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100次后,宿敌成了我夫君》 第1章 兆梦山河 四面环山的江心上,一艘晃荡的乌蓬小舟漫无目的的漂着,江面上雾气茫茫,凌冽的风吹皱了碧水,泛起一阵涟漪。 照萤探出头去,只见一身形挺拔的男子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劲风将他的锦衣吹得猎猎作响,连带着他腰间的莹白玉珏也相互碰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叮铃”声。 这人,好似在哪里见过…… “喂。” 照萤喊了一声,那人正欲转过身时,一阵疾风从她耳畔掠过,一团白色的东西直直冲向船头的人。 “小心。” 照萤话音刚落,那人被那飞鸟重重一撞,猝不及防的从船上掉落下去。 她趴在边上看了许久,那人好似不会凫水,扑腾了半晌便沉沉地落了下去。 她跳下去,可她也不知为何非要跳下去,那江水刺骨的寒,好在这些年她将自己调成了盛阳之体,否则若在这江心中腿肚子抽了筋,两人必死无疑。 照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那人拉了上来,她也是这时才看清那男子的面庞。 怎会是他? 朦胧中,照萤隐约听见几声刻意压低的呼喊。 “棠月,棠月……” 照萤睁开眼,一个身着深紫色绸裙、容貌清雅的女子正面露担忧的看着她。 “师傅……” 眼前的女子正是她的师傅、闻名四海的炼药师、也是南泓国的女相——楼宿雪。 师傅的身旁坐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也同样凝神看着她,她叫问幽,是过去三年间与她形影不离之人。 “棠月,我们到了。” 照萤恍惚了一下,是,她差点忘了,她如今是姜棠月,薛照萤这个名字应该永永远远的被世人遗忘在故国废土中。 原来刚刚的一切是场梦…… 只是不知这只是寻常的梦,还是那预示着将来一定会发生的——兆梦。 想来是前者,因为她知晓,她与那人永远不会在同一条船上。 何况他若是真在她面前落了水,她倒是要感激老天有眼,等人溺死了,她还要再拉上来补两针才对,怎么可能救他? “师傅,这就到了啊?” 照萤掀开轿帘,街市上行人络绎不绝,商贩高声吆喝着,引那些过路之人来买自家的糕点、香烛和饰品。 “好生热闹。” 话音未落,她脑海中忽然闪过残破的窗棂和折断的桅杆、四散奔逃的鸡鸭鹅犬和抱头蜷缩在角落的百姓,那些烽烟弥漫的画面与眼前的繁华景象交织着,在她眼前胡乱穿梭。 她猝地放下轿帘,那动静带起一阵撕裂的风,引得车上两人注目。 不过片刻,照萤眼里的光一下子熄了下去,脸色变得煞白。 楼宿雪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道:“是此处吗?” 照萤回想着方才酒家门前一左一右放着的两个巨大酒坛,和梦中被砸的四分五裂的碎陶片重叠起来,她沉重的点了点头。 她听见师傅微不可闻的轻叹了一声,随后向问幽递了个眼神,问幽拿出一早备好的面纱给她系上。 照萤有一个秘密。 人人都会做梦,可她的梦,总能成真,这也是六国至今仍在寻找她的缘故。 在战场上,若能提前预知结果,便能事先部署战事出其不意,如此一来事半功倍,天下岂不尽在手中? —— 她们今日要去的,是大绥将军府。 西楚灭亡后,当今天下国力最盛者,以元夏为首,北戎次之,大绥、朔方与南泓等小国岌岌自危。 月前,照萤做了一个梦。 梦中,烽烟残破、血光四射的望楼残垣上,悬着高高的旗杆,那赤底黑虎的旗帜却被风卷入战火中,最后被玄甲黑铁的士卒踩在脚下。 那士卒的装束,化成灰照萤也认得,是夏卒! 三年前,她的国、她的家,便是被这些人所倾覆。 梦醒之后,照萤循着记忆将那场面画了下来,楼宿雪惊讶的发现,那旗帜,竟是大绥王旗。 与此同时,楼宿雪埋在元夏的暗线传回密信,元夏有意与大绥联姻,而联姻的对象,正是大绥将军顾屹林之女。 大绥君主昏聩,攘内安外全仰仗国相赵拓和大将军顾屹林。 为免西楚之殇再次重演,为免元夏势力再添一城,为求自保,南泓女王欲遣人前往大绥,游说其加入以南弘为首的合纵阵营,共御夏敌。 顾屹林家中这位二小姐,自幼体弱多病,南泓女王以为二小姐诊治为由,命楼宿雪入将军府,阻止夏绥联姻,寻机商议合盟之事。 而照萤作为楼宿雪亲传弟子,又与顾家有着不解渊源,便也一同前往。 将军府前门庭若市,围了不少人,她们却轻装简行,只有孤零零一辆马车和三个女人。 照萤在问幽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看到那些围在门口的夏卒,他们身披玄甲,腰佩长刀,五五成列,与三年前在西楚街巷上横行的甲士是同一装扮。 为首的是一位年轻的小将军,照萤深深看了一眼。 她认得此人,动身前,师傅给她看过画像,此人便是元夏上将军萧庭之子——萧逐。 照萤有一瞬的失神,嫂嫂若看到自家门前夏卒林立,会是怎样的心境?她若知晓她最宠爱的妹妹即将嫁到元夏,又会是怎样的心境? 萧逐疾步上前拦住了她们,他看着眼前身着怪异的三人,似乎并非大绥装扮。 “你们是何人?来将军府作何?” 楼宿雪递了个眼神,问幽将拜帖递与萧逐,他细看了一番,倒是看不出什么破绽。 他招手叫了将军府的小厮过来,并将那拜帖给了小厮:“劳烦你前去通报。”萧逐目光转而落在照萤身上。 此次听闻元夏国君亲自前来下聘,照萤与那卫珩毕竟有过几面之缘,为防被他认出,她特意戴了面纱。 可面纱之外,照萤的眉骨亦是十分优越,萧逐看得一时失了神。 他自幼看过的世家小姐不少,可像眼前这位一样身姿清绝之人,实在少见。 察觉到他的目光,照萤垂眸微微颔首,宽大的袖袍下手指却已绞得发白,眼前站着的,可是灭她满门的仇敌之子,他眉眼间,与他父亲有几分相像。 小厮通传后,下了问幽的匕首,府丁引着三人入府。 大绥最重礼节,就连女客登门都有许多讲究,府丁先引着她们去了偏厅,又换了婆子来,婆子又引着她们去了后院。 这一路上,三人并未说话,只是各自观察着这将军府。 府中张灯结彩,一派喜庆,不知是为迎接元夏国君的到来,还是因今日恰逢是大绥的祭月佳节。 回廊两侧挂满了绘着玉兔和桂树的灯笼,若到了晚上,定是灯影摇曳。 从前嫂嫂常说,她家乡的祭月节最是热闹,她若泉下有知,当知阿萤替她回来看过。 从偏厅至后院需经过正厅,那里头人声鼎沸。 “国君亲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说话的是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照萤想,他应该就是嫂嫂的父亲,大绥的定远将军——顾屹林。 “哪里哪里,能与顾老将军一见,君上不胜欣喜,元夏能与大绥结为姻亲,亦是普天同庆。” 这个声音不似前者沉闷,似乎是个年轻的公子,应当是元夏国君身旁的人。 脚步声响起,堂中众人似是被这路过的几人扰了清净,不约而同的噤了声。 照萤侧目瞧了一眼,正好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 卫珩! 一早知晓当年西楚灭亡后,那位被送去为质的公子便被迎回元夏继任了新君,方才在门外也见了元夏的士卒。 早知他在里面,可当她亲眼看到时,还是有一瞬的惊诧。 当年那个一袭白衫的落魄公子,如今已是锦袍加身、英姿冠绝,浑身透着一股矜贵之气。 卫珩抬眸,正好对上一双明亮的眸子,那人立马收回了目光垂下眼去,从他眼前匆匆走过。 他眉心微蹙,似乎在何处见过…… “将军今日有客?”沈无尘瞧见国君目光在那三人身上审视着,他寻摸着国君的心意,便向顾屹林发问。 