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卫珩率众登门,小厮通传时,将军府正值早食时间,照萤还在顾宴兮屋里请早脉。
昨日下午开了药方,丫鬟婆子立马就去药房抓了药回来,晚上就熬了让顾宴兮喝下了。
今日的脉象倒比昨日更稳些,许是昨日顾宴兮情至伤心处,情绪波动有些大。
听闻元夏国君来,照萤心情复杂,不知他此行目的,是不是为了与顾屹林透露她的真实身份。
刺杀失败,她们已然失了先机。
“小姐,元夏国君携仲黎老先生在外求见。”侍女萍儿前来禀报。
顾宴兮听母亲说起过,此次元夏国君来,带了那位闻名玉京城的医圣,只是昨日恰巧遇上楼药师一行,故没有召仲老先生前来问诊。
“快请进来吧。”
照萤与问幽还在,顾宴兮倒不觉尴尬,即使知晓南泓与元夏同时派人来为她瞧病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拉拢大绥。
顾宴兮自小性子便是如此,喜欢捉弄人,看热闹,她倒是想看看两方人碰在一块儿会如何。
可不想那卫珩偏是位守规矩的,知晓外男不得随意进入后院的规矩,萍儿进来时,身后只跟着仲老先生。
这会儿的功夫,下人已经将房中布置妥当,闺房中搭了三支红线,从屏风后拉了出来。
照萤与幽见问仲黎进来,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个礼。
仲黎也谦逊回礼,并仔细打量了眼前面带薄纱的女子一番,听闻这女子天赋极高,医毒本不分家,若有机会,倒是想讨教一番。
仲老先生的诊断与照萤相差无几,开出的药方却大相径庭,照萤只开了些滋补养生之药,而仲老开的却是实打实的猛药,意在以强效之剂迅速调和顾宴兮体内紊乱的气息,虽药性刚猛,却也精准对症。
照萤接过药方,目光在纸上稍作停留,她以调节心绪为主,意在攻心;而仲老则猛烈而直接,旨在速战速决。
这与当前两方局势无异,若将药方比作解决大绥困局的策略,就看这将军府更偏向哪一副药了。
午时,两拨人坐到了同一方席上。
问幽瞧见对面的白衣男子时,惊诧了一瞬,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愤愤的剜了他一眼。
萧逐的目光落在问幽桌前的匕首上,倾身问沈无尘:“你找我讨要那破冰刃,便是为了赠予那女子?”
那匕首确实是沈无尘从萧逐手中讨过来的,国君想见那西楚公主,又不想身旁有别人,此事又属机密,只能他亲自来做。
沈无尘观察,问幽与寻常女子不同,除开身上的武人装扮,逛街时眼神总是无意追随那些兵刃软甲,要想引得她的注意,萧逐那把匕首再好不过,幸而那姑娘是识货的。
今日一早,楼宿雪便出去了,开席前片刻方才返回,应是去收拾昨日留下的烂摊子去了。
她朝照萤点了点头:“尸体已经收回……无人生还!”
桌案下,照萤的双拳握得咯咯作响。
一阵肉香扑鼻而入,两名小厮将一道热气腾腾的羹汤端了上来,此汤名为‘全羊羹’,以全羊烹煮,各色翠绿的蔬菜相缀,蔬菜不切不砍,整棵入汤。
沈无尘端起酒杯,先朝自己国君敬上,又向顾屹林致意:“这等美食,此前在下只是听过,今日能一尝,多亏了将军慷慨。”
顾屹林回敬,笑道:“哎,沈大夫言重,列位皆是贵客,还望莫要嫌弃才是。”
沈无尘瞧了瞧君上的神色,继续笑道:“这全羊羹,以整只羊羔入汤,菜蔬为辅,主次分明,恰如当今天下大势。”
“哦?”顾屹林饶有兴致的望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元夏坐拥三十万铁骑,兵强马壮,正如这羹中全羊,而四周菜蔬,若各做一道菜,终究是难入雅席,不如融入这汤中,共成一道美味,今日方能端上来供你我品鉴啊。”
沈无尘端起汤碗,轻轻吹散热汽:“大绥与元夏若能结盟,犹如这羊骨与鲜汤,互为表里,天下何人能敌?”
席间一时寂静,顾屹林捋了捋胡子,却并不答话。
“故作高深,不知所云。”
问幽打了个哈欠,眼巴巴的盼着那羊肉何时才能到自己的碗里。
楼宿雪不慌不忙,笑道:“沈大夫高见,不过在下倒觉得,这全羊羹的妙处,不在主次分明,而在火候把握。”
“哦?何解?”顾屹林问道。
她执起汤匙,拂去表面的油花,舀起一匙清汤,“若火候大了,菜叶煮得稀烂,这汤便会变得浑浊不堪,如猪食一般叫人失了胃口;可若火候弱了,又煮不出这菜的鲜美,就如国与国相争,若是火候不当,非但烹不出美味,反倒成了一锅烂菜。”
“南泓虽小,却地处三江交汇,商路通达,物产丰饶,恰如这羹中菜蔬,煮得刚刚好,量少却足以定味,大绥若与南泓及诸小国携手,方能长久。”
顾屹林点点头颇为赞同,沈无尘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第二道菜上桌,是一条完整的清蒸鲈鱼,鱼身下垫着翠绿荷叶,四周点缀着鲜红的椒丝。
“此乃‘荷塘鱼’,用的是今晨刚从云梦河中捞上来的鲜鱼,蒸制时包上荷叶,使得鱼肉既不失其鲜,又添了几分荷叶清香,不知二位对这道菜,可有见解啊?”
