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请府医,就势必会惊动几位长辈。
他们回府时,已是临近午膳的时辰。江尺素与牙牙被唤去祖母处,江沁同江沉玉则在父亲的南园里吃茶。
祖父也在。老人家怕冷,戴了顶罗帛方平帽,石苔绿的袄子,千重织锦袜子。
两个孩子进来时,他正在铜炉边煮茶,一面成块成块的往里加石蜜,一面笑吟吟道:“泠泠云珠落,璀璀玉蜜滋。”
江沁朝他行礼,挤出一个笑来:“阿翁是在怀念九嶷山的风光么?”
“是有些怀念,”老者捋捋白须,眸光悠远,“不过倒不是怀念山水风光,而是想起当初青春年少,与三两好友登高戏乐,饮山中泉水,也觉得有趣。不提也罢,来,喝茶。”说罢,他朝二人招手,很是慈眉善目。
江沉玉念着卢氏的病情,神思不属地喝了口茶,被齁得舌头发麻。
“我听说傅家的小儿子被吓坏了,”祖父用鹅毛扇敲敲孙子的臂膀,面带得色道,“咱们三郎倒是胆大。同阿翁说说看,那天夜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江沉玉见祖父兴致勃勃的,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不过,他惦记卢氏,讲得十分简略,用词干巴巴的,一会是“来了个很凶的壮汉”,一会儿又“来了个更凶的大汉”。
说到那条大白蛇,老中丞与江沁都露出古怪的神情。
江沁听着听着,突然截住他,问道:“三郎这些日子都住在东宫?”
“是啊。”
“张太医每日都来瞧?”祖父的鹅毛扇不摇了。
“一开始是每天都来,”江沉玉想了想,“后来,六殿下嫌他啰嗦,就让他隔两天来一次。”
江沁不再问了。据他所知,皇子之中,唯有卫王殿下住过一段时间东宫。而那位张太医,早年间是四方游医,声名鹊起后,被太子重金请来,如今专为圣人诊脉。
提及太医,江沉玉倏地想起腰间的鱼袋,雀跃道:“走之前,殿下给了我进宫的鱼符。祖父,不若我去求六殿下,让张太医去看看母亲!”
“噢,三郎去了庄子上?”老者笑眯眯地问道。
“呃,是。我、我和大哥都去瞧母亲了。”
老中丞听了他的回答,没再说话,手中摇起了鹅毛扇。他依旧是笑着的,唇角的弧度没有半点变化,像用浆糊黏上去似的。
江沁本能的认为祖父不大高兴,拱手道:“其实——”他一时不知该像江沉玉一样继续称母亲,还是唤卢氏。踟躇片刻,老者就出言打断了他。
“不妨事,管事都告诉我了。”祖父拍拍江沉玉捏着鱼袋的双手,和蔼可亲地说道,“三郎,依阿翁看,还是先让府医去瞧瞧。若是不成,你再进宫,如何?”
“那太好了!”江沉玉听他这样说,再没什么可担忧的。江沁也松了口气,同弟弟相视一笑。
午膳后,天骤然低垂,曲廊间弥漫着带着水汽的草木香。
江沉玉回了自己的小院。
庭院内郁郁葱葱,东面栽着青竹、合欢与南烛木。沿着长廊则种了兰菊、凤尾、鸭跖之类的。
这些日子,主人在宫里,家中管事的夫人先是病恹恹的,不久就被休了。院内的仆妇比往常还要散漫十倍不止。因此,花木无人修剪,都长得不怎么样。
唯有鸭跖草生机勃勃的,连花期都比在别处要长。宝蓝色的花瓣微微震颤,星星点点散落在杂草堆里。
阿雁站在廊下,歪歪斜斜的,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扫地。
“阿雁!”江沉玉远远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欢喜地高声喊道。
他身后跟着两名侍女。紫衣的叫莳萝,是祖母屋里的。碧衫的是阿魏,则是祖父给的。两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阿雁本咧开一个放肆的笑,见了这侍女二人,顿时浑身一颤。他垂下脑袋,朝江沉玉躬身道:“郎君,您回来了。”
这两名婢女,一个擅数算,一个通文墨,且都是长辈给的。阿雁心底哀叹不已:看来老中丞这是要正经管管小郎君了。
果然,她二人一进屋,就齐齐变了脸色。
穿紫衣的莳萝秀眉紧拧,伸出一根手指,在进门的瓷瓶上轻轻一抹,指腹顿时乌黑一片。她冷声问道:“谁负责打扫屋内?”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娘子慌忙跑了进来,瑟瑟道:“是、是我。”
“重扫。”紫衣女子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那小娘子怯怯地望向江沉玉,想说点什么。
另一名碧衫娘子就挡住了她。阿魏朝小公子盈盈一拜,柔声道:“郎君这些日子都在养伤,想必功课荒废不少了吧。”
江沉玉被她戳中了心虚处,讷讷点头。
“郎君可先习字。”阿魏将他引至书案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酉时刚过,天突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惊起一阵草腥气。
绘着鸟禽的绢帛屏风后,两名侍女的身影穿梭往来,忙忙碌碌。院内的丫鬟小厮都被她们叫了过去,一一问话。
阿魏说不能搅扰郎君,因此说话声音放低放轻。
四周安静极了。
唯有乱雨撞在花叶上的“啪嗒”声,宝蓝色的花瓣被打落,同金黄的蕊、碧湛的叶齐齐浸在泥水里。
江沉玉坐在书案前练字。鱼袋就放在镇纸边,他时不时瞄一眼,仿佛下一刻就要入宫觐见了。
阿雁在一旁磨墨。这是他的老本行了。
阿魏时不时进来瞧瞧,因此他磨得分外卖力。他见小郎君心不在焉的,遂开口道:“公子的字大不如前了。”
“啊?”江沉玉被阿雁突然说话吓了一跳,慌忙将手里的纸揉作一团,“是、是吗?”