再者国君屈尊异国臣子府邸,于顾家本就是莫大的荣光,此时若有外人,沈无尘也不得不想他们是否别有二心。 “哦……这三名女子,应是内子请来的药师,为小女调养身子的。”顾屹林有些刻意回避的答道。 可却逃不过沈无尘的眼睛,他是见过那位女尊国国相的,“那紫袍女子,可是南泓国的楼相?” “……小女之症遍寻名医无果,听闻楼药师医术了得,内子苦求多次,药师这才肯为小女诊治。” 南泓国国相此时出现在他府中,其目的已是众目昭彰,可事未成定,顾屹林刻意称楼宿雪为药师而非楼相,便是想在元夏面前,给大绥留条后路。 沈无尘虚虚的笑了几声,“二小姐体弱,国君亦有耳闻,此次特意带了玉京城最负盛名的医仙仲黎老先生前来。” 那坐在边缘处的花胡子老先生闻言微微颔首。 顾屹林连忙起身向卫珩和仲黎分别拱手做礼,“多谢国君,还要劳烦医仙为小女多费心。” 这番谢词倒是真的,顾屹林与顾夫人伉俪情深,膝下无子,只育有两女,长女亡故后,这个小女儿更是被夫妇二人捧在了手心里,偏偏她身子薄弱,顾屹林为此也煞费心神。 “那戴面纱的是何人?” 卫珩许久未开口,开口便问了这一句,众人从他的话中觉出一丝探究。 沈无尘也正纳闷,何人如此神秘,看身姿,那女子似乎正值碧玉。 “那位应是姜氏,据说是南泓国司礼监姜无道之女,女子尚未出阁,不便露面也实属常事。” 顾屹林也不十分清楚,只是听闻此次前来的,还有楼药师那位亲传女弟子,他便猜测那女子是姜氏。 世人都知晓,三年前楼药师收了一个女弟子,如今她这位弟子已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药女,在南泓,整个兰谷城都知晓姜家出了位姜娘子,能辨识百草、精通炼药之术,还擅施针法,听闻好些贵女都爱请她去帮忙调养身子。 南泓来的?他若没记错,当年西楚国君的夫人,便是南泓国的二公主。 记忆逐渐从落满灰尘的殿宇中醒来,那双清亮的眸子,他终于想起来在何处见过。 在人声嘈杂的馄饨铺子,在杀象丛生的西楚长街上,在四下漆黑的质宫里。 他本以为那样一个柔弱无骨的娇贵公主,早就被这乱世的洪流拍打而亡,可她竟然没有死。 卫珩修长的指节扣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动着。 第2章 心思郁结 沈无尘一向是个心细的,堂上的细枝末节他都看在眼里,国君的异样也照进了他的眼中。 从将军府出来后,沈无尘想向卫珩问清缘由:“君上,方才那姜氏,可是有何异样?” 卫珩冷哼一声,姜氏?难怪这些年六国的探子遍寻无果,竟是换了名姓。 “若孤没有猜错,那戴着面纱的女子,是西楚公主。” 沈无尘大惊:“那女子不是姜氏吗?顾屹林竟敢欺骗君上!” 卫珩摆摆手,“顾屹林未必知晓。” “君上见过那西楚公主?” “见过。” 沈无尘顿感不妙,消失三年的亡国公主突然出现在大绥的将军府中,能因为什么?要知道,将军府的大小姐,正是昔日西楚的世子妃! “君上,可要告知萧将军,立刻将人拿下?” “不,此事不可让无为知晓。” “为何?” “那女子是敌是友尚未分晓,先不张扬的好。” 沈无尘不解,既是西楚公主,如今又是南泓使臣,自然是敌,四海追捕令挂了三年之久,如今人就在眼前,国君又不抓了,这是何道理啊? “沈大夫,发生何事?”见沈无尘面色阴郁,守在门外的萧逐迎了上来,焦急询问。 沈无尘看着萧逐,当年灭亡西楚之战,是萧老将军所为,若西楚公主要寻仇,自然是先找上萧家。 如此更应早些告知萧逐做好防范,即便那顾屹林当真不知晓她的身份,他们就守在这将军府门口,待人一出来直接拿下便可,有时事情可以不那么复杂,可不知国君究竟在想什么。 “萧将军,多增派些护卫,从此刻开始,要寸步不离的守着君上。” 临了,沈无尘又道:“萧将军自己也要时刻警惕着,将军的安危亦不可忽视。” 萧逐听他这番话,只当是朝中又有了动作,连声应下,并未起疑。 —— 一座座院落相接,一个个回廊相连,过了正厅,婆子引着三人走了半晌,方才到了后院。 顾夫人与顾二小姐已等在堂上。 三人见了礼,照萤抬眸看那位顾二小姐,却发觉她也正打量着自己。 与照萤想象的不同,嫂嫂的这位亲妹妹,与她长得完全不相像。 嫂嫂英气,脸庞轮廓分明,鼻梁挺直、眼眸深邃,自有冷静和威仪。 而顾二小姐个子稍矮些,鹅蛋脸、鼻梁小巧,眸光温柔似水,颇有些小家碧玉之美,看着倒是更易亲近些,只是她看着脸色惨白,确实是久病未愈的模样。 从前嫂嫂常说她这妹妹性子与照萤差不多,可她却瞧不出。 顾夫人亲昵的挽住楼宿雪的手,拉着她入座,“劳烦药师为小女千里奔袭劳累,不胜感激。” “夫人客气,夫人信得过我,乃我的荣幸。” “本该是正堂相待,只是今日家中先来了贵客,礼数不周之处还望药师多担待。” “无妨,此处也很好。” “这便是小女宴兮。” 顾夫人拉过女儿,顾宴兮福身见了个礼,声音软软,“宴兮见过三位药师。” 不知何故,照萤总觉着那如秋水般温柔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时,有几分凉意。 “棠月,你去替二小姐诊脉。” 照萤还想着顾宴兮的异样,却听师傅吩咐道。 “呃……药师可否亲自为小女诊治?”顾夫人看了眼稍显稚嫩的照萤,有些难为情的开口,毕竟此前为女儿诊治的郎中,不乏有些名医圣手,却都无果,这嫩生生的小姑娘,又如何能比得过那些人呢? “夫人放心,我这徒儿颇有天赋,有时比我看得还仔细,她看过后,我会再诊一次。” 顾夫人这才点点头,放下心来。 照萤跟着顾宴兮到了她的闺房中,顾宴兮摒退了下人,连问幽也只能候在门外。 房中一片亮堂,阳光照在窗边的秋海棠上,暖融融的。 “二小姐真是雅致,那秋海棠养的真好。”兴许是因为嫂嫂的缘故,照萤下意识想与这位顾二小姐亲近。 顾宴兮目光短暂的掠过她,落在了窗外那棵桂花树上。 照萤从药箱里取出一只小巧的脉枕,轻轻将它垫在顾宴兮腕下,三指按在她的寸关尺三部,屏息凝神,仔细感知着脉息。 “姜娘子是哪里人?”顾宴兮主动开口,目光回到了照萤身上。 “南泓人。” “是吗?姜娘子家中可有姐妹?” “家母体弱,只生了我一个,并无手足。” “哦,”顾宴兮勾了勾唇,懒懒地移开目光,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忧伤,“我倒是曾有个姐姐,可惜,她已经死了。” 照萤的指尖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她顺势从她腕上离开,顾宴兮并未察觉异样。 “我听过的,还请二小姐节哀。” 照萤皱了皱眉,顾宴兮的脉象虽比常人弱,却也算平稳,不是什么难治之症,怎会诸多医家圣手都治不好? “二小姐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有些亏虚,平日只需多多滋补,另外,小姐可是心中有何郁结?” 顾宴兮却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的说道:“我好想阿姐,可我不敢在父亲母亲面前提起。” “幼时,阿姐对我极好,我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她都会给我买,父亲很喜欢阿姐,事事以她为先……阿姐本该就这样,一辈子做这云梦城的贵女,可她偏偏看上了一个即将亡国的世子!” 照萤听得正出神,顾宴兮却忽然停住了,她看着照萤,眸光晦涩。 “阿姐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她想做什么,父亲总会准允的,所以,最终阿姐还是嫁去了西楚。” “阿姐嫁了人,府中便只剩我一个孩子,她会常常给我写信,可书信哪能道尽万千思念?