。 他开始习惯身边那个聒噪的身影,习惯那份被强行给予的温暖,甚至在杰克某次训练受伤缺席后,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空落和烦躁,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恐惧,也让他更加憎恨那个始作俑者,杰克将他从安全的孤岛上强行拖拽出来,暴露在名为“爱”的危险光芒下,让他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这份带着恨意的拉扯,最终在大学校园的梧桐树下尘埃落定,脱离了高中的束缚,杰克的爱意更加坦荡,他会在人来人往的教学楼前,大声喊奈布的名字,然后跑过来牵住他的手,无视旁人或惊讶或鄙夷的目光;他会逃掉枯燥的公共课,只为陪奈布在图书馆角落安静地坐一下午,然后在奈布专注的侧脸上偷偷印下一个吻,换来对方恼怒却泛红的瞪视;他会省下生活费,在奈布生日那天,笨拙地捧着一大束开得正盛的红玫瑰,站在宿舍楼下等他,引来整栋楼的起哄。 奈布记得那个黄昏,夕阳把天空染成金红色,那天是平安夜,天气却难得的好,没有雪也没有雨,很平淡的黄昏,杰克把他带到校园深处无人的小山坡,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问他:“奈布·萨贝达,做我男朋友好不好?认真的,要谈一辈子的那种。” 奈布看着杰克被夕阳镀上金边的轮廓,看着他眼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滚烫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鼓噪。 恨吗?依旧恨。 恨他让自己变得如此软弱,如此依赖,如此……不像自己,可那汹涌的爱意早已像藤蔓,缠绕住了他每一寸理智,他恨杰克把自己刻进了骨血里,让他再也无法剥离。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杰克眼中的光芒开始黯淡,最终,奈布只是伸出手,近乎凶狠地揪住了杰克的衣领,将他拉向自己,用一个带着啃咬般力道的吻,代替了回答,那是确认,是交付,也是烙印——从此,他们彻底绑在了一起,生死与共,休戚相关,杰克在短暂的惊愕后,狂喜地回抱住他,仿佛拥抱了全世界,奈布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闭上了眼,一滴滚烫的泪滑落,砸在杰克肩头。 他知道,他完了,他把自己连根拔起,交付给了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男人。杰克承诺的一辈子,成了他唯一赖以生存的氧气。 可社会的棱角远比校园锋利,初入职场的压力,微薄的薪水,狭小出租屋里的柴米油盐……生活的重担一点点落在两个年轻人的肩上,争吵在所难免,为了一笔意外的开支,为了加班的疲惫,为了对未来不同的焦虑,奈布的尖锐和杰克的包容时常碰撞出火花。 但无论吵得多凶,杰克总有办法安抚他,他会在奈布冷着脸不理人的时候,死皮赖脸地凑过来,从背后抱住他,把下巴搁在他肩上,用那种奈布永远无法抗拒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沙哑嗓音说:“别生气了,奈布大人,我错了。下次工资一发,就给你买那套你看了好久的专业书,好不好?” 或者,在某个疲惫不堪的深夜归家时,变魔术般从背后拿出一支包装简陋、甚至可能是在街角花店打折买的、有些蔫了的红玫瑰,插在桌上的玻璃杯里。 “答应过你的,”杰克的笑容在昏黄的台灯下显得有些疲惫,却依旧温柔得让奈布心碎,“每年纪念日都要送你玫瑰,虽然……今年的可能不太好看。”他总是这样,笨拙却执着地履行着那些关于“一辈子”的承诺细节。 奈布看着那支在陋室中顽强绽放的玫瑰,看着杰克眼底的倦意和不变的深情,所有的怨气都会烟消云散,只剩下更深的沉沦和……更尖锐的恐惧。他真的好恨啊,恨杰克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好到让他觉得这世上除了杰克身边,再无归处,好到让“一辈子”这个承诺,成了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时刻恐惧着失去。 杰克的爱太浓烈,太具有侵占性,早已将他驯化,让他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把杰克刻进自己的骨血灵魂深处,成了唯一的信仰和软肋,他恨这种无法自拔的依赖,恨自己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杰克这棵大树,一旦大树倾倒,他必死无疑。 命运最终证明了奈布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并非杞人忧天,那场终结一切的灾难,发生在他们相爱第十二年的纪念日。 ——12月24日,平安夜。 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带着节日将至的浪漫气息,奈布提前下班,精心布置了小小的出租屋,桌上铺着干净的桌布,中间的花瓶里插着十二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那是杰克提前订好的,厨房里飘出炖煮的香气,是奈布照着菜谱笨手笨脚准备的晚餐,他记得杰克早上出门前,还笑着吻了吻他的额头,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期待:“等我回来,给你带最后一份纪念日惊喜!很快!” 两个人十二年的公寓让他们拥有了一个小小的公寓,房子不大但布置的很温馨,属于他们两个的物品摆在一起,奈布总觉得现在的幸福有些不真实。他想起来他好像从未问过杰克为什么会这样义无反顾地照顾自己这么多年,他想了想,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问这个问题好像有些矫情。 算了,今晚等他回来问问看! 手机屏幕亮起,是杰克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天气预报说晚上降温,记得加件外套,我这边应酬快结束了,马上回去。乖,别等我,困了就先睡。】 奈布看着信息,嘴角不自觉上扬,回复:【等你,路上小心。】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想象着杰克带着一身寒气冲进门,给他一个大大拥抱的场景,心底被名为幸福的暖流填满,那是他最爱杰克的一年,爱意经过十二年的沉淀和生活的打磨,变得醇厚而坚韧,深入骨髓,成为生命本身。 然后,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了屋内的温馨宁静。 不是杰克的专属铃声,不详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颤抖着手接通电话,对方冰冷而公式化的声音像来自地狱的宣判:“请问是奈布·萨贝达先生吗?这里是市中心医院急诊科,您的紧急联系人杰克先生遭遇严重车祸,正在抢救,请您立刻……” 后面的话,奈布已经听不清了,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声音和色彩,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冲出门,跌跌撞撞地奔向医院,雪花落在他单薄的毛衣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心脏被活生生撕裂的剧痛。 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下,他看到了那扇紧闭的抢救室大门,也看到了被护士匆匆拿出来的、属于杰克的个人物品——一个染血的手机,一串钥匙,还有一个被压扁的、沾满泥泞和暗红色污渍的丝绒小盒子,盒子裂开了,里面一枚素雅的铂金戒指滚落出来,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微弱而绝望的反光。 那是杰克的“最后一份纪念日惊喜”。 奈布的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倒塌,他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最爱杰克的那一年,杰克用最残忍的方式,永远地失约了。 从此,“一辈子”成了最恶毒的诅咒,杰克把他刻进了骨血,然后带着这刻骨的印记,独自走向了永恒的黑暗,留下奈布在无边无际的光明里,被思念和恨意凌迟,他恨杰克的承诺,恨他的温柔,恨他的离开,恨他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只能在回忆和幻觉里苟延残喘的可怜虫。那深入骨髓的爱,在失去的瞬间,便已淬炼成了同样深入骨髓的恨。 恨你为何食言。 恨我为何忘不掉。 第16章 【杰佣】世界尽头 几天后,奈布走进了市儿童福利院的大门,手续复杂而漫长,需要提交的材料堆积如山,一次次的面谈、评估、家访……福利院的工作人员看着这个沉默、清瘦、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忧郁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谨慎和疑虑,奈布只是平静地应对着每一个问题,重复着同一个请求,他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眼神深处那份孤绝的坚持,最终打动了负责人。 当奈布终于牵着那个叫杰克的男孩的手,走出福利院的大门,站在初冬清冷的阳光下时,小男孩仰起头,小手紧紧攥着他的几根手指,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恋,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 奈布的身体猛地一震,这个称呼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他,他低头看着孩子盛满星光的眼睛,一股酸涩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鼻尖,视线骤然模糊。他蹲下身,将杰克温热的身体用力地拥进怀里,孩子的身体柔软而充满生命力,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奈布把脸埋在孩子小小的肩头,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冰封的心湖,仿佛被这声呼唤和这个拥抱撞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带着痛楚的洪流奔涌而出,冲刷着冻土,带来了久违的震颤。 “嗯。”他哽咽着,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手臂收得更紧,阳光落在他们相拥的身影上,暖融融的,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一个新的、沉重的、却也带着微弱光亮的责任,悄然落在了奈布伤痕累累的肩上,他知道,从此以后,他不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 岁月如深秋的溪流,看似平静无波,却在昼夜不息的奔流中悄然带走了无数光阴,墙上的日历换了一本又一本,杰克的身高在门框上刻下的印记,从最初的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的地方,一路向上攀升,最终定格在一个属于成年人的高度。 那个在图书馆外街角哭花了脸的小男孩,如今已长成了挺拔的青年,奈布站在略显冷清的客厅里,看着杰克动作麻利地整理着自己的行李——他考上了远方的大学,即将踏上新的旅程,儿子宽阔的肩膀和利落的动作,依稀带着几分奈布年轻时的影子,却又分明是另一个独立的生命。 “爸,降压药我放在床头柜第一个抽屉里了,上面贴了标签,一天两次,饭后吃,千万别忘了。”杰克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直起身,走到奈布面前,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和不舍,他伸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奈布肩上那件旧毛衣的褶皱,奈布的头发早已花白,像落了一层经年的薄霜,脸上的皱纹如同被时光的刻刀精心雕琢过,深深浅浅,记录着无声流逝的年华,唯有那双眼睛,在经历了漫长的荒芜与重建后,沉淀出一种温润而平静的光泽。 “知道了,啰嗦。”奈布笑了笑,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充满了暖意,他抬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习惯性地想揉揉儿子的头发,手伸到一半,才意识到眼前的孩子早已高过他许多,那伸出的手在半空中顿住,最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杰克结实的臂膀。 男人之间,父与子之间,不需要更多的交流。 杰克也笑了,笑容明亮,像冬日暖阳,他张开双臂,给了奈布一个结实的拥抱:“爸,照顾好自己,放假我就回来看你。” “嗯,路上小心。”奈布的声音有些发哽,他用力回抱了一下儿子,感受着那份蓬勃的生命力和沉甸甸的依靠,然后轻轻松开,他站在门口,看着儿子拖着行李箱的身影消失在楼道拐角,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沉寂。 屋子骤然安静下来,空旷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奈布缓缓走回客厅,在旧沙发上坐下。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大雪。空气清冽而沉重。 他静静地坐了很久,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墙角一个蒙尘的旧木箱上。那是他搬离旧家时带走的唯一一件“纪念品”,他起身,走过去,拂去箱盖上的灰尘,打开箱子,里面没有多余的杂物,只有厚厚一叠画纸,用一根褪色的丝带束着,纸张已经泛黄变脆,边缘微微卷曲。 奈布解开丝带,最上面的一张画纸滑入他的手中,纸上,是一朵用铅笔画就的玫瑰,笔触细腻而用力,每一片花瓣都仿佛带着生命的呐喊,在泛黄的纸页上凝固了时光,这是他在静海疗养院最初的日子里画的,带着最深切的绝望和最虚妄的期盼。 他一张张翻看下去。玫瑰的姿态万千,从最初的狂乱挣扎,到后来的绝望沉寂,再到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这些铅灰色的花朵,曾是他沉溺深渊的见证,也是他挣扎求生的锚点。 当翻到其中一张时,他的动作停住了,这张纸格外苍白,上面只画了一朵玫瑰,线条简洁而脆弱,在玫瑰旁边的空白处,用几乎要淡去的笔触,勾勒着一个穿着烟灰色毛衣的轮廓,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杰克,在疗养院活动室那片刺目的阳光里。 他记得自己当时告诉医生,他在画杰克,画他穿了那件毛衣…… 奈布的指尖,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微颤,轻轻拂过那片空白的轮廓,画纸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指腹,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天空更加阴沉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开始飘落,起初是稀疏的几片,很快便纷纷扬扬,如同无数洁白的羽毛从穹顶倾泻而下,无声地覆盖着窗外的屋顶、树枝、街道,世界迅速褪去了色彩,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 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他,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宿命般的澄澈,他慢慢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坚定。他走进卧室,找出自己最厚实的那件深灰色大衣,仔细地穿上,扣好每一粒纽扣,然后,他走到墙角,从那个旧木箱的最底层,取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丝绒首饰盒,盒面已经磨损得失去了光泽。 他打开盒子,里面没有戒指,没有项链,只有一小截早已干枯的玫瑰枝条,上面的尖刺依旧清晰,只是颜色变成了深褐色,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枚小磨得发亮的银哨——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大学的运动场上,一个穿着白衬衫的青年,在赢得接力赛后,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塞给他的“战利品”,那人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得意:“喏,拿着!以后吹响它,我随叫随到!” 奈布拿起那枚银哨,冰凉的金属触感贴在掌心,他把它连同那个装着枯枝的小盒子,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大衣内侧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他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承载了他与杰克十几年相依为命时光的小屋,眼神平静而温柔,然后,他拉开房门,步入了屋外那片漫天飞舞的雪幕之中。 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瞬间沾白了他的头发和眉毛,雪下得很大,很急,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街道上行人稀少,世界一片静谧,只有雪花落下的簌簌声,奈布没有叫车,只是一步一步地走着,雪花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肩上、睫毛上,很快将他染成一个雪人,他穿过熟悉的街道,走过寂静的公园,朝着城市边缘的方向走去,步履有些蹒跚,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路程显得格外漫长,当他终于踏上郊区陵园那条被白雪覆盖的石阶时,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风雪更紧了,石阶有些湿滑,他走得很慢,很小心,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陵园里一片肃穆的洁白,松柏的枝条被厚厚的积雪压弯,墓碑沉默地排列在雪地里。 他在陵园深处停下脚,杰克不喜欢热闹,所以奈布给他选在了僻静人少的角落,一座黑色的花岗岩墓碑矗立在眼前,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新雪,几乎遮住了镌刻的文字,奈布伸出手,带着手套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拂去碑面上的积雪。 冰凉的墓碑显露出来,上面清晰地刻着两行字: 杰克 1985.08.07-2019.12.24 永在爱中 12月24日。 奈布的目光在那冰冷的日期上停留了很久,平安夜,他们的纪念日,那个本该充满玫瑰芬芳和温暖晚餐的日子。 寒风卷着雪沫,更加猛烈地抽打着他的脸颊,带来刺骨的寒意,奈布却仿佛感觉不到冷。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消散,他扶着冰冷的墓碑,有些吃力地在墓碑前的雪地上坐了下来,厚厚的积雪立刻陷了下去,然后,他放松了身体无比安心地将自己疲惫的脊背,轻轻地靠在了那方坚硬而冰冷的石碑上。 冰冷的触感透过厚重的大衣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种阔别已久的、归家般的宁静。 他微微侧过头,脸颊贴着粗糙冰凉的石面,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依恋地贴近那个人的肩头。雪花无声地飘落,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落在他布满皱纹的眼角眉梢,落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也落在他身后那座沉默的墓碑上。 他吹响了手中的哨子。 你说过,只要我吹响他,你就会在。 你知道吗?你这个骗子,说好会一辈子陪着我的,你失约了。 寒意一丝丝地渗透进来,身体的感觉开始变得迟钝,呼吸变得轻浅而悠长,每一次吐纳都带出微弱而短暂的白雾,意识如同退潮的海水,缓慢而温柔地沉入一片无边的黑暗,在意识彻底沉入那片温暖混沌之前,一个清晰而温醇的声音,仿佛跨越了阻隔着两人之间的漫长距离,带着无尽的怜惜和最终释然的解脱,在他灵魂的最深处轻轻响起: “奈布……我知道的……这些年,你很想我……” 那声音如同来自遥远星空的回响,带着令人心碎的温柔。 “别怕冷……也别再等了……我就在这里……” 奈布靠在冰冷的墓碑上,花白的头颅微微低垂,被厚厚积雪覆盖的睫毛安静地合拢着,雪花温柔地覆盖着他,也覆盖着墓碑上的名字,远远望去,那依偎的姿态,像一对终于得以在风雪中相互依偎、共御严寒的伴侣,雪越下越大,将他和墓碑,将生与死的界限,温柔地融为一体,覆盖成一片连绵不绝的白。 寒风卷过空旷的墓园,掠过被积雪压弯的松枝,发出呜呜的低咽,如同大地最后的叹息。 飞雪连天,簌簌而落,悄然覆上他霜白的发顶,也温柔地吻着身下冰冷的碑石。 此生也算共白头了。 等我找到你,你能告诉我,你爱我的原因吗? “二十七号床的奈布先生?他已经出院了。” “入院原因……哦找到了,他总能看见自己已经去世的爱人,被诊断为妄想症……前段时间出院的原因好像是他已经能控制自己的思维了。” “什么?您说觉得他很可怜?哦不先生,如果在他的世界里爱人从未离开,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自我慰藉,虽然在医学上来说这是一种病态的发展,不过作为一个尚未失去同理心的人类来说,我很能理解他。” “况且,这样也算是永恒了,不是吗?” 第17章 【杰佣】猫猫做的事怎么能叫坏事 午后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在铺着昂贵天鹅绒地毯的书房里投下斑驳的光影,杰克,这位以其古老血脉和奢华盛宴闻名的吸血鬼伯爵,正专注于面前堆积如山的文件,开玩笑,作为吸血鬼中的强者之一,他需要处理很多和其他家族和属臣之间的事。 领土、小鬼还有其他种族的妖精鬼怪都需要他从中斡旋。 他皱着眉,正在思考这个方案的可行性,羽毛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室内唯一的主旋律,直到——一道影子快如闪电般掠过,伴随着一声轻巧的“哒”,一只皮毛光滑、眼神狡黠的猫咪稳稳落在了宽大的书桌中央,恰好压住了伯爵刚批阅完的一份协定。 杰克笔尖一顿,并未抬头,只是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奈布,”他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慵懒磁性,“如果你又把墨水瓶打翻,今晚的小鱼干就换成胡萝卜。” 话音刚落,那只名为奈布的猫咪,消停下来,他是一只能够化形的猫妖,从很早之前被杰克捡回家养着之后,就对嚯嚯杰克这件事乐此不疲,加上杰克对他实在放纵,导致他有些恃宠而骄,对此等威胁当然是充耳不闻,它伸出带着粉色肉垫的爪子,开始百无聊赖地扒拉旁边一叠待审的文件,锋利的爪尖在昂贵的羊皮纸上留下几道清晰的抓痕,虽然他看不懂,但仿佛在签署自己独特的意见。 见主人依旧不理它,奈布不满地甩了甩尾巴,灵巧地一跃,精准地扑向杰克正在移动的羽毛笔,试图将那根晃动的“逗猫棒”据为己有。 杰克终于放下笔,无奈又纵容地叹了口气,伸手将调皮捣蛋的小家伙捞进怀里,奈布在他丝质衬衫上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但爪子还不安分地去勾他衬衫领口镶嵌的宝石扣子,像是在抗议今晚杰克一直在书房没有陪自己玩。 “奈布,”杰克抱住怀里温暖柔软的一团,捏了捏那只刚刚行凶完毕的爪子,“平常捣乱没有关系,但要注意安全,”他低头,用鼻尖碰了碰猫咪湿漉漉的鼻头,“你要平平安安的陪我很多年才行。” 怀里的小东西突然不动了。 紧接着,一团柔和的光芒闪过,重量陡然增加,一个有着湛蓝眼眸、头发微卷的青年取代了猫咪的位置,跨坐在杰克腿上,脸上带着些许不满,正是化为人形的奈布。 他抽出被杰克捏着的爪子,毫不客气地抬手给杰克额头上呼了一巴掌,力道不重,更像是撒娇般的抗议。 “我们猫有九条命,再怎么样还是能比你活得久,”奈布哼了一声,语气傲娇,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最近城堡周围猎人的活动越来越频繁,目标直指他这位强大的吸血鬼主人。 杰克握住他打人的那只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平日里巧舌如簧、能在盛宴上游刃有余穿梭在所有宾客间的伯爵,此刻却显得有些词穷,只剩下干瘪而真挚的台词:“但我舍不得你受伤,我更希望……希望你能好好的,我爱你,所以比起其他的,我更加想让你……” 话未说完,奈布便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强行让两人的视线交汇,猫妖的眼神此刻异常认真,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星辰与唯一的倒影。 “杰克,猫有九命,唯独一心,”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一旦和一个人结成契约,就只会认准了他,”他拇指轻轻摩挲着杰克微凉的脸颊,“我只有一颗心脏,除开生理结构,它跳动的原因也是你。” 所以,别说什么陪很多年这种傻话,我们会在一起,直到命运终结的最后一刻。 奈布微微前倾,鼻尖贴近杰克的脖颈,像猫咪标记所有物般轻轻嗅了嗅,然后伸出带着倒刺的舌尖,舔过那处皮肤,这是一种猫妖特有的亲昵与宣誓的举动。 杰克被他话语和动作里的郑重抚平了心底那一丝不安,他低笑起来,偏头蹭了蹭奈布敏感的耳朵尖,然后轻轻在那耳廓上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暧昧的齿痕。 “我可不是那些猎人能对付的,况且……”杰克收紧手臂,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笑声里带着属于高级吸血鬼的自信与傲然,“我也不会让自己消散,毕竟我家里还有一只不太听话,需要我时刻看着的小猫。” 比较起猎人的威胁,他显然更“担心”自家小猫拆家的本事。 奈布瞪了他一眼,但最终只是哼了一声,重新变回猫咪形态,窝回杰克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用尾巴圈住身体,假装打盹,只是尾巴尖还有一下没一下地勾着杰克的手腕。 杰克重新拿起羽毛笔,继续他的工作,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宁静,只有猫咪轻微的呼噜声,以及笔尖滑过纸张的声音。 夜幕降临,城堡灯火通明,却又异常静谧。 杰克的盛大宴会刚刚结束,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被巧妙掩盖的血腥气,这是特供某些客人的“珍酿”,仆人们正无声而高效地收拾着宴会残局,水晶杯和琉璃做的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在这片有序的忙碌中,一道影子如同旋风般穿梭。 奈布又变回了猫形态,他似乎格外兴奋于宴会后各种新奇的气味和那些闪闪发光却容易被碰倒的小物件。 “噢!小心那只花瓶!”女仆低声惊呼,眼看着那只来自东方的珍贵瓷器摇摇欲坠。 然而,预想中的碎裂声并未传来,只见奈布以猫科动物的柔韧,用尾巴尖轻轻一扫,将花瓶推离了边缘几分,自己则轻盈地跃上了旁边的鎏金烛台,歪着脑袋,碧蓝的猫眼里满是恶作剧得逞的狡黠,仿佛在说:“吓唬你们的” 仆人们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完全放松,这位小祖宗的心思,可比伯爵大人今日晚餐要吃什么还难琢磨。 杰克斜倚在二楼的栏杆上,手中端着一杯深红色的“酒”,含笑看着楼下的小闹剧,他注意到奈布刚才那个细微的动作——小家伙虽然调皮,但分寸感其实很好,真正被他打碎的东西,多半是杰克故意放在他必经之路上的替代品,伯爵乐得用这些小玩意儿换取爱人的欢心和他那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奈布,”杰克朝楼下唤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上来。” 猫咪耳朵动了动,似乎权衡了一下继续捣乱和服从主人的召唤哪个更有趣,最终,他甩了甩尾巴,三两下就顺着楼梯扶手蹿了上来,精准地跳进杰克等待的怀抱,还用沾着些许灰尘的爪子拍了拍杰克一尘不染的礼服前襟,留下几个小小的梅花印。 杰克也不恼,抱着他走向书房:“玩够了?该陪我处理些正事了。” 书房里,文件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奈布这次没再去扒拉纸张,而是蜷缩在书桌一角,盯着杰克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侧脸,以及那双专注于文书时显得格外深邃的红眸,偶尔,杰克会伸出手,用手指挠挠他的下巴,奈布便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突然,奈布的耳朵猛地竖了起来,脑袋转向窗外,喉咙里发出带有警告意味的呜呜声,动物,尤其是妖物,对危险的感知远比吸血鬼更为原始和敏锐。 杰克也停下了笔,红眸中闪过一丝冷光:“你也感觉到了?” 窗外,月光皎洁,树影婆娑,看似平静的夜色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带着一股令人不悦的猎杀气息,奈布瞬间化作人形,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眼神锐利,不再是那只只会捣乱的猫:“是猎犬的气息,还有……讨厌的圣水味道,他们胆子不小,敢靠近你的领地。” 杰克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向外望去,月光洒在他俊美的脸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看来上次的警告还不够深刻。”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奈布走到他身边,鼻翼微动,仔细分辨着空气中的气息:“数量不多,但很谨慎,潜伏在结界边缘,需要我去把他们赶走吗?”他舔了舔尖尖的犬齿,蓝眼睛里闪烁着捕猎者的光芒,虽然平时总爱和杰克唱反调,但在对外敌时,柴郡猫的护短和凶猛程度丝毫不亚于任何黑暗生物。 杰克放下窗帘,转身将奈布拉离窗边:“不必,他们不敢进来,结界不是几个蹩脚猎人能突破的。”他轻轻抚平奈布有些炸开的头发,“让你去冒险?那我之前说的话岂不是白说了。” “我可没那么弱!”奈布抗议道,但身体却下意识地靠近杰克,汲取着他身上传来的熟悉味道。 “我知道,”杰克低笑,指尖划过他的耳廓,“我的奈布很强,但对付这些杂碎,还不需要你出手,”他顿了顿,红眸中掠过一丝算计,“而且,放他们在外围转悠一会儿,或许能钓到更大的鱼。” 他重新坐回书桌后,似乎对外面的威胁毫不在意,反而拿起一份关于和其他族的文件看了起来,只是,他放在桌下的手,无声地打了一个复杂的手势,城堡阴影处,一些无形的东西开始蠕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奈布看着杰克镇定自若的侧脸,原本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他重新变回猫形,这次没有待在桌角,而是直接跳上了杰克的大腿,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窝好,尾巴圈住身体,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具冰冷的躯体。 杰克一手翻阅文件,另一只手则自然地垂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腿上那团温暖柔软的毛球,指尖划过猫咪细腻的皮毛,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鲜活的生命力和平稳的心跳,书房的宁静再次回归,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纸张翻动的声音,窗外的威胁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杰克。”怀里的猫咪忽然含糊地叫了一声,不是喵呜,而是清晰地叫了他的名字。 “嗯?”杰克回应,手指搔刮着他的耳后。 “虽然说我们俩的生命近乎永恒,”奈布的声音带着猫形态特有的咕哝感,却又异常认真,“但每一天我都只想和你一起浪费在这些……无聊的日常里。” 捣乱、打碎东西、在你工作的时候打扰你、赶走讨厌的苍蝇……以及,在你感到一丝疲惫和寒冷时,窝在你怀里。 杰克抚摸的动作顿住了。 片刻后,他放下文件,双手将怀里的猫咪举到眼前,冰红色的眼眸深深望进那双碧蓝色的猫眼里。 “这不是浪费,奈布,”他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永恒生命里,最珍贵的消遣。” 他低头,将额头轻轻抵在猫咪毛茸茸的小脑袋上。 “而我保证在我无限的生命里,会尽可能多的爱你很久,很久。” 奈布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带着倒刺的粉色舌头,轻轻舔了舔杰克的鼻尖。 月光透过窗户,温柔地洒在一人一猫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融在一起,仿佛亘古如此,城堡外,夜色中响起几声极凄厉的惨叫,很快又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从未发生过。 第18章 【杰佣】猫猫做的事怎么能叫坏事 “解决了?”奈布问,声音里还带着紧绷。 “嗯。”杰克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奈布的头发,“只是几个被悬赏冲昏头脑的蠢货。” 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月光下,城堡外的森林寂静无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奈布敏锐的视力捕捉到远处地面几处不自然的凹陷和几片深色的、正在迅速渗入泥土的痕迹。 杰克放下窗帘,转过身,看到奈布依然紧绷着脸,便笑了笑,走过去再次将他搂进怀里。 “看,我没事。”他低声说,“我说过,不会置身于危险之中。” 奈布把头埋在他冰冷的颈窝,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张开嘴,用尖尖的虎牙不轻不重地啃了一下杰克的锁骨,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像是报复,也像是标记。 杰克吃痛地吸了口气,却笑得更加愉悦。 “走吧,”他拍拍奈布的背,“这里让仆人明天再来收拾。陪我去休息。”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真实的疲惫:“今晚,可能需要一只暖和的小猫当暖炉。” 奈布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但身体却诚实地变回了猫咪形态,跳上杰克的肩膀,用毛茸茸的尾巴圈住他的脖子。 “仅此一次。”猫咪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傲慢地宣布。 杰克笑着,托住肩上的温暖重量,吹熄书房的蜡烛,走向卧室。 杰克的卧室与他书房的风格一脉相承,厚重的暗红色丝绒窗帘严实实地遮挡了月光,只是在这里,还混合了属于奈布的,阳光晒过皮毛般的暖融融气息,杰克将肩上的白猫轻轻放在铺着丝绸床单的四柱大床上,奈布轻盈地落在柔软的被褥间,打了个滚,变回人形,毫不客气地霸占了床铺正中央最舒服的位置,还故意把被子弄得一团乱。 “暖炉来了,”奈布哼了一声,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语气像是施舍,“仅限于睡觉。” 杰克低笑,解开礼服扣子,换上睡袍,冷冰冰的身体滑入被窝时,确实立刻被奈布身上猫科动物特有的体温所包围,这种温暖对于冷血的血族来说,并非必需,却实在是一种令人沉迷的慰藉。 他伸出手,将背对着他的奈布揽入怀中。青年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向后靠进杰克冰冷的怀抱,嘴里还嘟囔着:“冷死了……你这块会走路的冰。” 杰克将下巴抵在奈布柔软的发顶,无声地笑了笑,收紧了手臂,奈布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很快,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便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整夜。 深夜,杰克被怀中突如其来的剧烈挣扎惊醒,奈布在噩梦中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模糊而痛苦的呜咽,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抓破杰克的睡袍,他漂亮的眉头紧锁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正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 “不……别……”破碎的词语从他齿缝间溢出,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奈布?”杰克轻轻拍他的脸,试图唤醒他,“奈布,醒醒。” 奈布猛地抽了一口气,蓝眼睛骤然睁开,瞳孔在黑暗中放大,充满了未散尽的惊惧,他剧烈地喘息着,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直到感受到环抱着他的双臂,以及杰克那双在黑暗中如同红宝石般凝视着他的眼睛。 “……杰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做噩梦了?”杰克低声问,手指温柔地梳理着他被汗浸湿的额发。 奈布沉默了片刻,将脸埋进杰克的胸口,闷闷地“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梦见……很久以前的事。” 他没有说下去,但杰克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细微颤抖,猫虽然有九条命,但每一次死亡的经历,尤其是被迫害的记忆,即使重生,也会在灵魂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杰克没有追问细节,只是将他抱得更紧,用自己的身体包裹住他:“都过去了,”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现在有我在,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我以血族之名起誓。”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奈布的后颈,带着安抚性的精神力,这是血族安抚眷属或极亲密之人的方式,奈布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噩梦带来的恐惧在杰克的怀抱中慢慢消散,他嗅着杰克身上熟悉的气息,感受着那令人安心的怀抱,心底的踏实取代了之前的恐慌。 “你的誓言可比那些亮晶晶的东西脆多了……”奈布小声嘟囔,语气却软了下来,甚至无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杰克的胸膛,像猫咪标记所有物一样,留下自己的气息。 杰克低笑,胸腔传来轻微的震动:“那你可以用你剩下的时间慢慢验证。” “哼。”奈布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贴近了杰克。 这一次,他很快重新入睡,呼吸变得平稳而深沉,不再有噩梦惊扰。 杰克却久久没有睡去,他红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冷光,注视着怀中安然入睡的容颜,猎人的骚扰,奈布深埋的恐惧……这些都在提醒他,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来守护怀中的这份温暖。 他低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奈布的发间。 “睡吧,我的小猫,”他无声地低语,“你的噩梦,由我来斩断。”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深邃的夜色开始褪去,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对于吸血鬼来说,这是该沉入睡眠的时刻,杰克本能地感到一丝不适,微微蹙眉,就在这时,怀里的奈布动了动。他甚至没有完全醒来,只是凭借着某种深植于本能的契约感应,在半梦半醒间,伸出手,温暖的手心轻轻覆上杰克微凉的眼睛,挡住了那令他不适的微光。 “……吵死了……”奈布含糊地梦呓着,仿佛只是嫌弃光线打扰睡眠,但那保护般的姿态却无比自然,杰克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他在那温暖的掌心覆盖下的黑暗中,闭上了眼睛,身躯彻底放松下来,感受着眼皮上传来的属于奈布的体温。 当杰克自然醒来时,城堡内恢复为适合吸血鬼活动的昏暗,厚重的窗帘阻隔了外界,只有壁炉里添加了特殊银粉的魔法火焰提供着恒定而柔和的光亮,模拟着永恒的黄昏,他感到眼睛上覆盖的温暖已经消失,怀里的重量也轻了。 他睁开眼,看到奈布已经变回了猫形态,正蹲坐在枕边,猫眼在昏暗中炯炯有神地盯着他,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扫过他的脸颊。 “醒了?”杰克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伸手想去抚摸他。 奈布却灵巧地跳开,躲开他的手,迈着优雅又傲慢的步子,走到床边的小几上,那里放着一杯仆人早已备好的鲜血,他伸出爪子,故意似的,将杯子往杰克的方向推了推,然后又迅速收回爪子,假装认真地舔舐起来,仿佛只是无意之举。 杰克失笑,坐起身,端起杯子啜饮了一口,液体滑过喉咙补充着力量,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只假装无事发生的小猫。 “今天有什么安排?”奈布舔完爪子,变回人形,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伸了个懒腰,流畅的肌肉线条在昏暗光线下展露无遗,他走到衣柜旁,毫不客气地翻找着——里面早已为他备好了合身的衣物,精致却便于活动,符合他猫妖的习性。 “需要巡视一下东部林地,”杰克放下杯子,也起身更衣,“昨晚那些猎人的气息虽然清除了,但保险起见,还是要去看看结界是否有疏漏,而且……”他顿了顿,红眸微眯,“领地上的某些‘邻居’,最近似乎也有些不安分。” 奈布穿上一件深蓝色的丝绒外套,闻言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即使是人形,也保留了一些猫的特征,蓝眼睛里闪过兴奋的光芒:“我也去。” “外面可能还有残余的危险。”杰克系着衬衫扣子,语气平静。 “所以才更要去,”奈布扬起下巴,“我的鼻子比你的那些暗影仆从灵多了,而且,”他走到杰克面前,帮他理了理领口,动作看似体贴,眼神却带着挑衅,“万一又有不开眼的家伙,我还可以活动活动筋骨,总待在家里,爪子都要钝了。” 杰克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样子,知道阻止无用,反而会让他更想偷偷跟去,他最终点了点头:“跟紧我。” “是你别跟不上我才对。”奈布哼了一声,率先化作猫形,从半开的窗户灵巧地窜了出去,消失在城堡外墙的阴影里,杰克摇摇头,身形也随之消散,化作一群无声的蝙蝠,融入昏暗的天色,追随着那道几乎与苍白光线融为一体的白色身影。 伯爵的领地广阔而古老,东部的黑木林更是弥漫着浓郁的黑暗气息,是许多夜行生物和魔法生物的栖息地,也潜藏着各种不安定的因素,杰克的身影在林间凝聚,奈布则保持着猫形,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脚边,鼻翼微动,仔细分辨着空气中每一丝异样的气味。 他们检查了几个重要的结界节点,杰克用血族魔法进行加固,奈布则在一旁,时而警惕地环顾四周,时而用爪子扒拉一下结界的光芒,似乎想试试这玩意结不结实,被杰克无奈地用眼神制止。 巡视到一处林间空地时,奈布突然停下脚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警告声,背毛微微竖起,盯着前方浓密的灌木丛,杰克也感受到了,那是一种不同于猎人的更加原始野性的气息,他不动声色地将奈布挡在身后。 灌木丛一阵响动,一个身影走了出来,那是一个狼人,体型魁梧,毛发灰黑,眼神凶悍,但面对杰克,他收敛了部分野性,微微低下头,表示对这片领地主人的基本尊重。 “伯爵大人。”狼人的声音粗哑。 杰克认出他是附近一个狼人部落的首领,他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因此有些傲慢地说道:“有事?” 