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四时歌》 第1章 望仙 暮春三月,阴雨交织。长安城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坊间落英缤纷,远远望去,似流云彩霞。 这一日,云销雨霁,曜日初升。 长乐坊中,护国公府的门口络绎不绝,热闹极了。青衣仆从忙得脚不沾地,正将一抬抬笼箱搬上马车。 最前头的马车窗牖里,探出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来。 “行了行了,快到时间了!”那名少年朗声催促道。日光下,他头上戴着的玛瑙宝冠熠熠生辉,格外耀眼夺目。他是护国公傅老将军的幺孙,叫做傅临风。 宫里下了旨,选他做皇子伴读。今天是入宫的时候。 家中对他多有疼爱,母亲南康郡主更是恨不能将所有的好东西都收拾了,一并装上马车,给儿子送进宫里去。 可惜宫内只许带一名仆从,不然这浩浩荡荡的,能摆出个仪仗队来。仅仅是现在这番阵仗,就险些将路给堵了。 离护国公府不远,宫里出来的马车正等着他们。 领头的骏马上,一名男子翻身而下,朝傅家嬷嬷施施然走去。他身长八尺、魁梧壮硕,着一身绯色袍衫,再兼之宽额圆面、厚耳长垂,瞧上去似一尊欢喜罗汉。 只见他面带笑意,朝那名婆子笑道:“老奴奉陛下口谕,来接傅小公子入宫。” 傅家婆子早就认得他,赶忙见礼,恭谦道:“原来是王公公,真是失礼。” 她是傅临风的奶娘,穿了件银灰的绸衫,发鬓簪着一支锦云红,是时下长安城风靡的戴法。 “不妨事,”王逢吉微微一笑,道:“多等一会也不打紧。”这是实话,傅临风并不是第一次进宫。 南康郡主同皇后是手帕交,时不时递牌子进宫,同皇后闲话家常。进宫对他而言,已是稀疏平常的事。傅临风同几位皇子相熟,此番入宫,就是做六皇子的伴读。 那婆子也跟着陪笑,窥了一眼四周,才凑近了,压低声音:“郡主道是我家小郎莽撞。往后,还需您多多指点。”说完,她从袖中递出沓叶子金来,裹在帕子里,仅露个金灿灿的角。 “这,郡主真是客气,”王逢吉手法奇快,将金子揣至袖中,笑得一双小眼眯成细线,“小公子同六殿下交情这般好,何须老奴多嘴呢。” 傅家妇人见他收了,顿时放下心来,逢迎道:“哪里哪里,王公公一句话可够我们小郎受用许久呢!” 他们在这头来去正欢,倒是苦了等在车马里的几人。 车窗被微微顶起一点,又很快地缩了回去。里头坐着的是另外两位伴读,一位是没落公侯的偏房次子,名唤言子笙。字是书院的老师取的,叫守真。 之所以选上是因为读书实在太厉害。小小年纪,在书院已有神童之称,由一位惜才的校书郎举荐。 不知怎么,消息传到了郭惠妃的耳朵里。她正愁五皇子的学业,当即便指了他同郭家儿郎一道做伴读。 这可真是有苦说不出。郭惠妃是个跋扈张扬的性子,她生养出来的五皇子也同母亲如出一辙。言子笙被家中长辈耳提面命,教他千万要忍耐,莫要得罪了皇子殿下。 他本就是循规蹈矩的性子,现下更添几分惶恐,脊背挺得笔直,哪怕是坐在马车里,也丝毫不肯懈怠,生怕失礼于人前。 身上穿着新做的袍子,还未浆洗过。雪白的领顶着脖颈,擦出道浅浅的红痕来。 他带着的书童也和他一样,神情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外头一阵闹哄哄的。相较之下,自己离家时更被衬得冷落。 言子笙久等王逢吉不回,不免又焦又苦,略带赧然道:“都快巳时了。是不是要略微催促一下?”这话自然是对着车内唯一的同伴说的。 可是言子笙目光游移,虚浮不定。他诚然性子怯懦,却也不至于如此瑟缩。 盖因眼前的少年姿容太过出色,让言子笙有些自惭形秽。 “守真,无碍的。今日进宫是为了先安顿好。真正同皇子们一处念书,要到谷雨之后,”回答他的是江中丞家的孙儿,名唤江沉玉,字士衡。他身着一袭银丝月白缎,外套霜色纱衫,如烟似雾,衬得他好似方外仙山上的鹤,喙衔白梅,新羽如雪。 “多谢士衡兄指点,”言子笙赶紧拱手道谢,又忍不住好奇问道:“只是,不知士衡兄是哪位殿下的伴读呢?” “是六殿下。”少年嗓音悦耳,语调温柔,宛若春风拂柳。 “听闻六殿下幼而岐嶷、博洽群书,”他略一抬眸,转瞬间又垂下眼帘,“是宫里出了名的聪颖呢。”语气夹杂着羡慕。 他原本是不知道这些的。如今被选进了宫,家中自然会多处走动,讨些消息来听,省得犯了贵人忌讳。言子笙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盯着少年湖蓝色的衣角。 这个时候,车马总算动了起来。衣袖间光影浮动,犹如波光粼粼的湖面。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 言子笙伸手抚了抚身上的新衣,惆怅之中,听到江沉玉发问。 “你刚才说‘幼而岐嶷’是什么意思?” “啊?” 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盯着他,亮晶晶的,等着言子笙解释。 他虽然心里觉得奇怪,却也老老实实地细说分明,“《大雅》有云‘诞实匍匐,克岐克嶷’。岐为善会意,嶷指能辨物。”说完还疑心对方在考校自己,反复回想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言子笙抿着嘴唇,手掌紧握成拳,犹如面对一场猝不及防的考试。 谁知,江沉玉恍然大悟地笑道:“原来是这个意思。”他这副样子,明显就是真的不解其意。 言子笙一下子愣住了,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他犹豫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开口,“不知士衡兄在家中都读什么书呢?” 江沉玉才要说话。 身侧的小童就越过他,木着脸答道:“我家郎君体弱多病,念书也是断断续续的,还望言小公子见谅。”这话听起来怪怪的。江沉玉比他大,身量虽长,却很是清瘦。不过,他唇色红润,看不出是个体弱多病的。 言子笙见少年朝自己点头微笑,心里觉得说错了话,一时间讷讷的,也不敢再攀谈了。 车马缓缓驶出长乐坊,约莫两刻钟后,停在了南面的望仙门前。 此门原是前朝的左掖门。战火之中,几度毁损。本朝定都后,高祖皇帝征召数万名工匠修缮宫室。 此门地势较低,靠近浚龙池。 每逢春雨连绵的时节,朱漆的宫门周围萦绕着飘渺的烟波,远远眺望,整座皇城都仿若神仙府邸。 迁宫之际,高祖皇帝登高亲临,赐名望仙。百官揣测,兴许是沿袭汉孝武帝之意,欲以怀神农雨师赤松子,愿承其出尘清绝之遗风。又或者,不过是高祖亲临此景,有感而发罢了。 今日春晖绚烂、气涤川朗,虽无袅袅薄雾以昭望仙之名,却更添几分巍峨壮阔。 澄黄的丹霞之下,便是金盔银甲绿沉枪的监门卫。 王逢吉等一行人皆下了马。他近旁的侍从朝监门校尉快步走去。侍从十分恭谦地递出一枚鱼符,朗声道:“我等奉陛下口谕,领几位小公子入宫,为诸位殿下们读书作伴。” 那迎上前的监门校尉接过核验,欣然拱手:“辛苦。” 丹漆的宫门后,便是宫城。到了这里,无论是簪缨世家,还是高官贵胄,都必须规规矩矩地下马步行,前往各处宫殿。 少年们一个个都下了马车,家仆们则将箱笼一一搬下,随王逢吉入宫。 言子笙统共就三个藤箱,早早就收拾好了,交给等着的内侍。 浩浩荡荡的是傅临风的囊箧,足足有他二人东西两倍之多。 锦衣的小胖子气势汹汹地跑过来,饱满的圆脸上挂着两柳细眼,朝言子笙嚷道:“你就是江沉玉?” 眼前骤然滚来一个敦实的肉球,言子笙傻愣愣地,“啊?” “哼,果然是个傻小子!”见他这副样子,傅临风颇为轻蔑地说。他似乎对江沉玉成见很大,特意过来,出言相讥。 一旁的内侍替他解了围,解释道:“这位是言家的小郎君呢。” “哪个言家?”傅临风皱起眉头,挥了挥衣袖,“没听说过。江沉玉在哪?”话音才落,就听到一阵马车的轱辘声。 迎面而来的数匹高大肥马,辔头饰金,窗牖嵌玉,一看便知是显贵之家。 为首的马车上下来名黄衣少年,生得一双多情桃花眸。 分明是春寒未褪的时节,他却穿着轻飘飘的罗衣,手持一柄折扇,朝傅临风扬了扬眉,朗声道:“志渊,你又胖了!” 他叫的志渊是傅临风的表字,是傅老将军亲自取的,取“不为渊明五斗,直为班超万里,雅志未能忘”之意。傅老将军三朝元老,当年征战西羌,立下赫赫战功,自然期望他如同班超一样,建功边疆,得爵封侯。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疆域安定,四海升平。 长安已未见兵戈四十余年。傅临风很不喜欢自己这个表字,总觉得仿佛瞧见了去边关饮风吞沙的未来。 傅临风的小肉脸上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显然很不待见来人,“崔一行,你来这么早作甚?” 来人名唤崔容,表字一行,是七皇子的表兄,当然现在也是皇子伴读。 他快步走到傅临风面前,极为潇洒地一展折扇,扇出瑟瑟寒风的同时,也露出扇面上的白雪红梅图来。 但见莹白帛绢上,绘着墨色疏枝,横玉含雪,红萼点点,十分逼真。 崔容炫耀道:“如何?我这可是老爷子亲手画的。” 他口中的老爷子是他的祖父,崔公弱冠能文,曾任中书舍人,起草诏书,词理典赡,时人叹服。又兼之丹青绝佳,最出名的乃是去年年关的那副残阳照雪图,一名富商千金求画而不得,最终自然是圣人留下了。 崔容近水楼台,常常央老爷子替他绘扇面。这实在是大材小用,不过崔公对这个小孙子很是疼宠,每每有求必应。 “你都卖弄过多少回了?不嫌烦么?”傅临风对这些字画没兴趣。可世人趋之若鹜。他也生出过几分兴致,然则一旦同崔容讨要,就要被剥上一层皮。 久而久之,傅临风也就冷了心思。 年前,他试图同崔容讨一副红梅图,来给家里的老将军做寿,添些风雅情致。可惜对方没松口。 结果现在跑到眼前来显摆,傅临风的火气噌噌噌地上头,气得两颊鼓鼓,更显富贵。 崔容扇出股股冷风,瞧见一旁站着的清秀少年,张口就问:“你就是江沉玉,也不怎么样嘛。” 言子笙搞不懂他们怎么一个二个都认错了人,还如此语出不逊,摇了摇头道:“不是我。” “这儿就你一个生面孔,不是你那是谁?”崔容“啪”的一声收起扇子,侧过脸来正经瞧他。 “江兄还在车上,说是到了服药的时辰。” “那你是谁?”这下,傅临风和崔容齐齐看向他,异口同声地问道。 注: 1.锦云红:牡丹品种。 2.不为渊明五斗,直为班超万里,雅志未能忘。出自南宋李曾伯的《水调歌头·辛丑送胡子安赴远安》。 3.金盔银甲绿沉枪:化用自唐代杜甫的《重过何氏五首》—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望仙 第2章 入宫 两对眼睛凝在他脸上,盯得他双颊发红。言子笙赶紧解释道:“我叫言子笙,表字守真,是五皇子的伴读。” 傅临风一听是五皇子,扫了眼少年郎的小胳膊小腿,轻“啧”一声,拍拍他的肩膀道:“皇后殿下的赏赐记得多吃点。”那双小眼睛里流露出的同情,让言子笙更加心神不定。 崔容用扇柄抵着下巴,想了想,“你就是惠妃殿下特意指的那个言子笙?”他见眼前人点头,了然一笑,便伸手过来揽住少年人的肩膀,道:“难怪呢,看起来就聪明。以后还要多多劳烦你这位大才子啦!” 方才还说他“不怎么样”,转头又说聪明。 言子笙收了笑,挣脱他的胳膊,“断不敢当。还不知如何称呼?”因带了怒气,语气有点冲。 话才说完,言子笙就有些后悔,看崔容衣着便知出身不凡,不是他开罪得起的。 “崔容,”黄衣少年又将扇子展开,露齿一笑,“你唤我‘一行’便是,这是我的字。” 他没猜错,这人是个得罪不起的。既然姓崔,想必同德妃系出一家,俱属博陵崔氏。 言子笙纵然心里不快,面上也不敢再流露半分。他拱手同崔容见礼,低眉敛目道:“原来是一行兄。” 崔容看他恢复了毕恭毕敬的样子,瞬时有些意兴阑珊,懒懒的同他搭话,却都是在盘问。譬如今年几岁,平常都念什么书,家中长辈任何官职。 言子笙规规矩矩的,即便不耐也一一应答,浑然不觉间就把自己掀了个底朝天。 那厢,傅临风三步并两步走,很快就到了马车边。也不知道江沉玉在吃什么药,吃了这么久都不见人。 他在外头等了片刻,终究是不耐烦,朝一旁的小童努努嘴。 那小奴机灵得很,当即趴在青砖上,脊背拱起,成了傅临风的肉身台阶。 里头人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听不真切。傅临风一只脚才踏上马车,踩着的板子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惊扰了里面坐着的人。 江沉玉的小厮掀开帘子,一惊,张口呼道:“傅郎君当心!” 原来是傅临风一脚踩空,整个人惊慌失措,朝后仰倒。四周立着的宫人赶紧一拥而上,及时将他扶住。 傅临风惊愕之余,愣是没能张口呼救,险些在宫门口丢了大面子。 可怜被他踩了好几脚的小奴,脸蛋涨得血红,膝盖发抖,还在强撑。 宫人们将他扶好站稳,这才松开手四散而去。傅临风自觉失了脸面,却又不好在宫门口发作。