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坊之东乃是宝刹寺,中隔一长街,即是江宅。
朱门深深,柳枝黯垂。回廊曲折处,凉风习习,竹影潇潇,偶有几声凫鸨的振翅声。
江沉玉回来的不是时候。仆妇们说,祖父与父亲还未下朝,祖母则去了宝刹寺,参加行香法会。
“行香法会?有什么人过世么?”江沉玉沮丧地垂着脑袋。长辈们都不在,他只好去了大哥处。
江沁捧着本古籍,闻言睃了他一眼,逐客道:“你也累了,去休息罢。”
“是,大哥。”江沉玉正要离开,突然察觉大哥只提了三个人,于是问道:“大哥,那母亲与阿姐也一道去法会了么?”
江沁整个人顿时僵住了。
占据大半墙面的窗棂后,栽着松柽白杨。攒青凝翠,游影婆娑。一阵疾风袭来,他手里的书页哗啦啦地翻动起来。
“大哥?”江沉玉盯着长兄失神的脸孔,心莫名地狂跳不止,“大哥,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江沁缓缓地看向弟弟,恍惚间,似乎再度窥见了那张倾国倾城的美人面。
那是弟弟的生母,被关在小佛堂里。
他只见过女人一次,就深深记住了那张脸。
他觉得江沉玉不说话的时候,才比较像那个人。
女人高高在上,犹如东都窟画上神秘的迦陵频伽,又好似囚在宝刹禁地的雪白莲花。仆妇们闪烁其词的只言片语,拼就出她的薄情与冷酷。
“大哥你怎么了?家里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
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嗓音令他回神。
江沁犹豫了一瞬,“啪”的一声合上书,道:“三郎,卢氏已经不是母亲了。”
“为什么?”江沉玉急急问道,“母亲她、她受伤了吗?她在哪儿?她、她、她回岳阳了?”
“这是圣人的旨意。平宣王已死在狱中,圣人将他废为庶人,妻子儿女一并处死。”江沁闭上眼,“府中门客幕僚皆恣肆凶恶,逆乱不道,处以极刑,并夷其族。”
梨花木的书案上,笔墨纸砚似都蘸饱了死意,沉沉无力地瘫着。
江沉玉不解:“可、可这跟母亲有什么关系?”
“三郎,萧徽的幕僚中,有一个名叫卢方的,”江沁睁开眼,反问道:“你见过的,不是么?”
“我?我见过的?”江沉玉愈发糊涂,眉头打结,喃喃道,“卢方?卢方是谁?”
江沁定定地瞧着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弟弟,见他想不起来,冷冷地提醒道:“听说宫变那晚,你勇猛威武地砍了卢方的脑袋,不记得了?”
那个被叫做“卢先生”的文士,他叫卢方?
“是他!”江沉玉猝然睁大了眼睛,惊呼道,“他、他是卢方,可是——”
“你忘啦,”江沁的眼中隐含讽意,“母亲也姓卢。”
“他?母亲,我,”江沉玉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可我从来都没见过他,他、他也没来家里,这、这算什么。”
少年的脸孔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阴翳,他的嘴唇也呈现出惨败的白,像一只惶惶无措的小兽。
江沁轻轻道:“这个人和母亲同出一族,在五服之内。”
这是大人们的决定。
宫变平息没多久,祖父得了消息。唯恐受到牵连,他即刻动身进宫。圣上不在,他唯有在太子殿下面前,竭力地吐露家族的忠诚与无辜。
太子必是将两个孩子的故事告诉了他,江沁想,那一刹那,祖父的心中该是多么的欣喜。
江沁第一次听到祖父对三郎那样的大加称赞,口中不住的对祖母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如此一来,只需彻底同卢氏撇清关系,就万事大吉了。
于是父亲写了休书。理由也是现成的,她无子。前些日子下了雨。卢氏染了风寒,吃了几贴药,也无甚起色。在见到那封休书后,她就彻底病倒了。
卢氏父母双亡。当年收养她的姑母已经过世,姑父另娶。她生了病,就算要回老家的祖宅,也很困难。最后,由祖母做主,暂且将她安置在城郊的庄子上养病。
为了同太后、平宣王一干人等撇清关系,休妻弃子的朝臣不算少。祖父这样做,亦无可厚非。
五年之中,江沁与卢氏除了寻常礼节,并不怎么交谈,说过的话还没牙牙同他讲的多。他三岁启蒙,十三年的圣贤书读下来,父子君臣这四个字已深入他的骨肉魂灵。
江沁不知道该责怪谁,只好竖起尖刺,扎向第一个刨根究底的人。
“大哥,那母亲人呢?她去哪儿了?牙牙呢?”江沉玉问道。
小孩子总是意外的很固执,况且,他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呢。他同自己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江沁没想隐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他没有立刻回答,是因为想起了那天傍晚的场景。
雨后的晴空下,一辆青篷马车徐徐驶去。车辙声、咳嗽声与小孩的哭闹声交叠萦绕,不绝于耳。他倏地想起了亲生母亲那张苍白的病容、神神叨叨的梦呓。
“母亲在庄子上养病。”江尺素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她一身家常衫裙,攥着块半新不旧的帕子,眼角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了。
侍女阿述说三郎君在大郎君房里,说了许久的话。
江沉玉这么久没回家,一来听说他在宫变时受了伤,二来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江尺素有些担心,就跟过来看看,不想正听到他在问卢氏。
“阿姐!”江沉玉有几分惊喜地唤她。
“你的伤怎么样了?”江尺素走上前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
江沉玉挥挥胳膊:“阿姐你瞧,我已经好了!”他嗓音一高,就又细又哑,像挤出来的。
“那就好。”江尺素听他声音,眨眨眼,心道:三郎这个年纪变声,倒是早了些。她见大哥无甚反应,只得柔柔一笑,摁下不提。
江沁垂下眼帘,淡淡道:“宫里的御医自然比府上的要好。”
听大哥这么说,江沉玉忽道:“也不知道母亲的病有没有好,不如,咱们去庄子上看看她吧!”