狼人的目光却越过了杰克,落在他脚边那只充满戒备的白猫身上,鼻子里喷出一股热气:“这就是您新养的小宠物?闻起来……很特别,”他的眼神里带着狼族对猫科动物天生的敌意,奈布立刻被这目光激怒了,他弓起背,发出嘶嘶的威胁声,即使体形差距巨大,也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杰克的红眸瞬间冷了下来,周身散发出无形的威压,让那狼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注意你的言辞,他不是宠物,”就连说话的声音带着寒意,“他是奈布,我的伴侣。” “伴侣”一词出口,不仅狼人愣住了,连他脚边的奈布也微微一顿,炸开的毛稍稍顺下去一些,但蓝眼睛依旧不善地瞪着狼人。 狼人首领显然没想到血族伯爵会如此郑重地介绍一只……猫妖?他尴尬地咳了一声:“失礼了,伯爵大人和猫……先生,”他试图表达善意,但对奈布的好奇依旧存在,“只是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猫科生物。” 这句话简直是火上浇油,奈布最讨厌别人用“美丽”来形容他,尤其是在这种带有打量意味的场合,他猛地变回人形,站在杰克身边,毫不畏惧地回视狼人:“你看什么看?想打架吗?” 杰克按住了奈布的肩膀,阻止他可能真的扑上去的举动,他看向狼人,语气不容置疑:“说明你的来意,我的时间有限。” 狼人这才收回目光,谈起正事,是关于领地边界上一处矿产的归属问题,有其他黑暗生物在窥伺,杰克与他简短地交谈了几句,达成了暂时的协议。 整个过程,奈布都双臂环抱站在一旁,脸色不愉,时不时用眼刀刮一下那个狼人,尤其是当狼人的目光又不小心飘向他时。 狼人终于告辞离开,身影消失在密林中。 奈布立刻转向杰克,语气酸溜溜的:“那只蠢狗看我的眼神真让人不舒服!你干嘛还跟他废话那么多?” 杰克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他伸手,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奈布的脸颊:“狼人部落是领地上重要的力量之一,维持表面和平是必要的,至于他看你……”杰克的红眸微暗,带着一丝占有欲,“他只是意识到了你的独特和强大,仅此而已。” “哼,我看他是皮痒了,”奈布甩开他的手,但脸色稍霁,他忽然凑近杰克,像猫一样在他颈间嗅了嗅,然后不满地皱眉,“你身上沾到那只蠢狗的味道了,难闻死了。” 杰克挑眉:“是吗?我觉得还好。” “我说难闻就是难闻!”奈布语气霸道,然后不由分说,抓住杰克的衣领,把他拉低,自己则踮起脚尖,用力地在杰克的脖颈和脸颊各处蹭了蹭,用自身的气息覆盖掉那丝讨厌的狼骚味,这是猫猫们带有强烈占有欲的标记行为。 杰克任由他动作,甚至配合地微微低下头,眼底的笑意更深。等到奈布完成他的“覆盖工程”,才慢悠悠地开口:“现在呢?还有味道吗?” 奈布仔细嗅了嗅,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勉强没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以后离那些臭烘烘的家伙远点。” “遵命,”杰克从善如流地应道,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巡视得差不多了,该回去了,今晚厨房好像进了几条非常新鲜的深海鳕鱼……” 奈布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蓝眼睛亮晶晶的,瞬间把刚才的不快抛到了脑后:“真的?那快回去!”他反拉住杰克的手,迫不及待地想要往回走。 杰克看着他瞬间被美食吸引的模样,低笑着跟上,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虽然让他略感不适,但看着身边那个鲜活雀跃的身影,这点不适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他的小猫,脾气大,醋劲也不小,还总是给自己惹麻烦。 不过他甘之如饴。 第19章 【杰佣】猫猫做的事怎么能叫坏事 回到城堡,奈布几乎是用冲刺的速度直奔厨房,留下杰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唇边噙着纵容的笑意,果然,还没等他走到餐厅,就听到厨房里传来玛莎夫人又气又好笑的惊呼:“先生!哦,天哪!这是伯爵的晚餐……啊不,是您的点心!请从料理台上下来!这刚煎好的鳕鱼排很烫!” 杰克步入厨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奈布保持着人形,却像猫一样灵巧地蹲坐在光洁的大理石料理台边缘,眼睛紧紧盯着盘子里滋滋作响的鳕鱼,在香气的诱惑下猫爪蠢蠢欲动,试图趁玛莎夫人不注意去偷捏一块焦黄的鱼皮。 “奈布,”杰克有些无奈地叹道,“回来还没清理一下,手很脏。” 奈布动作一顿,悻悻地收回手,跳下料理台,但眼睛依旧没离开那盘鱼:“太慢了。” 他抱怨道,到洗手池边象征性的拍了拍手上的灰,让他洗手是不可能的,他身后的尾巴尖即使人形也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会代表猫的心情,此刻它正不耐烦地甩动着,玛莎夫人松了口气,连忙将精心摆盘好的鳕鱼排端上餐桌,旁边还配了烤得恰到好处的小土豆和淋了柠檬汁的芦笋——这些都是奈布偏好的搭配。 杰克优雅地在长桌主位坐下,面前是一杯暗红色的液体,奈布则毫不客气地坐在他旁边,几乎立刻就开始享用他的美食,吃得又快又急,却又奇异地保持着优雅,只是偶尔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杰克慢慢啜饮着他的“饮品”,目光很少离开奈布,看他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看他因为美味而微微眯起的蓝眼睛,看他指尖偶尔沾上酱汁然后下意识地舔掉…… “慢点吃,”杰克忍不住出声,拿起餐巾,自然地替他擦掉嘴角一点酱渍,“没人和你抢。” 奈布瞥了他一眼,放慢了速度,但依旧吃得专注,直到盘子见了底,他才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舔了舔嘴唇,像是回味无穷。 晚餐后,杰克没有立刻回到书房处理公务,而是罕见地走向了城堡西侧那间很少使用的音乐室,奈布吃饱了有些懒洋洋的,但还是好奇地跟了过去,音乐室里放着一架古老的三角钢琴,琴盖光滑如镜,映出窗外朦胧的月色,杰克在琴凳上坐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琴键,却没有立刻按下。 奈布跳上钢琴光滑的顶盖,侧卧下来,尾巴垂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碧蓝的眼睛看着杰克:“你会弹这个?” “很久以前学过一些,”杰克淡淡道,血族漫长的生命足以让他们掌握许多技能,尽管很多都已被时光尘封,他指尖落下,一段空灵而略带忧伤的旋律缓缓流淌出来,像是月光下的溪流,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古典韵味。 乐曲在城堡里回荡,被世人所畏惧的吸血鬼此刻优雅地穿着燕尾礼服弹琴,嘴角还有一点刚用过餐的血迹,落地窗外的天台上蔷薇爬满了长出青苔的砖块,画面充满诡异的美感。 奈布安静地听着,晃动的尾巴尖渐渐停了下来,他不太懂复杂的音乐,但这旋律让他感到平静,甚至有困意,他打了个哈欠,蜷缩起来,下巴搁在交叠的前爪上,眼皮开始打架,杰克侧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泛起温柔。 他刻意放柔了力道,选了一支更舒缓的夜曲,音乐如同无形的柔软毯子,包裹着吃饱喝足后开始犯困的小猫,就在奈布几乎要在钢琴顶上睡着时,城堡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像是重物落地,又像是结界触动的嗡鸣。 杰克的琴声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节奏都没有变化,但他猩红的眼眸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杀意,奈布的耳朵猛地竖了起来,困意一扫而空,他抬起头,警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城堡北面的高塔。 杰克的手指依旧在琴键上流畅地移动,完美的乐章没有丝毫破绽,他甚至没有看奈布,只是用极其平稳的语调低声说:“没什么,或许是哪只笨鸟撞在了结界上,继续听你的音乐。” 但他的眼神传达着不同的信息:别动,保持安静。 奈布绷紧了身体,蓝眼睛紧紧盯着杰克,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他,重新伏下身,但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仔细捕捉着城堡里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 杰克的琴声成了完美的掩护,在悠扬的乐曲声中,一些极其细微的声音被掩盖了——比如阴影处几乎无声的移动,比如某种东西被迅速拖拽离开的摩擦声,比如极远处传来的一声被掐灭在喉咙里的闷哼。 几分钟后,一切重归寂静,只有钢琴的旋律依旧在流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等一曲结束,杰克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琴键上,他转过头,对上了奈布探究的目光。 “看来今晚不自量力的蠢货还不止一波,”杰克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昨天的清理工作看来还不够彻底。” 奈布从钢琴顶上跳下来,变回人形,眉头紧锁:“是冲你来的?还是……” “冲我来的和冲你来的,有区别吗?”杰克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指尖拂过他微皱的眉头,“都一样是麻烦,”他拉起奈布的手,“走吧,这里让仆人去处理,看来我们需要加强一下城堡的防御了,至少,得让某些人知道,城堡不是他们可以随意窥探的后花园。”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奈布能感觉到他平静表面下蕴含的冰冷怒意。那些不长眼的家伙,不仅打扰了他的领地,似乎还打断了他难得为小猫弹奏音乐的闲暇时光。 “怎么加强?”奈布问道,蓝眼睛里闪烁着感兴趣的光芒,搞破坏和加强防御,某种程度上异曲同工。 杰克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或许,可以在结界上加一点……小惊喜,比如,某些试图强行突破的家伙,会突然变得特别‘受欢迎’。”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奈布爪子。 奈布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一亮,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这个我喜欢!要怎么弄?” “晚点告诉你。”杰克卖了个关子,揽着他的肩往外走,“现在,先去书房,我得先找几本关于古老结界术的书……顺便,或许可以给你找点新玩具,比如某些一碰就会爆炸的魔法水晶球?” 奈布的尾巴瞬间兴奋地竖了起来:“真的?” “假的,”杰克轻笑,“但或许可以有不那么危险的替代品。” “切……”奈布不满地哼了一声,但明显被勾起了兴趣,乖乖跟着杰克往书房走去。 (四) 书房里弥漫着旧羊皮纸和魔药材料的特殊气味,高耸的书架投下阴影,杰克正站在一个需要借助小梯子才能够到的隔层前,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本封面由某种暗色金属和未知皮革制成的巨大典籍,书页在他手中自动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最终停留在某一页,上面绘着复杂无比的符文阵列,墨迹古老得仿佛随时会脱落。 奈布对书本没什么耐心,他更感兴趣的是杰克刚刚提到的“惊喜”,他变回猫形,轻巧地跳上书桌,在那一大堆写满晦涩笔记的纸张间踱步,时不时用爪子去拨弄一下杰克用来绘制符文的特制银笔,或者嗅一嗅旁边小碟子里盛放的魔法粉尘。 “别碰那个,奈布,”杰克头也没回,注意力仍在古籍上,却仿佛脑后长眼,“痒痒粉沾到爪子上,会让你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打喷嚏不停。” 奈布立刻嫌弃地把爪子从碟子边缩回来,转而开始用脑袋去蹭杰克的手臂,喉咙里发出催促的咕噜声,尾巴尖扫过书页上的符文。 杰克终于将视线从书上移开,低头看着打扰他工作的小猫,无奈又宠溺:“这么着急?” 猫用碧蓝的眼睛瞪着他,仿佛在说:“你说呢?” 杰克合上书,将他从桌子上抱下来:“好吧,看来不先满足你的好奇心,我是别想安静看书了。” 他抱着奈布走到书房一侧的空地处,那里已经用特殊的粉笔画好了一个小型的魔法阵雏形,杰克将奈布放下,自己则单膝跪在法阵边缘,用手指蘸取了一些闪烁着幽蓝光芒的魔粉,开始完善和激活那些复杂的线条,奈布蹲坐在一旁,好奇地看着,随着杰克低声吟诵起古老的血族咒文,魔法阵逐渐亮起,散发出温和却强大的能量波动,空气中的魔力因子变得活跃起来,甚至让奈布的毛发都微微竖起。 “这是一个感应强化和能量反馈结界,”杰克解释道,指尖流淌出的魔力如同活物般融入法阵,“它会附着在城堡的主结界上,一旦有带着恶意且力量超过一定限度的生物试图强行突破……” 他顿了顿,看向奈布,红眸里闪过一丝恶作剧般的光芒:“……结界就会自动识别并模拟出目标最厌恶或最恐惧的气息,进行精神层面的‘欢迎’。” 奈布的耳朵瞬间竖得笔直,蓝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兴奋和期待:“最厌恶的气息?比如……对狼人用猫薄荷?对吸血鬼用大蒜精华?”他脑子里瞬间冒出一堆损主意。 杰克被他的联想逗笑了:“类似,但更……本质一些,对于信仰坚定的教会猎人,可能是最深沉的黑暗低语;对于依赖潜行的刺客,可能是无比刺目的圣光;而对于某些嗅觉灵敏的生物……”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奈布。 奈布立刻兴奋地甩着尾巴:“能不能加上鱼腥味?超级加倍的那种!熏死那些大笨蛋!” “……这是个好主意,”杰克从善如流,居然真的开始考虑如何将这种“精神攻击”融入结界反馈机制,只能说,伯爵大人的底线在自家小猫面前,灵活得可怕。 他继续完善着法阵,奈布则在一旁跃跃欲试,时不时用爪子指着某个符文:“这里!这里能不能加点……让人痒痒的东西?或者突然发出超大声的猫叫?” 杰克点点头认可道:“后者或许可以考虑加入声波攻击模块。”他发现自己不是在加固结界,而是在设计一个大型恶作剧陷阱,而共犯正是眼前这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猫,为了满足自家猫儿的捣蛋坏心思,他还真是煞费心机。 终于,最后一个符文点亮,整个魔法阵爆发出短暂而耀眼的光芒,随即隐没消失,它的力量已经融入了城堡的整体防御体系之中。 “完成了。”杰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奈布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有些意犹未尽:“这就完了?没什么……壮观的效果吗?” “等有不长眼的家伙来试试,你就能看到‘效果’了,”杰克挑眉,“希望你不会失望。” “最好今晚就有!”奈布跃跃欲试。 处理那些不长眼的家伙,杰克看起来放松了不少,书房一角的老式留声机自动开始播放一首舒缓的华尔兹舞曲,旋律悠扬,与之前钢琴曲是不同的风情,他听着音乐,看着旁边的奈布,忽然心血来潮,朝他微微躬身,伸出手,做了一个标准的邀舞姿势。 “这位先生,”他猩红的眼眸含着笑意,语气却格外认真,“是否有荣幸请您共舞一曲?” 奈布愣了一下,猫耳下意识弹出来,警惕地看着他:“你又打什么坏主意?”跳舞?他只会用爪子踩拍子,或者扑捉移动的光点。 “只是觉得……此情此景,很适合跳舞,”杰克的手依旧伸着,耐心等待,“而且,我猜你应该不会?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很明显的激将法,但他知道这只猫总会上当。 “谁、谁说我不会!”果不其然,奈布的好胜心立刻被激了起来,他啪地打掉杰克的手,却别扭地站直了身体,努力回想以前在宴会上瞥见过的舞步,“跳就跳!” 他生硬地把手搭在杰克肩上,另一只手则被杰克温柔地握住,杰克的手臂自然地环住他的腰,引导着他随着音乐移动。 起初,奈布简直像个笨拙的木偶,同手同脚,好几次差点踩到杰克的皮鞋,他眉头紧锁,嘴唇抿着,全身都写满了“不情愿”和“别扭”,尾巴不安分地甩动,试图保持平衡。 杰克极有耐心,低声在他耳边提示着节奏和步伐,引导着他旋转、后退、前进,仿佛带着一种魔力,渐渐让奈布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慢慢地,奈布找到了些许节奏感,他不再低头看脚,而是抬起头,望进杰克含笑的眼眸里。 音乐流淌,他们在宽敞的书房里缓缓旋转,窗外是永恒的夜,窗内是温暖的灯光和彼此交融的气息,或许是被音乐感染,或许是被杰克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蛊惑,奈布渐渐不再去想复杂的舞步,而是本能地跟随杰克的引领,甚至偶尔能做出一个还算流畅的旋转。 他微微眯起眼,享受着这种亲密无间。 “看,你做得很好。”杰克低声赞美,搂着他腰的手微微收紧。 奈布哼了一声,耳尖却有点泛红,下意识地更靠近了一些,几乎将重量倚靠在杰克身上,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还不赖,一曲终了,杰克带着他做了一个优雅的收势,奈布微微喘息着,脸上因为运动泛起薄红,蓝眼睛里还带着一点跳完舞后的朦胧水光。 杰克低头,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我的小猫,”他轻声道,“不仅是捣蛋专家,还是个潜在的舞蹈家。” 奈布反应过来,立刻推开他,变回猫形,窜上书架最高处,背对着杰克,假装梳理毛发,只有微微抖动的耳尖暴露了他的一丝不自在,杰克看着他那副害羞又傲娇的模样,心情无比愉悦,留声机的指针滑到尽头,音乐停止,书房里再次恢复宁静。 杰克重新拿起那本古籍,这次,书架上的那只白猫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再捣乱,偶尔,当杰克遇到一个令人头痛并有些难以理解的符文时,会抬头与他交换一个眼神。 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20章 【杰佣】猫猫做的事怎么能叫坏事 (五) 那些烦人的猎人并未如奈布期盼的那样“今晚就来”,反而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诡异地沉寂了下去,城堡周围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森林里的夜行生物和偶尔路过对伯爵表示敬意的黑暗种族。 这种平静并未让杰克放松警惕,反而让他更加谨慎,他深知沉默往往意味着更大的风暴在酝酿,他加派了暗影仆从巡逻,不断优化着结界,甚至亲自秘密会见了几位相邻领地的古老存在,达成了某些不为人知的协议或默契。 奈布能感觉到杰克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跑到属地上捣蛋,更多时候,他会陪在杰克身边,或在城堡高处警惕地巡视,或者嗅探空气中是否有气息波动,猫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们的家。 一天深夜,杰克外出归来,他的礼服袖口有一道不易察觉的裂口,身上带着比平时更重的夜露和魔力的气息,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奈布立刻迎了上去,围着他转了一圈,仔细嗅着。 “解决了?”他问,蓝眼睛里带着询问和一丝未散尽的凶光。 杰克脱下外套,随手扔给一旁的阴影,阴影蠕动了一下,将外套吞噬带走,他伸手将奈布拉进怀里,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驱散自己身上的寒意。 “解决了。”杰克的回答简单而肯定,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最后一个策划者,以及他所能联系到的所有潜在威胁,短时间内,不会再有苍蝇来打扰我们了。” 他没有详细描述过程,奈布也没有追问,他们彼此心照不宣,有些黑暗,不需要玷污他们共享的这片宁静。 奈布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他,然后仰起头,看着他:“你保证?” 杰克低头,抵着他的额头,冰红色的眼眸深深望进那片碧蓝之中:“我保证,以我的血脉,以及……”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而郑重,“以你,奈布·萨贝达,我的唯一,起誓。我们的永恒,不容打扰。” 比任何魔法契约都重的誓言,奈布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和决心。 他眨了眨眼,忽然凑上去,在杰克微凉的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然后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把脸埋进他怀里,闷闷地说:“……好吧,信你一次。” 杰克的心像是被温暖的猫爪轻轻踩过,他低笑着,抱紧了怀里的人。 (六) 时间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 人人都知道杰克养了一只很麻烦的猫,不仅难伺候还脾气臭,经常跑到属地和小妖打架,为此还有很多写信找杰克告状的,杰克依旧乐在其中,表示没有看管好猫是他的责任他很抱歉,然后给受损的人赔钱,但依旧没有束缚奈布的野性。 他带他去月光最盛的森林空地奔跑嬉戏;会在他懒洋洋时打瞌睡时坐在旁边为他朗读古老的诗歌或神话;或者带他乔装成普通人类跑到商业街挑衣服和喜欢的猫玩具。 岁月在他们身上仿佛停滞,又仿佛以另一种方式流动。 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甚至窗外没有月光,只有壁炉里温暖的火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杰克坐在壁炉边的扶手椅里看书,奈布变作猫形,蜷缩在他膝盖上,睡得香甜。 杰克放下书,手指轻轻梳理着猫咪柔软温暖的皮毛,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 曾经,看不到尽头的生命曾让他觉得漫长而乏味,如同永不褪色的黑夜,但现在因为怀中的这份温暖,永恒变成了值得期待的晨曦。想到这里,杰克触及到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他低下头,用一个轻若羽毛的吻惊醒了沉睡的猫。 奈布迷迷糊糊地睁开蓝眼睛,不满地咕哝了一声。 “奈布,”杰克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谢谢你。” “谢什么……”奈布还没完全清醒,用爪子揉了揉眼睛,变回人形,依旧赖在杰克怀里,声音带着睡意,“大半夜的……”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杰克环抱着他,看着炉火,“谢谢你的出现,谢谢你一直陪着我,谢谢你相信我的全部。”想说的话太多反而有些混乱。 奈布沉默了一会儿彻底清醒了,他抬起头,看着杰克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足以驱散任何黑暗。 “笨蛋杰克,不是说你们高级吸血鬼都很聪明吗?我看你就是大笨蛋,”他骂了一句,却伸手抱住了杰克的脖子,“猫一旦认定了,就是一辈子……不,是永远,无论我重来多少世,我都会找到你的,你甩不掉了。” “正合我意。”杰克低笑,吻了吻他的发顶。 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歇,云层散开,露出后面皎洁的明月,月光透过玻璃窗,温柔地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紧密相连,永不分离。 此情归属,唯你而已。 第21章 【杰佣】定格 电影学院的秋天,空气里总是混杂着咖啡的焦香和年轻人永不枯竭的活力,奈布穿过总是喧闹不堪的走廊,像一尾浅游的鱼,小心地避开那些高谈阔论着塔可夫斯基或者漫威宇宙的人群。 他的怀抱里抱着几本厚重的电影理论书和一份刚完成的分镜脚本,目的地是图书馆那个他惯常躲藏的角落。 然而,他的轨迹总会被同一个人无声地扰乱。 就像现在。 走廊尽头,靠窗的位置,杰克被几个同学围着,正轻松地谈论着什么,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他微卷的棕发上跳跃,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针织衫和牛仔裤,身姿挺拔,嘴角噙着一抹温和而疏离的笑意,偶尔点头,眼神专注地看着说话的人,仿佛对方正在阐述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 奈布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无法从那个身影上移开。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混合着仰慕与卑微的情绪悄然蔓延开,他看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正激动地对杰克说着什么,杰克微微倾身聆听,那女生脸上的红晕便更深了。 一瞬间,奈布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细微的酸涩感顺着血液流遍四肢,他迅速低下头,抱紧了怀里的书本,几乎是仓促地加快了脚步,从那群耀眼的人旁边快步走过,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僭越。 他的暗恋,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独角戏,舞台是他的笨拙的上不得台面的二两真心,观众只有他自己。 他和杰克同是电影专业大三的学生,甚至选修了好几门相同的课程,奈布的成绩足够优秀,他的摄影作业常常被教授拿来当范本分析,夸赞他“拥有捕捉灵魂的镜头”。 但在杰克面前,他总觉得自己那些技巧不值一提。 杰克是那种天生的焦点,专业能力出众,人际交往娴熟,从容不迫地游走在各个圈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而奈布,则习惯于躲在镜头之后,用取景器去观察和记录世界,而非置身其中。 他的相机,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也是他所有秘密的埋藏地。 深夜,当室友的鼾声响起,奈布会戴上耳机,隔绝外界的一切,然后打开相机的存储卡,一张张翻阅那些他偷来的时光碎片。 那张是在图书馆三楼的社科区,杰克坐在窗边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剧本集,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眉头微蹙,完全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 奈布当时正假装在寻找一本布列松的摄影集,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手指微微颤抖地调整焦距,屏住呼吸按下快门,他甚至能回忆起当时窗外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自己如同做贼般的心虚与窃喜。 这张是在某个暴雨初歇的黄昏,杰克没带伞,站在文学院古老的拱门下,望着连绵的雨帘出神,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远处的红砖墙和常青藤,却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挺拔,带着一种平日罕见的、若有所思的忧郁。 奈布站在另一栋楼的廊檐下,隔着宽阔的草坪和雨幕,偷偷拍下这一幕,雨丝飘到他脸上,他却觉得脸颊发烫,仿佛自己是一个卑劣的窥探者,窃取了他不该触碰的静谧。 还有篮球场边的那一张。 ——杰克代表电影学院帮学校举办的篮球赛拍照,正举着摄影机拍摄那些球员在场上跳跃飞奔的身影,而奈布站在场边最不起眼的角落,偷偷拍正在拍摄别人的杰克。 他将镜头拉得很近,近到能捕捉到他笑起来时眼尾细微的纹路,按下快门的瞬间,杰克被包围在人群之中,他能够游刃有余的应付所有人,同时不透出一点破绽。 奈布觉得胸口闷得发疼——那样的杰克,离他如此遥远,仿佛永远也无法触及。 每一张照片都很好看,因为投入了全部的心神和隐秘的爱意,去捕捉关于那个人的一帧一秒。 “真正打动人心的摄影,不在于多么高超的技巧,而在于镜头后的那颗心。”一次摄影理论课上,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在讲台上缓缓说道,“只有真正用心拍出来的照片,才拥有灵魂,才最好看。” 奈布当时正低头假装整理镜头盖,闻言指尖猛地一颤,镜头盖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好几道目光投向他,包括隔了两个座位,闻声侧目过来的杰克,奈布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捡起镜头盖,心脏狂跳不止,仿佛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被这句话公之于众。 用心?他的确用了心。 用了一整颗徒劳的心。 是他一个人孤独的狂欢,也是他一个人无言的刑罚。 小组合作的消息,是在周五下午的导演基础课上公布的,教授希望以自由组队的形式完成一个期末短片项目,要求融合不同的叙事手法和镜头语言,奈布正埋头记录着要求,就听到旁边传来温和的声音:“萨贝达?” 他猛地抬头,看见杰克不知何时坐到了他旁边的空位上,脸上带着笑容。 “下个小组作业,”杰克语气自然地说道,“我们一组,怎么样?” 奈布的大脑瞬间空白了几秒,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让他有些晕眩,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愣愣地看着杰克。 杰克似乎被他的反应逗乐了,轻笑了一下,继续解释道:“我看了你上次交的摄影作业,那个关于‘孤独与城市’的主题,光影和构图都非常棒,叙事感很强,我觉得我们在创作理念上可能会有共鸣,合作起来应该会很不错。” 他记得我的作业?奈布的心跳得更快了,和杰克一组?这意味着接下来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需要有频繁的近距离的接触,他期待得手脚都有些发麻,内心深处却又恐惧得想要立刻找借口拒绝。 他害怕。 害怕自己笨拙的言谈会暴露他的无趣,害怕自己过于明显的注视会泄露他不可告人的心思,害怕最终只是再一次印证他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当……当然可以,”最终,他还是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给出了回应,甚至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我的荣幸,学长。” 杰克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常,或者说注意到了但体贴地没有点破,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好了,那课后耽误你一点时间,我们找个空教室聊聊初步想法?” “好……好。”奈布不着痕迹地摩挲了一下手指内侧。 接下来的整个课时,奈布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教授讲了什么他完全没听进去,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满了杂乱的线条,鼻尖似乎总是萦绕着刚才杰克靠近时带来的那股气息。 第一次小组讨论,奈布提前了整整半小时就到了约定好的空教室,他坐立不安,反复检查带来的资料和笔记本电脑,脑子里预演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对话场景,又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杰克准时出现,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抱歉,久等了吗?”他笑着打招呼,很自然地在奈布旁边的座位坐下。 “没有,我也刚到。”奈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紧绷的肩线还是泄露了他的紧张。 讨论过程比奈布想象的要顺利,杰克专业、高效,而且出乎意料地尊重奈布的意见,他认真地倾听奈布关于镜头运用和色调选择的看法,偶尔提出一些修改意见,也总能切中要害。 “这个转场用跳切会不会更有冲击力?”杰克指着奈布分镜脚本中的一处。 “嗯,我也想过,但担心会破坏整体的节奏……” “或许可以在这里加一个特写镜头,强调一下角色的情绪变化,然后再切?” “有道理,这样过渡会更自然……” 奈布发现,当他们沉浸在专业讨论中时,他的紧张感会稍微消退一些。他甚至能偶尔敏锐地捕捉到杰克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赏。这种时刻,心里那点微弱的甜意又会试探着冒出头,但很快又会被更大的酸涩感淹没。 ——这只是纯粹的欣赏,与他那点可怜的心思更无关。 “那今天就到这里吧,晚点我去预约暗房,不过现在去预约。”为了完成项目,他们需要冲洗一些胶片素材,而学院的公共暗房需要预约,他们排到了一个晚间的时段。奈布到暗房的时候杰克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他走过去冲杰克打了声招呼,然后一起走了进去。 暗房里只有红色安全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各种化学药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空间狭小,两个人不可避免地靠近,奈布甚至能感受到杰克工作时手臂偶尔擦过他的衣袖带来的细微触感。 他们分工合作,杰克负责控制时间,奈布负责冲洗,寂静的空间里,只有流水声、时钟的滴答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你好像很习惯暗房的工作?”杰克的声音在昏暗中响起,显得格外低沉。 “嗯,喜欢传统工艺的过程感。”奈布低声回答,小心地将胶卷浸入显影液中。 “看得出来,”杰克轻笑,“你交上来的胶片作业,质感都很特别。” 奈布没有回答,心跳却因为这句随口的话而再次失衡,他专注于手中的活计,看着相纸在药水中逐渐显现出影像——那是他们前几天拍摄的街头空镜。 然而,下一张被杰克挂起来晾干的,却不是作业素材。 奈布的心猛地一跳。 那张照片,是他之前偷偷拍下的其中一张,画面里,杰克坐在剪辑室的电脑前,屏幕的光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利落的下颌线,他微抿着唇,眼神认真得惊人。 他怎么会把这张混进来了?!奈布瞬间头皮发麻,手脚冰凉。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取下那张照片,却因为慌乱差点打翻旁边的定影液。 “小心!”杰克及时扶住了摇晃的盘子。 两人的手在药水盘上方碰到一起,奈布像被电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杰克似乎没有察觉他的异常,他的目光被那张晾着的照片吸引了。在红光下,照片上的影像有一种别样的质感。 “这张……”杰克凑近了些,仔细看着,“什么时候拍的?构图和光影很有意思。”他的语气里带着纯粹的好奇和欣赏。 奈布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脸颊在安全灯下烧得厉害。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飞速运转着想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呃……那天,测试镜头,随手拍的。”他声音沙哑,几乎不敢看杰克的眼睛。 杰克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红光照不清他具体的表情,但奈布感觉那道目光似乎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 “拍得很好。”杰克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继续处理其他照片,仿佛这只是一个小插曲。 奈布却久久无法平静,刚才那一刻的恐慌和羞耻感几乎将他淹没,他偷偷看着杰克在红光下工作的背影,心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仿佛一个怀揣着珍宝的小偷,既害怕被发现,又隐隐期待着有人能认出那珍宝的价值。 那次暗房的小插曲后,奈布有好几天都心神不宁,他害怕杰克察觉了什么,却又忍不住反复回味杰克那句“拍得很好”,这种矛盾的心情折磨着他,让他面对杰克时更加小心翼翼。 项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们一起勘景,一起讨论剧本修改,一起在剪辑室熬到深夜,奈布逐渐习惯了和杰克共处一室,虽然心跳过速仍是常态,但至少能勉强维持表面的镇定。 他的相机依旧随身携带,但偷拍的行为几乎停止了,真实的杰克就在身边,那份冲击力远非影像可比,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杰克似乎对那张暗房里的照片并未深究,态度一如既往的温和专业,但奈布偶尔会捕捉到,杰克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有时,当他沉浸在某个技术难题时,会感觉到杰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等他抬起头,对方却又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这种若有似无的关注让奈布既甜蜜又恐慌。 一天下午,他们在图书馆查找资料,奈布埋首于一摞厚重的电影期刊中,专注地记着笔记,杰克坐在他对面,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微光。 忽然,杰克轻轻推过来一张图书馆便签纸。 奈布一愣,抬起头。 杰克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看纸条。 纸条上画着一个简单的、略显潦草的分镜草图——一个低头看书的侧影,窗外阳光落在发梢和书页上,构图和光影竟然与他偷拍的那张图书馆里的杰克有七八分相似。 下面写了一行字:这个机位,你觉得怎么样? 奈布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耳根瞬间烧得通红。他猛地抬头看向杰克,对方正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嘴角弯着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 奈布几乎想立刻起身逃走,他攥紧了手里的笔,指甲掐进掌心,努力让自己不要失态。 “……构图,很好。”他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回避着杰克的目光,假装专注于那张草图,“光影……捕捉得很准。” “是吗?”杰克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张便签纸,“我也觉得这个瞬间很难得,需要很用心才能抓到。” “用心”两个字,他咬得微微有些重。 奈布感觉自己的脸颊快要烧起来了,他不敢接话,只能胡乱地点点头,重新埋首于期刊中,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他能感觉到杰克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他身上,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温度,烫得他坐立难安。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试探,杰克没有明说,却用这种方式,轻轻敲击着他紧闭的心门,有时几乎带着点恶作剧般的意味。 他们会一起看素材时,杰克会突然指着某一段空镜说:“这个角度很熟悉,萨贝达,你是不是很喜欢从这个视角取景?”——那正是奈布惯常偷拍他的角度。 或者在他们讨论角色情绪时,杰克会状似无意地说:“有时候,旁观者的镜头反而能捕捉到当事人自己都没察觉的情绪,你说呢?” 每一次,奈布都如同受刑,心脏被提起又放下,让他备受煎熬,他越来越确定,杰克肯定看到了他相机里那些照片,并且正在用他的方式,一点点地回应,或者说,逗弄着他。 奈布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既害怕杰克下一步就会直接挑明,让他的暗恋彻底曝光在阳光下无处遁形,又可耻地期待着,期待这种曖昧的试探能有一点点不一样的进展。 煎熬着煎熬着,期末短片拍摄日终于到了。 外景选在市郊一个颇有年代感的街区。天气却不作美,阴沉了一上午后,午后开始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该死,这天气!”同组的一个女生抱怨道,“光线太差了!” 奈布也有些着急,雨水会影响画面质感和采光,只有杰克依然镇定,他看了看天,果断调整了拍摄计划:“先拍室内和廊檐下的部分,雨景也可以利用起来,增加氛围感。” 拍摄紧张地进行着,奈布负责主要机位,全身心投入工作让他暂时忘记了那些纷乱的心绪,雨水敲打着青石板路和旧屋檐,发出清脆的声响,整个街区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雨之中。 为了捕捉一个从狭窄窗户望出去的镜头,奈布不得不踩在一个有些湿滑的石墩上,艰难地保持平衡,杰克在一旁和演员沟通,余光瞥见他,眉头微蹙:“萨贝达,小心点,那个地方不稳。” “没事,这个角度正好……”奈布全神贯注于取景器,小心地调整着焦距,他丝毫没有注意此刻自己在杰克眼中的模样。 仿佛散发着光。 第22章 【杰佣】定格 回程的车上,奈布缩在后座角落,望着窗外飞逝的雨景,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摔倒被杰克搂住的一幕。腰间似乎还残留着那份有力的触感,鼻尖也萦绕着那挥之不去的雪松冷香。那份酸涩的暗恋里,仿佛突然被注入了一剂强烈的、让人晕眩的甜。 他能感觉到,前排副驾座上的杰克,偶尔会通过后视镜看他一眼。 有些东西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了。 项目进入了后期剪辑阶段,大部分工作都在学院的剪辑室里完成,最后一个步骤,是为短片补录一些环境音和制作简单的片尾花絮,剪辑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电脑屏幕上播放着即将完成的短片,窗外是寂静的校园夜景。 “差不多快完成了,”杰克靠在椅背上,舒展了一下身体,语气带着一丝疲惫的满足,“最后补几个工作照做花絮吧,萨贝达,你的相机借我用一下。” 奈布正低头整理音频线,闻言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把放在手边的相机递了过去,他只能祈祷杰克不会像上次那样“不小心”翻到,但他又舍不得删。 杰克拿起相机,摆弄了几下,然后很自然地将镜头对准了奈布。 “看这里。” 奈布下意识地抬头,黑漆漆的镜头直直地对着他,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眼睛,他瞬间僵住,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脸上,比任何一次偷拍都让他无所适从,他甚至能想象到镜头后,杰克那双深邃眼睛正微微眯起调整焦距的样子。 “放轻松,”杰克的声音带着笑意从镜头后传来,“只是拍点素材,记录一下我们辛勤工作的奈布同学。” 奈布努力想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容,但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咔嚓!” 清脆的快门声在安静的剪辑室里格外响亮。 杰克放下相机,低头查看屏幕,忽然,他滑动屏幕的手指顿住了,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淡了下去。 奈布的心瞬间沉到了海底。 完了。 时间一秒秒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凌迟。 终于,杰克动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温和或戏谑,而是异常的复杂,里面翻涌着奈布完全读不懂的情绪,他没有说话,只是一步步走近,然后将相机屏幕递到奈布眼前。 ——是那张在夕阳走廊回头的杰克,温暖的光线将他整个人包裹,笑容温柔得不可思议。 “……这个,”杰克开口,声音低哑,仿佛怕惊碎什么,“也是你拍的?”比他之前无意之中发现的那些,要更好看,他能从这些照片上看见奈布的进步。 奈布闭上眼点头。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 杰克的目光牢牢锁着他苍白而紧张的脸,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轻柔:“把我拍得……我都不知道,原来在别人眼里,我可以是这样的。” 奈布愕然地睁开眼,愣住了。 “教授说得对,”杰克的目光落在他依然微颤的手指上,声音低沉而清晰,“用心拍出来的照片,果然拥有不一样的灵魂。” 他停顿了一下,微微俯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剪辑室里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的眼神深邃,里面没有了试探,没有了玩笑。 “所以,告诉我,奈布。” “拍下这些的时候,”他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搔刮在奈布的心尖,“你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 空气彻底凝固了。奈布能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声,撞击着鼓膜,也撞击着紧绷的神经。他看着杰克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戏弄,只有一种让他无法逃避的真诚的疑问。 长时间的沉默。暗恋的所有酸涩、卑微、欣喜、恐慌……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汹涌而至,几乎要将他撕裂。逃跑吗?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还是…… 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头,迎上那双他描绘过无数次、此刻正倒映着他慌乱身影的眼睛。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在想……” “怎样才能不辜负,每一次遇见你时……” 他顿了顿,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终于说出了那句藏在心底最深的话, “……我眼中的,完美风景。” 话音落下的瞬间,万籁俱寂。 奈布看到杰克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随即,那总是完美微笑的嘴角,缓缓扬起一个真正抵达眼底的、无比真实而柔软的弧度。 那不是对优秀作品的赞赏,也不是礼貌性的回应。 那是一个,终于找到了某种寻觅已久之物的、了然而愉悦的笑容。 杰克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伸出手,没有去拿相机,而是轻轻握住了奈布紧攥着的、微微颤抖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稳稳地包裹住奈布冰凉的指尖。 然后,他拿起被奈布汗湿的手握着的相机,在奈布惊讶的目光中,再次将它对准了两人。这一次,他侧过头,脸颊几乎贴近奈布的,温热的呼吸拂过奈布的耳廓。 “那这次,”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奈布从未听过的、诱人的笑意和温柔,“换我来试试。” “看看能不能……也留住你眼里的光。” “咔嚓。” 快门声再次响起。 镜头这一次捕捉到的,是奈布骤然睁大的眼睛,以及他身边,杰克那张温柔含笑的侧脸。 照片定格。 取景框里,终于完整地装进了两个人。 酸涩的暗恋,在快门声落下的这一刻,似乎终于窥见了清晰而温暖的天光。 快门声的回音仿佛还在剪辑室里荡漾,与奈布震耳欲聋的心跳交织在一起。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又像是骤然凝固。奈布僵在原地,甚至忘记了呼吸,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两人紧贴的侧脸,以及杰克握着他手的温度上。 那只手温暖而有力,稳稳地包裹着他冰凉且微微颤抖的指尖,仿佛是一个无声的锚点,将他从汹涌的羞耻和恐慌中暂时打捞出来。 杰克慢慢放下了相机,但没有松开手。他低头查看刚刚拍下的那张合照,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含笑的眉眼。奈布屏息凝神,紧张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像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 “看,”杰克的声音低沉而愉悦,他将屏幕转向奈布,指尖轻轻点在上面,“我说得没错。” 屏幕上,两张脸靠得极近,杰克的笑容温柔而真实,带着一丝得逞的狡黠和毫不掩饰的欣赏,而旁边的奈布,眼睛睁得圆圆的,映着屏幕的光和杰克的影子,亮得惊人。 “你眼里的光,”杰克侧过头,目光从屏幕移到奈布脸上,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我好像……捕捉到了一点。”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 奈布的脸“轰”一下又烧了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滚烫,他想低下头,想移开视线,但杰克的目光和那只握住他的手,仿佛带着魔力,将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的晕眩。 他……没有讨厌。 他甚至……是高兴的? “我……”奈布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词汇贫乏,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杰克似乎看出了他的无措,终于低笑着松开了他的手。失去那份温暖的包裹,奈布指尖微微一凉,心里竟生出一丝失落。 “相机,”杰克将相机递还给他,语气恢复了平日那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但眼底的笑意却更深了些,“物归原主。里面的‘完美风景’……保存得很好。” 他特意加重了“完美风景”四个字,带着明显的调侃,却并没有让奈布感到难堪,反而有一种秘密被共享的亲昵感。 奈布接过相机,像是接过一个滚烫的炭块,指尖都在发颤。 “不……不是……”他笨拙地试图解释,或者说,否认那份过于直白的心意,声音细若蚊蚋,“我只是……觉得构图和光影……” “嗯,”杰克从善如流地点头,嘴角的弧度却泄露了他的不信,“我知道,”他顿了顿,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不过,我很喜欢。”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落在奈布耳朵里就打了个旋儿。 轰——! 他感觉自己的头顶快要冒烟了,彻底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抱着相机,像个傻瓜一样愣愣地看着杰克。 杰克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轻笑出声,终于退开一步,拉开了些许距离,给了奈布一点喘息的空间:“好了,花絮素材够了,今天的工作就到这里吧?”他看了看时间,语气自然地问道,“一起回去?雨好像停了。” “……好。”奈布点头,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大脑依然处于宕机状态。 回宿舍的路上下过雨的天空清澈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和青草气息,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两人并肩走着,一时无话,沉默却不似往常那般令人窒息。 奈布的心跳依旧很快,怀里抱着的相机滚烫,仿佛还残留着杰克的温度,他偷偷用余光瞥向身边的杰克,对方双手插在口袋里,步伐从容,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柔和,嘴角似乎一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是真的不介意吗?还是只是出于礼貌和风度,没有让他难堪?那份“喜欢”,是针对照片,还是…… 纷乱的念头像潮水般涌来,刚刚升起的喜悦又被熟悉的忐忑和不确定淹没,暗恋太久,骤然看到希望,反而让人更加患得患失。 走到宿舍楼岔路口,杰克停了下来。 “那就明天见?”他转过身,面对奈布,路灯的光在他眼中落下细碎的光点,“final cut之后一起看成果。” “嗯,明天见。”奈布低声应道,依旧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杰克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奈布,似乎在犹豫什么。片刻后,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柔和几分:“奈布。” “嗯?”奈布下意识地抬头。 “那些照片,”杰克的目光落在他怀中的相机上,又缓缓移回他的脸上,语气认真,“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己。” 说完,他对着奈布微微一笑,那笑容不再是平日里完美的社交面具,而是带着真诚的感谢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然后他转过身,挥了挥手,朝着自己的宿舍楼走去。 奈布站在原地,看着杰克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夜风吹拂过他发烫的脸颊,带来一丝凉意。怀里相机的重量真实而温暖。 ——“我很喜欢。” ——“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己。” 杰克的话语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越来越大的涟漪。酸涩的暗恋里,终于涌入了大量真切而甜蜜的泉水,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慢慢地、慢慢地抱紧了怀里的相机,像是抱紧了一个失而复得的、珍贵的梦。 那一晚,奈布几乎彻夜未眠。 他躺在宿舍狭窄的床上,翻来覆去,眼前反复播放着剪辑室里发生的一切。杰克低沉的嗓音、温热的手掌、近在咫尺的呼吸,还有那句“我很喜欢”和“谢谢你”,像电影默片一样在他脑海里循环上映,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反复咀嚼。 怀里的相机仿佛还带着余温,他忍不住一次次打开,屏住呼吸,看着那张惊世骇俗的合照,照片里杰克的笑容,和他自己那副傻气的却又眼底有光的模样,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他看着看着,嘴角会不受控制地扬起,随即又把脸埋进枕头里,发出无声的尖叫,喜悦像是翻腾的气泡,不断上涌,但长期暗恋养成的卑微和患得患失,又让这些气泡时不时破裂,化作焦虑的泡沫。 他真的……是那个意思吗?还是只是出于绅士风度,不忍心让自己太难堪?那句“喜欢”,是针对照片还是……透过照片,看到了拍照的人? 各种猜测在脑子里打架,让他心绪不宁,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依旧是杰克那双含笑的眼睛。 第二天在课堂上见到杰克时,奈布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躲闪。然而,杰克的表现却自然得仿佛昨夜什么特别的事都没发生,他依旧坐在惯常的位置,在奈布走进教室时,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与往常无异的笑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没有额外的注视,没有特别的暗示。 奈布高悬了一夜的心,像是被轻轻放下,却又莫名地坠入一丝失落的空荡。他默默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看吧,果然是你想多了。对于杰克那样众星捧月的人来说,你那点小心翼翼的喜欢,或许根本不值一提,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酸涩的味道重新盖过了昨晚的甜蜜。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教授的讲课上,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课间休息时,几个同学围过来讨论小组作业的最终呈现细节。杰克也走了过来,加入讨论。他的发言依旧专业而清晰,偶尔会看向奈布,征询他的意见:“萨贝达,你觉得这个色调调整怎么样?”或者“那个转场节奏,按你之前说的修改了,看起来确实更流畅。” 他的语气和态度没有任何逾越之处,完全是在对待一个可靠的工作伙伴。 奈布一边回答着,一边心里那点失落的情绪越来越浓。果然……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然而,就在讨论接近尾声,大家准备散开时,杰克一边收拾着笔记本,一边状似无意地低声对奈布说了一句:“下午剪辑室见?Final cut应该今天能出来。” 他的声音不高,恰好只有奈布能听到。 奈布一愣,点了点头:“好。” 杰克拿起东西,准备离开,经过奈布身边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用更轻的声音快速补充了一句,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照片我备份了一份。拍得真的很棒。” 说完,他没等奈布反应,便若无其事地跟着其他同学一起走出了教室,奈布僵在原地,心脏像是坐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过山车,刚刚跌入谷底,又猛地被抛向高空。 他……备份了? 他特意……又提了一次? 他慌忙低下头,掩饰自己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手指紧紧攥着书本的边缘,指节都有些发白。 杰克他……不是不在乎,他只是选择了用一种更不让他难堪的方式,回应了他。 这种心照不宣的维护,比任何直白的话语都更让奈布心跳加速。 第23章 【杰佣】定格 下午的剪辑室,只有他们两个人。 完成的短片在大屏幕上播放着,精心的剪辑、恰到好处的配乐、富有故事感的镜头……凝聚了他们两人一个多月心血的作品,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奈布专注地看着屏幕,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杰克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姿态放松,目光也落在屏幕上,偶尔会指出一两个细节讨论,播放结束,片尾字幕缓缓升起,剪辑室里陷入一片安静的满足之中。 “很不错,”杰克率先开口,语气带着肯定,“尤其是几个空镜的运用和情绪转场,很有你的风格。” 得到他直接的肯定,奈布心里一暖,轻声回应:“学长你的叙事节奏把握得才好。” 杰克笑了笑,没有继续商业互吹,他移动鼠标,关掉了剪辑软件,房间内一时间只剩下电脑主机运行的微弱声音,气氛似乎突然变得有些静谧和微妙,奈布低下头,假装整理桌面上的杂物。 “奈布。”杰克的声音忽然响起,比平时要低沉一些。 奈布的心跳漏了一拍,抬起头:“嗯?” 杰克转过身,面对着他,他的表情很认真,不再是课堂上那种礼貌性的温和,也不是昨晚那种带着调侃的笑意,而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平静。 “关于那些照片,”他开口,目光坦诚地看着奈布,“我很抱歉,昨天可能有些……唐突了。” 奈布没想到他会道歉,连忙摇头:“不,没有……是我……我本来就不该……” “我没有觉得被冒犯,”杰克打断他,语气坚定,“一点也没有。相反,我……”他似乎在斟酌用词,“我只是觉得,那些照片很珍贵,它们让我看到了一些……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东西。”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奈布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你的镜头,很特别。” 奈布的脸又有些发热,他避开杰克的目光,低声道:“谢谢。” “所以,”杰克继续道,声音放缓了些,“我不想让它们仅仅成为一个……秘密,或者一个意外,它们值得被认真对待。” 奈布的心提了起来,认真对待?是什么意思? 杰克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嘴角微微弯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些:“别紧张,我只是想说,”他顿了顿,目光真诚,“我很高兴,在你眼里,我是那样的,真的。” “另外,”杰克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项目结束了,之后……可能不会有这么多机会一起泡在剪辑室了。” 奈布的心微微一沉,是啊,项目结束了,他们之间的交集,似乎也要回到最初的普通同学关系了,一丝淡淡的失落萦绕开来。 “所以,”杰克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语气却依旧自然,“如果以后……我想约你出去拍照,或者……只是喝杯咖啡,聊聊镜头和光影,”他微微笑了一下,“会不会显得很冒昧?” 奈布猛地抬起头,撞进杰克带着笑意的、却无比认真的眼睛里。 他……他在约他? 奈布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 他张着嘴,愣了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不会!一点也不冒昧!” 杰克脸上的笑容加深了,明显放松下来:“那就好,”他拿起桌上的手机,很自然地说:“那,留个联系方式?方便联系。” “好!好的!”奈布忙不迭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手忙脚乱地解锁,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和社交账号。 做完这一切,气氛似乎又变得有些微妙而甜蜜的尴尬。 “那……今天就这样?”杰克站起身,指了指屏幕,“成品我晚点发给你一份。” “好。”奈布也跟着站起来,心跳依旧很快。 两人一起走出剪辑室,锁上门。傍晚的夕阳透过走廊的窗户洒进来,将一切都染成了暖金色。 走到楼梯口,两人要走向不同的方向。 “那,”杰克停下脚步,对奈布笑了笑,“再联系。” “嗯,再联系。”奈布点头,看着杰克转身走下楼梯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交换联系方式后的几天,奈布每天会无数次地查看手机,既害怕错过任何一条可能来自杰克的消息,又担心自己过于频繁的关注会显得可笑。 杰克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周五傍晚,奈布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杰克的名字,他的心跳瞬间飙升至一百二,做了一次深呼吸才滑开接听。 “晚上好。”杰克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电流的微磁感,比平时更显低沉,“没打扰你吧?” “没有,完全没有。”奈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握着手机的掌心却微微出汗。 “那就好,明天周末,有什么安排吗?”杰克问得随意,但奈布能感觉到自己心脏被轻轻攥紧。 “没……没什么特别安排。”他老实回答,心里的小鼓敲得越来越响。 “我记得之前说过,想约你出去拍照,”杰克轻笑了一声,“明天天气似乎不错,市中心有个小型的复古市集,据说很有味道,想去看看吗?或许能找到不错的拍摄素材。” 奈布感觉脸颊开始发烫,他用力点头,随即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连忙出声:“好!我想去。” “那明天上午十点,学校南门见?”杰克的语气听起来很愉悦。 “好,十点见。” 挂了电话,奈布在原地呆坐了几分钟,然后猛地扑倒在床上,把发烫的脸埋进被子里,无声地尖叫了几声,喜悦像香槟气泡一样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让他头晕目眩。 第二天,奈布提前了整整二十分钟就到了南门,他反复检查着相机包,调整着背包带,心情既紧张又雀跃,当看到杰克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休闲裤,斜挎着一个帆布相机包从不远处走来时,阳光正好落在他身上,奈布觉得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等很久了?”杰克走近,很自然地问道,他今天没用什么古龙水,身上只有清爽的皂角香气。 “没有,我也刚到。”奈布摇摇头,努力表现得自然。 去市集的路上,他们聊着即将看到的市集,聊着最近上映的电影,聊着专业课上的趣事,默契地没有提起那些照片,但那些未言明的暧昧却像透明的丝线,缠绕在每一句交谈之间。 复古市集比想象中更有趣。 老旧的黑胶唱片、手工皮具、 90年代服饰、古怪的旧玩具……摊位琳琅满目,充满了生活气息和怀旧感,一进入市集,奈布作为摄影师的本能就被激活了,他下意识地开始寻找角度,观察光线,眼神变得专注而敏锐。 杰克跟在他身边,并没有急于拍照,反而更像是在观察奈布,他看着奈布为了一个完美的构图而小心翼翼地调整位置,看着他屏住呼吸捕捉摊主微笑的瞬间,看着他因为抓到一缕绝妙的光线而眼睛发亮。 “这里的光影很有意思。”杰克指着一个摆满玻璃器皿的摊位,阳光透过高低不同的玻璃瓶,折射出斑斓的光斑。 奈布顺着看过去,眼睛一亮:“嗯!折射和投影能形成很奇妙的构图。”他举起相机,下意识地开始调整参数。 杰克也拿起相机,但他并没有拍摄那些玻璃器皿,而是微微侧过身,将镜头对准了正全神贯注取景的奈布。 轻微的快门声被市集的喧嚣淹没。 奈布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正好看到杰克放下相机,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抓到什么了吗?”奈布好奇地问。 “嗯,”杰克点点头,眼神里有种奈布看不懂的深意,“很棒的风景。” 奈布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转回头,假装继续研究眼前的玻璃瓶,耳根却悄悄红了。 整个上午,他们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时而各自寻找目标,时而交流心得,奈布发现,抛开那些紧张和羞涩,他和杰克在摄影上的理念和审美意外地合拍。杰克总能精准地理解他试图捕捉的感觉,并能给出中肯的建议。这种专业上的共鸣和默契,让奈布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和愉快。 中午,他们在市集附近找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休息,端着咖啡坐到窗边的位置,气氛终于安静下来。 杰克拿出相机,翻看着上午拍的照片,偶尔递给奈布看一两张,奈布看着屏幕上的影像,不得不再次感叹杰克技术的精湛。 杰克抬起头,目光看向奈布,声音温和:“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奈布的心提了起来,紧张地握紧了咖啡杯:“……什么?” “你的相机里,”杰克的目光落在他随身携带的相机包上,语气带着纯粹的探究,并无责备,“除了我……还有别的吗?” 奈布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低下头,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 “以前没有。”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杰克深邃的眼睛,补充道: “但现在……或许有了。” 就在此刻,在这个阳光正好的午后,在咖啡馆窗外流淌的街景里,更在眼前这个人的眼眸中。 杰克显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没有说话,只是脸上的笑容缓缓绽开,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奈布放在桌上的手背。 “那,”杰克收回手端起咖啡,眼里的笑意满得快要溢出来,“下次,我们一起去找更多的‘风景’。” 奈布看着他,也笑了起来,用力地点点头。 从市集回来后,两人之间的联系变得频繁,不再仅仅局限于课程和作业,他们会分享在校园里偶然抓拍到的有趣光影,会讨论某位摄影大师的作品,偶尔也会在晚餐时间约在食堂,边吃边聊。 杰克会在奈布发表看法时专注地倾听,会在人群拥挤时轻轻拉一下他的手臂,防止他走散,这些细微的举动一点点抚平了奈布心中长久以来的不安。 一周后,杰克发来信息,说市集拍的那几卷胶片冲洗出来了,问奈布要不要一起去暗房看看。 奈布几乎是秒回了一个“好”。 再次一起踏入狭小的暗房,感觉却与上一次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的定影液和显影液的气味依旧,红色的安全灯依旧散发着暧昧不明的光芒,但那次差点让奈布社会性死亡的恐慌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秘的、共享的兴奋。 杰克将晾干的底片夹好,对着灯光仔细查看,奈布站在他身边,靠得很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混合着暗房特有的化学药水味。 “这一卷效果很不错,”杰克的声音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低沉悦耳,“特别是那些光影的捕捉,你看这张。”他指着其中一帧底片。 奈布凑过去,仔细辨认着底片上负像的轮廓,那似乎是他们在一个旧书摊前拍的,阳光透过书本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点。 “还有这张,”杰克的手指滑向另一张底片,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觉得这张可能会是惊喜。” 奈布眯起眼睛,但那小小的负像实在难以看清具体内容。他有些好奇:“是哪一张?” “待会儿印出来你就知道了。”杰克卖了个关子,开始准备相纸和药水。 两人像上次一样分工合作,各种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奈布小心地将一张相纸浸入显影液中,用夹子轻轻晃动,看着白色的相纸上逐渐显现出影像。 ——是市集入口处熙攘的人群,动态感抓得很好。 他们一张张地冲洗着,大多是市集的风景和抓拍的人物,奈布沉浸在这种创造的过程中,暂时忘记了那个“惊喜”。 直到杰克将最后一张相纸浸入显影液。 奈布看着影像慢慢浮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侧脸,他愣了一下,随即认出那是在那个玻璃器皿摊位前——他正全神贯注地弓着腰,透过相机的取景框寻找角度,眼睛因为专注而显得格外明亮,嘴角微微抿起,一副严肃又认真的小表情,而背景那些斑斓的光斑被虚化,成了绝妙的点缀,柔和的光线勾勒出他专注的轮廓。 杰克真的抓拍了他。 奈布的心脏猛地一跳,脸颊在安全灯下迅速升温,他没想到杰克会拍下这样的自己。 “怎么样?”杰克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期待和调侃,“我说是惊喜吧?” 奈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相纸上那个自己都感到有些陌生的、专注而生动的形象,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热流。原来在杰克的镜头里,他是这个样子的吗? “我……”他的声音有点哑,“我那时候表情好傻……” “一点也不傻,”杰克轻声反驳,他的目光没有看照片,而是侧着头,看着奈布在红光下泛着暖色的脸颊,“很真实,也很……迷人。”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格外轻,却像羽毛搔过心尖,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 奈布的心跳骤然失序。他猛地转过头,恰好对上杰克近在咫尺的目光。暗红的灯光下,杰克的眼神深邃得像幽潭,里面翻涌着清晰可见的欣赏和一种更深沉的、奈布不敢轻易解读的情绪。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暧昧。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几乎交缠在一起。化学药水的气味似乎都淡去了,只剩下彼此身上干净的气息和一种无声的张力。 奈布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烫得惊人,他想移开视线,却被杰克的目光牢牢锁住,动弹不得。他看到杰克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他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秒,然后又缓缓抬起来,重新看进他的眼睛里。 那目光像一个无声的询问,带着灼人的热度。 奈布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紧张得手指微微蜷缩,下意识地舔了一下突然有些发干的嘴唇。 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是一个信号。 杰克的眼眸颜色似乎更深了,他试探性地向前倾身,拉近了原本就已经很近的距离。 奈布僵硬地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和杰克逐渐靠近的温热呼吸,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预想中的触碰并没有立刻落下,他感觉到杰克的呼吸拂过他的唇角,带着一丝克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满了煎熬。 然后,一个轻柔如羽翼般的吻,终于落在了他的嘴角。 第24章 【杰佣】定格 不是嘴唇正中,而是嘴角偏上一点的位置,带着无比的珍惜和试探的意味,一触即分,轻得像一个幻觉。 奈布猛地睁开眼睛,撞进杰克近在毫厘的眼眸里,那里面有着和他一样的慌乱和不确定,以及更多压抑着的、汹涌的情感。 寂静的暗房里,只有红色安全灯发出微弱的滋滋声,以及两人完全失控的、剧烈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无比清晰,仿佛在为这个短暂而石破天惊的触碰伴奏。 杰克的手不知何时轻轻握住了他的胳膊,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带着细微的颤栗。 “……抱歉,”杰克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气息有些不稳,“我……” 奈布没有让他说完。 他用尽了全身的勇气,猛地抬起头,主动将自己的嘴唇贴上了杰克的。 生涩,鲁莽,毫无技巧可言,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真诚和积压了太久的、汹涌的爱意。 杰克的呼吸骤然一窒,握着他胳膊的手瞬间收紧。但仅仅是一秒的错愕,他便反应了过来。另一只手迅速而坚定地揽住了奈布的后腰,将他更深地带向自己,然后反客为主,深深地回吻了他。 显影盘中的照片早已显影过度,影像变得浓黑一片,再也看不清原本捕捉的光影。 但在这个红色的、弥漫着化学气味的狭小空间里,有一些更重要的、酝酿了太久的东西,正在清晰地显影,再也无法隐藏。 那个吻,起初是试探性的触碰,像两只小心翼翼彼此靠近的幼兽。奈布的主动生涩而短暂,几乎在贴上杰克嘴唇的下一秒就想退缩,被巨大的羞怯和不知所措淹没。 但杰克没有给他逃跑的机会。 在奈布试图后退的瞬间,杰克揽在他后腰的手臂猛地收紧,将他牢牢地固定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抬起来,温热的手指轻轻穿入奈布脑后的发丝,托住他的头,阻止了他的退却。 然后,杰克加深了这个吻。 不再是嘴角那个轻柔的试探,而是真真切切的唇瓣相贴,他的吻技显然比奈布娴熟太多,但并不急躁,而是带着探索的耐心,细细描摹着奈布柔软而微颤的唇形,像是在品尝一件期待已久的珍宝。 奈布的大脑彻底死机了,所有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部,耳边嗡嗡作响,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杰克温热柔软的嘴唇,带着淡淡咖啡香气的呼吸,以及那只穿入他发间带着不容抗拒力道的手。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杰克怀里,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杰克胸前的衣料,强烈的感官冲击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生涩笨拙地回应着,睫毛颤抖得如同风中蝶翼,紧闭的眼角甚至渗出了一丝红润。 暗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愈发粗重的呼吸声和唇齿间偶尔溢出的细微声响,红色安全灯的光线将两人紧拥的身影投在墙上,暧昧地交融在一起,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化学药水的气味似乎也变得甜腻起来,空气灼热得快要燃烧。 这个吻持续了多久,奈布完全没有概念,直到他因为缺氧而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轻轻推了推杰克的胸膛,杰克才像是猛然惊醒般,缓缓松开了他。 两人额头相抵,都在剧烈地喘息,温热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奈布的脸红得快要滴血,眼神湿润而迷蒙,完全不敢看杰克的眼睛,只能将滚烫的额头抵在杰克的肩窝,大口地呼吸,试图平复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杰克的手臂依然环着他的腰,支撑着他有些发软的身体。他的呼吸也同样急促,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奈布能清晰地听到他同样失控的心跳声,咚,咚,咚,有力地撞击着耳膜,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奈布……”杰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情动后的磁性,叫他的名字时,尾音微微拖长,像带着小钩子,刮过奈布的心尖。 奈布身体微微一颤,依旧把脸埋着,不肯抬头,只是发出一个极轻的、鼻音浓厚的单音节:“……嗯?” 杰克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腔传来轻微的震动。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收紧了手臂,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蹭了蹭奈布柔软的发顶。 这个充满占有欲和保护意味的动作让奈布的心尖又是一阵酥麻。他悄悄抬起手臂,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回抱住了杰克的腰。 两人就这样在昏暗的红光下静静地相拥,谁也没有说话,任由激烈的心跳和呼吸慢慢平复,空气中弥漫着前所未有的亲密和旖旎,那些长久以来的试探和不安,似乎都在这个吻和这个拥抱里找到了归宿,融化在彼此温暖的体温里。 不知过了多久,杰克才微微松开他,低头看着他依然泛红的脸颊和不敢与他对视的眼睛,轻声问:“吓到了?” 奈布迟疑了一下,轻轻摇头,声音细若蚊蚋:“……没有。” 只是太超过想象,太过于美好,像一场不敢奢望的梦。 杰克用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的视线与自己相遇,他的眼神依旧深邃,但里面的情绪已经沉淀下来,变得温柔而专注。 “看着我,奈布,”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奈布的下颌线,动作轻柔,“刚才……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玩笑。” 他顿了顿,看着奈布微微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很早就想这么做了,从看到那些照片开始,或者……更早。” 奈布的心脏因为他直白的话语而再次剧烈跳动起来,他看着杰克认真的眼睛,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慌乱的模样。 “我……”奈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词汇如此匮乏。 杰克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微微笑了笑,俯身,这一次,将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珍重地落在了奈布的眉心。 “不用现在回答我什么,”他的声音温柔得像催眠曲,“我们有的是时间。” 说完,他松开了奈布,转身看向那盘已经彻底报废的相纸,无奈地笑了笑:“看来这张‘惊喜’得重印了。” 奈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团漆黑的相纸,想起这个吻是如何开始的,脸颊又轰一下烧了起来,他小声嘟囔:“……都怪你。” 杰克拿起夹子,将那张过度显影的相纸夹起来,对着红光看了看,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嗯,怪我,不过……” 他侧过头,看向奈布,眼神在红光下闪烁着狡黠的光:“我觉得这张失败的,可能比成功的更值得纪念。” 奈布红着耳根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悄悄向上扬起。 他的暗恋,乍见天光。 第25章 【杰佣】Lying to the world 娱乐圈abo竹马年上,年龄差一岁。 ooc致歉,关于娱乐圈纯属瞎编。 ———————————— 红毯的尽头星光璀璨,闪光灯如同密集的流星雨,追逐着每一位踏上红毯的明星,媒体区早已躁动不安,长枪短炮严阵以待,但他们聚焦的焦点,除了那些争奇斗艳的顶流,更多的是在期待一对“王不见王”的宿敌 ——杰克里佩尔和奈布萨贝达。 众所周知,这两位年轻影帝是圈内出了名的死对头,不同框,不同组,甚至连社交媒体发博的时间都要刻意错开一分钟,仿佛沾染上对方一丝一毫的气息都是莫大的耻辱。 “听说这次他俩的片子都提名了最佳男主?” “这下有好戏看了!主办方会不会故意把座位安排在一起?” “不可能,他俩的团队之前就放话了,绝对不接受同排座位,中间至少得隔五个人以上!” 议论声中,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红毯起点,车门打开,一身剪裁精良的黑色丝绒礼服,衬得杰克身姿愈发挺拔,他唇角噙着一抹惯常的微笑,优雅地向媒体招手,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邃难测。 几乎就在他踏上红毯,闪光灯达到第一个高峰的下一秒,另一辆亮蓝色的跑车轰鸣着停下,奈布利落地下车,他穿着一身设计感极强的暗蓝色西装,袖口和领口缀着锐利的金属装饰,他对着镜头微微点头,便大步向前。 时间掐得精准无比——比杰克晚了一分钟。 其实如果不是侍应生晚了几分钟,他应该比杰克早到才对。 媒体彻底疯狂了,镜头在两人之间疯狂切换,试图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眼神交流或不屑,这足够吸引热度和话题,然而并没有,两人如同运行在完全不同轨道上的行星,连余光都未曾扫向对方,完美演绎着“视而不见”。 奈布咬着后槽牙,维持着表面的冷静,快步走过红毯,一进入后台休息室区域,他几乎是立刻甩开了助理,径直冲向休息间。 “砰”的一声,他用力推开门,又反手关上,里面正在整理袖扣的人似乎毫不意外。 奈布一把将还没来得及反应的高大Alpha掼进挂着无数昂贵外套和衬衫的架子,拽着他的领带,压低声音质问:“你故意的?挑那个时间点下车!要是被那些记者发现了……” 杰克被他拽得微微弯腰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顺势扶住了奈布的腰,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发现什么?发现大名鼎鼎的奈布萨贝达一下红毯就急着来找我‘对戏’?”他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奈布的耳廓,“还是说……要我再咬你一口,帮你稳定一下情绪?你信息素有点躁动了,小先生。” “想得美!”奈布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松开手,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红,“不就是扯了个证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冷哼一声,强行转移话题,扬起下巴,“警告你,这一次的最佳男主角,一定是我的。” 杰克低笑,伸手替他理了理刚才被拽歪的领带,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微热的颈侧,那里有他留下的,此刻却被抑制贴牢牢掩盖的临时标记。 “拭目以待,我的小先生。” 没错,全世界都以为他们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却不知道杰克刚到法定年龄的时候就哄得人家和他扯了证。 …… “借你信息素用一下。” “快,咬我一口,临时标记撑不住了,我明天要进组拍戏,不能出岔子。” “你看你总是要我帮你,”杰克搂着主动凑近后颈的Omega,却并不着急下口,“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奈布被他圈在怀里,标记热带来的细微颤抖让他有些急躁:“看在我心情不错的份上,说吧。快说快说,说完快点。” “和我结婚。” “?” “你家里也催,我家里也催,正好解决两家人的问题。我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帮你,多好。”杰克的声音带着蛊惑。 奈布被发热期和急需信息素的感觉搅得头晕,想了想似乎很有道理,迷迷糊糊地答:“……好像也行?” 于是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杰克拉去领了证。对方准备充分得惊人,所有手续一气呵成。直到那个滚烫的红本本拿到手里,奈布才反应过来。 “你这怕不是预谋已久。”奈布翻了个白眼,嘴上嘟囔着,“不过,除了我们两家人之外得全方位保密!” “好啊。”杰克答应得爽快,看着结婚证上并肩的名字,心里美得冒泡。 当然准备充分,你可是我肖想了一整个年少的秘密。 …… 杰克的回忆戛然而止,马上要到颁奖的时候了,工作人员通知他回到会场,盛典会场内,灯光暗下,隆重的音乐响起,即将颁发最佳男主角奖,镜头频频扫过台下并不同排的两位热门候选人,杰克面带微笑,从容不迫,奈布则抱臂坐着,表情酷拽,只有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一丝紧张。 颁奖嘉宾故意拖长了语调:“获得本届年度最佳男主角的是——” 聚光灯在杰克和奈布之间来回晃动,制造悬念。 “——杰克·里佩尔!恭喜!” 热烈的掌声响起,杰克起身,优雅地扣上西装扣子,走向舞台,经过奈布那一排时,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也未曾偏移,奈布跟着众人鼓掌,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祝贺和一丝属于竞争对手的不服,演技无可挑剔。 杰克在台上发表着得体而官方的获奖感言,感谢剧组,感谢导演,感谢粉丝,最后,他话音微微一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台下某个方向,金丝眼镜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最后,”他缓缓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还要特别感谢一位……一直以来与我‘激烈竞争’,彼此‘不容水火’的对手。” 台下发出了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镜头立刻给到了奈布,他配合地露出了一个带着点挑衅的表情,杰克微笑着,继续道:“正是这种‘竞争’,让我不断鞭策自己,努力成为更好的演员,这份荣誉,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他说得滴水不漏,完全符合外界对他们关系的认知,只有奈布听懂了,他听懂了杰克藏在每一个重音下的戏谑,听懂了那“功劳”二字背后深深的占有欲和得意,他放在膝上的手悄悄握紧,又强迫自己松开。 该死的杰克!今晚回去你等着! 颁奖礼结束后,喧嚣散去,奈布率先离场,钻进了自己的车里,报出的地址却是市中心那套不为人知的高层公寓——他和杰克的“家”。 二十分钟后,另一辆低调的车也驶入了地下车库。 公寓门打开的瞬间,奈布还没来得及兴师问罪,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了进去,按在了门上。 