他恶狠狠地瞪了那小奴一眼,就走开了。 崔容远远看着,顿时用扇子掩面,无声大笑。 直到几位郎君的笼箱都整理好了,江沉玉才姗姗来迟地下了马车,面容端肃,跟在最后头入了宫门。 王逢吉略撩衣袍,大步走在最前头。 一行人经过数道宫门,至日华门处,早有数名青衣典引等候在此,将人领去安排好的各宫殿内,只等这几日安顿好。 谷雨之后,便要每日卯时之前起来,同诸位殿下一同前往承文馆读书。 这承文馆是专门用做宫中皇子、宗室子弟读书的宫殿。说是专用,其实一度废止,复又启用。真算起来,倒也没有许多年。 庆和年间,高宗皇帝,也就是先帝,格外宠爱幼子徽。 萧徽年仅九岁,就进封平宣王。一年后,又授上柱国。等到平宣王萧徽渐渐长大,先帝也不催促他前往封地,反而长驻京畿。 萧徽体弱,有眩晕之症。先帝亲自煎药喂之。甚至在一次家宴上,先帝破格逾制,将东都的前朝御苑赏赐给他。 太子弘本就善妒,听此消息,心中愈发惶惶难安,将自己的亲兄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同年岁末,萧弘就开始私下鼓动学馆的学士伪造诏书。 庆和八年,元宵节后,有人同先帝密报,说是宫中有人谋逆。 隔天夜里,禁军搜宫,在东宫中,搜出了一封笔迹近乎以假乱真的遗诏。 先帝盛怒之下将萧弘废为庶人,囚禁于房陵。 数月后,萧弘惊惧而死。 同太子过从甚密的十余名学士坐罪斩首。学馆亦被废除,充作存放典籍之所。 先帝励精图治,不勤后宫,因此子嗣不丰。统共也不过五位皇子,其中废太子弘、今上、平宣王,这三位都是皇后所出。故而,嫡出皇子都住在皇后的殿内,由其亲自抚养。年岁渐长,则请大儒教导。 等到圣人即位,天下大定,于是广纳妃嫔、扩充□□。宫中统共有过数十位皇子、公主。 长皇子为贤妃所出,据说一出生,宫殿周围就被金光笼罩。圣人大喜过望,取名萧承明。景明二年,便册立皇长子为太子,将弘文馆改为承文馆,打算留作太子将来读书用。 只可惜,天不假年。这位长皇子不足五岁便夭折了。同年八月,贤妃亦因哀恸过度而病故。圣人悲戚无比,追谥长子为懿德太子、贤妃为贞元皇后。 而圣人为长皇子启用的承文馆,也再度被尘封。后来是宫中皇子渐长,自然要单辟一宫教授四书五经。由皇后提议修葺。这里也就再次成了皇子宗室念书的地方。 大约是圣人怀念懿德太子,就照旧叫做承文馆。 进宫的伴读一般会被安置在外殿的小院内,如无必要,逢年过节才能回家。于是几人过了这道日华门,就分开往各自的去处了。 崔容刻意放慢脚步等着,就见数十名抱着囊箧的内侍后头,缓缓走出来一名高挑少年。他似乎被远处的登高楼所吸引,时不时侧目过去,瞧那丹檐坠着的精巧铜铃。 恰巧对上了守株待兔的崔容。少年郎同他轻轻一笑,颔首以礼。 当真是惊鸿一瞥,崔容是被身侧的宫侍提醒,才回过神来的。 为首的宫人是德妃殿中的老人,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竟也好奇地开口问道:“那位便是江中丞的孙儿么?” “应当是,”崔容展开折扇,掩饰自己的失态。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面上已经挂上了平素的笑容。 崔德妃是他的姑母,七皇子又是爱闹的年纪,常常召这个兄长的孩子入宫相伴。从日华门到飞霜殿的路,他可谓是了如指掌,当下步履飞快,渐渐走远了。 傅临风就远没有他这么潇洒了。他在宫门口失了脸面,又羞又恼,迁怒之下对身后的江沉玉也记上一笔。 他目不斜视地走到了长阁殿,由宫侍引入了西南角的一处庭院内。傅临风早前入宫也是住这里,仆从也是轻车熟路地收拾起来。 此处离六皇子的长阁殿,也就一条廊道的距离。傅临风斜倚在黄花梨的雕花木榻上,气喘吁吁,脊背被汗水浸得半透不透,很不舒服。 傅临风是不愿意入宫的。他同六皇子固然交情不错。可宫里规矩大,他在家里称王称霸惯了,在宫里却不得不诸多收敛,并不好受。 不过,他就算了,圣人偏偏指了江家的伧人来做伴读,真不知道是为甚。 按照自家老头子的说法,就是圣人对当朝太子寄予厚望,并不考虑旁人。 此次入宫的伴读一共六位,大都是官宦子弟。 虽说是为皇子伴读,本质上不过是寻个玩伴,远不能与当年的两位东宫伴读比拟。 那两位伴读,一位是文承殊渥、诗骨风流的陆家三郎,另一位顾家少将军,亦是冲襟朗鉴、风度卓然。 二人之于太子有如左膀右臂,将来必定是股肱之臣。圣人心系东宫,真可谓是爱之真切而思虑深远。 这些话,傅临风听了个大概。他一听到陆三郎的名字就头大。 这位陆三郎大概是长安城中各家少年郎的噩梦。他名陆怀瑾,字含瑜,是陆相的第三子。姿容极佳,学问也好。 圣人听闻他天赋卓绝,召进了宫里一见,发现传言不虚,便指了做太子伴读。 每每提到陆家三公子,长辈们就要拿自家子侄同他比较,耳朵都能听起茧子来。 偏偏无人能敌他风采,怎么教人不生气? 他一面擦汗,一面觉得以后日子煎熬。这才三月天,若是到了盛夏酷暑,那可要怎么过? 就在这时,内侍奉了口谕前来,说是皇后要见他二人。 傅临风赶紧从榻上下来,整理衣冠,然后跟着内侍出了院门,穿过长长的廊道。 等临近承香殿外,傅临风远远就瞧见内侍身后的少年郎。他不禁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心中暗想:我这才说了陆怀瑾的坏话,怎么就瞧见他了? 直到对方越走越近,傅临风才觉出差别来。 此人纵然身量高挑,却并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看起来要小多了。虽说也生得十分好看,却与陆怀瑾并不相同。 眼前这位眉眼要稚嫩一些,五官亦柔和许多,人也更清瘦单薄。两人最像的是那股子遗世独立的翩然风姿。不过陆怀瑾本质是恃才傲物,眼前这位则要和煦得多。 他想了又想,骤然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对方便是江家郎君。 第3章 承香 承香殿果如其名,异香扑鼻。江沉玉心中觉得好奇,却又不好肆意观看,只好垂着脑袋,跟在侍官身后。 正殿中铺遍宣城织作的红线毯,彩丝茸茸、线软花虚。两侧的螺钿檀色翘头案上,是花房新裁的各色牡丹。 端坐席间的是当朝皇后,她出身太原王氏,门第华贵,威仪万千。即便隔着帘幔,也没有人敢抬头。只能依稀窥见稠红的石榴裙一角。 而她的身侧是七公主萧毓辉,封号宝庆,小名阿妩,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少女莹白的裙边与长长的珍珠串子,随着主人的动作而轻轻摇晃。柔和的光晕,将她鞋尖上的珠玉渲染得朦胧幽远。 两位伴读垂首行礼时,皇后正在同她的小女儿亲昵地商量,今日要戴哪枝牡丹合适。“阿妩今日的珍珠裙素了点,还是配这支蹙金球,添些彩。” 这时,杏黄的帷幔被掀开,萧毓辉亲切地唤道:“六哥!” 来人正是六皇子萧祈云。他没有说话,径直走了过来向皇后行礼。 少年天生一对凤眸,眼尾上挑,光艳溢目。身上一袭朱红的衫子。将他的皮肤衬得愈发白皙,亮灿灿的金冠在他美丽的脸孔上映出耀眼的神采。这一刻,殿中繁复精美的陈设都成了他身后模糊的影子。 江沉玉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瞧着六殿下一步步朝他走来。 辉煌的宫殿与广阔的住处都令他既紧张又雀跃,穿梭在雕栏画栋中的宫人们大多沉默寡言,使他有一种置身壁画绘卷的错 觉。而居住其中的皇亲贵胄,则让他终于有了入宫的实感。他盯着萧祈云,心底生出一股强烈想同对方交好的念头。 “咳,”身旁有人轻轻咳了一声,是在提醒他。 六殿下脸上越来越明显的怒意总算令江沉玉垂下脑袋,规规矩矩地跪着,不敢再看。 眼前出现一双绣着云纹的小靴,然后是环佩的丝线垂绦,赤红色的菱纹罗衣,以及凝在他身上、仿佛要把人看穿的灼灼视线。 承香殿中的馥郁香气,同这来者不善的视线混在一起,让周遭的氛围顿时变得窒息沉闷。 精致如人偶般的六殿下没有说话。 江沉玉渐渐意识到自己依旧不受欢迎的事实,失落之余,反而镇定下来。他的额角沁出些细汗。 同一旁满头大汗的傅临风相比,少年人过分清瘦了。 宽大的衣物贴着身体,透出单薄的脊背线条来,像是一折就碎的细竹。可他偏偏跪的很稳当。既没有耐不住性子偷偷动作,也半点没有要摇摇欲坠的样子,称得上稳若磐石。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后温言出声道:“都起来吧。”她朝身侧的内侍使了个眼色,示意宫人去扶两个孩子。 “谢皇后殿下。” “谢皇后殿下。” 傅临风在承香殿中素来自在,这次跟着江沉玉一道,连带着跪久了。他猛然站起,眼前阵阵发黑,脚步踉跄失措,不得不抓住内侍的手臂稳好身形。 他用余光去窥江沉玉,不想那人根本无需搀扶。傅临风皱了皱鼻子,心中又记了一笔仇。 皇后朝六皇子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前来,说道:“六郎,这位是江中丞的幼孙,比你长上两岁,唤作沉玉。至于临风,你二人平日玩惯的,想来无需母亲多言。” “儿臣晓得,”萧祈云的声音听起来兴致缺缺,敷衍至极。 傅临风趁着无人在意,悄悄同六皇子挤眉弄眼,却不想正好对上皇后斜斜一睨。 那眸光如有实质,教他赶忙将头垂的更低些,作乖觉状。 六皇子当然注意到了傅临风的小动作,不过他并不在意,正死死地盯着江沉玉,试图从对方身上揪出点错处来。他年岁尚幼,一双凤眸还略圆了些。纵使神态高傲,也带着一股孩子气。 萧祈云见江沉玉行止得当,并无瑕疵,不免越看越气。 始作俑者宝庆公主倒是十二万分的怡然自得。她捏着两支蹙金球,明目张胆地瞧了又瞧,仿佛在欣赏什么名家画卷。萧祈云瞥见她这番作态,又不好当庭下小妹的脸面,只能无声地轻嗤,恼得脸色愈差。 皇后将他几人的的动作收入眼底,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发鬓。 她是知道其中缘故的。 说起来,还是宝庆公主无伤大雅的小癖好所致。萧毓辉自小就喜好美人。她的珠镜殿中近身侍奉的宫人无一不美。相貌平庸者大都在偏殿做些杂事。若无要事,那是绝不敢在公主跟前出现的。 约莫一年前,她在东宫见了陆三郎一面,便念念不忘,央着圣人赐驸马。陛下只当她孩子心性,不以为意。宝庆公主却因此而时常出入东宫。 也是凑巧,前些日子,有好事者问起顾少将军,那位身世离奇的江家小郎如何。对方随口答了一句“相貌卓绝”,旁人听了并不当回事,反倒教一旁的萧毓辉惦记上了。 她是知道的,顾青翰平常并不夸人相貌,那么此人必然着实不俗。她一向备受宠爱,肆意妄为。在陛下替几位皇子选伴读的时候,萧毓辉便开口提议。 等到六殿下知道消息,圣旨已下,无可转圜了。萧祈云为此生了几日的闷气,倒不是他原本心中有人选,而是这位江家小郎实在不堪匹配。 江沉玉在家中排行第三,说起来,倒也是位三郎。 至于他的来历,就有些离奇了。约莫七年前的上元节,江家的仆从贪看烟花,结果转个头的功夫,就不见了自家小公子。之后,江家寻觅多年,未有结果。三年前,即正平四年,由顾家少将军——顾青翰将他从西北寻回的。 不过,顾青翰起初是不知道他身世的。顾小将军只是一时兴起,从流民之中选了此人做自己的书童。回京之后,将他带了回来,安置在顾府。 江侍郎同安国公吃茶之时,意外发现了他。 据说他同生母长得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江侍郎惊诧之下,甚至误以为亡妻魂归人世,不免又惊又惧、涕泗横流,失态至极。 这桩稀奇身世当个故事都不怎么样。六皇子自己读到这种话本子,定要嫌烂俗。更何况是要在自己身边一同读书。 六殿下最初设想中的伴读,礼仪、相貌当然不能差,诗书是一定要精的,若能有几分武艺则更好,最重要的是要有意思。 然而,母亲选的傅临风他就不大满意,是南康郡主同母亲交好才定的,也就胜在听话罢了。当然,现在有江沉玉做对比,那还是熟悉一些的傅临风更好些。 那少年在乡野厮混多年,举止粗鲁都是次要的,算来也不曾读几年书,怕是识文断字都有些困难。这样一个人选作皇子伴读,将来到底是他陪伴六殿下读书,还是皇子殿下协他开蒙都未可知。 皇后起初也是这般想,有意劝阻陛下。六皇子的母妃小王氏进宫,到底是因她这个皇后的缘故。 小王氏是她的堂妹,自幼熟读诗书,心思细腻又生得貌美,有雨后芙蓉之娇态。圣人在王家设宴时夸赞了她一句。彼时,郭氏盛宠,她这个皇后却在产下四公主后缠绵病榻,备受冷落。家中见此情状,便忙不迭的将堂妹送进了宫。 然而,王家全然误会了圣人的意思。堂妹有惠班之才,却不得圣心,还屡遭郭氏挑衅。她虽有心庇护,可圣宠一事,她也是无可奈何。 四公主因病早夭,堂妹就是在这时怀了孕。皇后想,或许这是她死去的女儿重新降生在了堂妹的腹中。 皇后的几个孩子,三郎幼时被太后带走,大一些就住进了东宫。两位公主皆是乳母抚养,一个三岁发热没捱过去,另一个胎里不足,生下来七个月就去了。 她贵为皇后,却不曾亲自抚养孩子。