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刚过,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甫一入夜,寒风瑟瑟,一如六殿下的心情。
前些天,皇后召宁家娘子入宫小住。她二人闲谈叙话时,宝庆公主也在席间。萧毓辉得了太子哥哥的消息,就急急来长阁殿,给她六哥通风报信。
“六哥!宁姐姐说太子哥哥下个月月初回京!他说回来就要检查你的功课!”
萧祈云大惊失色,总算收了玩心。可他向来不是安安分分补课业的人。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临近月底也没补完。
眼看着死期将近。
这日,下学后,萧祈云破天荒的留在书堂,朝背书箱的宦童吩咐道:“你回去告诉母亲,我要在学馆用功,今晚就不进内宫了。”
江沉玉与傅临风听他这么说,当即也不收拾东西了。
今晚,在学馆守夜的是陆翰林,他是陆家旁支一脉,可叫陆怀瑾一声侄儿。
陆翰林见六殿下要熬夜苦读,不禁面露欣慰,感慨道:“当年太子殿下曾在观文阁中彻夜读史,孜孜不倦、废寝忘食,令微臣至今犹记。六殿下不愧得太子亲授,当真是我辈楷模。”
萧祈云听他拿三哥的例子来比自己,略有几分惭色。
“哪里哪里。”
傅临风撇撇嘴,心想:这陆翰林胡须老长,看起来都快四十了,太子殿下今年不过十九,六殿下更是不足十岁,谁跟他也不是同辈,说这话可真不害臊。
“此处饭食不比内宫,委屈六殿下了,”陆翰林继续道,“不过小厨房夜里也有人。这寻常茶饭,有时也别有一番滋味。”
萧祈云一心赶工,对吃食无甚心思,只是点头。
陆翰林又说这廊道尽头有休息的厢房,才告退去了北堂。
他一走,六殿下即招来江沉玉,将笔递给他,命令道:“写个字给我看看。”
“殿下要写什么?”
“随你写什么。”
江沉玉不明所以,不过他夜夜抽空练字,心想殿下的字一向好看,也让他瞧瞧我的。于是,他端端正正地写了今日先生讲的“民奉其君”四个字。
萧祈云叹了口气,摇头道:“唉,我就知道。”
傅临风瞄了一眼,见殿下动作,偷偷窃笑。
江沉玉顿觉十分沮丧,整个人像株挨了霜冻的兰草,蔫蔫的。他闷闷地问:“是哪里没写好呢?”
萧祈云见他看起来一副忧愁的样子,别开目光,违心道:“其实,也勉强能看。”
“真的!”江沉玉瞬间坐直,像讨到糖吃的小童。
六殿下眼光极高,江沉玉自觉能得他一句可看,就很满足。他高高兴兴地探头探脑,身躯也往前倾,凑近了些。
“殿下真的这么想?”衣袖间满是清浅的桃花香。
宫里赐的沉水香不用,偏将这等低劣的桃四和当宝。
萧祈云没来由地挑刺:“你少得意!下笔凝滞,古板拘谨。你还有的练呢!瞧你一手的墨,离我远点!”
“是!”江沉玉收起字,忽然灵机一动,问道,“那,我能学写殿下的字吗?”
傅临风闻言,险些笑出声来。他用了两只手才捂住自己的嘴。这小子才学会走路,就想飞天了。六殿下的字是太子殿下亲手教出来的,而教授太子殿下的皆是当朝大儒。
萧祈云见他神态诚恳,奇道:“你真的想学?”
“想学。”江沉玉连连点头。
六殿下盯着他,面上没甚表情,心中大喜。他让江沉玉写字,本就是想着万一字迹相近,就让他代为模仿。现在试出来,笔迹相差极大。
可若是江沉玉肯学,自己再对他多多督促。假以时日,岂不是再也不用写这些无趣的东西了。
“好,既然你想学,那我先写一副,你暂且拿去临摹,”萧祈云欣然笑道,“你有什么不通的,可以来问。”
傅临风还来不及惊讶,就见六殿下提笔蘸墨,默了半篇《泰伯》,将纸填满丢给江沉玉。
“你去练吧。”
萧祈云甚至白了一眼呆愣愣的傅临风:“站着做什么?你功课做完了?”
“没,没做完。”傅临风吃了记眼刀,缩着脖子用功去了。
三人各自誊抄,一时无话。
不知不觉间,夜色渐浓。
窗外天幕如漆,残月似钩,隐约腾起薄雾。
书堂内,白瓷烛台上的蜡烛已熄了大半,硕果仅存的一支,烛芯泡在蜡油里,愈见黯淡。
江沉玉坐在角落里。他虽陪着六殿下胡闹,可夜里回到住处,还是会强撑精神读书习字。因此落下的课业最少。不多时,便补足了。他见六殿下与志渊尚在发奋,将功课收好,拿了书来翻。
可眼前光线渐昏,不知何时,他就睡过去了。江沉玉双眼紧闭,一只手撑着脑袋,宛若老僧入定,乍一看颇为唬人。
傅临风率先发现了打盹的江沉玉。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伸出小胖手在江士衡眼前晃了晃,见没动静,扭头对六殿下小声说道:“这小子睡着啦。”
萧祈云撑到此时,早不耐烦了,见状,当即轻手轻脚贴近了。
端详片刻,六殿下提起笔,在江沉玉的眼皮上画了一对黑乎乎的眼珠子。
傅临风笑得两颊鼓起,指了指铜架上的朱笔,细声细气道:“用这个。”
“等会儿。”六殿下添了几根竖起的长睫,又觉他眉毛不够粗犷,正要下笔。
黑漆漆的墨团动了动,江沉玉眨眨眼,茫然道:“唔,怎、怎么了?”
