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今天对于伊万斯一家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奶油香和红茶的暖意,几条彩色绉纸横幅懒洋洋地垂着,写着“生日快乐”的字样。客厅里嗡嗡响着大人们惬意的闲聊和孩子们更高亢的嬉闹声。
派对的主角,佩妮·伊万斯,被安置在高脚椅上,像个小女王般检阅着她的领地。
崭新的白色蕾丝裙子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柔软的金发别着一只小发卡。
然而,与这身精心打扮和周围的热烈气氛相比,她显得过分安静了。她没有笑,也没有咿咿呀呀,只是用一双过于清澈、过于专注的蓝眼睛静静打量着一切,仿佛一个误入派对的小小观察家,正努力理解着周围的喧哗与骚动。她面前堆着的礼物盒色彩斑斓,丝带闪耀,却似乎丝毫没能点燃这个小寿星眼里的火花。
伊万斯夫人温柔地笑着,将佩妮从椅子上抱下来,安置在铺于地毯的软垫上。
伊万斯先生则兴致勃勃地扮演起圣诞老人的角色,搓着手,开始将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盒一个个递到女儿面前。
“来,我的小公主,看看大家给你送了什么好东西!”他声音洪亮,带着满满的慈爱,小心翼翼地帮她撕开第一个盒子上亮闪闪的包装纸。
一只巨大无比、毛茸茸的咖啡色泰迪熊几乎从盒子里弹出来,几乎和坐着的佩妮一样高。
它憨态可掬,玻璃珠眼睛呆滞地反着光。伊万斯夫人拉着佩妮的小手去触摸那柔软的长毛。
佩妮顺从地摸了摸,甚至出于一种本能的好奇,轻轻推了推那厚重的、填充过度的身体,小手指感受着绒毛陷下去又弹回的触感。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她很快收回手,目光轻飘飘地从熊身上掠过,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转而望向下一个盒子。
下一个是一套色彩极其鲜艳的塑料摇铃和牙胶。
伊万斯先生为了逗她,用力摇晃起来,哗啦啦的声响尖锐刺耳。这噪音成功攫取了佩妮一瞬的注意力——她的目光猛地锁定在父亲摇晃的手上,更准确地说,是锁定在那些因撞击而发声的彩色小珠子上。
她对玩具本身毫无兴趣,那刺眼的颜色甚至让她微微蹙了下眉,只是那噪音产生的机制吸引了她一瞥。很快,声音停止,她的兴趣也戛然而止。
一位姑妈送的精致八音盒被打开了,叮咚的乐声流淌出来。这次,佩妮主动伸出了手。但她不是去摸光滑的木壳或上面旋转的小舞者,而是用笨拙的小手指去抠盒盖的缝隙,试图窥探里面。当发现无法打开时,她的小手立刻垂了下来,眼神也飘走了,那美妙的音乐于她而言,仿佛从未响起过。
客人们开始发出善意却略带困惑的评论。“哦,看她多文静!”“真是个有耐心的小天使,一点也不闹腾。”他们将她表现出的近乎冷淡的平静,误解为了一种超乎年龄的乖巧。
礼物一件件拆开,彩色的积木、柔软的布娃娃、会吱吱叫的橡胶鸭子……它们在佩妮周围堆成一圈,像是一片色彩斑斓却无法引起她共鸣的陌生岛屿。
伊万斯先生脸上的笑容变得有点勉强,他挠了挠头,试图用幽默打破这局面。
“看来我们的小寿星眼光很高嘛!”他朗声笑道,环顾四周,“也许这些对别的宝宝是宝贝,对我们佩妮来说太普通了?她可能想要点更……呃……更实在的东西?”
他的目光扫过客厅,落在墙角——那里放着他刚才修理打气筒时用过的一个旧金属工具箱,工具已经取出,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略显陈旧的银灰色盒子。它看起来冰冷、坚硬,与周围柔软、鲜艳的生日氛围格格不入。他几乎是带着一种玩笑心态,走过去拎起那个轻飘飘的空盒子,把它“哐当”一声放在那堆华丽的礼物中间。
“喏,佩妮,”他笑着说,语气里带着宠溺和一丝无奈,“这是爸爸送你的特别礼物!真正的大家伙!”
那一刻,气氛陡然变了。
佩妮那一直平静无波、甚至有些游离的目光,瞬间被那个冰冷的金属物体牢牢吸住了。
那规整的直线线条、哑光的表面、坚硬的棱角,仿佛对她发出了无法抗拒的召唤。
她完全无视了身旁那只毛茸茸的泰迪熊,小身体出乎意料地向前倾去,一只小手非常坚定地、目标明确地越过所有障碍,“啪”一下按在了那冰凉的金属盖子上。
指尖传来的奇异触感让她的小手停顿了一下。那是一种不同于毛绒或塑料的、坚实而微凉的感觉。
她开始用掌心和小手指好奇地摸索那光滑的表面和坚硬的棱角,最后停留在那个小小的金属卡扣上。
她抬起头,看向父亲,发出几声短促而清晰的“啊”声,小眉头微微蹙起——这是她表达需求的明确信号,但这一次,含义无比清晰:打开它。我要它。
客厅里忽然安静了许多。连玩耍的孩子都停下了脚步,好奇地望着这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一岁的小女孩和她手下那个格格不入的铁盒子上。
伊万斯夫妇交换了一个眼神。女儿之前所有异于常人的表现——那种对有序声响的偏好、对复杂结构的凝视、对普通玩具的漠然——在这一刻仿佛散落的拼图,被这块冰冷的金属骤然拼合,形成了一个清晰得令人震惊的图案。
伊万斯夫人脸上的惊讶和细微的困惑,慢慢融化成为一种释然的、带着无比温柔的接纳。而伊万斯先生先是错愕地张了张嘴,随即爆发出洪亮而充满惊喜的大笑。
“我的老天!她真的喜欢!她真的喜欢这个!”他难以置信地喊着,声音里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她是个小小实干家!像我!她想要的是这个!是工具,不是玩具!”
他赶紧俯下身,帮女儿扳开那个对她来说还太紧的金属卡扣。随着一声令人满意的“咔哒”轻响,盖子被掀开,露出了里面空荡荡的、由灰色泡沫凹槽构成的内部结构,以及连接盖子和箱体的、闪着冷光的金属铰链。
佩妮几乎整个上半身都探了过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空盒子的内部结构,仿佛在阅读世界上最有趣的图画书。
然后,她的小手紧紧地、几乎是占有性地抓住了工具箱的边缘,仿佛那是她今天收到的唯一一份真正的礼物,是她与这个过于柔软喧闹的世界达成和解的密钥。
阳光恰好偏移了一个角度,照亮了工具箱银灰色的表面,那冷硬的光泽反射进佩妮亮晶晶的蓝眼睛里,仿佛在那里点燃了两簇小小的、专注的火焰。
伊万斯先生搂住妻子的肩膀,两人一起看着他们的女儿。那个坐在一堆被冷落的、色彩鲜艳的玩具中间,心无旁骛地抱着一只空荡荡的旧工具箱的小小身影。
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充满了惊叹与确定,对妻子轻声说:“好吧,亲爱的。看来明年生日,我们得给她准备一套属于她自己的、更小号的安全工具了。”
地毯中央,佩妮用她的小手紧紧抱着那份冰冷的、坚硬的、却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和满足的“礼物”,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全心全意的、灿烂的、属于婴儿的满足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