每念及此,她便闷闷不乐,遗憾至极。 再后来,堂妹产子艰难,生下六郎就离开了人世。 皇后怜他失怙,亲自抚养,百般疼宠,却是一叶障目,一时间看不清楚圣人的用意。 还是身侧的女吏劝阻她,“圣人始终属意东宫,旁的皇子再聪颖都要避其锋芒。对您来说,不是件好事么?况且,左右不过是个玩伴,何必为此惊扰圣人呢?” 那天,皇后终究没有离开承香殿。 只是,她总觉得亏待了六皇子。今日召见,也是她做母亲的一番自我安慰。她原本想,若是此人实在礼数不周,就正好借机将人换掉。可现下见了,又换了主意,觉得顺其自然亦无妨。 她心中暗想:临风固然同六郎脾性相投,就是容易胡闹过了。无论旁人怎么说,这孩子看起来举止沉稳,又生的不俗。同临风那孩子一个好动,一个宜静,互为相补,倒也合适。六郎虽性子傲了些,也不是容不下人的。正如女吏所言,一个玩伴罢了。最要紧的是品性,学问都是次要的。 皇后这般想了一圈,对殿中站着的少年郎越看越觉得不错,也就歇了挑刺心思,赏了两人文房四宝并一匣沉水香,便叫他们退下了。 注: 1.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出自唐白居易《红线毯》 2.蹙金球:牡丹品种,出自北宋周师厚《洛阳牡丹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承香 第4章 赐食 傅临风被这么折腾一遭,歇了寻衅的心思。他脚下生风,赶着去休息,只来得及狠狠剜上对方一眼,却不想正对上江沉玉的后脑勺。 东南角的庭院位置偏僻,离长阁殿远得很。途中隔了些空置角殿,后临一段冷清的小溪。若是夏日倒是舒爽,可现在春寒料峭,是风雨凄凄的时节。 那原本面无表情的小童在内侍离开后,环顾四周,顿时皱起了眉头。 左右是碧瓦朱甍的廊道,地势略高处是一座赭黄八角亭。周围栽有两株半人高的橘子树,许是长久没怎么修剪过,枝桠散乱,歪歪斜斜的。其后立着一道木制影壁,雕以海中仙山,只是浮云浪腾间还残留点点青苔。 后室窗欞上糊的薄纱,据扫洒婢女说是新换的。边缘处泛着黯淡的黄,也看不出来到底是不是新换的。 殿后有三间抱厦,中庭对着的那一间,还未走到窗边,就能感到水流带来的缕缕寒意。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想不到,郎君千辛万苦要带这些厚实被褥,倒是带对了。” 这小童原本是江中丞院子里侍奉笔墨的,字写的不错,为了博一把前程。在旁的家奴都不肯的时候,他便自告奋勇,做了三郎君的贴身小厮。 原本没有名字,家中排行第十七,大家都胡乱叫他小十七,现在做了郎君的小厮,府内的十七郎可多得很,自然不能再这样混叫。于是小十七就由老夫人改了名,叫做阿雁。 当然,后来大家都知晓了。这位新来的小郎君性情温和,最好说话,是个顶漂亮的糊涂人。仆从们大都悔之晚矣。 入宫的旨意下了之后,阿雁便开始替小郎君收拾行囊。 江沉玉自西北苦寒之地而来,初入府时,带着浓厚的乡音,惹人发笑。他来江府三年,其中半年都在矫正举止。 大约是染上了穷乡僻壤的饥民毛病,吃东西惯爱先塞进嘴里,也不咀嚼就吞下去。再精细的食物也似牛嚼牡丹。偏生长了一张王孙公子的脸,看起来别扭极了。 或许因为吃得太多,不到更换衣物的时节,就长高了一大截。因此入宫的袍衫都是两个月前新裁的,用的都是好料子。 家中老夫人特意吩咐做的,说是断不能在宫中失了礼数。连原本大公子爱用的银丝月白缎都用上了。正所谓人靠衣装,乍看上去至少能唬一唬。 眼下轻烟罗正是入时,哪怕寒冬腊月,也有贵人为了风流姿态而穿它。 阿雁头一回摸这等轻飘飘的料子,格外喜欢,恨不能将笼箱都塞满。 偏偏三郎君愁眉苦脸地问他:“如今不是最冷的时候么,带这些轻薄的料子,怎么能御寒呢?” 阿雁当时很没好气地回答:“宫里的寝殿大都设有暖阁,您见了就知道了。” 现在回想起来,阿雁依旧很不服气。他偷偷看了江沉玉一眼,见对方大概没想起来出行前的故事,这才松了口气。 阿雁也是从仆役口中听说的,对方将宫中夸得天花乱坠,好似云锦天宫一般,却没人告诉他暖阁原本只有圣人、皇后、太子才有。 受宠的皇子公主,抑或是妃嫔,则需圣人赐下,还一般是在每年最冷的元月。即便是如今最得圣心的郭惠妃,在三月里,暖阁也是空置的。 冷冰冰的宫殿并未消减江沉玉的孩子兴致。 他面上一派好奇,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然后笑盈盈地跑进了最小的抱厦,朝阿雁道:“我今晚睡这里。” 这又是从乡野带来老毛病了,活像流浪久了的猫狗,喜欢钻小巧逼仄的屋子里睡。 刚入府的时候还闹过好大一个笑话。 守夜的婆子夜里溜出去打叶子戏,回来的时候,外间的小榻上突然多了个人出来。吓得婆子失手摔了灯笼,又跌了一跤,惊的以为见了鬼。 点了灯才发现小郎君蜷作一团,正睡得香甜。 阿雁的眼珠子止不住地往上翻,叹了口气才转过身来,漠然道:“郎君的寝室已经收拾好了。这等小间是小奴该住的。”然后,果不其然地看到对方失落的表情。 阿雁懒得理会,继续收拾东西。纵然他心里不怎么看得上三郎君,却也知道两人荣辱一体,可绝不能在宫里丢江家的脸面。 一想到今天在马车里的对话,阿雁就觉得不妙,原以为对方不过是个没怎么听过的言家,朝中无人。 却不想江沉玉自己早早露了草包的馅。 其实阿雁自己也不知道那个词的意思。可他惯会察言观色,一看言子笙的表情就明白过来。气得他借着用药的名义,反复叮嘱三郎君一定要谨言慎行。 方才路上,那位傅公子分明来者不善。他们贵族子弟之间的龃龉,到头来只会是侍奉的仆从吃苦头。阿雁心头千愁万绪, 耳畔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吵得他心烦意乱。 “郎君若是无事,”阿雁取出几册厚厚的《春秋》,摔在案头上,“请先温温书,免得来日堂上又答不出来。” 阿雁说得不错,他在家里的堂上总是磕磕巴巴的,每每考校都是一塌糊涂。家中的那位老先生亦是长兄的启蒙老师,见了他就唉声叹气,说他同大郎一母所出,怎会如此天差地别,训得江沉玉好不害臊。 江府的孩子大都五岁开蒙,当然也有天赋异禀的,譬如大公子三岁便能诵诗。江沉玉缺了数年的功课。一时之间,即便夙兴夜寐,也难以补上。 听闻他要入宫做伴读,老先生给他装了一屉的书,细细地标注了,嘱托他更要勤奋些,千万莫要懈怠惫懒。 江沉玉正是玩心重的年纪,入了宫被各处的景致迷得晕头转向,一转头就忘了老先生的嘱托。 唯有承香殿中残留的香气久久不绝。 江沉玉听了阿雁的话,心里顿时一阵羞愧。他赶紧点头应好,当即在方塌上坐下,认认真真读起书来。 可惜,今天就不是读书的日子。 青衣宦官提了一只食盒恭敬地走了进来,朗声道:“皇后殿下差小人送来金乳酥一屉、鱼羊金栗一箪,枇杷膏一盏,说是特意为诸位郎君准备的。” 江沉玉赶紧起身谢恩,目光忍不住在那只银鎏金的食盒上略微停留。 宝相花的纹样,底部则是银色的缠枝卷草。盖的顶端隆起,中心铆有莲花宝珠形钮,十分精巧。 还是阿雁生怕他又犯穷酸病,及时点醒他,“郎君快些用,天冷,凉了怕就不好吃了。” 木屉里是金黄色的乳饼,炸成栗子状的肉丸堆叠在双桃银盘里,青瓷盏中则盛着绛红色的枇杷糖水,都是热腾腾的冒着气。 甜香扑鼻,一闻就令人食欲大涨。 江沉玉显然没见过,捧着银碟犹犹豫豫,若不是阿雁眼明手快地塞了双筷子给他,怕是要直接上手抓。 阿雁舔了舔嘴唇,解释道:“这金乳酥是用牛乳煮的,沸了之后点些甜醋,凝固了再裹些粉,压实了下油炸一道再蒸。我听府里的老人说,从前先帝也赐过呢。”他话音才落,就见江沉玉夹了半块往嘴里塞,不免伸长了脖子去看他神色。 “如何?”小童一脸殷切地问他,“味道可好?” 江沉玉眨了眨眼,笑着将银盘递了过去,“你也尝尝?” **味近在咫尺,阿雁却像竖起毛发的小动物一样往后退,义正言辞地拒绝他,“小奴可不能像公子这么没规矩。” 说完,阿雁将双手揣至袖中,转身赶紧溜了。 江沉玉又招呼了两声,阿雁将木箱子倒腾得“砰砰”作响,愣是背对着人,不肯过来。于是作罢。 光洁明亮的案台,温热的糖汁与点心,同漫天黄尘的沙州天差地别。 阿雁觉得太过冷清僻静的庭院,江沉玉却只是惊讶于它的大与精美。 即便他已经在江府呆了近三年,知晓了门阀间流传着“金银为食器可得不死”的异闻,在使用的时候,还是会战战兢兢。 在遥远的沙州,还是孩童的江沉玉只在七月十五,瞥见过金灿灿的盂兰盆。 哪怕是陈旧的金器,在千万人之中,远远望去仍能感受到它的光泽。 彼时饥困交加的江沉玉心中仅有一个想法:要是能有这样一件金器,这辈子怕是都不用愁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能肆意地触碰到这些昂贵的金银器物。 中丞府尚且如此,宫廷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承香殿中的陈设无不华美,连带着里头坐立的贵人都仿佛被珠宝与金银镀上了一层瑰丽的光彩。 让他觉得恍惚又不安,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会被赶出去。 他身上没有任何信物,唯一能辨认的就是这张和生母十分相像的脸孔。 父亲这么说,祖母也这般说。 然而,府邸内的仆役却没有几个见过他的生母。他们都说她因病而终年卧床不起,生下孩子就亡故了。 万一,他并不是江夫人的孩子呢?江沉玉常常为此忧心忡忡,这话却不能对任何人言明。 繁重的课业,令他孜孜不倦的学习,但同时也十分茫然。 曾几何时,江沉玉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寺庙中的抄经人。 沙州最大的佛光寺有良田百亩,僧人们无需交纳赋税,还能从豪族的家眷手中收授香火钱。并非他不想成为僧侣,而是官府的正式度牒要经过层层关卡,还要住持赏识引荐,远不是流民所能肖想的。 可抄经人就没有这许多要求了,会写字就行。 江沉玉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添品妙法莲华经》一卷三钱。若是遇上僧人心情好,抄上七卷便能得一斗米。旱蝗时节,则要抄完《大般涅槃经》整整四十卷才能得这个价钱。 想不到在长安,一斗米竟然足足要四十钱。 听顾家公子说,是遇上关中水患,才翻上了一倍。前些年倒不至如此。 “两京的东西怎么都这样贵?”少年人愁眉苦脸,惴惴不安地询问身后的公子,“那我能回凉州吗?”都护府设在凉州,顾青翰带走他后,在都护府整军数月。 顾青翰听了这话,哈哈大笑的同时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十分豪气地说:“你放心,国公府总不至于让你一个小孩吃不上饭!” 现在想来,他着实闹了不少笑话。江沉玉捧起枇杷糖水一饮而尽,还没放下碗就撞见一双圆圆的眼珠子。 阿雁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侧,酸溜溜地问:“宫里的枇杷汁同府里可一样?” 江沉玉被他吓了一跳,险些呛到,“咳咳,没、没那么甜,更清爽些。” “哦,”阿雁嘴巴张成圆形,拖出长长的尾音道,“郎君既用完了,就让开些,好教小奴收拾。” 注: 1.金乳酥、鱼羊金栗:出自唐韦巨源《烧尾宴食单》 2.《春秋》原本质简,因此有很多诠释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赐食 第5章 炙焰 萧祈云不喜欢这个从穷乡僻壤冒出来的新伴读。 理由也很简单。那小子看起来又蠢又笨。偏偏母亲见了他似乎还很满意。小妹就更别提了,但凡能入她眼的,死罪都能被她给赦免了。更何况江沉玉确实生得唬人。 宫里头,圣人虽爱重太子,对旁的皇子也称得上慈爱。皇后又对他颇为疼宠,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养得很有些唯我独尊。 萧祈云没想到自己刚要入学,就出师不利,撞上了个呆头鹅伴读。六殿下近乎完美的道路中出现了一颗碍眼的小石子。他辗转反侧,就在想如何倾泻心头这口恶气。 长阁殿一角,五尺高的山水纱绢障子后,织锦帷幔将偌大的宫室分隔开来,形成一间小小的暖阁。 青瓷熏炉中放着一块巴掌大的银片,几枚褐色香丸安置其上。轻烟袅袅,散发出浅淡的香气。此香名为“雪中春信”,是玄都观的卧云道人所制。十金一匣,长安的贵人们趋之若鹜。 檀木牙床下放着几只鎏金铜炉。烧的是上等的银丝炭,又没气味,又不容易熄灭,将室内烘得温暖如春。 数枝盛放的白雪塔插在琉璃净瓶中。前朝也喜牡丹,尤以魏紫姚黄为贵。本朝太后偏爱这玉盘承露的冷素,移栽了十余株在她老人家的兴庆殿中。 太后的寿辰上,圣人曾写过咏白牡丹的诗句。一时之间,原本无人赏玩的白牡丹价贵数倍,成了长安豪贵的新宠。 每每到了盛放的季节,太后都会剪下几枝,赐予女眷,以示恩典。不过皇后并不喜欢白牡丹,嫌其色清质浅、单薄无趣,更爱妍丽的金衣仙。