他每一眨眼,眼皮上的画就会显露一下。
惹来眼前两人大笑不止。
“哈哈哈!”
“你,你,哈哈哈哈哈哈!”
江沉玉以为是自己睡出了印子,摸摸脸,没摸出个所以然来,不解问道:“殿下,志渊,你们在笑什么?”
回答他的是更大的笑声。
江沉玉越是迷茫,眨眼的次数就越多。六殿下眼泪都笑出来了。
眼见自家伴读胡乱摸索,萧祈云总算大发慈悲地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好啦,你别乱动,闭上眼。”
六殿下用帕子擦的时候,仍在发笑,手抖个不停。
此时,墨迹已然半干。萧祈云擦来擦去没擦掉,只好吩咐守着的侍从去取水来。
“原来在眼皮上。”江沉玉自己揉了两下,蹭了一手的墨痕。他正想拿袖子擦,水盆就送到了跟前,尚冒着热气。
一道来的还有学馆内的管事宦官。他恭敬问道:“殿下可是要休息?”
萧祈云这般笑闹一番,早没了睡意,摇头道:“不困呢,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了,”内臣听他说不困,面上全无意外,十分善解人意道,“那殿下可要用些点心。宫门落钥前,皇后殿下就派人送了吃食来,一直放在小厨房温着呢。”
萧祈云写了有两个时辰,确实饿了,于是点头道:“那拿过来吧。”
“是,”内臣从身后的小侍从手中接过斗篷,恭声道:“夜里风大,又起雾了。郑姑姑早早备了斗篷送来。”
那红绸面的斗篷是他素日常穿的,与身上的袍子是同一匹料子。
“你放那儿吧,”萧祈云敷衍道,“我觉得冷了会穿的,还有什么事么?”
这话就是逐客令了。宦人哪有不明白的,赶忙告退了。
那个端水盆的小内侍要等江沉玉洗干净脸。于是比其他人晚了一步,他正要起身,就见六殿下踱步而来,笑吟吟问:“这书堂有樗蒲么?”
小内侍头一回跟皇子殿下说话,磕磕巴巴的答道:“有、有的,有的,殿下。樗蒲、双陆、投壶都有的,殿下。”
“有还不快去拿来!”傅临风拍了他一把,叫嚷道。
“是!小人这就去!”小内侍湿布也没收,头也不回地捧着水盆跑走了。
“这、这么大!”
书堂的棋盘比江沉玉之前玩的要大一倍,有三百六十格。
那小内侍将用具一一摆好,朝他笑道:“这是先生们常用的。”
“老师?”
“是啊,孔先生运气可好了。颜先生就不大行,玩十次要输九次的。”
江沉玉对几位先生的刻板印象一下子就被打碎了。他尚在愣神,脑门猝不及防地挨了一下。
萧祈云捧着碗汤饼,递给他,“发什么呆呢?喏,拿着!”
“多谢殿下。”江沉玉接过吃食,只见瓷白的汤碗里装着片片铜钱样的汤饼,中心是一撮翠绿的菜蔬。他想起崔容爱吃的绿荷饼,不禁犹疑,轻轻问道:“这是什么?”
傅临风美滋滋地吃着,囫囵道:“你吃就是了,问那么多呢!”
“这是醋芹,你不吃吗?”萧祈云见他迟迟不动,有些惊讶,“这个很好吃的。”
原来这世上还有江士衡不吃的东西么?
“没,我就是好奇问问。”
江沉玉见他二人碗内都有,这才安心地吃了起来。
果然酸脆可口。其实绿荷饼还算不错,可用蜜糖调的蕺荽就很古怪。他不爱浪费,只能勉强吃光。那浓烈的诡异甜味实在让他印象深刻。
萧祈云瞧他闷头吃汤饼,心道:果然,就没有这小子不吃的东西。
除了汤饼,另有茶水、饼餤、果子等物。
他三人吃过宵夜,愈发有精神,围着棋盘而坐。
萧祈云先啜了口茶,双手搓着五木,腹内念念有词。
几声脆响,掷具落在碗内,三白二黑,两犊。
“犊!”傅临风手里捏着糕饼,边吃边欢快道,“是犊!”
六殿下自觉开了个好彩头,正喜笑颜开,忽见江沉玉一脸诧异地瞧着他,心中直呼“坏了!”
萧祈云难得心虚一回,脑中各种解释纷纷乱乱,却都无法说通。
傅临风见六殿下不动马,怪道:“殿下?殿下不走吗?”
“呃......”萧祈云看看棋盘,又瞧瞧沉默无言的江士衡,“我”了几回也没挤出一句完整的话出来。
傅临风浑然不觉,兀自拿着六殿下的马走了十步。
“卫王殿下。”江沉玉幽幽唤了一句,惊得萧祈云一激灵,侧着头别别扭扭地瞧着他。
“怎、怎么了?”
江沉玉定定地看着他,轻轻道:“贵彩一共有几种?”
“呃,这个嘛......”萧祈云嘴角抽了抽,眼睛四处乱瞟。
傅临风刚掷了个枭出来,正要走马,大大咧咧道:“四种啊!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真笨!”
江沉玉拖长声音“噢”了一声,淡淡道:“原来有四种啊。”
萧祈云狠狠剜了一眼傅临风,正要发作,只听得由远及近的飒飒之声。
忽然,一支长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在窗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