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萤不知晓,现场是否真的无人生还,她有些冲动,想去那地方看一看,可是理智又告诉她,卫珩此刻定然已经盯上她了,她若去了,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摇摇晃晃的走了半晌,目光不知该聚焦在何处,空空的看着周围杂乱的人影,问幽不知何时到了她身旁,她竟浑然不觉。
“你怎么了?”
“你去哪里了?”看到问幽时,她像一艘晃荡的小舟有了可以停靠的支点。
她拽住她的手,问幽感觉到她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一只胳膊上。
问幽垂眸,方才她看到一白衣男子,手里握着一把短匕,那刀鞘是用上等的乌木做的,鞘身上雕刻着神兽暗纹,想来里头的刀刃,也应是极上乘的,她看那男子一副文生模样,恐怕连刀都不会使,若真是如此,岂不白白浪费了一把好刃?
她瞧了瞧自己手上这把,先前照萤总爱拿它挖草药,刀锋已大不如前,正想着换一把,不如去问问那男子,他手中那把要不要卖。
于是她跟着男子去了,今夜街上人多,实在拥挤,一直到了云梦桥上,她才追上那男子……
照萤看了眼她手中握着的宝贝,想来她是得偿所愿了。
“发生何事?”问幽看她竟似比方才从将军府出来时还要魂不守舍,焦急问道。
照萤颤声道:“刺杀失败,她们……恐怕回不来了。”
问幽握着刀的手紧了又放,试图借此平静思绪,可眼眶还是忍不住泛了红。
师傅在将军府中,消息递不进去,她定然还不知晓,她们得快些回去。
相比照萤和问幽的悲痛,楼宿雪显得过于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一般,她忧心的是,若连今夜这般出其不意都不能成,日后他们定会更加谨慎,再想寻机刺杀恐怕更难了。
楼宿雪瞧着两个女孩魂不守舍的模样,轻叹了一声:“尸体无非就是拉到乱葬岗胡乱处置了,城中还有我们的人,会去收尸的。”
三年前那种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去,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再次袭来,照萤像跌落到了冰窟窿中。
“万一还有人活着呢?”
“活着,会比死了更痛苦。”楼宿雪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悲悯之色。
即便留了活口,楼宿雪也不担心卫珩会顺藤摸瓜找到她们,朱弦司的人,与死士无异,他们都与照萤一样,都是在元夏的暴伐中家破人亡的人,若实在撑不下去了,一颗毒药,便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照萤忍不住抽泣起来,那毒,是她亲手做的,咽下去,便能瞬息毙命。
待她平静下来,楼宿雪又继续追问她们今夜城中发生的事。
“这么说来,那卫珩已知晓你的身份?”楼宿雪脸上难得出现一丝愁容。
照萤恹恹的说:“我瞧他已经确认,只是我从未松口。”
“可他为何不将你直接带回去审问?”
“我不知,若是三年前他放我,或许是因为我曾替他解过围,但他此前也曾说过,只帮我一次,今时今日,我也摸不清他的心思。”
“你与他有何渊源?”
渊源,倒也谈不上,算上今日,他们也就见过三次面而已。
照萤初次见他时,是在西楚皇城的长街上。
彼时的卫珩还是个青涩少年,被众人围困在一家馄饨铺里,四下刻薄之语绵绵不绝。
“西楚的粮食就是喂了狗也不让你这夏人吃,滚回你元夏去。”
少年正襟危坐着,嘴唇抿成一条线,眉宇间充斥着一股冷意,是难堪?是愤怒?看不出是何情绪。
照萤她那时尚不知晓他便是元夏国送来的质子,命侍女去打探了一番。
他不过是想吃一碗馄饨,那店家看他付的银钱是夏人所用的天元币,便将那热腾腾的馄饨打翻在地,并出言侮辱,一时聚起了不少人。
“你夏人也配吃我西楚的东西,呸……”
“虎狼之国,禽兽不如……”
众人义愤填膺,不断地朝那单薄的身躯指指点点。
他眉峰紧蹙,垂着眼盯着地上泼洒的馄饨,目光森然。
“有钱不挣,我西楚人都是傻子不成?”
清伶的声音穿透人群,众人回身望去,是那位一向乐衷于行侠仗义的西楚小公主。
去岁她处置了当街纵马差点踩死人的富户,今岁她又替米粮铺掌柜的摆平了那横征暴敛的官差,如今,这皇城中已经无人不识这位娇蛮正气的小公主。
“公主,他可是元夏人。”
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大声喊道,全然没有冒犯公主的忌惮,只有对元夏人的痛恨。
“喊什么喊什么?本公主听得见。”
照萤双手叉腰走到人群中央,一副主持公道的模样,冲那馄饨铺的掌柜道:“人家付了银钱,为何不能买你这馄饨?”