偏偏也不知怎么回事,她身边皇子皇女同太后并不亲近,却也从了这喜好,实在教皇后无可奈何。 黑漆嵌螺的八角壶门几上,摆了满满当当的点心。除却惯例的三样,还有两盏清凉臛,一碟花折鹅糕,两盅杏酪酥以及一盘被吃了两块的蟹粉毕罗。 可殿中的两人都没甚心思再用。 萧祈云倚着一只凭几,正皱着眉头思索。一旁的傅临风被闷得有些热。他倒是有心吃些东西,然而每每刚伸出手,就被萧祈云冷冷地瞧,最后不得不搜肠刮肚地想法子。 “有了,殿下不若让先生拿竹板抽他?”傅临风说完,一面观察六殿下脸色,一面夹了块点心,想往嘴里送。 萧祈云斜睨了他一眼,轻嗤一声,驳道:“无缘无故的,那帮老头罚他做什么?” “殿下只要不答先生的问题,不就要他受罚了么?”傅临风讪讪地放下筷子,挤着眼睛笑,很为自己的提议感到满意。 谁知话音刚落,就被萧祈云狠狠剜了一眼,“尽出馊主意!不过几个老学究的提问,我岂会答不上来?“ 看来他的糕饼是彻底吃不成了。傅临风来六皇子的长阁殿,本就是想着皇后会多赐些点心,没想到一口没吃着,还要讨嫌。他心里后悔不迭,嘴上却不敢放肆。他摸着脑门小声道:“不过是假装,假装罢了。” “为何要假装?”萧祈云格外不屑,冷声道,“为了个江沉玉,我堂堂皇子还要故作愚钝么?” 傅临风是彻底没辙了,从袖中掏出锦帕擦了擦汗,讨好道:“是我思虑不周了。既如此,殿下何必为他这般耗费心神?就当没这个人不就完了?” “你瞎了,我可没瞎。” “这,这,”傅临风这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汗如雨下的。肩膀缩了起来,将圆润的下巴挤出两层白肉。 “所以我才不愿意进宫,怪遭罪的,”傅临风只敢在心里嘀咕,万万没说出来的胆量。 萧祈云自顾自地生闷气。要说他才见了江沉玉几面,何至于有这么大的成见。 在承香殿中,那小子肆无忌惮地瞧他,被自己瞪了才装模作样地缩回去。母亲居然还觉得他规矩。自小亲他的小妹,就为了一张脸在父亲跟前胡言乱语。 六殿下刚满八岁,竟然品味到几分圣人亲耳听闻女儿要驸马的苦涩心情。 此人糟糕的过往,同陆怀瑾相似的风姿,林林总总加起来,滚雪球一般成了心头的疙瘩。 最要命的是,他发现这个西北来的落魄小子居然比他高了整整一大截!和他同年的韦少恒怕是都没他高,凭什么? 想到这里,他不轻不重地踹了眼前的人一脚,“你怎么光横着长?” 裹在锦衣中的滚圆肉腿重若千钧,观之庞然,却软趴趴的,踢上一脚就浮肉飞涌,好似小池波涛。 傅临风吃痛,探出去的手一抖,险些打翻了小几。 他内心无奈地狂吼,“殿下您是既不长个,也不长肉啊!”不过,明面上,他是断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的,只能讪讪地笑着,唯有眼神热烈地盯着糕点。 或许是傅小公子的眸光太哀怨,又大约是萧祈云自己也气饿了,总之,六殿下到底是想起了这些吃食,命人换了两副筷子,相当不客气地招呼道:“来吃吧。” 古语有云:志士不食嗟来之食。可惜傅郎君是个与六殿下同龄的小胖子,没甚骨气,肚里又馋虫发作。他听了这话,眉开眼笑,挪到近前,大快朵颐。 傅临风能长得这般富贵圆满,当然是个爱吃会吃的,尤其喜好炸物。不过一眨眼功夫,他就将鱼羊栗丸吃空了,半点不嫌腻。 萧祈云则挑食得很。他拿了筷子捡酥饼里的蟹粉,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或许是心里存着事,平日最喜欢的蟹粉毕罗吃起来也没滋没味的。 萧祈云弃了它,胡乱地夹了一筷子乳饼。他不喜欢牛乳的奶腥味,做成酥饼方肯入口。可今日,这寻常能用的乳饼也变得难吃极了。 六殿下“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怒道:“怎么甜成这样?齁得腻人。” 一旁吃了大半的傅临风也不得不停下,对着垂首的内侍使眼色,道:“还不撤下去?” “是。”宦人赶忙上前,面色如常地将乳饼撤走。不一会儿,食监便遣人来问掌事郑愔,要不要添些别的。 这是常有的事情。 六殿下口味刁钻。太淡了不吃、太重了不用;太甜了不用、太咸了也不吃。今日说要吃鱼脍,明日又嫌腥;才夸了羊鲊鲜美,转头又说没滋味。 有时寒冬腊月的,却要在暖阁饮雪泡梅花酒。等到了酷暑炎夏,突发奇想的,倒要烫热锅子吃。 时节颠倒,惯爱同老天作对,教人摸不着喜好。也就皇后疼他,每每纵容,连太子殿下都好生羡慕,道是:“母亲疼六郎竟远胜于我。” 当然,太子这话不过是玩笑。东宫自有典膳女官,逢年过节、朝拜献贡之时,陛下又频频赏赐。太子殿下什么奇珍佳肴吃不着,连六殿下好的梅花酒都是东宫一位鱼羹娘子的珍藏。 再者,太子本人恰恰是最纵容六殿下的了。 两年前,诃罗僧人进献了两颗夜明珠,其中一颗名“避水”,小小一枚,约莫孩童手掌大小。昼视如星,夜明如月。六殿下一句“好玩”,太子便当做生辰礼物送给了他。 不过,圣人还是最看重太子殿下。这番国进贡的宝珠也是最先赐予太子。 真要细究,除却太后、圣人、皇后,大约只有平宣王能同太子殿下相较了。 景明元年,太后下了懿旨,命平宣王即日离京,前往荆楚封地。 三日后,平宣王的队伍刚刚抵达槐里驿。圣人念及自家幼弟的眩晕之症,又特意下旨,留小弟携亲眷入京荣养,仍替他置宫室居住。太后深觉不妥,几度劝谏皇帝未果。 可惜陛下主意已定,在兴庆殿内以袖掩泪,泣声连连:“母亲疼爱小郎,我这做哥哥的又何尝不是呢?更何况,父亲临行前也曾嘱托我好好照顾小弟,哪里舍得他离我这样远。” 太后还要再劝,说于理不合。 可圣人坚持:”我已经派了医师与药童一并前去接小弟回京。” 同行的还有小史郭扶,原本是庆和年间进士,解褐浔阳主簿,后剿匪有功,授左武卫兵曹参军。景明五年,因温恭懋著再进宣威将军。此人是个文武双全的,于是差遣去迎平宣王。 言尽于此,太后也不得不作罢,转而欢欢喜喜地向皇帝讨要府邸。 然而,平宣王在途中便头晕目眩,险些不得成行,最终竟然是面如金纸,由数十名力士小心翼翼地抬着入京的。太后盛怒,圣人哀泣不已。 宫中数不尽的参汤并不能让平宣王康健起来。他的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 恰逢此时,平宣王妃窦氏生产,因其本就弱质纤纤,生下长子便仙游而去。这令平宣王大受打击,吐血不止。 算起来,平宣王的婚事似乎总是不顺。景明四年,先帝为他定下的王妃杨氏意外坠湖,救上来之后高热不止,于当夜病故。 这位王妃同平宣王青梅竹马,性情婉顺,姿质清妍,是太后极满意的儿媳,不想就这么没了。 太后同圣人扼腕之余,又为他讨了窦舍人的孙女。窦氏多年未有所出,好不容易怀有身孕,竟是这样的结果。 圣人对这个孱弱的弟弟格外关照,特赐软轿,免他在宫内徒步行走。府邸也离宫城最近,在永昌坊。据说奢华无匹,可比东宫。坊间都道圣人待弟弟,远远胜过亲子。 要知道,前朝同室操戈,祸起萧墙,致使子嗣凋零,宗室衰亡,终因外戚弄权而国灭。本朝废太子萧弘亦是前车之鉴,如今的圣人实在是位难得的仁德之君。 正平二年,东面的棠棣楼建成。今上携弟登高,焚香折梅,并召群臣宴饮。 宴会上,酒至酣处,平宣王兴之所至,同乐工共奏《霓裳羽衣曲》。据说那夜,即便在长安城外,都能听到这跳珠撼玉的美妙乐声。 注: 1.雪中春信:出自宋陈敬《陈氏香谱》 2.金衣仙:化用自宋司马光《和君贶老君庙姚黄牡丹》的“芳菲触目已萧然,独著金衣奉老仙” 3.花折鹅糕:出自隋谢讽《食经》,已失佚。宋陶谷《清异录》中有提及。 4.棠棣:出自《诗经·小雅·常棣》“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炙焰 第6章 学馆 承文馆内设有学士,职务主要是校正古籍、教授生徒,有校书郎近二十多人。馆主由陆丞相兼任。 不过陆相虽然喜爱讲授《老子》,却因事务繁忙,除了授课外,不怎么来,常常遣学生子侄代管杂务。东宫伴读陆怀瑾就时常出入馆中。 当然,太子殿下闲来无事,也会来过问弟弟们的学业。 学馆内有南北二书堂。南堂为教书授经之所。三位皇子年岁相当,自然是在承文馆的南堂中。 还有两位不足五岁的皇子,生母俱是宫人奴婢,身侧并无伴读,而是内侍宦官。他们被安置在西南的偏堂内,由学士教授《千字文》。 若是按照先帝时的惯例,皇子伴读远不止这几个。就拿最近的来说,今上自己做皇子的时候,就有六位伴读。 只是,圣人选太子伴读的时候,挑来挑去,最终只选了两个,旁的都不入眼。 事到如今,没道理皇子反倒要逾越太子。于是,一名皇子两位伴读也就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常例。 北堂是学士们修撰典籍之处。位于东北角有一座观文阁,掘地三尺、砌石室用以藏书。橱中以次序分门别类,现今已延至三万余号。 先帝在时,曾命学士撰写前朝周史,后弘文馆关闭,此事也就搁置下来。 景明十一年,圣人谓愿以古之事,以鉴今朝。于是置博士,复令其继续修史。到如今,已修了整整十年。 授课的俱是当朝大儒。虽比不上早年间教习泰王殿下的杜、杨二公,但教这几个孩子显然绰绰有余。 譬如眼前这位长须的中年儒者,是兖州文宣公的长子孔一鸣。他声如洪钟,喜解《春秋》,讲到激动之处嗓音便抑扬顿挫起来。全然不管座下的皇子伴读们是如何的敷衍了事。 皇子们姑且不论,他们本就无需科考。除却由太子和皇后教导的六殿下萧祈云。 七殿下的母妃出身博陵崔氏,是两京有名的才女。教导尚是稚子的皇七子萧成金自然绰绰有余,就更不必说那位丹青绝顶的崔公了。 七殿下的两位伴读,一个是自家表兄崔容;另一个出自京兆韦氏,叫做韦少恒,齿洁如银,天资灵秀,是这一辈贵族子弟中的佼佼者。 五皇子萧璘的母家则要逊色许多。惠妃的曾祖、祖父皆不仕,父亲只是个八品小吏,丁忧去职后,悲痛而亡。 郭氏不得不跟随母亲,远离家乡,来都城投奔伯父郭扶。后来因缘际会进了宫,在桑梓宫中里做剪花奴。 据说圣人偶有兴致去赏花,隔水相望,旦见大片大片的莹白牡丹中,站着位清婉脱俗的宫娥,不禁一见倾心。 当夜,圣人就将人召入甘露殿中宠幸,至此圣恩不衰十余年。郭家子弟也因惠妃而相继入朝为官。 到如今,郭氏门庭络绎不绝,权柄滔天、炙手可热,朝堂之上,甚至能同门阀士族分庭抗礼。 不过这样一来,五殿下的伴读人选就唯有从自家人抑或是寒门子弟中挑选。惠妃本人并无十分才学,自然着急。 在岁末的宫宴上,卧云道人献香后,照例为今上说些坊间趣闻。 她是圣上的姐姐,当朝长公主,丈夫病逝后入了道观做女冠,谁劝也不出来。先帝对这个女儿没有办法,于是在东都替她修建道观,又亲赐道号。 卧云道人提及坊间有个言家孩子,敏而好学。皇后与德妃竟都听说过。郭惠妃这就上了心,召来伯父查访,说那孩子确实不错。 等到圣人来她殿中,郭惠妃就向陛下提及此事。 圣人大悦,次日就下了旨意。 坐在五殿下身后的瑟缩少年正是言子笙。 而另外一名郭家子弟则安坐最后,昂首挺胸地直视前方,眼睛一眨也不眨。他是郭家的旁支一脉,单名一个通字,表字延光。 在这群少年郎中,郭通最是年长,相貌英俊,一袭赭色锦袍,愈发衬得他端正沉稳。 每日课业都未有落下,先生提问也答的流畅自如。傅临风尝试过邀他一道玩乐,从来都是婉拒。用崔容的话来说,就是不怎么像郭家人。 剩下的撇开言子笙这个没落公侯家出身的,家中要么父辈身居要职,不然就是有袭爵封荫。 科考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当然也用不着多认真。但是未来文宣公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即便一个个的心都已经飞到九霄云外了,大都还勉强维持姿势,好不至于太过难看。 这些萧祈云早就学过了,第一遍的时候还有些意思。现在他倒背如流,也就根本不屑去听。 过了三月,连绵的阴雨也停了,早上还出了点日头。萧祈云盘算着再过几天应该就能骑马了。 他跟着太子骑过马,不过年纪太小,骑的是御马监驯好的母马,由亲卫牵着走。其实很无趣,可萧祈云觉得有意思。若不是怕皇后担心,他很想试一试那匹最烈的狮子骢。 晡时之后,人也昏昏欲睡,再加上说孟的颜先生好掉书袋,尽用些繁复典故。文解到一半,突然又想起什么前朝、本朝的故事,转而去讲旁的。 绕来绕去,最后自己也不得讲到哪儿。听得人更是头晕目眩,不知西东。 这位先生是科考出身的寒门,郁郁不得志十余年,后不惑之年娶了韦家的女郎,惧妻如畏虎。如今已是光禄大夫了。 他比不得文宣公的名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学生们已东倒西歪,趴下大半,就连郭通都在闭目养神。 倒是江沉玉这个榆木脑袋,听不懂也佯装出一副刻苦模样,脊背挺直了端坐着。并非六殿下有意诋毁,实在是江沉玉确无才学。 第一天早课的时候,陆相提过他的问,此人结结巴巴的,完全答不上来。 “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颜先生还在摇头晃脑的念,“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 萧祈云支着脑袋,眼睛虚无缥缈地看向外头,心里有一搭没一搭的盘算着如何教训这个讨厌的小子。 