何况她在信中,常常提及她那位夫君的妹妹,她说我与她性子相像,若见了面,定会成为知心好友。” “可阿姐不知,我嫉妒得紧,我此生再难见到阿姐,阿姐却将对我的好,给了那位西楚公主。” 照萤不曾料到,不过初次见面,顾宴兮竟会与她一个陌生女子说起这些,记忆忽而翻涌上来…… 那时她还很小,兄长大婚那日,她等不及要看看这位远道而来的嫂嫂,便偷偷跑进新房去,却不小心打翻了合卺酒。 她原以为嫂嫂会因此怪罪她,将她送到父王母后面前,可她并没有,反而给了她一把饴糖。 嫂嫂说那是大绥带去的,她妹妹很喜欢,照萤与妹妹年龄相差无几,想来也会喜欢。 照萤吃了,甜甜的,从此以后她每日都有饴糖吃,嫂嫂待她如亲妹妹一般。 她闭上眼睛,尽力压下心中的凄凉,可还是控制不住的湿了眼眶。 “大小姐是极好的人。” 再抬眸时,她看见顾宴兮的脸上已流下两行泪来。 “是,可惜我再也没有那样好的阿姐了。” 照萤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给她。 斯人已去,活着的人只能抱着回忆度日,顾宴兮的心境,她最是知晓。 “想必娘子也听过,西楚已灭国,阿姐就是那时死在了乱刃之下,父亲赶去时,阿姐变成了一具尸首……” 照萤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记忆又将她拉回了三年前那个午后。 —— 昔日繁华的西楚皇城中,再无往日贩夫走卒的吆喝和孩童的嬉闹声,风声呜咽着,卷起地上的尘土,又无力地落下。 四下无倚仗,举目皆是敌。 “滚开!” 嘶吼声惊破死寂的长街,她手里紧紧握着一枚**玄珠,那是师傅留给她防身用的。 那些夏卒看着她手中那枚黑色的丸子面面相觑,不知那究竟是何物。 为首的一名士卒目眦欲裂,操着一口奇怪的口音,用蹩脚的楚语同她们说着什么。 “滚开,别过来!”她用尽浑身的力叫嚷着,试图吓退那些逼近的敌人。 她与嫂嫂紧贴着墙壁,两人都瑟瑟发着抖,士卒逐渐逼近。 嫂嫂将她护在身后,奋不顾身的冲上去,将那为首的士卒踢翻在地,夺过他手中的长刀…… “嫂嫂不要……” 哭喊被兵刃相接的脆响淹没,她知晓嫂嫂出生武将世家,自幼随父亲学过些粗浅拳脚,却也不敌这些身经百战的夏卒。 不过数息功夫,嫂嫂的手臂便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她闷哼一声,死死攥着剑柄不肯松手,“阿萤,快跑!” 照萤又惊又怕,顾不得许多,她将那**玄珠掷在地上,珠丸冒出青灰色的烟雾。 只瞬息间,不待那些甲士倒下,照萤便觉自己困倦不堪。 她向嫂嫂爬去,可还未等她爬到嫂嫂身前,敌人的利刃便穿破了顾漫兮的腹。 —— “姜娘子,姜娘子?” 照萤从回忆中醒来,她垂眸,哑着声道了一句:“二小姐,节哀!” 顾宴兮擦去眼泪,目光幽幽,“听说那西楚公主没死,若姜娘子见着她,替我问一句,为何她能活?我阿姐却不能?” 照萤浑身泛起凉意,不过须臾,这位顾二小姐目光变得冰冷,不复开始时的柔善。 “二小姐说笑了,我怎会见着那西楚公主呢?” 照萤隐隐觉得顾宴兮似乎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否则也不会同她讲这许多与“姜棠月”而言无关紧要之事。 元夏国君初到大绥,晚宴自是设在宫中,夏人走后,将军府方敢以国士之礼接待她们。 今日又是大绥的祭月节,席间佳肴琳琅,可照萤却有些食不知味。 “听闻今夜城中有祭月大典,此番景象难得一见,你与问幽去看一看吧。” 这几年楼宿雪虽对她严厉了些,却也十分心疼她,照萤吃不惯南泓的菜式,楼宿雪平日里总会想着法子给她做西楚的小食,她知晓照萤性子活泼,总是爱热闹的,今日见了顾宴兮,恐怕心情有些低落,出去走走也好。 “宴兮,不如你同两位贵客去游玩一番。” 顾夫人看着那姜娘子虽有些心不在焉,可她身旁的问幽姑娘,虽不说话,眼睛里的兴致却是藏不住的,便要顾宴兮陪着她们同去。 “母亲,我身子不适,便不同去了。”顾宴兮说完放下碗筷,朝父亲母亲见了礼便在侍女的搀扶下回了房。 顾夫人轻叹了一声,自从漫兮走后,她这小女儿也再不似从前那般天真活泼。 第3章 祭月大典 “怎么了?” 出了将军府,沉闷如问幽也忍不住问出口,方才晚膳时,她便看出照萤有些恍惚。 “问幽,你说这将军府中,会不会有朱弦司的人?”照萤挑眼看着问幽,神色晦暗不明。 朱弦司是南泓国为反夏而设的暗桩集团,楼宿雪便是司主。 问幽却一脸凝重的摇摇头,自从她成了照萤的贴身护卫,朱弦司的一切她便再不知晓。 照萤轻叹一声,这也只是她的猜测,她只是在想,若将军府有朱弦司的人,顾宴兮知晓她的身份也说得过去,可若没有,顾宴兮为何会同她说起这些? “若有疑问,为何不直接问司主?” “师傅若想让我知晓,一早便说了,不说,自是有她的考量,兴许只是我想多了。” 问幽垂首,“你觉着顾家是否有意与元夏联姻?” “不好说,事关一国存亡,顾将军多有思量也是常事,况且那赵拓一心想要依附元夏,顾将军也多有顾虑,我们必须尽快打消他的顾虑才行。” 问幽沉重的点了点头。 “问幽,走,我们去看看那祭月大典!” 从前总是听兄长和嫂嫂说起这大绥的祭月节有多热闹,如今她终于能来亲眼瞧瞧了。 纵然被面纱掩去了她的笑容,可问幽能听出她的语气轻快了些。 两人随着人流往城中主街去,万千灯笼的荧光将云梦城照得如同白昼,两侧商铺前摆满了各色祭月糕点和带有月饰的朱钗、羽扇和面具。 “问幽,这个,你想不想尝尝?” 照萤指着那一块散发着桂花香气的花形糕饼,问幽连连点头,眼中似有星星在闪动着。 “当心。” 人潮涌动,提着灯笼的孩童嬉戏跑过,差点撞上照萤,幸而问幽反应迅速,将她拽了回来。 两人相视而笑,“这云梦城真是热闹。” 这样的热闹,她已许久未见过了。 街心一座月神娘娘像高高耸立,祭月台早已搭好,台面上铺着红色绸缎,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的供桌,上头放了三只香炉和瓜果贡品。 周围挤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脸上画了五彩条纹的祭司敲响手中铜锣,众人安静下来。 祭司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祭文,行至台前,他先是对遥在天边的圆月深深做了个揖,随即念诵起祭文来。 百姓们虔诚的仰望着月神像,人群中偶有细碎的祷告声传来,混着香火的气息,弥散在夜空下。 照萤和问幽学着那些人,双手合十,仰头望向天边那轮金色圆月,月光清冷的铺陈,仿佛带着一丝悲悯,静静注视着世间的悲欢离合,照萤真心实意的祷告,梦中那一幕不会降临到眼前这座城上。 祭文诵罢,那祭司将手中的祭文抛进火炉中,扬起一阵火星,问幽拉着照萤站远了些。 祭月台后响起丝竹声,那是她们从未听过的小调,曲声婉转哀戚,带着一丝渺远,像是在唱离别的愁绪,又似在感叹时光的流逝和世事的无常,叫人听了没来由的怅惘。 好在这样的清寂只持续了片刻,很快一群身着彩衣的舞姬如同仙子一般飘至台前,场上瞬间欢腾起来,照萤和问幽也被拉着一起没入人群里。 那头晦暗的阴影中,有一双眸子直直的盯着那人群中翩翩舞动的女子。 卫珩刚从宫中夜宴脱身出来,到了这祭月台,却意外撞见她也在此。 他让沈无尘寻个由头支开了萧逐,若是让两人在此碰面,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沈无尘大惊,就在刚刚,他们才在宫门外,从刺客手中死里逃生,那些人不像是朝中派来的,如今合盟在即,想来朝中不会选择在此刻动手,又恰逢这西楚公主刚进大绥,很难不让人联想些什么。 “君上,刺杀之事幕后之人尚未浮出水面,此时去见那西楚公主恐怕不妥。” 卫珩目光扫过沈无尘,他虽未言明要去见一见那薛照萤,沈无尘却已猜到。 “无妨,她还动不了我。” 起初照萤和问幽还手拉着手,不知何时,两人被人群冲散,照萤回首去寻问幽时,她已不见了人影。 她心中隐隐觉着不对,正欲离开,却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不小心撞了一下,脚下失衡,她身子斜斜的倒下。 本能的伸手一抓,她意外撞入一个温暖而结实的胸膛,那人大手握住她盈盈腰肢,支撑着她没有倒下。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他腰间一串莹白的玉珏上,总觉着在何处见过,她顺着那人的腰往上看,他身上的玄衣在影影绰绰的火光下散发着流金的光泽。 此人非富即贵!照萤心中暗叹。 她抬眸,却见男人狭长的眼眸微眯着,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卫珩! 照萤心下一怔,立马退开了两步,卫珩握着她的腰的手虚虚的举在半空中。 怎会是他?按照计划,他这会儿应该已经殒命在宫门外了,怎么却还好端端的站在此处?难道朱弦司的人失了手? 师傅说过,要想阻止夏绥合盟,最好让卫珩死在这大绥,如此一来,说不准还会引起两国争端,若能如此,对她们来说也是个意外之喜。 故此,早在三日前,她们便已做好布蜀。那元夏国君身旁定是少不了护卫,可宫门禁内除皇家近卫外,是不得有私兵的,若在他刚出宫门时动手,正值防守薄弱之时,最易得手。 现下卫珩既安然无虞,她们的人恐怕凶多吉少!照萤心中一沉。 “怎么?公主瞧见我很意外?”卫珩看着她眼眸里的慌乱,嘴角噙着隐隐笑意。 照萤本能的想要逃走,走出了几步,却又像想起了什么,退了回来。 卫珩似乎知晓她会回来,仍是站在原地,一副冷傲的姿态。 “别来无恙啊,薛—照—萤!”他一字一顿道。 若在将军府卫珩只是猜测,现下他便能确认,她就是四海追捕令上那位——能凭借兆梦预知将来事的西楚公主。 她那双眸子太过摄人,并且他更讶异,过了三年之久,她身上的味道却还丝毫未变。 那是一种不似花香妖娆,又非脂粉堆砌的草药清香。 这于她而言,是一个致命的疏漏,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照萤眸光一凛,卫珩果真认出了她,她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杀意,又很快被四下晃动的火光掩去。 “公子是在唤我吗?棠月只是想来谢公子方才相助。”她声音细软,却透着一股疏离。 随即,她又装作有些懵懂的问道:“今日公子是否去过将军府?棠月总觉着见过的。” 那模样,像极了歪着脑袋在林中轻盈跃动的、狡猾的小鹿。 “棠——月?是你的新名字?这些年,南泓女王还真是把你藏得极好,竟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一步步靠近,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的神色,仿佛在揣摩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照萤任由他走近,没有退开,手指间已不知何时旋出了三根银针。 “公子说笑,名姓是爹娘给的,棠月自小便是棠月,女王对每个子民也是一样的宽厚。” 她说的,卫珩丝毫不信,“公主不寻个僻静之地了此残生,来此做什么?莫非公主与孤一样,皆是为大绥而来?还是,你想来杀了孤?” 他的语气中透着阴鸷,让人不寒而栗。 “公子说什么?怎么动辄打打杀杀的?棠月是随师傅来为顾二小姐调养身子的。”身姿单薄的女子像是真的被吓到一般,急急想要逃离。 卫珩伸手扼住了她的手,叫她逃不掉。 此刻两人之间不过半寸之遥,照萤猛地抬手,向他脖颈处探去。 “你……”卫珩脸上的倨傲与掌控之势甚至还未能转变为惊愕,便瘫软着伏跪在地上。 那银针上淬了毒,只需刺入脖颈三分,剧烈的痛便让他脖颈和额角的青筋横起,脸上瞬时泛起诡异的黑气,他口中吐出粘稠的黑血,不多时便已没了气息。 “公主在想什么?” 照萤正想着,被他那透着寒意的话霎时拉回了现实,方才那些不过是她的臆想,她与卫珩曾交过手,此人武功了得,她未必是他的对手,不能轻举妄动。 她将银针收回了袖中,甩开她的手,揉了揉那截露出的雪白的手腕,带着些委屈的嗔怪道:“大绥最是重礼,公子怎可这般无礼?” 卫珩看着眼前狡黠的女子,竟是这般嘴硬。 他拂了拂袖,沉声道:“既是孤认错人了,向小姐赔个不是,小姐还是快些回去的好,今夜夜黑风高,最适合杀人。” “小姐可知,方才在那宫门方向,出现了一群黑衣蒙面的刺客,可惜啊,身手不大好,三两下便叫人穿了肠破了肚,那场面,当真是血腥,还都是些妙龄男女,真是可惜。” 卫珩眯着眼,绘声绘色的与她描述。 面纱下,照萤的面色变得惨白,指甲深深的嵌入手心里她却浑然未觉,只是呆呆的愣了片刻,随即垂下眸去,伸手掩了掩鼻。 “既如此,公子也早些回去吧。” 照萤转身时,脚步虚浮,她想着卫珩方才说的话。 她想起初到南泓时,师傅带她去了一个名为“南风馆”的地方,里头许多的男男女女,有的稍大些,有的年纪与她相仿。 她有些害怕,这地方与西楚的青楼妓馆有些相像。 见了她,这些身着南泓服饰的孩子投来好奇的目光,而师傅视若无睹的拉着她的手上了楼。 “公主,看见外面那些孩子了吗?日后你同他们一样,都会成为朱弦司的人。” “朱弦司,那是什么?” 楼宿雪帮她编发的手顿了顿,是啊,朱弦司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组织,那是一个依靠一个个年轻的躯体,渗入到六国那些高门望族、达官显贵的床笫上,利用美色套取情报的暗桩集团,她一个孩子,自然不知晓。 “日后你会明白的。” 三年间,那些孩子与她日日相伴,她们一同训练、一同玩闹…… 此次安插在宫门外的杀手中,有几人年纪与她相仿,有的人比她还年幼,她们之中好些人都是头一次出任务。 穿肠破肚…… 照萤腿有些发软,口中泛起一丝腥甜之气,她极力压制着莫大的悲伤,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 卫珩看着她如同被抽了魂似的背影,勾了勾唇角,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竟还是学不会掩藏情绪。 第4章 月下心事 照萤不知晓,现场是否真的无人生还,她有些冲动,想去那地方看一看,可是理智又告诉她,卫珩此刻定然已经盯上她了,她若去了,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摇摇晃晃的走了半晌,目光不知该聚焦在何处,空空的看着周围杂乱的人影,问幽不知何时到了她身旁,她竟浑然不觉。 “你怎么了?” “你去哪里了?”看到问幽时,她像一艘晃荡的小舟有了可以停靠的支点。 她拽住她的手,问幽感觉到她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一只胳膊上。 问幽垂眸,方才她看到一白衣男子,手里握着一把短匕,那刀鞘是用上等的乌木做的,鞘身上雕刻着神兽暗纹,想来里头的刀刃,也应是极上乘的,她看那男子一副文生模样,恐怕连刀都不会使,若真是如此,岂不白白浪费了一把好刃? 她瞧了瞧自己手上这把,先前照萤总爱拿它挖草药,刀锋已大不如前,正想着换一把,不如去问问那男子,他手中那把要不要卖。 