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南泓国司礼监姜无道喜得爱女,取名姜棠月,自幼娇养着,不曾出过宅子半步,谁也不知那姜大小姐长什么模样。
这个身份当然不是为照萤特意准备的,即便没有她,也会有那么一个人,去顶那姜棠月的位置,最后成为南泓国和朱弦司的一把利刃,刺进元夏的胸膛中去。
她知晓,像这样的清白身份,在那兰谷城(南泓国国都)中不只姜棠月一个,那些身份,都是给南风馆中那些孩子准备的,必要的时候便会启用。
在南泓的这三年,每日清晨,照萤与问幽会坐上姜府的銮金马车前往南风馆,她日日起早贪黑跟着师傅学药理,夜幕时,她会回到姜府,与“父亲”“母亲”一同进晚食。
姜氏夫妇对她不算太亲近,但也不曾苛待,更从未斥责过她一句,每到节庆之时,姜夫人会像寻常高门的母亲那样,为她裁几身十分得体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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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卫珩来将军府中,并未拆穿照萤的身份,或许他本就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虚张声势试探她而已,毕竟姜棠月这个身份是实实在在清白的。
方才外面送来消息,国相赵拓近日时常到行馆拜会元夏国君,恐怕是为合盟一事。
绥君昏聩,大绥的朝堂,国相赵拓和大将军顾屹林各占一半。
为绥国百年大计,赵拓主张连横,即寻求强国庇护,因而元夏提出联姻时,赵拓立时就劝绥君应下。
可顾屹林却始终未表现出明确立场,是合纵或是连横?是选择南泓或是元夏?尚无定论,偏偏顾屹林手握大绥军权,绥君也不可不过问他的意愿。
无论是劝说顾屹林还是刺杀卫珩,她们得快些了。
她相信,顾将军虽看似中立,心中还是偏向南泓的,毕竟他最宠爱的大女儿顾漫兮就死在那元夏人的手里,可照萤不知道的是,也是因那位元夏国君,顾漫兮才得以留有全尸、魂归故土。
顾将军爱女如命,照萤以为,要说服他,还需从顾宴兮身上着手。
寻常的日子,楼宿雪陪着顾夫人吃茶赏花,照萤和问幽陪着顾宴兮在房中做女红。
“二小姐近来感觉如何?”
“劳姜娘子费心,这几日我觉着身子舒爽了不少,夜里睡的也沉了。”
祭月之后,顾宴兮又恢复了一贯温柔似水的模样,对她也十分和善可亲,一时间,照萤又觉着那日正逢祭月,团圆之日难免伤情,或许她只是太过思念才会与她说那些话。
“二小姐可知这云梦城中,有何吃茶赏景之处?我来了几日,还未好好逛过。”
这样枯坐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她患的是郁症,需尽快解开她的心结才好,照萤私下偷偷问过顾宴兮身旁的侍女,自大小姐身故后,二小姐不常出门,只是偶尔爱去那紫茗轩,一坐就是一整日。
听照萤这样说,顾宴兮果然率先想到了紫茗轩,客人开口,她怎好叫人独自前去?只得放下手中绣样,陪她们走一趟。
虽说是茶楼,可照萤看着那恢弘的门牌,实在是气派,她四下打量了一番,门口的马车一辆比一辆显贵,看来到此处喝茶的,多是些达官贵人。
掌柜的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朝顾宴兮拱手行礼:“二小姐来了,楼上雅间已备好,还是您常去的‘揽月阁’。”
顾宴兮微微颔首,领着她们进去。
“这紫茗轩的茶是整个云梦城最好喝的。”
揽月阁的位置极佳,窗户正对着楼下熙攘的街道,街道两侧便是云梦河,河上有人在游船,秋风拂过,卷起几片残叶悠悠的打着转。
“从前阿姐最喜欢来此处。”
顾宴兮定定的看着窗外,似乎在看一位很远的故人。
照萤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顾宴兮却忽然收了情绪,招呼她们坐下:“这里的云雾茶最是清冽,配着他们新做的桂花糕,可是这云梦城中的一大招牌,两位娘子尝尝看。”
说话间,店小二已端着茶盘进来,青瓷茶具莹润如玉,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一股淡淡的清香袅袅升起。
除了顾宴兮点的茶与桂花糕,还有十几样各式的茶点,问幽看得眼睛发了直。
“小二,可是弄错了?我只要了桂花糕。”顾宴兮看着那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茶点,疑惑问道。
“二小姐慢用,这些是隔壁‘摘星阁的贵客’点的,贵客说了,今日二小姐帐都由他来付,这些是那位贵客叫送来的,说是不知二小姐喜欢什么口味,便都上来尝尝。”
顾宴兮微蹙了蹙眉,这等事,寻常也不是没有过,可她如今正与那元夏国君议亲,是天下人皆知的,现下又有外人在场,若此事不说清楚,恐怕平白污了将军府的门楣。
“是哪位贵客?我可认得?”
“小的不知,只知贵客是元夏来的。”
照萤和问幽立马警觉起来,难道是他?
顾宴兮听这话,脸色稍缓了些,“既如此,劳烦你领我去向那位贵客道声谢。”
她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转向照萤,“姜娘子,可愿与我同去?”
