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圣上与郭妃夜游凝碧池。
池中数枝千叶白莲盛放,随侍的贵戚学士纷纷吟诗诵赋。圣上一一品鉴,又命乐工奏歌相和。
一时之间,丝竹之声,清商之曲,不绝于耳。
“你慢点!”萧成金指着傅临风,不客气道,“船都要被你踩塌了。”
傅临风好不委屈地站着不动,然而,船只还是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
撑船的江沉玉察觉头尾的水位差,嚷道:“志渊,你快进船舱。”
“一个要慢一个要快,烦死了,”傅临风小声嘀咕,“到底是快还是慢!”
“哎呦!”
一个不慎,他滑倒在船板上,屁股生疼,索性半躺着不动了。
“诶诶诶,”崔容顿感船身倾斜,慌乱道,“别、别坐那儿!”
萧祈云斥道:“还不起来?一会儿船翻了。”
傅临风这才慢吞吞地挪进了船舱里。
崔容为平衡吃重,早已跃至六殿下身侧。
这样,傅临风便不得不挨着萧成金坐,不轻不重地白了崔容一眼。
崔容尤记恨他此前多嘴,半点面子不给:“要不是这艘船大些,谁同你一道!”
傅临风掏出帕子擦了把汗,悻悻道:“我,我还不想同你一道呢。又没叫你,非要跟来。”
“志渊,”崔容冷笑两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成金张了张嘴,想要借题发挥,被萧祈云瞪了回去。
“行了,”六殿下倚窗望月,心情大好,难得打圆场,“月色正好,不可虚度。”
“哼!”
“呵。”
“殿下说得有理,”傅临风灌了杯茶,“对了,大家都会凫水么?”
崔容没好气地反问他,“你会?”
“我当然不会了,”傅临风质疑道,“我这不是怕船翻了么?”
今夜的艄公耳聪目明,听了他的话,爽朗笑道:“志渊别怕,你就是落水了,我也能捞你上来!”
舱内三人皆笑。
傅临风撇撇嘴:“会撑船瞧把他给能的。”说完见无人理睬,默默捡了块点心吃。
四下除了船行的水波声,一片宁静。
这时,船尾后方传来清朗明快的笛声,不知是什么曲子。
圆月如盘,倒影水中。两叶舟楫浮于百顷碧波之上。偶有几声鸥鹭惊鸣,银鱼腾跃。
“是谁吹的?”崔容一面说,一面探头探脑。
萧成金眯起眼,瞧了瞧:“看不清楚,不过,好像没见过五哥、柏茂吹笛子。”
“那想必是守真了,他倒也有点意思。”
“这算什么,”傅临风轻“嗤”一声,小胖手伸进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一只陶埙来,“我也会。”
崔容不禁奇道:“你会这个?”
“我会的多呢!”傅临风瞥了他一眼,肉颊鼓鼓,自顾自吹了起来。
古朴悠长的埙声一出,顿觉凄凉冷冽,仿若无形的薄刃将轻快的笛声穿透。
吹笛人大约也有同感。他停了一瞬。笛声再度响起的时候,曲调已变成了配合埙声的《渭城曲》。
平静无波的湖面,草木葳蕤的沙洲,在这离别之音的衬托下,竟有几分幽深诡谲。
一曲终了,萧祈云长叹口气,托腮道:“再过些日子,就要回学堂去了。”
他这句感慨发自肺腑,惹得整船的人都面露抑郁。
傅临风揉揉两腮,直抒胸臆:“我才来几天,又要上学。”
萧成金点点脑袋,抬眸瞧着萧祈云,乖巧道:“六哥,不如你同太子哥哥说说,让咱们立冬再回去?”
“七弟,你索性留在东都过除夕得了。”
萧成金瘪瘪嘴,移目向外:“过除夕怎么不好了。”
“诶,说到除夕,”崔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诸位可听过前朝永兴年间,有位礼部尚书,名叫姜如明的?”
萧祈云想了想,没想出什么头绪,遂质疑道:“哪有这个人?”
