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时节,皇帝的车驾即将抵达长安。
江沉玉也向两位殿下辞行归家。
“如今虽不用上学,士衡也要时常入宫,陪陪我这个闲不住的弟弟。”太子萧玮一身素色常服,说话时笑吟吟的,像个寻常的邻家哥哥。
江沉玉倍感亲切,笑着点头。
“正是正是。”萧祈云附和了两声,同江沉玉一道退出去。
江沉玉走几步,六殿下就跟着他走到哪儿,还时不时地问,“我给你的鱼符你带了没?”
“当然带了!您看,在这儿呢!”江沉玉将腰上系着的铜饰鱼袋指给他瞧。
本朝出入宫门皆用鱼符,亲王用金鱼符,三品及以上的文武官员用银鱼符,其余皆用铜鱼符,装放鱼符的鱼袋同样有品级之分。
萧祈云叮嘱道:“太子哥哥都说你要常入宫。你刚刚才答应的,不许食言。”
六殿下与他同床共枕,安心之余又觉得新鲜。皇后只在他很小的时候与他同睡过,郑姑姑则往往在他生病的时候相伴。
这二十多天,他们白日里四处闲逛,将东宫各处逛了个遍。萧祈云常来东宫,熟悉得很,自然不觉稀奇。在他眼中,江沉玉的反应更有趣。
江沉玉的棋艺很差,却很爱下。六殿下问他要玩樗蒲还是下棋,他总是选下棋。夜里,他们躺在床上,还接着临睡前的棋局,一人一句的下完了。
六殿下正想着父皇回宫,定不会许他二人长住东宫,打算把人带回长阁殿一起住。
不想,当天夜里,江沉玉就向他提前辞别了,说是自己现已大好了,不便在东宫久居,怕家中记挂云云。他说的诚恳,六殿下也没理由拒绝,只好把鱼符给他。
“你要待多久啊?”
江沉玉本就有些留恋,见萧祈云苦着脸,愈发不舍起来。他想了想,缓缓道:“十,也就七、八天吧。”
然而萧祈云还是觉得长:“哪里要这么久?不就看看长辈,最多三天了!士衡,你回去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去瞧瞧延光,”江沉玉实话实说,“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还有志渊,他——”
“他娘来过宫里了,”萧祈云打断道,“太子哥哥遣了御医去瞧,他娘南康郡主也就来母亲这儿谢恩了。不过你说的也对,是该去瞧瞧。”
“这样吧,你就待三天!”六殿下伸出五根手指头,同他掰扯,“然后咱们一起去看志渊。你想去看郭延光,你知道郭家在京城有多少宅子么?”
江沉玉摇了摇头。
萧祈云得意道:“我可以去问五哥,他一定知道!”
“那太好了!”江沉玉赶忙点头,“殿下说得是,我还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
“三日后,我们一起去瞧志渊,就这么定了!”
萧璘又听到了兵刃相击的声音。
他大声疾呼,延嘉殿的宫人们便聚到他的身旁。
可那声音响个不停,如影随形、如蛆附骨。令他想起那支尖锐的发簪,戳瞎了郭通的眼睛。
他抱着昏过去的延光,脚边是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在被雾气掩埋的佛堂中直捱到天明。
随着火光一同前来的,是太子洗马顾青翰。萧璘已经不记得他说什么了,只知道太医过了很久才来,久到他觉得自己怀里抱着的是块冰。
叹气声堵住了他的耳朵,顾青翰的话从头顶传来。
“还请务必保住这孩子的性命。”
第二天,郭通就被舅舅带走了。他打发人去问消息,回来的人只说一切都好。可萧璘觉得怎么会好呢?他的眼睛,太医都说没救了。好什么呢?
“殿下?殿下?”
萧璘回过神,就见宫人们跪了一地。近前的婢女发鬓上正插着两支银钗,明晃晃的银光像无形的针,似乎能刺伤他的眼。
萧璘冲过去,将那对钗狠狠掷在地上,吼道:“从今往后,谁也不许戴这种东西!”
“太后,您、您的发钗,”宫女捡起摔歪的金钗,哆哆嗦嗦地奉上。
“滚!”女人毫不客气地打掉她的手,“萧玄呢?叫他来见我!逆子!他凭什么关着本宫!本宫可是他的亲生母亲!”
这间宫室是太后的寝宫,素日光洁如新,此刻也不例外。乌檀地面被洒扫宫人擦拭得一尘不染,白玉雕的释氏像前还摆有新鲜的供物。
女人却发髻散乱,跪坐在地。单薄的寝衣外,仅披了件绛红的锦袍。
她大声疾呼皇帝名讳,像个疯子。宫婢内侍皆跪趴在地,吓得瑟瑟发抖,恨不得自己是聋子、瞎子。
“许久不见,母亲可还好。”
背光处,白袍天子缓步而来。
他是几个孩子中,唯一没能继承母亲好相貌的。如今,天子年逾不惑,比起少年时的平平无奇,倒能勉强赞一声英武不凡。
与他一同进来的,还有数十名身着铠甲的千牛卫。他们是皇帝近身的侍卫,大都是宗室子弟。
皇帝面容沉静,见了太后,向前深深作揖:“儿子见过母亲。”
太后瞥了一眼神情肃穆的禁军,冷嗤一声,质问道:“徽儿呢?”
