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估摸着萧匀已经忙完,霍雪澄便带着银针去找萧匀。
刚一进院门,霍雪澄就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笼子。笼子里窝着一团雪白的毛球,听见脚步声,小团子警觉地抬起头,清透的蓝眼睛,湿润的黑鼻头,一对儿软乎乎还没有立起来的耳朵,是一只很小的狼崽。
霍雪澄隐隐有些猜想,他克制着心底涌出的喜悦还有想要揉搓毛茸茸的手,先去求见箫匀。
箫匀正坐在桌前,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到他走进来,也只是抬眸冷冷扫了一眼。除了第一次见面,这是霍雪澄第二次看到箫匀如此情绪外露,对方在生气。
莫非是昨天与三皇子的谈话不顺利?霍雪澄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箫匀与三皇子关系亲密,恐怕也不会对三皇子生气。
刚刚那点儿喜悦慢慢散去,霍雪澄选择了沉默。
气氛愈发古怪了起来,没过多久,箫匀转着轮椅坐回了床上,霍雪澄见状跟了过去,如往常一般,帮箫匀检查恢复情况,略微调整了针法。
直到落完针,霍雪澄都没有说话。
“今天怎么不说话了?”
每次治疗时,霍雪澄都有说不完的话。萧匀并不想搭话,但耐不住霍雪澄问的次数多,开口回答了第一次,后面就有了无数次。
有时,霍雪澄会问各地的风土人情。箫匀领兵征战,去过很多地方,对这些问题自然应答如流。他讲述的时候,霍雪澄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越听越亮,清透的眼睛里装满了向往与希冀。每当这时,箫匀总想为对方做些什么,好让这双眼睛永远盛满笑意。
有时,他们会聊聊武学和医术。霍雪澄自幼跟着外祖父上山采药,去偏远的地方治病救人,跋山涉水,身体不算弱,但没有习过武,对此非常好奇。箫匀偶尔会给对方讲解基础的功夫招式,然后看着霍雪澄比划着玩。作为回报,霍雪澄常常提醒他哪些招式易损伤筋骨,又该如何调养之前的暗伤。
有时,霍雪澄会讲讲看过的书。萧家世代积累,藏书浩繁,但萧匀年少时不是那种坐得住的,后又领兵在外,认真读过的书不多。而霍雪澄心性沉静,所读之书又多又杂,除非是讨论兵法,但凡说起诗词歌赋、风物杂学,萧匀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他们会说很多话,但话题都是由霍雪澄开始。
后来萧匀意识到,霍雪澄是怕他疼,所以在用这种方式转移他的注意力。
萧家对待孩子足够严苛,萧匀从小野蛮生长,即便是父亲母亲,也从未这般对待过他,他也不能喊疼。霍雪澄的这种举动,软绵绵地戳在了萧匀心上,让人心软至极。
箫匀渐渐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是以当霍雪澄一直保持沉默时,昨天残留的那一点儿不爽,就变成了另一种更难描述的情绪,因此萧匀率先打破了沉默。
“将军上次说不痛了,没必要再说些没营养的话打扰将军。”
他只是绷了绷脸,霍雪澄倒是先闹起脾气来了,箫匀哭笑不得。
“看到外面的小东西了吗?送你的。”
尽管之前有过猜测,听到箫匀亲口说出来,霍雪澄还是觉得心尖一颤,抬头迎上了萧匀的目光,“无功不受禄,将军送我东西做什么?”
萧匀看向了自己的腿,“你想做的许多事,我暂时没有办法陪你去做,只有这个我可以送。”
萧匀可能是误会了,霍雪澄心想,他从未想让萧匀陪他做什么或者送他什么,他只是想让萧匀快点儿好起来,然后,各自走向各自的路。
“谢谢将军。”
看着霍雪澄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箫匀皱眉问道,“怎么还不开心?”
“将军今天心情也不好。”霍雪澄将问题抛了回去,“是雪澄做错什么了么?”
“嗯,是你的问题。”
霍雪澄一愣。
“昨天跑出去,玩得高兴吗?”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霍雪澄笑了,没有直接回答,开始转移话题,“京城繁华至极,雪澄都要看花眼了。”
“出去玩比给本将军看病还要重要,看来金子你是不想要了。”
“樱桃酥酪酸甜可口。”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恰好形容了霍雪澄此刻的心情,“我请将军吃好不好?将军教我驯小狼。”
箫匀也不明白,怎么就在那段稀奇古怪、没什么意义的对话之后,他就坐到了院子里,吃着一碗甜到发腻的东西,看着霍雪澄一本正经地教傻狼崽“趴下”和“起立”。
小狼崽毫无野性,跟他的新主人一个模样,软绵绵的,哼哼唧唧。新主人足够溺爱,驯了半天什么都没驯成,反而让狼崽子吃得肚皮溜圆。
这样不行。
箫匀放下碗,碗与桌子相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将一人一狼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我安排人去驯,驯好了再给你玩。”
“也好。”霍雪澄点了点头,“不过我也想跟着去看看,可以么?”
“嗯。”箫匀又想到了什么,继续问,“会骑马吗?”