刚刚在台上还衣冠楚楚的影帝杰克,此刻摘下了眼镜,眸色深沉,充满了Alpha强烈的侵略性,他低下头,嗅着奈布颈间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溢出的属于他的信息素味道,混合着奈布本身清冽的气息,让他无比沉迷。 “恭喜啊,最佳男主角。”奈布哼道,语气酸溜溜的。 杰克低笑,吻了吻他的唇角:“那么,我的奖品呢?” “你的奖品明天头条可能就是‘新晋影帝杰克遭入室抢劫,被打至重伤’。” “舍得?”杰克的手熟练地探进他的衣摆,摩挲着那段柔韧的腰肢,“刚才在台上,我说的是真心话,没有你,我确实达不到今天的高度,我的……缪斯?” 奈布耳根更红了,嘴上却不饶人:“少来这套……唔……” 未尽的语淹没在充满占有欲的吻里,杰克熟练地揭开他后颈的抑制贴,犬齿轻轻磨蹭着那个敏感的腺体,感受着怀里的Omega逐渐软化。 “临时标记……快过期了,”杰克的声音沙哑,“补一个……庆祝一下?” “……随便你。”奈布别开脸,却主动仰起了头,露出了更多的脖颈。 看在这家伙今天确实很帅,而且获奖感言还算顺耳的份上。 至于最佳男主角的奖杯? 唔……反正最后也是摆在他们俩的家里。 谁赢谁输,重要吗? 关起门来,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齿尖刺破腺体的瞬间,熟悉的海盐信息素混合着一丝极淡的铁锈味,汹涌注入,杰克的信息素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能混着两种味道,奈布闷哼一声,腿软得几乎站不住,被杰克牢牢箍在怀里,那股霸道而温柔的力量迅速抚平了他因失落以及长时间伪装而躁动不安的情绪,带来一种令人安心的归属感。 杰克肯定是看出了他的情绪,所以连庆功宴都没去,追着自己就回家了。 怎么可能不触动呢?那片早就因为他沦陷的失地染上一点异色。 “属狗的你……”奈布声音发软,带着事后的沙哑,没什么威慑力地骂了一句。 杰克低笑着,细细舔舐掉腺体上渗出的血珠,动作间充斥着对奈布的珍重和缱绻意味,他将奈布打横抱起,走向卧室:“奖品自己领取了,接下来是安慰奖时间。” “谁要你安慰!”奈布嘴上反驳,手臂却诚实地环住了杰克的脖子,把发烫的脸埋进对方带着高级香水味的颈窝——还好,这味道没被红毯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香水味污染。 卧室的大床上还散落着奈布早上出门前试衣服时扔下的几件衬衫,杰克小心地把他放在床沿,单膝跪地,替他脱下擦得锃亮的皮鞋。 “下次,”奈布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杰克的膝盖,没什么力道,更像撒娇,“下次那个奖杯一定是我的。” 杰克握住他纤细的脚踝,指尖在那凸出的骨节上轻轻摩挲:“好,你的,连我都是你的,一个奖杯算什么。” 这话取悦了奈布,他微微扬起下巴,像个被顺毛了的猫科动物,但随即他又想起什么,皱起眉:“你获奖感言那句是故意的吧?底下那些人笑得我心烦。” “难道不是吗?”杰克起身,压近,双臂撑在奈布身体两侧,将他困在自己与床铺之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灼灼,“我们竞争得难道不激烈?在片场,为了一个镜头的表现能吵到导演头疼;在健身房,为了比谁先力竭能耗到半夜;在床上……” “闭嘴!”奈布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轰地烧起来,伸手去捂他的嘴。 杰克笑着吻了吻他的掌心,继续道:“至于‘不容水火’……我倒是想‘容’,可某位小先生非要立什么死对头的人设,害得我想光明正大地亲你一下都不行。” 奈布语塞,瞪着他:“那、那还不是因为你小时候总骗我!而且这样比较酷!” “是是是,我的错,我们奈布最酷了,”杰克从善如流地道歉,眼神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他俯下身,细细啄吻奈布的唇瓣,呢喃道:“所以,只能这样偷偷地……容一下了。” 行,交通部分给我ban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杰佣】Lying to the world 第26章 【杰佣】Lying to the world 第二天中午,奈布是被手机的震动吵醒的。他浑身酸软地从杰克怀里挣扎出来,摸到手机,眯着眼一看,是经纪人的连环夺命call,他清了清嗓子,确保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常,才接起电话。 “喂?” “我的小祖宗!你看了热搜没有?!”经纪人的声音火急火燎。 奈布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清醒大半,下意识看向身边还在睡的杰克,难道昨晚被拍到了?不可能啊,他们明明直接从车库上的楼…… “什、什么热搜?” “你和杰克!你点赞了他昨晚发的获奖微博!虽然立刻就取消了,但还是被手快的粉丝截图了!现在全网都在猜你是不是手滑了!‘奈布点赞杰克’都爆了!” 奈布:“……” 他猛地点开微博,果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和杰克绑在一起挂在热搜第一,后面跟着一个鲜红的“爆”字,点进去第一条就是营销号发的截图——【惊!奈布萨贝达深夜点赞杰克里佩尔获奖微博!这是世纪和解还是单纯手滑?[吃瓜]】 评论区简直是一场混战: 【卧槽??我眼花了??】 【肯定是手滑啊!这俩人怎么可能互动!】 【笑死,奈布是不是气得睡不着半夜刷微博结果不小心点到了?】 【哈哈哈哈奈布:妈的死对头拿奖了气得我手都抖了!】 【只有我觉得……有点好磕吗?强强对手什么的……(顶锅盖跑)】 【前面的姐妹别跑!带我一个!死对头文学照进现实!】 奈布简直想穿越回几个小时前把自己的手剁了!他肯定是太累睡着了,手机没锁屏,不小心碰到了! 这时,身边的杰克也被吵醒了,他慵懒地伸臂将奈布重新捞回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怎么了?” 奈布把手机屏幕怼到他眼前,咬牙切齿:“都怪你!” 杰克眯着眼看了几秒,非但没紧张,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透过相贴的皮肤传来。 “你还笑!” “怎么办?”杰克拿起自己的手机,慢条斯理地点开微博,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要不……我回复你一下?显得公平一点。” 奈布惊恐地瞪大眼:“你敢!!” 开什么玩笑!点赞还能说是手滑,回关那简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杰克看着他炸毛的样子,笑得更愉悦了。他低头在奈布气鼓鼓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你干了什么?!”奈布扑过去抢手机。 杰克任由他抢走,耸耸肩:“没什么,发了条微博而已。” 奈布心惊胆战地点开杰克的主页,最新一条动态是十分钟前发的,是一张照片——拍的是床头柜上那个金灿灿的最佳男主角奖杯,但角度清奇,奖杯旁边还入镜了半杯奈布昨晚睡前喝剩的牛奶和一本翻开的剧本。 那剧本是奈布即将进的那个组的剧本。 配文更是简单:【[图片] 早安,谢谢大家的祝福,不过,下次可能就是别人的了。@奈布萨贝达 】 奈布:“!!!” 这条微博底下已经疯了: 【???杰克居然会发这种日常照?】 【等等,这牛奶杯和剧本……这种题材不像杰克的啊?】 【他艾特了奈布???这是什么新型宣战方式吗???】 【“下次可能就是别人的了”……这是在挑衅奈布吗?】 【我怎么觉得……这语气有点宠呢??(我疯了别管我)】 【“别人的”……指的就是奈布吧?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认可?】 【死对头文学照进现实 10086!这对我磕了!】 奈布看着瞬间又爬上热搜榜的#杰克艾特奈布##杰克奈布死对头文学#等词条,眼前一黑。 完了。 这下更说不清了。 他猛地扭头,看向罪魁祸首,杰克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计谋得逞的得意。 “杰克!”奈布扑上去掐他的脖子,“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想搞事情!” 杰克轻松接住他的攻击,将人牢牢锁在怀里,笑声低沉而愉悦:“怎么能是搞事情呢?我这是在积极配合你的人设啊,小先生。” 他凑近奈布通红滚烫的耳朵,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死对头……不就是这样吗?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对方,连对方可能拿到下一个奖都要提前‘预警’一下。” “这样,才更逼真,不是吗?” 奈布挣扎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杰克那双含笑的眼睛,里面清晰地倒映着自己。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奈布的脑袋转不过来了。 杰克吻了吻他拧紧的眉心,语气温柔下来,带着绝对的认真:“放心,没人会猜到真相,他们只会觉得我们在较劲,在互相挑衅。” “而我们……”他的手滑到奈布后颈,轻轻抚摸着那个齿痕未消的腺体,声音蛊惑,“……可以继续关起门来,做我们自己的事。” 奈布瞪了他半晌,最终泄气般地瘫在他怀里。 算了,反正……好像也挺刺激的。 而且看着杰克那条微博底下疯狂磕CP的评论,他心底最隐秘的地方,竟然泛起一丝甜蜜感。奈布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哼了一声,抓起自己的手机,手指飞快地操作起来。 杰克挑眉:“干什么?” “回敬你。”奈布头也不抬。 几分钟后,奈布的微博更新了,那是一张他正在健身房的照片,汗湿的额发贴在脸上,对着镜子拍,眼神锐利,充满了力量感,背景的镜子里,隐约能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过,虽然模糊处理了,但那身形和发色…… 太不走心了啊!一眼就看得出来是谁吧! 配文:【[@杰克里佩尔] 早安,下次?不用下次,等着看吧。//转发杰克微博】 评论区再次爆炸。 杰克看着这条火药味十足又暗藏“糖点”的微博,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搂紧怀里的人,吻如雨点般落下。 我们可是早就说好的一辈子啊。 故事的开头要回到他们的小时候。 杰克比奈布大一岁,这岁差在孩提时代便是天堑,当杰克已经能稳稳当当自己用小勺子吃饭时,奈布还是个需要围兜兜、抓东西摇摇晃晃的小豆丁。 两家的母亲是闺中密友,常常带着孩子互相串门,杰克的母亲记得最清楚的画面,就是自家那个从小就显得过分安静懂事的儿子,会默默地把最柔软的布娃娃和自己玩具箱里最容易抓握的摇铃,推到那个眼睛又大又圆、像个小糯米团子似的奈布面前。 如果奈布抓不住掉了,杰克会耐心地捡起来,再塞回他手里,虽然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专注。 奈布学会走路比说话早,摇摇晃晃像只小企鹅,却充满了探险精神,最爱往沙发底下、窗帘后面钻,每次都是杰克迈着还不算太稳的步子跟在他后面,在他快要撞到桌角时,伸出小手笨拙地挡一下,或者在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发懵时,努力想把他拉起来。 大人们常笑称,杰克简直是奈布的“专属小监护人”。 幼儿园中班的夏天,花园里的茉莉花开得正好,杰克不知从哪个童话故事里听来了“结婚”的概念,煞有介事地摘了几朵小小的茉莉花,用草茎勉强串成一个指环。 他找到正蹲在沙坑里挖得忘乎所以的奈布,小脸严肃:“奈布,你当我的新娘子好不好?” 奈布满手是沙,抬起头,脸上还沾着沙粒,大眼睛忽闪忽闪:“新娘子是什么?好吃吗?” 杰克想了想:“新娘子就是……就是以后可以一直一起玩,我的糖果和玩具都分你一半的人。”他努力复述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模糊概念。 “糖果!”奈布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对“一直一起玩”没什么概念,但对“糖果”毫无抵抗力。他立刻丢下小铲子,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好!我当!” 杰克郑重地把那个小花环套在奈布的手指上,然后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凑过去,在奈布沾着沙粒和果酱的脸颊上,“叭”地亲了一口。 奈布愣住了,摸着脸颊,呆呆地看着杰克,杰克也有点不好意思,小耳朵红红的,但还是强装镇定:“盖了章,就不能反悔了。” 从此,这个游戏成了杰克最乐此不疲的项目,他用积木搭过城堡迎娶他的“新娘”,用床单当过头纱,甚至偷用过妈妈的丝巾,而奈布,十次里有八次是为了杰克承诺的巧克力、小饼干或者新玩具才勉强配合,另外两次可能是真的觉得好玩。 但无论起因如何,那些躲在树荫下或玩具房里,假装“结婚”的午后,成了他们童年最懵懂的趣事。 上了小学,奈布性格里的跳脱和倔强彻底爆发,他成了操场上奔跑最快、爬树最高、打架最凶的那个“小霸王”,而杰克则是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模范生,衬衫扣子永远扣到第一颗。 看似走向不同轨迹的两人,私下里的联系却从未断过。 奈布打架挂了彩,不敢回家,总是偷偷溜到杰克房间的窗台下,学几声猫叫——这是他们的暗号,杰克会熟练地打开窗,把他拉进来,拿出小药箱,笨拙又仔细地帮他清理伤口,贴上创可贴,有时是手心擦破皮,有时是膝盖磕青了,最严重的一次,嘴角破了,还微微渗着血。 杰克皱着眉头,用蘸了碘伏的棉签小心擦拭,奈布疼得“嘶”了一声。 “活该,谁让你又去打架。”杰克语气硬邦邦的,手上的动作却更轻了。 “是他们先惹我的!还说我是没爸爸的野孩子!”奈布气呼呼地,眼圈有点红,但倔强地忍着。 杰克的手顿住了,他知道奈布的父亲很早就因意外去世了,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下次他们再说,你告诉我。” “告诉你干嘛?你一个书呆子又打不过他们。” “我可以告诉老师,或者……用别的办法。”杰克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不属于那个年纪的冷静,后来,那几个说闲话的孩子确实再没找过奈布麻烦,具体杰克用了什么“别的办法”,奈布一直不知道。 初中,青春期悄然而至。 杰克开始抽条,身高逐渐超过了奈布,声音也变得低沉,奈布则像棵顽强的小白杨,虽然依旧比杰克矮一点,但筋骨结实,运动神经发达,在各类球场和格斗训练班上大放异彩。 他们依旧在一起写作业,通常是奈布抓耳挠腮,杰克看不下去出手指导,一起打游戏,奈布总是赢,然后得意地嘲笑杰克“书呆子只会读书”,一起偷偷吐槽老师和同学。 变化的种子在关于“分化”的讨论中埋下,身边的同学开始陆续出现第二性征,Alpha和Omega的话题成了男生宿舍夜谈的热门。 奈布对此信心爆棚,晚上并排躺在杰克家阁楼的地毯上看星星时,他信誓旦旦:“杰克,我肯定是个超强的Alpha!到时候信息素一放,所有人都得跪下叫爸爸!嘿嘿,你嘛,虽然也是个A,但肯定没我厉害!” 杰克侧过头,看着身边少年亮晶晶的眼睛,星空仿佛都落入了他的眼眸,他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私心里甚至……希望不是。 如果奈布是Omega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永远属于我了。但他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奈布是一个绝对不会屈从于别人的话,况且就算是Alpha,他也会追求奈布的。 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中早有注定。 杰克毫无意外地分化成了顶级Alpha,信息素是清冽的海盐,倒是和他这个人的性格很像,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的从容,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的那点**愈发强烈。 奈布对此信心爆棚,拍着胸脯对杰克说:“等着吧,我肯定是个超强的Alpha!以后信息素肯定比你的海盐还霸道!到时候咱们再打一架,我肯定赢你!” 在高一开学前夜,他熟练地踩着外墙的管道,翻进了奈布的房间。 奈布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听到动静,红着眼睛像只愤怒又委屈的小兽瞪着他:“你来干嘛?笑话我?”杰克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尝试着像小时候那样,把他抱进怀里,奈布挣扎了几下,最终泄气地不动了。 “其实Omega也可以很厉害,不是吗?”杰克轻声说,下巴蹭着奈布柔软的发顶,“你看隔壁班的丽莎学姐,Omega,学生会主席,格斗术一样很棒。” “那当然!”奈布梗着脖子,声音还带着鼻音,却恶狠狠的,“老子就算是O也能把A揍趴下!”这是他郁闷了一个暑假后,第一次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杰克忍不住低笑出声,奈布立刻瞪他:“笑屁!” “好,不笑。”杰克收敛笑意,看着怀里的人,“那你打算怎么办?一直躲着?” 奈布瞪着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你,就是我的头号假想敌!”他指着杰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认识!我要打败你!成为新学校的年级第一!向所有人证明Omega一点也不差!” 杰克看着他那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心里那点担心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兴奋和纵容。 这就代表着整个高中,奈布的眼里都只能看得见自己,只能追着自己跑? “好啊,”他欣然应允,眼底闪着光,“荣幸之至。” 于是,一场盛大的“敌对”戏码,正式上演,那些一起长大的亲密无间,那些共享的童年秘密,那些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和默契,都被小心翼翼地藏匿起来,转化为台前的针锋相对和台下的心照不宣。 他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知道如何精准地挑起对方的情绪,那些共同成长的岁月,则成了这场表演最坚实的底稿。 直到后来,临时标记的需要,结婚的提议…… 一切都显得水到渠成,因为在那漫长的十数年时光里,他们早已在彼此的生命中刻下了最深的烙印,所谓的“关系转变”,不过是给早已存在的事实,盖上一个合法的章罢了。 第27章 【杰佣】Lying to the world 奈布那条火药味与“糖点”齐飞的微博,如同往滚油里滴入冷水,瞬间将话题炸上了前所未有的热度。 【我靠!奈布回应了!还带了杰克的镜像!】 【这算隔空喊话吗?这算约架吗?健身房battle?】 【镜子里那个模糊的身影绝对是杰克吧?!他俩难道在同一个健身房?!】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谁不知道他俩连健身房都要错开时间去!肯定是奈布p的图故意气杰克!】 【楼上 1,这绝对是奈布式的挑衅!】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奈布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诡异的熟稔?好像默认了杰克说的“下次”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竞争一样?】 【磕死了磕死了!这种针锋相对又惺惺相惜的感觉!】 CP粉狂欢,唯粉混战,路人吃瓜,整个社交媒体一片腥风血雨,两家的团队电话被打爆,不得不紧急开会商讨对策。 奈布的经纪人在电话里痛心疾首:“我的小祖宗!你发之前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现在好了,CP超话排名一夜之间飙升到前三,这怎么解绑?!” 奈布一边揉着酸软的腰,一边漫不经心地回:“解什么绑?这不是挺好,热度这么高,我新戏宣传费都省了。” 经纪人:“……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但杰克那边……” 奈布瞥了一眼正在厨房给他热牛奶的“对家”,哼了一声:“他乐意得很。” 杰克的团队同样头疼,但杰克的回复更绝:“维持现状就好,热度有了,话题度有了,公众喜欢看什么,我们就给他们看什么。至于真相……”他顿了顿,看着屏幕上奈布那张汗涔涔的健身照,眼神柔和,“真相是我们的事。” 于是,两方团队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不承认,不否认,不主动炒作,但也不强行压制,任由网友们自由发挥想象力,将“死对头文学”脑补出花来。 而这股风,很快吹到了综艺节目和品牌方那里。 几天后,一个以“惊险刺激”和“整蛊嘉宾”著称的王牌户外综艺发出了邀请,同时邀约杰克和奈布作为下一期的飞行嘉宾。 节目组导演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只要这两位爷肯同框,哪怕隔着三米远互相瞪一眼,收视率都稳了!要是能安排点对抗性强的游戏……那简直是天赐的热度! 奈布的经纪人拿着邀约,手都在抖:“这……这不能接吧?万一在现场打起来怎么办?” 杰克的经纪人则看着对方团队发来的“原则上同意,但需确保某些条件”的回复,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 最终,在“天价片酬”和“绝对不安排直接肢体对抗游戏”的保证下,两份合同签下了。 录制当天,天气晴朗,节目现场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味,其他几位常驻嘉宾都是人精,一看这阵容,互相交换了“今天有好戏看”的眼神,热情地迎上去,巧妙地将杰克和奈布隔开,仿佛他俩中间有无形的结界,主持人按照流程cue着台词,极力渲染着这两位首次综艺同框的历史性时刻。 镜头紧紧追随着他们,杰克一如既往地优雅从容,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得体。奈布则酷着脸,抱臂站在最边上,一副“莫挨老子”的气场。 游戏环节开始,第一个项目是高空独木桥挑战,需要嘉宾两两一组,一人在狭窄的独木桥上保持平衡前进,另一人在下方指挥。 抽签分组时,全场屏息凝神,导演组心里祈祷着奇迹发生。 结果杰克和一位女嘉宾一组,奈布和一位搞笑男艺人一组。导演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但也松了口气,还好没抽到一起。 然而,游戏的进行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奈布那组的搞笑男艺人极度恐高,站在独木桥起点腿就软了,哇哇乱叫,进展缓慢,奈布在下面看得眉头紧锁。 而杰克那边,女嘉宾虽然不恐高,但平衡感稍差,走得摇摇晃晃,杰克在下方仰头看着,声音温和却清晰:“左脚向前半步,对,稳住重心,很好,右手可以稍微张开保持平衡……”指导得耐心又专业。 终于,奈布组的男嘉宾在尖叫中跌跌撞撞地完成了挑战,下来后几乎瘫在地上,奈布一脸嫌弃地递过去一瓶水:“至于吗?”平常的他不会那么尖锐,这次其实是胜负欲在作祟,他不想在节目上输给杰克。 轮到杰克组,女嘉宾在他的指挥下平稳落地,赢得一片掌声,她笑着对杰克说:“杰克老师你好厉害,指挥得好准!” 杰克谦虚地笑笑:“没什么,以前玩过类似的项目。”目光却状似无意地飘向不远处正在喝水的奈布。 奈布正好也在看他,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奈布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扭开头,还故意很大声地“哼”了一下。 【哈哈哈奈布这不服输的小表情!】 【杰克看奈布那一眼!我看到了!】 【奈布:哼!指挥得好有什么了不起!】 【杰克明明就很温柔耐心,奈布就只会凶队友,高下立判(狗头)】 【前面的,奈布那是暴躁教练型!说不定很有效呢!】 第二个游戏是泥潭夺旗,所有嘉宾下到泥潭里,争夺插在中央的旗帜。 这下彻底没了距离限制,泥水飞溅,场面瞬间混乱起来,为了节目效果,嘉宾们互相拉扯,笑闹成一团,杰克身手矫健,避开几个人的围堵,快速向旗子靠近,奈布更是像条灵活的鱼,在泥潭里穿梭,几乎没人能抓住他。 眼看两人几乎是同时接近了旗子! “哇哦!!!”其他嘉宾和工作人员都发出了起哄的声音,镜头死死锁定这对“宿敌”。 奈布眼神锐利,猛地扑过去!杰克也同时伸手! 下一秒,两人在泥潭中央撞在一起,泥水哗地溅起老高!他们同时抓住了旗杆! “我的!”奈布咬牙,脚下发力,想把旗子夺过来。 “各凭本事。”杰克微笑,手上力道丝毫不减,脚下稳稳扎根。 他们在泥潭里角力,身体不可避免地紧紧贴在一起,泥浆糊了满身满脸,只剩下两双格外明亮的眼睛在较劲,奈布的手肘抵在杰克胸口,杰克的膝盖则卡在奈布腿间,姿势别扭又暧昧,挣扎间,杰克似乎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后倒去,但他抓着旗杆和奈布的手没放,带着奈布也一起摔进泥潭! “噗通!” 泥水四溅,两人彻底滚作一团,旗子也脱手飞到了一边。 其他嘉宾趁机冲过去抢走了旗子,胜负已分。 但没人关心旗子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泥潭里那两位还缠在一起的人身上。 杰克躺在泥水里,奈布几乎整个人趴在他身上,手还下意识地撑在他的胸口,两人都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湿透的头发黏在额前,滴滴答答淌着泥水。 隔着模糊的镜片和泥浆,他们看着对方狼狈不堪的样子,都愣了一下。 奈布先反应过来,像是碰到烙铁一样猛地想从他身上弹起来,然而泥潭太滑,他脚下一崴,又一次摔了回去,这次结结实实地砸进了杰克怀里,杰克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了他的腰,防止他再次滑倒。 时间仿佛静止了零点一秒。 “哇噢……”不知哪个嘉宾小声惊叹了一句。 奈布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幸好被泥浆掩盖,他手忙脚乱地挣脱杰克的怀抱,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看也不看杰克一眼,踉跄着爬出泥潭,走到一边用力擦脸,背影都透着窘迫和恼怒。 杰克也慢慢坐起身,摘下滑腻的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看不清眼神,但嘴角似乎弯起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弧度。 【!!!抱了抱了!虽然是在泥潭里!】 【杰克搂奈布腰了!我看到了!】 【奈布耳朵红了!他绝对耳朵红了!】 【这诡异的氛围……打起来啊!怎么打着打着抱一起了?!】 【救命!这真的是死对头吗?我怎么觉得杰克笑了一下?】 【泥潭普雷(不是)……节目效果爆炸了!】 节目播出后,这一段的动图火遍全网。#杰克奈布泥潭抱##奈布耳朵是不是红了##杰克绝对是笑了吧# 等词条轮番登上热搜。 CP粉宣布这是“官宣日”,唯粉坚称这是“角度问题”和“意外事故”,路人则纷纷表示“这节目效果拉满了”“下次还敢请他俩吗?” 只有两位当事人知道,在摔倒的那一刻,杰克护在他后脑勺的手,和奈布下意识抓住他衣襟的手指,以及那短暂相拥时,透过湿冷泥浆传来的过快的心跳声,到底属于谁。 深夜,公寓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上的泥泞,奈布愤愤地搓着头发,嘴里不停抱怨:“都怪你!拉我干什么!害我摔那么惨!还被拍到了!” 杰克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抵在他湿漉漉的发顶,低笑:“明明是你先扑过来的。” “那是游戏策略!” “嗯,策略到投怀送抱,”杰克的手不安分地滑下去,揉捏着他今天用力过度有些酸软的腰肢,“不过,泥潭里的奈布很帅哦。”哄他这件事情早就已经得心应手了。 “滚!”奈布手肘往后顶他,却被他轻易化解,反而抱得更紧。 水汽氤氲,模糊了镜面,也升温了空气。 “下次……”杰克咬着他的耳垂,声音模糊,“还敢接这种综艺吗?” 奈布被他弄得浑身发软嘴却依旧硬气:“接!为什么不接!下次,嗯……我一定赢你……” “好,”杰克低哑地笑,转过他的身体,深深吻住,“我等着。” 水流声掩盖了细碎的呜咽和喘息。 第28章 【杰佣】Lying to the world 综艺录制带来的余波尚未平息,他们俩动图还在各大社交平台疯狂传播,一个新的重磅消息再次砸晕了所有人——顶尖时尚杂志《风潮》的年度双人封面,官宣了杰克和奈布。 消息一出,舆论哗然。 《风潮》的封面是时尚资源的兵家必争之地,能上的无一不是当年最具话题度和商业价值的艺人,单人封已属难得,双人封更是凤毛麟角,通常只留给公认的挚友、荧幕情侣或……极具张力的特殊组合。 显然,杰克和奈布属于最后一种。 【是我疯了还是《风潮》疯了?!让他俩拍双人封?!】 【这得打起来吧?现场会不会直接上演全武行?】 【《风潮》主编胆子也太肥了!不过……干得漂亮!】 【赌五毛,这期杂志肯定卖爆!我已经准备好钱包了!】 【救命!我已经开始脑补拍摄现场了!是互不理睬还是眼神厮杀?】 奈布接到经纪人电话时,正在游戏里大杀四方,闻言手柄差点扔出去。 “什么?我和他?双人封?你们怎么谈的?!” 经纪人语气复杂:“人家主编亲自点名,说是看到了综艺里的‘化学反应’,觉得极具时尚表现力,开价这个数。”他报了一个让奈布无法立刻拒绝的数字。 “而且,”经纪人补充道,“那边说了,不需要你们亲密互动,就要那种……张力,懂吗?竞争感,对抗感,王不见王的感觉!” 奈布:“……”他要怎么告诉经纪人,这种“张力”对他们俩来说可能有点过于容易了,容易到一不小心就会过火。 杰克那边倒是接受得很痛快,只在电话里轻笑着对经纪人说:“嗯,知道了,告诉主编,我们会好好表现的。” 拍摄日到来,摄影棚里气氛诡异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工作人员个个屏息凝神,既兴奋又紧张,生怕两位祖宗一个不对付就撂挑子走人。 奈布和杰克分别在不同的化妆间做完造型。 当两人从各自的房间走出来时,整个摄影棚瞬间安静了。 杰克一身剪裁完美的暗纹黑西装,金丝眼镜链垂在颈侧,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深邃的五官,他像是从中世纪古堡里走出的贵族,优雅,矜贵,带着一丝危险的禁欲感。 奈布则是一身未来感十足的银灰色机甲风套装,面料硬挺,线条锐利,露出紧实的手臂线条和一小截腰腹,他的妆容强调了眼部的锐利,头发抓得有些凌乱,像一头随时准备撕裂对手的年轻战狼。 一黑一银,一古典一未来,一优雅一不羁。 极致的反差,却又诡异地和谐,他们甚至不需要对视,仅仅是站在那里,强烈的气场就对撞出无形的火花,牢牢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摄影师激动得手都在抖:“对!就是这样!这种感觉!太棒了!” 最初的拍摄还算顺利,按照策划,两人分别拍摄单人部分,几乎无交流,完美符合“不对付”的人设,问题出在双人封面的拍摄上。 ——策划方案是要他们背对背站立,眼神看向不同的方向,寓意分道扬镳、各自为王。 然而,当杰克和奈布按照指示背靠背站在一起时,某种难以言喻的磁场瞬间发生了变化。 他们的脊背轻轻相贴,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和线条,空气中,那经过抑制剂压制却又因近距离接触而隐隐躁动的信息素开始无声地交织缠绕。 冷冽的海盐悄然包裹住清冽的柠檬草。奈布的背部肌肉下意识地绷紧了,杰克镜片后的眼神也深了几分。 “好!很好!就是这样!两位老师请保持!”摄影师疯狂按动快门,捕捉着两人的动态镜头,但渐渐地摄影师觉得还不够。 “两位老师,能不能……稍微侧一点脸?给一点眼神?那种……不屑的,睥睨的,感觉对方不配与自己为伍的感觉?” 杰克微微侧头,下颌线绷出冷硬的弧度,眼神向下,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奈布几乎同时侧头,眼神向上,锐利如刀,充满了挑衅和不驯,两人的目光在极近的距离交错,没有完全对视,却仿佛有无形的刀光剑影在噼啪作响,那种张力几乎要冲破画面。 “太对了!太棒了!!”摄影师兴奋得快晕过去。 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不屑”和“挑衅”的眼神深处,藏着多少只有对方才懂的暗涌,奈布能看到杰克眼底那抹几乎难以察觉的戏谑,而杰克也能看到奈布强装凶狠下那深埋地羞赧。 该死的距离太近了!奈布在心里骂,他甚至能数清杰克睫毛上有多少细微的闪粉。 “奈布老师表情再凶一点!对!杰克老师嘴角可以再往下压一点,轻蔑的感觉!”摄影师还在要求,杰克依言将唇角压下去,其实他对上奈布根本没办法凶,剩下这点全是演技和职业素养在撑着。与此同时,他背在身后紧贴着奈布后背的手,指尖却极其轻微地刮蹭了一下奈布的脊骨。 非常暧昧的小动作。 奈布浑身猛地一颤,差点没绷住表情跳起来,他耳朵瞬间红透,幸好被发型遮挡了大半,他猛地瞪向杰克,眼神里是真实的恼怒和警告:你他妈干什么?! 杰克却仿佛无事发生,依旧维持着那副高贵冷艳又目中无人的模样,只有贴着奈布后背的那只手,指尖又不安分地动了一下。 奈布气得牙痒痒,却又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将所有的怒火都灌注到眼神里,那眼神凶得几乎要喷出火来,倒是阴差阳错地完美达到了摄影师想要的效果——一种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了的敌意。 “完美!!!就是这个眼神!保持住!”摄影师咔嚓咔嚓拍得忘乎所以。 接下来的几个姿势,更是折磨。 有一个姿势是要求杰克坐在复古高背椅上,奈布则一脚踩在椅子旁的装饰箱上,弯腰逼近,两人极具压迫感地对视,杰克坐下,双腿交叠,姿态慵懒却充满掌控力,奈布按照指示,一脚踩上去,俯身靠近,这个姿势让他们的脸靠得极近,呼吸几乎可闻,杰克微微仰头看着奈布,奈布则垂眸睥睨着他。 “奈布老师,手可以抓住杰克老师的领带!对!做出一种挑衅的感觉!” 奈布深吸一口气,伸手拽住了杰克的领带,微微用力,杰克配合地被他拉得更近,眼神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鼓励的笑意,仿佛在说:继续,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奈布被他的眼神激得火起,手指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领带勒紧了杰克的脖颈,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反而抬起手,看似要格开奈布的手,指尖却若有似无地擦过了奈布的手腕内侧——那里是Omega腺体附近,极度敏感的区域。 奈布呼吸一滞,拽着领带的手猛地一抖,身体晃了一下,杰克立刻“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腰,稳住他的身形。 画面定格——奈布拽着杰克的领带,身体前倾,眼神凶狠;杰克看似被动地仰头,一只手却稳稳扶在奈布的腰侧,姿态既像对抗,又像一种诡异的亲密。 整个摄影棚的人都觉得这画面张力炸裂,肾上腺素飙升。 只有奈布知道,杰克扶在他腰上的手,温度烫得惊人,而且拇指正在极其缓慢地摩挲着他机甲服饰的镂空处,带来的痒意和战栗一路窜上他的脊椎。 这混蛋绝对是故意的!奈布脸颊发热,眼神里的杀气几乎要实质化。 “太好了!太好了!就是这样!两位老师的化学反应绝了!”摄影师激动得语无伦次,“最后一套!换装!” 最后一套造型,服装师大胆地给他们选择了同色系不同款式的丝质衬衫,杰克的是深酒红色,慵懒地解开两颗扣子,露出锁骨的线条,奈布的则是更亮一些的绯红色,面料更薄,隐约透出底下的肌肤纹理和肌肉线条。 策划要求是两人一坐一站,靠在一张长沙发旁,眼神看向镜头,但要营造出一种“共享空间却泾渭分明”的氛围。 然而,当杰克慵懒地靠进沙发里,长腿交叠,奈布则有些不自在地站在沙发另一端时,摄影师又有了新想法。 “奈布老师,能不能……把脚踩在沙发上?靠近杰克老师那边?” 奈布依言,抬起一条腿,踩在杰克身侧的沙发垫上,是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姿势。 “杰克老师,您的手……可以看似随意地搭在奈布老师的小腿旁吗?不要碰到,就那种……随时可以推开或者制住的感觉。” 杰克从善如流,修长的手指轻轻悬在奈布踩在沙发上的小腿旁,距离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热度和微微紧绷的肌肉线条。 闪光灯不停闪烁。 也许是拍摄临近结束精神松懈,也许是杰克悬在他腿边的手指存在感太强,奈布稍微调整了一下重心,就在他动的那一瞬间,杰克原本悬着的手指下落了一点,指尖正好擦过了奈布裸露的脚踝皮肤。 那里是奈布极其敏感的地方之一。 “!”奈布猛地一颤,踩在沙发上的腿一软,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卡在喉咙里,整个人朝着杰克的方向倒去,杰克似乎也“猝不及防”,被奈布撞了个满怀,他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正好将倒下来的奈布接了个严严实实。 奈布整个人摔坐在杰克腿上,为了稳住身体,手下意识地搂住了杰克的脖子,杰克的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还“愣在半空”。 时间仿佛静止了。 奈布趴在杰克怀里,脸颊紧贴着他酒红色的丝质衬衫,能听到对方胸腔里传来的同样有些过快的心跳声,杰克身上那股冷冽的海盐信息素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紧密相拥而瞬间浓郁,将他牢牢包裹。 整个摄影棚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沙发上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 几秒钟后,奈布像是被电到一样猛地从杰克怀里弹起来,脸颊、耳朵、脖子全都红透了,眼神慌乱,语无伦次:“对、对不起!脚滑了!” 杰克也轻咳一声,扶了扶歪掉的眼镜,恢复了那副优雅淡定的模样,只是镜片后的眼神深不见底,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他整理了一下被奈布抓皱的衬衫,语气平静:“没关系,没摔着就好。” 工作人员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询问有没有事。 摄影师看着相机里刚刚意外抓拍到的画面——奈布跌坐在杰克怀里,两人惊讶对视,肢体交缠,绯红与酒红的丝绸衬衫揉皱在一起,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混乱美。 他捂着心脏,喃喃自语:“……绝了,这张……这张能不能当备用……” 最终,《风潮》双人封面发布,官方发布的封面图是那张背对背却张力拉满的照片,但不知为何,那张“意外”的摔倒拥抱图,以模糊的路透形式在小范围流传开来,引发了CP粉更疯狂的猜测和遐想。 杂志销量一秒售罄,破了纪录。 奈布看着家里堆着的十本样刊,封面上的自己和杰克眼神厮杀,恨不得把对方嚼碎,他又想起拍摄时杰克那些小动作,气得把杂志扔进沙发。 杰克捡起一本,翻看着内页照片,尤其是那张“意外”抓拍,嘴角噙着笑。 “拍得不错。” “不错个屁!”奈布抢过杂志想撕掉。 杰克拦住他,将人拉进怀里,低声笑道:“别忘了,小先生,‘死对头’的日常还包括……互相‘研究’对方的杂志硬照,找出缺点,力求下次碾压。” 他低下头,吻了吻奈布还气鼓鼓的脸颊。 “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好好‘研究’一下了?” “……研究你个头!” 第29章 【杰佣】Lying to the world 又是一年娱乐圈盛典。 这一年,杰克和奈布各自交出了现象级的作品,毫无悬念地同时入围了最佳男主角的最终角逐,历史似乎重演又有着些许不同。 奈布依旧是从那辆亮蓝色跑车上下来,暗纹西装勾勒出精悍的身材,眼神锐利,步伐生风,杰克也依旧是从低调的黑色轿车中走出,丝绒礼服,金丝眼镜,从容不迫,优雅矜贵。 他们依旧一前一后,时间精准地错开一分钟。 然而,细心的媒体却发现,这一次,当他们站在签名板前接受短暂采访时,提到对方的名字时,那曾经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气似乎淡了些,杰克的嘴角甚至噙着一抹笑意,而奈布虽然还是那副“老子不爽”的表情,却少了几分紧绷,多了几分从容? “萨贝达先生,再次和里佩尔先生竞争最佳男主角,有什么想说的吗?” 奈布挑眉,对着镜头,语气依旧很冲:“没什么好说的,用作品说话,”但说完,他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极其快速地瞥了一眼某个方向,又补充道,“……当然,希望某些人输了别哭鼻子。” 另一边。 “里佩尔先生,您对今晚的奖项有信心吗?” 杰克微笑,风度翩翩:“能提名已经是肯定,每一位提名者都很优秀,”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似乎也扫过某个刚刚离开签名板的身影,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不过,我确实很期待结果。” 这看似火药味依旧的对话,却让这些名利场混出来的资深娱记觉得……怪怪的,具体哪里怪,又说不上来。 会场内,灯光暗下,颁奖典礼进行到最**——最佳男主角。 大屏幕上依次播放着五位提名者的精彩片段,当放到杰克和奈布的片段时,现场的镜头再次默契地给到两人特写,杰克面带微笑,轻轻鼓掌,奈布抱臂坐着,表情酷酷的,但仔细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蜷缩。 颁奖嘉宾是德高望重的老影帝,他打开信封,看着上面的名字,脸上露出一丝了然而欣慰的笑容。 “获得本届最佳男主角的是——” 聚光灯在提名者之间疯狂摇摆。 “——奈布?萨贝达!恭喜奈布!” 台下的掌声响起,奈布愣了一瞬,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随即猛地吸了口气,脸上绽放出耀眼的光彩,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杰克已经站起身,不再是之前那种隔着距离的礼貌,而是直接转过身,面向他,脸上带着灿烂笑容用力地为他鼓掌。 那眼神里的骄傲和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奈布也笑了,那是卸下所有伪装后,带着点少年得意和如释重负,他站起身,没有立刻走向舞台,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前一步,主动张开手臂。 一个动作就看懂了。 杰克没有丝毫犹豫,大步上前,紧紧地拥抱了他,杰克的手用力拍了拍奈布的后背,奈布也回抱住他,在他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什么,全场瞬间寂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和惊呼!闪光灯几乎要闪瞎人的眼睛! 【卧槽???抱了??】 【这算和解吗?!那我们为他们吵了那么久算什么?】 【我就说!他们之间是那啥啊!是那啥吧?!】 【这个拥抱太感人了……杰克看起来比他自己获奖还高兴……】 奈布松开杰克,意气风发地走向舞台,他从老影帝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奖杯,站在话筒前,看着台下无数注视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个含笑望着他的Alpha身上。 “谢谢,”他开口,声音有些微哑,但清晰坚定,“谢谢组委会,谢谢剧组所有人,谢谢我的粉丝……”他按照惯例感谢了一圈。 最后,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杰克,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最后,我想特别感谢一个人,一个……我认识了很多年,竞争了很多年,也……彼此‘不对付’了很多年的人。” 台下发出了善意的笑声,镜头给到杰克,他依旧笑着,眼神温柔。 奈布也笑了,带着点释然和狡黠:“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仗着比我大一岁,小时候总骗我给他当新娘子。” 台下笑声更大,夹杂着惊讶的抽气声。 “后来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竞争,他成了Alpha,我成了Omega……”奈布耸耸肩,语气轻松,“当时的我无法接受这个结果,可是有个半夜偷偷翻窗进来的人告诉我,‘Omega也可以做得很好’,从那天开始,我和他谁都没停下脚步,我们约定要做彼此的假想敌,要在这场漫长的竞争里,逼出最好的自己。” 他举起奖杯,看向杰克:“这个奖杯,有我的努力,也有你的功劳,谢谢你,杰克,你出现在了我的世界,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奈布萨贝达。” “你是我的始料未及,却是我今后的命中注定。” 奈布走下台,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径直走向依旧站在过道边的杰克。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杰克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直接揽过了奈布的肩膀,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说得好,我的最佳男主角。” 奈布耳朵微红,却得意地哼了一声,晃了晃奖杯:“现在它是我的了。” “嗯,你的,”杰克笑着,目光缱绻,“连我都是你的。” 典礼结束后,两人没有再分开走。杰克牵着奈布的手,十指相扣,大大方方地走在所有媒体面前,任由闪光灯将他们淹没。 “里佩尔先生!萨贝达先生!