江沁猝然抬眸,江尺素也惊诧地看向他。
江沉玉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母亲在哪个庄子上?是南郊种了很多桃花的田庄吗?”
“怎么会是南郊呢。那里地狭人稠,果林庄子也多。是西南的庄子。”江沁摇摇头,心中极为动摇,说话也带着迟疑,“此事,还需、还需问一问祖父。”
江沉玉盯着他,没有错过兄长动摇的神情。他忽地仰起脸,拍拍胸脯,一派天真烂漫地说道:“祖父?祖父一向宽宥和善,他一定会同意的!”
“呃......”
江沁看着他欢欢喜喜地就往外跑,慌忙站起,也顾不上风雅,大声嚷道:“三郎!你去哪儿?!”
江沉玉人已跑出门外,闻言停了停,高声回道:“牵马!出门!”说完,他又对同样惊愕的江尺素自夸道:“阿姐!阿姐!我还没告诉你吧,六殿下叫人教了我骑马!咱们骑马去,比马车快多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骑了几天的马?别把自己摔下来。三郎,三郎?!”
江沁听着弟弟这一连串的胡话,不住地摇头,又指着他的背影叫了两声。
不想,江尺素倏地朝他行礼,“大哥,我、我同三郎一道!”说着转身奇快地离去,一双绣鞋登云踏雾,不多时也没了身影。
远处竹林间飘来难听的少年高音,“大哥也去吧!”
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后,江沁拉着缰绳,车内载着三个孩子,正往城西方向驶去。
一路上,他百思不得其解,心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江沉玉说要骑马去,他作为长兄当然不会允许。兄弟二人僵持不下,相认以来头一遭起争执。
身侧的仆从都不敢说话。
这时,小妹牙牙扯了扯两人的袖子,细细道:“大哥,三哥,我们还是坐马车吧。”
小妹一贯的乖巧伶俐。江沁摸摸她的小脑袋,颔首道:“还是牙牙懂事。”
“......好吧。”江沉玉沉默片刻,又提议道,“那我驾车吧。”
“不行!”江沁记得他胳膊受了伤,矢口否决。
眼前的小孩垂着脑袋,不高兴三个字围着他转来转去。
江尺素看看大哥,又看看三弟,轻轻道:“三郎,其实阿姐也会驾车呢!”
江沁瞪大了眼睛,看着足不出户的妹妹,长叹口气:“还是我来吧。”
他是长子,继承的重担压在他的肩上。家里找到三弟的时候,他也有几分欢喜。可惜,三弟久囿乡野,言行粗鄙,难成大器。
二弟死后,祖母更是对他耳提面命。毕竟,多少世家豪族,皆亡于后继无人。他没有强烈的口腹之欲,也对服玩嬉戏毫无兴趣。
江沁与兄弟姊妹平日不过点头问好,鲜有交谈。在他看来,尺素文秀,沉玉还算安静,牙牙虽小,大抵也是乖觉的。没想到小孩子闹将起来,会是这个样子。
三弟居然是这样的野性难驯,他吃惊地想,以至于忘了遣人去问问长辈们,就在牙牙与三弟的欢呼声中驾了车。
怎么能这样全无章法的胡乱行事?江沁一路都皱着眉头,心道:真是太胡闹了。可他为什么就这么答应了呢?
直到再次见到卢氏,江沁才恍然大悟。
女人正坐在妆镜前。她瘦得吓人,面色黄中带白,两颊凹陷进去。
仆妇远远就瞧见马车,有小厮率先来报,说车上坐的是家里的郎君娘子们。于是,卢氏挣扎着坐起来,梳了头发,见脸色太差,还擦了点粉。
“阿娘!”
小妹牙牙火急火燎地飞奔过去,扑在卢氏怀里,问:“阿娘好些了么?”
卢氏轻轻地应了一声,还没能开口说话,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沾在帕子上,卢氏将它团起来,递给拿着发梳的婆子。
几个孩子都跑了过来,围在她身边。
江尺素握着她的手,小声惊呼:“您的手好凉!”
卢氏对她笑了笑,柔声道:“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她的嗓音很低很轻,像浮在滚水上的茶末,但还算精神,挨个同他们说话。
屋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苦味。卢氏每说两句话,就要咳嗽几声。
几个孩子看不出来,江沁却看得很明白。
春秋几度,他仿佛又见到了病重的生母。
就在他失神的当口,江沉玉走到床榻边,难得摆起了少爷脾气,皱着眉头斥道,“你们就给夫人盖这个?”
田庄的婆子见他生气,忙赔笑解释道:“小公子,这是庄子上最厚实的了。”
江沉玉支使她们多拿了两床被褥,又要了热水装在小铜壶里,用来暖手。
或许是暖壶的热意,又或许只是她咳过了头,卢氏的双颊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显得气色不错,眼睛亮得惊人。
“阿娘!阿娘!”牙牙觉得母亲好多了,于是高兴地去蹭她的脸颊,“阿娘什么时候回家?”
童言无忌,江尺素和江沉玉一时无话。
卢氏眼中满含哀伤,抚了抚女儿的脑袋,哄道:“很快呢。”
江沁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太像了,同母亲那时太像了,他不可抑止的往最坏处想,或许卢氏不会好了。
但江沉玉不这么看。他扯了扯江沁的袖子,说:“大哥,咱们回去,去请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