“骑过。”没人教过霍雪澄这些,他之前为了赶路,从马上摔下来几次,才勉强学会,“但骑得不好。”
“那你一起,学会骑马,以后可以带着它去捕猎。”
骑着马不摔下来大概是霍雪澄能达到的极限了,射猎则超过了他的能力。
霍雪澄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但我也不会射箭。”
箫匀没忍住笑了,“我也没指望你能射中。”
“……”
“跟着我就好了,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射给你。”
天气真变热了,霍雪澄心想,不然为什么他的脸那么烫,心跳那么快?
*
箫匀的腿恢复知觉后,霍雪澄开始帮箫匀寻找走路的感觉。
太久没有走路,腿变得不像自己的,难以听从指令做出相应的反应。加之肌肉萎缩严重,哪怕这半年来霍雪澄一直在想办法,现在这双腿的力量还是远远不够的。
在箫匀尝试站立之前,霍雪澄准备先带对方做一些练习。
“用力踩我的手。”
箫匀躺在榻上,双腿弯曲,脚踩在霍雪澄的掌心。听到霍雪澄的话,箫匀开始用力,但不管怎么努力,落在霍雪澄手上的只是沉坠,几乎察觉不到切实的力量。
几次尝试后,箫匀难免急躁,现在他在霍雪澄面前几乎不掩饰情绪。
“别急。”霍雪澄的手从萧匀的脚下抽出,落在了萧匀大腿后侧相对靠近腰部的位置,“可以感觉到我的手吗?”
霍雪澄手掌温热,隔着单薄的衣料可以感觉到,萧匀轻轻应了一声,“嗯。”
“我手碰到的地方先用力。”为了更方便萧匀,霍雪澄的手稍稍离开了一点儿,“来,贴我的手。”
察觉到箫匀腿部压到自己手上的力量,霍雪澄将手挪开,从大腿移动到膝窝,“跟着我的手,慢慢感觉,不要着急。”
霍雪澄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萧匀给予反应,他迎着萧匀的视线,眼神中带着鼓励,但更多的是心疼。
两人的目光紧紧交缠,萧匀忽然伸出手,攥住了霍雪澄空着的的手。
因为一直用力,萧匀的掌心沁满了汗,有些黏腻,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越握越紧,如同抓住湍流中唯一的浮木。
这是一个让人感到疼痛的力道,但霍雪澄什么都没说,只是回握住了萧匀的手。
霍雪澄的手离开膝盖,逐渐向下,小腿后侧,足踝,然后托住箫匀的脚,这次,对方实打实地踩在了他手上。
而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已经让箫匀满头大汗,但对方的眼睛亮得惊人。
“看,这样不就成功了?”
“嗯。”
“我们再做一次。”
霍雪澄带着箫匀以相同的方式又练了两次,但很快,萧匀腿部的肌肉就开始不正常地颤抖,已经到了今天的极限。
“今天有很大进步。”
今天的进度让霍雪澄很开心,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萧匀又不是小孩子,对方有着远超常人的坚韧意志,也不需要他的鼓励,于是笑了笑,赶忙洗净双手,拿着浸湿的帕子帮箫匀擦脸。
“所以呢?”萧匀享受着霍雪澄的服侍,“有什么奖励?”
“将军那天不是想吃烤羊么?我让小厨房做。”
前几日聊天的时候,萧匀回忆起之前在西北与军中将士们一起吃烤羊喝酒的日子,可他现在药不离口,羊肉自然是吃不得了,但越是这样,心里就越是向往。不过他也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没想到霍雪澄记着了。
萧匀笑了,“可以。”
就这样,霍雪澄每天都会过来陪着箫匀练习,但这天箫匀却没等来人。
“小公子说他身体不舒服,怕将病气过给您,今晚就先不过来了。”白叶按照霍雪澄说的,一字不落地报给了箫匀。
“哪里不舒服?”
箫匀仔细回想着早晨见到霍雪澄的情景,看起来一切正常,只不过,霍雪澄的手比平时冰了一些,脸色也白了一点儿,不过这两天天气不好,箫匀就没多想。
但此时,箫匀立刻想起了什么,脸色陡然一变,没有犹豫地出了房间。
而这也是箫匀回到将军府后,第一次主动离开这座院子。
*
霍雪澄觉得自己有点儿倒霉,在这种事情上出了纰漏。
与记忆相比,箫匀的伤势更加严重,霍雪澄思前想后,保险起见,还是在箫匀的药里面加了自己的血,而事实证明,这样做的效果确实更好。
担心箫匀觉得恶心,霍雪澄躲躲藏藏,做得十分隐蔽,他在自己左侧手臂上划了个口子取血,也不容易让外人察觉。
但是取血次数多了,可着一个伤口划,昨天就不怎么出血,霍雪澄也没多想,随意地补了一刀,结果位置不太巧,力道又有点儿大,血流不止,导致他有点儿虚。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霍雪澄长吁短叹、头晕眼花地躺在床上,只希望伤口赶紧愈合,生出更多的血,将这股虚弱劲儿过去,万一被萧匀发现就不好了。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霍雪澄听见了轮椅滑过地面的声音,然后闻到了淡淡的药香还有安神香的味道。
他后来问过箫匀,没想到对方会喜欢自己身上的味道,于是霍雪澄就改了安神香的方子,萧匀身上有着和他一样的味道,只不过萧匀还在喝药,安神香的味道中就混了一点儿药味儿,微微发苦,霍雪澄觉得很像箫匀这个人。
“箫匀……”
“哪里不舒服?”