你们这是公开关系了吗?” “所以你们之前都是在演戏吗?” “请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杰克停下脚步,接过一个话筒,看着身边虽然有点害羞却努力挺直脊背的奈布,微笑道:“正式介绍一下,奈布萨贝达,我从小预订的伴侣,我永远的对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以及……法律意义上的配偶。” 他举起两人交握的手,无名指上,同款的铂金戒指在闪光灯下熠熠生辉。 “我们结婚了。” 奈布补充道,语气带着他特有的嚣张和甜蜜:“没错,扯证很久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吓死你们。” “但除了隐瞒这个事情之外,其他的所有都是真情实感。” “无论他今天获不获奖,他都是我生命中的最佳男主角。” 当晚,社交媒体彻底瘫痪。 #奈布最佳男主角# #杰克奈布青梅竹马# #杰克奈布结婚了# #死对头文学照进现实并且HE了# #全世界只有我们不知道系列# 所有的猜测和解读,都迎来了一个超出所有人预期的娱乐圈大事件。 他们的公寓里,奖杯被放在客厅最显眼的柜子上,两个奖杯并排放在一起相得益彰,奈布窝在杰克怀里,刷着手机上的爆炸性新闻,嘴角就没下来过。 舆论两边倒,不过他们两个事业粉偏多,所以也就是反而提纯了粉丝质量。 “这下好了,人设彻底崩了。” “崩了就崩了,”杰克吻着他的发顶,“以后可以正大光明地一起走红毯,一起上综艺,一起拍双人封,不想再错开一分钟了。” 奈布想了想,笑起来:“也是。” 他转过身,搂住杰克的脖子,眼神亮晶晶的:“不过下次最佳男主角,我还会赢你!” 杰克低笑,吻住他:“求之不得,我的小先生,一辈子都赢不够。” 第30章 【杰佣】Lying to the world(番外) 【番外】 公开关系后的生活,像是拧紧的发条终于被松开,节奏陡然变得慵懒而惬意,杰克精心挑选的私人海岛成了他们绝佳的避世桃源,将外界的喧嚣与闪光灯彻底隔绝在海浪之外。 抵达的第一天,奈布就对着澄澈的蓝天碧海兴奋地嚎了一嗓子,然后迫不及待地踢掉人字拖,赤脚踩上细腻温热的白色沙滩,感受着沙粒从脚趾缝里溢出的微妙触感。 “慢点跑,小心贝壳。”杰克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两人的拖鞋,看着奈布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在沙滩上疯跑,嘴角噙着纵容的笑意,他穿着一身亚麻材质的休闲衬衫和短裤,比起平日的西装革履,多了几分随性的优雅。 奈布才不管,一口气冲到浅滩边,任由清凉的海浪一**漫过他的脚踝,打湿了他的沙滩裤裤脚,他弯腰掬起一捧海水,坏笑着突然朝杰克泼去。 杰克反应极快地侧身躲开,水花只溅湿了他一点衣角,他挑眉,放下拖鞋,慢条斯理地卷起衬衫袖子:“看来某些人是想提前开始‘水上项目’了?” “怕你啊?”奈布挑衅地扬下巴,又撩起一捧水。 杰克笑着摇头,没接招,反而走到他身边,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防晒霜:“转过身去,先把这个擦了,不然一会儿该晒伤了。”他知道奈布一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以前每次去海边,回去都得脱层皮。 奈布撇撇嘴,但还是老实转过身,嘴里嘟囔:“麻烦……”他感受着杰克微凉的手指沾着防晒乳,在他裸露的后颈、肩膀和背脊上细细涂抹开,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阳光暖融融地照着,海风轻柔地吹着,杰克的指尖带着安抚的魔力,奈布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好了。”杰克拍拍他的背。 奈布转过身,抢过防晒霜:“轮到你了!”他挤了一大坨,不由分说地就往杰克脸上和脖子上抹,动作粗鲁,毫无章法,简直像在给地板打蜡。 杰克哭笑不得地任由他胡闹,感受着那双惯于握拳或是持械的手,此刻笨拙又认真地在自己脸上揉搓,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最后,他抓住奈布的手腕,无奈道:“好了好了,再搓皮都要掉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后面帮我一下就行。” 下午,他们租了浮潜设备,一头扎进了瑰丽的海底世界,奈布水性极好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兴奋地回头,指着色彩斑斓的珊瑚丛或是慢悠悠游过的大海龟,透过潜水面罩,眼睛瞪得圆圆的,示意杰克快看,杰克始终跟在他身侧不远的地方,确保他的安全,偶尔也会指一些奇特的鱼类或海葵分享给他。 浮潜回来,两人并排躺在沙滩椅上,喝着冰镇椰汁,奈布还在兴奋地比划着看到的那只比他胳膊还长的龙虾,阳光把他蜜色的皮肤晒得微微发红,湿润的头发耷拉在额前,显得年轻又生动。 “晚上想吃什么?”杰克吸着椰汁,懒洋洋地问。 “海鲜!超大只的!你烤!”奈布毫不客气地点餐。 “遵命。”杰克笑着应下。 夕阳西下时,他们才慢悠悠地起身去散步,就是在这时,遇到了那几个粉丝。 当杰克紧握他的手,压低声音喊出“三二一!跑!”时,奈布先是一愣,随即几乎是身体本能地跟着杰克猛地发力,两人如同离弦之箭,瞬间甩开还处在震惊中的粉丝,沿着夕阳下的海滩狂奔起来。 海风呼啸着从耳边掠过,脚下的沙子因为奔跑而微微下陷,带来些许阻力,却丝毫减缓不了他们的速度,奈布甚至能听到身后远处传来粉丝们夹杂着惊讶和兴奋的呼喊声,但他顾不上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杰克紧紧握住的手上,以及前方那片仿佛没有尽头的、被落日染成金红色的海滩。 杰克跑得很快,但始终保持着能让奈布轻松跟上的节奏,奈布看着他被风吹起额发,侧脸线条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晰的背影,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太疯狂了,两个加起来快过半百的大男人,像私奔的小年轻一样在海边被粉丝追着跑,杰克听到他的笑声,回过头来看他,镜片后的眼睛也弯了起来,带着同样的畅快和肆意,他们一路狂奔,直到将身后的喧嚣彻底抛远,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抬头看向对方狼狈又兴奋的样子,忍不住又一起大笑起来。 “哈哈……杰克……哈哈……你……你形象没了……”奈布笑得肚子疼。 “彼此彼此……奈布先生……”杰克喘着气,伸手帮奈布把跑歪的眼镜扶正,指尖擦过他笑出眼泪的眼角。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远处海鸥鸣叫,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眼见身后没人了,杰克重新握住奈布的手,十指相扣,晃了晃: “走吧,海鲜大餐还在等着我们呢。” 奈布回握住他,笑容明亮:“我要吃两只最大的龙虾!” “好,都给你。” 余生都给你。 第31章 【杰佣】星火 (序) 硝烟散尽的天空像块浸透血水的脏纱布,耷拉在断壁残垣之上,达克斯踩着吱呀作响的皮靴,一瘸一拐的走在沙土路上,每一步都惊起细小的尘埃,在夕照里翻滚如金粉。 ——如果忽略其中混杂的骨灰的话。 第三个孩子躲到了母亲裙摆后,只露出半只眼睛打量他空荡的左袖管,那些目光像细针,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皮肤,他想起战俘营铁丝网外,无数双眼睛也曾这样剖开过他,只是那目光里还裹着别的东西。 “妈妈,瘸子也能当兵吗?”童声清脆带着不经世事的天真。 妇人慌忙捂住孩子的嘴,裙摆旋出灰扑扑的涡旋,达克斯继续往前走,军靴碾过嵌着弹片的焦土,至少该有个人记得他,记得他的腿是为了保护他们而受的伤,记得他的手曾挽救一个孩子的性命,哪怕是从葬礼上抛来的白玫瑰,或是墓园里某块刻着他名字的砖石。 老橡树还活着,树冠被炮火削去大半,露出年轮如同被强行剖开的脏器,他跪下来挖掘,右手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终于触到铁盒的棱角。 (一) 终日低垂在阵地上空,达克斯背着通讯器材穿梭在壕沟里,泥水没过踝骨,冰冷黏腻。这已经是第三趟往返三号哨站,敌人狙击手像幽灵蛰伏在废墟里,每次穿越那片开阔地都像在死神指缝间跳舞。 但他记得那条路。 拐过被炮火掀翻的战车残骸,第二棵半焦的橡树桩,总能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蜷在防炮洞延伸出的浅坑里,像只被遗弃的幼兽,守着不起眼的角落。 第一次看见那孩子,达克斯差点举枪,望远镜里,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亮得骇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来的方向,他伏低身子报告发现可疑目标,耳机里嘈杂的电流声淹没了回应,等他再抬头,孩子不见了,只剩坑底几块被磨得光滑的石子。 后来就习惯了,每次任务路过,那孩子总在,有时在低头摆弄什么,更多时候只是抱着膝盖,安静地望向这条路,达克斯的战友们也发现了,叫他“小钉子”,说他像钉死在那片焦土上,炮火都掀不走。 一次火力覆盖后,达克斯踩着灼烫的浮土冲过去,孩子还在,缩在坑底最深处,额角淌着血,怀里死死护着个破布包,震耳欲聋的轰鸣似乎让他暂时失了聪,瘦小的身子不住地发抖,可那双眼睛仍固执地穿过弥漫的烟尘,牢牢锁着道路尽头。 达克斯蹲下身,掏出急救包里最后一点绷带,孩子瑟缩了一下,没躲,额角的伤不深,只是被碎石划破,包扎时孩子从怀里掏出半块黑麦面包,硬得像石头,边缘却烤出恰到好处的焦褐色,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我不饿。”达克斯哑着嗓子推回去,孩子固执地举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某种祈求,他最终接过来,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那面包硌着他胸口,一路伴随着心跳。 再后来,会有短暂的对话,孩子叫杰克,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他说他在等。 等什么?不肯说。 只是每次看到达克斯出现,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就会闪过安心的光,然后又迅速黯淡下去,仿佛确认他活着就是唯一的目的。 有一次达克斯左臂被流弹划伤,简单包扎后血迹仍渗出来,再路过时,杰克一声不吭地爬出浅坑,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揉碎的干草叶。“鼠尾草,”孩子声音细细的,“妈妈说……用这个磨成粉……可以止血。” 达克斯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谢谢你小医生。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下次我会报答你的。”其实杰克帮到的不只是他,在药物资源匮乏的战场上,这无疑是重大的发现。 他注意到杰克的目光时不时瞟向他腰间的水壶,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达克斯心下明了,解下水壶递过去:“喝吧,干净的。” 杰克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接,脏兮兮的小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才小心翼翼地捧住,像是接过什么很宝贝的东西,他没有大口牛饮,只是小口地抿着,滋润干裂起皮的嘴唇,然后珍惜地还给达克斯,眼睛里那层硬壳般的警惕似乎又薄了几分。 “你懂得很多,”达克斯拧好壶盖,试图让对话继续,“还知道些什么?” 杰克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上的浮土,声音依旧很轻:“……土茯苓的根,嚼碎了也能敷伤口,就是苦……下雨后石头下的地衣,饿极了能吃,会拉肚子,但死不了人。”他列举着这些在残酷环境中磨砺出的生存知识,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达克斯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这些不该是一个孩子需要掌握的东西。他放缓了声音:“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杰克沉默了很久,久到达克斯以为他不会回答,最终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远处被炮火熏黑的天际线,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看着自己试……活下来……就知道了。” 他开始和这个半大不大的小孩成为了朋友。 战局骤然吃紧,达克斯的队伍被紧急调往更吃紧的北线,最后一次路过那条路时,他把自己分到的巧克力掰了一半,用油纸包好,快步过去塞进杰克手里。 “我们要走了。”他说不清为什么要告诉这个陌生的孩子,“去很远的地方,别等在这里了,回家去,找个安全的地方。” 杰克握着巧克力,仰头看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小脸第一次出现裂痕,某种近乎恐慌的情绪从眼睛里漫出来,他猛地抓住达克斯染血的袖口,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摇头。 “听话。”达克斯抽回袖子,转身跑向集结的队列,不敢回头。背后那道目光灼热得像要在他背上烙出两个洞来。 北线的战斗是地狱中的地狱。 断肢、鲜血、无休止的轰鸣和死亡,达克斯拖着残躯和破碎的精神熬到了停战日,医院里,他收到从旧阵地上转送来的一个小包裹,没有署名,里面是几块光滑的石子,和一张揉皱的纸,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士兵背影,走向远方。 纸角有一行小字:好孩子。 “先生……”杰克抱着手臂在达克斯身后轻声喊他。 转身看见那双眼睛的瞬间,达克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杰克不再是战场上那个瘦骨嶙峋的小钉子,眼前的男孩脸颊有了点肉,亚麻色头发依旧乱蓬蓬的,但那双眼睛里那专注到偏执的,仿佛穿透时光也要牢牢锁住他的目光,与战火中那个瘦小身影彻底重叠。 只是此刻,这双眼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一种孩童不应有的悲悯和沉寂。 “杰克……?”达克斯的声音破碎不堪。 男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走上前,踮起脚,用小手碰了碰达克斯空荡的袖管,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达克斯,”男孩开口,依旧是那细细的嗓音,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很痛吧,我妈妈说吹吹就不痛了,我给你吹吹……呼——” 晚风拂过,吹动男孩额前柔软的发丝,也吹动了达克斯心中那片尘封的焦土,有什么东西,在历经战火洗礼和别离后,悄然发出了新芽,那触碰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让达克斯整条残肢的神经末梢都灼烧起来,不是幻痛,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撕裂结痂的疮疤。 杰克收回手,眼神依旧沉寂,却像月光下的清泉,映出达克斯狼狈摇晃的倒影。 “路还很长。”杰克重复道,细小的声音被晚风裹挟,竟有了某种古老的韵律。 达克斯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该问什么?你怎么活下来的?怎么找到这里的?为什么……还在看我?所有问题都哽在喉咙,变成一团粗粝的砂石,他只能看着杰克转身,赤脚踩过瓦砾,像一只熟悉这片死亡地图的夜行动物,无声地走向废墟深处。 没有犹豫,达克斯跟了上去,拖着那条僵硬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勋章在衣袋里碰撞出细碎的哀鸣,他埋藏过去的企图此刻显得无比可笑。 杰克在一个半塌的地窖入口前停下,铁门早已扭曲变形,靠几块歪斜的木板勉强遮挡,他弯腰,灵巧地钻了进去,达克斯迟疑了一瞬,里面涌出潮湿的霉味和灰烬气息,他深吸一口气,用完好的右手扒开碍事的木板,俯身挤入黑暗。 逼仄的空间里,一点如豆的烛火摇曳起来,杰克点燃了一小截蜡烛头,黏在倒扣的铁罐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圆几步,映出角落里堆积的破毯子、一个瘪掉的水壶、还有散落在地的几本被水泡得肿胀破烂的识字课本。 一个孩子的巢穴,看上去是他的新基地。 杰克蜷坐到毯子上,抱起膝盖,再次变得很小,几乎要融进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烛光下清晰地映出跳动的光点,依旧望着达克斯。 “他们……都不在了。”达克斯终于挤出一句话,他说的是之前叫他“小钉子”的战友们,现在都埋在了炮弹和泥土之下成为了战争的牺牲品,他觉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神经放松下来支撑他靠坐在土墙上,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 杰克轻轻点头,仿佛早已知道,他从毯子下摸出一样东西,递过来,是半块黑麦面包,但比之前那个更干更硬了,边缘依旧是他记忆里那种固执的焦褐色。 “吃。”杰克说。 达克斯接过,机械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粗糙的碎屑刮过喉咙,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味道,却又奇异地勾起了战地上所有关于饥饿和短暂温饱的记忆,他把剩下的仔细包好,放回口袋,紧贴着那几枚勋章。 “那天之后……”达克斯艰难地开口,“轰炸……我以为……” 杰克垂下眼睫,盯着摇曳的烛火。“坑很深。”他轻声说,像在描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泥土盖住了我,很安静。”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烛火噼啪了一声,“后来,挖了很久,出来,路没了,房子没了。只有烟。” 他用最简单的词,拼凑出一幅地狱图景,达克斯闭上眼,能想象那场景:一个孩子从埋葬他的焦土中爬出,面对一个彻底死去的世界。 “为什么……来这里?”达克斯问,声音发颤。 杰克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那种专注几乎让人窒息。“你说过,达克斯。河谷镇,橡树路,二十七号。”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像背诵某种神圣的经文,“你说,门口有石墩,刻着猫头鹰。” 达克斯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或许在某个精神松懈的瞬间,对着这个沉默的倾听者呢喃过一些碎片,他自己都忘了。 “找了好久,”杰克继续说,语气平淡,“路名没了,房子没了。”他指了指地窖上方,“石墩还在,只剩一半,猫头鹰的头不见了。” 所以他就守着这半截石墩,在这片废墟之下,像过去守着那条炮火纷飞的路一样,达克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酸楚涌上鼻腔。 “不值得……”他哽咽道,“杰克,我不值得你这样……” 杰克歪着头,似乎不理解这句话。“你说,‘活着回来’。”他重复着达克斯当年告别时的话,那双眼睛里终于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波澜,像是冰湖下的一尾鱼轻轻搅动,“我等着看。” 他等着,不是为了索取,不是为了重逢的狂喜,只是为了确认一个几乎被战争碾碎的命令被完成,他守在路上,守在废墟里,只是为了亲眼看见——达克斯还活着。 烛火晃动着,将两人巨大的影子投在塌陷的土墙上,扭曲变形,仿佛两个相依为命的鬼魂,远处有野狗在嚎叫,风穿过空洞的窗框,奏着凄厉的夜曲。 他突然很想带杰克回自己家看看。 “等战争结束……”达克斯的未尽之语在舌尖上绕了几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老一辈的人说谈论未来之事不吉利,他不是个迷信的人,可是爱会生忧怖,他不想给好孩子一场空欢喜,也不想让诳语打乱他的脚步。 “等战争结束,我想和先生去很多地方。”好孩子接过话头,“我想去先生的故乡,那里一定开满鲜花。” 其实并没有,目之所及是战火燎过的荒原。达克斯的思绪跨过异域,飞向那洼地 “是吗?那里可没有鲜花,只有一种叫蓝蓟的植物。” “那一定和先生一样好看。” 第32章 【杰佣】星火 在这片一无所有的废墟之下,在这摇摇欲坠的庇护所里,达克斯忽然明白,他永远也埋不掉那些勋章,它们和他的伤疤、他的记忆、这个孩子执拗的守望一样,都是他的一部分,是战争烙下的永久的印记,也是他之所以还能坐在这里,呼吸这冰冷空气的证明。 他看着杰克小心地吹熄蜡烛,节省着最后一点光,黑暗中,只听见两人清浅的呼吸声,地窖里的短暂安宁像偷来的时光,达克斯的残肢还在隐隐作痛,但那种被一双沉静眼睛注视着的感觉,奇异地压下了噩梦的嘶吼。 他甚至开始笨拙地帮杰克加固那个摇摇欲坠的入口,用捡来的铁丝和木板,动作因不习惯而显得滑稽,杰克就在旁边看着,偶尔递个工具,那双眼睛里偶尔会闪过几乎捕捉不到的光,像云隙里漏出的星子。 然后,战争的铁蹄再次碾碎了脆弱的和平。 紧急征召令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下,新的冲突在边境爆发,需要所有还有一口气的老兵,命令来得急如星火,集合时间定在接到通知后的两小时内。没有选择,没有余地。 达克斯攥着那张单薄的纸,站在地窖口,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杰克一早就出去了,像往常一样,去废墟和可能还有施舍的地方搜寻食物。他说最近西边被清理过的街区偶尔会有救济点发放豆子汤。 他等不了。 每一分钟都在燃烧,他冲回地窖,疯狂地扫视这片狭小的空间,他的背包里只有标准配给:压缩饼干、肉干、一小瓶酒、干净的绷带,他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堆在杰克那块相对干净的破毯子上。太少,太少了,他摸索遍全身的口袋,只有几枚硬币,和一枚磨得光滑的、据说是护身符的步枪子弹壳——也是杰克很久以前塞给他的。 他把这些也放下。 然后他需要纸笔。 没有。 最后他只找到半截烧焦的木炭,和一张糊墙的旧报纸边缘空白处。 他跪在地上,借着地窖口漏下的微光,手指因急促而颤抖,木炭碎了好几次。 “杰克——” 字迹歪斜得厉害。 “命令,我必须走。很远,别等我,活下去。” 停顿了一下,胸腔里堵得厉害,他还能写什么?承诺回来?他再也给不起这种空洞的誓言,最终,他只是几乎戳破纸面地加上三个字: “好孩子。” 他把这张粗糙的纸条压在那一小堆食物下面,确保杰克一回来就能看见,最后,他看了一眼这个阴暗却曾给予他片刻喘息的地窖,看了一眼杰克蜷缩睡觉的角落,看了一眼那半截刻着无头猫头鹰的石墩阴影。 转身爬出去时,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铅块。 集合哨尖锐地划破小镇临时搭建的营地上空,达克斯背起行囊,汇入同样沉默麻木的人流,军卡引擎轰鸣,喷出黑色的尾气,他没有回头,不敢回头去看那条通往废墟的路,车轮碾过碎砖,颠簸着驶离这刚刚开始尝试愈合伤痕的地方,驶向新的硝烟。 …… 杰克回来时,夕阳正把最浓的血色泼洒在断墙上,他今天的收获不错,半条不算太硬的面包,甚至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乳酪——是分发食物的修女偷偷多塞给他的,他想着地窖里那个人,想着也许今晚可以不用那么饿。 他钻下地窖,怀里抱着食物,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不存在的轻快:“今天有……” 话断了。 地窖里空荡荡的,只有那盏小铁罐上的蜡烛头被重新点燃,昏黄的光晕下,毯子上堆着的东西像一座突兀的坟墓,压缩饼干、肉干、酒瓶、绷带……还有那枚熟悉的子弹壳。 一种冰冷的寂静迅速攫住了他,他放下怀里的面包和乳酪,慢慢走过去,手指触碰到那张粗糙的纸条,炭黑的字迹刺入眼中。 没有声音,没有眼泪。 他只是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一动不动,手指紧紧攥着那张纸条,边缘嵌入掌心,很久很久,他才慢慢蹲下身,极其小心地把那些食物一点一点拢到自己面前,和修女给的面包乳酪放在一起,然后,他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仔细抚平,叠成最小的方块,和那枚子弹壳一起,放进贴胸的口袋里,紧挨着皮肤。 蜡烛哔剥一声,爆开一朵巨大的灯花,随即熄灭。 地窖陷入彻底的黑暗,在这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里,传来牙齿死死咬住什么东西的咯吱声,以及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很快,又彻底消失了。 只有一片死寂。 而他依然会等下去。 只是这一次,等待的坐标,从一条路、一片废墟,挪到了心口那一小片方寸之地,和那三个炭黑的字迹一起,成了烙下的印。 (二) 新的战争留下的印记更深了,达克斯回来时,右腿添了永久的跛态,眼角的伤疤一直划到鬓角,像一道过早降临的frost,背包比离去时更瘪,里面装着几件磨破的衣裳和一套同样磨损的灵魂。 故乡……这个词咀嚼在嘴里,只剩下灰烬的味道,小镇似乎从战争的休克中缓过一口气,开始缓慢地愈合,一些废墟被清理了,盖起了样式统一的简易房,刷着苍白的灰浆,陌生的面孔在街上走动,带着一种紧张的忙碌气息。 他站在曾经是家的地方,现在是一个刚辟出来的菜园,绿油油的幼苗在风里怯生生地摇晃,一个系着围裙的陌生女人从旁边的屋子里探出头,警惕地打量他,尤其在他空荡的袖管和跛行的腿上停留更久。 “你找谁?”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下意识的防卫。 达克斯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报不出一个名字。 他能说谁?那些和他一起在巷子里追逐的玩伴?他们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去了传闻中生存机会更多的大城市,带着战后的创伤和对故土复杂的疏离,书信寥寥;母亲?坟头的草早已枯荣几度;兄弟姐妹?最后一次消息是战时的混乱中失散,有人说在南方的难民营,有人说去了更远的海外,音讯全无。 “不找谁。”他声音沙哑,移开目光。 女人似乎松了口气,但警惕未消,朝屋里喊了一声,两个半大的孩子跑出来,躲在母亲身后,抓着她的衣角,露出眼睛看他。 那眼神干净,但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审视,像打量一件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陈旧摆设,他们看他残缺的身体,看他摞满补丁的旧军装,看他脸上饱经风霜的沟壑和伤疤,没有敬畏,没有感激,只有一种陌生感划出的天然距离。 “妈妈,他是谁?”小的那个小声问。 “嘘,别瞎问。”女人把孩子往后拢了拢。 达克斯感到一阵眩晕,阳光白得刺眼。这片土地生养了他,他的血曾渗进这里的泥土,如今他却像一个突兀的幽灵,游荡在熟悉的陌生里。 孩子们的打量,扎进他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 太熟悉了。 炮火连天的前线,那个缩在弹坑里的孩子,杰克。 最初的最初,他用同样的眼神打量过自己——警惕,审视,衡量着来者是危险还是……别的什么,只是杰克的眼神里,除了这些,还藏着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被战争磨砺出的求生本能和不死不休的执着。他开始发了疯一般在脑袋里思念那个孩子。 而眼前这些孩子的目光,相对简单,却也更加残酷。他们不认识他,他们的世界里,战争是过去式,是父母偶尔叹息的谈资,是课本上模糊的几行字,他是从那场模糊噩梦中直接走出来的活生生的残骸,提醒着他们试图遗忘的过去,显得突兀而不合时宜。 那个孩子,此刻在哪里?是否也用这样陌生的眼神看着某个归来的面目全非的士兵?还是说,他依然固执地守在某个地方,用那双眼睛继续无望的等待? 胃里一阵翻搅。 他几乎是仓促地对着那女人和孩子点了点头,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拖着那条僵硬的腿,更快地跛行着离开,逃离这片被开垦的菜园,逃离那审视的目光,逃离这再也认不出他的故乡。 他需要一个角落,一个能让他喘口气不被当做怪物打量的地方。 时间在废墟上沉淀下新的灰尘,达克斯像一颗被遗忘的铆钉,死死楔在这片不再需要他的土地上,他住进了镇子边缘废弃的泵房里,用捡来的木板勉强封住漏风的窗,日子变成一种单调的、近乎麻木的循环:用残存的右手清理一小块土地,试图种点什么;去救济站领一份寡淡的汤;大部分时间,他坐在泵房门口的石阶上,看着小镇正走向生机,自己却像一幅褪色的背景画,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孩子们依旧怕他,那些目光比战场上敌人的瞄准镜更让他无处遁形,他学会了低头,学会了在他们嬉笑着跑过时,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阴影里,梦里,炮火声和杰克那双沉静的眼睛交替出现,有时他会猛地惊醒,仿佛又听见地窖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但只有风声呜咽。 直到那个午后,邮差是一个新来的、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人,他骑着一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停在他的泵房前,一脸困惑地核对着一张纸条上的地址。 “达克斯先生?”年轻人犹豫地喊了一声,似乎不确定这种地方是否真的有人居住。 达克斯从门框的阴影里挪出来,沉默地点头。 “有您的信,从伦敦来的。”邮差递出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特色的白色信封,没有寄信人署名,只有打印的收件人信息,仿佛刻意抹去一切个人痕迹。 伦敦?达克斯的心脏莫名一紧,他不认识任何在伦敦的人。 邮差骑车走了,铃铛声渐远,达克斯捏着那封信,站在午后的阳光里,却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冷的,他回到泵房内,就着门口漏进的光,用牙齿撕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信纸,质地普通,上面的字迹让他呼吸骤然停止。 是铅笔写的,工整,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种学生般的稚气,但每一笔每一划都用力透纸背,仿佛书写者倾注了全部的心神,有些字的笔画略显僵硬,像是刚开始习字不久,但整体清晰可辨。 “达克斯先生:” 开头的称呼如此正式,却让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 “希望这封信能找到您,我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能写信的地方和一个愿意帮我寄信的人,这里很大,声音很多很吵,没有泥土的味道,只有烟和煤灰,晚上灯光很亮,看不到星星。”字里行间没有任何抱怨,只是平静地陈述,却勾勒出一个孩子置身庞大陌生都市的茫然无措。 “我很好。每天都有东西吃,睡在屋里,不漏雨。”这句话重复描摹了一遍,似乎想强调这一点让他自己安心,也想让读信的人放心。 然后,笔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 “我很想念地窖,想念安静,想念能等到人的路。” 达克斯的指尖抚过“想念”两个字,粗糙的指腹能感觉到铅笔石墨轻微的凹凸,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 “您留下的食物,我吃了很久,纸条也在,您叫我‘好孩子’,我记住了。” “您还会路过吗?伦敦的路很多,车马很快,我找不到一条可以安静等待的路。但我每天都会看很多很多路过的人,希望有一天能看到您。虽然我知道,这很像傻瓜。” 最后几句话的笔画微微颤抖,甚至有些歪斜,仿佛书写者的情绪在这里终于泄露了一丝缝隙。 “我只是很想您。 ——杰克” 没有更多的了,没有地址,没有恳求,只有一句笨拙而直白的“我很想您”,像一颗纯粹的、未经雕琢的水晶,骤然投入达克斯死水般的心湖,激起剧烈而疼痛的涟漪。 信纸从他颤抖的手指间飘落,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他完好的右手死死捂住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泵房里光线昏暗,只有破碎的哽咽声在四壁间碰撞回响。 远方伦敦的喧嚣似乎穿透了信纸,又似乎完全被这一室孤寂的悲伤所吞没,那孩子找到了他,用最低效的方式,从陌生的繁华里,递来了一句思念,也刺中了他心脏最荒芜的角落。 他从未被如此固执地需要和思念过,即使隔着千山万水,即使物是人非。 信纸在积灰的地面上停留了很久,像一片写满心事的枯叶,达克斯最终弯腰拾起它,动作迟缓得像个老人,他用指腹一遍遍擦拭信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在伦敦喧嚣中独自写信的孩子。 回信。 这个念头尖锐钻出来,他必须回信。 可怎么写?泵房里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他翻找出半截铅笔头,是从救济站捡来的,又撕下一张旧报纸的空白边缘,纸不够,字要写得很小,他的手因常年握枪和劳作而粗糙笨拙,写出的字歪歪扭扭,比杰克的还要稚拙难看。 “杰克——” 开头两个字就占去了不少地方,他停顿了很久,铅笔悬在半空,无数话语堵塞在胸口,却不知如何变成文字。 “信收到,我现在很好。”他写下的字眼干瘪得让他羞愧。 “就是下雨时腿有点疼。”他下意识写下这个,又觉得多余,像在抱怨,他划掉,墨团糊成一团。 “别在街上傻等,危险,找安全地方待着。”这像是命令,他怕杰克会觉得被训斥。 “伦敦……很大,照顾好自己。” 他写不下去了,报纸边缘狭小的空白已经被他歪斜的字迹填满,他想问杰克住在伦敦哪里,吃什么,晚上冷不冷,有没有人欺负他……他想说门口的老橡树发了新芽,想说他自己种了点土豆,虽然长得不好……他想说,他也想念那个地窖的安静。 最终,他只在那可怜巴巴的几行字下面,几乎划破纸面地写上: “不是傻瓜。” 停了一下,又加上: “好孩子。” 第33章 【杰佣】星火 他把这寒酸的回信折成最小的方块,塞进一个救济站装过药粉的旧信封里,寄往伦敦?没有地址,他盯着信封,无力感攫住了他,他连一枚像样的邮票都没有,第二天,他跛着腿去了镇上唯一的邮局,柜台后的女人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他和他手里那个寒酸的信封。 “寄往伦敦?地址呢?” 达克斯喉咙发干:“……没有。” 女人几乎要嗤笑出来:“没有地址我怎么寄?当邮局是许愿池吗?” “他……他会再给我写信的。”达克斯艰难地解释,声音低得像耳语,“也许……也许能等到……” 女人不耐烦地挥手:“那就等他写了有地址的信再来!下一个!” 他捏着那封信,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狼狈地退出了邮局,阳光刺眼,街上的人流从他身边漠然地流过,他再一次被隔绝在外,连一句回应都无法送达。 之后的日子,等待成了新的凌迟,他每天都会去邮局附近徘徊,期望那个新来的邮差能再次喊住他,他加固了泵房的门,清理了门口的石阶,仿佛随时会有客人来访,他甚至开始更认真地打理那一小片土豆田,幻想也许有一天,能收获一点像样的食物。 可以……可以怎么样?他也不知道。 焦虑像藤蔓缠绕着他,杰克在伦敦会不会等不到回信,以为他生气了?或者……出了什么事?那孩子那么固执,会不会真的每天去街口傻等?伦敦的车马那么快…… 又过了几周,或许一个月,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模糊,那天下午,他正给土豆苗浇水,熟悉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 他的心猛地跳到嗓子眼,年轻的邮差停下车,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同情和好奇的表情,他递给达克斯又一封信,同样的白色信封,同样工整的打印收件人信息。 “这次有地址了?”达克斯声音发颤地问,几乎是抢过信。 邮差摇摇头:“还是没有。不过……”他压低声音,“邮局的老莫里斯先生说,这种没地址又总能寄到的信,可能是走了什么特别的路子……您是不是认识什么……大人物?” 达克斯没回答,手指颤抖地撕开信封。 依旧是铅笔字迹,工整,但似乎比上次流畅了一些。 “达克斯先生:” “我最近很高兴。非常高兴。”这句话被重复写了两遍。 “我没有在街口等。我找到了一座桥洞,下面很安静,能看到河,还有很多鸟,这里可以等,没有人赶我。” “我学会写更多字了,帮杂货店老板搬箱子,他教我认招牌上的字,还给我苹果。” “腿疼的时候,要热敷,杂货店老板说的。他用热毛巾敷他的老寒腿。” “您还记得黑麦面包的味道吗?伦敦的面包很软,但不像我们那里的香。” “我还是很想您。 ——杰克” 随信掉出一小片压平的羽毛,灰褐色,边缘带着一点柔和的白。 达克斯捏着那片羽毛,一遍遍读着信,直到每个字的笔画都刻进心里,信里依旧没有地址,但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他抬起眼,看向邮差,眼中久违地有了一点微弱的光:“请问……如果还是没有地址……我能寄信去伦敦吗?随便哪个邮局?也许……也许有人能转交?” 邮差挠挠头,显得很为难:“这……规定不行,但……”他看了看达克斯空荡的袖管和期盼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老莫里斯先生也许有办法……不过得悄悄的,而且……很贵。” 达克斯立刻摸索全身的口袋,掏出那几枚一直舍不得用的硬币,还有之前捡到的一点还算完整的金属零件:“这些……够吗?” 邮差看着那点可怜的“财富”,叹了口气:“……我帮您问问吧。” 达克斯知道,这希望渺茫得像风中残烛,但他握紧了手里那片柔软的羽毛和温热的信纸。 至少,这一次,他知道了那座桥洞,知道了河边的鸟,知道了杰克在学写字,知道了……杰克还在想他,他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忘记自己,就像镇上的其他人一样忘记战争。 邮差带来的那点微末希望泛起几圈涟漪后便沉入现实,老莫里斯先生或许是不愿或许是不能,最终还是没有送出去,为了不打破邮局的规矩,那点寒酸的“邮资”也被沉默地退了回来,达克斯捏着退回的硬币,站在邮局门口,看着熙攘的人群,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忘在河岸的石头,眼看着载着希望的舟楫远去,却连呼喊都发不出。 他不再去邮局附近徘徊了,回信成了哽在喉头一根无法拔出的刺,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愧疚的痛楚,杰克在信里说学会了更多字,说桥洞下的鸟,说软但不香的面包,那孩子在庞大的森林里,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告诉他“我很好”,而他却连一句回应都无法给予。 这种负罪感啃噬着他,他变得更加沉默,整日待在泵房里,对着那几株半死不活的土豆苗发呆,有时他会拿出杰克寄来的两封信和那片羽毛,借着门口的光,一遍遍摩挲那些工整的铅笔字迹,直到纸张边缘起毛,字迹都快被指温熨淡。 又是一个沉闷的午后,乌云低垂,空气粘湿,预示着又一场秋雨,腿骨里的旧伤像预警般酸胀起来,达克斯坐在泵房门口冰冷的石阶上,看着灰败的天空,思绪飘得很远,又好像一片空白。 风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很轻,踩在碎石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节奏,不是镇上那些跑来跑去闹哄哄的孩子,这脚步声……带着某种熟悉感,敲打在他沉寂的心湖上。 他没有立刻抬头,或许是邮差?或许是哪个走错路的人,他懒得动弹,只是将目光从天空收回,落在门前那片被踩实了的泥地上。 脚步声停了。 就在他前方几步远的地方,一双磨损严重的旧皮鞋停在那里,鞋码不大。 风似乎停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 达克斯一点点抬起头。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过于宽大的、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裤腿卷了好几折,往上,是一件同样不合身的、磨破了领口的粗布衬衫,然后,是那张脸。 瘦了,黑了,下颌的线条有了点硬朗的轮廓,不再是当年地窖里那个孩童柔和的弧度。亚麻色的头发依旧乱蓬蓬的,沾着旅途的风尘。但那双眼睛—— 灰蓝色的眼瞳,像雨前凝滞的天空,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里面盛满了太多东西:长途跋涉的疲惫,找到目标的微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还有那从未改变过的执念。 是杰克。他就站在那里,背着一个瘪瘪的行囊,像一棵突然从地里长出来的小树。 达克斯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他动弹不得,仿佛被那目光钉死在了石阶上。 是幻觉吗?是腿疼引发的噩梦,或是他终于疯了? 杰克先动了,他向前迈了一小步,鞋子摩擦地面,发出清晰的沙沙声,这微小的声响打破了魔咒。 达克斯猛地吸进一口气,呛得咳嗽起来。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右腿却因久坐和旧伤一阵发软,踉跄了一下。 杰克立刻上前,伸出手,似乎想扶他,但在碰到他之前又停住了,手指蜷缩了一下,收了回去。只是依旧看着他。 “……杰克?”达克斯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杰克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从达克斯脸上移开,快速扫过破败的泵房,那几株蔫头耷脑的土豆苗,最后又回到达克斯空荡的袖管和跛行的腿上。那审视的目光依旧,却不再是孩子们的陌生打量,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了然的痛楚。 “信,”杰克开口了,声音比信纸上工整的字迹显得更低沉沙哑些,却依旧是那没什么起伏的调子,“您没回。” 不是质问,只是平静的陈述。却像一把锤子砸在达克斯心上。 “我……”达克斯喉咙梗塞,“我寄不出去……没有地址……他们不让……”解释苍白无力,他甚至无法顺畅地说完。 杰克又点了点头,仿佛早已猜到:“嗯。”他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并不纠缠于此,他似乎观察完了周围的一切,重新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达克斯身上。 “其实能送到先生手上,就已经让我很意外了,因为只有一个模糊的地址,所以邮局本来也不给寄,但是我给了邮递员很多钱……几乎是我打工赚来的所有,然后同样的内容我写了很多封,能有一封送到您手上真是幸运,大海捞针也能捞到!” 然后,他卸下肩上的行囊,放在地上,打开,里面只有几件寥寥的衣物,卷着一本破旧的识字课本,他在里面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东西,他上前两步,走到达克斯面前,踮起脚,他已经长高了不少,但达克斯依旧需要微微低头看他。 杰克把那个油纸包递过来,油纸被小心地打开一角,里面是半条黑麦面包,边缘烤得焦褐,散发出一种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香气,是记忆里的味道,是是地窖里他无数次接过的那种。 “伦敦的不好吃。”杰克说,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颗投入冰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达克斯所有摇摇欲坠的防线,酸热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一片,他完好的右手颤抖着,接过那半条仿佛重于千钧的面包,温暖的触感透过油纸传来。 他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在杰克柔软脏污的头发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泵房的铁皮屋顶,发出细密而温柔的声响,敲打出泵房里唯一的节奏,达克斯捏着那半条黑麦面包,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面包粗糙温热的触感,混合着油纸淡淡的油脂味和属于杰克的气息,无比真实地烙在他掌心。 不是幻觉。 也不是思念过重产生的梦境。 他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混入眼眶的湿热,他伸出完好的右手,动作因急切而显得笨拙,想要抓住眼前的孩子,确认他的存在,手指在触碰到杰克瘦削肩膀前的那一刻,却又猛地顿住,生怕一碰之下,这个身影就会像雨中倒影般破碎消散。 杰克安静地站着,任由他打量,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泵房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泊深沉的湖水,映出达克斯狼狈而激动的脸,他没有躲闪,也没有靠近,只是微微仰着头,目光细细描摹过达克斯脸上的每一道新添的皱纹和伤疤,最后落在他空荡的袖管和微跛的右腿上。 “你……”达克斯的声音哽在喉咙里,破碎不堪,“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明明没有在信里写过泵房的具体位置,杰克垂下眼睫,看着地上积起的小小水洼。 “问路。”他回答得简单,“说找泵房,住着一个……一只手臂的达克斯。”他省略了途中可能遭遇的无数警惕甚至驱赶,他从行囊里又拿出一个稍微小些的油纸包,递过来,依旧带着那种想要喂饱他的姿态,“还有这个。” 达克斯接过,打开,里面是几块烤得恰到好处的土豆,被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边缘微焦中间是金黄色的,散发着朴素却诱人的食物香气,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 “你烤的?”达克斯问,声音依旧发颤。 杰克点点头:“地窖里,跟你学的。”他顿了顿,补充道,“用捡的铁皮和柴火。” 雨水带来寒意,泵房里更是阴冷,达克斯看着杰克身上那件单薄潮湿的衬衫,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一丝现实感。“冷吗?”他问,声音干涩。 杰克摇摇头,但达克斯看见他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 “进来。”达克斯侧过身,让出泵房低矮的入口,动作有些慌乱,“里面……避雨。” 泵房内部逼仄昏暗,空气里有尘土、潮湿和一丝孤寂老人特有的沉闷气味,唯一的光源来自门口漏进的天光,以及角落里那盏用铁罐做的灯油将尽的小油灯,地上铺着简陋的草垫,几件破旧的衣物叠放在角落,那几封珍贵的信和羽毛被小心地压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下。 杰克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目光快速扫过这狭小破败的空间,像是在评估和确认什么,然后他才弯腰走了进来,小心地把行囊放在干燥的墙角,自己则挨着行囊坐下,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得小一些,尽量不占地方。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雨声敲打铁皮屋顶,滴滴答答,衬得泵房内的寂静更加深邃,达克斯局促地站着,发现自己这所谓的“家”里,连一张能让客人舒适坐下的凳子都没有,甚至连一杯热水都无法提供,愧疚和酸楚再次翻涌上来。 他把手里的土豆和面包往杰克那边推了推,“你吃。” 杰克看了看食物,又抬眼看看他,摇摇头:“我吃过了。”他说,语气平静,但达克斯看见他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再吃点。”达克斯坚持,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他笨拙地掰下一大块面包,硬塞到杰克手里,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感觉到杰克手指的凉意。 杰克低头看着手里的面包,沉默了几秒,然后小口地咬了下去,他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又像是在执行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达克斯自己也拿起一块土豆,机械地咀嚼着,食物温热的口感暂时驱散了一些体内的寒意,却化不开胸腔里那团堵塞的、复杂的情感。 “伦敦……”他艰难地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那么远……怎么来的?”他无法想象,一个半大的孩子,是如何跨越这漫长的距离,准确找到这个偏僻小镇的角落,杰克咽下嘴里的食物,声音依旧平淡,像在叙述别人的事。 “走路,搭了一段运煤的车。”他省略了露宿荒野、躲避危险、忍受饥渴的所有细节,只提炼出最简洁的步骤,“信上打印的地址,有河谷镇的名字,邮戳也对。” 就凭着这点模糊的信息和他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就能让他远渡重洋来到自己身边。 第34章 【杰佣】星火 “桥洞……冷吗?那个杂货店老板,他对你好吗?”达克斯追问,他需要知道这孩子在他无法触及的地方,到底经历了什么。 杰克点点头,又摇摇头:“桥洞有风。老板人还好,给的活重,钱少。”他顿了顿,像是思考了一下措辞,“但能学到字。也能买到纸笔。” 所以那些工整的字迹,是付出了沉重的体力劳动换来的,达克斯的心揪紧了,他看着杰克被磨出薄茧的手指,看着他那过早承担了生活重压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泵房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只剩下屋檐滴水断续的声响,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相对无言,重逢的狂喜之后,是一种更加深沉的茫然,过去和现在像两股拧在一起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杰克默默吃完手里的面包,把掉在衣襟上的碎屑也仔细捡起来吃掉,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达克斯脸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来了,”他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重量,“就不走了。” 不是询问,不是商量,只是一个通知。一个他跨越千山万水,最终抵达后做出的决定。达克斯望着他,所有的现实困难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在这句话面前都溃不成军,他喉咙哽咽得发痛,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雨停了。泵房外,湿漉漉的世界一片沉寂。泵房内,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了一下,将一大一小两个依偎在昏暗中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墙壁上,仿佛从此再也无法分开。 雨彻底停了,屋檐滴答着最后的水珠,像缓慢的秒针,丈量着泵房里重新流动的时光,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墙壁上,随着火苗轻轻摇曳,时而靠近,时而分离。 达克斯看着这孩子,胸腔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记忆里那个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孩子,还是埋葬在了记忆里,他没有办法阻止这样一个人,这样一颗心向自己靠近,这也是他渴求已久的温暖,他自私且贪婪地想要杰克再多留一些时间,再多陪陪自己——一个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的人。 最终,他只是僵硬地挪动了一下,将自己铺着破毯子的草垫往杰克那边推了推。 “夜里冷,晚上睡觉的话,要把衣服垫在身上,被子只有一床,你如果不介意我们只能睡一起。”他干巴巴地说,视线落在墙角那点微弱的火光上,不敢去看杰克的眼睛,杰克没说话,只是顺从地挪过去,挨着草垫边缘坐下,依旧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尽量不占地方。 他很想说不介意,在漫长的战争中他连这样遮风的棚子都不敢奢求,他想说他住了很长时间的地洞,那里的环境并不比这里好,他想说其实他说的想念,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达克斯总是这样,对所有人都很好,都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可他想让这份月光只照在自己身上。 他也是个孤独的人,孤独地想让达克斯离自己近一点。 他的目光却像细细探索着这个狭小却属于达克斯的空间,每一件简陋的物品,每一道裂缝,似乎都被他收入眼中,默默记忆。 寂静再次弥漫,但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空洞,而是被彼此试探的气息填充,达克斯能听到身边孩子清浅的呼吸声,能闻到他身上带来的室外雨水的清冽和长途跋涉的尘土味,这种真实的靠近,让他残肢末梢都泛起微麻的知觉。 第二天清晨,阴云未散,天色灰蒙。达克斯在习惯性的旧伤酸痛中醒来,却发现泵房门口有细碎的响动,他猛地坐起,心跳漏跳一拍,直到看见杰克瘦小的背影正蹲在门外,用一根树枝,极其认真地清理门廊石缝里淤积的污泥和落叶。 听到动静,杰克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简单地说:“水会流进来。” 达克斯哑然。他看着杰克一丝不苟地清理完门口,又起身,打量了一下那几株蔫黄的土豆苗,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耷拉的叶片,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救济站领汤的时间快到了。达克斯摸索出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碗,犹豫了一下,看向杰克。杰克立刻明白了,从自己的行囊里也拿出一个小小的、磕碰过的铁皮杯子。 去救济站的路上,达克斯跛着腿走在前面,杰克沉默地跟在一步之后。镇上早起的人投来好奇又警惕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窃窃私语。达克斯感到后背像被针扎一样,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想把那些目光甩开,又下意识地想挡住身后的孩子。 杰克却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只是跟着,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打量他的人,偶尔,他的视线会与某个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神短暂相接,那灰蓝色的瞳孔里既无畏惧,也无讨好,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反而让那些窥视者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救济站的修女看到多了一个孩子,愣了一下,但没多问,只是默默往杰克的铁皮杯子里也多舀了一勺寡淡的菜汤。杰克低声说了句“谢谢”,声音轻得像羽毛,修女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罕见的东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回去的路上,经过镇上的杂货摊,杰克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的目光被摊子角落里一堆废弃的金属零件和几块边缘锐利的碎玻璃吸引。摊主正不耐烦地挥手驱赶一只野狗。 达克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皱了皱眉,那些是垃圾。他轻轻拉了一下杰克的袖子,“走吧,没用。” 杰克没反抗,跟着走了,但一步三回头,目光始终胶着在那堆“垃圾”上。 下午,达克斯想去河边看看能不能捡点有用的漂浮木,他叮嘱杰克待在泵房里休息,杰克点头答应了,等达克斯拖着几根湿漉漉的木头回来时,还没走近,就听到泵房后面传来细微却持续的摩擦声,他绕过去,看见杰克正蹲在地上,面前摊着从那杂货摊附近捡回来的“垃圾”——一个生锈的铁皮罐,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玻璃,还有一小截铁丝。 杰克正用一块粗糙的石块,极其专注地打磨着那些碎玻璃的边缘,动作小心而执着,仿佛在雕琢珍宝,他的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了几道细小的口子,渗出血珠,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听到脚步声,杰克抬起头,脸上沾着一点泥灰,看到达克斯手里的木头,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他举起手中一块已经被磨得相对圆滑的玻璃片,对着灰蒙蒙的天空照了照。 “窗户,”他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透光,比木板好。” 达克斯看着那双被碎玻璃划伤的手,看着那孩子眼中微弱却真实的光亮,看着那块被精心打磨后确实能透过些许天光的玻璃,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他想起战场上,杰克也是这样,总能从废墟和垃圾里找出能用的东西,固执地改善着那个绝望的弹坑。 他没有斥责,没有说“这些没用”或者“你会伤到手”,他只是走过去放下木头,然后蹲下身,拿起另一块碎玻璃和石头,学着杰克的样子开始打磨。 摩擦声再次响起,细碎而持续,泵房外,灰暗的天空下,两个身影蹲在一起,专注于手头微不足道的“工程”,仿佛在修补整个世界遗漏下的属于他们的一小片光明。 这些褪色的碎片,被杰克沉默地拾取然后收藏,他听得极其专注,灰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每一个音节、每一个停顿都刻进心里,用这些陌生的意象,去填补他自己生命中那片苍白。 一个雨夜,狂风呼啸着掠过泵房的铁皮屋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油灯的火苗被从缝隙钻入的风拉扯得忽明忽灭,两人挤在相对干燥的角落,分享着一条破旧的毯子,抵御着湿冷的寒意,达克斯刚断断续续地讲完小时候偷摘邻居家苹果被狗追得爬上房顶的窘事,话音落下后,泵房里只剩下风声和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长时间的寂静笼罩下来,达克斯以为杰克睡着了,正准备拢一拢毯子,却听到身边传来极其轻微的声音,像羽毛拂过积尘。 “我没有爬过树。” 达克斯一怔,低下头。 杰克依旧睁着眼睛,目光落在对面墙壁摇曳的光影上,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纹。 “也没有苹果。”他继续说,语速很慢,字与字之间带着生涩的间隔,仿佛在摸索着打开一扇锈蚀沉重的门,“地洞……很小。黑。只能蜷着。” 达克斯的呼吸屏住了,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罕见的主动倾吐,风声似乎也小了些。 “从记得事情开始,就在那里,”杰克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他口中黑暗狭小的地洞,“外面有时候很响,有时候很安静,响的时候,不能出去,安静的时候……找吃的。” 他用最简单直白的词,勾勒出一个孩子全部的世界轮廓,没有父母,没有玩伴,没有温暖的火炉和柔软的床铺,只有生存的本能和那片庇护他也囚禁他的黑暗。 “水……滴下来的,从石头缝里,用叶子接。”他描述着,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自然现象。“吃的草根,虫子,偶尔有死掉的鸟,很小,毛很难拔。” 达克斯感到胃部一阵剧烈的抽搐,喉咙发紧,他无法想象,在他遇见杰克之前,在那片炮火连天的焦土上,这个孩子是怎样用那双如今打磨玻璃、捡拾柴火的手,去挖掘草根,捕捉昆虫,从死亡的小鸟身上获取一点可怜的能量。 “后来,路熟了。”杰克的声音依旧低低的,没有什么起伏,“知道哪里偶尔会有……能吃的,扔出来的,坏掉的。”他省略了其中必然包含的争夺、驱赶和危险。“要快,要躲起来吃。”泵房里死寂一片,只有他平淡的叙述声。 “然后……您来了。”杰克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他微微偏过头,目光似乎极快地扫过达克斯的脸,然后又迅速落回对面的墙壁上,仿佛那一眼已耗尽了他巨大的勇气,“第一次……有人停下。看我。”不是驱赶,不是漠视,不是利用,只是带着警惕的停留。 “给我东西,绷带、面包和巧克力。”他列举着这些在常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东西,“和我说话。问我名字。”他沉默了一下,“虽然……很少。”那些唾手可得之物,在他这里全部都是难得。 “告诉我……活着回来。”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气声吐出来的,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达克斯的耳膜上,长久的停顿,油灯的火苗又挣扎着明亮了一些。 “地洞很黑。很冷。”他最终说道,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声淹没,“但是……您路过的时候……不一样。” 他没有说哪里不一样,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来形容那种感觉,或许他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他只是用最贫瘠的语言,描述了一种或许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感受——被看见,被短暂地记挂,被给予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关怀,而这丝关怀,来自这个名叫达克斯的人,对杰克而言。 这似乎就是他全部贫瘠童年里,唯一捕捉到的温度,足以让他铭记,让他跨越战火和距离,固执地再次寻来。 话语停止了。 达克斯感到眼眶灼热,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滚烫的羊毛,他看着身边这个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所有力气的青年,看着他被光影勾勒出的侧脸,混合着酸楚、愧疚和无法言喻的疼惜的情绪,无声无息地将他淹没,他无法强迫自己说任何伤害他的话。 他完好的右手在毯子下动了动,伸过去,轻轻覆盖在杰克放在膝盖的手背上,那手背的皮肤粗糙,还带着细微的伤痕,杰克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但没有躲开。 达克斯的手掌温暖却伤痕累累,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和岁月磨损的痕迹,他就这样覆盖着那只手没有说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虚伪。 无声的暖流透过相贴的皮肤传递,泵房外,夜雨再次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那几片歪斜的玻璃窗,发出细密而温柔的声响,仿佛在为这段刚刚袒露的过去,奏着一支安静而哀伤的夜曲,窗口那几片歪斜的玻璃,见证了晨昏交替,阴晴圆缺,也映照出达克斯心中日益沉重的阴影。 杰克的存在,像石缝里挣扎出的韧草,顽强地改变着这片贫瘠,他总能找到让生活稍微好过一点的办法:用废弃的铁丝编成简易的捕鱼篓放在下游水洼,偶尔能收获一两条指长的小鱼;他认得更多能吃的野菜,甚至冒险去更远的林子里寻找菌类;他学会了用达克斯那点少得可怜的工钱,在集市将散时换回最便宜但更能果腹的黑豆和燕麦;他甚至还用捡来的破布和干草给达克斯那条空荡的袖管做了个简陋的填充垫子,说晚上侧睡时能舒服点。 杰克做得越多,越熟练,达克斯胸腔里那块石头就压得越沉,他看着这孩子灰蓝色的眼睛里的微光,看着他依旧瘦削却不再完全是皮包骨的肩膀,看着他被生活磨砺出的远超年龄的沉稳和寡言——这一切本该有更好的去处,更广阔的天地。 一个念头像毒藤般悄然滋生,缠绕勒紧他的心脏:是他,用自己这副残破的身躯和无处可去的狼狈,拴住了这只本该飞往更高远地方的鸟。 这种想法在夜里尤其尖锐,听着身边杰克平稳的呼吸声,对比自己旧伤发作时压抑的呻吟和无法驱散的噩梦,达克斯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愧疚,杰克才多大?他的世界不应该只有这个漏风的泵房、无尽的劳作和面对镇上人警惕目光时的沉默。 算了……今晚先……先这样吧。达克斯开始有些厌恶自己的无耻,分明他也是舍不得杰克的,分明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将杰克视作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可他只能允许自己放手并远远地看着他离去。 仅此而已,不能再多了。 算了先睡吧。 ………… 第35章 【杰佣】星火 (三) 秋意渐深,寒风开始肆无忌惮地席卷这座小镇,救济站的食物越发稀薄,能找到的零活几乎绝迹,一天傍晚,他们分食了最后一点黑豆糊,碗底干净得能照出人模糊憔悴的脸,达克斯放下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碗沿,目光低垂,不敢看对面的杰克。 酝酿了无数个日夜的话如鲠在喉。 “杰克……”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杰克正低头舔掉碗边最后一点残渣,闻声抬起头,安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你……”达克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下去,“你不该待在这里。” 杰克没说话,似乎是猜到了达克斯接下来要说什么,他的腿在桌子下摩挲着,已经在思考如何让达克斯接受有自己存在的未来。 “这个镇子死了,我也……”达克斯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年轻,你能干活,你认得字……你应该去更大的地方,可以去东边的城市或者南边的港口……哪里都比这里强,你不能……不能把一辈子耗在我这个废人身边。” 他把“废人”两个字咬得很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压下这自虐般的痛楚。 泵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寒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上,像两个挣扎的魂魄,杰克放下了碗,他坐直了身体,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簇凝结的冰焰,直直地看向达克斯,那目光不再是孩子气的执拗,有着强有力的穿透力,几乎让达克斯几乎无法直视。 “哪里更强?”杰克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有食物。有遮顶的地方。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达克斯空荡的袖管和受伤的腿,最后落回他的眼睛,“有您在的地方。” “我不需要您给我什么,”他继续说,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是我选择了这里。选择了您。” 达克斯的心脏被这些话狠狠撞击,他慌乱地摇头:“你不懂。你还小,你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跟着我,只有苦日子,看不到头,你会后悔的!” “我经历过没有您的‘好日子’。”杰克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丝冰冷的讽刺,“地洞。草根。冰冷的安静。和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他向前倾了倾身体,目光锁死达克斯闪躲的眼睛。“您问我为什么回来。为什么留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需要耗尽他巨大的勇气。 “不是因为您给我面包,不是因为您给我绷带。”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是因为您是达克斯,是因为只有看着您,我才感觉……自己活着,而不是一件只是需要吃东西需要找地方睡觉的东西。” 泵房里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火苗停止摇晃,定格成一个剪影,杰克的耳根在昏暗光线下泛起不易察觉的红,但他没有退缩,眼眸里翻滚着达克斯从未见过的激烈而赤诚的情感。 “您不是拖累。”他一字一顿,声音轻却像锤击,“您是我战乱时期的地洞,是让我活下去的……那块黑麦面包。”他用了只属于他们两人才能听懂的比喻,却掷地有声,砸碎了达克斯所有自卑的壁垒,“所以,别赶我走。”最后的尾音带上了一丝乞求,却比任何哭喊都更有力量,“除非您亲口说,您不需要我。” 话语落下,世界重归寂静,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交错,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轰鸣,达克斯彻底僵住了,完好的右手死死攥着那个粗陶碗,他看着眼前这个孩子…… 不,现在不再是孩子了……曾经被他抱在怀里的好孩子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长得比他还高的成年人了,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赤诚,所有劝诫的话语都被那目光烧成了灰烬。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眼眶烫得厉害,视线迅速模糊成一片滚烫的水汽,最终,那只紧攥着碗的手颤抖着松开,然后,越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带着无尽沉重的怜惜和终于溃堤的情感,轻轻覆上了杰克放在膝盖上紧握成拳的手。 拳头在他的掌心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试探般地松开了,翻转过来,指尖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气,轻轻回握住了他粗糙的指节,油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油,噗地一声熄灭,彻底的黑暗笼罩下来,吞噬了所有的狼狈挣扎和汹涌情感,只有两只交握的手,在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暗中,传递着笨拙却真实的温暖,和一份沉重而无声的应允。 窗外,狂风呼啸着掠过荒芜的大地,泵房像暴风雨中唯一的小舟,飘摇却未曾沉没。 油灯熄灭后的黑暗浓稠如墨,但掌心交叠的温度却像一道微弱却不可摧毁的桥梁,横亘在两人之间,达克斯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旧伤的隐痛和令他恐慌又贪恋的暖流,杰克的指尖紧紧勾着他的手指,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然而,白日总会来临,当灰白的光线再次透过那几片歪斜的玻璃,照亮泵房里寒酸的一切时,昨夜那近乎悲壮的温暖誓言,不得不直面现实冰冷的棱角。 食物再次告罄,最后一个土豆被仔细分成两半,作为早餐,去救济站的路上,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修女看到他们,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勺里的菜汤似乎又清寡了些,回程时,经过那家总是飘出新鲜面包香气的 bakery,杰克的目光在那暖黄灯光和橱窗里饱满的面包上停留了片刻,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垂下眼帘,加快了脚步。 达克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那根名为“拖累”的毒刺再次狠狠扎进心里,比旧伤发作时更痛。他攥紧了空荡荡的袖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下午,杰克又出去了,说去下游看看渔篓有没有收获,达克斯独自坐在泵房的石阶上,看着自己跛行的腿和空荡的袖管,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绝望席卷而来,他不是没有过机会,那些被杰克小心翼翼珍藏,视若珍宝的“关怀”,对他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讽刺? 他闭上眼,记忆被拉回刚返乡的那段混乱时光,火车喷吐着黑烟,载着满车伤残的士兵和破碎的灵魂,驶入仍旧弥漫着硝烟味的故乡车站,他怀里揣着的,不是荣耀,而是一纸冰冷的退役令和一个装着抚恤金的信封。 那笔钱,足够他在这个疮痍的小镇买下一间勉强遮风避雨的小屋,支撑他度过最初艰难的日子,可是,回家的路,是用废墟和眼泪铺就的,颠簸的马车窗外,尽是断壁残垣,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他们缩在冰冷的墙角,用空洞又渴望的眼睛望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像一群被战争遗弃的幼兽。 在一个临时设立的难民救济点附近,马车因拥堵暂停,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女孩,穿着一件破烂得无法蔽体的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徒劳地伸着小手,向每一个看起来像大人的人乞讨着什么,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她的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脸颊上还沾着不知是泥污还是干涸的血迹,那眼神瞬间刺穿了达克斯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他想到了杰克,想到那个缩在弹坑里用同样眼神望着他的孩子,战争吞噬了无数这样的生命。 鬼使神差地,他摸出了那个装着抚恤金的信封,手指颤抖着,几乎没有任何理性的思考,他抽出了里面大半的钞票,塞进了那个小女孩僵硬的小手里,女孩愣住了,茫然地看着手里那叠她可能从未见过的“巨款”,又抬头看看他。 “找个暖和的地方……买点吃的……”达克斯的声音嘶哑不堪,几乎语无伦次,马车重新启动,他被带着离开,只来得及看到女孩依旧茫然站在原地。 后续的路程,他几乎是在一种麻木的状态下度过的,他又把剩下的钱,分给了沿途几个同样境况凄惨的孤儿和老人,等到他终于站在故乡熟悉的土地上时,怀里那个信封,已经变得和他空荡的袖管一样干瘪。 他并不后悔,在那一刻,他似乎只能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来对抗战争带来的巨大虚无和痛苦,来弥补一些他无法挽回的损失,他天真地以为,凭借自己还能动弹的右手和腿脚,总能找到活路,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更沉重的打击。 一个身体残废且没有积蓄的退役士兵,在百废待兴却资源匮乏的小镇,就像一个多余的零件,店铺老板们需要的是能干重活的健全人,而不是一个连货物都搬不稳的累赘,同情心在生存压力面前,显得无比廉价。 于是,他只能一步步滑向泵房,滑向这泥沼般的贫困,直到杰克像一道不合时宜的光,再次照进他灰暗的生命。 “……我不是被军队抛弃的。”达克斯的声音突兀地在冰冷的空气中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杰克刚拎着空荡荡的渔篓回来,闻言停在门口,疑惑地看向他,达克斯没有看杰克,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他们给了钱,足够……足够我过得比现在好一百倍。”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我……是我自己蠢,在路上……看见那些没爹没娘的孩子……” 他的声音哽住了,呼吸变得粗重,完好的右手死死抠着身下的石阶,指节泛白。 “我把钱……都分了,给了那些……我不认识的孩子。”他终于说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痛楚和自嘲,“我以为我能熬过去,我以为我能找到活干……” 他猛地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向杰克,里面充满了痛苦的自我厌弃:“你看,杰克,我不是什么值得你留下的好人,我只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烂好人,我不仅身体残了,连脑子也坏了,我根本不配……不配你……” 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杰克沉默地站在原地,渔篓从手中滑落,掉在泥地上,他看着眼前这个自贬的男人,看着他因剧烈咳嗽而蜷缩的背影,看着他空荡的袖管无力地晃动着,他走上前,没有去扶达克斯,只是蹲下身拾起那个空荡荡的渔篓,用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泥土。 “我知道。”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没有抓到鱼,达克斯的咳嗽声猛地停住,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剧烈咳嗽后的潮红和泪痕,杰克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他的震惊,“抚恤金,路上分给孩子。”他重复了一遍达克斯刚才的话,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我猜到了。” 我猜到了你的善良,却没想到你是个大傻瓜。 他站起身,走到泵房门口,看着里面简陋的一切,目光扫过那几片玻璃窗,扫过角落里叠放整齐的破毯子:“您不是烂好人。”他转头看着达克斯,“您只是……看不得孩子受苦。”就像当年,看不下去他缩在那个弹坑里,“找不到活,不是您的错。”他继续道,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是这个世界……坏了。” 他走到达克斯面前,蹲下来,平视着对方盈满痛苦和泪水的眼睛,然后,他伸出那双带着伤痕和薄茧的手,轻轻握住了达克斯冰冷颤抖的右手:“您给了我比钱更重要的东西。”杰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您记得吗?在黑麦面包和绷带之前。” 达克斯茫然地看着他。 “您停了下来。”杰克说,眼瞳里仿佛有极微弱的光在流转,“您看了我,您问我……‘还活着吗?’” 那一句在震耳欲聋的炮火中,几乎被淹没的、沙哑的问询。 “从那一天起,”杰克的声音很轻,却像烙印一样烫在达克斯的心上,“我就不是一件只需要吃东西、找地方睡觉的东西了。” “所以,”他握紧了达克斯的手,用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和温度,“别再说‘配不配’。” “是您先找到我的。在所有人都看不见我的时候。” 寒风依旧凛冽,但在这片绝望中,达克斯仿佛听到某种冰封的东西,在心底最深处,咔嚓一声,彻底碎裂融化了,他反手紧紧回握住杰克的手,像握住唯一的救赎,泪水汹涌而出,却不再是出于痛苦和自厌,而是喜极而泣。 第36章 【杰佣】星火 (四) 杰克在镇上奔波了几日后,真的带回了一个消息:镇东头那家小小的、总是飘着诱人香气的老面包房,缺一个帮忙搬面粉袋、清理烤炉的零工。 老板是个脸颊红润、胳膊粗壮的中年男人,战争让他失去了一条腿,但他靠着祖传的手艺和倔强的脾气,硬是重新支棱起了这个铺子,他打量杰克瘦小的身板时,眼神里满是怀疑。 “你这身板,扛得动五十磅的面粉袋?”老板的声音像烤焦的面包皮一样粗粝。 杰克没说话,只是走到墙角堆着的面粉袋前,那袋子几乎有他半人高,他沉下腰,用尽全身力气,脸颊憋得通红,青筋在细瘦的脖颈上凸起,竟真的将那沉重的袋子摇摇晃晃地扛上了肩,虽然脚步踉跄,却坚持着走了几步。 老板看着他眼中那股狠劲沉默了片刻,也许是因为想到那个叫“Dax”的老兵,又或许是对战争孤儿最后的同情,他挥了挥沾满面粉的大手:“……试试吧,工钱不多,打烊后没卖完的硬面包棍,你可以拿走。” 于是,杰克有了工作,每天天不亮,他就顶着星辉出门,踏着晨露走向面包房,劳作磨损着他尚未完全长成的筋骨,烤炉的高温炙烤着他的皮肤,但他的眼睛里,却有了点属于“拥有”的微光,晚上回来,他的行囊里总会装着几根硬邦邦的黑麦面包棍,有时甚至有一两个边缘有些烤焦但依旧柔软的小圆面包,那是老板默许的“优待”。 这些面包,成了他们餐桌上最稳定的食物,达克斯嚼着那坚硬却充满麦香的面包,看着杰克疲惫却沉稳的睡颜,胸腔里那块冰冷的石头,似乎被这实实在在的温暖融化了一角。 而他自已,也不再终日枯坐在泵房门口,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念头,在杰克日复一日带回的面包香气中,重新破土而出,他找出了那本被杰克珍藏的识字课本,又用捡来的木炭,在相对平整的石板上一笔一划地练习。 然后,在一个阳光还算温暖的清晨,他搬了几块最大的砖石,放在镇口那棵老橡树下——那是小镇许多人必经之路,他坐在最大的一块石头上,将那本破旧的识字课本摊在膝头,用他那只完好的右手,捏着木炭,在另一块较平整的石板上,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字母“A”。 他没有吆喝,没有解释,只是旁若无人地,开始对着空气,用沙哑的声音重复念着那个字母的发音,起初,只有好奇的野狗在他附近转悠,还有镇上零星路过的人投来诧异甚至略带嘲讽的目光,孩子们被大人紧紧拉着,快速走过,像躲避什么不洁的东西。 达克斯仿佛看不见这些,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最固执的守碑人,守着那几个最简单的字母,反复地念,反复地写,风吹日晒,雨淋霜打,只要天气尚可,老橡树下总有他沉默而坚持的身影。 杰克有时会趁面包房午休的间隙跑来,默默放下一个小纸包,里面或许是一小块老板给的带着余温的软面包,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他没有鼓励,没有询问,只是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他无声的支持。 转变来得缓慢而悄然。最先被吸引的,总是孩子,有几个胆大的野孩子,远远地蹲着,好奇地看着这个“独臂瘸腿的怪人”每天对着石头念念有词,有一天,一个约莫五六岁、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挣脱了母亲的手,摇摇晃晃地跑到离达克斯几步远的地方,睁着大眼睛,学着他含糊的发音:“啊……” 达克斯抬起头,看着那孩子清澈却带着懵懂的眼睛,脸上的疤痕似乎都柔和了些,他没有试图靠近,只是放缓了速度,更清晰地重复:“A——” 小女孩歪着头,又试着发了个音,然后咯咯笑着跑回了母亲身边。 这是一个开始,渐渐地,有第二个、第三个孩子停下脚步,远远地观望,或者怯生生地模仿,家长们起初是紧张地呵斥拉走,但日子久了,见达克斯只是坐在那里,不靠近,不索取,只是重复着那最简单的东西,眼神里除了平静,再无其他,他们的警惕心也慢慢放下了。 更何况,他真的从不提钱。 “反正也不收钱,让他教几个字,孩子也不吃亏。”不知从哪天起,这样的议论开始在妇人之间流传。 终于,有一个午后,一个穿着打补丁围裙的妇人,拉着刚才那个小女孩,迟疑地走到老橡树下,隔着几步距离,声音有些硬邦邦地问:“……真的不要钱?” 达克斯抬起头,阳光透过橡树叶的缝隙,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跳跃:“不要。”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很平静。 妇人犹豫了一下,轻轻推了推小女孩的背:“……那……学几个字也行。” 就这样,第一个学生坐下了,就坐在达克斯旁边的石头上,小手紧张地揪着衣角。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他们的父母无力支付任何学堂的费用,达克斯的“学堂”简陋得可笑,没有桌椅,没有书本,只有石头、木炭和他那本破旧的识字课本,但他教得极其认真,极其耐心,他用最笨的方法,一遍遍示范笔划,一遍遍纠正发音,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专注地看向那些懵懂的字母时,竟焕发出光彩。 杰克带回的面包,有时会多出一两个,达克斯会把它们分给那些学得最认真或者看起来最饥饿的孩子,孩子们最初怯生生地不敢接,后来便会小声地说“谢谢达克斯先生”。 家长们看在眼里,他们开始用另一种眼神看待这个残缺的老兵,警惕和畏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敬重和感激的情绪,他们依旧不富裕,拿不出钱,但他们开始用最朴实的方式表达谢意。 今天,那个小女孩的母亲塞过来两个还带着泥土的胡萝卜:“家里种的,不值钱……” 明天,一个老猎户放下一小条风干的兔肉:“打多了,吃不完。” 后来,有人提来一小桶牛奶,有人放下几颗鸡蛋,有人甚至扛来一捆干燥的柴火,这些东西被默默地放在老橡树下,放在泵房门口,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点头示意,或者一个匆忙离开的背影,这是一种无声的契约,建立在最基本的善意和感激之上。 镇上的人不再远远地避开他们,路上遇见,会有人对达克斯点头致意,会对杰克说一句:“下工了?”虽然语气可能还谈不上热络,但那份隔阂确确实实是消融了,他们俩的日子过得依旧清贫,但餐桌上,偶尔会有除了黑豆和面包之外的食物,夜晚,油灯熄灭后,黑暗中不再只有沉寂,有时会多几句关于白天哪个孩子学会了新字的简短对话。 杰克依旧沉默地工作,带回面包,达克斯依旧授课,风雨无阻。 他们依旧是被战争撕裂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人,背负着无法磨灭的伤痛和记忆,但在这片曾经视他们为异类和负担的土地上,他们终于用自己的方式,坚韧地凿开了一丝缝隙,让微弱的星光和暖意,得以照耀进来,脚下的冻土,似乎正在一点点变得柔软。 (四) 时间在老橡树下沙沙的书写声和面包房烤炉的轰鸣声中悄然流逝,达克斯的石板学堂渐渐有了点名气,虽然依旧清贫,但来自学生家长们的零星谢礼——几颗土豆、一把豆子、偶尔的一枚鸡蛋或一小块奶酪。 慢慢积累起来,不再仅仅果腹,竟也偶尔能换回一小袋粗盐,或是一点灯油。 杰克的面包房工作也稳定下来,老板见他勤快肯吃苦,话又少得几乎不存在,偶尔会多给他一点工钱,或者将那些只是卖相稍差但完全能吃的面包慷慨地让他带走,杰克把这些都仔细地收好,一个子儿也舍不得乱花。 一个秋天的傍晚,天色湛蓝,高远而清澈,杰克下工回来,没有直接进泵房,而是在门口那片空地上站了很久,目光仔细地丈量着泵房歪斜的墙壁和旁边一小块长满杂草的空地,达克斯教完孩子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杰克背对着他,瘦削但已然挺拔了些的背影映在夕阳里,像一棵沉思的小树。 “看什么?”达克斯走近,问道。 杰克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指了指泵房饱经风霜的木门,又划向旁边那片空地:“门轴坏了三次了,冬天,风会从缝里钻进来。”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地方,够。” 达克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他明白杰克的意思,泵房早已是风烛残年,勉强支撑,而旁边那片属于镇子的废弃地,荒着也是荒着。 “修?还是……盖新的?”达克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这念头太过奢侈,他几乎不敢想,杰克终于转过身,夕阳给他亚麻色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暖金,那双眼睛在光亮下显得格外清晰。 “都弄。”他说得简单,却斩钉截铁,希望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一旦破土,便疯狂滋长,达克斯不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起初,这只是他们两人之间一个沉默的计划,达克斯开始更仔细地收集别人丢弃的但尚且能用的木料和石块,堆在空地一角。 杰克下工后,会用面包房废弃的麻袋去河边装沙子,他们的举动没有刻意隐瞒,自然也落在了镇上人眼里,起初是好奇的观望,后来,开始有细碎的议论。 “那老兵和那哑巴小子想干嘛?要盖房子?” “就凭他们俩?一个胳膊一条腿,一个半大孩子?” “那泵房确实没法住人了,冬天能冻死人……” 议论声中,复杂的情感交织着,有怀疑,有怜悯,也有那么一丝被悄然触动的恻隐之心,毕竟,达克斯教孩子认字,从未要过一分钱;毕竟,杰克在面包房干活,从不偷奸耍滑。 第一个伸出援手的是面包房老板,一天打烊后,他叫住正在清理烤炉的杰克,粗声粗气地说:“后头那几根换下来要扔的旧房梁,看着还行,就是熏黑了点,你们要不嫌,自己弄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明天我让送面粉的马车顺便给你们捎过去几袋石灰,抵你半个月工钱。”话说得硬邦邦,眼神却瞥向别处。 杰克抬起头,看了老板片刻,轻轻说了声:“谢谢。” 这像是一个信号。 