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临风从没有这么欣喜于江沉玉的到来。
他累得头晕眼花,已把崔容的话抛之脑后。听到婢女通传,傅临风十分欢喜地说道:“来的正好,让他进来!”
六殿下下意识的朝前走了两步,忽又顿住,脚下似乎踩住了根竹签。
他低下头,就见靴下是根鎏银的酒筹,捡起来一瞧,只见上头写着“一箪食一瓢饮,自酌五分”。
萧祈云将酒筹捏在手里把玩,心道:怎么把这个带回来了。
傅临风瞧他停住,近前小声道:“殿下是要向他,请教?”最后两个字略显刺耳,又格外重音。
萧祈云冷哼一声,随意丢开手中银筹:“我请教他?”说完,复坐了回去。
江沉玉进来,就是一副似曾相识的画面。
六殿下歪倚着,手里拿了柄玉骨龙皮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傅临风捧着茶盏,吹着并不存在的热气,目不斜视,只拿余光窥视。
难道殿下心情还是不好?
江沉玉的心当即提了起来,照例十分规矩地行礼,沉声道:“见过六殿下。”
“嗯,”萧祈云高深莫测地点点头,问,“有事?”
“听说那名采花贼已经砍头了?”江沉玉见六殿下盯着茶盏,瞧也不瞧他,心中愈发忐忑。
萧祈云似笑非笑,只淡淡道:“你消息倒灵通。”
“青天白日的,”傅临风瞪他一眼,嚷道,“说砍头这么晦气的事作甚?”
“我并非有意提及。”江沉玉自觉来的不是时候,可此刻不说,又怕再没机会。
他硬着头皮,柔声道:“只是,殿下向来赏罚分明。贼人作恶,已经伏诛。那么,有人在这桩案子里出了力,是不是该有所奖赏呢?”
原来他是要替那名乐伎讨赏。六殿下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挑眉笑道:“你说的,倒也是。”
听六殿下这口吻,江沉玉大喜过望,面带急切地朝前走近两步,忙道:“殿下也这么认为!那——”
“不过,”萧祈云挥扇截断他的话,悠悠道,“你来的太迟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江沉玉登时一怔,却不肯轻易放弃,继续道:“殿下您想要奖赏她的话,现在也不晚啊!”
傅临风看看江沉玉,又瞧瞧萧祈云。他听了这许久,勉勉强强弄明白了。江沉玉想替人讨赏,而六殿下不肯答应。
傅大判官心想,这江士衡可真是不自量力,他算什么,也敢使唤六殿下,正想着要取笑两句,就瞅见萧祈云伸手,拿扇柄敲了敲江沉玉的脑袋。
“傻子,我已向三哥讨了恩典。俞氏协助官府破案,也算大功一件,已许她改籍为良,另有布帛钱粮作为奖赏,”萧祈云慢慢吞吞地说着,见江沉玉眼睛越来越亮,心中愈发得意,“你再晚些,文书或许都到俞氏手里了。”
“太好了!殿下可真是太好了!”江沉玉被他提心吊胆的折腾了一遭,此刻满心欢喜,朝萧祈云不住地作揖:“殿下真是明察秋毫!赏罚分明!英明神武!”
六殿下面上虽不显,心底里却颇为受用,也不阻拦,由着他语无伦次地说好话。
傅临风见萧祈云不说话,只轻摇掌中的龙皮扇。他摆摆手,打断江沉玉:“行了行了,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祈云闻言,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住了。
傅临风还浑然不觉,继续讥讽道:“你这等粗浅的吹捧,殿下才瞧不上。”
六殿下一句“多嘴”正要出口。
江沉玉争为马前卒,十分诚恳道:“我不是在吹捧,是、是事实如此。”
这话听得萧祈云极为熨帖,瞥了眼傅临风,淡淡道:“怎么?志渊觉得我配不上?”
“殿,殿下绝对当得起!”傅临风没料到六殿下居然会替江沉玉说话,忙道,“我只是觉得,觉得还不够!”
他正待绞尽脑汁,琢磨出点恭维的词,就见江沉玉又朝六殿下深深一鞠躬,较真道:“确实不止。”
这小子怕是马屁成精了,傅临风瞪大了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敢默默腹诽,面上依旧是盛赞附和。
“对了,俞姐姐应该还不知道,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江沉玉喜形于色,一面说一面退了出去。
“不是,”傅临风眼睁睁瞅他转身溜出去,急急道,“他怎么,就这么走了?殿下?殿下?”
萧祈云持重沉稳地摇摇头,托腮撇嘴:“嘁,还比我大呢,小孩子。”
当下日头尚毒,庭院中的仆妇皆昏昏欲睡。比六殿下高半尺有余的小孩健步如飞,几乎是一路小跑到的正门处。
门外的石兽边,韦少恒正扯着顾青翰的袖子,依依不舍。
“柏茂,不必再送了。”顾青翰拍拍韦少恒的肩,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江沉玉,一时有些惊奇,心想总不至于他也是来送我的。
韦少恒眼里全看不到旁人,温声道:“青庄哥哥不留下来吃晚饭吗?”
“公务缠身,实在不便久留。”顾青翰笑吟吟地打着官腔,心想这韦家小孩怪缠人的。
这时,观内的管事朝他走来,恭敬道:“少将军,车马已经备好了。”
“有劳有劳。”顾青翰颔首微笑。他并不想坐马车,可盛情难却。
“什么公务?”韦少恒穷追不舍,“也带上我!”