于照萤而言,那卫珩就像是只随时可能暴走的兽,在未将他弄死之前,还是避着些好。
“二小姐,我恐怕是吃坏了肚子,要失陪一会儿,不如让问幽与你同去。”
照萤朝问幽递了个眼神,问幽明了,那卫珩未必会注意她,还能探听顾宴兮与卫珩说了什么,再合适不过。
她既如此说,顾宴兮也只好作罢,只是她看向照萤的目光,又多了些意味不明。
两人正要出去,门外先传来一声男音,“二小姐,我家公子求见”。
照萤听出,是那日在将军府堂上说话的那位文生模样的人,也是那日在祭月大典上引开问幽之人。
糟了,这下恐怕是躲不开了。
照萤走到窗边,默默估算着阁楼的高度,若有何变数,只能跳窗而逃,她虽不擅武艺,在南泓时,也与南珺学了些凫水的本事,逃生应该不难。
瞧出照萤的异样,问幽的手搭在了腰间的短匕上,随时准备出鞘。
顾宴兮却仿佛对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浑然不觉,向身旁的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便出去引了人进来。
卫珩步伐不紧不慢,明明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一个抬眼,却叫人不寒而栗。
他身后跟着沈无尘和萧逐,一文一武。
问幽下意识的挡在照萤身前,目光锐利的扫过进来的三人,见到沈无尘时,问幽微眯了眯眼。
卫珩向顾宴兮微微颔首,“二小姐,叨扰了。”目光又微微在照萤身上掠过,“姜娘子也在。”
此时的卫珩半点没有君王架子,俨然一副谦谦君子的做派。
“不知公子在此,有失远迎,是宴兮不对。”顾宴兮微微福身,十分得体。
“二小姐无需多虑,我家公子也是一时兴起,想来此处喝杯茶,没有扰了小姐兴致便好。”
沈无尘在身后打了个圆场,目光有意无意地瞟着窗边那一抹倩影。
他们今日本欲进宫与那大绥国君商议合盟之事,路过将军府时,却见二小姐与两位娘子上了马车,国君便着车夫改道,跟着来了此处。
萧逐不知事情原委,只当国君是满意这位未来夫人的,否则也不会巴巴地跟过来。
可沈无尘却知晓,这恐怕又与那位西楚公主有关,与此女共处一室,实在是危险。
顾宴兮顺着沈无尘的目光,才瞧见那俩人已退到了窗边。
顾宴兮收回视线,垂眸道:“怎会?三年前若非公子,我阿姐恐怕连具全尸也保不住,我还未谢过公子。”
照萤闻言,倏地抬眼看他。
她以为嫂嫂的尸体同父王母后一样,都于火海中化作一捧灰烬,没想到,卫珩竟将她扣了下来,待顾屹林千里寻来时,将她交还顾家。
如此,嫂嫂也算能魂归故里,真好。
可这样一来,只要萧庭一死,大绥与元夏便再无嫌隙,合盟就是板上钉钉。
萧庭一死……
她看着卫珩,那人面无波澜道:“举手之劳,小姐不必挂怀,只是当年之事,在下亦无能为力,还请节哀。”
卫珩这话是与顾宴兮说的,余光却瞥向窗边的人。
当年,他是拦下了士卒砍向她的刀,将她带回了质宫,同时,也将身负重伤的顾漫兮一并带了回去。
他一早知晓,顾漫兮乃是大绥定远将军顾屹林的长女,若能救她一命,也算卖了顾家一个人情,可惜她伤得太重,未等郎中救治便已咽了气。
面纱下,少女隐忍的神色落入他的眼中。
顾宴兮抬眼看眼前的男人,他身姿挺拔,她落在他高大身躯的阴影中,那张周正的脸上带着几分冷峻与不羁,深邃的眼眸仿若幽潭,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一时令她有些心颤。
几人围坐在桌前,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期间,萧逐的目光不时在照萤身上流连。
尽管隔着一块面纱,依旧难掩她那冠绝于世的容貌,她美的实在太过张扬,萧逐自知如此不妥,可实在难以移开眼去。
“姜娘子,你方才不是说要去更衣吗?”
萧逐的目光毫不避讳,顾宴兮也看出了其中端倪,这才想起她方才说吃坏了肚子,憋了半晌,恐怕憋坏了吧。
卫珩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方才恐怕是为了避开他刻意找的借口吧。
“呃……现下舒服些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话头,萧逐连忙插了进来。
“早闻姜娘子医术了得,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俗。”
“公子说笑了,我乃药女,不过懂些女子调养之道,对于医家救命的本领,我知之甚少。”
“哦,那?何为药女?”
萧逐一介武夫,哪懂其中分别,只想着将军府既请了她来,自是有些医术,便想以此打开话头,与她亲近些。
“我随师傅学炼药,最专擅的~是毒药。”
照萤的嗓音柔和,说话时若刻意放轻几分,能叫男人瞬间骨头酥软,此时,她正用这样的嗓音,说着叫人骨背寒凉的话。
显而易见,萧逐很受用,他垂眸低笑:“姜娘子好生风趣。”
沈无尘摇摇头,这何谈风趣?萧将军要是知晓眼前的女子是何人,不知可还能笑得出来?
“无妨,听闻姜娘子在南泓很受贵女青睐,我家有位小妹,自幼身子薄弱,不知可有机会请姜娘子去帮忙调养一番?”
“姜娘子的药着实不错,我吃了两副,已觉身子爽快不少。”顾宴兮帮腔道。
照萤垂眸低笑,不答话,一副羞怯模样,心中却暗自思?,这或许是一个潜入玉京的好机会。
萧逐只当她是女儿家面子薄,并不为难她立即答复。
卫珩眸色沉了几分,他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将对面女子的狡黠尽收眼底。
察觉到国君似乎有些不悦,此后萧逐便不再说话。
一场茶会下来,卫珩与顾宴兮相谈甚欢,旁的人都成了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