当听到这句的时候,他突然撑直了身躯,小声咕哝:“箭?” 才一下学,六殿下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奔而出了。傅临风也急匆匆跟了上去,生怕自己漏了什么好玩的。 江沉玉自然而然的被落下了。收拾东西自有书童与内侍,倒是不用他自己动手。 内宫宫门酉时落钥,下学则早一个时辰,也无需急着回去。 孔子有云:“温故而知新。” 是故如今的孔夫子提出下学后可留半个时辰,用以温书解惑。 不过,这位颜先生课上得不怎么样,当然也不得学生的心。 留下来的不过言子笙、江沉玉二人。 言子笙开蒙的早,三岁能诵千字文,孟子也是学堂里读过的。 他这几日被五皇子折腾得够呛,又想着江沉玉每每被六皇子抛下,孤零零一个人,怪可怜的,于是也留了下来。温温书,静一静也是好的。 江沉玉见他留下,心里高兴,极欢喜的朝他笑。言子笙见他笑,便也跟着笑。 看得座上的颜先生直皱眉,抑扬顿挫道:“孔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痀偻丈人尚知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两小儿何不如耶?” 他二人这才收了笑意,专注起来。直到日暮时分,夫子起身,两人也就跟着离开。 从承文馆往内宫的方向走,大约有两炷香的脚程。 言子笙慢吞吞的走着,见原本跟在他们身后的书童内侍早就走到两人前方,只能远远瞧见身影。他才小声的同江沉玉搭话,“你是住在承香殿么?” “不是,”江沉玉跟着他放慢脚步,道:“那是皇后殿下的住处,哪里是我能住的,是在六殿下住所附近的院子。”说到自己住的地方,江沉玉伸出手比划了一下,有点雀跃的补充道:“可大了。” 言子笙认认真真的看着他,没能从那张笑脸上看出什么口是心非,叹道:“宫里大是大,就是冷得慌。” 他这冷更多的是指心冷。五殿下脾气急躁,对宫人多有苛责。他看在眼里,颇有些触目惊心。 他觉得自己比在学堂还要孤独,四周都是皇亲贵胄,说话不得不时时小心。 唯有夫子们喜欢他,可这喜欢却让五殿下将所有课业都推给他,于是每每熬到深更半夜,疲惫不堪。 这些事情,他不能对任何人说。郭通是惠妃殿下的娘家人,当然无法倾诉。宫婢侍从更不可能。 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反反复复的告诫自己,言多必失,专心读书,要像在书堂里一样。 近日,他见六殿下几乎不同江沉玉说话,更准确一点,是皇子伴读似乎都不约而同的对他视而不见。 言子笙起初觉得古怪,后来才渐渐从宫人口中听说了江沉玉的来历。 他觉得奇特,想起马车中那番问话,顿时恍然大悟。于是,他理所当然的认为,江沉玉在这群王孙公子中更好亲近。 言子笙忍不住同他诉苦,却又没敢说的太明白,带着点希望对方听出来的神态瞧着他。 “确实冷,”江沉玉点了点头,他想到院落后的小溪,夜里流水潺潺,伴随着阵阵凉风。 不过他很能安慰自己,等到了夏日酷暑就凉快了。这样一想也就不觉得难捱,他轻轻拍了拍言子笙的肩膀,道:“来日方长,以后会好的。” 言子笙怔了怔,被这种坦然的态度所感染,心想:是了,他们又不是永远要在宫里做伴读。他顿觉豁然开朗,也笑了起来:“说的也是。” 两人还要再说些话,一名长脸内侍匆匆快步而来,板着脸,格外严肃的对江沉玉催促道:“江公子,六殿下请您去校场。” 注: 1.佝偻者承蜩,引自《庄子》。 2.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引自《孟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学馆 第7章 惩罚 言子笙看着江沉玉离开,心里泛起浓浓的不安。 那名侍从长得让人惊恐,神态又过分肃穆。有那么一瞬间,言子笙甚至觉得六皇子要杀人。 当他回到延嘉殿时,正巧撞见有人在挨板子,臀部以下血肉模糊,骇得言子笙愈发精神恍惚。 五皇子萧璘斜倚着凭几,坐在胡床上。 他生的有三分像母亲,是昳丽清辞之貌,然而身份与脾性令他凭添几分戾气,又喜着赤金、稠红的艳色,生生破坏了他的姿容。 萧璘心情本就不大好,见言子笙神思不属,愈发不悦:“你做什么?摆这幅脸色给谁看?” 言子笙张了张嘴,想说,又觉得同五殿下说了也没用,愣在原地,呆头呆脑的。 萧璘平生最厌人家吞吞吐吐,登时坐起,轻“啧”一声,“本殿下问你话!” 言子笙惊得一哆嗦,慌忙跪地,更不敢说话了。 他这副样子是萧璘最讨厌的,以至于不管不顾地斥道:“你既不肯回话,那就让人把你嘴巴用针线缝起来,吞吞吐吐的,可是窝藏了什么坏心?!” 五殿下气到头上,可谓言出必行。 每到这时,郭通便会开口做和事佬,“殿下不要生气,罚了言守真,将来谁替殿下作文章?前几日的那篇临江赋,孔先生都说好呢。” 萧璘撇撇嘴,还是不快。 言子笙往日大都拿了殿下的课业就走,分毫不敢在萧璘的宫中久留,因此竟不晓得郭通能劝得动五皇子。 此时此刻,他也回过神来,赶紧解释道:“殿下勿怪,是我来时听见六殿下邀江士衡去校场,有些、有些好奇罢了。” “哦?”听到自己弟弟的突然行动,萧璘挑了挑眉,颇为玩味地笑道:“六弟个子小了点,张弓搭箭的准头倒是不错。” 这话说得言子笙心中愈发不安,惶惶道:“那六殿下是要同士衡切磋武艺?” “切磋?我看他是要射那个乡巴佬的脑袋,”萧璘笑了两声,跳下胡床,对二人说道:“走,我们瞧热闹去。” 言子笙整个人神魂无主的跟在萧璘身后。 步出殿门时正逢残阳如血,但见青石砖上一道长长的血痕,约莫两掌宽,长则绵延至侧边的角门处,称得上触目惊心。他被吓得面色惨白。 身侧的郭通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小声同他解释道:“那人偷了内宫的东西私自售卖,因其中有一件是御赐之物,才会这般处置。” “那,”言子笙抬眸看着郭通,话还没说完,就见对方弯起嘴唇,笑道:“你不用如此害怕,我们殿下不是滥刑之人。六殿下也不是。” 天气渐暖,日头落得迟。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校场,映出萧祈云窄袖红袍上的金色团窠纹。 江沉玉跟着内侍来的时候,六殿下正在瞄准,一只眼睛半眯着。 他挽起袖子,露出半截手臂,因过度绷紧而暴起细细的青筋。萧祈云手上是太子萧玮幼时用过的弓,对这个年纪的他来说,略大了些。 “嗖”的一声,正中靶心。在一旁的傅临风略略松了口气,六殿下执意要用大弓,他还有些忧心忡忡,生怕六殿下在这人面前失了脸面,到时候只怕要把出主意的他骂死。 显然,萧祈云自己也有些吃不准,见中了,便侧过脸来,朝傅临风扬眉一笑,朗声道:“你也试试?” 傅临风当然不要试。 他箭术不怎么样,更何况这张大弓,据说顾青翰小时候也用过,一定很难拉。 他赶紧摇头拒绝,又是一阵吹捧,搅得萧祈云自己都有些害臊。 六殿下转过身来,对台下的江沉玉幽幽问道:“你会射箭么?” 据傅临风说,江沉玉是什么都不会的,说的斩钉截铁,就差发誓赌咒了。 不过萧祈云也想过若是他会呢,那以后倒是可以多了个陪他练箭的。这样想着,萧祈云问的时候,就有些慢慢吞吞,听上去似乎十分温和可亲。 江沉玉依旧是读书时的宽袍垂袖,匆匆忙忙赶过来,又干站了半炷香的时辰,骤然见萧祈云同他搭话,心中诧异,几分欢喜、几分可惜。 因为他实在不会射箭。 “不曾学过。”这句话一出口,六殿下隐含期待的目光瞬间就收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敦实的小胖子挡在他身前。他抬起下巴,两颊肉颤了颤,得色道:“你去那边站着。” 他说的那边,即是箭靶处。 江沉玉心里很失落,以至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不过听从的跟着领路的人走。落在旁人眼里就是他害怕了。这让六殿下顿时畅快了许多,经久的郁结疏散开来。他挑了支宴乐用的羽箭,准备好好戏弄一下这家伙。 萧祈云张弓搭箭,却迟迟不发,反而用箭头对来对去。他和傅临风都期待的盯着江沉玉。 可惜,对方无知无觉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他现在很后悔。当初在安国公府上,他每日早晨都能看见顾青翰射箭习武,竟然像个瞎子一样熟视无睹,也不晓得去向顾小将军讨教指点。 对江沉玉来说,顾青翰很好说话,有问必答,不会嫌弃他问的问题太过简单。最初的时候,就像哥哥一样照顾他。 而他真正的长兄,自他入府近半年,都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神态淡漠的像块坚冰。 即便江沉玉试图靠近他,也会被他的态度冻住。长辈们也不喜欢他拿开蒙的问题去麻烦他天资聪颖的长兄,最终只好放弃。 他这两年听到最多的就是身边人的唉声叹气。而这一次,他仿佛再度听到了眼前这位皇子殿下的叹息声。 就在这样纷乱繁杂的愁绪当中,他听到了长箭从耳畔擦过的声音。那只宴乐用的钝头羽箭戳中了江沉玉头顶的靶心,旋即,很自然而然地跌落下来。 他站的有点远,没能注意到六殿下古怪的神色。江沉玉捡起了那支箭,很自然的去瞧箭靶的下方。 顾府的校练场他很熟悉,箭靶周围就放有羊皮箭囊,以便收拾。然而,宫中却不是这样的布置。他疑惑的向离得最近的侍从问道:“这箭放在哪儿?” 那名长脸侍从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在确认他并非故作镇静之后,难得好声好气地说道:“您可以给小人。”说着伸出手,取走了那支箭。 萧璘三人来的时候,正巧撞见萧祈云张弓搭箭,要射站在靶心下的江沉玉。 言子笙吓得急急往前,什么也顾不得了就要大声惊呼,被萧璘抓住肩膀,死死的捂住嘴巴。 “别多事,”萧璘贴着他耳畔,阴恻恻地说。 然而,事情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猎物并没有害怕,羽箭射过去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挪动,只是微微皱眉,随后很无奈的把箭递给了内侍官。 金红的辉光透过他外罩的素色罗衣,映照出疏散经纬织的梅花纹样。 “没意思,”萧璘松开了言子笙,扭头就走,也不打算同自家六弟打声招呼。 他觉得无趣,萧祈云也觉得没劲,丢了弓箭,别扭道:“回宫。” 随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言子笙见两位皇子都走远,才如释重负地小跑而上。他看了看被羽箭刺中的靶心,又瞧了瞧江沉玉的脑袋,很是关心地说:“刚才可真吓人。” 直到言子笙的脸凑到他跟前,江沉玉才回过神来,朝他微笑,“六殿下箭术很好,不会伤到的。” 方才拾箭时他就发现了,箭簇粗钝,与箭身之间似有活扣,略一倾斜便回缩几许。 六殿下大约只是要以此戏弄人,瞧他失态以取乐。 江沉玉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将这些说出来。他的神态恳切中略带无奈,言子笙自觉物伤其类,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你胆子很大,”郭通不知何时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江沉玉,看上去有些可怕。 他等了一会儿,见眼前两人都愣住不说话,才察觉到自己太严肃,笑着说:“鄙名通,字延光,是景明八年生人。”说完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什么。 “江沉玉,表字士衡,”他不大清楚为什么要报出生的年份,而且他的出生年岁其实不大准,不过还是老老实实说了,“景明十一年。” “你和柏茂同年,”郭通说完,目光又转向言子笙,隐含催促之意,迫使他期期艾艾的也答了,“景明十二年。” 听完,郭通有些得意地笑了两声,“我就知道,你们都比我小。” 不过,等他回到延嘉殿就笑不出来了。 萧璘本以为言子笙也就算了,郭通也没跟他一道。 五殿下觉得很没面子,当天夜里就命二人头悬梁、锥刺股的替他抄写课业,美其名曰效法先贤。 萧祈云同自家五哥感同身受,回到殿中便垮着脸不说话。傅临风一路跑得满头大汗,还要在六皇子面前替他排解。 “殿下莫气。” “气?我气什么?萧毓辉给我找的好伴读,胆大如斗?我气什么?我有什么好生气的?”萧祈云阴阳怪气地说,“你倒是说说,我气什么了?” 他对着傅临风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不理人。