“可公主,他是夏人……”
她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他身着一袭白衫,看得出衣料华贵,曾经应该也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可如今这身衣裳已经洗得旧了,但简朴中依旧透着素雅和英朗。
他冠发束得整齐,一双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模样生得倒俊朗,若非是个元夏人,恐怕要被百姓抢着回家做姑爷。
纵然她年纪小,可也知晓西楚与元夏,那是几世的愁怨。
西楚的先祖曾以合盟为由,将元夏先祖诱骗至皇城中杀害,夏人对西楚人的痛恨,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战场上遇见,更是分外眼红。西楚人被打怕了,自然也十分痛恨夏人。
西楚国弱,若是元夏不愿,可以不必将他送来为质,他既来了,便证明了夏人根本不想让他活着回去,可他若真死在西楚,只会给元夏多一个讨伐西楚的由头。
照萤拍拍那掌柜的肩,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劝道:“元夏人如何?他又不曾上战场杀人,看在本公主的面上,放他走吧,不过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人?
卫珩抬眸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嘲弄,自二王之乱后,他被送来做质子,人人都说他可怜。
可王权斗争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有无辜之人?父亲既败了,他们这些曾经依附于他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可惜他那位大伯终究还是心软,留了他一条性命。
“哎,公主,瞧见没,他还敢笑你。”掌柜的说罢就要冲上去揍他。
她眼疾手快的挡在了他的身前:“莫生气莫生气,为何不能笑?笑一笑才显和善嘛。”
那掌柜的愤愤的叹了一声,甩手而去,众人见公主这般维护,也只好作罢。
愤慨终不抵温饱,毕竟是个公子,谁也不能真的杀了他,若惹怒了元夏,遭罪的只会是整个西楚。
众人都以为他会抱牢公主这棵大树,毕竟有公主的庇护,他在这异国他乡,能过得舒畅许多。
可卫珩起身,一言不发,径直从照萤身边走过,风带起她身上一阵清寂的草木幽香。
“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像是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的往远处的质宫走去。
她气得在原地跺脚。“怎么如此不识礼数?”
——
“还有吗?”
还有……还有就是三年前西楚国灭的那一夜,她想过要杀他!
楼宿雪眼中出现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他们立场相对,可卫珩却救了她、放了她,如今似乎还想再放过她一次,这意味着什么呢?
她看着照萤这副曼妙身姿,胸脯鼓鼓,腰肢纤纤,任凭哪个男人见了都会忍不住侧目多看两眼的。
楼宿雪立马又打消了那个念头,她还太小,不到万不得已,她都会护着她,让她干干净净的长在那淤泥里。
楼宿雪瞥了一眼一旁垂眸的问幽,冷冷道:“自己去领罚。”
“是。”
问幽退了出去,轻轻将门阖上。
“师傅,此事与问幽无关,是我不曾探知那街上情况多变,才与她走散。”
“错便是错,无需诸多借口。”
问幽是照萤的贴身侍女,楼宿雪曾立下规矩,她要时刻跟在照萤身边保护她,若叫知晓两人分开,师傅便要罚问幽一夜不睡,在照萤屋前站到天亮,三年来都是如此。
从前照萤每每求情,师傅都不允准,于是她也同问幽一起站着,直到天亮。
她不明白,师傅为何对问幽那般苛刻,问幽明明将她视作母亲一般,可师傅却从未将对她的好分一丝一毫给问幽。
照萤看着那个身躯单薄的女子,有些心疼。
在南风馆,她与问幽初见,她一身劲装,只轻咳了一声,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儿恭敬的行了个礼后急忙退下,似乎很有威严,可她看着只与自己差不多大。
后来照萤才知晓,因为问幽是她们中最出色的,也是最得师傅喜欢的。
她捧着一身干净的衣裙进来,将它放在卧榻上后,便在师傅身旁站定。
照萤打量着她,她身材娇小、长相甜美,却束了男子发冠,与馆中那些女子不同,她的脸上未施粉黛,显得干净利落。
“阿萤,这是问幽,日后她会与你同吃同住,形影不离,你不擅武艺,问幽会护你周全。”
楼宿雪仍给她梳着发,并未侧目看问幽一眼。
“问——幽,真好听。”她朝那女子点头露出一抹笑。
“可是师傅,问幽与我要形影不离,那她自己呢?她没有要做的事吗?”
那时她总归还保有孩子的天真,问幽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
楼宿雪笑笑,淡淡地说:“问幽要做的,就是保护你。”
听闻这话,问幽又低下头去,眼中多了一抹忧色。
她不解,这天下间,人人都该有自己要做的事,可问幽与她一般大的年岁,她要做的事,又怎可能只与她这不相干的人有关。
问幽习武,跌打损伤难免,照萤曾梦见过,四下无人的夜里,师傅心疼的挽起问幽的袖子,替她敷上她亲自调制的药膏。
可唯独师傅给问幽上药的事,好似从未应验过。
月色依旧皎洁,只是似乎更高了些,照萤与问幽站在廊下,一同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心中各有烦忧。
“你在想什么?”私下里,问幽从不叫她小姐。
“我在想,我定要炼出一种药,无色无味,可以杀人于无形,如此,我便不用时时依靠你保护,说不准有一日,我也可以保护你。”
“可你如今不是也炼出一些毒药了吗?”
“不够!现在的这些,对付卫珩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