于是她跟着男子去了,今夜街上人多,实在拥挤,一直到了云梦桥上,她才追上那男子…… 照萤看了眼她手中握着的宝贝,想来她是得偿所愿了。 “发生何事?”问幽看她竟似比方才从将军府出来时还要魂不守舍,焦急问道。 照萤颤声道:“刺杀失败,她们……恐怕回不来了。” 问幽握着刀的手紧了又放,试图借此平静思绪,可眼眶还是忍不住泛了红。 师傅在将军府中,消息递不进去,她定然还不知晓,她们得快些回去。 相比照萤和问幽的悲痛,楼宿雪显得过于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一般,她忧心的是,若连今夜这般出其不意都不能成,日后他们定会更加谨慎,再想寻机刺杀恐怕更难了。 楼宿雪瞧着两个女孩魂不守舍的模样,轻叹了一声:“尸体无非就是拉到乱葬岗胡乱处置了,城中还有我们的人,会去收尸的。” 三年前那种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去,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再次袭来,照萤像跌落到了冰窟窿中。 “万一还有人活着呢?” “活着,会比死了更痛苦。”楼宿雪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悲悯之色。 即便留了活口,楼宿雪也不担心卫珩会顺藤摸瓜找到她们,朱弦司的人,与死士无异,他们都与照萤一样,都是在元夏的暴伐中家破人亡的人,若实在撑不下去了,一颗毒药,便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照萤忍不住抽泣起来,那毒,是她亲手做的,咽下去,便能瞬息毙命。 待她平静下来,楼宿雪又继续追问她们今夜城中发生的事。 “这么说来,那卫珩已知晓你的身份?”楼宿雪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愁容。 照萤恹恹的说:“我瞧他已经确认,只是我从未松口。” “可他为何不将你直接带回去审问?” “我不知,若是三年前他放我,或许是因为我曾替他解过围,但他此前也曾说过,只帮我一次,今时今日,我也摸不清他的心思。” “你与他有何渊源?” 渊源,倒也谈不上,算上今日,他们也就见过三次面而已。 照萤初次见他时,是在西楚皇城的长街上。 彼时的卫珩还是个青涩少年,被众人围困在一家馄饨铺里,四下刻薄之语绵绵不绝。 “西楚的粮食就是喂了狗也不让你这夏人吃,滚回你元夏去。” 少年正襟危坐着,嘴唇抿成一条线,眉宇间充斥着一股冷意,是难堪?是愤怒?看不出是何情绪。 照萤她那时尚不知晓他便是元夏国送来的质子,命侍女去打探了一番。 他不过是想吃一碗馄饨,那店家看他付的银钱是夏人所用的天元币,便将那热腾腾的馄饨打翻在地,并出言侮辱,一时聚起了不少人。 “你夏人也配吃我西楚的东西,呸……” “虎狼之国,禽兽不如……” 众人义愤填膺,不断地朝那单薄的身躯指指点点。 他眉峰紧蹙,垂着眼盯着地上泼洒的馄饨,目光森然。 “有钱不挣,我西楚人都是傻子不成?” 清伶的声音穿透人群,众人回身望去,是那位一向乐衷于行侠仗义的西楚小公主。 去岁她处置了当街纵马差点踩死人的富户,今岁她又替米粮铺掌柜的摆平了那横征暴敛的官差,如今,这皇城中已经无人不识这位娇蛮正气的小公主。 “公主,他可是元夏人。” 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大声喊道,全然没有冒犯公主的忌惮,只有对元夏人的痛恨。 “喊什么喊什么?本公主听得见。” 照萤双手叉腰走到人群中央,一副主持公道的模样,冲那馄饨铺的掌柜道:“人家付了银钱,为何不能买你这馄饨?” “可公主,他是夏人……” 她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他身着一袭白衫,看得出衣料华贵,曾经应该也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可如今这身衣裳已经洗得旧了,但简朴中依旧透着素雅和英朗。 他冠发束得整齐,一双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模样生得倒俊朗,若非是个元夏人,恐怕要被百姓抢着回家做姑爷。 纵然她年纪小,可也知晓西楚与元夏,那是几世的愁怨。 西楚的先祖曾以合盟为由,将元夏先祖诱骗至皇城中杀害,夏人对西楚人的痛恨,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战场上遇见,更是分外眼红。西楚人被打怕了,自然也十分痛恨夏人。 西楚国弱,若是元夏不愿,可以不必将他送来为质,他既来了,便证明了夏人根本不想让他活着回去,可他若真死在西楚,只会给元夏多一个讨伐西楚的由头。 照萤拍拍那掌柜的肩,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劝道:“元夏人如何?他又不曾上战场杀人,看在本公主的面上,放他走吧,不过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人? 卫珩抬眸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嘲弄,自二王之乱后,他被送来做质子,人人都说他可怜。 可王权斗争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有无辜之人?父亲既败了,他们这些曾经依附于他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可惜他那位大伯终究还是心软,留了他一条性命。 “哎,公主,瞧见没,他还敢笑你。”掌柜的说罢就要冲上去揍他。 她眼疾手快的挡在了他的身前:“莫生气莫生气,为何不能笑?笑一笑才显和善嘛。” 那掌柜的愤愤的叹了一声,甩手而去,众人见公主这般维护,也只好作罢。 愤慨终不抵温饱,毕竟是个公子,谁也不能真的杀了他,若惹怒了元夏,遭罪的只会是整个西楚。 众人都以为他会抱牢公主这棵大树,毕竟有公主的庇护,他在这异国他乡,能过得舒畅许多。 可卫珩起身,一言不发,径直从照萤身边走过,风带起她身上一阵清寂的草木幽香。 “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像是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的往远处的质宫走去。 她气得在原地跺脚。“怎么如此不识礼数?” —— “还有吗?” 还有……还有就是三年前西楚国灭的那一夜,她想过要杀他! 楼宿雪眼中出现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他们立场相对,可卫珩却救了她、放了她,如今似乎还想再放过她一次,这意味着什么呢? 她看着照萤这副曼妙身姿,胸脯鼓鼓,腰肢纤纤,任凭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忍不住侧目多看两眼的。 楼宿雪立马又打消了那个念头,她还太小,不到万不得已,她都会护着她,让她干干净净的长在那淤泥里。 楼宿雪瞥了一眼一旁垂眸的问幽,冷冷道:“自己去领罚。” “是。” 问幽退了出去,轻轻将门阖上。 “师傅,此事与问幽无关,是我不曾探知那街上情况多变,才与她走散。” “错便是错,无需诸多借口。” 