唬得傅临风抓耳挠腮,嘴巴开开合合,说话又不是,不说话又不是。 长阁殿中的香丸刚刚添上,涌出丝丝缕缕的松雾桂香。 萧祈云深深吸了口气,也渐渐平静下来,仔细想想,其实他也没那么讨厌江沉玉。他不喜欢陆怀瑾倒是真的。 他一开始问对方会不会射箭的时候,是存了一点点期许的。傅临风不会玩,也不肯玩,太子哥哥总当他是小孩子。 他想,如果江沉玉会的话,自己就大发慈悲的放过他。 可惜,他不会。 那就是他自己活该,萧祈云这样想着,原本打算好好戏耍一番。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戏弄人。 曾经,惠妃有位不知哪来的子侄比他大上几岁,竟敢在他面前自诩兄长,于是被他绑在嶙峋的太湖石上,用箭指着,不过片刻就吓湿了裤子。 他如法炮制,没想到江沉玉专注地盯着地面,瞧都不瞧他。 那只箭端是木质的,很粗劣,而且是戏乐时玩闹用的,箭簇会往回缩。萧祈云自觉很有分寸,不会闹出人命,却低估了那小子。 经此一遭,六殿下心里更添几分别扭。 他在想,江沉玉胆子这样大,总该会骑马罢。然则,他不理会江沉玉,对方也不来同他交好,自然无从问起。 就在此时,傅临风苦着脸,别别扭扭靠过来,“殿下,殿下不如罚他不准吃饭!”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萧祈云冷嗤一声,道:“箭在弦上他都不怕!他会怕这个?我看你是生怕他不在心里笑话我!” 傅临风被他骤然升高的嗓音震得缩起了脑袋,可还是觉得自己的法子天下第一。 小胖子楚楚可怜地游说他的小主公,“人食五谷,圣贤也要吃饭,更何况他一个臭小子。殿下不准他吃饭,他还生的出什么力气来惹您生气?” 这是他推己及人、痛定思痛想出来的绝招。他自己觉得这是个极恶毒可怕的招数,之所以一直藏着掖着不说,是怕六殿下心情不好,对他也如法炮制。 紧接着,他就这个惩罚,解释如何应用,“那小子学识浅薄,都用不着借口。他哪次在堂上答不出来先生的问题,自然是丢了殿下您的脸面,也就理所应当的罚他。”话说完,傅临风慷慨就义般等待对方的回答。 萧祈云没在意傅临风的心思,他只被那句“生不出气力”所动,心想:教那小子少吃点,别长那么高倒是个正理。 不过,他也依旧觉得这是不中用的蠢办法,于是轻飘飘地说:“知道了。” 第8章 饥饿 六殿下的“知道了”,即是一种默许。 傅临风打算守株待兔,等着江沉玉在课堂上犯蠢。 然而,先生们已经过了最初试探学问的时候,也有人认为他虽读书不精,但态度尚佳,偶尔会在详细解释后,提他一问,聊作鼓励。 因此,傅临风不得不放弃罚当其罪,而选择避实就虚、主动出击。 他直接拦下送饭的宫人,挥袖道:“殿下说了,江士衡近日言行无状,罚他面壁思过,往后不准给他送饭。” 六殿下爱惜声名,必然不肯让旁人知晓此事。于是,傅临风命人把饭食送到他的住处,道是,“殿下自有处置。” 处置就是他自己的五脏庙。 傅临风同萧祈云一道玩耍,当然也一处用膳。可是六殿下那个挑食的脾性,再好胃口的人同他吃饭也会没了劲头。时不时还要面临些稀奇古怪的问话。 譬如,近日里,六殿下正在筹划如何去猎场骑大马,又或者,炎夏之际,去东都卧云道人的道观里玩上几天。 傅临风不想去骑马,觉得又热又累,但是他很愿意去洛都。 酷暑炎炎,玄都观的樱桃酥山实在是人间美味。 这样想着,傅临风将食盒里的蔗汁一饮而尽,咂咂嘴,又去夹尚温的鱼鲊,好不肆意畅快。他在这儿大快朵颐,江沉玉正抚着橘子树青灰色的枝干,一脸愁苦的挨饿。 江沉玉没想到,进了宫居然还会有挨饿的一天。这简直是当头棒喝,打得他头晕眼花。 阿雁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就瞧见小郎君皱着眉头,托腮发愣。 他腹中饥饿,不停地灌茶,连茶水里的茱萸、葱、姜都一并嚼碎了吃掉。可这并不能抵饿。 阿雁见他饿成这副样子,软了心肠,语气温和地哄道:“床已经铺好了,还请郎君早些歇息,明日自然有朝食用。” 江沉玉顺从地钻进了被褥里,默默忍受久违的挨饿滋味。 这两年来,他尝过了许多没见过的美食。现在再忍饥挨饿就变得比从前难熬百倍。 即便他不愿意回想,脑海里也会出现软香的乳饼、炸得酥脆的肉丸、清甜的枇杷膏,东市的桃花粥、西市的羊肉汤饼。哪一样都令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就这样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他想着,忍一个晚上就好了。 然而,朝食并没有送来。傅临风见其中有道甜炙鹅,实在喜欢,便故技重施拦了下来。 为了防止江沉玉闹将起来,他支使一名王姓宫人去替他传话。此人是王逢吉认的第五个干儿子,在长阁殿中任扫洒一职。 宫人记性不错,将傅临风的话一字不差的复述给了江沉玉,道是六殿下嫌他学识浅薄,又不肯刻苦,堂间课业敷衍,罚他自省,自省期间不许用膳。至于何时能吃上饭,则要看六殿下的心情。 这让江沉玉如临大敌,破天荒的头一回,决意主动去向萧祈云解释。 离午膳还有半个时辰,萧祈云将笔随意一掷就起身往外走,还不到几步,就听到江沉玉在身后唤他,“殿下,六殿下。” 他的声音很悦耳,听得皇六子诧异之余又心情顿好,但为着驭下之术,六殿下不过略微放慢脚步,佯装没听见。 江沉玉的声音不算小,学堂里的诸位都听得清楚。 第一个好奇侧目看去的就是崔容,他朝前走了两步,正走到言子笙跟前,同他挤眉弄眼,“怎么回事?” 言子笙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被崔一行用折扇给了个爆栗,疼得脸皱成一团。 始作俑者却嬉皮笑脸的,道:“你不是每每都同他一道留堂么?装什么不知道?” “就是,守真哥哥,你们不是走得最近吗?”七皇子萧成金也靠了过来,语气十分天真地说。 他是在座诸位中最小的,上个月刚满七岁,见了谁都叫得亲热,哥哥长哥哥短的。 萧璘虽仅年长他一岁余几个月,然则自诩大了一辈,颇为嫌弃萧成金这幅作派,当即对郭通挑了挑眉。 郭通顿时心领神会,起身把被钳制的言子笙拽走,温声道:“七殿下,守真每晚都温书到深夜,哪里知道这些。您要是当真好奇,何不直接去问您的亲哥哥?” 萧成金撇撇嘴,“六皇兄眼里只有太子哥哥,我们这些兄弟算什么。”他说的委委屈屈,几位伴读也不好接话,遂都闭了嘴。 堂间还有个韦少恒,一袭鸦青道服,莲花玉冠,从始至终八风不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俨然是舍身入定了。 萧祈云觉得江士衡这幅姿态颇为有趣,于是又多磨了几步,直到江沉玉快步走到他面前才停住,挑眉道:“你挡路了。” “我、我自知才疏学浅,”江沉玉打了一上午的腹稿,实际讲出来却险些咬了舌头,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不比殿下博览群书,可也从无搪塞先生的意思。”他心里觉得委屈,除了刚来的那日,自己从未懈怠课业。 近日,先生们对他也不全是唉声叹气了。 六殿下的惩罚将他腾起的一点信心瞬间摧毁,以至手足无措、头昏眼花。 可他还谨记家中祖父、父亲临行前的教导,要他绝不可在宫中肆意妄为,莽撞无状,务必谨小慎微,当然也绝不可开罪于人。于是,只能稍稍解释一二,再反复强调自己今后务必会勤奋刻苦,诸如此类。 话到最后,江沉玉甚至都没敢抬眸去看萧祈云,恭顺又恳切道:“实不知有何言行不当处,还望殿下言明,解我疑惑。” 萧祈云起初觉得莫名,不明所以地瞧着他。 直到江沉玉话里话外暗示膳食,他才想起来傅临风出的那个馊主意,竟然奏效了。 六殿下心中十分不解,不过饿了两顿就这般伏低做小。 真没出息,他想,可是又怪令人神清气爽的。 萧祈云觉得自己不应该太快饶恕他,于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旋即潇洒地转身,扬长而去。 远处的众人但见六殿下步履飞快,如若腾云,而那江沉玉则沮丧地垂着脑袋往回走,他们不明缘由,可又十分好奇,因平常不曾同江沉玉搭过话,于是再如何抓耳挠腮,也不想做第一个开口的。 萧成金眨眨眼没说话。他身侧的黄衫郎君亦摇扇不语,不过见人拾阶而上,才朝郭通挑眉一笑,示意他去问。 郭通当然不理会。他也好奇,但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于是抓着言子笙说起了先生留的题。 萧璘似乎正专心致志地把玩一支诸葛宣,懒洋洋地倚着凭几不肯挪,大有坐到天荒地老的趋势。 而就在江沉玉走进堂内那一刹,原本稳如磐石的韦少恒乍然弹起,先声夺人,道:“士衡兄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口吻诚恳,仿佛对两人的关系格外关切,见江沉玉怔住,更是上前两步,搭着对方的手腕,关怀道,“莫不是六殿下为难你?” 眸中饱含愁绪,好似恭敬的弟弟在询问两位兄长是否有了龃龉,而他则为此要入世调解斡旋。 江沉玉常听颜先生在堂间盛赞韦少恒有当年韦相之风,心中本就对他颇有好感,见他骤然搭话,虽觉得奇怪,但还是缓缓开口道:“六殿下豁达大度,哪里会同我计较什么。不过是我见识浅陋,自觉惭愧罢了。”他一边思索一边回答,也没察觉四周的人都在屏息凝神,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 此时此刻,临近正午的书堂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江沉玉不好说萧祈云罚的不对,只觉自己读书已是尽心竭力,奈何天资如此。这番话讲的真心实意。 然而,韦少恒显然不想听这种客套话。 他“原来如此”了两声,敷衍应对,正要再开口探个究竟,就被人打断。 “士衡兄何必这样自谦。前几日我还听颜先生同学士们夸你,说你字写的不错,”崔容摇着折扇,款款而来,笑道:“龙威虎振、箭拔弩张的。可巧也会射箭。”说到箭字的时候,有意拖长了音节,显然别有所指。 他话音刚落,郭通就骤然面色一变。 但见韦少恒那双细长佛眼登时睁得老大,激动道:“我竟不知士衡兄还会射箭?”语气似恨自己不能洞彻诸天。 崔容自觉失言,抿了抿嘴,扇子也不摇了,只别过脸去。郭通闭上了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韦少恒将江沉玉的手腕攥得更紧,又惊又喜,“可是师承顾少将军?我听说你之前在国公府,那你见着老国公了?他老人家早年于万军丛中直取敌将首级!前些年,又击退了来犯的羌人,扩地千里!坊间的《沙州曲》就是唱的他老人家,你听过没?瞧你这样子就没听过。这样,也没多久,盂兰盆节的时候,我叫阿兄带我们去香积寺。那儿有个叫阎浮提的和尚,琵琶弹得可好了!你一定要去,他十分敬重老国公,弹起《沙州曲》前,还要沐浴焚香。到时候咱们去之前也要烧艾汤,对了,江府烧不烧艾汤?我不喜欢那个味道,还是要用香!我听人说青庄哥哥闲时会用荔壳制香。我不喜欢吃荔枝,还是樱桃好!正所谓含桃最说出东吴,香色鲜秾气味殊。你去过江南吗?没去过?太可惜了。不过,荔枝壳入了香,那股清香倒是不俗......” 他这一开口,滔滔不绝,如下阪走丸。 江沉玉听得认真,还时不时摇摇头,表示自己当真不知道。 韦少恒忍不住拍了拍他的手背,一副扼腕的模样,愈发慷慨激昂。 他自顾自的说着,若是没人阻拦,大约要把顾家的军功事迹、趣事逸闻连着京中的琵琶曲都说个遍。 崔容三番五次地张口都插不进话,萧成金咳嗽了几声也没能点醒他。 萧璘与郭通目光交汇,互相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言子笙是真真正正的傻了眼,没料到这位韦家郎君平日里清谈逸韵的姿态,居然对顾青翰推崇备至,而且说着说着,甚至连人家身旁有几个贴身仆从都如数家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探听来的消息。 最终还是崔容忍不下去,硬生生拽起韦少恒的胳膊,拖长嗓音道:“柏茂兄,再拖下去,午膳的时辰都不够了。” 韦少恒试图挣脱开崔容,摆摆手,道:“你们吃你们的,我还没说完呢。” 这句话令江沉玉如遭雷击,半晌不知如何应对,竟眼睁睁看着众人离去。韦少恒继续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直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找水喝。 江沉玉才逮到机会同他解释道:“我不会射箭的。只是在国公府见过少将军射箭。柏茂,我们去用膳吧?” “你在国公府居然没去学射箭,真是可惜、可惜,”韦少恒忽略了他最后一句话,精神振奋,目光如炬,“少将军箭术高超!我听人说,是因为他臂力惊人,所用弓可至九石!” 江沉玉怔了怔,斟酌后方道:“武场有张大弓,除了他,旁人都拉不动。” “少将军真神人也!”