本是无意识地呓语,没想到会听到清晰的回应,思绪回笼,霍雪澄瞬间惊醒,看到了他床前的箫匀。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片刻,霍雪澄噌地坐了起来,“将军,你怎么……”
霍雪澄知道,箫匀不愿意走出那个房间,那座院子,对方再怎么洒脱,心里还是有道没有迈过去的坎儿。
他一直尝试着,尽量用对方不排斥的方法,将外面的事物传递进去,比如那一束带着雪的红梅,比如那些说不完的游记故事,比如那一碗酸甜的樱桃酥酪。
事实证明这些做法都是有用的,萧匀那天走出了房间,即便只是走到了院子中。
霍雪澄正高兴于箫匀走出来,但很快就发现对方的脸色极为难看,风雨欲来。
“哪里不舒服?”
“我只是……”霍雪澄嘴唇翕动,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箫匀的动作更快,一把握住了霍雪澄的左臂,将人拉到了自己面前,手下微微一用力,霍雪澄就倒吸了一口气。
见状箫匀松了力道,但是没有松手,“说实话。”
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霍雪澄看着萧匀的眼睛,缓缓开口,“就是将军知道的那样,我不知道传说‘辟厄之体’都有什么功效,但我的血确实可以治病、疗伤、解毒。”
“将军查到的应该没有错,外面那些传闻应该也没有错。”
“我可能只有这点儿用途了。”
萧匀眉峰陡立,目光冷了下来,霍雪澄一眨不眨地看着萧匀,观察着对方细微的表情,声音越来越轻,“如果将军需要,给我足够的报酬,我可以帮将军做任何事。”
为了让三皇子帮忙出头,促成娶“既不会带来麻烦、又很好处理掉、且身份低微能让各方满意的”霍雪澄这件事,箫匀确实拿对方是“辟厄之体”的事情做了文章,也给了三皇子足够的诱惑,毕竟谁都有生老病死,这样一个有用的人被他们掌握在手里,可以谋求到的利益不可谓不多。
但那些不过都是忽悠三皇子的话,箫匀不相信有这样的人,即便有,他也不会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他想要的东西不需要用别人的血或是生命去交换。
然而,事到如今,最先从中获利的竟然是自己。
萧匀恼于没有更早察觉到这件事,又担心霍雪澄的身体因此出现什么问题。然而霍雪澄都在说些什么?他真想撬开霍雪澄的脑子看看是怎么回事,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重要,怎么能漠不关心地说出这样的话?
“你对治腿的事情没有把握,所以才会这样做,对么?”
霍雪澄一怔,点了点头。
“你应该跟我说,而不是这样伤害自己。”
萧匀的表情很难看,有对霍雪澄的气,但更多是气自己,“你知不知道身体有多么重要,生命又有多么贵重,你不应该伤害自己,更不应该将自己当做交易品。”
“如果你没有把握,那就在我身上试,别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霍雪澄还是有些愣,“将军不需要我帮你做事?”
“不需要。”
萧匀本要检查一下霍雪澄的伤,但越想越气,心里有火发不出,抬手在霍雪澄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在你心里,本将军就是这种人?你是我的恩人,我却要利用你?我箫匀没这么不堪。”
“我只是想要更快地治好将军。”萧匀一直握着他的手臂,那块皮肤已经变得滚烫,“没有别的意思,将军不需要自责,是我自己想要这么做的。”
萧匀掀开了霍雪澄的衣袖,就看到小臂上包扎起来的伤口,“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更不许再用你的血。”
“霍雪澄,记住我说的话。”
“我记住了。”
“真的记住了么?”萧匀冷冷哼了一声,“要是被我知道你不听话,后果非常严重。”
“我记住了。”
“嗯,已经不早了,你继续休息。”
霍雪澄已经睡不着了,从床上起身,随意地披上了外袍,“我送将军回去。”
夜色渐沉,一轮弯月悬于檐角,洒下碎玉般的清光。将军府四下寂静,只能听到轮椅摩擦地面的声音。
霍雪澄推着箫匀慢慢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走到一个岔路口。
左侧的路通往萧匀的院子,右侧则通向将军府的花园,现在花团锦簇。
“将军,要不要去看花?”
萧匀难得出来,霍雪澄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想带对方在外面多转转。
“现在花开得正好呢。”
“你上次说梅花开得正好的时候,除了你摘的几枝,其他可都是光秃秃的。”
“……”
真是,很煞风景的。
“将军放心,我保证,开得正好。”
“嗯,那去吧。”
于是两人走向了另一条路,月色如纱,将两道身影悄然拉长,又于青石板上无声交叠,密不可分。
如同命运提笔重书,人生再难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