第二天,当达克斯和杰克费力地想将第一根旧房梁挪到空地上时,那个曾送来兔肉的老猎户扛着一把铁锹来了,闷声道:“搭把手。”说完便啐口唾沫在手心,开始帮忙清理地基。 接着,那个女儿在达克斯这里学字的妇人提来一壶热茶,给干活的人倒上,又有两个跟着达克斯学了段时间字的半大少年,被家里大人催促着,红着脸过来帮忙搬些轻快的砖石。 帮忙的人断断续续,来的时间也不固定,但总有人来,有时是放下一点材料,有时是出半天力气,有时只是送来一点食物和清水,没有大张旗鼓的号召,没有虚情假意的寒暄,只有一种沉默而朴实的共识:这俩人不容易,能帮一点是一点。 在这种缓慢却持续的帮助下,工程竟也一点点推进了,新的地基打在泵房旁边,比泵房宽敞不少,墙壁是用能找到的旧砖和新烧的红砖混合砌起来的,不算齐整,却异常结实,屋顶上檩条的那天,来了好几个男人,嘿呦嘿呦的号子声惊起了老橡树上的飞鸟,泵房也被仔细修缮了。歪斜的门框被矫正,漏风的墙壁被用草泥仔细地糊抹了一遍,屋顶换上了新捡的瓦片,那几片宝贵的玻璃窗被小心地取下,重新安放在更规整的窗洞里。 当最后一片瓦被敲实,帮忙的人们陆续散去,夕阳将崭新的屋顶和斑驳但牢固的墙壁染成温暖的橙色,达克斯和杰克站在他们的新家门前,身上沾满了泥灰和汗水,疲惫却沉默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新房子不大,朴素到甚至有些简陋,但在这一片曾经只有废墟和绝望的土地上,它象征着新生和未来,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希望,泵房也不再是那个摇摇欲坠的避难所,它被保留了下来,紧挨着新房,像一位沉默而忠诚的老友。 晚风拂过,带来远处炊烟的气息和泥土的芬芳,达克斯深吸一口气,转过脸,看着身边不语的杰克,孩子长高了些,眉眼间的轮廓更清晰了,身上多了几分沉稳,他抬起完好的右手,指了指新房门前那一小片刚刚平整好的土地。 “这里,”他的声音因连日劳累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温和的暖意,“等春天,要不要种点什么?” 杰克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目光落在那片深褐色的土地上,他的眼瞳里映着最后的霞光,仿佛在凝视很远的地方,又像是在确认近在咫尺的真实,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种蓝蓟花。”他说,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种子,稳稳地落进温润的土壤里。 达克斯微微一怔,随即,嘴角缓缓地向上扬起一个深刻的弧度,那些战火与贫瘠,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简单的几个字轻轻覆盖,沉淀为滋养新生的肥沃底土。 “好。” 第37章 【杰佣】Mi tesoro 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带着夏末最后的灼热,炙烤着绿茵场,塑胶跑道蒸腾起一股特有的气味,混合着青草被踩踏后的汁液气息,还有少年人身上的明媚朝气,奈布像是不知疲倦似的,在球场上冲刺,汗水早已浸透了球衣,湿漉漉地紧贴着他精瘦的背脊,又一记漂亮的过人后,他抓住空隙起脚射门,足球划过一道弧线,“哐”地一声砸在门柱内侧,弹入网窝。 “好球!”队友们欢呼着涌上来。 奈布却像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滚烫的草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湿透的发梢成串地往下砸,洇湿了身下的一小片草皮,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他觉得自己的视线都有些模糊。 就在这时,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色毛巾,带着干净的皂角清香,递到了他眼前,奈布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把汗水和草屑蹭掉大半,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谢了。”整个过程他头都没抬,仿佛这毛巾是凭空变出来的,或者像场边的自动饮水机一样理所当然。 毛巾刚离开脸,一个保温杯又塞进了他手里,盖子已经被拧开,带着一点淡淡清甜气息的水,里面似乎总是泡着几片柠檬或薄荷,温度刚刚好,不会烫口,也不会凉得激到喉咙,奈布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喉结快速地上下滚动,干渴被瞬间抚平,他长长舒了口气,随手就把空杯子递还给旁边那个沉默伫立的身影,目光早已迫不及待地投向远处重新滚动的足球,寻找着下一次冲刺的机会。 杰克安静地接过空杯,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奈布汗湿的手腕,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他熟练地拧紧杯盖,将它塞回自己那个帆布书包的侧袋,然后,他习惯性地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随身携带,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边的硬壳素描本,还有一支削得尖尖的HB铅笔,他翻开新的一页,粗糙的纸面在阳光下泛着微黄。 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像是犹豫,又像是在捕捉,他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牢牢粘在奈布身上,粘在他汗湿后显得格外清晰的脖颈线条上;粘在他因为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肩胛骨上;粘在他被阳光勾勒出毛茸茸金边的发梢上。 “啧,‘你家’杰克又来送温暖了。”威廉用胳膊肘用力捅了捅刚站起身准备重返战场的奈布挤眉弄眼,故意把“你家”两个字咬得很重,旁边的几个体育队队友也心照不宣地嘿嘿笑起来。 奈布皱着眉,额头上新冒出的汗水顺着眉骨滑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痒,他用力眨了眨眼,抬手抹去,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和一丝不解:“什么我家?他顺路而已。”他拍掉沾在运动短裤屁股上的草屑和尘土,注意力完全被重新开始的攻防吸引,“再来一局?威廉,这次我可要过你!” 队友们交换了一个混合着“没救了”和“果然如此”的眼神,拖着长长的调子起哄:“哦——顺路——”声音里充满了促狭的笑意,在空旷的球场上格外清晰。 奈布没回头,只当是这群家伙又在无聊地瞎起哄,径直朝着滚远的球飞奔而去。杰克握着铅笔的手指却猛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铅笔尖在空白的纸页上留下一个无意义的凹痕。他飞快地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最终只是轻轻合上了素描本。 他抬起头,目光追随着那个在绿茵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眼神沉静得像深秋午后无风的湖面,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之下是怎样的暗流涌动。 这样的场景,是高中三年里最寻常不过的剪影。 有时是体育课后,奈布拧开水龙头胡乱冲脸,水流激得他一哆嗦,一条干燥柔软的毛巾会及时递过来;有时奈布训练忘了时间,冲进教室时上课铃已经打响,他气喘吁吁地拉开椅子坐下,刚翻开书,桌肚里就无声无息地被塞进一个还温热的豆沙包或三明治,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抓起就啃,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最难忘的是初冬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训练进行到一半,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瞬间连成一片雨幕,队友们怪叫着冲向教学楼躲雨,奈布却像没看见似的,一个加速冲到球场边缘,想把被风吹远的备用足球捡回来。 雨水瞬间浇透了他单薄的训练服,“奈布!快回来!”威廉在远处喊,奈布刚抱起湿漉漉的足球,伞已经稳稳地撑在了他头顶,杰克不知何时冲进了雨里,伞面几乎完全倾斜向奈布的方向,自己大半个肩膀暴露在雨水中,校服外套迅速洇开一大片深色水迹。 “快走!”杰克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急促,但很稳。 奈布抱着球,被杰克用伞护着跑回屋檐下,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着杰克湿透的半边身子,皱起眉抱怨:“你这伞不够大啊,你半边身子都湿了。”杰克没说话,只是默默收起伞,甩了甩上面的水珠,雨水顺着他额前被打湿的棕色发梢滴落,滑过他线条柔和的下颌,他拿出毛巾递给奈布,动作依旧。 另一次是校际友谊赛,奈布在激烈拼抢中被对方后卫狠狠铲倒,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他抱着腿蜷缩在草地上,疼得龇牙咧嘴,裁判的哨声和队友的惊呼声混杂在一起。 第一个冲到他身边的,不是队医,也不是最近的队友。是那个总在场边安静画画的身影。 “奈布!”杰克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紧绷,他蹲下身,小心地避开奈布受伤的脚踝,目光迅速扫视着伤势,眉头紧锁。“别动!”他语气不容置疑,然后不由分说地转过身,背对着奈布蹲下,“上来!去医务室!” 奈布疼得直吸冷气,看着杰克并不算特别宽阔的后背,有些犹豫:“我自己能走……” “上来!”杰克的声音更沉了,带着一种奈布从未听过的强硬,周围的队友也七手八脚地帮忙把奈布扶上杰克的背,杰克稳稳地托住奈布的腿弯,站起身,脚步又快又稳地朝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奈布伏在他背上,能感受到对方校服布料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和有力的心跳,他有点别扭,嘟囔着:“其实没多大事……别耽误训练……” 杰克没回头,只是背着他,沉默地穿过喧闹的操场,步伐坚定。 杰克的书包里,那个硬壳素描本像是他身体的延伸,训练场边、教室角落、午休时的梧桐树下,总能看到他安静地坐在那里,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目光时而专注地投向某处,时而垂落于纸面,唇角偶尔会牵起一丝温柔的弧度。 奈布不是不好奇,有一次训练间隙,他满头大汗地跑向坐在长椅上的杰克,想看看他到底在画什么风景这么入迷。 “嘿,杰克,画什么呢?给我看看呗。”奈布大大咧咧地伸手就去够那本子。 杰克的反应快得惊人,他“啪”地一声猛地合上素描本,动作幅度之大,甚至带起一阵风。他迅速把本子紧紧抱在怀里,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慌乱,耳根微微泛红。 “没什么!”杰克的声音有点急促,“就是……练习构图!随便画的,不好看!”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奈布探究的目光。 “嘁,小气鬼!”奈布撇撇嘴,也没在意,很快就被场上的训练吸引了注意力,“构图有什么好藏的,难道在画美女?”他笑着跑开了。 杰克看着奈布跑远的背影,松了口气,抱紧素描本的手指才慢慢松开,他重新翻开本子,看着最新一页上那个刚刚完成的侧影速写,指尖轻轻拂过纸上少年飞扬的发梢,眼神复杂,练习构图?也许吧,只是他所有的“构图”练习,都只为捕捉一个永恒的主角——那个在他眼中比任何风景都耀眼的奈布萨贝达。 他尝试过无数次,在素描本的角落,在废弃的草稿纸上,甚至在心里,演练着如何开口,可每一次,当他对上奈布那双清澈坦荡的眼睛,看到里面只有对友情的信赖时,所有鼓起的勇气就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那句滚烫的话,总是在舌尖转个圈,又被无声地咽回心底最深处。 “这样就好……”杰克总是这样默默告诉自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素描本粗糙的封面,目光追随着场上的红色身影,“能这样看着他,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水,一条毛巾,能坐在他的单车后座,感受风从耳边吹过,就很好了。”他把那份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情感,小心翼翼地折叠压实,藏进每一笔线条里,藏进每一次看似顺路的等待里,这是他为自己构建的秘密花园,里面只种着一株名为“奈布”的太阳花。 他甘愿做那个沉默的园丁,守着这无人知晓的光。 第38章 【杰佣】Mi tesoro 如果他能一直这样静默地守着奈布就好了,可惜时间总是这样不经意间就走了,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焦灼和青春的躁动,梧桐树的叶子绿得发亮,蝉鸣声高亢而不知疲倦,如同少年们按捺不住的心跳。 毕业的钟声敲响了倒计时。 走廊的公告栏前总是挤满了人,红色的光荣榜、蓝色的录取通知、花花绿绿的社团告别海报……色彩斑斓,却透着一股告别的匆忙,奈布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本省体育大学的特招名单上,他咧着嘴,用力拍了下威廉的肩膀:“成了!以后球场见!”威廉也拿到了邻市一所大学的录取书,两人兴奋地击掌,对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充满憧憬。 人群边缘,杰克安静地站着。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热闹的榜单,最终停留在角落里一张并不起眼的打印纸上——那是法国巴黎一所顶尖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扫描件副本,右下角盖着正式的校徽印章,旁边一行小字标注着“全额奖学金获得者”,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裤缝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收到邮件时那瞬间的激动和随之而来的茫然。 “杰克!恭喜啊!”特蕾西抱着厚厚一摞同学录挤过来,圆圆的镜片后闪着真诚的笑意,“巴黎美院!太厉害了!以后就是国际大艺术家啦!”她把手里的同学录塞过来,“快,给我写点临别赠言!要画幅小画哦!” 杰克接过那本装饰着齿轮和发条图案的精美本子,温和地笑了笑:“谢谢,特蕾西,我会好好写的。”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铅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奈布正被一群体育队的队友围着,兴奋地讨论着什么,笑声爽朗,像阳光一样洒开。 一种尖锐的渴望和同样尖锐的胆怯,像藤蔓一样在杰克心底疯狂缠绕,离开的日子一天天逼近,那个被他压抑了整整三年的念头,如同被困在瓶中的精灵,左冲右突,几乎要破壁而出——他必须在离开前说出来。 杰克房间的灯,亮到了深夜。 桌上摊满了东西:各种规格的素描纸、水彩颜料、速写本,他像一个即将奔赴最重要战役的士兵,精心准备着他的“武器”,最终,他选定了一本封面是深蓝色星空纹理的硬壳画册,他要用最熟悉的方式,最珍视的瞬间,作为告白的信物,接下来的日子,杰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这本画册里,他挑选出素描本上最满意的那些画面。 ——奈布带球冲刺时飞扬的衣角,阳光下汗水滚落的晶莹瞬间,累瘫在地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和舒展的四肢,进球后仰天大笑时露出的洁白牙齿和飞扬的神采……每一幅画,他都用更细腻的笔触,更饱满的情感,小心翼翼地重新描绘在画册崭新的纸页上,光影在他笔下流转,少年蓬勃的生命力和无意识的魅力被凝固在方寸之间。 最后一页,他画了一幅小小的水彩,背景是高中操场边那棵巨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树荫下,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靠在单车上,似乎在等人,侧脸轮廓被树叶缝隙透下的光斑映照得柔和而清晰,画面右下角,他深吸一口气,用蘸水笔蘸取浓郁的黑色墨水,在洁白的衬纸上,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地写下他反复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的话语: 【奈布, 我早已习惯了看着你,习惯了在你需要时出现,习惯了坐在你单车后座,看风景倒退,而我的世界里只有你向前的背影。 这习惯,早已长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奈布·萨贝达,我喜欢你。 喜欢了很久,很久。 —— 杰克·里佩尔】 写完最后一个字,杰克放下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麻,他看着那几行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他小心翼翼地将画册合拢,用一条深蓝色的丝带系好,打了一个漂亮的结,丝带的颜色,和他用了三年的那个保温杯一模一样。 他把画册珍重地放进自己最常背的那个帆布书包最内侧的夹层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仿佛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一份孤注一掷的勇气。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礼堂里回荡着校长冗长的致辞和优秀学生代表的激昂发言,还有台下按捺不住的低语和压抑的兴奋,黑色的学士服穿在少年们身上,有种介于成熟与稚嫩之间的庄重感。 杰克坐在靠边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帆布书包的带子,掌心全是汗,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夹层里那本画册硬挺的棱角,硌着他的肋骨,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一遍又一遍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催促他上前。 冗长的程序终于结束,礼堂大门轰然洞开,阳光如潮水般涌入,人群像开闸的洪水,欢呼着尖叫着涌向门外。 “毕业啦——!” “拍照!快拍照!” “晚上XX酒吧,不醉不归!谁不来谁是孙子!” 喧嚣瞬间淹没了礼堂,彩色的纸屑漫天飞舞,学士帽被高高抛起,杰克被人流裹挟着挤出礼堂,他焦急地四处张望,终于在礼堂侧面的台阶下看到了奈布。 奈布正被威廉和几个体育队的队友兴奋地簇拥着,他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红黑相间的体育生特招荣誉绶带斜披在学士服外,格外醒目,威廉用力拍着他的背,大声嚷嚷着晚上的通宵计划,杰克的心脏猛地一跳,机会就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拨开身边的人群,朝着奈布的方向挤过去,书包夹层里的画册,仿佛正在灼烫着他的胸口。 “奈布!”杰克的声音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有些单薄,但足够让奈布听见。 奈布闻声转过头,看到是杰克,眼睛立刻弯成了愉悦的弧度,他笑着朝杰克用力挥了挥手,声音洪亮,带着毫无阴霾的兴奋:“杰克!这里!晚上XX酒吧,记住了!一定要来啊!咱们不醉不归!庆祝咱们都解放啦!” 威廉也看到了杰克,大笑着起哄:“对对对!杰克!今晚必须来!咱们好好喝一场!庆祝奈布这牲口终于不用天天在咱们面前炫耀他的肌肉了!”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 奈布被逗得哈哈大笑,又转向杰克,眼神明亮,充满了对夜晚狂欢的期待:“说定了啊!别放鸽子!” 他甚至没给杰克开口的机会,就被威廉他们推搡着,嘻嘻哈哈地朝着另一个方向涌去,讨论着去哪里拍更酷的合影。 杰克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那句“奈布,我有东西给你”卡在喉咙里,被奈布那纯粹喜悦的笑容堵得严严实实,他看着奈布被簇拥着走远,那鲜亮的绶带和飞扬的笑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幅遥不可及的画。 手里攥着的书包带子被汗水浸透,胸口那本滚烫的画册,此刻却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心,一直坠向深渊,刚刚鼓起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勇气,在奈布那毫无所觉的笑容面前,瞬间溃不成军,消散在喧闹的空气里。 一丝苦涩至极的笑意,艰难地爬上杰克的嘴角,他缓缓放下僵在半空的手,最终只是对着奈布远去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好。” 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其实杰克很想冲上去从人群中将奈布拽走,然后自私的占有他的所有时间,最好是能让他从此以后看不见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可是他不能。 奈布的笑容太过耀眼,仿佛能够驱散一切阴霾,而他自己却只能躲在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不想打破奈布那份纯粹的快乐,杰克垂下眼帘,将那本画册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将心里翻涌的情绪压下去,他转身离开。 或许,就这样远远看着,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晚上的酒吧聚会,灯红酒绿,音乐震耳欲聋,其实杰克并不喜欢这样吵闹的环境,而奈布无疑是全场的焦点之一,他和自己的窘迫截然相反,全身心融入在了聚会中,此刻正在和威廉他们划拳拼酒,玩得酣畅淋漓,杰克坐在角落的阴影里,面前的果汁几乎没有动过,那本深蓝色的画册压在他的心上。 每一次奈布爽朗的笑声传来,都像轻轻刺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看着奈布在人群中闪亮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此刻的尽兴,唯独没有一丝他期待的东西。 最终,在聚会进行到一半,气氛最热烈的时候,杰克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像一抹游魂,离开了喧嚣震天的酒吧,夜风吹在他脸上,带着夏夜的微热,却吹不散心头的冷,他走到僻静的巷口,才停下脚步,从背包里拿出那本系着蓝色丝带的画册。 丝带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幽冷的光。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画册光滑的封面,最终停留在那个漂亮的结上,指尖微微用力,丝带被解开,滑落,他翻开画册,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扉页上那几行凝聚了他所有心意的字迹上,然后,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看着纸上那个鲜活无比的少年。 每一笔线条,每一抹光影,都是他无法言说的数年。 翻到最后一页,看着那幅梧桐树下的单车少年水彩画,杰克沉默了很久,最终,他轻轻合上画册,没有重新系上丝带,他打开背包,不再将它珍重地放在内侧夹层,而是将它塞进了背包最底层,压在一叠旧画稿和书本的下面,仿佛要将这份未能送出的心意,连同那份孤勇和失落,一起深深地埋葬。 离别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 火车永远弥漫着离愁别绪,奈布是来送行的,杰克需要先坐火车去到搭乘国际航班的隔壁城市,然后再坐飞机去到那个遥远而陌生的过度,他坐在大厅看着奈布送走了几个要去外省的同学,最后才轮到杰克。 “嘿!大画家!”奈布用力拍了拍杰克的肩膀,笑容依旧爽朗,试图冲淡空气中弥漫的伤感,“去了法国好好画!画点漂亮的洋妞回来给我们开开眼!”他试图用玩笑缓解气氛。 杰克也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却有些勉强,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更深的东西,他看着奈布,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映着自己的影子,却依旧只有对老友远行的不舍和祝福,千言万语涌到喉咙口,最终却像被无形的闸门死死堵住,只化作一句带着苦涩余韵的叮嘱: “嗯。你……训练别太拼,记得按时吃饭。” 声音低沉。 奈布大大咧咧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知道啦知道啦,你怎么跟我妈似的!啰嗦!”他推了杰克一把,“快上车吧,要开了!” 催促乘客上车的广播声尖锐地响起,杰克最后深深地看了奈布一眼,似乎想将这张充满阳光和活力的笑脸刻进心底,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能再说出口,他转身,提起行李,踏上了车厢的台阶。 车门缓缓关闭,隔绝了站台的喧嚣。杰克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几乎是立刻,他就将脸贴在了冰冷的玻璃窗上。 奈布还站在站台上,朝着他挥手,笑容依旧灿烂,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喊着“一路顺风”或者“常联系”,隔着厚厚的车窗,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列车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闷的汽笛,缓缓启动,站台开始向后移动,奈布的身影在视野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杰克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个逐渐缩小的红点,直到站台的尽头,直到那抹红色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被铁轨和向后飞驰的景物取代。 车厢里嘈杂起来,充满了对异国的憧憬和离家的愁绪,杰克却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疲惫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车窗外的阳光明明很暖,透过眼皮却只留下酸涩,心底那块被画册硌出的空洞,此刻正清晰地传来一阵阵钝痛,伴随着车轮碾过铁轨的单调节奏,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走了。 带着一份未曾送出的心意,一份名为“遗憾”的行囊,驶向了没有奈布的未来。 而站台上那个挥手告别的少年,对此一无所知。 最初的几个月,横跨欧亚大陆的时差和兴奋感,还勉强维持着脆弱的连线。奈布会在训练间隙,拍一张汗流浃背的自嘲照片发过去,配文:“累成狗了!今天又被教练加练了五组折返跑!” 过几个小时,等巴黎的夜幕降临,杰克的回复才会抵达,通常是一张塞纳河畔的街景速写,或者一块造型奇特的甜点照片,配上简短的文字:“坚持住。这里的甜点甜得发腻。” 奈布看到,哈哈一笑,随手回复一句“给我留一块”,转头又投入下一轮训练。 杰克则会在凌晨的画室里,揉着酸涩的眼睛,对着手机屏幕上那张带着汗水的笑脸照片出神,指尖悬在键盘上,输入又删除,最终只发出一个“加油”的表情符号,或者一句干巴巴的“注意休息”。 他想分享更多——新学的技法,严厉又古怪的教授,窗外教堂尖顶在晨曦中的剪影,还有心底那份始终无法排遣的思念,但每次打出来,又觉得太过矫情,与奈布那简单直白的世界格格不入,那份未能送出的心意,让他每一次试图靠近都显得小心翼翼,举步维艰。 渐渐地,联系像潮水一样,无可避免地退去。 时差让同步变得奢侈,各自的生活像两条岔开的铁轨,延伸向截然不同的远方,奈布的世界被高强度的训练、密集的比赛、队友的喧闹和大学课程填满。 他偶尔在深夜回到宿舍,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会习惯性地摸出手机,指尖滑过那个沉寂已久的头像,上一次对话可能停留在两周前,甚至更久,他点开,想发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累得连组织语言的力气都没有,或者觉得对方可能在画室熬夜,便又放下了手机。 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落感会悄然袭来,但很快就被汹涌的疲惫淹没,他将其归结为训练的消耗和对学生时代无忧无虑的怀念,这种空落感,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会变得格外清晰。 比如,又是一个初冬的雨天,一场重要的校内联赛后,奈布和队友们淋成了落汤鸡,狼狈地冲回更衣室。冰冷的湿衣服贴在皮肤上,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奈布胡乱地用更衣室公用的带着消毒水味的粗糙毛巾擦着头发,动作粗暴。 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口,那里空空如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那把总是第一时间撑开的伞,没有带着干净皂角香气的柔软毛巾,也没有温度刚好的柠檬水,只有队友们嘈杂的抱怨声和湿漉漉的地板。 他擦头发的手顿了一下,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毫无预兆地击中了他,他甩甩头,把这归结为糟糕的天气和比赛的疲惫。 再比如,他买了一辆新的山地车,线条流畅,速度飞快,他载过热情开朗的啦啦队学妹,对方紧紧搂着他的腰,笑声清脆;也载过同系一起上晚课的女生,对方安静地坐在后座,长发被风吹起,骑过熟悉的林荫道,风在耳边呼啸,后座的重量真实存在,奈布却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是速度太快了吗?是后座的人太吵或者太安静了吗?都不是。 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稳当感,他总会下意识地绷紧腰背,仿佛在抗拒某种无形的失衡,他怀念那种自然而然的平衡感,怀念后座上那份沉默却笃定的重量,能让他完全放松身体,肆意加速,仿佛身后就是最稳固的港湾,这种怀念转瞬即逝,被他归结为对新车的适应期。 他也尝试着谈过恋爱。 一个活泼爱笑的同年级女孩,奈布和她约会了几次,一起吃饭、看电影、在校园里散步,女孩很好,笑容甜美,性格开朗,但奈布总觉得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训练太累时会忘记回消息;对方兴致勃勃分享的小心事,他听着,却很难真正感同身受地投入,一次约会时下起小雨,女孩抱怨着没带伞,奈布脱下外套罩在两人头顶,一起跑向避雨处。 女孩依偎着他,脸颊微红,奈布却有些走神,莫名想起高中时那个半边身子淋在雨里却固执地把伞倾向他的人,那场短暂的恋情无疾而终,分手时,女孩有些委屈地说:“奈布,你好像……心里装着别的东西。” 奈布愕然,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最终只是把这份隐约的空洞感,归结于自己对体育事业的过分专注,归结于“还没遇到真正对的人”。 与此同时,在大洋彼岸的巴黎,杰克的生活被另一种色彩填满。 巴黎美院古老而森严的教学楼里,空气常年弥漫着颜料和旧纸张混合的复杂气味,杰克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艺术的养分,他沉浸在古典技法的严谨训练中,也拥抱现代艺术的狂放不羁。他的天赋和努力很快得到认可,素描精准传神,色彩感觉敏锐而独特。 他的习作开始被教授作为范例展示,甚至在一次小型的学生联展中,一幅描绘巴黎街头流浪艺人的速写获得了好评。 他的技巧在飞速成熟,作品也渐渐有了自己的风格,然而,细心的人会发现,他参展或练习的作品里,总有一些挥之不去的元素,有时是一个在街角奔跑的少年侧影,有时是地铁站里穿着运动外套的身影,有时甚至只是画面上大片留白中,一个被拉长的影子轮廓,这些元素被他巧妙地融入风景或人物群像中,并不突兀,却带着一种充满生命力的韵律感。 他的个人画室位于蒙马特高地一栋老房子的顶层,狭小,但采光极好,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几乎要探进窗来,杰克常常在画架前一坐就是大半天,调色盘上的颜料干涸又堆叠,他画窗外的梧桐树,画它在不同季节不同光线下的姿态。 春天的新绿,夏日的浓荫,秋日的金黄,冬日光秃的枝桠在灰色天空中的剪影,他画得极其细致,叶脉的走向,枝干的纹理,光影在叶片上跳跃的舞蹈。 但画着画着,笔下的梧桐树,总会不知不觉地与记忆深处高中操场边的那棵重叠,他仿佛能透过巴黎的梧桐叶,看到那片绿茵场,看到那个在阳光下奔跑跳跃的红色身影,每当这时,混合着思念与酸楚的情绪便会涌上心头,他放下画笔,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蜿蜒的石板路和远处巴黎模糊的天际线。 七年了。那个身影在他的记忆里,依旧鲜活如昨,却又遥远得像一个褪色的梦。 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锁着一个旧木箱,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一些旧画稿,几本高中时的速写本,还有一本系着褪色深蓝丝带的硬壳画册,杰克很少打开它,那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不敢轻易触碰的秘密花园。 只有极少数在异国他乡感到格外孤独的深夜,他才会打开锁,取出那本画册,他不再翻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封面,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和内心深处翻涌的灼热,那本未送出的心意,成了他艺术灵感的隐秘源泉,也成了他心头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社交软件上,奈布的头像偶尔会亮起红点,杰克会立刻点开,有时是奈布在某个比赛中获奖的新闻链接转发,照片上的他高举奖杯,笑容依旧灿烂,眼神里是熟悉的专注和自信;有时只是一张随手拍的天空或者训练场地的照片,杰克会默默地看着,指尖划过屏幕,仿佛能触摸到照片里那熟悉的轮廓。 他轻轻点下那个小小的“赞”,像完成一个无声的仪式,他想评论点什么,打出一行字,又删掉,最终只是关掉窗口,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沾满颜料的画桌上,重新拿起画笔,试图将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倾泻到画布上。 画布上,光影流动,一个模糊却又充满力量的背影渐渐成型。他画了无数遍,那个影子早已烂熟于心,不需要任何的辅助就能成形,他从未有过这样刻骨的思念。 巴黎的梧桐叶落了又生,塞纳河水静静流淌,七年的时光,在奈布汗湿的训练服和杰克沾满颜料的调色盘上无声滑过,他们像两条曾经短暂交汇的溪流,在命运的分水岭上各自奔涌,在各自的河道里经历着冲刷与沉淀,那份深埋的思念和未曾言明的情感,如同河床下的暗流,在岁月的砂石下悄然涌动,等待着某个契机,再次破土而出。 第39章 【杰佣】Mi tesoro 七年后的深秋,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在微凉的夜雾中晕染开迷离的光斑,市中心一家新潮餐厅的顶层包间里,喧嚣几乎要掀翻屋顶,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窗内则是久别重逢的热腾。 “奈布!这边!”威廉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嘈杂的音乐和人声,用力挥舞着粗壮的胳膊,他变化不小,肩膀更宽厚了,下巴蓄起了短须,但那股豪爽劲儿一点没变。 奈布笑着挤过人群,肩膀被熟或不那么熟的老同学拍打搂抱着,空气里混杂着高级香水的后调还有刚上桌菜肴的浓郁香气,圆桌旁坐满了人,特蕾西依旧戴着精巧的眼镜,正和旁边的人兴奋地讨论着什么;角落里几个当年安静的女生,如今也画着精致的妆容谈笑风生。 “可以啊,奈布!省队主力!电视上都看见你好几回了!”一个同学举着酒杯大声说。 “就是!当年就知道你小子能行!”威廉重重地拍在奈布背上,差点把他手里的柠檬水拍出来。 奈布笑着应付,接过威廉塞过来的一杯冰啤酒,泡沫顺着杯壁滑下,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液体带着麦芽的微苦滑入喉咙,驱散了些许刚挤进来的燥热,他环视着这一张张熟悉又带着岁月痕迹的脸,听着那些关于工作、家庭、甚至育儿的碎碎念,感受着久违的热闹和属于青春记忆的亲切感,嘴角挂着笑,眼神明亮地回应着大家的调侃和问候。 然而,在这份热闹之中,一种本能般的搜寻,像后台运行的隐秘程序,从未停止,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次次扫过攒动的人头,掠过每一个角落,掠过落地窗边观景的位置,掠过靠近门口方便出入的座位,嘴角的笑容依旧,但眼底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焦躁,如同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一圈,两圈……没有…… 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意,习惯性坐在不那么引人注目角落的身影,那个在喧嚣中自带一份安静气场的人,缺席了。奈布端起面前那杯没喝完的冰柠檬水,指尖传来杯壁凝集的冰冷水珠带来的湿润凉意。 他喝了一口,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却莫名地压不下心头那点逐渐扩大的空落,他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杯壁上滑下的水滴,周围的谈笑声、酒杯碰撞声、背景音乐的鼓点,似乎都隔了一层无形的膜,变得有些遥远和失真。 他侧过身,凑近旁边正跟人玩着划拳玩得脸红脖子粗的威廉,趁着威廉刚赢了一拳,正兴奋地灌下杯中残余的啤酒时,奈布装作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威廉,”奈布的声音努力维持着轻松,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调侃,“看见杰克没?这家伙跑哪去了?群里艾特也不回,架子这么大?还是被哪个法国美女绊住脚了?”他试图用玩笑掩饰自己那份莫名的在意。 威廉刚放下空酒杯,抹了把沾在胡茬上的啤酒泡沫,闻言转过头,脸上带着酒意蒸腾出的红晕和一丝明显的惊讶:“杰克?你不知道?”他凑近了些,带着麦芽发酵气息的声音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得刺耳,“他啊,从法国那个学校毕业没多久就又飞去意大利开画展学画画了!佛罗伦萨!啧,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太生疏了吧哥们儿!”威廉伸出粗壮的手指比了个不理解的手势,在他眼前晃了晃。 “又去意大利了?”奈布下意识地重复,捏着玻璃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尖的冰凉瞬间沿着神经末梢窜上去,冻僵了胸腔里的某个角落,那感觉很奇怪,像一架一直平稳运行的精密仪器,突然发现一颗从未在意过却又至关重要的螺丝,不知何时早已脱落不见,留下一个突兀的空洞。 威廉没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地感慨起来,语气里带着怀念和洞察一切的调侃:“嘿,说起来,当年咱们班谁不知道杰克眼里只有你啊?” 他故意用胳膊肘撞了撞奈布挤眉弄眼。 奈布身体僵了一下,喉咙有些发紧。 威廉灌了口新倒上的啤酒,继续他的“爆料”,声音在酒精的催化下更加洪亮和无所顾忌:“你那训练强度,跟拼命三郎似的!刮风下雨,寒冬酷暑,好家伙!他就跟长在操场边儿上一样!送水送毛巾,比我们队里那破闹钟还准时!风雨无阻!我们那会儿私下里都开赌盘了,赌他啥时候憋不住跟你表白……” 威廉嘿嘿笑着,带着点对少年往事的回味:“结果呢?嘿!愣是等到毕业散伙,这小子硬是一个屁都没放出来!怂!太怂了!白瞎了我们下的注!” 威廉的声音带着酒后的爽朗大笑,落在奈布耳中,却如同冰雹砸在脆弱的玻璃上,噼啪作响,震得他耳膜嗡嗡直响。 …… 威廉说,杰克喜欢自己。 所有的声音都猛地被推远,隔了一层厚厚毛玻璃。 “七年……” “眼里只有你……” “风雨无阻……” “怂……” 这几个词,带着威廉口中啤酒的微醺气息,反复在他脑海里盘旋放大,奈布僵在原地,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迟来的痛。 他猛地想起了无数个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傍晚,他用力蹬着那辆旧单车,链条发出哗啦哗啦的欢快声响,杰克总是安静地坐在后座,书包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杰克的手有时会轻轻地抓着他校服外套的下摆,柔软的布料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鼓胀起来,像一面小小的帆。 他那时只觉得后座多了份熟悉的重量,很稳当,车子骑起来也格外省力,从未想过回头去看一眼,那双安静注视着他后背的眼睛里,盛满了怎样的情感。 原来……那些毛巾,那些温度永远刚刚好的水,那些场边无声的守候,那单车后座沉甸甸的安稳……从来都不是什么“顺路”,也不是什么“习惯”。 那是……喜欢? 是一个迟钝的人对同样迟钝的自己表达出的迟钝爱意。 迟来的领悟混杂着浓烈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痛楚,像潮水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漫过他的脚踝,膝盖,胸口,最后要将他彻底淹没。 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那份被他心安理得享受的“好”,早已在他浑然不觉中,于他的生命里凿开了一个巨大而深邃的空洞,而他,直到此刻,才被威廉酒后毫无遮拦的话语,狠狠推到了这个空洞的边缘,猝不及防地看清了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和……那早已悄然滋生却被他彻底忽略的想念。 裤兜里的手机就在这时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贴着大腿的皮肤,在喧闹的包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根突然抛下的救命绳索,又像一声催促,奈布有些手指僵硬地将它掏了出来,屏幕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光让他本能地眯起了眼睛。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长长国际区号的号码。 他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点开了那条信息。 屏幕上只有一行字,简单,干净,却像带着遥远大陆深秋的风和梧桐叶干燥的气息,瞬间穿透了时空的阻隔: [奈布,我画室窗外的梧桐,叶子落下的样子,和高中操场边那棵很像。] 威廉带着酒意的调侃和周围鼎沸的喧嚣,瞬间被抽离成一片模糊混沌的背景噪音,奈布只觉得耳膜里嗡嗡作响,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冲刷的声音异常清晰,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太大,椅腿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刮擦出刺耳尖锐的噪音。 “奈布?”旁边有人疑惑地看过来。 “怎么了?” 威廉也停下话头,醉眼朦胧地望向他。 奈布顾不上解释,甚至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他胸口闷得发疼,所有的一切,都闷得他难受,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几乎是撞开椅子,只丢下一句含糊的“先走了”,便像逃离什么洪水猛兽般,脚步踉跄地挤开人群,一头扎进了包间外相对安静的走廊,继而冲进电梯间,用力按下了下行键。 