韦少恒拊掌而笑,始终不肯停下他的话题,继续扯着江士衡呶呶不休,直说到未时,若非说课的先生上前,怕是还不肯罢休。 下学后,江沉玉破天荒的没留下来温书,而是紧随众人的脚步,逃之夭夭了。 他宁可在冷清的院落里挨饿,也不要再听韦少恒吹嘘顾青翰了。 众人当然早知道韦郎本性,大抵都被他残害过,于是轻易不同他提及“顾家”的事。 江沉玉初来乍到,不知底细,崔容又一时失言,便为他撅了坑。 于是,他原指望蹭一顿学馆的午膳,也未能如愿。 六殿下没有发话,那么傅临风当然也就照例享用两份。 回去后,萧祈云上下打量了一番傅临风,很有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意味,晚间特意添了碗杏仁酪,以作犒赏。傅临风心满意足,不过几日又圆了一圈。 六殿下认为自己总算找到了整治江沉玉的好法子,自此隔三岔五就要罚他挨饿,欣赏他失落的神态。 他本就是抽条的年纪,读书又很吃力。 一个月下来,江沉玉瞧上去就清减了不少。他两眼发黑,脚步虚浮。夫子的话轻飘飘的,如隔云端。 这样下去可不行。江沉玉扶着脑袋,用仅存的气力思索。恳求六殿下显然是没什么用的。他后来又去同六殿下解释,然而对方连句话也不肯多说。 江沉玉本想找言子笙说说话。结果言家有位老夫人殁了,虽说已出五服,可言子笙也要回去看看。他这一走,自己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暮色沉沉,江沉玉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发懵。腹中饥饿,令他想起从前的饥荒年岁。那种刻入骨髓的恐惧令他神情恍惚。思绪也变得松懈放肆起来。 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是山水池的鲤鱼。 承文馆的夫子在讲《庄子·秋水》一节时,曾兴致勃勃地提及钓鱼,说到太宗皇帝在江都行宫时,极爱垂钓,曾获一只金鳞巨鲤,左右皆称大吉。 太宗皇帝却不屑一顾,说祥瑞于国事无补,于是下令将鲤鱼做成鱼脍,分给群臣。 这样想来,他求告无门,乘着夜色去抓一两只鱼,应当不算过分。这个念头随着六皇子越来越频繁的惩罚,而逐渐膨胀壮大。 这一日下堂后,六殿下他们早走了。江沉玉慢慢吞吞地收拾东西,没甚气力地迈着步子,满脑子都在想如何抓鱼。 这时,一阵浅香传来,是美人觚中的桃花枝。半开半露的,正是“小桃初破两三花,深浅散余霞”。 可惜,眼前这位风姿少年郎不是惜花之人,而是位饥肠辘辘的过客。 他想起自己初入长安时吃的桃花粥,于是鬼使神差地摘了两瓣塞进嘴里。 “你吃花做什么?”一个陌生的嗓音响起,江沉玉手一抖,将做贼的手藏在身后,心虚地转过身来。嘴唇上星点残红,是花瓣汁子。 来人是郭通。他忘了本书,于是中途折返回来取,不想竟看见同窗撷芳而食。 “好吃吗?”郭通心里觉得有趣,面上佯装平静地问道。 江沉玉摇了摇头。坊市的桃花粥加了饴糖,甜丝丝的,当然好吃。桃花粥里的花瓣不过是点缀,无滋无味,称得上味同嚼蜡。 见他摇头,郭通捧着书,继续问道:“既然不好吃,那你为什么吃它?” 对方板着脸,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起来有些凶相。 江沉玉见他这副样子追问,更加心虚,却又不会撒谎,老老实实道:“自然是饥......不择食了。” 郭通此刻才反应过来,道:“哦,六殿下也是不许你吃饭。” “也?”江沉玉一听这话,睁大了眼睛瞧他,心里游移是否要试一试,问他去不去池子里抓鲤鱼。 谁知郭通环顾四周,见左右都无人,大步走上前来拉他。 “北边有个没人住的院子里栽了枇杷树,走,我带你去!” 注: 1.小桃初破两三花,深浅散余霞。出自[宋]李弥逊的《诉衷情令·次韵他伯纪桃花》 2. 含桃最说出东吴,香色鲜秾气味殊。出自[唐]白居易的《吴樱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饥饿 第9章 枇杷 “延光兄,这、这方向是不是不太对?” 在郭通带着他绕了三个来回之后,江沉玉总算忍不住指了出来。他们现在左右皆是青竹,眼前是口满是青苔的瓦缸,是用来蓄水的。 两人这分明是走错路了。 “可我之前就是这么走的,”郭通英俊又板正的脸上露出一抹难色,道:“从北堂的正门,顺着观文阁的方向走,拐三个弯就到了。” “观文阁不是在东吗?” 然而他们现在不仅没有向东,反而往北面拐了不知道几个弯了。 “在东吗?” “观文阁在东北角,要从北堂正门出来再顺观文阁方向,那不就是东宫?” “不,不是东宫。” 一番对话下来,郭通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两个人对宫里的路都不熟悉。无奈之下,今日只能悻悻而归。 郭通满怀歉意地说:“士衡,真是对不住。” 江沉玉摆摆手,笑道:“既然找不到枇杷树。我听这附近有水声,应该有池子,不如咱们去看看有没有鱼?” 郭通是郭家旁支的孩子,家中原本连富户都算不上。 全赖惠妃提点,自然没那许多规矩。他如今看上去知礼秉节,可几年前还是个在乡野胡闹乱窜的顽童。 听了这话,郭通没半点惊讶,反而十分认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抓了鱼来煮汤也很美味。” 两人一拍即合,当下就要往水声处走去。 结果才走了两步,就见一名不知何时出现的青衣宦官立在细竹之中,朝两人拱手道:“泰王殿下有请。” 二人莫名又惊异地对视一眼,一时无话,只好跟着内侍走。 路上,郭通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名内侍冷冷地吐出三个字:“拾翠殿。” 这里是拾翠殿的蓄水所。 正平元年,几位皇子一起受封。二皇子原封杞王,后晋为泰王;五皇子封许王;六皇子封卫王;七皇子封陈王。 依本朝惯例,皇子们成年后还会晋封赐宅,于是未成年的皇子大都按齿序称呼。 这位泰王殿下叫做萧寿,是一位姓杨的宫人所生。自幼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几乎无人得见。 内侍把他们带到殿门就停住了脚步,转而由另一位年迈的老宦官将人引进大殿内。 青色的幔帐层层叠叠,涂金錾花的三足银壶中燃着旃檀木,醇和的香气弥久不散。越是往里走,就越温暖。 宫婢将垂帘撤下,但见苏枋色的漆榻上,一名蘆灰长袍的青年倚着软枕,正在闭目养神。 如今天气转暖,他却仍点着炭盆,面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腰腹以下,盖着件褐色的山雀氅。 “泰王殿下,人已经带到了。”领着两人入殿的老宦官小心翼翼地叫了三四遍。萧寿才幽幽转醒,浅褐色的瞳仁配上泛蓝的眼白,看上去有些骇人。 他一见殿中跪着的两人,就面色乍变,冷声道:“怠慢两位了。该死的老东西,不会早点叫醒本王么?”一面说,一面抓了杯盏狠狠地往老宦官的脸上砸! 花白头发的老宦人硬生生挨了这一下,顿时额角肿起一片浅红。他闷哼一声,随后跪了下来。 然而,萧寿还不满足,抓着大氅坐直了,斥道:“这副尊容,没得唐突贵客,还不滚下去!” “是,”那老者捂着额头,稳步退了出去,面上无波无澜的,像是习以为常。 倒是泰王好像被气得狠了,捂着胸口急急喘息,又咳嗽了许久。 等到他缓过劲,想起来所谓“贵客”,两个孩子已经跪了快半炷香的时辰了。 江沉玉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素未谋面的泰王殿下。他低眉垂眸,也不敢言语。郭通亦然。 萧寿咳完了,抚着胸口,朝两人勉强一笑,道:“宫人懈怠,真是对不住。” 郭通与江沉玉连连道,“哪里,哪里。” 萧寿见两个年轻的小郎君不明所以,拍了拍手,命道:“怎么客人来了,连茶水都不上?” 帷幔后,着郁金裙的年轻宫娥奉上了两盏茶水。颜色黑漆漆的,闻起来有点甜。 两个孩子饿着肚子找枇杷树,找了这许久,现在又饥又渴。此刻也顾不得许多,端起便喝。然而,茶水一入口,就是股浓郁的酸苦味,也不知掺了什么。 萧寿浑然不觉,笑着问道:“我这儿的茶如何?” 江沉玉抿了两口就放下了,见泰王询问,推托道:“沉玉见识浅薄,实在品不来,还望泰王殿下恕罪。” 可萧寿却非要他说个明白。他以手支腮,凝神盯着眼前少年,道:“本王是个没甚用的药罐子,舌头都给药汁熬坏了,就是想要句实话罢了。小郎君直说无妨。” 身旁的郭通面不改色,以袖掩口,试图向他这位同窗传达什么。 然而江沉玉被茶苦得舌头发麻,根本没注意到郭通的提点。他皱着眉头,顺着萧寿的话,规规矩矩的往下说:“除了苦,实在品不出其他了。” 萧寿听了这话,唇角勾起,冷冷一笑,又指着郭通问道:“你呢?你觉得如何?”泰王殿下这一笑,非但没有将他眉目间的凌厉软化,反而愈添厉色,更显凶相。 郭通听完江沉玉的回答,心中顿觉大祸临头。他比江沉玉多知道些宫闱秘闻,想起惠妃说过,这位二皇子不好相处。 只是郭惠妃入宫之时,二皇子早已出生,其中关节她并不知晓,也只能语焉不详的交待一番。郭通也就知道个大概。 他记得,前年的岁末,太后赐了枚百年老参给萧寿。除此之外,他再想不起更多了。泰王骤然发问时,他正绞尽脑汁的回忆,忘了要立刻回话。 萧寿轻轻抚摸着雀氅上的纹路,冷声道,“怎么?本王的茶水如此不堪入目,郭郎君连品评一二也不肯?” 郭通这才回神,慌忙找补,硬着头皮夸道:“唇齿留香,品之回甘。也不知是何佳茗?” 这话说完,萧寿竟哈哈大笑起来,仿佛郭通讲了个极好笑的笑话。他的笑声一声高过一声,最后甚至以手锤案。 过犹不及,泰王这笑听起来很古怪。 江沉玉自觉说错了话,本以为郭通圆得极好。现在两个人都是一头雾水,着实捉摸不透这位二皇子。 “佳茗?”萧寿反复咀嚼这个词,面上依旧残留着笑意,道:“既然郭郎君喜欢本王的药,那今日的份例就都赏你了!” 郭通闻言惊愕不已。 不多时,他面前便放了只莲瓣银碗,里头盛着温热的药汁。宫人说,夜里的两份还在熬。 萧寿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一副要看着郭通喝完的样子。 在泰王殿下殷切的注视下,郭通不得不端起来,喝了一大口。那药酸苦至极,瞬间,郭通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全无平日里的淡然自若。 太苦了,方才的“茶”还是兑了水的,现在的药汁远比那茶苦上十倍不止。 更何况,他没病没灾的,是药三分毒,谁知道泰王吃的是什么药。 郭通闭上眼,破釜沉舟一般,将药汤一饮而尽。然而,他这厢刚用完,就有宫人又添满了。热气腾腾,还冒着白雾。 江沉玉犹豫片刻,拱手柔声道:“如今天色已晚,我等叨扰殿下已久,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郭延光一点就通,撇下药碗,“正是呢,也不好教皇后殿下、惠妃殿下忧心。这茶,不若就由通带回去细品。” “都急着要走。也是,我这破败得很,摆件都是些陈年旧物,哪比得上五郎、六郎那里,各个金碧辉煌的,”萧寿轻嗤一声,自嘲道。他流露出这般软弱姿态,又连连叹气,打得两个孩子措手不及,不知道怎么回他。 萧寿哀叹几声,又道:“左右我是个痨病鬼,不讨人喜欢,谁见了都要躲着我。” 他此话一出,两人也无法再沉默下去。 郭通抿了抿嘴里的苦味,劝道:“泰王殿下何必妄自菲薄,太后可是十分忧心您呢!”虽是猜测,却也正中事实。 皇太后对这个病体缠身的皇孙颇为上心,时时关照,送些药物补品。 江沉玉入宫不久,根本没听说过这位二皇子,只能跟着颔首附和。 未曾想,萧寿并不好糊弄。他穷追不舍,“太后垂怜,可你们两个小子竟是避我如蛇蝎啊!”语音颤颤,眼中泛红,竟是伤心得落下泪来。 这话头一转就对准了二人,他们不得不齐声否认。 郭通更是匍匐在地,闭着眼睛,咬牙切齿地夸道:“久闻泰王殿下风仪,今日得见,通深向往之。”这话过分推心置腹,听得江沉玉自愧弗如,唯有缄默不语。 “哦?既如此,今夜,你二人就同本王促膝长谈罢!”萧寿转瞬间就振作起来,破涕为笑道:“本王已命人去通报了两位弟弟,不必担忧他们怪罪。” 两人连连谢绝,相继推诿起来。一个说惠妃姑母早些时候还嘱托了事,一个则拿课业未完来辞谢。一个嗓音清越,一个语调沉稳。 泰王殿下像欣赏一出错落有致的曲子,敷衍地瞧着他们。末了,见人说得口干舌燥,他才悠然地朝宫婢招招手,吩咐道:“传膳。” 这下,郭江二人霎时噤了声。 宫婢们鱼贯而入,将摆放着食物的银台小几端了上来。一碟晶莹剔透的虾炙,一碗白鳞莼羹,一箪通花软牛肠并一钵五色馄饨。 泰王殿下极少添例,司膳房以为自己哪道菜得了赏识,于是可着劲的施展本事,又自蒸了一屉含香粽子,淋了蜜献上。说是知道泰王殿下吃药太苦,特意添些甜的。 每日惯例都是这些,萧寿早就腻烦了。 他向来没什么胃口。下头坐着的两个小孩倒是吃的欢快。 皇子的份例可比伴读精细多了,再加上今夜的厨子格外热忱,拿出了看家本领。