问幽是照萤的贴身侍女,楼宿雪曾立下规矩,她要时刻跟在照萤身边保护她,若叫知晓两人分开,师傅便要罚问幽一夜不睡,在照萤屋前站到天亮,三年来都是如此。 从前照萤每每求情,师傅都不允准,于是她也同问幽一起站着,直到天亮。 她不明白,师傅为何对问幽那般苛刻,问幽明明将她视作母亲一般,可师傅却从未将对她的好分一丝一毫给问幽。 照萤看着那个身躯单薄的女子,有些心疼。 在南风馆,她与问幽初见,她一身劲装,只轻咳了一声,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儿恭敬的行了个礼后急忙退下,似乎很有威严,可她看着只与自己差不多大。 后来照萤才知晓,因为问幽是她们中最出色的,也是最得师傅喜欢的。 她捧着一身干净的衣裙进来,将它放在卧榻上后,便在师傅身旁站定。 照萤打量着她,她身材娇小、长相甜美,却束了男子发冠,与馆中那些女子不同,她的脸上未施粉黛,显得干净利落。 “阿萤,这是问幽,日后她会与你同吃同住,形影不离,你不擅武艺,问幽会护你周全。” 楼宿雪仍给她梳着发,并未侧目看问幽一眼。 “问——幽,真好听。”她朝那女子点头露出一抹笑。 “可是师傅,问幽与我要形影不离,那她自己呢?她没有要做的事吗?” 那时她总归还保有孩子的天真,问幽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 楼宿雪笑笑,淡淡地说:“问幽要做的,就是保护你。” 听闻这话,问幽又低下头去,眼中多了一抹忧色。 她不解,这天下间,人人都该有自己要做的事,可问幽与她一般大的年岁,她要做的事,又怎可能只与她这不相干的人有关。 问幽习武,跌打损伤难免,照萤曾梦见过,四下无人的夜里,师傅心疼的挽起问幽的袖子,替她敷上她亲自调制的药膏。 可唯独师傅给问幽上药的事,好似从未应验过。 月色依旧皎洁,只是似乎更高了些,照萤与问幽站在廊下,一同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心中各有烦忧。 “你在想什么?”私下里,问幽从不叫她小姐。 “我在想,我定要炼出一种药,无色无味,可以杀人于无形,如此,我便不用时时依靠你保护,说不准有一日,我也可以保护你。” “可你如今不是也炼出一些毒药了吗?” “不够!现在的这些,对付卫珩远远不够。” 第5章 妙论佳肴 翌日,卫珩率众登门,小厮通传时,将军府正值早食时间,照萤还在顾宴兮屋里请早脉。 昨日下午开了药方,丫鬟婆子立马就去药房抓了药回来,晚上就熬了让顾宴兮喝下了。 今日的脉象倒比昨日更稳些,许是昨日顾宴兮情至伤心处,情绪波动有些大。 听闻元夏国君来,照萤心情复杂,不知他此行目的,是不是为了与顾屹林透露她的真实身份。 刺杀失败,她们已然失了先机。 “小姐,元夏国君携仲黎老先生在外求见。”侍女萍儿前来禀报。 顾宴兮听母亲说起过,此次元夏国君来,带了那位闻名玉京城的医圣,只是昨日恰巧遇上楼药师一行,故没有召仲老先生前来问诊。 “快请进来吧。” 照萤与问幽还在,顾宴兮倒不觉尴尬,即使知晓南泓与元夏同时派人来为她瞧病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拉拢大绥。 顾宴兮自小性子便是如此,喜欢捉弄人,看热闹,她倒是想看看两方人碰在一块儿会如何。 可不想那卫珩偏是位守规矩的,知晓外男不得随意进入后院的规矩,萍儿进来时,身后只跟着仲老先生。 这会儿的功夫,下人已经将房中布置妥当,闺房中搭了三支红线,从屏风后拉了出来。 照萤与幽见问仲黎进来,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个礼。 仲黎也谦逊回礼,并仔细打量了眼前面带薄纱的女子一番,听闻这女子天赋极高,医毒本不分家,若有机会,倒是想讨教一番。 仲老先生的诊断与照萤相差无几,开出的药方却大相径庭,照萤只开了些滋补养生之药,而仲老开的却是实打实的猛药,意在以强效之剂迅速调和顾宴兮体内紊乱的气息,虽药性刚猛,却也精准对症。 照萤接过药方,目光在纸上稍作停留,她以调节心绪为主,意在攻心;而仲老则猛烈而直接,旨在速战速决。 这与当前两方局势无异,若将药方比作解决大绥困局的策略,就看这将军府更偏向哪一副药了。 午时,两拨人坐到了同一方席上。 问幽瞧见对面的白衣男子时,惊诧了一瞬,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愤愤的剜了他一眼。 萧逐的目光落在问幽桌前的匕首上,倾身问沈无尘:“你找我讨要那破冰刃,便是为了赠予那女子?” 那匕首确实是沈无尘从萧逐手中讨过来的,国君想见那西楚公主,又不想身旁有别人,此事又属机密,只能他亲自来做。 沈无尘观察,问幽与寻常女子不同,除开身上的武人装扮,逛街时眼神总是无意追随那些兵刃软甲,要想引得她的注意,萧逐那把匕首再好不过,幸而那姑娘是识货的。 今日一早,楼宿雪便出去了,开席前片刻方才返回,应是去收拾昨日留下的烂摊子去了。 她朝照萤点了点头:“尸体已经收回……无人生还!” 桌案下,照萤的双拳握得咯咯作响。 一阵肉香扑鼻而入,两名小厮将一道热气腾腾的羹汤端了上来,此汤名为‘全羊羹’,以全羊烹煮,各色翠绿的蔬菜相缀,蔬菜不切不砍,整棵入汤。 沈无尘端起酒杯,先朝自己国君敬上,又向顾屹林致意:“这等美食,此前在下只是听过,今日能一尝,多亏了将军慷慨。” 顾屹林回敬,笑道:“哎,沈大夫言重,列位皆是贵客,还望莫要嫌弃才是。” 沈无尘瞧了瞧君上的神色,继续笑道:“这全羊羹,以整只羊羔入汤,菜蔬为辅,主次分明,恰如当今天下大势。” “哦?”顾屹林饶有兴致的望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元夏坐拥三十万铁骑,兵强马壮,正如这羹中全羊,而四周菜蔬,若各做一道菜,终究是难入雅席,不如融入这汤中,共成一道美味,今日方能端上来供你我品鉴啊。” 沈无尘端起汤碗,轻轻吹散热汽:“大绥与元夏若能结盟,犹如这羊骨与鲜汤,互为表里,天下何人能敌?” 席间一时寂静,顾屹林捋了捋胡子,却并不答话。 “故作高深,不知所云。” 问幽打了个哈欠,眼巴巴的盼着那羊肉何时才能到自己的碗里。 楼宿雪不慌不忙,笑道:“沈大夫高见,不过在下倒觉得,这全羊羹的妙处,不在主次分明,而在火候把握。” “哦?何解?”顾屹林问道。 她执起汤匙,拂去表面的油花,舀起一匙清汤,“若火候大了,菜叶煮得稀烂,这汤便会变得浑浊不堪,如猪食一般叫人失了胃口;可若火候弱了,又煮不出这菜的鲜美,就如国与国相争,若是火候不当,非但烹不出美味,反倒成了一锅烂菜。” “南泓虽小,却地处三江交汇,商路通达,物产丰饶,恰如这羹中菜蔬,煮得刚刚好,量少却足以定味,大绥若与南泓及诸小国携手,方能长久。” 顾屹林点点头颇为赞同,沈无尘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第二道菜上桌,是一条完整的清蒸鲈鱼,鱼身下垫着翠绿荷叶,四周点缀着鲜红的椒丝。 “此乃‘荷塘鱼’,用的是今晨刚从云梦河中捞上来的鲜鱼,蒸制时包上荷叶,使得鱼肉既不失其鲜,又添了几分荷叶清香,不知二位对这道菜,可有见解啊?” 顾屹林似乎对这以菜式论天下的方式颇有兴趣。 “好一条肥鱼!只可惜——”沈无尘轻叹一声,故意停顿了片刻,见众人目光汇聚,才继续道,“鱼再肥美,终究是盘中餐,就如某些小国,纵有地利,若无强军,不过是他人眼中的菜肴罢了。” 他转向顾屹林:“将军可知,我元夏亦有玉螺江,江中鱼虾亦如这云梦河中一般肥美,却从无外流,这是为何?只因我元夏在江下渡口处设下了铁网,再由水师驻守,凡欲盗鱼者,必遭重创。” 