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屈子有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颜先生捋着胡须,鬓边簪着的白菊随风抖动,蕊芯散落,他却浑然不觉,笑眯眯道,“诸位可以秋菊为题,作一篇赋,恰应此时此景。”
座下学生大都魂游方外,梦寻周公,没人在听老头子赏析诗赋。
八月下旬,他们从洛阳出发。因太子殿下吩咐,务必要赶上初九的重阳节。顾青翰一马当先,驶车的侍卫则快马加鞭,在九月初三就抵达了长安。
昨日重阳节,宫内由太后主持,登高宴饮。可惜,还没尽兴,他们就因为第二天要上学,而被赶回了各宫。
萧祈云昨晚抓着江沉玉玩了一夜的樗蒲,前两局尚形势大好,临近天光的时候,居然连输三局。他一宿没睡,白日自然恹恹的,索性趴在案台上睡着了。
傅临风正从袖子里掏蜜饯吃。
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手的主人朝他挑挑眉,却是崔容。他做口型道:“给我一个。”
韦少恒面前摊了本书,始终不见翻,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桌上的白玉镇纸。
郭通虽坐得笔直,目光却被窗外跳来跳去的黄雀吸引。他完全听不进去课,想着索性放纵一日,心中肆意地胡思乱想:等下学了,去做个网。
萧璘眼下一片青黑,靠着凭几,一面揪紫毫笔的毛,一面想:“也不知道母亲何时回来。”
圣上同郭惠妃还留在东都。
昨夜宴席上,太后似乎对此颇为不悦,皇后说了许多恭维的话,都不见她老人家开怀。最终还是平宣王出言劝慰,太后才同众人说笑起来。
萧成金没看到这些。他早早就从席上退了下来,回宫安眠一夜,此刻正兴致勃勃地吃着崔容给的蜜饯。果然,背着先生吃的东西,比宴席上的山珍海味都好吃。
江沉玉很努力地想要听课,然而颜先生的话比最上等的安神香还要催眠。他试图强打精神,脑袋却不听使唤,沉甸甸地往下坠。
“砰!”
江沉玉没撑住,脑袋嗑在长案上,额头红了一大片。
吓醒了身侧同样打盹的言子笙不说,当然也惊动了沉浸在楚辞中的颜先生。
“先、先生。”
“蛇、蛇,”言子笙从噩梦中惊醒,语无伦次地叫嚷,“有蛇!”
“啪!”
“啪!”
颜先生一人给了一戒尺,指着屋外,训道:“两个小子出去站着!”
“是,先生。”他二人齐声答道。
江沉玉往外走的时候,还被六殿下拦了一脚。他疑惑地看向萧祈云,就见对方伸出手掌,将两枚蜜饯递过来。
江沉玉笑着接过,无声地道谢。
萧祈云摆摆手,做口型道:“晚上继续。”
这时,身后传来颜先生的怒吼:“臭小子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江沉玉赶忙收好蜜饯,溜之大吉。
傅临风也被这一嗓子吓得一抖,捂住袋子,斜着眼瞧郭通,小声嘟囔:“没有了,都没了。”
郭通正要同他理论,凭什么给了崔容不给他,就听得身后颜先生的脚步越来越近,忙收了手,腹诽道:“小气鬼。”
书堂外栽了青槐,据说是庆和年间种的。
时至今日,已然浓荫蔽日。
江沉玉分了颗蜜饯给言子笙,一面揉额头,一面发愁,心道:六殿下的意思是今晚还要玩樗蒲,那自己的课业怎么办?可若是拒绝,殿下会不会就此生气不理他了?
言子笙嚼着蜜饯,眼见同窗的眉头越皱越紧,轻声问道:“士衡,你怎么啦?”瞧他没回答,又拍拍他的肩膀。
这下,江沉玉总算回了神,难得叹了口气。
“守真,你知不知有什么能让人精神振奋,有使不尽的力气?”
“呃,这个,”言子笙摸摸脑袋,犹豫道,“士衡你看起来没病啊?为什么要吃补品?”
言子笙想起他们四个在东都行宫落水,唯有江沉玉没生病,又观他面色红润,实在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江沉玉正要解释,就见颜先生探出半个身子,朗声道:“两个小子嘀嘀咕咕什么呢?进来站着!”
“是。”
“是。”
众目睽睽之下,他两只好老老实实站到下学。
下学后,江沉玉忧愁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六殿下伏案睡得腰酸脖子疼的,临时又改了主意,回长阁殿补眠去了。
江沉玉得以松口气,好好用过饭,将搁置已久的课业捡起来。
阿雁见他读书,遂在一旁支起小炉,煮了鍑碧涧春,佐以盐酪椒姜。
两碗浓茶下肚,江沉玉目光炯炯、如有神助,读了一个时辰书后又开始练字。
郭通二人来时,就瞧见他正拿毛笔去蘸茶。
“士衡,你可别糟蹋了好茶,”郭通一个箭步冲上去,夺下茶碗瞧了瞧,皱眉道:“怎么不加枣?”
“这么晚,”江沉玉惊喜道,“你们都不睡么?”
“怎么回事?”郭通攀着案台问他,“守真说你要吃补品?”
“这个......”
阿雁见他们来,赶紧倒了两杯茶,递过去。
言子笙口渴,尝了一盏,苦着脸道:“盐加太多了。”
“有吗?”江沉玉闻言,将剩余的茶水饮尽,“底下是咸了点。不过,你们深夜造访,就是问我这个?”
“当然不是,看我给你带了什么!”郭通笑吟吟地从袖中掏出一只硕大的紫梨,“这儿正好有炉子,咱们烤梨吃!”