电梯镜面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脸色有些发白,眼神里带着一种被重锤砸中后的茫然和尚未完全成型的惊痛,他深吸一口气,金属壁板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却压不住心口那团灼烧般的混乱。 餐厅外的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和城市特有的喧嚣气息扑面而来,非但没有吹散他心头的灼热,反而像火星遇到了风,烧得更旺,他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疾走,脚步越来越快,仿佛想用身体的疲惫甩脱脑子里翻江倒海的思绪。 霓虹灯在身侧流淌成模糊的光带,车灯如同游弋的光鱼,不知不觉,他的脚步偏离了繁华的主干道,拐进了一条通往城市另一头的安静支路,路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在夜风中沙沙作响,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碎裂声,母校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显现,侧门竟然虚掩着,仿佛为迷途的灵魂留了一道缝隙。 奈布几乎没有犹豫,侧身闪了进去,月光吝啬地洒下清辉,偌大的操场在夜色中铺展开来,空旷得令人心悸,塑胶跑道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色泽,远处的球门像沉默的巨人剪影,教学楼的窗户黑洞洞的,如同无数只沉睡的眼睛。 一切都熟悉得让人心头发紧,却又在七年的时光冲刷下,透出一种陌生的疏离感。 奈布一步一步,踏着记忆的坐标,走向球场边缘,那个他曾经无数次被汗水浸透的地方,也是那个身影,无数次无声守望的角落,果然,一张陈旧的长椅依旧静静地安置在那里,背对着空旷的球场,面对着操场边缘浓密的冬青灌木丛,椅面在月光下泛着木头经年累月使用后的光滑感,奈布走过去,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木质椅面。 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是岁月留下的细微划痕和风雨侵蚀的痕迹,就在这时,他的指尖在靠近扶手内侧的夹缝里,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带有棱角的异物。 他动作一顿,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近乎预感的直觉攫住了他,他俯下身,借着远处路灯和稀薄月光投下的微弱光晕,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抠住那个硬物的边缘,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把它往外抽。 一本小小的素描本。 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早已失去了光泽,布满细密的划痕,边角甚至有些卷翘起皮,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纸板芯,尘封已久的陈旧气息混合着淡淡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 奈布的心跳骤然失序,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狂乱地冲撞,他认出来了,哪怕过了七年,哪怕它被磨损得面目全非,他也绝不会认错,这就是杰克高中时那个从不离身却永远在他靠近时飞快合上不让他窥见分毫的素描本。 无数个瞬间在眼前飞速闪回:场边专注的侧影,笔尖沙沙的轻响,还有他伸手去抢时杰克那罕见的慌乱和迅速合上本子的动作……原来,它一直在这里?在离他最近又最远的地方,像一个被遗忘的秘密,等待了整整七年?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勉强勾勒出本子的轮廓,奈布站在空旷的操场中央,夜风卷起他的衣角,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握着素描本的手心却一片滚烫,甚至沁出了薄汗。 他深吸一口气,冷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平息指尖那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像开启一个尘封了千年的宝藏,又像拆解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混合着恐惧与渴望的复杂心情,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那本承载着漫长时光重量的硬壳封面。 粗糙的纸页在指尖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第一页。 第二页。 第三页…… 时间在翻动的纸页间倒流。 没有风景,没有静物,没有旁人。 只有他。 用深浅不一的铅笔线条,勾勒出的,无数个他。 他带球冲刺时,发梢因速度而向后飞扬,衣角翻卷,腿部肌肉绷紧蓄力的瞬间;他累瘫在地,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额角滚落,在下颌汇聚成珠,即将滴落的刹那;他进球后,仰天大笑,嘴角咧开到极致,露出洁白的牙齿,眉眼间飞扬的神采几乎要破纸而出;他坐在场边休息,低着头,脖颈弯成一个疲惫又倔强的弧度,肩胛骨在汗湿的背心下清晰凸起…… 线条流畅而精准,光影运用得极其细腻,明暗交界处带着呼吸般的柔和过渡,每一笔都充满生命力,捕捉着无数个他从未在意甚至早已遗忘的,却被另一个人用目光和笔尖珍而重之描摹的瞬间,那些杰克的目光长久停留的地方,那些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背景板”时刻,此刻都凝固在了这发黄的纸页上,清晰得刺眼,滚烫得灼人。 奈布的手指停在了一幅画上,画中的他侧着脸,似乎在专注地看着场上的什么,鼻梁挺直,下颌线还带着少年人未完全褪去的圆润弧度,阳光从侧面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杰克甚至捕捉到了他耳廓上细小的绒毛,那种专注的凝视感,透过纸面,穿越七年时光,直直地撞进奈布心底。 他颤抖着继续往后翻,画风开始有了变化,笔触更加成熟自信,但主角从未改变,翻到本子的后半部分,是无数个潦草的速写,挤在纸张的边缘或角落。 清一色的,全是奈布坐在单车前座的背影,只露出一点后脑勺,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校服外套下瘦削却充满力量感的肩膀轮廓,角度固定,线条简洁却神韵十足,显然是坐在后座的人,在无数次枯燥的路途中,用目光和铅笔无声描摹下的无数个重复又唯一的定格。 奈布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坚实的地面正在塌陷,他跌坐在长椅上,背脊僵硬,夜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他颤抖着翻向最后几页。铅笔的痕迹更加深重,最后一页,没有画。 只有一行字。 一行用铅笔用力写下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字迹,那字迹他熟悉无比,属于那个少年: 【奈布·萨贝达。 致我的宝物,我的不可替代。】 “轰——!” 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壁垒彻底崩塌。威廉的话语、那条深夜的短信、七年里那些莫名的空落与不适……所有的碎片,被这行力透纸背的字句瞬间焊接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完整到令人心悸的真相图景。 原来……原来如此! 震撼如同汹涌的海啸将他彻底淹没,他紧紧攥着那本小小的素描本,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粗糙的封面深深硌进掌心带来疼痛,他仿佛抱着一个迟到七年才被送到他怀里的滚烫的秘密,一个承载了另一个人整个青春孤勇与沉默深情的信物。 月光清冷地洒在他低垂的头上,在他脚边投下一小片孤寂的影子,操场空旷无声,只有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轻响,像是遥远时空里传来的无人倾听的回音,心口那团灼热的混乱,此刻被更汹涌的酸楚取代。 原来那些沉默的注视里,藏着如此浩瀚而隐忍的情感,而他却像一个盲人,在黑暗中行走了七年,直到此刻,才被这尘封的画语狠狠刺破了眼前的迷雾。 就在这时,裤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了一下。 第40章 【杰佣】Mi tesoro 月光,空旷的操场,沙沙作响的梧桐叶。 奈布坐在那张承载了太多记忆的长椅上,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像,他紧紧抱着那本磨损得厉害的硬壳素描本,那细微的刺痛感是此刻唯一能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的证据。 原来,那不是“顺路”。 原来,那不是“习惯”。 那是杰克笨拙的孤注一掷的……喜欢。 而他,奈布萨贝达,像个被宠坏的孩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独一无二的光照,却从未想过回头看看,那光源本身燃烧得多么炽热,又多么孤独,他甚至,从未真正理解过“习惯”这两个字的分量。 习惯是什么?是空气,是水,是日升月落,是存在时理所当然,失去后方知刻骨。* 七年的时光,像一把迟钝的刻刀,此刻才在他心上清晰地刻画出那个空洞的形状,那个空洞,从他理所当然地接过第一条毛巾时就已悄然形成,在他每一次把空杯子随手递给身后那个沉默身影时不断加深,在他骑着新车却总感觉后座不稳当的别扭里无声蔓延,在他每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里隐隐作痛…… 它一直都在,只是他从未低头审视,只把那隐约的空落归咎于成长的孤独。 威廉那句带着酒意的话又在耳边炸响,奈布攥紧了素描本,指节泛白,怂吗?或许吧。但更怂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吗?对近在咫尺的心意视而不见,对那份沉甸甸的“好”麻木不仁,他用“迟钝”作为盔甲,把自己包裹在友情舒适区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杰克的特殊关照,却从未给过对方一丝一毫回应甚至探究的机会。 杰克的静默无声,何尝不是被他日复一日的“习以为常”逼到了角落? 那个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生命坐标系里那个无法替代的原点,后来的岁月里,单车的后座换过不同的人,却始终空悬着,落不到实处,不是因为速度,不是因为吵闹或安静,只是因为那个位置,从一开始,就只刻着一个名字,一个他用了七年漫长的时光,才在别人的话语里,在一条深夜的短信里,在一本尘封的素描本里,痛彻心扉地读懂的名字。 夜风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发出如同叹息般的声响,奈布抬起头,望向头顶那片被城市灯火映照得泛着微红的夜空,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和遥远的距离,落在了大洋彼岸某个蒙马特高地的小画室里,他能想象,杰克或许正坐在画架前,窗外是意大利的古老街道,画笔悬停,就像当年在操场边,目光追随着一个早已不在眼前的身影。 那条短信此刻再读,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印,那哪里是单纯的风景描述?那是跨越七年时空的思念,是杰克在用他唯一擅长的方式,笨拙地叩响一扇他以为早已关闭的门。 他不能再等了。不能再让沉默继续吞噬下一个七年。 他必须打破这堵由他的迟钝和杰克的隐忍共同筑起的高墙,即使回应迟到了整整七年,即使前路未卜,他也必须让杰克知道——他看见了,他懂了。 他几乎是有些颤抖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映亮了他紧抿的唇线和眼中尚未褪去的痛楚与翻涌的决意,他不再去回复那条陌生的国际号码短信,指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力量,点开了那个沉寂了太久太久、头像是一片深蓝色星空的聊天窗口。 上一次对话的记录,停留在两年前,他群发的新年祝福,杰克回了一个简单的“新年快乐”表情符号,再往上翻,是更久远的带着时差的只言片语。 曾经习以为常的空白,此刻却像一道道刺目的伤痕。 奈布的手指悬在冰冷的虚拟键盘上方删删改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道歉?感谢?还是迟来的告白?每一种都显得苍白,最终他放弃了长篇大论,目光落在怀中紧抱的素描本上,又抬头环视着月光下寂静的操场,还有操场边那棵在夜风中摇曳着稀疏叶片的巨大梧桐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指尖落下,敲击出最直接的回应: [杰克,操场边的梧桐树……还在。] [那本素描本,我找到了。] 光标在最后一个字后面闪烁,奈布盯着那两行字,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七年积压的所有情绪都压缩在这短短的两句话里,他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也不知道大洋彼岸的杰克看到后会作何反应。 是震惊?是狂喜?是酸楚?还是早已释然的沉默?他只知道,他必须按下发送键,指尖带着一丝决绝的颤抖,重重地点了下去,“咻”的一声轻响,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下来,风声停了,树叶的沙沙声也消失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搏动,一下又一下,奈布依旧坐在长椅上,紧紧抱着那本承载了另一个人整个青春的素描本,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也像抱着一个需要他用余生去理解和弥补的承诺。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混合着忐忑和释然的情绪席卷了他,仿佛卸下了一个背负了七年却浑然不觉的重担,又像是推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门,门后是未知,却也透出了久违的光。 他站起身,将素描本小心地收进外套内侧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粗糙的封面隔着薄薄的衣料,带来一种踏实的触感,他最后看了一眼月光下沉默的操场,那棵见证了他们整个青春也见证了这场漫长错过的梧桐树,然后转过身,迈开脚步,朝着操场出口走去。 他不知道杰克现在是什么样,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配得上这样的喜欢,或许最好的他们之间隔着一整个青春。* 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带来深秋的寒意,却再也吹不散心头的灼热和那份迟来的、无比清晰的觉醒。他知道,一条短信和一个素描本,并不能立刻填补七年的空白,也无法预知大洋彼岸的回应。 杰克可能早已放下,可能有了新的生活,也可能……还在等待。 第41章 【杰佣】Mi tesoro 意大利的深秋笼罩在一种湿漉漉的灰金色调里,杰克裹紧驼色的薄呢大衣,快步穿过蜿蜒的石板路,他刚从一场小型画展的筹备会出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深处,却燃着一簇沉寂多年后重新被点亮的微光。 那条来自奈布的短信,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杰克,操场边的梧桐树……还在。 那本素描本,我找到了。 短短两行字,他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电流,灼烫着他的指尖,也灼烫着他冰封了七年的心。 震惊、狂喜、不敢置信、深沉的酸楚…… 无数种情绪像颜料被打翻,在他胸腔里疯狂搅拌,他无数次点开那个沉寂的头像,输入又删除,最终只回复了一个简短得近乎克制的时间和地址。 他需要一个空间,一个缓冲,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迟到了七年的回响。 他甚至不敢深想奈布找到那本素描本意味着什么,那里面**裸地记录着他整个青春孤注一掷的秘密。 转过熟悉的街角,他那栋有着墨绿色窗棂的老公寓楼出现在眼前,楼前那棵巨大的法国梧桐,金黄的叶子在萧瑟的秋风中簌簌飘落,铺满了人行道,像一条通往过去的金色地毯。杰克习惯性地抬头望向自己位于顶层的画室窗户。 脚步,蓦地顿住。 画室窗下,那个倚着斑驳砖墙的身影,像一道过于强烈的光,瞬间刺破了他眼前巴黎灰蒙蒙的秋色。 奈布·萨贝达。 他就站在那里。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身形比记忆中更挺拔结实,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属于成年男人的硬朗轮廓,他微微仰着头,看着那棵不断飘落黄叶的梧桐树,侧脸在午后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脚边放着一个不大的旅行背包,风尘仆仆。 周遭行人的脚步声、远处教堂的钟声、梧桐叶落下的沙沙声……一切声音都潮水般退去,杰克只能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种近乎眩晕的空白。 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在画展的开幕式上?在某个街角的咖啡馆里?带着成年人的克制和疏离,礼貌地寒暄,小心翼翼地试探,他唯独没有想过,奈布会跨越万里,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画室的楼下,出现在这棵和故乡操场边如此相似的梧桐树下。 奈布似乎感觉到了那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视线。 他缓缓转过头。 四目相对。 隔着飘落的梧桐叶,隔着七年的漫长时光,隔着无数个沉默的守望。 杰克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看见奈布琥珀色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身影,还有翻涌着的他从未在奈布眼中见过的复杂情绪——浓烈的思念,深沉的愧疚,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 奈布站直了身体,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像过去那样笑着挥手喊“杰克!”,也没有任何寒暄,他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踏着满地的落叶,坚定地朝着杰克走来,落叶在他脚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像踏在杰克绷紧的心弦上。 尽管他知道只要他喊一声,杰克永远会出现在他面前,可是这一次,奈布想主动靠近他。 距离在缩短。 三米。 两米。 一米。 奈布在杰克面前站定,近得能看清对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眼底那片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蓝色海洋,杰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无声的眼神,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冰凉。 奈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直直地撞进杰克那双承载了太多沉默和等待的深蓝色眼眸里,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重重地砸在两人之间沉默的空气里: “杰克里佩尔。” 他叫了他的全名,带着一种郑重的仪式感。 “七年了。” “我花了七年,才看懂那本素描本。” “才看懂你递过来的每一条毛巾,每一杯温水。” “才看懂你坐在我单车后座时,那些沉默的重量。” “才看懂操场边梧桐树下,你每一次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奈布的声音微微发颤,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勇气,他向前逼近了极小的一步,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同样不稳的气息,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杰克,琥珀色的瞳孔里燃烧着坦诚的火焰,不再有一丝一毫的迷茫和迟钝: “威廉说得对,你太怂了。” “但我更怂。我像个瞎子,像个傻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给的太阳,却从没想过回头看看,那个一直默默发光的人,会不会冷,会不会累,会不会……等得绝望。” “杰克,”奈布的声音低沉下去,那是从未在骄傲的体育生身上出现过的语调,“对不起。这句道歉迟到了七年。” “还有……”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句迟到了整个青春、也让他辗转了无数个日夜的话,清晰地、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还有,我喜欢你。” “不是习惯,不是依赖。” “是奈布萨贝达,喜欢杰克里佩尔。” “就像素描本最后一页写的那样——你是我的不可替代,你也是我的不可替代,从很久以前就是,只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所以,”奈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坚定,“我来了,不管你现在怎么想,不管这七年改变了什么,我都必须亲口告诉你,杰克,我喜欢你,这份心意,可能迟到得太久,但它是真的。” 话音落下,世界彻底安静了,只有梧桐叶不断飘落的沙沙声,像是时光流逝的轻叹。 杰克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奈布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他的心上,七年的酸楚、等待、绝望的思念,被这迟来的告白瞬间点燃,化作汹涌的洪流,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他的眼眸剧烈地波动着,无数种激烈的情绪在里面翻腾碰撞,最终化为一片模糊的水光。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用力到发白,像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即将喷薄而出的东西,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他脚边金黄的梧桐叶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奈布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杰克低垂的头和颤抖的肩膀,看到那滴砸落的泪水,恐慌攫住了他,他是不是……还是太晚了?是不是终究……弄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就在奈布几乎要被这沉默的泪水击垮时,杰克猛地抬起了头。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却让里面翻涌的情感更加清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责备,只有失而复得的欣喜,杰克张了张嘴,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不住的哽咽:“……笨蛋。” 这个词,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带着七年的心酸和终于等到的释然。 “你怎么,还抢在我之前开口啊……应该我来说的……” 下一秒,杰克向前一步,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他没有拥抱,没有激烈的动作,他只是伸出手,带着细微的颤抖,紧紧地抓住了奈布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又像是失落的旅人终于找回了指引方向的星辰,他的指尖冰凉,掌心却带着滚烫的湿意。 奈布手腕上传来清晰的痛感和那滚烫的湿意,这真实的触感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忐忑和恐慌,翻涌的情绪瞬间席卷了他,他反手,同样用力地回握住了杰克那只颤抖的手,十指紧紧交缠,仿佛要将错失的七年时光,都牢牢地攥进这交握的掌心里。 梧桐叶在他们身边无声飘落,杰克抬起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但他看着奈布的眼睛,终于缓缓地扯开了一个笑容,他微微倾身,额头轻轻地抵在了奈布的额头上。 温热的呼吸交融,带着泪水的咸涩和梧桐叶的干燥气息,两个身影在飘落的金色叶片中,紧紧依靠在一起,额头相抵,双手交缠,像两棵历经风霜终于根须相连的树,沉默地宣告着一个迟到多年却终究抵达的归期。 远处教堂的钟声悠扬地响起,回荡在佛罗伦萨古老的街巷,穿过七年的等待在异国他乡的相拥,爱意终将会在梧桐叶落的沙沙声中悄然降临。 (全文完) 第42章 【忘红 渡我】 冥界的风永远是冷的,带着亡魂的低语和未了的心愿,杰克站在轮回井边,黑袍在风中纹丝不动,作为死神,他见过太多生死,早已麻木,直到那一天,他在战场上看见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类。 ——奈布·萨贝达,一个在血与火中挣扎的雇佣兵,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即使身负重伤,依然紧握着手中的军刃。杰克本应带走他的灵魂,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 “带我走吧,你不是死神吗?”奈布躺在血泊中,嘴角却带着笑意,“或者让我活下去。” 这挑衅般的话语,不知为何触动了杰克千年不变的心,他俯身,第一次触碰了一个凡人的脸庞。 “你想活?”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低沉而神秘。 奈布直视着他:“我想知道,是什么让死神在一个将死之人身边停留这么久。” 就这样,杰克救下了他,接下来的日子里,杰克开始频繁地造访人间,他带着奈布穿越星海,让他见识凡人无法想象的神迹;奈布则带他品尝人间的美食,聆听市井的喧嚣。 在一个开满彼岸花的地方,奈布突然问:“你们神明,也会感到孤独吗?” 杰克沉默良久,千万年来,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比最深的夜色还要孤独。”他轻声回答。 奈布握住他的手:“那就不要总是独自一人。” 两颗心在那一刻靠近,打破了神与人之间的界限,他们在月光下相拥,在晨曦中分别,每一次相聚都让杰克更加确信——他不能失去这个凡人。 “我要让你成神。”某天夜里,杰克突然说。 奈布惊讶地看着他:“这可能吗?” “交换心脏,”杰克解释,“我的神之心可以让你获得永生,而你的凡人之心……就让我来承担。” 奈布摇头:“这太危险了。” “为了你,值得。”杰克的语气不容置疑。 满月之夜,他们在祭坛上进行仪式,当杰克的刀刃刺入奈布胸膛时,他看见对方眼中闪过的痛苦,却仍然没有停下。 “很快就好……”他吻着奈布的额头,手上动作不停,两颗心脏交换的瞬间,天地变色,杰克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凡人之心的炙热跳动,那是他千万年来从未体验过的生命力。 他们的结合触怒了神界,就在仪式完成的第三天,天兵天将降临。 “死神,你亵渎神规,罪不可赦!” 杰克将奈布护在身后:“所有的罪,我一人承担。” 但神界的判决冷酷无情:杰克被剥夺神格,贬为忘川河上的摆渡人;奈布因半神半人的体质,被打入地狱承受酷刑,最残忍的是,众神抹去了奈布所有的记忆,在被迫分离的那一刻,奈布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杰克:“我们……认识吗?” 杰克被铁链束缚,只能眼睁睁看着奈布被拖入地狱深处。 忘川河终年雾气弥漫,河面上漂浮着无数摆渡人。杰克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每日撑篙渡魂,听着过往亡魂讲述那个“红衣人”在地狱中的遭遇。 “他每天都在受刑,却从不求饶……” “他的红衣被血浸透,却依然鲜艳……” “他总在梦中呼唤一个名字,却记不起是谁……” 每一句话都像利刃,刺痛着杰克胸腔里那颗属于奈布的心脏,九百九十九个日夜,他无时无刻不在策划着如何救出心爱之人,终于,在一个众神齐聚天神道的夜晚,杰克找到了机会,他用千年修为做代价,暂时挣脱了束缚,潜入地狱最深处。 地狱的景象让见惯生死的杰克也为之战栗。奈布被钉在烧红的铜柱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 “奈布……”杰克颤抖着抚上他的脸。 奈布缓缓抬头,眼神空洞:“你是谁?” 这句话比任何酷刑都让杰克痛苦。他小心翼翼地将奈布从铜柱上放下,用偷来的轮回井水为他治疗。 “为什么要救我?”奈布问,声音虚弱。 杰克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地擦拭着他身上的血迹,当清水洗净奈布的脸庞时,杰克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战场上对他微笑的雇佣兵。 杰克将奈布带到轮回井边,只要跳下去,奈布就能转世重生,忘记所有痛苦。 “你的苦难皆是由我造成,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因为我的执念让你为我受苦,”杰克轻声说,“往后生生世世,我宁愿我们从未相遇。” 奈布却突然抓住他的手:“等一下……我好像……” 记忆的碎片在奈布脑海中闪现:月光下的相拥,彼岸花丛中的誓言,还有心脏被取出时的剧痛…… “杰克……”他终于唤出了这个名字。 但杰克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轻轻一推,奈布坠入轮回井中,在最后一刻,杰克看见奈布眼中滑落的泪水,千年过去,杰克依然在忘川河上摆渡,直到这一天,他再次见到了那抹熟悉的红色,奈布的转世站在岸边,穿着一身血迹斑斑的红衣,眼神却清澈如初,杰克强压下心中的悸动,撑船靠近。 “上船。”他刻意改变声线。 船行至河心,奈布忽然开口:“我总在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人对我说:‘你的苦难皆是由我造成,往后生生世世,我宁愿我们从未相遇。’” 杰克握篙的手微微发抖。 “说来奇怪,”奈布抚上心口,“这里明明没有心跳,却总是会痛。”船到岸边,奈布起身欲走,却又回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杰克低头不语,直到奈布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轮回中,他才终于忍不住呼唤:“奈布!” 红衣身影顿住,缓缓回头,那一刻,杰克胸腔里那颗沉寂千年的心脏突然重新跳动起来,奈布最终还是踏入了轮回,杰克站在船头,感受着心中那份熟悉的悸动。 他忽然明白了:有些缘分,即使经历千百次轮回也不会消散;有些爱情,即使宁愿从未开始,也终会在命运的长河中一次次重逢,雾气渐浓,又有新的亡魂在等待渡河,杰克撑起长篙,继续他永恒的守望,或许在某一世,他会再次遇见那个人,但这一次,他只会远远守护,不再打扰。 这是他的惩罚,也是他选择的救赎。 第43章 【杰佣】静默温存 雪下得毫无征兆,又急又冷,扑打在奈布的脸上,钻进他单薄外衣的每一个缝隙里,脚下的路早已辨不出原貌,变成一片烂泥和半融雪水混合的混沌之地,每走一步,他的旧皮靴就发出沉闷的仿佛要散架的声音,泥浆顽固地附着在靴帮上,甩也甩不掉,像纠缠不清的厄运。 寒意穿透薄薄的鞋底,针一样扎进脚趾,那麻木的疼痛一直蔓延到小腿,他拉高了那条早已磨得发毛的围巾,试图堵住灌进脖颈的冷风,布料粗糙的边缘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还有一点刺痒。 终于,穿过一片被雪压得枝条低垂的树林,森林里黑黢黢的,奈布腹诽这些有钱人为什么都不喜欢多装几盏路灯?不觉得大晚上的森林很瘆人吗?像是会突然跳出来一些吃人的怪物一样。不过奈布是唯物主义者,鬼怪或许不信,猛兽他得信。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这片森林,那座庄园在视野里突兀地矗立起来,它庞大得令人心生怯意,灰色的石墙沉默地伸向铅灰色的天空,无数扇窄高的窗户嵌在墙上,像无数只空洞失神的眼睛,漠然地俯视着泥泞小路上渺小的来人,铁艺大门紧闭着,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奈布在门口站定,靴子深深陷在湿冷的泥里。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直刺肺腑,压下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局促,他抬手,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握住了冰冷的黄铜门环,轻轻叩响。声音在寂静的雪天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微弱。 门几乎是无声地滑开了,一个穿着浆得笔挺的黑色制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管家出现在门后,他的目光像两枚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奈布沾满泥泞的裤腿和磨损的靴子,最终落在他年轻却过早显出风霜痕迹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鄙夷,也没有热情,只有一种评估物品般的审视。 “奈布·萨贝达?”管家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是的,先生。”奈布的声音有点发紧,喉咙被冷风吹得干涩。 管家侧身,让出通道,奈布踏了进去,脚下昂贵的地毯厚实得几乎吸走了他靴子上所有泥泞的痕迹,温暖干燥、混合着旧书、蜂蜡和一种难以名状的药草苦香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几乎让他打了个寒噤——从极寒到暖炉的剧烈转换。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唯恐自己身上带来的潮湿泥土和廉价肥皂味玷污了这里空气的洁净,管家没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引路,皮鞋踩在厚地毯上,无声无息,奈布跟在他后面,穿过挂满巨大暗沉肖像画的长廊,那些画中古老贵族的目光似乎一直追随着他。 他感到自己不合时宜的脚步声在这片寂静里异常响亮,如同某种不协调的杂音。 管家在一扇沉重的橡木门前停下,轻轻推开,一股更复杂的混合气味涌了出来,是松节油、亚麻籽油、陈年纸张和某种隐约的、类似铁锈的腥甜气息交织在一起的味道。 “少爷,萨贝达先生到了。”管家通报完毕,如同影子般退到了一旁。 画室极其宽敞,光线却有些奇异的昏暗,高大的窗户被厚重的墨绿色丝绒窗帘遮去了大半,只留下窄窄的一线,透进外面雪地的惨淡反光,空气沉滞,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那一线微光里无声飞舞再旋转又坠落,画架画框、蒙尘的石膏像、成堆的颜料管和凌乱的画布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像一个被遗忘的色彩坟场,房间中央,一把宽大的衬着深色天鹅绒的扶手椅背对着门。 椅子动了动,缓慢地转了过来。 奈布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雇主,杰克·里佩尔。 他裹在一张厚实得惊人的羊毛毯子里,几乎像被毯子吞噬了,只露出一只从毯子边缘伸出握着几支炭笔的手,那手很漂亮,指节修长,但皮肤下的青筋过于清晰,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像最上等的骨瓷,却带着一种易碎的脆弱感,他的头发是柔和的浅棕色,有些凌乱地垂在额前,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嘴唇是淡淡的粉,唯独那双眼睛异常深邃,颜色如同最幽暗的森林沼泽。 这双眼睛此刻正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专注,定定地看着奈布,那目光让奈布感到自己像被钉在展示板上的标本。 “萨贝达先生,”杰克的声音很轻,带着仿佛从胸腔深处摩擦出来的沙哑,像被风蚀过的旧纸,“走近些。”很奇怪,他的音色并不属于他这个年龄阶段的人,听上去像是老了好几十岁。如果不是奈布事先已经知道自己的学生是个十几岁的青年的话肯定是会误解的。 奈布依言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椅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能清晰地看到杰克毯子边缘精细的刺绣花纹,也闻到了那股混合气味中,属于病人特有的带着药味的微凉气息。 杰克的目光扫过奈布沾着泥点的裤腿、洗得发白的外套袖口、脸上被冷风吹出的红痕,最后落在他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骨节略显粗大的手上,那审视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既不怜悯,也不轻视,纯粹得像一个画家在研究静物的质感。 “他们告诉我,你精通几何和代数?”杰克问,手指无意识地在毯子的绒毛上划动,炭笔的黑色粉末沾上了浅色的羊毛。 “是的,少爷,”奈布回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清晰,“我在教会学校学过,成绩尚可,教基础课程没有问题。” 杰克微微点了点头,那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 “很好。”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或者只是在积攒说话的力气,画室里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壁炉的火光在杰克苍白的侧脸上跳跃,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更添几分病态的沉寂。 “还有一件事,”杰克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奈布脸上,这一次,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某种难以解读的微光闪过,短暂得如同幻觉,“你每天需要额外为我做一件事。”他那只苍白的手抬了抬,指向画室角落一个蒙着布的画架,“坐在那里,或者站在那里,安静地待着做我的模特。” 奈布微微一怔。模特?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和朴素的衣着,无法理解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这位贵族少爷描绘的价值。 “报酬,”杰克似乎看穿了他的疑虑,声音依然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会涵盖你教授知识的时间,以及你‘静坐’的时间。”他报出了一个数字,那个数字清晰地钻进奈布的耳朵里,像一颗滚烫的炭块落入冰冷的雪地,瞬间蒸腾起一片灼热的白气。 他藏在口袋里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这数额……远远超出了他之前做过的任何一份工作的报酬,甚至超出了他最大胆的想象,它可以轻易覆盖母亲日益沉重的药费,填补家里那永远填不满的米缸,或许还能给最小的妹妹买一双像样的冬鞋……拮据的日常生活画面迅速在眼前闪过,最终被这个冰冷的、庞大的数字击得粉碎,只剩下带着晕眩感的回响。 “我……”奈布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杰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有任何威胁,只有一片纯粹的、等待结果的平静,“……好的,少爷。”他听见自己有些发飘的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响起。 “我接受。” 杰克似乎很轻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可能是一个微笑的雏形,也可能只是脸部肌肉无意识的抽动:“那么,明天开始,上午知识,下午……”他朝画架的方向偏了偏头,“‘静坐’。” 管家无声地上前一步,示意奈布该离开了。 走出那扇沉重的橡木门,重新踏上冰冷的长廊,奈布才感觉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了一些,靴子踏在地毯上依旧无声无息,但他觉得自己仿佛踩在云端,数字还在脑中嗡嗡作响,盖过了身后画室门关上的轻微咔哒声,也盖过了窗外呼啸的风雪。 他跟着管家走向庄园那巨大而压抑的出口,泥泞的来路似乎已被遗忘在身后,那扇铁艺大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混杂的浓烈气息,冰冷的雪片重新扑打在他的脸上,靴子重新陷入湿冷的泥泞,但这一次,脚步却有了方向。 那个庞大的数字,像一根无形的线穿透了风雪,将他牢牢系在了这座沉默的灰色庄园里,他拢紧破旧的外套,埋头走进风雪,走向镇上药房的方向,口袋里那枚仅剩的铜板,似乎也带上了一点希望的暖意。 第二天,奈布准时出现在庄园门口,雪已经停了,但天气更加酷寒,空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裸露的皮肤上,管家开门时,奈布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双簇新的、厚实的室内软底便鞋。 “换上这个。”管家将鞋子递过来,声音依旧平板无波,“少爷吩咐的,你的靴子,留在玄关。” 奈布迟疑了一下,脱下自己沾满泥雪的沉重旧靴,冰冷的石板地透过薄袜瞬间传来寒意,换上那双柔软温暖的便鞋时,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包裹住他疲惫的双脚,同时升起的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窘迫——仿佛他那些属于底层生活的痕迹,都被这双新鞋悄然覆盖了。 他被引向书房,而非昨日的画室,书房光线明亮许多,巨大的书桌后,杰克依旧裹着那条厚毯子,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数学典籍。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照进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和浅棕色的发梢上,却没能带来多少暖意,反而衬得他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更加清晰,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 “开始吧。”杰克的声音比昨日更哑一些,带着浓重的鼻音。 奈布定了定神,开始讲解今天的内容,他尽量使逻辑分明,杰克很安静,几乎不打断,只是偶尔在纸上记下几个符号,或者用那支细长的银质笔杆轻轻点一点书页上的某一行,他的专注力惊人。 但奈布注意到,每隔一段时间,杰克那双眼睛会短暂地失焦,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或者书桌上一个静止的墨水瓶,他的呼吸有时会变得很浅,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几秒之后才又慢慢平复下去,每当这时,他会端起手边一个精致的瓷杯,喝一小口里面深褐色的液体,奈布闻到了浓烈的药草苦味。 上午的时间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壁炉柴火的低语中流逝,当自鸣钟敲响十一下时,杰克放下了笔。 “可以了。”他简短地说,似乎耗尽了力气,身体微微陷进宽大的椅背里,“去画室吧。” 管家像影子一样出现,引领奈布穿过几条走廊,再次踏入那个光线幽暗的空间。画架上的蒙布已经掀开,杰克随后进来,脚步有些虚浮,他走到画架前,拿起调色板,动作熟练地挤出几管颜料。 ——钴蓝、赭石、铅白、一种深邃到近乎黑的深红。 “坐那儿。”杰克指了指画架对面一张蒙着褪色锦缎的高背椅,没有看奈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