这无疑是在告诉顾屹林,大绥此时就如这江中鱼虾,若得元夏庇护,必能安然无虞,外强欲盗者,必遭重创。 楼宿雪轻笑着摇摇头,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照萤:“棠月,你可有何见地?” 照萤顿了一下,拿起手边的筷子轻轻拨开覆盖在鱼身上的荷叶,露出下面垫着的竹篾:“沈大人只见肥鱼,却不见这底下支撑的竹架,南泓与众邻国正如这竹架,各自独立,却又相互支撑。” “大绥非江中鱼虾,天下鱼虾各有其味,如今这般又有何不好?为何非要强求那玉螺江的水流入云梦河中呢?” 卫珩挑眉,夹起那覆在鱼身上的荷叶:“各自独立,相互支撑……姜娘子以为,这荷叶能挡刀剑否?若有朝一日这荷叶破了,这鱼身可还能完好?” “荷叶自然不能挡刀剑,但能使鱼不沾底、不焦糊,国之相争,不止刀剑,南泓虽弱于兵甲,却强于商道,这一点,顾将军应该最知晓不过。” 卫珩不再争辩,只是静静看着她。 萧逐目光灼灼的看着对面的女子,初见时的惊艳已平息不少,今日一番见地,又叫他多了几分欣赏。 顾屹林若有所思的看着席间暗流涌动,终于开口:“今日各位贵人妙论菜式,实在叫在下耳目一新,既然菜已上齐,不如边吃边聊。” 照萤想起梦中的惨像,一时不知她今日阻止夏绥合盟,是否会加剧大绥灭亡? 关于她的兆梦之能,是在西楚灭亡后才确认的。 她自幼便常做同一个噩梦。梦里,父君的头颅被砍下,母亲自刎于殿前,兄长被穿心而亡,整个西楚王宫,被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 起初,众人以为那只是场噩梦,可这梦魇却长久的缠绕着她。 父王和母后为她遍寻名医无果,便向南泓女王讨了声名在外的楼宿雪来。 她就是在那时遇见师傅的,可那梦魇之症无药可医,病虽未治好,她却对炼药之术产生浓厚的兴趣,索性王后便让她拜了师。 西楚灭亡时,她从宫中逃出躲过一劫,却无处可去,城中四处都是追兵,幸而师傅及时赶到接应。 后来,师傅便将她带到了南泓,在那里,她头一次见到姨母和阿珺姐姐。 师傅带她进宫,她们在长长的回廊中走了许久。 一阵清越的“叮铃”声吸引了照萤的目光,她停下脚步,远处跑来一个身着怪异的少女,年岁看着与照萤不相上下。 “师傅,你何时回来的?” 少女轻快的跑过来,朝师傅撒着娇。 她耳侧的两条辫发拧作两股双环,鬓发间斜插着一串茶花配饰,服饰色彩鲜艳,阳光下,好似一只彩翼鸟在翩翩起舞。 她的两只手腕上都戴着一串银镯,她也看不清究竟是几个,轻轻抬手便会发出“叮铃”的脆响。 照萤下意识的退到师傅身后,师傅轻轻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别怕,这便是南泓国的公主,是你的阿珺姐姐。” 随即师傅招了招手,朝那少女道:“阿珺,这是阿萤。” 南珺跑过来,绕着她打量了一圈,随后露出和善的笑:“阿萤妹妹,我常听师傅提起你,你是来见我母亲的吧?我这就带你去。” 南珺从师傅手中牵过她的手,往那长廊深处走去,南珺的手心暖呵呵的,她稍稍放松了些。 见到她时,女王脸上落下一汪清浅的泪来。 她就是南泓女王南妫,她是母亲的亲姐姐。 听母亲说起过,她们姐妹自幼感情深厚,可自母亲嫁到西楚后,姐妹二人再未见过,如今母亲的死讯传来,女王却连收尸都不能去收。 “你就是阿萤吧,和你母亲长得真像。”女王拉过她,细细打量着,眼里是抹不开的悲伤。 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位女王也和自己一样,十分想念母亲。 她也同样看着眼前这位身戴华冠的女子,她发间簪着一只青鸟衔珠的金步摇,与母亲那支一样。 她看着女王,有些恍然的喊了一声:“姨母……”随即放声大哭起来,像从前在母亲面前哭那般,女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空荡的殿宇中只余留两人的哭声。 “可怜的孩子,到姨母这里就好了。” “母亲,阿萤妹妹,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何要哭?” 南珺还不知西楚灭国之事,见两人哭,也跟着哭了起来。 女王拉过两个女孩的手交叠在一起,嘱咐道:“今后你们二人便是亲姐妹,要相亲互助。” 本已无依无靠的她在那一刻似乎又有了一丝血脉的牵绊,从此,她发誓,要保护南泓,绝不能让南泓落得与西楚一样的下场。 第6章 摘星揽月 十八年前,南泓国司礼监姜无道喜得爱女,取名姜棠月,自幼娇养着,不曾出过宅子半步,谁也不知那姜大小姐长什么模样。 这个身份当然不是为照萤特意准备的,即便没有她,也会有那么一个人,去顶那姜棠月的位置,最后成为南泓国和朱弦司的一把利刃,刺进元夏的胸膛中去。 她知晓,像这样的清白身份,在那兰谷城(南泓国国都)中不只姜棠月一个,那些身份,都是给南风馆中那些孩子准备的,必要的时候便会启用。 在南泓的这三年,每日清晨,照萤与问幽会坐上姜府的銮金马车前往南风馆,她日日起早贪黑跟着师傅学药理,夜幕时,她会回到姜府,与“父亲”“母亲”一同进晚食。 姜氏夫妇对她不算太亲近,但也不曾苛待,更从未斥责过她一句,每到节庆之时,姜夫人会像寻常高门的母亲那样,为她裁几身十分得体的衣裳。 —— 昨日卫珩来将军府中,并未拆穿照萤的身份,或许他本就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虚张声势试探她而已,毕竟姜棠月这个身份是实实在在清白的。 方才外面送来消息,国相赵拓近日时常到行馆拜会元夏国君,恐怕是为合盟一事。 绥君昏聩,大绥的朝堂,国相赵拓和大将军顾屹林各占一半。 为绥国百年大计,赵拓主张连横,即寻求强国庇护,因而元夏提出联姻时,赵拓立时就劝绥君应下。 可顾屹林却始终未表现出明确立场,是合纵或是连横?是选择南泓或是元夏?尚无定论,偏偏顾屹林手握大绥军权,绥君也不可不过问他的意愿。 无论是劝说顾屹林还是刺杀卫珩,她们得快些了。 她相信,顾将军虽看似中立,心中还是偏向南泓的,毕竟他最宠爱的大女儿顾漫兮就死在那元夏人的手里,可照萤不知道的是,也是因那位元夏国君,顾漫兮才得以留有全尸、魂归故土。 顾将军爱女如命,照萤以为,要说服他,还需从顾宴兮身上着手。 寻常的日子,楼宿雪陪着顾夫人吃茶赏花,照萤和问幽陪着顾宴兮在房中做女红。 “二小姐近来感觉如何?” “劳姜娘子费心,这几日我觉着身子舒爽了不少,夜里睡的也沉了。” 祭月之后,顾宴兮又恢复了一贯温柔似水的模样,对她也十分和善可亲,一时间,照萤又觉着那日正逢祭月,团圆之日难免伤情,或许她只是太过思念才会与她说那些话。 “二小姐可知这云梦城中,有何吃茶赏景之处?我来了几日,还未好好逛过。” 这样枯坐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她患的是郁症,需尽快解开她的心结才好,照萤私下偷偷问过顾宴兮身旁的侍女,自大小姐身故后,二小姐不常出门,只是偶尔爱去那紫茗轩,一坐就是一整日。 听照萤这样说,顾宴兮果然率先想到了紫茗轩,客人开口,她怎好叫人独自前去?只得放下手中绣样,陪她们走一趟。 虽说是茶楼,可照萤看着那恢弘的门牌,实在是气派,她四下打量了一番,门口的马车一辆比一辆显贵,看来到此处喝茶的,多是些达官贵人。 掌柜的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朝顾宴兮拱手行礼:“二小姐来了,楼上雅间已备好,还是您常去的‘揽月阁’。” 顾宴兮微微颔首,领着她们进去。 “这紫茗轩的茶是整个云梦城最好喝的。” 