“六殿下没听过,不等于没有,”崔容面带得色,“这位姜尚书有一妻名房氏,生性好妒,不许家中婢女涂脂抹粉。”
傅临风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心想:什么前朝,我看就是他崔一行老娘罢。萧祈云与萧成金,一个摇扇,一个眨眼,状似认真聆听的模样。
“其中有个婢女多用了些口脂,房氏便将她杖杀,”崔容幽幽道,“时值除夕,下了场大雪。于是家仆就把这婢子用草席裹了,草草一埋。不过一夜,雪就化了,埋尸的家仆担心被人察觉,又偷偷去瞧。谁知,那里早已不见尸首,唯有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
“你胡说,”萧祈云听到此处,忍不住笑道,“安南一带的鹦鹉怕冷得很,哪里受得了长安的冬天?”
“六殿下且听我说完嘛,”崔容侧过身,朝后头的江沉玉招招手,“船都不动了,士衡你也过来!”
“诶?”江沉玉本就在听崔容说故事,手下动作越来越慢,今见他招呼自己,放好船橹就往里跑。
崔容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坐在自己身旁。
江沉玉挤着坐下,很期待地问他:“然后呢?”
崔容得意一笑,心想:没见识倒也有没见识的好。
“家仆虽心有疑虑,可那只鹦鹉小巧可爱,还颇通人性,一直跟着他叫冷,于是就把它带回了府中。鹦鹉学舌,见了女子便夸美。久而久之,婢女们觉得这只小鹦鹉有趣,时常逗弄。房氏见这鹦鹉毛发鲜亮,便命人拔几根羽毛作为装饰。这只小鹦鹉也乖觉异常,婢女拔它的羽毛,它还大声叫嚷‘美人!美人!’。”
崔容说这话时,正攀着江沉玉的肩膀,惹来旁人窃笑。
江沉玉拂开他的手:“然后呢?”
“后来啊,鹦鹉羽毛装饰的发钗制好了。房氏越看越喜欢,对镜梳妆之际,那只鹦鹉突然窜入内室,”崔容说到最后一句,皱皱鼻子,阴恻恻道,“生生将房氏的眼珠子啄烂了。”
“砰砰砰!”
故事说到这里,船板处乍然传来一阵响动。
几人骤然一惊,俱觉悚然。
“什,什么动静?”
“砰砰砰!”
又是一阵敲击声,这回江沉玉听清楚了,指着身后:“你们看!”
崔容循声望去,就见郭通朝他们挥舞双臂,高声嚷道:“你们怎么停下来了?!”
郭通等人乘的小船原本在他们后头,划着划着反倒跑前头去了。
萧璘眼见着江沉玉进了船舱,好奇道:“他们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不如把船划近些,”韦少恒有心凑热闹,“那艘船大些,咱们也上去。船舱里也热,干脆坐外头。”
“坐不下吧,”言子笙拨弄竹笛的穗子,“再说,不是要去湖心的亭子吗?”
“延光,你问问他们,看怎么回事?”
故而,有了这惊魂一敲。
“我这就过去,”郭通丢下船橹,往后退了两步,朝探头探脑的江沉玉粲然一笑。
“他要干什么?”
两艘船渐渐靠近,头尾相接,相距不过数尺。
“延光他好像要跳过来。”
江沉玉话音刚落,郭通就一个箭步,腾空而起,跳在了大船船头上。他大跨步走来,每走一步,船都晃晃悠悠,唬得傅临风去抓桌脚。
“五殿下看船停了,”郭通笑吟吟道,“叫我来问问。”
萧祈云瞧了瞧近在咫尺的小船,挑眉笑道:“咱们在说故事呢,一起么?”
“是啊,五哥也一起吧!”
傅临风附和道:“我记得柏茂的二叔曾在荆扬数地为官,早年还去过蜀中,见多识广,想必有许多趣闻。”
“士衡你会水,”崔容当即使唤道,“同延光一道,把五殿下他们请过来。”
“好是好,可是船舱里坐不下吧。”
“无妨,”六殿下站起身,“里头还是有些闷热,我坐外面。”
萧祈云说完,即行至船尾处,席地而坐。
月色若银瓶流水,倾泻在这位天之骄子的身上。细细轻风,拂过宽大的薄衫,交叠的衣物褶皱勾勒出清瘦的少年身形。
夜渐渐深了。
天地水色,清辉素华。
独坐船尾的六殿下尤在兴头上,笑语盈盈,轻摇绢扇。观之若有烟霞丽色,风流无限。
“还是外头自在。士衡,一会儿你也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