“啊,沉玉,”顾青翰眼瞅着江士衡在门边犹犹豫豫的,遂叫住他,“怎么,你要出门?”
“少将军,柏茂,”江沉玉看看外头的马车,问道,“你们要出门,能带我一程么?”
“当然可以,”顾青翰满口答应,心道有同龄的孩子凑一处,自己也好趁机脱身,于是口吻愈发温和可亲,“沉玉要去哪儿?”
“广利坊。”
“我也去,我也去!”韦少恒也不问去作甚,欢天喜地的,一撩袍便窜进了车舆。
顾青翰攀着江沉玉的肩膀,又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一张嘴便是长辈口吻:“你这小子倒是长高了不少。”
江沉玉同他素来亲厚,任人揉搓,笑道:“我以后说不定比少将军还要高呢!”
“臭小子。”
两人相携而行,一道上了马车。
韦少恒不关心马车往何处驶,顾青翰则是以为他要去西市看热闹。两人绝口不提去向,仅闲聊打趣,瞧上去默契十足。
因此,当江沉玉时不时地掀帘指路,他二人也混不在意。
直到马车驶至康宅门口,江沉玉率先跳下马车。韦少恒也跟着下车,这才后知后觉的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他们一行人来得凑巧。正撞上主人家送府衙的差役出来。康乐庚笑容满面地说着话,跟在他身后的俞绛贞也在微笑。
江沉玉见此情状,自觉不必上前搅扰,只静静站在一旁。
韦少恒见他看着个高鼻深目的番邦人傻笑,心里凉飕飕的:“士衡,你、你这是怎么了?”
“柏茂你不记得了吗?”江士衡指着康宅大门的牌匾,“这是那天晚上抓采花贼的胡商家。”
“呃,好像是哦。”
那夜的番商与他蓄养的歌伎,对韦少恒而言,早已面目模糊。倒是那个偷东西的小贼,印象很深。
俞绛贞一抬眸,就注意到了大门对面停着的马车。她拎起裙摆,拾阶而下,走到两个孩子跟前,俯身行礼道:“小郎君怎么来了?”
江沉玉朝她拱手,笑道:“我听说官府要嘉奖俞姐姐,本想赶着第一个告诉你,不想来的太晚了。”
“小郎君有这份心,无论何时都算不上晚的。”俞绛贞笑吟吟道。
“俞姐姐脱了籍,就能回汝南了!”江沉玉还记挂着她回家的事,转头把倚马抱臂的顾青翰拽过来,“我听说舞阳有匪盗横行,少将军,您能派人送俞姐姐一程吗?”
江沉玉扯着他的衣袖,仰头瞧着他,满脸期许。
顾青翰被小孩这样盯着,自然是点头,应了下来。
他摸摸鼻子,心想,派人护送倒是小事一桩。只是他与这位俞娘子素不相识的,莫名被江沉玉拉来,略有些尴尬。
韦少恒听了这话,心中颇为不忿,想他青庄哥哥是何等人物,国之栋梁,江沉玉居然托青庄哥哥去护送一个乐伎。简直胡闹!
他撇撇嘴,正要开口提点对方,就听得俞绛贞婉言推拒。
“多谢小郎君这般关怀。不过,家主有好友正要前往汝南。实在不必劳烦,劳烦这位将军。”
还算有点眼力见,韦少恒点点头,挤进顾、江二人中间。
“那,”江沉玉闷闷道,“那好吧。”
日头将他的双颊熏得发红,好似上了层薄薄的胭脂。
官差来送文书时,康乐庚十分诧异。俞绛贞隐隐觉得自己能脱籍,与眼前的少年郎有关。现见他前来相告,她已确信脱籍是额外的恩典,心中极为感激。
那晚,为首的少年是天潢贵胄,跟在他身边的必定亦是王孙公子。她一个才脱奴籍的寻常百姓,一时间,竟不知何以为报。
“不知,小郎君可否告知姓名?”她才说完这话,站在江沉玉身侧的韦少恒就面露不虞。
“妾身并无他意,”俞绛贞双手略显局促地绞着帕子,柔柔解释道,“只是想为郎君在佛前燃灯一盏,以报今日之恩。”
江沉玉连连摆手:“不是我,俞姐姐要谢,就谢六殿下吧。”
“六殿下?可是那晚的——”
俞绛贞话还没说完,韦少恒就出言打断两人。
他大力拍拍江沉玉的肩膀,嚷道:“好啦,咱们该回去了!”
再不拦着,这小子简直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抖搂个干净。此事已经了结,何必要同个寻常乐伎说这些。岂不是自己招惹是非。
顾青翰见俞绛贞面露窘态,将手轻轻搭在韦少恒的脑袋上,温言道:“这两位都是家中子侄,不大懂事,惯会胡闹,幸得娘子看顾。在下姓顾,名青翰。若是俞娘子今后有何难处,可来灵泉寺报我姓名。那儿的僧人同我是旧相识。今日天色已晚,恐家里人担心,我等就先告辞了。”
“呃,多谢您,呃,欸,顾?”俞绛贞听到这个姓氏、这个名字,惊得只会怔怔点头,目送他三人上了马车,渐行渐远。
“顾,安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