揽月阁的位置极佳,窗户正对着楼下熙攘的街道,街道两侧便是云梦河,河上有人在游船,秋风拂过,卷起几片残叶悠悠的打着转。 “从前阿姐最喜欢来此处。” 顾宴兮定定的看着窗外,似乎在看一位很远的故人。 照萤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顾宴兮却忽然收了情绪,招呼她们坐下:“这里的云雾茶最是清冽,配着他们新做的桂花糕,可是这云梦城中的一大招牌,两位娘子尝尝看。” 说话间,店小二已端着茶盘进来,青瓷茶具莹润如玉,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一股淡淡的清香袅袅升起。 除了顾宴兮点的茶与桂花糕,还有十几样各式的茶点,问幽看得眼睛发了直。 “小二,可是弄错了?我只要了桂花糕。”顾宴兮看着那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茶点,疑惑问道。 “二小姐慢用,这些是隔壁‘摘星阁的贵客’点的,贵客说了,今日二小姐帐都由他来付,这些是那位贵客叫送来的,说是不知二小姐喜欢什么口味,便都上来尝尝。” 顾宴兮微蹙了蹙眉,这等事,寻常也不是没有过,可她如今正与那元夏国君议亲,是天下人皆知的,现下又有外人在场,若此事不说清楚,恐怕平白污了将军府的门楣。 “是哪位贵客?我可认得?” “小的不知,只知贵客是元夏来的。” 照萤和问幽立马警觉起来,难道是他? 顾宴兮听这话,脸色稍缓了些,“既如此,劳烦你领我去向那位贵客道声谢。” 她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转向照萤,“姜娘子,可愿与我同去?” 于照萤而言,那卫珩就像是只随时可能暴走的兽,在未将他弄死之前,还是避着些好。 “二小姐,我恐怕是吃坏了肚子,要失陪一会儿,不如让问幽与你同去。” 照萤朝问幽递了个眼神,问幽明了,那卫珩未必会注意她,还能探听顾宴兮与卫珩说了什么,再合适不过。 她既如此说,顾宴兮也只好作罢,只是她看向照萤的目光,又多了些意味不明。 两人正要出去,门外先传来一声男音,“二小姐,我家公子求见”。 照萤听出,是那日在将军府堂上说话的那位文生模样的人,也是那日在祭月大典上引开问幽之人。 糟了,这下恐怕是躲不开了。 照萤走到窗边,默默估算着阁楼的高度,若有何变数,只能跳窗而逃,她虽不擅武艺,在南泓时,也与南珺学了些凫水的本事,逃生应该不难。 瞧出照萤的异样,问幽的手搭在了腰间的短匕上,随时准备出鞘。 顾宴兮却仿佛对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浑然不觉,向身旁的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便出去引了人进来。 卫珩步伐不紧不慢,明明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一个抬眼,却叫人不寒而栗。 他身后跟着沈无尘和萧逐,一文一武。 问幽下意识的挡在照萤身前,目光锐利的扫过进来的三人,见到沈无尘时,问幽微眯了眯眼。 卫珩向顾宴兮微微颔首,“二小姐,叨扰了。”目光又微微在照萤身上掠过,“姜娘子也在。” 此时的卫珩半点没有君王架子,俨然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 “不知公子在此,有失远迎,是宴兮不对。”顾宴兮微微福身,十分得体。 “二小姐无需多虑,我家公子也是一时兴起,想来此处喝杯茶,没有扰了小姐兴致便好。” 沈无尘在身后打了个圆场,目光有意无意地瞟着窗边那一抹倩影。 他们今日本欲进宫与那大绥国君商议合盟之事,路过将军府时,却见二小姐与两位娘子上了马车,国君便着车夫改道,跟着来了此处。 萧逐不知事情原委,只当国君是满意这位未来夫人的,否则也不会巴巴地跟过来。 可沈无尘却知晓,这恐怕又与那位西楚公主有关,与此女共处一室,实在是危险。 顾宴兮顺着沈无尘的目光,才瞧见那俩人已退到了窗边。 顾宴兮收回视线,垂眸道:“怎会?三年前若非公子,我阿姐恐怕连具全尸也保不住,我还未谢过公子。” 照萤闻言,倏地抬眼看他。 她以为嫂嫂的尸体同父王母后一样,都于火海中化作一捧灰烬,没想到,卫珩竟将她扣了下来,待顾屹林千里寻来时,将她交还顾家。 如此,嫂嫂也算能魂归故里,真好。 可这样一来,只要萧庭一死,大绥与元夏便再无嫌隙,合盟就是板上钉钉。 萧庭一死…… 她看着卫珩,那人面无波澜道:“举手之劳,小姐不必挂怀,只是当年之事,在下亦无能为力,还请节哀。” 卫珩这话是与顾宴兮说的,余光却瞥向窗边的人。 当年,他是拦下了士卒砍向她的刀,将她带回了质宫,同时,也将身负重伤的顾漫兮一并带了回去。 他一早知晓,顾漫兮乃是大绥定远将军顾屹林的长女,若能救她一命,也算卖了顾家一个人情,可惜她伤得太重,未等郎中救治便已咽了气。 面纱下,少女隐忍的神色落入他的眼中。 顾宴兮抬眼看眼前的男人,他身姿挺拔,她落在他高大身躯的阴影中,那张周正的脸上带着几分冷峻与不羁,深邃的眼眸仿若幽潭,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一时令她有些心颤。 几人围坐在桌前,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期间,萧逐的目光不时在照萤身上流连。 尽管隔着一块面纱,依旧难掩她那冠绝于世的容貌,她美的实在太过张扬,萧逐自知如此不妥,可实在难以移开眼去。 “姜娘子,你方才不是说要去更衣吗?” 萧逐的目光毫不避讳,顾宴兮也看出了其中端倪,这才想起她方才说吃坏了肚子,憋了半晌,恐怕憋坏了吧。 卫珩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方才恐怕是为了避开他刻意找的借口吧。 “呃……现下舒服些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话头,萧逐连忙插了进来。 “早闻姜娘子医术了得,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俗。” “公子说笑了,我乃药女,不过懂些女子调养之道,对于医家救命的本领,我知之甚少。” “哦,那?何为药女?” 萧逐一介武夫,哪懂其中分别,只想着将军府既请了她来,自是有些医术,便想以此打开话头,与她亲近些。 “我随师傅学炼药,最专擅的~是毒药。” 照萤的嗓音柔和,说话时若刻意放轻几分,能叫男人瞬间骨头酥软,此时,她正用这样的嗓音,说着叫人骨背寒凉的话。 显而易见,萧逐很受用,他垂眸低笑:“姜娘子好生风趣。” 沈无尘摇摇头,这何谈风趣?萧将军要是知晓眼前的女子是何人,不知可还能笑得出来? “无妨,听闻姜娘子在南泓很受贵女青睐,我家有位小妹,自幼身子薄弱,不知可有机会请姜娘子去帮忙调养一番?” “姜娘子的药着实不错,我吃了两副,已觉身子爽快不少。”顾宴兮帮腔道。 照萤垂眸低笑,不答话,一副羞怯模样,心中却暗自思?,这或许是一个潜入玉京的好机会。 萧逐只当她是女儿家面子薄,并不为难她立即答复。 卫珩眸色沉了几分,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将对面女子的狡黠尽收眼底。 察觉到国君似乎有些不悦,此后萧逐便不再说话。 一场茶会下来,卫珩与顾宴兮相谈甚欢,旁的人都成了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