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
真奇怪,怎么会有水声?
身体仿佛有千钧重,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眼皮更是沉得厉害。他很吃力地睁眼,上下眼皮似乎被针线死死缝在一起,怎么也睁不开。
水声不绝于耳。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眼皮上,总算睁开一条缝。
眼前的景象令他如坠冰窟。
这是一处水井,光线晦暗。举目所望,皆是青砖,水藓杂乱。零星青荧,似鬼眼幽幽,照出浸泡在水中的断肢残块。
我怎么,回到这里了?
难道西京的富足时光,竟是他死前臆想出来的幻梦一场?
“醒醒。”
头顶传来了飘忽不定的声音。他想要大声呼救,可嘴巴就是发不出半点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
他拼尽力气挣扎,试图去抓血水中的兵刃。横刀分明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都触不到分毫。
过了一小会儿,那个声音消失了。
巨大的绝望笼罩着他,瘦弱的胸腔发出最后的悲鸣。
别走啊!求求你!不要走!
“别走!”
言子笙正半梦半醒的打着瞌睡,突然就听到江沉玉一声大吼,吓得从竹榻上摔下来。
“士衡,你醒了?怎么了?”言子笙拍拍衣衫,凑近了问,“我在这儿呢。”
“我,”江沉玉瞧着眼前人,犹恐是梦,犹犹豫豫伸出手,却又停在半空中,“我这是在哪?”
言子笙见他动作,捉住他的手摇晃两下,笑道:“咱们在长公主的道观里。”
“道观?玄都观吗?”
“是啊。”言子笙有些哭笑不得,看他一副还在神游的样子,遂在对方的手背上轻轻捏了一下。
然而江沉玉依旧呆愣愣的。
言子笙只好加大力道,结果把手背那块都捏红了。
“不,不疼吗?”他赶忙收手,讷讷问道。
他们明明离得很近。可言子笙说出的话,要过很久才能传到他的耳朵里。
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江沉玉才摸了摸手背,点头道:“疼。”
这话说得言子笙顿生愧疚,他说了声“抱歉”,就见江沉玉倏地一下,快活起来。
他的同窗掀开薄被,跳下榻,雀跃道:“还挺痛的,你瞧,都红了。”
“我看你没反应,这才失了力道,真是对不住——”
“太好了!”
“......好?”
“我不是在做梦,”江沉玉如释重负,在卧房内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士衡,你、你没事吧?士衡?”言子笙瞧他这幅样子,十二万分的摸不着头脑。若不是知道昨晚在场的都喝了酒,他都要疑心那玉浮梁有毒了。
“我?我很好啊!”江沉玉拨了拨幔帐上的五彩穗子,朗声笑道,“倒是你,守真,什么时候来的洛阳?也不告诉我一声。”
“伯父乔迁新居,又喜得一子。祖母让我来东都贺喜。”
“你伯父也在董家酒楼摆宴席?”
“欸,董家酒楼可贵了,哪里摆得起,”言子笙摆摆手,“伯父说那儿的烤獐子不错,让堂哥和我买些酒菜回去。我听那些食客说,今晚有宮里的贵人来。想着说不定就是你们呢,就往那边走着瞧上一眼。”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其实,我还没到竹林,就被护卫拦住了,”言子笙自己也觉得凑巧,笑道,“后来,太子殿下居然来了!他认得我,护卫才肯放我进去的。”
“太子殿下?”
“嗯,你不知道。太子殿下身边那位姓陆的郎君可凶了。他还怪、怪怪的,一直抓着我,问我几岁了。我说了他又一副不信的样子。”言子笙本想说陆星桥怪讨厌的,但是转念一想能在太子身边,且又姓陆。话到嘴边,硬生生改了口。
“噢,你说的一定是陆侍郎了。他是东都刑部司的,功夫可好了!”江沉玉比划了一下,“你别怪他。他才破了个案子,贼人身形像小孩,所以才这么杯弓蛇影。”
“原来是这样。”
“对了,我只记得我最后喝了杯酒,后来呢?太子殿下竟又折返了?”江沉玉见言子笙面露疑惑,想他没参加酒席,于是解释道,“太子殿下一开始在的,后来说有事,中途就离席了。”
“原来是这样,”言子笙应了一句,接着道,“太子殿下同两位皇子殿下一道乘车。顾将军背的你。那天太晚了,大家是在陆郎君的私宅里过的夜。今天早上宵禁一解,长公主的车马就来接了。”
江沉玉小声咕哝:“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睡的可沉了。要出发的时候,我跟延光怎么喊,都喊不醒你。太子殿下怕你出什么状况,还把陆宅的大夫叫了来。”言子笙想到府医诊断后,在场人的神情,面上隐有笑意。
“那、那之后呢?”江沉玉心想,这可太丢人了。
“唔,最后照旧是顾将军把你背了回来,”言子笙突然压低声音,窃笑道,“你不知道,柏茂可眼馋了。一行说,他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江沉玉顿时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他要是喝醉了,少将军也会背他的。”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郭通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笑吟吟问道,“士衡,你还好么?会不会头晕?”