“萧徽犯上作乱,已被朕,”皇帝见女人的眉头蹙起,眼中隐含恐惧,顿了一下,轻轻道,“处死。”
“不可能!”太后一脸的不可置信,“怎么会这么快?不可能这么快的,你胡说!你胡说!”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那双因苍老而变得细长的眼睛乍然变圆,显得愚蠢的同时又有一点不合时宜的天真。
太后猛地起身冲向皇帝,被左右禁军拦下。女人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紧紧攥着槊柄,长长指甲上的蔻丹已经脱落褪色,变得斑斑驳驳。
她不管不顾地厉声道:“那可是你亲弟弟!”
尖刻的嗓音与话语,令近旁的千牛卫都不禁怒目而视。
难道她们不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的罪行,竟在这个时候还同皇帝论起了亲缘血脉。
女人满腔怒火,对这些统统视而不见。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挥挥手,似是无奈道:“朕要跟太后说说话,你们都下去吧。”
左右卫兵惊道:“陛下!”
“不妨事,都下去吧。陈漳留下。”
一阵脚步声远去后,宫室内仅余三人。
宦官陈漳在太后身侧站定。他垂首敛眸,两手按在长刀上,屹立不动,像尊墓石。
太后瞪着他:“你故意骗我的,是不是?”
皇帝深深地看着他的母亲,俯下身,反问道:“您想听到什么?难道您想让我放了萧徽,继续做他的闲散亲王?”
太后听他这样问,总觉得小儿子还没死。她深吸口气,缓缓道:“你、你大可以废了他,做个平头百姓。”
“母后舍得么?”皇帝眯起眼,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可惜,太后并不了解。
“他总归是你亲弟弟。做了这样的事情,你可以把他废为庶人。他会这样,到底是你对不起他。杨家那个孩子——”
“太后。”皇帝不耐听这些陈年往事,轻轻唤了一声。
女人的怒意却渐次开始高涨,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往事。
“怎么?你听不得这个姓?她自小养在我身边,就像我的女儿一样。徽儿与她两情相悦,又定有婚约,再圆满不过了。偏偏你要横插一脚。”
皇帝没有反驳,她便喋喋不休:“你到了手,就不再珍惜,连个位份也不肯给,还放任你的新宠折磨她。以至寿儿生下来就没了母亲,还病体缠身,不知能活到几时。”
皇帝打断她,面带讥诮道:“大哥也相中了她,母亲这样惋惜,当年,怎么不把她许给大哥。”
“你还有脸提你大哥!”太后一听到他提及长子,喘息变得急促,“你害死了你大哥!你大哥已经是太子了,他急什么!他怎么可能会急成那样!是你!你为了那个位置,害死了弘儿!你害死了我的儿子!”
若非被近侍陈漳制住,太后早就扑了上来。压抑多年的怨恨倾泻而出,她面目狰狞地嘶吼着,用尽能想到的恶毒话语诅咒皇帝。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他忽的发现,无论是记忆中那个美丽冷淡的母后,还是长大后端庄威严的太后,都被眼前这个发狂的疯女人替代了。
当皇帝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心头莫名松快许多。
天子吐了口气,温情脉脉地说道:“朕确实还没来得及处死萧徽。因为,昨晚他就在狱中自尽了。”
漫骂声戛然而止。
“你、你说什么?”
皇帝重复了一遍,幽幽道:“况且,我不是您的儿子么。无论怎样,您永远会是太后。”他的口吻亲切又温柔,仿佛某种郑重的承诺。
“你不是!!!”太后的双眼因悲愤而变得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的涌出,“你不敬父母,嫉恨兄弟,你枉为人子!我从来没有教过你陷害长兄,强夺弟妻!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是我的儿子!”
太后与先帝是结发夫妻,十分恩爱。先帝不勤后宫,仅有太子时期,御赐的良娣两名。她这一生太过顺遂,大概永远也无法理解次子那疯涨的野心。
“你、你是凶手,你是杀死我两个孩子的凶手!萧玄,你有那么多儿子。你就不怕他们学你的样,互相倾轧、自相残杀吗?!”
这句话犹如一记警钟,令皇帝面色骤变。
“你怕了?”太后见他动作,讥讽道。
皇帝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自己的生母,一字一句道:“萧徽虽已经死了,也还是要废为庶人。平宣王府,朕不会留一个活口。”
“是吗?”太后嗤笑一声,指着自己,“那皇帝也杀了本宫吧。这样,你会成为普天之下,本朝,不,前朝也没有这样的先例。杀母的皇帝,你会名留青史的。”
“太后被萧徽气病了,自请去替先帝守陵。”皇帝的话为这场谋逆画上了盖棺定论的一笔。
“我没病!我看你是疯了!很久以前,你就——”
随着一记手刀,女人颓然倒地,昏了过去。
“陈漳,你亲自护送太后。”皇帝背过身,再也不看生母一眼,只吩咐道,“即刻启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