言子笙文绉绉吟道:“正所谓:‘绿叶已承露,紫实复含津’。郭司马遣人送了紫梨与胡榛子来。书中说梨有润肺止咳、生津止渴之效,而胡榛子可治诸痢,令人肥健。我们这就给你带来了。”
“对对对,”郭通大力拍他的背,笑道,“我看你白日里怪没精神的,是要补补。”
江沉玉对着两张笑面,心中虽疑窦丛生,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遂道,“我去找把分梨的刀。”
“甚好,甚好。”
“要我帮忙么?”
“不用,你们坐着吧,”江沉玉甫一起身,就察觉到门边闪过一缕白影,“谁?谁在那儿?!”
他小跑追了过去。
檐下的两个人惊得齐齐一觳觫,面面相觑,又不敢跟过去。
“不会吧?”
“这里也有?”
江沉玉跑得飞快,没能听到他二人耳语,很快就追上了白衣人。
此人比他矮半个头,穿戴整齐,被他捉住手腕,漂亮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他身后还跟着个圆润肥健的家伙。两人皆披素色白袍。
“六殿下?志渊也在?你们,这是?”
萧祈云甩开他的手,轻咳两声,道:“睡不着,出来逛逛。”说完扬起脸,左顾右盼,就是不瞧他。
“哈哈,”傅临风朝他拱手,“不错,睡不着,一路赏月到此。哈哈,真巧啊。”
“既然来了,就进屋一起吃烤梨吧!”
萧祈云轻轻“嗯”了一声,跟着江沉玉进了院子。
内室中,郭通眼尖,远远瞧见六殿下,拍拍身后的言子笙道:“没事,是六殿下。”
几人互相见了礼,围着茶炉坐下。
一时之间,气氛僵凝,谁也不说话。唯有胡榛子被烤得“噼啪”作响。
“延光,”江沉玉想了想,开口问道,“你们这么晚过来,五殿下可知晓?”
“焦了!”萧祈云指了指外壳焦黄的胡榛子,“我猜,五哥是不知道的,不过也不打紧,他在兴庆殿呢!”
江沉玉用挑茶的木剔将烤热的胡榛子捡出来,装在瓷碗里。
“兴庆殿?那不是太后处?为什么?”
“你问他们。”萧祈云捧着瓷碗,满意一笑。
六殿下发了话,言子笙看了看郭通,见他点头,叹了口气,道:“这件事,说来也奇怪。这几日,五殿下在睡梦中连续听到兵甲相击的声音。”
“啊?”
“五殿下整晚都睡不好,”郭通接道,“昨晚,我与守真轮流守夜,五殿下这才小憩了一会儿。”
“居然是这样。”
“今晚就更可怕了,”言子笙眉头紧锁,十分苦恼地说道,“五殿下非说他床前有无头士卒,要砍他的脑袋!”
“是不是被魇住了?”
“太医说是梦魇,可五殿下不信,也不肯喝安神汤。”
萧祈云吃了两个果子,觉得滋味平常,遂放下道:“惠妃不在,母亲只好亲自去瞧。也不知哪个宫人觉得我母亲会害他,自作主张,惊动了太后。这不,五哥如今就住上兴庆殿了。”
“就是这样。”
傅临风抖抖袖子,一面把胖手往里缩,一面问道:“那你们两个来找江士衡作甚?总不会是害怕了?”
“.......”
“.......”
“不是,你们真的怕鬼啊?”傅临风总算摸到袖子里的东西,难得见到郭通窘态,不禁哈哈大笑。
“唉。”
笑声骤止。
几人都听见了这声轻轻的叹息,俱悚然疑畏。
少顷,外头响起窸窸窣窣的金玉之声。
江沉玉看了看周围,不解道:“不像是人的脚步声。”
郭通听了这话,登时毛发竖起,站起来厉声叱吒:“是谁在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傅临风手一颤,袖子里的东西又骨碌碌地滚回去了。
众人放眼望去,周围空置的角殿黑影幢幢,屋后水声潺潺。忽听得一阵风声,穿堂而过,将横七竖八的橘树枝叶晃得飒飒作响,更添凄清。
郭通精神紧绷,大气都不敢喘。他方才没敢说,其实昨天守夜的时候,他依稀听到了兵刃相击的声音。
又是一阵清凌凌的响声。
这回,江沉玉听清楚了。他一跃而起,三步并两步地跳下石阶,直往那两株橘树跑去。
郭通正要出声发问,身侧的六殿下神秘兮兮地“嘘”了一声。
兔起鹘落之际,江沉玉抓起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高声嚷道:“看!是猫!它戴了铃铛!”一面说,一面“噔噔噔”地往回跑。
几个孩子见是猫,齐齐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摸摸小猫的脑袋。
“这是谁养的猫?”
“怎么跑这儿来了?”
“它吃胡榛子么?”
黑白相间的小花猫拱起脊背,嘴边的白胡须不停颤动。它的脖颈处缠了一圈红绳,尾端绑了枚小巧的银铃。
萧祈云捏捏它的耳朵尖,又去挠它雪白的肚皮,笑吟吟道:“好像是太后养的。”
“啊?!”
除了抱着猫的江沉玉,其他几人皆缩回手,唯有六殿下照旧逗弄小猫,还揉了两把猫尾巴。
“你们怕什么?等天亮,放了它就是了,”萧祈云见小猫扒拉他的手指头,朝傅临风伸手,“把石榴拿出来。”
这夜,他们几人轮流抱猫逗弄,嬉笑闲谈,烤梨剥石榴,全不知疲倦。
于是翌日,书堂外罚站的人变成了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