“我没事,”江沉玉站起身,舒展手臂,还晃了晃,“好得很。”
郭通见他神色清明,遂笑道:“我想也是。长公主原说让人煮醒酒汤来,大家都说用不着。”
江沉玉听了,自己也笑起来:“我也没想到,这董家酒楼的玉浮梁竟这般厉害。上回千秋节的葡萄酒,我喝了好几杯,都没醉。”
“那酒确有几分辛辣,”郭通虽不觉得,可也顺着他说,想了想又道,“不过,士衡,你不会喝酒可不行。”
“这倒是,不如尝尝我家中的梅酒,酸酸甜甜的,还不容易醉,”言子笙提议,“改日,我带了来,请你们都尝一尝。”
“守真说的不错,”郭通深以为然,“对了,再过几日就是八月十五了,你可以先试试桂花酒。”
“午膳时,六殿下还向长公主讨桂花酿呢!长公主说咱们才醉了一个,可不能让六殿下也醉了,硬是不肯给。”
“午膳?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到申时,”言子笙笑着问道,“士衡是饿了吧?”
郭通见江士衡点头,朝立在外头的小厮招招手,吩咐道,“决明,你去厨房拿些点心来。”
“我居然睡了这么久,”江沉玉喃喃低语,“我还以为至少没过午时呢。”
“对了!”郭通听他说“午时”,不禁忆起崔容带来的新消息,“你还不知道吧。那个采花贼,太子殿下亲自判的,今日午时,已经斩首了!”
“这么快?”
“大家都这么觉得。”言子笙已知晓了案件的来龙去脉,也跟着附和。
“那、那个屠户也判了吗?”
“这个嘛,一行没说,”郭通抱着手臂,“想来,他应该没那么快。”
坐在中间的江沉玉听完,骤然起身,赤着脚去开藤箱。他二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言子笙走过来,问:“怎么了?怎么突然找衣服?”
“呃,士衡你要出门吗?”郭通更是摸不着头脑,由己推人,道,“就算你要去看斩首,现在也迟了。”
“我不是要去看斩首,”江沉玉火急火燎地套了件薄衫,又双手并用把头发绑好,“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找六殿下。”
“什么事?”
“无论什么事,”郭通视线向下,扬扬下巴,“你先把鞋穿上。小心六殿下见都不肯见你。”
江沉玉低头,才意识到自己光着脚,忙又去穿鞋袜,末了问两位同窗:“我可还有什么不当之处?”
“士衡,你,”言子笙略带犹豫,“你洗漱了吗?”
“没有!”江沉玉卷起袖子,急急往侧室跑去。
“你知道是什么事吗?”郭通摇头,小声道,“他怎么这么着急?”
“不知道,”言子笙茫然得很,不过他向来心细,解下随身的香囊,道,“待会儿,让他含些丁香,去去酒气。”
“你有闻到酒气?”
“一点点。”
江沉玉抓着香囊,一句“多谢”说完,人已不见了身影。他住的离萧祈云并不远,百余步的距离,就到了。
六殿下正在同傅临风投壶。他命人倒了里面的小豆,换了钝头的竹矢。这样做当然会回弹。然而,弹出来的方向却是千奇百怪。
傅临风追着箭矢,满室乱跑,不一会,就挥汗成雨。
“真奇怪。”萧祈云盯着竹矢,不明白怎么自己就是不成功。
傅临风以袖拭汗,气喘吁吁地说道:“殿下,殿下歇一歇吧!”
萧祈云瞅他满面通红,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心想:也不知道江沉玉醒了没有,不若让人去问一问。
傅临风自顾自地牛饮三大杯,转头见六殿下还在盯竹矢,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不喝口茶?”
“你去把江士衡叫来。”
“我?”傅临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叫谁?”
“江士衡啊,”萧祈云蹙眉,“你既然累了,就换他好了。”说着往藤席上一坐,喝了两口甜蔗浆。
他确实疲了。六殿下开口让江沉玉来,按理说,傅临风本是乐得丢开手的。不过,今早崔容与韦少恒的话,让他难得生出了几分危机感。
“志渊,我们可是为你着想。”
“难道,你想六殿下像待你一样,待江沉玉么?”
六殿下固然口味刁钻,又惯爱折腾,但也出手大方。
去年母亲生辰宴,傅临风才起了个头,说母亲最喜欢的簪子上镶的珠子掉了。六殿下转手就送了一匣子宝石,各色皆有。其中有枚硕大的蓝宝石,碧湛如海、澄练清透,是大食诸国的贡物。
宝石倒也寻常,更有旁的珍奇异物。只要六殿下不是正在兴头上,傅临风多磨一磨,也就到手了。
况且,长阁殿中的饭食,总要比别处更精美些。
他犹豫片刻,痛下决心,道:“我不累!殿下,咱们再玩一局吧。”神色凛然,颇有壮士断腕、破釜沉舟之铮然。
萧祈云格外诧异,起身道:“好吧,难得志渊你这么有兴致。那就再来一局。”
傅临风两眼发黑,还要咬牙坚持,“来!”
就在这时,婢女前来通传,说是江沉玉求见,正在外头候着。