阿雁点点头,严肃道:“练字最忌不专心了。您在想什么?”
“祖父说让府医去给母亲诊病,”江沉玉放下笔,忧愁道,“算一算时辰,也够大夫一来一回了,可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样了?”
虽说阿雁回府后,一直安安分分呆在郎君的小院子里。可乍然不见了夫人,阿雁又不是傻瓜。再者,仆妇间自有消息往来。
阿雁一则是觉得主人家凉薄,二则是要避开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他放下墨条,凑近了小声道:“不若,我去替公子打听打听?”
“好、那太好了,”江沉玉连连点头,催促他,“一有消息就来告诉我。”
阿雁在他的殷切目光中,穿上蓑衣,从书房后小茶室的角门溜走了。
雨势愈来愈大,渐渐变成了瓢泼大雨。厚重的雨音像一层又一层的帷幕,隔绝了屋外的一切。
江沉玉不喜欢这种等待。笔下的字迹歪歪斜斜,他揉成团扔进瓷缸里。
他越想越觉得懊恼,应该坚持进宫请太医的。阿姐说,母亲去庄子前就病了,府医也没治好。再找能有什么用。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忽的,想起了那个报平安的小厮。
为什么撒谎?为什么不告诉他母亲病了?
铜炉内的香燃尽了。残余的香屑烧出一点凄苦的焦味,在被大雨阻隔的内室恣意扩散。
咚咚咚的足音,由远及近。
江沉玉先是一喜,旋即发现这脚步声不是从角门传来的。
“三郎!三郎!”是阿姐的声音!
江沉玉赶忙迎了出去,就听见莳萝教训人的声音。
“大娘子,虽说您与三郎君是亲姐弟,可天色已晚,您还是请回吧。”她自小跟着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学,规矩礼法张口就来,半点不饶人。
江尺素向来温言细语、知礼守节,今日却全无顾忌,指着莳萝的鼻子怒道:“我和亲弟弟说话,你凭什么阻拦!”
紫衣女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板着脸正要拿出老夫人来压她。
江沉玉窜了出来,朗声道:“阿姐阿姐!”
“三郎,”江尺素一见他,就淌下两行清泪,朝他哭诉,“祖母她、她、她居然要把小妹送去永州的尼姑庵!”
“什么?!”
不止江沉玉惊诧,连新来的两名侍女也瞪大了眼睛。阿魏扯了扯莳萝的袖子,两人带着屋内的仆从皆退了出去。
“为什么?”江沉玉一脸的不可置信,“为什么突然要把牙牙送去尼姑庵?”
“还能是为什么?”江尺素浑身都在发抖,失魂落魄的,“祖母口口声声说在宝刹寺托了僧人,一路护送牙牙。可她才四岁,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路上病了怎么办?母亲病成这样,祖母竟然这么狠心!难道牙牙不是她的亲孙女!她怎么能这样!”
“我去求祖父。”江沉玉丢下这句话,就要往雨里冲。
江尺素背对着他,轻轻抛一句“我已经去过了”,便如有千钧地阻止了他。
在这又短又长的片刻间,这对姐弟一动也不动,仿佛泥塑堆就。
屋内的光线丝丝缕缕地逃开,阴霾吞噬了才洒扫干净的陈设,缓缓爬上了唯二的活物。
江沉玉蓦地想到了六殿下,救命稻草一样出现在他脑海中的萧祈云。他会答应自己的请求吗?
“嘭!”的一声,门被猛地推开。
穿了蓑衣也还是浑身**的阿雁扶着门,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很急切的想要说话,几度张嘴,嗓子却熄了火,“不”了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尺素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阿雁,你、你这是去哪儿了?”
“母亲怎么样了?”江沉玉手忙脚乱的,直接把茶壶拎给了他。
阿雁抱着茶壶灌了两口,胸腔的心仍跳得厉害。
他顾不上平复心情,挤着嗓子嚷道:“不好了!不好了!那帮婆子说,夫人死了!”
注:
1.泠泠云珠落,璀璀玉蜜滋。出自东晋庾阐《采药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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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卢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