顾屹林似乎对这以菜式论天下的方式颇有兴趣。
“好一条肥鱼!只可惜——”沈无尘轻叹一声,故意停顿了片刻,见众人目光汇聚,才继续道,“鱼再肥美,终究是盘中餐,就如某些小国,纵有地利,若无强军,不过是他人眼中的菜肴罢了。”
他转向顾屹林:“将军可知,我元夏亦有玉螺江,江中鱼虾亦如这云梦河中一般肥美,却从无外流,这是为何?只因我元夏在江下渡口处设下了铁网,再由水师驻守,凡欲盗鱼者,必遭重创。”
这无疑是在告诉顾屹林,大绥此时就如这江中鱼虾,若得元夏庇护,必能安然无虞,外强欲盗者,必遭重创。
楼宿雪轻笑着摇摇头,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照萤:“棠月,你可有何见地?”
照萤顿了一下,拿起手边的筷子轻轻拨开覆盖在鱼身上的荷叶,露出下面垫着的竹篾:“沈大人只见肥鱼,却不见这底下支撑的竹架,南泓与众邻国正如这竹架,各自独立,却又相互支撑。”
“大绥非江中鱼虾,天下鱼虾各有其味,如今这般又有何不好?为何非要强求那玉螺江的水流入云梦河中呢?”
卫珩挑眉,夹起那覆在鱼身上的荷叶:“各自独立,相互支撑……姜娘子以为,这荷叶能挡刀剑否?若有朝一日这荷叶破了,这鱼身可还能完好?”
“荷叶自然不能挡刀剑,但能使鱼不沾底、不焦糊,国之相争,不止刀剑,南泓虽弱于兵甲,却强于商道,这一点,顾将军应该最知晓不过。”
卫珩不再争辩,只是静静看着她。
萧逐目光灼灼的看着对面的女子,初见时的惊艳已平息不少,今日一番见地,又叫他多了几分欣赏。
顾屹林若有所思的看着席间暗流涌动,终于开口:“今日各位贵人妙论菜式,实在叫在下耳目一新,既然菜已上齐,不如边吃边聊。”
照萤想起梦中的惨像,一时不知她今日阻止夏绥合盟,是否会加剧大绥灭亡?
关于她的兆梦之能,是在西楚灭亡后才确认的。
她自幼便常做同一个噩梦。梦里,父君的头颅被砍下,母亲自刎于殿前,兄长被穿心而亡,整个西楚王宫,被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起初,众人以为那只是场噩梦,可这梦魇却长久的缠绕着她。
父王和母后为她遍寻名医无果,便向南泓女王讨了声名在外的楼宿雪来。
她就是在那时遇见师傅的,可那梦魇之症无药可医,病虽未治好,她却对炼药之术产生浓厚的兴趣,索性王后便让她拜了师。
西楚灭亡时,她从宫中逃出躲过一劫,却无处可去,城中四处都是追兵,幸而师傅及时赶到接应。
后来,师傅便将她带到了南泓,在那里,她头一次见到姨母和阿珺姐姐。
师傅带她进宫,她们在长长的回廊中走了许久。
一阵清越的“叮铃”声吸引了照萤的目光,她停下脚步,远处跑来一个身着怪异的少女,年岁看着与照萤不相上下。
“师傅,你何时回来的?”
少女轻快的跑过来,朝师傅撒着娇。
她耳侧的两条辫发拧作两股双环,鬓发间斜插着一串茶花配饰,服饰色彩鲜艳,阳光下,好似一只彩翼鸟在翩翩起舞。
她的两只手腕上都戴着一串银镯,她也看不清究竟是几个,轻轻抬手便会发出“叮铃”的脆响。
照萤下意识的退到师傅身后,师傅轻轻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别怕,这便是南泓国的公主,是你的阿珺姐姐。”
随即师傅招了招手,朝那少女道:“阿珺,这是阿萤。”
南珺跑过来,绕着她打量了一圈,随后露出和善的笑:“阿萤妹妹,我常听师傅提起你,你是来见我母亲的吧?我这就带你去。”
南珺从师傅手中牵过她的手,往那长廊深处走去,南珺的手心暖呵呵的,她稍稍放松了些。
见到她时,女王脸上落下一汪清浅的泪来。
她就是南泓女王南妫,她是母亲的亲姐姐。
听母亲说起过,她们姐妹自幼感情深厚,可自母亲嫁到西楚后,姐妹二人再未见过,如今母亲的死讯传来,女王却连收尸都不能去收。
“你就是阿萤吧,和你母亲长得真像。”女王拉过她,细细打量着,眼里是抹不开的悲伤。
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位女王也和自己一样,十分想念母亲。
她也同样看着眼前这位身戴华冠的女子,她发间簪着一只青鸟衔珠的金步摇,与母亲那支一样。
她看着女王,有些恍然的喊了一声:“姨母……”随即放声大哭起来,像从前在母亲面前哭那般,女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空荡的殿宇中只余留两人的哭声。
“可怜的孩子,到姨母这里就好了。”
“母亲,阿萤妹妹,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何要哭?”
南珺还不知西楚灭国之事,见两人哭,也跟着哭了起来。
女王拉过两个女孩的手交叠在一起,嘱咐道:“今后你们二人便是亲姐妹,要相亲互助。”
本已无依无靠的她在那一刻似乎又有了一丝血脉的牵绊,从此,她发誓,要保护南泓,绝不能让南泓落得与西楚一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