他们饿了大半天,又惊又惧,还吃了苦不堪言的药汁,现在当然觉得泰王殿下这处的饭食鲜美异常,令人食指大动。 还等不及萧寿说些什么,杯盏就空了大半,泰王见状也不免失笑。 他见江沉玉用虾炙去蘸残余的蜜汁,也拿了筷子挑了一点。平日寻常的梨花蜜好像也有了微妙的不同。 萧寿挑挑拣拣,夹一筷子牛肠,舀两勺鱼羹,不知不觉,就比往日用的多。长久的药汤浸坏了他的肠胃。 少顷,萧寿就觉得腹中凝滞,隐隐作痛。他看着座下康健的少年郎,心中五味杂陈,最终齐齐聚作浓浓的苦涩。 泰王殿下的脾气极差,有什么气当下就要发作。他“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就见沉浸在美食中的两人瑟瑟顿住。 郭通慌忙端坐,江士衡反应不及,嘴角还沾了粒米。 萧寿心中觉得好笑,可腹中绞痛渐渐扩散开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唇角漾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和颜悦色地问道:“今日的鱼羹如何?” 郭通这下不敢贸然开口。于是江沉玉恭恭敬敬地说道:“白鱼肥美,佐以春莼,更添鲜嫩。” 萧寿深吸口气,额上已沁出冷汗,看向两人的目光愈发不善,“那真是难怪,你要去我的池子里抓鱼了。” 江沉玉没料到是此等状况,一掀衣袍赶紧跪下请罪。 泰王理也不理,转头又对郭通说道:“我这里到处都是些老不死的竹子。也就南边有两株母妃种下的枇杷树,枝叶繁茂。敢问郭郎君,滋味几何呀?”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郭通就明白了自己此番铸成大祸。听泰王的意思,那枇杷树是他生母所栽。怪道对方这样生气,今日召他二人来,便是要兴师问罪。 他心中颇有几分懊恼,那日偷摘了枇杷裹腹,也没找人问问清楚。若早知这里是泰王的住处,他哪里敢再来,又怎么会把江士衡也牵扯进来。 郭通当机立断,跪伏认罪,急急道:“原来如此,通贸然至此。见树上枇杷长势喜人,一时馋了,就打了几枚,还望泰王殿下恕罪!” 泰王瞥了他一眼,正要说点什么,就又剧烈地咳了起来,一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样子。他两颊酡红,嘴唇却是灰败的惨白,几度欲言又止,只拿手指着两人。 江沉玉本来不敢说话,听得泰王殿下越咳越厉害。他踟蹰半晌,最终朝一旁的宫人轻声道:“是不是要请太医来看看?” 也不知是萧寿总算顺了气,还是听到太医二字厌得忘了咳。 “不许去!”他大吼一声,手指死死地抓着两侧的弧形凭几,恶狠狠地盯着江沉玉,身躯前倾,像随时会扑上来撕咬人的凶兽。 这下,谁也不敢说话了。萧寿动怒之后,大口大口地喘息,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钝痛。 他不知不觉间,竟怔怔地流下泪来。 所幸拾翠殿中早就跪了一地,俯首贴面,没人瞧见他的失态。 “滚!都给我滚!” 郭通、江沉玉二人也就顺遂麻溜地滚了。 注: 1.白鳞莼羹、通花软牛肠、含香粽等食物均出自唐韦巨源《烧尾宴食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枇杷 第10章 秉烛夜 身后的拾翠殿淹没在重重夜色中,依稀传出杯盘碗盏摔碎的声音。 等到里头安静下来,两名宫婢提着纱灯,行色匆匆地出来时,外头早不见了人影。 她盯着一旁的内侍,诘问道:“怎么也不叫人跟着?若是又惊扰了哪位贵人,你我可担待不起!” “两位郎君走的太快了,小人一个转身就没影了,”小内侍见为首的那位宫人沉下脸来,赶忙解释道:“已经派人追去了,姑姑且等一等罢。” 两个孩子步履如飞地逃了出来,如释重负。 夜幕笼罩,追他们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远远听见熟悉的声音,凑近一听,发现是延嘉殿中的掌事姑姑。她正在训斥眼前的两个小孩。内侍松了口气,索性折回去复命。 “宫闱重地,岂可如此胡来!”女人紧缩眉头,眸光转向郭通,神态并不凶悍,反而更像是在痛心疾首,“郎君一贯沉稳,为何今次如此莽撞?” 这位掌事姑姑的父亲是庆和年间的东宫令丞冉绰,后卷入学馆之事而没入掖庭,因她志心儒质而得惠妃赏识,做了五殿下的启蒙老师,如今已是正三品女官。 她入宫之初,已三十又三,现花甲之年,兼之雅敬佛法,数度请辞要去东都的瑶光尼寺出家。惠妃已经同意了,只是,还没有合适的人来接替冉姑姑,于是迟迟未行。 郭通脊背挺直,面色如常,恭声道:“实是二殿下相请,我等并不知缘故。” 江沉玉原本还在惴惴不安,听郭通说到萧寿,轻声提醒道:“我们走的时候,泰王殿下咳得厉害,是不是要请太医来看看?” 泰王沉疴已久,在宫人眼中咳嗽都是寻常小事了。 冉姑姑顿了一瞬,道:“自然请了。眼下郎君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罢。” “是,”江士衡讪讪应道。 郭通被他这一打岔,也不再强辩,仅仅是略低下头。 “正所谓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两位郎君师从文宣公,自然比老尼要懂,”冉姑姑义正辞严地劝诫了一番,说完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听进去,转而安排起了住所。 “夜色已深,各宫早落了钥。两位郎君今夜便在千柱殿中暂歇一晚,请随我来。” 冉姑姑提及的千柱殿虽名为殿,实则是宫内的佛寺。 原为高祖朝的一位昭仪出家所建,最初名为昭仪寺。太宗朝毁于一场大火。 后宫中女眷礼佛之风盛行,复又重修。 先帝在时,如今的卧云道人尚年幼,将先帝的膝盖当做高山攀爬。先帝便将女儿抱坐在膝上,同学士们商议修史一事。最后,一位学士问先帝,正在修葺的昭仪寺是否要改名。 先帝眼前被女儿翻乱的《正法念经处》,恰是“山有殿,名曰胜上,殿有千柱,其柱皆以金毗琉璃青摩尼宝之所成就”这句。 一入千柱殿,扑面而来的便是厚重的信香气。殿正中供有一佛二菩萨,均为鎏金像,高近屋脊。 案桌上铺了缠枝纹的宝锦,摆有五只牡丹纹的琉璃净瓶,供有水食香花等物。两侧有五彩花树、高足铜灯并两尊青瓷褐彩云纹熏炉。 余烟袅袅,想来时时有人添香。他们一行人来的时候,年轻的宫人正将净瓶中蔫掉的黄白牡丹一一换下。 冉姑姑朝佛像了行礼,烧上香柱,又与掌事的素袍女尼寒暄了几句,这才引二人去后殿的厢房。 直到此时,她才露出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疲态,又告诫了两句“不许随意走动,早些休息”之类的话,留了两名宫人就离开了。 这样一番折腾,已是月上中天。 两个孩子今晚被萧寿吓得一惊一乍,又饱食一场,现下都毫无困意。 他二人一面说话,一面在这寻常的佛室内赏鉴起来。 宫中用具皆有定数。房内略显特别的是一座佛龛,有半人高,朱漆桧木,摆在正堂处。佛龛前照例摆了五供。 两侧的银平脱破觚中,装有牡丹,蕊瓣上还沾着水珠,看起来是新摘的。 “摆着看的花倒是新鲜,”郭通揭了个双耳漆罐,又看又嗅,道:“这些都不能吃了。” 江沉玉失笑:“你刚才没吃饱?” “那倒不是。我是想,殿下原本就余怒未消,如今又添了这一桩,等明天回去,怕是又要挨饿,”郭通长叹口气,晃了晃漆罐,道:“宫人们供佛多用米糍,味道很不错而且能放很久。我想着带些回去,现在看是不成了。” 他这样一解释,江沉玉也凑过去,就见里头确实堆了整整齐齐的莲花米糍,白白糯糯的,看起来不错,闻着却有股酸酸的味道。想来是存放太久,已经坏了。 念及这些日子的挨饿,江沉玉情不自禁的也叹了口气。 四周唯有虫鸣,格外宁静。事已至此,自怜自伤也无益处。 江沉玉振作精神,想起自己的疑惑,好奇问道:“延光,说起来,五殿下为什么要罚你?” 郭通才学虽说不算顶尖,但也与守真、崔容相去不远。他又是惠妃的母家子侄。江沉玉实在想不通五殿下为什么要罚郭通挨饿。 郭通抿了抿嘴唇,有些别扭道:“守真不在,我替殿下抄了《八佾》、《里仁》、《公冶长》三篇,字迹被、被先生认出来了。” 江沉玉认得言子笙的字迹,可没见过五殿下的字,无从比较,自然也就信了。他好奇地问道:“守真会模仿字迹?我怎么不知道?” “那倒不是,”郭通目光游移,想了想,道:“只是五殿下和守真都学过钟书,字迹本就有几分像。” 江士衡反应了一小会儿,才想明白钟书是指什么,先生们提过。 他觉得不像。可转念一想,或许是他自己眼光粗浅,看不出此中奥妙。 郭通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见江沉玉皱眉,赶紧转移话题,“士衡,你听说过这位泰王殿下吗?” 江沉玉见他不愿再提,也只好放下心中疑惑,摇了摇头。 郭通眸光熠熠,循循善诱地设问:“你不觉得奇怪吗?照例,封了王的皇子是要去封地的,像那位荣王。泰王殿下已束发戴冠,为何还在京城?” “荣王是谁?” 他见江士衡一脸茫然,继续解释道,“荣王殿下是先帝的弟弟,今上的叔父。他本人寄情山水,登临泛舟,又雅好诗文。因此聚集了一帮文人墨客。圣人也常与他互通书信,还将荣王殿下与友人写的诗赋藏在学馆里。” “泰王殿下身体不好,圣人怕他舟车劳顿?” “有理。可是,”郭通放下罐子伸手去拿另一个扁匣,“我听人说,陛下对泰王殿下淡淡的,并不怎么关心呢!偏偏太后却上心得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太后关心自己的亲孙子。这本就是人伦天性,有什么好奇怪的?” “非也,非也,”郭通摇了摇手指头,道:“她老人家当年教导陛下可是出了名的严苛,今上写错了一个字,都要关在文思台思过三日。你说,对自己亲生儿子这样,对孙儿却是嘘寒问暖的,不奇怪吗?” “也有隔辈的,反倒更亲,”江沉玉思索一番,道。 “那也不会是太后她老人家。”郭通摆摆手,“太后和德妃有些姻亲关系。而泰王的母亲听说只是个寻常出身的宫人。照这个关系,难道太后不该对七殿下关怀有加吗?”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小了,窃窃道:“我只跟你说,你可别对旁人说。” 江沉玉赶紧点头,双手缩进袖子里,凑得更近了。 “太后格外不喜欢七殿下,她老人家养的小猫把七殿下抓伤了。七殿下身边的宫人没认出来,当场打了两下,”郭通皱起眉,奇道:“结果太后大发雷霆,把七殿下禁足了,还罚抄《妙法莲华经》二十遍。”说着,他伸出手指头,在江沉玉面前比划了两下。 “啊?二十遍?”《妙法莲华经》七卷二十八品,统共八万字,二十遍实在是过了。 江沉玉没见过太后,还以为宫里的贵人都像皇后殿下那样高雅温柔。 听了这番故事,他忍不住感慨:“七皇子是太后的亲孙儿,怎么倒还不如一只猫?” “谁说不是呢?”郭通掰开匣子,继续道:“七殿下哪里抄过这么多字,自然是一行和柏茂代劳,飞霜殿会写字的宫人都上了。可你也知道,二十遍实在是太多了。德妃殿下也抄了半份。然后,你猜猜看?” 江沉玉见他卖关子,用胳膊肘蹭了蹭,催促道:“快说!” “圣人当夜去了飞霜殿,”郭通略带些得色,笑道:“他见德妃殿下奋笔疾书,就问了此中缘故。这抄经啊,也就点到为止了。” 江沉玉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到底是圣——”,话音戛然而止。 郭通觉得奇怪,侧目瞧他,就见江士衡面上的笑容奇诡的凝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郭通不解,顺着他的目光看回自己的手中。 只见那扁匣中赫然放了五枚鲜果。 色渍金罗纱,叶如碧绡裙,恰是两人最初要打的枇杷果。 两个人沉默地站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枇杷果,仿佛时光在此定格。 窗格将繁茂的枝叶切割成柿蒂纹格,草木气息的微风从缝隙中穿过,拂动烛火。 灯影摇曳,两个孩子一动也不动,而他们映在佛室墙面上的影子,却飘浮游走,宛若莲池游鱼。 良久,郭通猛地抓起一枚鲜果,恨恨地咬了两口。 金黄的汁水溅了出来,少年人原本狰狞的面孔,骤然柔和了几分。 他盯着手中的果子,很有些不好意思地窥了一眼同伴,小声道:“还挺甜的......你也尝尝。” 注: 1.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出自诸葛亮《诫子书》。 2.佛前五供参考《法华经·法师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秉烛夜 第11章 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